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总是喜欢在巨大的时间和空间范畴内展现某种幻想,比如张翠山殷素素谢逊三人海上漂流一路向北到北极圈历险的故事。尽管有天风海雨的狂暴,以及与环境同样狂暴的谢逊的威胁,但在这个故事中金庸更多表现的是一种历险的惊喜以及世外桃源的安宁。当张翠山取到火种照亮熊洞的那一刹那,读者感受到的是一对璧人开始了幸福的异域爱情,而不会考虑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冰火岛上实际上要承受很多与世隔绝的不便与痛苦。在主角光环的笼罩下,武侠的作者与读者都会自动忽略被这种武侠幻想所遮蔽的现实残酷,但是小说却往往会在某些配角或龙套人物身上用上一两句或者一段话来概括真正的现实生活。比如同样一路向北的云澄。
尽管云澄是云家唯一的第二代成员,并且是张丹枫的岳父,但仅仅在小说开始和结尾有几次短短的出场,更加悲剧的是第一次出场竟然只是坠崖时的一声惨叫,是不折不扣的小说配角人物。而云澄本人也正是江湖边缘的普通现实人物,如果学文走仕途的话,倒可以衣食无忧,要是习武混江湖的话,资质一般的他师出名门倒也可以江湖上立个小万。只可惜他是云靖的儿子,被卷入到时代与家国的风云中,告别关内故土,一路向北流离塞北三十年。
当年云靖意气风发地出使瓦剌之时,云澄正是秀才书生,刚刚开始人生的道路,而父亲意外被扣留,则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不难想象,父亲出使扣留,二十来岁的云澄不但要支撑起家庭,还要奔走相求找关系让朝廷出面解救父亲。数年奔波无果,只好改变职业,半路出家学武,最后作为一个大龄剩男只身出关救父。而后隐姓埋名于苦寒之地十年,筹划解救老父不说,还要传宗接代,只能草草娶个当地异族女子,恐怕也谈不上什么感情和满意了。再到救父失败,身残心死,儿女失散,抱着些许微薄的亲人再见的希望在漠北苟延残生。人生之悲催在梁书中也算是触目惊心的了。
可以说,云澄大半生的悲惨基本是拜他爹云靖所赐。云靖身为一国使者,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落得苏武牧羊的下场也是要有心理准备的,而且云靖受两国权力人物之争所害,落入政治漩涡也就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况且也活了大半辈子了。云澄年方弱冠的大好青年,就被云靖的忠臣孝子观念给卷进来了,流落漠北三十年。当年出关救父时的而立壮年,到儿女陪伴入关时已是白发残疾,如果没有小说光明的尾巴,云澄的一生就彻底断送在他父亲手里,在漠北痛苦一生,凄惨客死异乡。可怜云澄坠崖时,云靖竟然想到的还是忠臣孝子。当然还有云靖留给云澄以及云澄子女的仇恨与怨毒。
云澄的悲惨来自于云靖,而云靖又是被张宗周扣留的,张宗周又会说我祖上被朱元璋欺负,现在拿朱家的家臣出气也是应该。正如当年齐天大圣一脚踹翻八卦炉,附带在下界形成了火焰山,这朱元璋张士诚争霸天下,附带余波也造成了一位年轻秀才不得不一路向北,颠沛流离三十年的苦难历程。且不说张宗周这样的瓦剌高官,就是云靖也是自比苏武,强行扭曲儿子命运的强势人物,并且云澄的女儿女婿更是江湖中的传奇。可以说云澄这个普通人偏偏夹在两代或者两方强势人物之间,并被卷入到他们制造的漩涡不断改变着自己的命运。
云澄是个读书人,按照正常的道路,应该学会圣贤书,服务帝王家,但却被父亲和子女将人生彻底改变。其实现实的生活恰好如此,普通人的人生设想经常会被某种漩涡或者洪流破碎一地,四处浮沉而已。
有次我从东北回河南在火车上遇到一位老者,路上无事就闲聊起来,老者说自己是沈阳人,66年中专毕业被分配到西宁,就这样在西北一去就是四十年,这是最后一次去西宁办手续回沈阳。老者还算是个乐观的吃货,讲起在西北草原吃到的吃虫草的羊肉,以及神奇的麝香,听起来很是多姿多彩。但老者言语之间的沧桑令我深切感受到普通人在命运车轮下的渺小,就像少年时我故作深沉经常写在课本上陶渊明的那句,人生无根蒂,飘若陌上尘。
当听故事或者看小说时,漫长时间和巨大空间的种种悲欢离合会浓缩成短短的话语和文字,无心者听起来不过是好奇的谈资而已。只有当你时间和空间中一点点一路向北时,才会感受到这些故事或者小说中的巨大与渺小,沉重与轻微。
听故事或者看小说,总会有个结局,惨如云澄也有了幸福的结局,沧桑如老者也有返回故土的平淡。而生活中,还有各种各样不同的结局,或是幸与不幸,或者达到高潮或者索然无味,总之没有答案,因而生活既不是故事也不是小说。
2013-10-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