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影永存张丹枫,世间已无厉胜男──怀念梁羽生

 

 

 

  新年将至之时,年过八旬的梁羽生先生在遥远的澳洲养老院中安静离去,直到数日之后大陆媒体才从澳洲华人媒体上得知梁先生的逝世的消息。尽管梁先生的逝去必定要引起一定的轰动,但梁先生还是在宁静中安然离去。遥远的澳洲是梁先生的天山或者大理,隔绝了纷扰的世事。作为喜爱梁先生的读者自然为梁先生的逝去伤感,正如一位朋友在梁公逝世时对我说的,江湖寥落,又一位故人离去,儿时的精神家园倍显寂寞。也许这正是很多朋友悼念梁先生的原因吧,不仅悼念梁先生,也悼念渐渐远去的武侠。回首十几年来阅读梁先生武侠的感动,寄托对梁先生逝去的哀思。

  休言女子非英物,亦狂亦侠真名士。

  我觉得梁先生诗词功底深厚,但对小说文字失之于粗糙。对于文化快餐的年代,这样的小说难免没有吸引力。但细细品尝梁先生的武侠白开水,其中却有天山泉水的甘冽清香。平淡甚至沉闷中,有着令人难以忘怀的人物与故事,如他笔下那些令人可亲可敬的女子,真性情的名士侠客,尤其梁先生笔下的女子性格各异,人格独立,反映了梁先生对女性的尊重与认可。

  梁先生笔下有刚强之至如练霓裳,剑挑武当,一夜白头;也有狠拗之极如厉胜男,压倒天山,洞房伤逝。但我觉得她们更像是生命激情燃烧到爆炸为碎片的瞬间凄美。梁先生笔下也有诸多贤淑典雅中英气四溢的巾帼豪杰。

  如梁先生借演义重新演绎的江湖奇女子吕四娘。除却演义中的刺杀雍正、抱得家仇的传奇色彩,梁先生笔下的吕四娘更有一份温婉与大气。吕四娘深爱卧病在床的沈在宽,不离不弃多年如一的;面对唐晓澜对自己朦胧的爱情,吕四娘如知心姐姐一般将之转化为两人终生的友谊;吕四娘对麻风病人毒龙尊者悲悯包容,慈悲之心彰显侠者之风。而身为江南八侠中的小师妹,吕四娘有着天生领袖的从容大气,诛灭叛出师门的大师兄了因,成就梁先生笔下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女侠。

  再如天山派的开山师母凌云凤,相比丈夫霍天都开创梁氏武侠第一大门派天山派,垂威天下三百余年,凌云凤的英风侠骨更胜一筹。凌云凤是梁书唯一一位纯粹的侠者,她的侠义无关于梁氏人物通常具有的政治道德,她有的只是行侠仗义的天性,哪怕十年温暖安逸的幸福家庭生活也无法消磨她的侠者之心。每当江湖不平,强敌挑战之时,凌云凤总是立刻仗剑而出,报打不平,即使是面对梁氏武侠最具天才的邪门宗师乔北溟。天生侠骨是梁公送给凌云凤最好的评语。凌云凤的侠骨之下其实还有传统女子的典雅温和,如她的本名凌慕华一般。只可惜与霍天都的美好姻缘无法弥补二人人生的分歧。有时会想假如凌云凤早生十几年遇到张丹枫会是如何,于是想到了太湖的万顷琼田中撑出一叶扁舟的澹台镜明,如画般的俊爽明朗,张丹枫却不识得。人生没有完美。

  再如赫连三姐妹,姐姐赫连清波是充满诱惑和邪恶的鲜红罂粟,妹妹赫连清霞是天真烂漫的黄色雏菊,那赫连清云则是羞怯而坚韧的白色风信子。在《狂侠天骄魔女》的冗长革命说教的故事中充斥着刻板乏味的革命侠客,如柳清瑶等人,赫连清云则以她的沉默与痴狂展示着梁氏女子的美丽。在“一身正气”的柳清瑶等人面前,赫连清云为死于恶徒公孙奇之手的赫连清波伤心,为柳清瑶等人忽视檀羽冲的安危而焦急愤怒,在檀羽柳清瑶华谷涵的三角恋旁边默默地苦恋檀羽冲,在檀羽冲跌宕起伏的人生中默默深情地陪在他左右。当檀羽冲与赫连清云大婚之时,被檀羽冲的叔叔设下陷阱,废去武功,夜色阑珊下的安静洞房中,赫连清云与檀羽冲相看私语,相守于凶吉难料的凄凉之中。即使是在《武林天骄》中,檀羽冲的情人钟灵秀为情而死,年轻的檀羽冲伤心迷惘,惟有赫连清云默默相伴。默默相守中还有赫连清云的痴狂。清云与柳清瑶一起寻找华谷涵檀羽冲二人,路遇强敌,清云身受重伤,檀羽冲前去探望,清云内敛的炽热情感逆流成河。

