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剑奇情录

 

 

 

梁羽生之武侠版《雷雨》:《还剑奇情录》

花无语
 

  梁羽生以一手过硬的诗词功夫在新派武侠名家中独树一帜,同时梁氏对纯文学的借鉴也是很突出的。《七剑》模仿《牛虻》已是众所周知的佳话了,而梁氏的短篇《还剑奇情录》对《雷雨》的借鉴也是很明显的,可以称得上武侠版《雷雨》了。从结构上来看,《还剑》基本套用了《雷雨》所采用的西方古典戏剧中的“三一律”,即一出戏只能表现单一的行动,情节只能在一天之内和一个地点展开。在很短的时间内把过去的情节和现在的情节交织在一起,将几十年的矛盾冲突集中突出爆发,所以《还剑》一改梁氏小说略显拖沓的风格,倒有些像是剧本。小说的故事情节非常的紧凑,朱元璋与张士诚的天下之争,武林各派的秘籍之争,当然最突出的云舞阳一家的恩怨冤孽,众多的矛盾冲突以及各自包含的主题相互缠绕,读起来扣人心弦,令读者欲罢不能。从内容上来看,《还剑》的核心主题还是《雷雨》中那个古老的话题:乱伦之恋。从著名的《俄狄浦斯王》开始,这个话题被众多作者运用的近乎老套,但每一次成功的演绎还是如此地震撼人心。《雷雨》中象征命运的炎热夏日的沉闷压抑,象征命运的雷雨夜电闪雷鸣残酷疯狂,在压抑与残酷的命运下各色人物盲目挣扎救赎,最后上演兄妹乱伦的悲剧已成为不朽的经典。而《还剑》也很成功地借鉴了这个主题,并且融入梁氏独特的风格,我个人觉得《还剑》对《雷雨》的借鉴要好于《七剑》对《牛虻》的模仿。《还剑》应该是梁氏武侠中四部短篇中写的最好的一部。有趣的是内容上看《还剑》是《萍踪侠影录》的前传,书中的主人公陈玄机就是张丹枫的师祖玄机逸士,天山一脉始出此人门下。当然《还剑》是写于《萍踪》之后,是后来补写的前传。

  《还剑》对《雷雨》有比较多的模仿。比如细节上,刻画云舞阳家中有些鬼气阴深,模仿《雷雨》中繁漪借口老房子有鬼掩盖与周萍的私情。特别是云舞阳强迫夫人牟宝珠喝药显然是对《雷雨》中的经典情节的模仿。尽管从结构到主题再到细节上,《还剑》对《雷雨》都有很多的借鉴和模仿。但本质上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雷雨》的西方悲剧意味更浓一些,而《还剑》由于梁氏的风格融入了很多中国古典的色彩。《雷雨》的主要人物是繁漪、四凤、周萍、周冲。四凤纯真善良,周冲天真浪漫,周萍懦弱冲动,繁漪直接就是古希腊悲剧中的人物,充满了极端的爱与恨。交织三层感情的四人还有其他人物在命运的深渊里偏执地挣扎,在通向死亡的唯一之路上进行自己的救赎。从另一个方面来看,《雷雨》又是含有基督教色彩,有罪的人在命运下挣扎寻找出路,救赎自我。而《还剑》则不一样,并且与梁氏其他的爱情悲剧也有很大的差别。相比《雷雨》中投射复杂人性的复杂爱情,《还剑》中陈玄机与云素素人物的本身与他们的爱情都要单纯的多。

  陈玄机与云素素都是自然清纯的赤子,尽管笼罩在他们生命之上的命运要复杂的多,但一切的复杂无碍于他们性格与爱情的纯粹。梁氏首先是一个武侠小说家,但他本质上是一个诗人。梁氏一生推崇纳兰容若,可谓是纳兰的铁杆粉丝。纳兰容若惊艳于清代词坛,后人对于他的推崇与喜爱甚至超过了他诗词的本身。纳兰更深层的意义在于他本身,在于纳兰词所流露出纯任性灵,纤尘不染的天性。王国维云:“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真切如此。”某种意义上讲“纳兰容若”就是最纯粹的诗。纳兰对亡妻与爱情极度纯粹的贞洁,对朋友与友情极其真挚的坚贞,这些真性情都成为传统文人心目中的不朽传奇。爱情与友情是纳兰生命形式的外在表现,其本质是一种诗性人生。诗人是为永恒的美而生的,诗是生命与宇宙永恒美丽的相遇。如纳兰这样纯粹的诗人在追寻永恒美丽的时候往往会遭遇纯粹诗性与复杂时世的矛盾。自屈原以来“众人皆醉我独醒”就是纯粹诗人的宿命,屈子寄情思于“香草美人”,李商隐化生命体验于无题锦瑟,晏几道追忆生命于“莲,鸿,萍,云”,直到纳兰把几乎所有生命的华彩寄托于对亡妇的无尽哀思。女子与爱情是诗人的纯粹诗性对抗利益现实的至死不渝。特别是晏几道与纳兰两位乌衣公子,他们词中的女子与爱情完全是永恒美丽的化身,以及不可避免的忧郁惆怅和一生不改的偏执痴性,写照了他们的诗性人生。《红楼梦》无疑是这种诗性的延续与总结,贾宝玉与纳兰和小山有几分相像也是在所难免的了。而梁氏武侠的两大特征:女权主义与爱情悲剧均与这种源自纳兰的诗性是分不开的。诗人把生命美丽寄托于有别父权的正统社会的女子,诗人把生命执著倾注于不染尘世的纯粹爱情。由于梁氏同时深受西方十九世纪浪漫主义的熏陶,再加上左派革命文学的影响,梁氏笔下的女子形式上往往趋于刚健独立。梁氏的爱情也往往与现实密不可分,梁氏笔下的痴男怨女不得不面对无可奈何的现实的同时彰显对纯粹爱情的生命偏执。理想与现实的碰撞转化为动人心魄的爱情悲剧。

