在梁羽生的作品中,《大唐游侠传》是很特别的一部,区别于其他梁氏作品体现的两个最重要因素:爱情悲剧和以侠胜武,此书是为游侠传,接近于历史上真正的游侠慷慨。“侠”是传统文化中一个很重要的元素,尽管在“侠”出现伊始就为正统统治阶层所无法容忍。而《史记》中的《游侠列传》则是传统文化对“侠”的正名。“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尽管独尊儒术的大汉王朝几乎灭绝了游侠,尽管自班固以后再没有任何一位史家为侠客作传,但从此游侠就以这样的角色游离于正统的边缘活跃在两千年的历史舞台中。时至大唐,游侠再胜,或是游侠四方,任侠使气,打抱不平。“自言幽燕客,结发事远游。赤丸杀公吏,白刃报私雠。”或是仗剑从戎,驰骋疆场,塞外建功。“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更有抵御外侮,保家卫国,为国死难。“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死生安足论!”安史反叛,天下大乱,苍灵涂炭,无数豪侠义士挺身而出,阻挡一场洪水猛兽,上演了无数英雄悲歌,凛然大义,都一一记载于史书和唐人的诗文之中。而最突出的莫过于张巡死守睢阳,韩愈名篇《张中丞传后叙》更是传神刻骨出英雄的荡气回肠名传千古。梁氏此书取材于此,志在重塑段珪璋、南霁云大义凛然慷慨英豪的大唐游侠之风,尽管在梁氏略显平淡的文字难免存在不足,但全书豪气四溢,悲壮磅礴,在梁书中也是独树一帜。
显然梁氏在本书重点是游侠之风,而不是“以侠胜武”的道德,注重表达的是人物的侠气,以致于让人觉得有些梁氏忽视了段南两位的武功,甚至在此书出现了一位手无缚鸡之力却一身侠气的书生史逸如。安禄山派爪牙来抓段珪璋却误入史逸如家,并将史逸如误认为段,得知事情真相的书生甘愿舍身替朋友挡难,不惜身入虎口以帮助好友脱难,直至生死抉择之时毅然说道:“段大哥,与其留我报仇,不如留你报仇!为了免得你被人要挟,我先走一步了!”一死酬报知己。虽然史逸如一介书生,在武侠本没有这种角色的空间,梁氏却以他很好地表达了平凡人身上的侠气。两位主人公段珪璋、南霁云更是行侠仗义、生死相酬的游侠典范。开篇段珪璋携铁摩勒前往长安营救好友史逸如,酒楼逢南霁云。南八被官府奸人陷害,段铁二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酒楼一场大战,不仅杀得敌人胆颤心寒,两大游侠的英雄豪气更可见一斑。英雄意气相逢,自然是相识恨晚,但段珪璋不愿拖累朋友,隐瞒心事,一人孤胆闯进安禄山的巢穴,备显“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慷慨之风。孤单英雄单骑冲阵,引出一场生死肉搏战。直到最后南霁云与铁摩勒及时赶到,一起杀出重重包围,一跃跳入悬崖,逃出龙潭虎穴,尽管梁氏的武功描写存在很多不足,但这场大战刻画的是血肉横飞,真实残酷,极尽摹写游侠生死置之度外的豪壮。最后高潮处的雎阳城破,两人明知事已不可为,与众多叛军高手盘肠血战,性命相搏。此时支撑段南二人浴血奋战不再是什么武功绝技,甚至不是求生的本能,完全是“勤生薄死以赴天下之急”的任侠之风。伤痕累累几近灯尽油枯的两人几乎是依靠本能反应与敌人肉搏,刀剑加身,浑身浴血中充满了悲壮慷慨,更四溢着“侠”最本质最内核的精神:“赴火蹈刃,死不旋踵”的刚烈勇猛男儿之风。结局处,段妻窦线娘驾车护送怀有身孕的南妻夏凌霜突围,在生死搏杀段南两人的一边急弛而过。南霁云用残存之力应声安慰妻子,窦线娘忍痛与丈夫相背而去,回望生死离别的最后一眼。无限中悲伧凄凉掩饰不住游侠英雄的刚猛英气,淡看生死。仰天一笑英雄相拥而逝,留下无数后人的拍案振衣。梁公亦可抚须自得了。
铁血慷慨成了《大唐》的主旋律,以致于读者总是为之吸引的透不过气来,但《大唐》还试图探讨了一个问题。众所周知,梁氏一向坚定支持绿林英雄,用来阐释其带有阶级斗争色彩的侠义道德理论。几乎在所有梁氏作品中,官府都是反派立场,绿林英雄是正面反抗者,皇帝是阴险歹毒的大地主(武则天除外),官府中人都是鹰犬爪牙。而在《大唐》中,梁氏则传达出他对绿林英雄的理解。段珪璋的妻子窦线娘出身于绿林,窦家更是绿林盟主。而段圭嶂志在游侠四方,坚决与窦家划清界线。在书中,梁氏将窦家这样绿林划为“强盗”,或者近义为“黑社会”。窦家与王家争夺绿林盟主之位,王家有空空儿、精精儿师兄弟助拳,窦家请段珪璋夫妇相助,虽然最终段珪璋前去相助,但窦王两家的盟主之争显然是黑道火并。