  “赫连清云眼角有晶莹的泪珠,说道:“想不到咱们还能在这里会面,我是来找你的,你知道么?”喜悦与辛酸交织,化成了一颗颗的泪珠,滴在笑靥如花的脸上。赫连清云第一次向她所喜欢的人倾诉相思,此时此刻,她只想说出心里的活,却忘了自己的伤了。”

  总是觉得赫连清云是梁书中最适合作妻子的女子,其实清云也正如自己生活中的爱人,平凡生活默默相守,时光流逝中涌动着不息的真爱。

  梁公笔下多侠客多名士气,如张丹枫、檀羽冲以及金世遗。机缘巧合,梁先生的武侠在八十年代较早进入大陆,于是梁氏武侠成为一代人的武侠启蒙,当然张丹枫自然而然成为那个时代女性读者的武侠初恋。无论是指点江山还是江湖争雄,白衣飘飘的张丹枫不仅妙计迭出,无所不能,更透出说不尽的从容不迫,潇洒飘逸。和云蕾相识对饮,醉眼流盼,酒意飞上眉梢;与爱人情路艰难,狂歌“难忘恩怨难忘尔,只为情痴只为真。”所谓梁氏武侠的名士风度被张丹枫尽数诠释。其实张丹枫不仅只是智勇双全的美少年,身上承载更深沉的寄托。张丹枫作为张士诚的子孙,百余年后重回中原,但见故国依旧,只是朱颜改;赢回旧时的快活林,还我名园真面目。王图霸业,江山如画,沧海桑田,人事兴衰,所有时间与空间中的思绪融汇为那句;“牵动长江万古愁。”可惜当年梁先生新婚燕尔,并未去挖掘这种哀愁。最终梁先生还是为张丹枫选择了超脱的结局,超脱于权力争夺,基本上也超脱了他的革命道德,苍山洱海的旖旎风光不知可否令张丹枫释怀。当然作为梁先生最喜爱的人物,张丹枫在后续的作品依然不时展露光芒,张丹枫与乔北溟的巅峰之战也成为梁先生武侠中最高意义上的武林对决。

  世间无限丹青手,伤心天山画不成。

  梁先生小说给人的印象是平淡,甚至有些读者以为梁先生总是喜欢拉郎配,大团圆。其实并非如此,梁先生小说中充满了悲伤的情感,并且始终与天山相伴。

  《女帝奇英传》前半部小说极力为武则天翻案,后半部则是天山上悲伤的爱情。武玄霜与李逸,一个女帝内亲,一个李唐王孙,再加上师门上辈的爱恨纠缠,刻骨铭心的爱恋在天下纷争与造化弄人中化为绵绵遗恨。在李唐与女帝的权力之争中,对立双方的李逸不敌武玄霜。武玄霜千里护送李逸,李逸西出玉门之时武玄霜差人送琴作别,一番情意终化为流水。
 

  八年之后,武玄霜远赴天山寻找李逸。击退强敌之后,武玄霜与李逸并辔驱驰,前尘如电,时光消减不了那番情意,心绪激动起伏之下只叹物是人非,李逸怀中抱着他与长孙璧的儿子。
 

  最终女帝还位与唐室,李逸却被太平公主下毒毒死,弥留之际将儿子托付于武玄霜,虽不能报答武玄霜的一世恩情,但稍许能够弥补他与武玄霜相互深埋的爱意。天山南高峰上,在武玄霜师兄裴叔度心头冰冷,泪眼模糊中,武玄霜携着李逸的幼子远去,一同远去的还有裴叔度对武玄霜的爱意。从此天山被一幕幕痴情儿女渲染为悲伤的颜色。