  《还剑》中陈玄机与云素素的性格爱情不是白发魔女厉胜男的偏执激烈,也不是张丹枫云蕾那样的名士佳人,更像是纳兰词中走出自然清纯的天性儿女。相对于复杂身世与悲惨命运是他们痴儿女的纯洁。梁氏真不愧曾经做过青年男女感情信箱的编辑,对陈云清纯爱情刻画得非常出色。记得少年时第一次看到《还剑》中陈玄机受伤醒来见到云素素,两个纯洁的大孩子的情窦初开的感动至今记忆犹新。云素素临窗窥睡,轻轻一笑,自言自语道:“小乖乖,好好睡吧,你这样想家,再梦中去见你的母亲吧,我也要去伺候母亲啦。”陈玄机听得如梦如醉,心中无限柔情蜜意。这段少年男女的天真无邪,真挚自然可以媲美于《射雕》中那段黄蓉摆大阿福思念郭靖至情至性。而此时这座平静的梅院中已经成为了各方争夺的焦点舞台。陈玄机受长辈之命行刺云舞阳,武林各派前来争夺《达摩剑谱》,朱元璋与张士诚两家前来争夺云舞阳出山。悬机重重,扑朔迷离中这对少年男女的清纯爱情如同云素素所唱《诗经》的歌声一样宛绕于贺兰山中。夜深夜,天凉如水,行云有影月含情,淡淡哀伤的爱情如出水芙蓉,如雪后梅花。没有卿卿我我的花哨,也没有遮遮掩掩的矜持,天性痴儿女人生相逢,便成执手偕老。

  张士诚兵败,云舞阳陈雪梅夫妇凭借一叶扁舟杀出重围,妻子自知伤重难治,怕连累丈夫,正想投江自尽,却被丈夫推入江中。是造化弄人还是人性的残酷。陈雪梅独自抚养儿子,令陈玄机远离人心险恶,成为心地善良的人。云舞阳偷得剑谱,练成剑法,却无法消除心中的罪恶感,只有教给女儿善良正直的性格来弥补心中的罪恶感。上辈的恩怨情仇却给了陈云二人善良无邪的性格,痴儿女的相遇成就一段清新美丽的真爱。但这些并不能弥补云舞阳的罪恶,反倒是上辈的罪恶造成无辜赤子更大的悲剧。一种不祥的命运一直笼罩着贺兰山中的痴情儿女,隐隐约约的暗示意味一场无法躲避的悲剧,相比《雷雨》中周繁漪为了挽回与周萍不可能的爱情的疯狂炽烈,周萍紧紧抓住四凤用来拯救自己的复杂性格,周冲一个个天真的梦被打破后消逝,陈玄机与云素素不过是悲惨命运与无情的长辈罪恶下无辜纯洁的两个孩子,洁白的生命单纯的没有一丝杂质,单纯的爱情是没有半点瑕疵的美丽。而命运中那道神的禁制生生将洁白与单纯的美丽撕裂。贺兰山中的月色夜风下,陈玄机苦苦追逐着云素素,一对被命运惩罚的无辜少年情侣。得知真相的云素素拼命逃避两人悲惨命运的降临,隐约预感凶兆的陈玄机还要挽回无辜的真爱,哪怕命运降临。乱伦之恋的悲剧美也在于此,张扬起生命中最炽热的热情与力量去打破人间一切的禁制,在赢得崇高的壮美时遭遇无法打破的神的禁制。悲惨的命运终于降临,完美无缺的爱人却要遭受最残酷的惩罚。云素素一脚踏空跌落千丈高峰,陈玄机的凄厉狂叫声回响于四面山谷与陡起的山风中。或许这是命运对美丽撕裂的残忍,或许也是美丽与命运残忍绝望的抗争。无法用语言去描述陈玄机凄厉狂叫声中的绝望疯狂的力量,但想到在陈玄机今后余下的生命里,这种力量成为主宰,无论后来的玄机逸士是成为怎样太上忘情的泰斗宗师。云素素用生命殉了被神的禁制惩罚的情,而陈玄机用的是漫长孤独岁月中的时时刻刻。以纳兰式自然诗性写出古希腊悲剧的壮烈崇高,这可谓是梁羽生的独门绝技了。

  梁氏沉醉于陈云两位痴绝儿女的悲剧爱情的同时,《还剑》这部短篇的配角人物也是可圈可点。云舞阳的两位妻子陈雪梅和牟宝珠作为传统女性,刻画得很是出彩。没有繁漪式的激烈,也没有梁氏侠女们的刚健,有的是传统女子的娴熟柔情。陈雪梅被云舞阳推入江中,牟宝珠被云舞阳利用窃取《达摩剑谱》,两人为云舞阳付出的感情足以使云忏悔一生。云舞阳这位正邪难辨的复杂人物人之将死才明白,他曾经拥有的两位妻子都是拯救他的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可惜他一个也没有抓住。而云舞阳是梁氏为数不多刻画成功的反面人物,云舞阳二十年前就已经是一时豪杰中卓绝俊彦,文才武功冠绝一时。云舞阳的可悲之处在于他太强的功利性,以致于不折手段。不惜将自己的妻子推入江中,为了剑谱去娶牟宝珠。机关算尽终于神功大成,彭和尚已死,石天铎也死于云的剑下,没有横扫天下的快意,换来的只是罪孽深重的痛苦。云舞阳却不是普通的利益熏心之人,不乏睥睨天下不屑武林侠义道虚伪的高傲,也有看破一家一姓争夺天下没有意义的远见,还有被女儿发现罪恶后的伤心狂歌,颇有几分黄药师的风流邪气。云舞阳名列张士诚麾下“龙虎凤”,至少也是一世枭雄,可惜他的欲望太过强烈,以致于无法把握自己。也许云舞阳最有魅力之处在于他的忏悔,对两位妻子的真诚忏悔。“老天很公平,做错了事,迟早要还的!”《杀破狼》这句台词是他的写照。命运的惩罚时最残酷的,《杀破狼》中洪金宝将甄子丹从楼上推下去后,看到甄落下将楼下车中的妻儿砸死,那种痛苦要比死于对手拳脚之下强烈得多。只可惜命运惩罚的往往会有无辜的人。