不但精精儿出手歹毒,十四岁的小姑娘王燕羽也是表现得非常噬血残忍,这里梁氏显然在揭示黑道利益之争只有血腥残酷,没有任何谁对谁错。王家获胜后,更加不堪,投靠安禄山为虎作伥。最后梁氏安排窦王两家和解血债仇恨,窦家的遗孤义子铁摩勒一心报仇,而以前受窦家残害之人又找窦家报仇。“我为了义父待我之恩,无时无刻不想为他报仇,却原来我的义父也曾害过许多人命,若然似这等冤冤相报,何时得了?”铁摩勒的这番想法可看作是一种反思。看来梁氏既认为朝廷压迫人民,也不认同黑社会。铁摩勒后来成长梁氏观念中的绿林好汉,对抗官府压迫,抵御外族入侵,宽厚对待下属和同盟者。《联剑》中的叶成林、周山民都是如此。梁氏试图构建他的侠义乌托邦。而抵御外族入侵则是梁氏侠义乌托邦一个很重要的内容。从《塞外奇侠传》开始的天山系列几乎都是在回疆抵抗满清入侵回疆各族,从历史统一的角度来看,梁氏是站在了对立面。但梁氏有很重的民族情节,尤其经历过抗战的外族入侵,而且梁氏是广西人,对待外族入侵似乎更加的敏感。侠义乌托邦的另一个内容就是永远对抗官府,尽管这点受阶级斗争理论影响,甚至很可能是极“左”思想的主导,但梁氏的诗人理想中还是渴望四海之内皆兄弟的侠义乌托邦。也许当时梁氏不会去理解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只会认为“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毕竟1963年还是个激进的年代,比如切格瓦拉。
《大唐游侠传》与《龙凤宝钗缘》姐妹篇,加上那部很不出色的《慧剑心魔》构成“三部曲”。《大唐》激昂紧张,《龙凤》轻缓隽永,而有意思的是两部书中出现了很多唐传奇人物。薛红线、聂隐娘都是唐传奇的有名人物,当然她们在《大唐》还只是小孩子,在续篇中才是重点。铁摩勒应该是参照了昆仑奴,其实《大唐》真正主角应该是铁摩勒,不过我觉得他还年轻,下意识中把段南二人当做主角。铁摩勒的感情故事写的可圈可点,尤其他与王燕羽的感情,颇能展示梁氏的招牌动作:爱情悲剧的真与痴。王燕羽倾心于铁摩勒,怎奈窦王两家结下了血海深仇,王燕羽更是十四岁时就杀了铁的几位义父。血海深仇的誓不两立,造化弄人,仇人变情人,更有王燕羽数次搭救,仇人相见,爱恨情仇的交织中铁摩勒更多的是惘然。虽说两人最后恩怨化解,各有归属,但总难忘记王燕羽幽怨的眼神和铁摩勒暗自惘然的嗟叹。由于有了唐传奇人物的出现,《大唐》就有不少神奇的人物,如空空儿的妙手空空和一剑刺九穴的“袁公剑法”。当然最惊艳的还是十岁的段克邪,出生不久就被空空儿盗走成为“袁公剑法”的传人,十岁出道江湖可抵住父母联手进攻。最神奇的是段克邪在混战中刺瞎叛军高手羊牧牢的眼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儿童真是给人无限的惊喜。特别《大唐》结尾时悲壮的让人窒息,段克邪儿童不识愁滋味的天真稚气象征着希望与未来。
最后要说的还是南霁云,梁氏为南八准备了非常经典的签名档“敢笑荆轲胆如鼠,好呼南八是男儿。”但由于有韩愈专美于前,梁氏的细致刻画还是逊色不少,或许印象的南八太英雄了,让他也娶妻生子总有些接受不了,“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不适用于雎阳血战的南八,梁氏让南八死战到底,力竭死于雎阳城下,不如韩文中,南八欲将以有为,张巡云呼:“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南八转而笑道:“公有言,云敢不死?”谈笑赴死的英雄胸襟。当然韩文南八那一段脍炙人口,经典得无须去称赞了。就斗胆引用,以飨大家。
愈尝从事于汴、徐二府,屡道于两州间,亲祭于其所谓双庙者。其老人往往说巡、远时事云。南霁云之乞救于贺兰也,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上,不肯出师救。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图,矢著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愈贞元中过泗州,船上人犹指以相语。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
──韩愈《张中丞传后叙》
2006-05-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