  贺兰山中,陈玄机与云素素一双无邪儿女,相逢即成为绝恋。在云素素的闺房里,获救的陈玄机恍然回到自己的书房,少年间的轻怜遂成为炽热的爱恋。前世孽缘却将这份无邪的爱情扭曲为人间的悲剧,陈玄机面对的情人的父亲正是自己前来刺杀的仇人,随之而来却是更大的惊恐,少年情侣原来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月光如水的贺兰山中,茫然的陈玄机追逐着惊恐逃避的云素素,突然间从千丈高峰跌落的少女,肝肠寸断凄厉呼叫的少年,山风大火之中云家化为灰烬,而这份寸寸劫灰的凄厉永恒回荡在群山之中。嘎然而止的结尾让人无法接受这是真的,直到看到那个孑然一身漠然一切的天山派祖师玄机逸士,才慢慢能够接受当年凄厉的悲伤。

  为情一夜白头,这是梁先生最富盛名的爱情传奇。血液里溶着狼的乳汁的练霓裳有着天然野性,以至于她顺其自然地成为一切规则权威的挑战者甚至破坏者。面见一代名将熊廷弼,练霓裳故意学男子只做了个揖,侃侃而谈尽显英雄豪气;只身闯进武当山,剑挑武当四老,铸就天山的爱情传奇。如此英雄人物一夜为情生白发,傲骨如百炼精钢化为柔肠的凄然寸断,这份凄美也只有卓一航优昙花的等待可以容纳。练霓裳与卓一航天山南北相隔,优昙花究却是卉木无情,漫长的六十年中见证二人华年消逝,交织着爱意恨意,希望绝望的等待。而晦明禅师在旁观练卓二人爱情传奇的平静中,隐藏着无尽的悲伤。故主熊廷弼被冤杀,爱人贴珊瑚死在自己的怀中,报国无门,情场心死。集天山剑法于大成,炼出游龙断玉两把天山名剑,这是扬威天下的天山后人对开山祖师的印象。殊不知练霓裳来访,自认为尘缘了断的晦明禅师劝解练霓裳,却是“面上突然一阵发热,想起自己以往的情孽,心动乱,急急回房静坐。”此后天山派领袖江湖数百年,但真正铭刻在天山之上的并非天山派的绝世武功,而是永远流传的悲伤爱情。

  悲伤的爱情成为天山传奇最重要的部分,并由后来将其演绎,如飞红巾与杨云骢,凌未风与刘郁芳。当然最耀眼的光芒还是由厉胜男来展现。如果说练霓裳是挑战的是规则,而厉胜男挑战则是规则以上的宿命,并且厉胜男最终以爱情的形式来体现。的确厉胜男不具备练霓裳的刚强与野性,她实际上是一个弱者竭尽所有生命的力量去打破宿命的限制,去实现她的梦想。很容易发现厉胜男真的并不强大,甚至非常的脆弱,以致于需要以破碎生命来获得力量,但她却拥有无限的热情。有限的生命力量无法承载她无限的灵魂热情,于是厉胜男必定以生命的死亡换取最大的力量,于是厉胜男采用世间最有力量的形式去打破命运,将生命如火药一样点燃并爆炸,而梁先生为厉胜男设计的天魔解体大法正好暗合这种形式。当厉胜男口吐鲜血,挽起无比沉重的玉弓,凄声厉叫射出玉箭时体现的正是这种力量。当厉胜男战胜唐晓澜,成功逼婚金世遗,临终前对金世遗的叮嘱与告白则显示了这种巨大力量背后的凄美,没有充满力量时的锋芒,只有舍生忘死的痴极与永不停息的热情,将生命与爱情的美丽演绎到极致的美丽。当厉胜男的眼角眉梢充满笑意,生命之花瞬间绽放,她颠倒了众生,天山为之失色。紧接着的瞬间枯萎使得厉胜男完美诠释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成为无法复制的传奇。后来很多年后,金世遗成为了大侠,娶谷之华为妻,儿子金逐流长大成人来到中原,听到厉胜男的传奇,为之感动心痴,看到此处不禁感叹:世间已无厉胜男。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梁先生小说经常为人诟病的缺点就是人物脸谱化,坦白地说政治道德说教在梁先生小说中占有很大的部分。今天的读者对这些缺点自然反感,但对于梁先生本人来说,那恐怕是那个时代无奈的选择。梁先生逝去,也无法知道梁先生创造那些高大全人物时的心态。不过倒是可以从梁先生笔下一些其他的人物揣摩一些东西。
 