  《还剑》包含了不少主题,比如张士诚与朱元璋两家争夺天下,张的后人企图借外族与朱家再争天下。梁氏借石天铎之口去维护民族的整体利益,以及一家一姓争夺天下,兴亡百姓苦都不同与梁氏不少小说中单纯农民起义军反对官府皇帝的革命阶级斗争思想。这些对历史的认识已经反映在在此之前的《萍踪侠影录》,《还剑》的讨论是一个补充。其次对人性的刻画也比较复杂真实了,书中除了几位善良的女性,以及陈玄机、石天铎寥寥几人,很少再有绝对的好人与坏人。张朱两家各为其主,争夺剑谱也是利益之争。在《达摩剑谱》的争夺中,先是两位名声赫赫的大侠为之生死肉搏;后是云舞阳费尽心机窃取剑谱;最后武当五老道貌岸然地抢夺剑谱。而上官天野作为武当派的掌门弟子,“与其做欺世盗名的侠士,不如杀人放火的大盗”的选择,对于读者印象中正邪分明的梁氏武侠来说就很比较突出了,梁羽生显然也在反思着自己宣扬的武侠道德,《还剑》大概与《冰川天女传》同时连载,对现实道德与真实人性的思考要更加的深入,也许是后来《云海玉弓缘》的序曲。

  还有非常有趣的是梁氏对待武当派的态度,在金庸武侠中武当派是相当正派的,尽管也会偶尔出现张召重、宋青书之类奸邪小丑,但武当名侠辈出,为读者所敬仰,尤其《倚天》更是诞生了出自武当门下的妙手回春,宅心仁厚,打遍天下无敌手,情场杀手鬼见愁的一代大侠张无忌。遗憾的是在梁书中武当派的形象大多比较猥亵,最有名的是《白发魔女传》武当四老破坏练霓裳与卓一航的爱情,最后逼得玉罗刹剑挑武当四老,武当派弟子诱使卓一航发暗器打伤情人,害得练霓裳一夜白头,卓一航也远走天山,真是又输武功又输人。《还剑》武当上代掌门牟独逸名为大侠,实则阴险忌刻,巧取豪夺《达摩剑谱》,武当五老也是各怀鬼胎。最惨的是《云海玉弓缘》中孟神通神功大成,带领一帮歪门邪道挑战武林各大门派。武当派的九宫八卦剑阵被孟神通马仔的屠昭明连施诡计打得落花流水,掌门人雷震子又败在孟神通的师弟阳赤符手下,几乎全军覆没,幸亏与武当派沾点亲戚的冰川天女在金世遗的帮助下打败阳赤符,为武当派挽回一丝颜面。或许梁氏觉得有些太过了,最后一部公开出版的小说竟然名为《武当一剑》,风格迥异于梁氏以往的风格,很像颇得古龙神韵的黄鹰的风格,情节气氛很是诡异,有兴趣的可以一观。

  笙岚言:血缘还真是神奇,明明是神的禁制,却又牵引着两人的靠近,云素素对陌生男子没有道理的信任,陈玄机第一眼“就觉得你好像是我一个未曾见过面的妹子”,唉……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云舞阳,还一度以为他是主角。只是为何如此风流人物到关键时刻却贪生怕死,利欲熏心?人性的懦弱自私么……睥睨天下却看不透自己该珍惜的是什么,对前妻雪梅是亲手毁灭后的忏悔,对宝珠是20年冷淡后相知一刻的分离,叹息……看花兄的文都获益匪浅,实在感谢。
 

 

还的是剑

月自明
 

  最近,有了更多的空闲时间,再一次的翻看那些无比熟悉的词句,再一次的把自己放在初读者的角色。

  总的来说,《还剑》算是梁羽生武侠中的一抹异色,是少有的矛盾在几乎同时激化的作品。从一章到第四章,不过描绘几日光景,其中却充斥着无尽的国仇家恨,爱怨情痴。应该说,每一个人物都有着鲜明的强烈的个体性格,每一段纠葛都是独立存在而又紧密联系的糅合。那一夜,已是梁羽生武侠中最为经典的一战。云舞阳与石天铎,云舞阳与毕凌风,云舞阳与武当五老,云舞阳与罗金峰,云舞阳夫妇与阳超谷、上玄道人、桑令狐三人。每一战都淋漓尽致,每一战都险象还生。那是在萍踪,在联剑,在云海,在七剑,以及在冰川中都很难看到的真正的激战。张丹枫与乔北溟固然斗的酣畅,厉胜男与唐晓谰固然战得决绝,但是那样的精彩,却唯有还剑中能够得到。恐怕,千古江湖,能将武演绎得那么完美的,真是唯一人耳!

  陈玄机与云素素的爱情,或者难免面有些俗套。梁羽生武侠之所以读者不及金古广泛大概也有在于此。当陈玄机初醒,面对这房间发出“似曾相识”的感叹这时,很多人即早以猜透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妹爱情悲剧。可是,梁羽生却巧妙的加入了上官天野,插进了萧韵兰。那样的痴情,那样的激烈,那是插进陈玄机肺腑的两柄锋利的钢刀,却也是一生的就度微厘时秒年。上官天野是那种真正的大丈夫。欣赏着他的铮铮铁骨,和不移情痴。是什么时候被感动已经忘了,或许是在他愤怒的拦在陈玄机面前的一瞬,或许是在他到云家提出以剑谱换陈玄机的片刻,或许是在他说除非打赢云舞阳,否则誓死不出石室的刹那,或许是在他跟随着萧韵兰的脚步里,或许是在萧韵兰消逝了的背影中,或许是很多很多年后张丹枫误闯的时日下。或许,只是因为感动而已。

  当然,值得咀嚼的还有云舞阳,牟宝珠,石天铎三人间难以结实得清的情素。云舞阳是否爱过牟宝珠?其实我想他是爱的。在牟宝珠和前妻的身影突然重叠在一起的时候,他或许开始知道自己仍存着的爱。石天铎与牟宝珠其实不过是匆匆的一瞥,真正的一瞥而已。石天铎爱牟宝珠,而牟宝珠呢?我相信她始终爱着的是云舞阳,也惟有云舞阳一人而已。但这种爱得到的却不是同样的回报,她只不过是他利用的工具,一件为了达到天下第一而不得不选择的工具。为了一个诺言,她用她仅剩的三天策马而去,千里奔波。这样的女子,让人肃然起敬,甚至让我觉得那是超出了对冰川天女,吕四娘的敬意。

  与其说是陈玄机两个人的悲剧,不如说是四个人的悲剧。而多年后三人的重聚,让我想起金庸的《神雕侠侣》中周伯通,瑛姑和一灯大师的一段。不禁的感叹:时间治愈的是一切,时间阻隔不了的却是深情。

