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家再论武侠与人生

 

 

 

  谈及羽生先生的作品,自离不开《萍踪侠影》和《云海玉弓缘》。张丹枫和厉胜男,可说是羽生先生小说人物中最引起关注的两个角色。如果说,厉胜男是一个引起争议的人物,那么张丹枫这位羽生先生倾力塑造的绝顶人物,在武侠世界中所产生的影响无疑是举足轻重的。纵酒狂歌,名士风流,才情横溢,惊世功业。在他身上表现出历代知识分子的向往,也反映着羽生先生的追求。对张丹枫的评论不乏溢美之辞。但我个人注意到,作为《萍踪》的女主角,云蕾和她的家人所得到的评价却是褒贬不一。或指责他们过于着重鸡虫之争的私人恩怨,或说不明国家大义,或将张丹枫所受的伤害是云家造成,更甚的评价云蕾直指云蕾从第7回开始就再没长大过。或许张丹枫太出色了,所有的光彩都聚集在他身上,旁人在一起未免黯然失色,包括女主角云蕾在内。然而云家真的应受到责怪吗?

  张家和云家都有着血海深仇。然两者不可相提并论。张士诚与朱元璋之争完全是一种以天下为棋盘,以苍生为棋子,以江山为赌注的博弈。自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张家败了怪不得谁。如果张士诚胜了相信朱元璋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所以怨不得任何人。但云家不同,如果没有张宗周,云家作为官宦之家,云靖为朝廷大臣,云澄是进士,不失为一个幸福的家庭。但张宗周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作为明朝使者不得不在冰天雪地的大漠中牧马二十年,作为文质彬彬的书生不得不弃文习武,深入大漠,几经风险,最后落得残废。还有云重、云蕾,童年时就远离亲人,一在藏边,一在小寒山,失去了亲人的爱护,失去了欢乐的童年。相比之相府中锦衣玉食的张丹枫,云重、云蕾是否更值得同情。以上的苦痛,任何感同身受的人都难以禁受,云家的人痛恨张家是非常自然的。如此大的仇怨,向被伤害者说什么不能计较鸡虫之争的私人仇恨,化干弋为玉帛之类的话现实吗?正如鲁迅先生说的“损着别人的牙眼,却主张宽恕,这样的人万勿与之接近”。我们主张放弃报复,那么受害者的伤害如何得到补偿。张丹枫如想要化解仇恨,需要一步一步的努力,慢慢的消除云家的怨恨,而不是简单地说几句不要报复之话。何况张丹枫并不想简单地化解仇恨,更想和云蕾相爱相结合。事实上化解仇恨,化敌为友,成为知己,结为爱人完全是四个不同的层次,每进一步都将异常艰难。但张丹枫做到了这一点,为使整部小说充满魅力。但没有云家的善良,张丹枫最后能成功吗?在此过程之中,云家应受到指责吗?

  云蕾,当知道张丹枫是仇家之子,十多年对张家的仇恨,怀内深藏血书的驱使,使她不由自主地把剑刺向张丹枫。然而她最终没有下手,表明在她内心中无法将他当成敌人。而后几次的联手对敌,云蕾都不由自主地受张的引导。一切都表示,尽管血书要求杀尽张家子孙,但云蕾个人的主见还是极强。固有的好感始终让她在内心深处将张当成是亲近的人。如在山洞梦中向张求救,如劝说张丹枫不要为了一家一姓,害苦百姓。但要求云蕾在这个时候接纳张成为爱侣,是否现实?毕竟云蕾还是出身于古代的官宦之家,同时亲人所受到的苦痛是这么容易就跨过吗?内心中的傍徨、无助,是任何一个人都会有的。而后,隔开哥哥与张丹枫的争斗,与哥哥相认的迟疑无不出自这内心。你能要求她有更好的选择吗?是什么?是毅然撕毁血书,投进张丹枫的怀中,这现实吗?张丹枫就喜欢吗?在太湖联剑对敌,携手运送军用地图,云蕾的内心基本已接纳了张丹枫,然而,她不能无视家人压力,哥哥的恳求,善良的她的不能让失散多年的哥哥受到伤害,而内心的阴影要驱赶更非一朝一夕,她只能感叹“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睛园缺,此事古难全”。带张去寻母亲,或许想要让母亲的善良、慈爱让自已多点勇气,但面对却是白发苍苍、成了残废的父亲,对爱人的爱是爱,难道对亲人的爱不是爱?难道为了自己的爱情可以抛弃已成了残废的父亲,何况父母所受的伤害确是由爱人的家人所造成的。这个时候,任谁又能甩开父母,走向爱人。这样做忍心吗?她除了甩开张丹枫,她还能做什么?柴门一关,她所受的痛苦并不在张丹枫之下?张丹枫差点疯了,但云蕾一进门晕了过去。之后更是形容憔悴,张丹枫得以尽情发泄,她却只有默默承受,相比之下,谁所受到的伤害更重更深?如果没有最后云澄的谅解,那么云蕾的一生离不开郁郁而终。但她除了这样,她更好的选择是什么?是不顾一切离家出走和张在一起吗?是背弃家人毅然地走向张身旁吗?这样做读者就真的喜欢吗?她真的应受到指责吗?