  梁先生笔下的男子有张丹枫这样的名士,也很多卓一航这样的文人。他们心底善良,忠于爱情,却在外界的压力下优柔彷徨。卓一航是最典型的例子,当练霓裳上武当见到卓一航时,卓一航誓言旦旦与练霓裳远走高飞。卓一航也确实这样做,奈何武当派体制森严,当然容不得练霓裳挑战,也容不得卓一航违反。在武当派的压力下,卓一航只得另任武当四老围攻练霓裳,诚然有卓一航面对门人情人左右为难的因素,但在这个过程中,卓一航主要原因还是屈服于武当派的压力。只到练霓裳负伤而去,一夜白头,卓一航在友人的帮助下才不顾一切地离开武当去寻找练霓裳。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卓一航正是反映了文人的软弱。

  梁先生中期的小说塑造了另外一位文人铁镜心,此人有些张丹枫的风采,于是也成为了张丹枫徒弟于承珠心仪之人,紧接着梁先生却刻画铁镜心革命立场不坚定,浮华不实,自然被于承珠所鄙弃,于小姐选择了革命志士朴实无华的叶成林。但我却很喜爱铁镜心,至少他没有脸谱人物的刻板与虚假,本性善良,只是有年轻人的一些缺点,几年以后铁镜心变得稳重成熟,整个人生的过程很真实,我觉得很值得称道。铁镜心这个人物很值得玩味,不知道是梁先生刻意描写知识分子的革命不坚定性,还是借机揶揄一下他笔下的革命者?

  梁先生晚期小说风格变化很大,一改以往的典雅与平淡,风格有些向古龙靠拢,人物上也颇多离经叛道之人,如《弹指惊雷》中的杨炎,《幻剑灵旗》中的齐勒铭等。不过当时似乎梁先生风格转变上有些混乱,人物刻画上也显得过犹不及。而在梁先生的收场之作《武当一剑》却有微妙的变化。虽然小说结尾仓促,但整个故事悬念重重,紧张曲折。尤其在配角不歧道人的刻画上,不岐曾经嫉妒误杀师弟,也曾经与江湖妖妇鬼混过,后来投到武当掌门无相真人门下,并收养师弟与师妹的儿子耿玉京为义子。武当山上暗潮涌动,不岐虽然心机深沉,应付各方压力,但内心的负罪感、门派间潜在的威胁、担心罪行的败露以及义子的复仇如梦魇一样笼罩着不岐灰色的人生。不岐的人物刻画上显然脱离梁先生以往人物塑造的窠臼,不岐的人生非常的微妙,善恶难辨。如在不岐杀死师弟一事上,由于师弟遭人陷害,不岐误杀师弟也并非他的错,但只有不岐自己知道是否是因为嫉妒师弟与师妹的感情而故意借机杀死师弟。这种道德的审判只有通过不岐自己内心才能完成,而不岐内心的挣扎也在于此。不岐非常疼爱义子耿玉京,却担心义子知道真相后报仇,故意传授给义子华而不实的剑法。这些人物性格上的复杂刻画显然寄托了梁先生对人生很多的思考。

  而小说的主角耿玉京则是单纯的少年,悟性极高,很快就领悟了师门剑法的真谛,击败了师门大敌。耿玉京的单纯之中则隐藏着忧郁,复杂的身世,恩怨交错的义父,连自己儿时的玩伴聋哑道人竟然也是幕后的BOSS。而当恩怨了断时,一切都释然了,浮现在心头的是不岐谆谆教导耿玉京的亲情,是聋哑道人殷殷爱护耿玉京的友情。正如小说最后章目:生死茫茫如梦幻 恩仇了了隐江湖,梁先生一入江湖三十年之后,回首前尘往事,飘然归隐江湖。

  “笑看云霄飘一羽,曾经沧海慨平生。”愿梁先生在天堂安息,而梁先生书写的传奇则将在天山洱海永久流传。

 

                                   2009-0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