  还剑?一直在想还的是昆吾宝剑,还是达摩剑谱。这自是闲来无聊的一点小乐趣罢了。一个还字,值得人玩味。还的是剑,是剑谱,或者也是情。而谁还呢?云舞阳?呵呵,很奇怪的,总是有意无意的忽略陈玄机,而突出云舞阳和上官天野二人。

  很少写这么长的文字,或许有些啰嗦了。各位且听听看看而已,一笑过之亦好。

  华清颦:还剑在我的印象中,像一出短小精悍的情景剧,配着一出国恨家仇的背景。善恶嗔贪,云舞阳不过是个自私的人。可以理解,不愿原谅。年轻人的爱恨情仇,在萍踪里面看到结局。徒增唏嘘。

 

 

简评《还剑》与《雪山》

──三世与百年

天山游龙
 

  《还剑》与《雪山》分别是梁金之作两部典型的中短篇小说。羽生先生对《还剑》的创作颇为自许,对《雪山》一书也多赞赏有加(见《金庸梁羽生合论》)。个人看来两部小说也确有许多方面可共论短长。

  三世与百年。两部小说分别都是在短短的篇幅中描述一段很长的历史。《雪山》一书整个情节发生在一日,《还剑》也不过是廖廖数天。然《雪山》一书中一天写尽了胡、苗、田、范的百年恩怨,而《还剑》也是数天间写尽了陈家、牟家、云家的三世情仇。《雪山》一书写了大顺与清朝两个政权之争,《还剑》一书则尽写明朝与蒙古及张士诚三方势力的角逐。两部小说均是已小见大。

  人物塑造上本来梁羽生擅长正面人物的描写,金庸则擅长反面人物的刻划。但这两部小说从正面人物比较《雪山》的塑造远胜于《还剑》,胡一刀、苗人凤、胡斐等人物给人的感觉均超过陈玄机、上官天野。苗若兰和云素素则各擅胜场,均是那么单纯、可爱。反面人物比较尽管《雪山》写了不少反面人物,许多也刻划得比较出色,但是没有一个超过云舞阳。云舞阳可以说是梁羽生塑造的反面人物中最好的一个,人物原型脱胎于《雷雨》但又有所超越。《还剑》一书既写到其为成为天下第一剑客而不择手段,又写到其真情的一面,其内心的忏悔。就人物所隐含的内涵而论,云舞阳应超过田归农。其他角色两人均把握得很好。天龙门、宝树、平四、清廷侍卫、石天铎、武当五老、毕凌风等人都各有个性,基本没出现模型化、概念化的人物。

  《雪山》中胡苗两人的大战让人心醉,《还剑》中云舞阳三场大战令人心惊。就武打而言也应是各具特色,不相上下。

 

 

还剑奇情录

李寒水
 

  还剑的故事很像《雷雨》,都是亲兄妹相恋的故事。只是如果说雷雨里强烈的爱恨还有地方发泄的话,那么还剑故事里的就很难说清楚谁对谁错。陈玄机和云素素,一如梁先生笔下很多的英俊少年和如花美眷,相识,相知,相爱……只是,在一开始就注定是悲剧的故事里,我们感到的是太多的压抑和悲哀。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的山园小梅,幽静脱尘的梅花庄园,原来在这些静谧安详下包藏了那么多人的野心,痛苦,挣扎甚至生命。实在是对云舞阳恨不起来,明知他亲手造成了自己家人的不幸。很难相信,那样吟啸于山野的名士,能说出“为一家一姓,争夺江山,苦害黎民,这又何必?”的人竟然看不透天下第一的虚名。为得到古剑竟杀害自己的第一个妻子,为了天下第一的名声,竟利用自己的第二个妻子。以至酿成了兄妹相恋的悲剧。

  【“轰”的一声,好像青天起了个霹雳,陈玄机什么都明白了,陡然间忽见云素素玉手一扬,将那柄昆吾宝剑抛了过来,颤声叫道:“玄机,玄机,你,你,你明白了么?不要近我,不要近我!”这一瞬间陈玄机好像突然给抽掉了魂魄,身不由己的仍然飞奔而上,不知是云素素想避开他还是偶然失足,突然一步踏空,从千丈高峰直跌下去!

  山风陡起,山谷四面都响起了陈玄机惨厉狂叫的声音,上官天野一片茫然,大声叫道:“这是怎么回事?”谁也没有答他,满山都是陈玄机呼唤“素素”的声音,他发狂般的四处寻觅,当然他再也找不到云素素了!而上官天野呢,也不知该向哪个方向去找陈玄机!

  但见大火融融,山风呼啸,在陈玄机的狂叫声中,云家也已烧成了一片瓦砾。

  正是:
 

  重重冤孽随流水,寸寸伤心付劫灰!】

  当读到最后的一幕时,心中不由自主的一阵酸痛。从开始就已经能知道结局的故事,还是被最后素素的坠崖震动。大火埋葬了云舞阳称霸武林的野心,陈雪梅二十年来的悔恨交加,玉面侠丐的一片痴心,石天铎和宝珠的情感,还有云素素和陈玄机的爱情。两个真纯懵懂的恋人,怀着可以同生共死的甜蜜,等来的,却是一个坠崖身亡,一个黯然销魂。如果说,陈玄机在遇到云素素时,体会到的是爱情的甜蜜滋味,那么,大火中的他,将用很长很长的后半世去咀嚼爱情梦碎后无边的苦涩和孤寂,将以其一生消磨掉残酷的身世之谜所带来的痛苦。原来在个人的贪欲面前,纯真和良善是那样的不堪一击,那样的脆弱。初出茅庐的陈玄机,善良纯美的云素素,豪爽憨直的上官天野,勇敢直率的萧韵兰,那样年轻的生命和情感,那样单纯的幻想和豪情胜慨,在物欲横流的世界中显得那么的幼稚,渺小,脆弱,却又是那样的美丽,奔放,伤感和凄艳。陈玄机,上官天野,和萧韵兰,要用多少时间才会明白,在“风萧萧兮易水寒”的那种令人血脉贲张的激情下,掩藏的不过是唐而皇之的个人私欲,真纯与美好,抵不过岁月更抵不过欲望的摧残。但是,逝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很多很多年以后,当陈玄机变为落寞的糟老头玄机逸士的时候,手握白虹和青冥宝剑,创出那套名字像火车一样长的双剑合壁剑法(‘万流朝海元元剑法’和‘百变阴阳玄机剑法’)时是否想起那把引起无数波折的昆吾宝剑,那个俏立梅林,偷看自己睡觉的妙龄少女,那少女在火光中绝望哀艳的眼波,自己和她生死缠绵但却阴阳永隔的命运,以及她终归是自己同父异母妹妹的事实。那时的玄机,是怎样的心情呢?