  云重,当他第一次挥刀向张丹枫时,除了他知道张是他的仇人外,更因为他认为张是入关的奸细,不利于国家。象周山民向张围攻一样,这样的行为自不应指责。擂台上,人们更多关注到张暗助云重夺的武状元,感叹他的风流大度。但却甚少看到云重在擂台上明知张是他的仇人却怕累及张风府而隐忍不说,这足以表明云重同样具备宽大的胸怀、善良的心。而在太湖山庄,一句“蕾妹,你与他同去”,一个热血男儿跃然于纸上,这样的人难道还可以说他不顾国家大事,固执于私仇。妹妹的婚姻同样让他傍徨无助,难以自处。站在他的立场,只能是对妹妹说出那一番话。连云蕾都极度困惑,指望云重支持云蕾与张丹枫现实吗?再看最后,云重为救张丹枫力拒金牌,甚至对皇帝说出以自杀相谢,勇救张丹枫。可以说,张丹枫一家一半是脱不花所救,另一半是云重所救。云重与张丹枫拥在一起,这时云重已完全超越了个人的仇恨,最后云澄出现时,云重也只是想哀求父亲离开。这一切,云重哪一方面应受到指责?除了武功、见识不如张丹枫,在为国为民云重并不次于张丹枫,更无愧于一名热血男儿。难道面对仇人他不能有一丝丝冲动,不能有一丝丝犹疑,一见面就应该化敌为友?这样的人是真实的人吗?

  云澄,父亲的仇恨,自身的仇恨。云澄的一生,张宗周应负重大责任。云澄对张家恨之入骨自是人之常情。当女儿竟偕同仇人之子回到家门。你能要求他怎样做?是化敌为友,设宴款待吗?作为父亲,女儿竟爱上仇人之子,他能一下子接受吗?云澄是一个善良的人,我们应注意到,他没有利用父亲的身份,没有利用血书,命令女儿向张丹枫报仇,这一点已是难能可贵的。在那种情况下,除了让女儿走他还能选择做什么?之后也没有在女儿面前再提此事,避免触及女儿的伤痛。在最后,他只是将仇恨转向张宗周,而没有要求儿女报仇,不让下一代加深仇恨,这一切都已难得。站在他的角度,他还能做得更好吗?张丹枫难道没半点责任吗?他在云澄没对他整个人有所了解的情况下,就表白身份,这不是将云蕾推向难以自处的境地吗?难道凭轻飘飘一句“今天前来请罪”就能化解两家的仇恨吗?我们假设一下,假若张丹枫转了一周带回了一个明朝公主回家,张宗周就接受得了吗?他也只有运用祖训要求张丹枫离开明朝的公主,最后恐怕也只能让他们离开。那么为什么我们就如此苛求云澄不能原谅张家的仇恨?

  我个人认为,云家的每一个人都做到一个云家的人,甚至是一个正常的人所应当做到的人,不应指责云蕾,不应指责云重,也不应指责云澄。更应该清楚,化解仇恨与成为爱侣本是二回事,不能因为云家的人在张云的婚姻表现出来的反对、猜疑,就滥于指责云家的人不识大体,毫无民族观念,两者其实挂不上钩的。大度如张丹枫,不也要求他的弟子不能当明朝的官么?

  当我看到一篇篇对云家的指责时,回头再翻翻书,个人觉得云家其实没什么地方值得指责。他们的表现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会是正常的。指责他们的,请问一下他们应该怎样做?才能让读者满意?究其原因,是否一些读者阅读武侠小说是否以自已喜欢人物的喜怒哀乐为自身的喜怒哀乐,包括一些主角的缺点读者也认为是好的,就象钱理群先生所说的阅读作品“进得去而出不来”。另一个原因恐怕是一些读者将武侠小说超人化了。作为生长在五千年文化传统国度的中国人,每个人无疑在现实生活中受到或多或少的束缚,极少人不厌烦这种束缚。我们无力解脱这种束缚,是否在武侠小说中寄寻求解脱,这恐怕是武侠小说在中国的土壤之一。

  我们看到,主张任性而为的金庸、古龙人物比恪守规范的梁羽生人物更受欢迎,更得读者喜欢。人们在现实生活中可以忍受束缚,却不能接受武侠人物受到约束,否则就变成刻板、墨守成规。为此,放在我们生活中不能轻易化解的仇恨,人们有理由要求云家的人轻易放弃。云家只能高兴地成全张云喜事才不受指责。我们再看一段羽生先生小说的经典爱情,金世遗二十年后再娶谷之华,受到了多少人的指责。在这里,我不想谈论究竟对谁的爱情更真之类的问题。我只想说一说日常生活中,当一个人深爱的妻子过世二十年后,当他想要再娶一位他当时也爱过并为他苦守二十年的女人。这时一个据称是非常关心他的人对他大谈什么是否可以同时爱两个人,二十年来感情淡了吗?淡了多少,这时再娶另一个女人,那人就会幸福吗?总之一句话,他再娶就是对不起他死去的妻子。我们怎样看待这个人。但偏偏在武侠世界中这样的论调易引发共鸣。这是为什么?我们现实中做不到苦守一生就要求小说中的人物做到,这本身是否不太人道?违背了人性?

  在此不禁为羽生先生的小说感叹,他的作品其实是最注重在作品中描写活生生的一个人,但却是那么多人认为他的作品缺乏人生,缺乏人性。殊不知很多人在追求武侠小说中的人生同时迷失了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