  天山游龙:这场兄妹恋的悲剧应该也予陈玄机以极大的伤害及对云素素的怀念中,这也使到他一再拒绝萧韵兰的爱和对徒弟情爱那不近人情的戒律,他一直无法忘记曾是刻骨铭心的爱人也是同父异母的妹妹云素素的影子,短短几天,发生了太多的事,也使本来纯洁的爱情变成一场悲剧,释卷时,内心无法释然。即使他日后成了天下第一高手又如何?他的内心永远不会快乐。

 

 

红颜薄命之论云素素

阿 慧
 

  在很早之前我就想说说《还剑奇情录》中的云素素,这位让我想起就心疼的女子,对于她的一生也让我想发表一下感想。

  云素素本来是一个很善良的女子,她的生活本来很幸福,在父母的关爱下,不知人间的疾苦,一直到她救回了一位年轻人,云素素很细心的照料这位年轻人,在不知不觉中云素素爱上了年轻人──陈玄机,两人陷入了爱河,正当他们的感情进入佳境时,云素素竟然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足以把她从天堂打入地狱的秘密,陈玄机竟然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因为父亲对不起玄机的母亲,使得陈玄机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竟然是个卑鄙的小人。

  云素素知道了这个秘密,父亲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她不相信从小敬爱的父亲是一个小人,更不能接受与自己心心相印的恋人是自己的亲哥哥,我想不管是谁,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何况是这样一位不知世事的姑娘;世上最悲惨的事不过如此,真心相爱得人不管前途多么的艰难,都会努力的争取,最终也会取得成功,但是横在云素素与陈玄机之间的却是无法跨越的血缘关系,无论云素素多么的努力,她与陈玄机都不可能在一起,于是这个单纯的姑娘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在自己心爱的男人面前跳崖自尽。我想她临死前肯定有许多的不甘,许多的愤恨,愤恨上天的不公,让她不能和心爱的人一起生活,“奇情奇情”多么奇特的情感,也许有人会说:“只要云素素放弃对陈玄机的爱,这个悲剧就不会发生,”难道云素素不明白这个道理吗?只是因为她爱的太深,情一旦到了深处是没有怨言的,如果让她离开陈玄机,她会认为生无可恋,因此云素素才选择了死亡这条路,并把自己临死前凄美的容颜印在了爱人的心中。

  如果说纳兰明慧是红颜薄命的话,那么云素素就是薄命红颜了,明慧至少有选择,云素素就连选择的机会也被上天剥夺了,由此一点来看,云素素的命运比明慧要悲惨的多。真是“薄命红颜悲命薄,断情还剑苦谁知,云海之中寻踪迹,佳人身影已渺茫。”

  药师丹枫:还剑让我觉得梁老还是很心狠的,虽然一直是感觉是心很柔的。梁老短篇都不错,特别的还剑。

 

 

四代恩怨结,百年家国恨

──重读《还剑》《萍踪》

绝世天骄
 

  张,云之情的文章已经不少,某天骄自问难以企及,所以在重读《还剑》《萍踪》之余,想略谈一下梁羽生在书中描写张氏四代人时所设立的关于家国天下的不同立场。

  乱世英雄:张士诚──大明,大周谁主天下?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总觉得粱羽生对张士诚(1321-1367年)其人出奇的偏爱,而这种偏爱最终成全了一位武侠世界中的楚霸王。

  在粱羽生笔下,张士诚与朱元璋,毕凌虚同为彭莹玉弟子,而朱元璋不仁,用“震三界”毕道凡的话说就是──“朱元璋野心极大,在一次兵败势危之时,将师父卖与元军,自己却一把泪一把鼻涕的冒充好人,收拾局,将师父的部属带到当时声势最大的红巾军中,想用红巾军作为本钱,争夺天下。”知徒莫若师,彭莹玉知道朱元璋如果登基为帝,势必残暴不已,故而属意于另一弟子张士诚,他临终遗嘱,命三弟子毕凌虚将天下全图交予张士诚,以助他平定天下。然而一切都太晚了,当毕凌虚带着师父遗命来到大周军中时,朱元璋大势已成。所以张士诚在与朱元璋长江决战以前,决定将平生所积聚的珍宝与其师彭莹玉所绘的那幅极具军事价值的天下详图一同藏在了苏州隐僻之地,以为后人重整旗鼓,再图王霸之业。

  张士诚此人在历史上绝对算的上声名赫赫,在元末群雄逐鹿的乱世中能够脱颖而出,说明他还是十分有才的,所以后人曾有对联道:“国士无双,护南国山河之界;英雄第一,增东山俎豆之馨”,给予他很高评价。

  难怪张士诚在被朱元璋击败后会心有不甘,大周的旗帜未能飘扬中国,这的确是他的遗憾,也是他的悲剧,所以他为后人留下足以复国的绝佳条件,为张朱两家绵延四代的国仇家恨埋下了伏笔。

  复国心切:大周太子──家国,民族孰重孰轻?

  张士诚败亡后,其部属石天铎带“先太子”逃往蒙古,被鞑袒酋长阿鲁台收容,之后在原来张士诚军中大将的帮助下,不到十年,鞑袒就吞并了周围部落,建号瓦刺。(其实这个设置颇有问题,张士诚败亡的时候,元朝还没有灭亡,逃亡蒙古是不可能被有收容的,而且此举无异于投敌)不久之后,大周太子就客死他乡了。

  这位原本的真命天子却被朱元璋夺取了可能属于自己的天下,而且父亲身死人手,国仇家恨集于一身,这就难怪他不惜投奔蒙古也要报仇雪恨。然而他最终还是忘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蒙古人也同样是他张家仇人,想当初其父起兵为汉人讨伐暴政,为天下人伸张大义,为蒙古人掘墓以葬大元,那是何等的英雄气概。可这位“先太子”却竟个人恩怨置于民族利益之上,以至投敌报效。

  大周太子正是张家四代人中复仇之心最重,结局最为可悲的一个,在他身上个人与民族之仇交织一处,令他迷失,令他走向一条不归路,这也是历史的必然,个人的局限吧。

  异国宰辅:张宗周──中国,瓦刺哪是故国?

  先太子的早亡,使张宗周不得不背负起复国之梦,作为少年英才的他,与瓦刺脱脱不花大汗同年,一心借瓦刺兵力实现复国宏愿,然而此时他却为人利用,被当作抗衡太师脱欢的工具。石天铎深有远见,知道这样复国根本毫无可能,即便灭亡大明,也不过做个儿皇帝。

  少年气盛,因为对明朝的怨恨,以至令明朝使节云靖牧马二十年,从而又为张家添了一段新的恩怨,张云两家的仇恨牵出的是一段不了之情。

  不过,当瓦刺生擒明英宗,战胜明朝已在顷刻的时候,他的爱子张丹枫做出了重大决定──助于谦抵抗瓦刺。此时的张宗周随着岁月的流逝,也已认清复国不可及。于是毅然决定辞去丞相之职,归隐田园。然而对于儿子“回归家园”的提议,他却拒绝了,他说:“我还有面目重回江南吗?昔日楚霸王不肯渡过乌江,他也是不愿重见江东父老呀!”雄心尚在,势已难回,当真是英雄迟暮。不过并不怨恨儿子,他恐怕是觉得对不起名字中的“宗周”二字啊──生不愿为上柱国,死犹不愿作阎罗,阎罗点鬼心常忍,柱国忧民事更多。我经过了这场巨变,雄心壮志,已渐消磨。宰相亦不愿做了,做皇帝那更麻烦,你既不愿作开国之君,我亦愿就此终老异国了。你做的事情我不怪你就是。

  张宗周生在瓦刺,长在瓦刺,瓦刺既是故里,但却不是故国,他最终没有忘记他是中国人。一个人可以错,却不能一错再错。

  为了故国,他可以放弃梦想,放弃仇恨,从这个意义上讲,张宗周是可敬的。

  江湖狂侠:张丹枫──复国,救民何者为先?

  张丹枫是我最喜爱的武侠人物,某天骄曾有词《少年游》道“塞外风云起兵戈,胡尘染神州。名侠狂客,能歌能哭,神威万兜鍪.辟履江山何足道,惟恫瘝在抱.虽系苍生,犹自多情,桎梏非恩仇!”

  张丹枫此人,难就难在他有一颗博爱之心,可将家族之仇放在第二位,而欲救天下苍生,使两国百姓安居乐业。所以他把千辛万苦得到的天下详图给了于谦,而在也先面前极力斡旋,终于在无形中使两国息兵和解。这就难怪一心称霸的也先无法真正去了解张丹枫,他无法明白,以朱张两家的世仇,为什么他却要救下明英宗。

  顾炎武曾讲,以大顺代大明,是亡国,而以大清代大明,则是亡天下,所以在古代汉人眼中,张丹枫其实是报天下,而非报国,因为他的国是大周,而大周已亡。因而梁羽生说的“丹心报国拔剑护仇人”并不恰当,张丹枫并没有将自己作为明朝人,他是一个中国人!在明朝统治时期,他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国家属性,他为的只是苍生,是华夏,而非某一个政权,所以我说他的心胸当真是可纳天下。

  故事的结局是完美的“剑气如虹廿年真梦幻,柔情似水一笑解恩仇”,周明之仇,张朱之仇,张云之仇一朝而解,一切恩怨在张丹枫之手全然不在,总算为这段世仇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游侠:“顾炎武曾讲,以大顺代大明,是亡国,而以大清(按:应作满清)代大明,则是亡天下,所以在古代汉人眼中,张丹枫其实是报天下,而非报国,因为他的国是大周,而大周已亡。”
 

  这句精辟。古人的国家观念与现代人其实有着很大的不同。不过梁在萍踪侠影中确实是用现代的民族国家观念来塑造张丹枫(包括张宗周等人),或曰,让张丹枫等人具备了现代民族国家观念。

 

 

剑已在手,情却远逝,纵情依旧,斯人已杳

情定昆吾
 

  梁羽生的小说背负了太多的民族大义,国仇家恨,这是某层次上的束缚,而小说却不能缺少这个。它是方向,是使人物形象在江湖的血雨腥风中把持自己的基石,是让侠与义在怒涛中屹立不倒的源泉,这是小说的意义。但如是,小说中的儿女情长难免受此左右,在此重压下不能得到很好的表现。这或许是梁羽生部分小说无可奈何的遗憾吧。

  但《还剑奇情录》却是例外之一,小说本没有遗憾,只是留给了读者无限的唏嘘:深爱着别人,也被人深爱着的云素素杳然逝去,就如被火带走的家,无可挽回,只留下一份情,一把剑带着一丝回忆,飘荡在那个山崖。遗憾在于陈玄机与云素素他们相爱也终不能爱啊!

  《还剑奇情录》,把最美的一段留给了云素素。山里的岁月寂静无边,远离尘嚣,使云素素有一颗真诚的心,她因真而痴,因痴而憔悴,因憔悴而凋谢。在贺兰山上,那里的花与草,山与水,人与事都因她而美丽──纯洁的美丽,而伤感──没有浪漫的伤感。

  陈玄机、云素素相见,相知,相爱,虽短短数日,感情却无比真挚。可是,爱情,是他们所不知道的,这真是爱情吗?

  不知道!只是我们把它称作爱情,他们则共同经历过。

  《还剑奇情录》从始至终都透着悲的气息。萧韵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歌声刚开始就营造了这一气氛,加上陈玄机“壮士一去不复还,深情唯有负红颜”的吟唱,更显萧索。在这一浓重的背景下,云素素绝对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她的出现,给人以亮点与惊喜,带来被压抑的儿女的芬芳,去冲破沉默。“忽听得噗嗤一笑一个少女揭帘而入,眉如新月,嘴绽樱桃,在朝阳的渲染下,脸蛋儿红扑扑的,更显得明艳照人,而又有几分稚气。”云素素的现身使人感到清新自然,像一份缓冲剂,顿时使人忘却前文中渲染的陈玄机,上官天野,萧韵兰三人的感情纠葛,也忘却了陈玄机的悲壮。但就是如此,也使人为她叹息,为云素素这等清纯女子即将坠入爱情深渊而叹息。陈玄机的闯入,难免会影响着云素素,给她带来快乐,更给她带来烦忧。只希望陈玄机会给她一个好归宿,也终究未能如愿,而换下千行泪。他们爱得越深,悲哀就越浓。

  云素素的一生就像一朵花一样,在被雨打风吹去,零落成泥之前,也有过绽放枝头的姹紫嫣红的美丽和浪漫时节。陈玄机、云素素相知以心,时时未曾忘怀。陈玄机醒来叫的第一个名字是“素素”,而云素素半天未见玄机,她的琴声歌意,竟已是深深的思念。所谓顷刻如故,大概就是如此吧。他们的爱未曾有过海誓山盟,却已是坚定不移。一切恩怨也都不能将其影响。陈玄机对云舞阳“拼死但凭三尺剑”,而对云素素却还能“轻轻给她拭泪”,还能对她说:“我心中顶可爱的姑娘是你”。对父、女两人泾渭分明,绝不将恩怨加诸于其他人。陈玄机受仇恨所驱动,但他是洒脱的,是一位心灵的剑客。

  爱情如落红,随着命运的河流上下沉浮。刚刚体验到爱的两人,顷刻间,已是人鬼殊途。在没有“悲”的情节里,悲剧却悄然发生。人,这一生真是说完就完。陈玄机、云素素书房的惊人相似,隐隐约约透露着什么,任谁如何大胆,也猜不透最后的结果。云素素道:“自从那天见了你后,就好像你是我的亲人一般。”陈玄机道:“只瞧了你一眼,就觉的你好像是我的妹子。”他们的甜言蜜语竟不料一语成真。爱,坠入了命运的不幸中。到现在还为云素素跳崖殒身而惋惜,也无法理解她为何会纵身一跳?爱,是不受理智控制的,也不是可以理解的。云素素能如何?陈玄机与云素素已注定不能相爱,只会越爱越乱。

  小说主人公的命运一般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跳崖是逃避的最好方法,百试不爽,从不出人命的。陈玄机跌入山涧,不就碰到了云素素?可惜,云素素跳的像个无底洞,下面什么也没有,而她也一直没能上来。玄机逸士,上官天野,萧韵兰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萍踪侠影录》中,而奇迹终究没也有发生,云素素也终究没有出现。她没有机会返回来给《还剑奇情录》谢幕了,这一跳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都把《还剑奇情录》定格在那一刻,把悲情吟诵成为了永恒。

  为云素素伤心,也为陈玄机可怜,只因活着比死了更累,当云素素死去的时候,陈玄机身体的一部分也已经随之死了。《萍踪侠影录》中,未曾提及云素素一个字。陈玄机终身未娶,用着“玄机逸士”的名号了此一生,只因为怦然心动的感觉已经不会再有了,只留下记忆。陈玄机的爱意也在云素素的纵身一跃中燃尽了最后一点的火花。

  云素素她是一朵昙花,转瞬而萎;留下的,是陈玄机一生无法排遣的惆怅。陈玄机在世间看遍几十年风雨,历劫沧桑,要不是提早出关,可能更长命。爱上云素素,不管生命多么长久,陈玄机的灵魂已再也走不到尽头。

  《还剑奇情录》,还的是情,奇的是剑。我个人希望,白云,青冥两剑是昆吾的子剑,乃是陈玄机为纪念云素素而铸的。昆吾是陈玄机、云素素二人爱情的见证,云素素也是在陈玄机接过昆吾时死的。虽然睹物思人,宁愿日日夜夜念着、痛着,刻骨铭心,可也不愿忘却。陈玄机创“万流朝海元元剑法”和“百变阴阳玄机剑法”,这双剑合璧,成就了谢天华与叶盈盈,张丹枫与云蕾,陈石星与云珊,而他自己却从来未曾与人联剑,独孤终老。只能死后惠及后人,或许会感到些许安慰吧。

  当陈玄机,上官天野都成为老头,萧韵兰也红颜不在,一切物是人非时,只有素素还是那么可爱,未曾老去。她还在窗边一声声地叫着陈玄机:“小乖乖……”云家的大火烧完了一切恩怨情仇,只剩陈玄机手中的昆吾飘散着云素素的余香支撑着他的躯壳……

  贺兰山,落下一段风流,升起一轮明月,可是斯人已逝。流不尽断肠泪,唤不回爱人魂,唯留余香,空悲切。

 

 

云舞阳,牟宝珠,陈雪梅

──残梅冷月临新冢,泪洒西风总断肠《还剑奇情录》

李寒水
 

  还剑书中,这个故事模仿的是《雷雨》。里面我最喜欢的是上官天野,和云舞阳。上管天野至情至性,得知爱慕的萧韵兰喜欢的是陈玄机,就帮萧去追陈玄机,身为武当的掌门弟子,却不甘摆布,道:“与其做欺世盗名的侠士,不如做杀人放火的大盗,天下汹汹,黑白混淆,但求无愧于心,做一个令奸人震慑的大盗又有何不好?”而云舞阳更加是个特别的人。他是张士诚的部下,为了夺取宝剑,竟然将自己第一个妻子在长江之战中推下了长江。他又娶了武当掌门的女儿,诱使她偷得家中的“达摩剑谱”。他和后来的妻子隐居起来,却一直怀念着前妻。他对第二个妻子很冷淡,却把房间布置得和原来陈雪梅家中一模一样,广植梅花,吃陈雪梅喜欢的小菜,甚至画了图样,教女儿裁剪三十年前流行的女装,将女儿打扮成陈雪梅的装束。经常在梅花树下怀念自己第一个妻子。

  这时引出两个支线人物。武功第一的石天铎和玉面丐侠毕凌风。他们分别爱慕着云舞阳的两个妻子──牟宝珠和陈雪梅。玉面丐侠毕凌风相貌俊朗,却因为陈雪梅之故,惨遭毁容,并被剜去一臂一腿,成了半边人。而石天铎被云舞阳所杀,终于使牟宝珠决定反出家门。一场激战之后,牟宝珠和云舞阳深受重伤,活不过三天。牟宝珠依然要完成石天铎的遗愿。她说,“今生你能听我的遗言,我已感到心满意足。好,我走啦!嗯,我担心我三日之内,赶不到石家,暂借玄机这匹白马一用,他醒来后你告诉他,叫他和素素到石家来收殓我的遗骨,并将这匹白马取回。呀,或者,或者不告诉他们也好,我叫天铎的孩子将来把这白马送还。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像今日这般的散了,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岂不是比同床异梦要胜过多多!”死生凭一诺,不愧女中豪杰,在这一刻,他们突然对对方有了很深的了解。云舞阳在垂死之际,终于爱上了这样骨如钢,情似水的妻子。

  不由得感叹,其实包藏了阴谋的爱情也是爱情。因为人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贪婪和狭隘。但是,在这之中发生的爱情,就像是沙漠中孕育出江南的花朵,虽然不能久长,但是那份绽开时的美丽,也足以让人感动了,甚至一生不忘了。可惜的是在这方面,男人有天生的优势,如果一个女人这样,就要给读者口诛笔伐。也许是因为女人在世人眼中看来是为爱情而生的,而勿略了她们也有掠夺有争斗的勇气和权利吧。

  云舞阳是天生的戏子,这一生好像都在演一场场豪华惊险的戏剧。他戴着善良正直的面具癫狂地掠夺,贪婪地索取。演完了戏,他的深心里却是无边的寂寞和悔恨。等到最后,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是置身于一场场的阴谋之中。他对政治没有了兴趣,却依然希望自己是天下第一。他杀死了石天铎,击败了武当五老,伤了毕凌风,他终于成功了。可是在一场场的激战,一次次的阴谋中,自己也承受不了,终于发现人生如同大梦初醒,千算万算,他算不到的是人心!人心的鬼蜮,或者善良正直,都是他算不出,甚至理解不了的。自己手上看似挽着一切,其实什么也没有。他曾被两个女子所爱,但是两个妻子却相继离去,对于女儿他也知道自己没有办法给她幸福。他希望陈玄机能好好照顾自己的女儿。他很喜欢陈玄机,甚至在他受伤昏迷时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抱他上床,给他盖被子,细心照料他。最后却发现陈玄机是陈雪梅和自己的儿子,原来这是一场悲剧!只听得云舞阳断断续续的说道:“让他们去吧!去吧……请你把这几间房子一把火烧了,将我的骨灰带回江南,我不愿埋在这伤心之地。”说到后来,声音已是不能分辨,本来他还可以有三天性命,但在极度伤心之下,心脏爆裂,这位费尽心力、做成功了天下第一剑客的云舞阳,竟就此一瞑不视!他死于自己内心深处欲望的反噬之力。

  只可怜了陈玄机和云素素这一对小儿女。“轰”的一声,好像青天起了个霹雳,陈玄机什么都明白了,陡然间忽见云素素玉手一扬,将那柄昆吾宝剑抛了过来,颤声叫道:“玄机,玄机,你,你,你明白了么?不要近我,不要近我!”这一瞬间陈玄机好像突然给抽掉了魂魄,身不由己的仍然飞奔而上,不知是云素素想避开他还是偶然失足,突然一步踏空,从千丈高峰直跌下去!

  山风陡起,山谷四面都响起了陈玄机惨厉狂叫的声音。

 

 

梁羽生群英谱

御 春
 

  欲知寒梅须念我,休管明珠委尘沙

  一直想写云舞阳。在梁羽生的小说中,云舞阳是个很特殊的人物。在梁羽生的笔下,任何一个人都能以好或是坏来定论,唯独一个云舞阳。你说他好吧,他也曾为了自己,将中毒受伤的妻子推入江中。你说他坏吧,好象除了这事,他也没干出什么伤天害理、人神共愤的事情来。他究竟是好还是坏,究竟该如何定论?

  我却以为,云舞阳,其实是一个真正的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人就有人的优点,也该有人的劣根性。云舞阳是一个习武者,跟众多的习武者一样,他也希望自己能得到天下第一剑客的称号。同时,为了这个称号,他也付出了很多。为了自己能活命,为了自己能活着得到天下第一剑客的称号,他不顾妻子身受毒伤,狠心将她推到了江中,以便自己逃生。为了得到一本剑谱,他又不惜欺骗另一个女子的感情,娶她为妻。可讽刺的是,当他真的得到天下第一剑客称号的时候,却也是他死亡的时候。他得到了他所想要的,却也失去了他想要的。他负了两个女人,这两个女人最终也都离他而去。

  我曾想过,云舞阳娶了牟宝珠,十八年的生活,他爱过她吗?我的感觉是没有。我不以为云舞阳娶牟宝珠是因为对她有一点的喜欢,而不全是为了一本剑谱,反倒是,云舞阳除了天下第一这个称号,根本就没爱过除了陈雪梅外的任何一个人。即使是陈雪梅,也不足以让他放弃得到天下第一这个念头。他是个骄傲的人,他爱陈雪梅,也娶了陈雪梅,但这份爱却不足以让他放弃自己,所以他会在命运攸关的时候,弃陈雪梅于不顾。但是,对陈雪梅,他毕竟还是有爱的,所以他会娶牟宝珠。这不只是因为那本剑谱,而是,在牟宝珠的身上,有部分陈雪梅的影子。对他而言,牟宝珠只是一个工具,一个替身。昆仑山的十八年生活,他所想着的也只有一个陈雪梅。因此他会在院子里遍植梅花,因此他会教女儿做陈雪梅喜欢做的菜、穿陈雪梅喜欢的衣服,他根本就是在把女儿打扮成另一个陈雪梅。也因此,当陈玄机在云家苏醒后,第一个感觉就是很熟悉。因为云家的布置根本就是如同是陈雪梅自己的布置。但是,云舞阳所做的一切,并没有能弥补他所犯的过失。不但如此,他还将过失推的更大。他将女儿变成了另一个陈雪梅,却也因此让陈雪梅所养的孩子爱上了她。不伦之恋造成的结果,是云素素的坠崖,陈玄机的终身独处。而他自己,也只能是在悔恨中闭上双眼。

  云舞阳是个悲剧性的人物,他的悲剧,实际上也是所有人的悲剧。在某种程序上,云舞阳代表的,已经不只是他一个个体,而是,整个的,人性。

  难忘恩怨难忘你,只为情痴只为真

  不记得在哪篇文章中曾看过这样一句话:因能极于情,故能极于道。而在梁羽生的笔下,更是把这句话发挥的淋漓尽致。亲情、友情、爱情,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瑰丽的图画。其中,占了大半江山的,自然就是爱情。

  张丹枫如此,檀羽冲如此,缪长风如此,纳兰性德如此,梁公笔下,极于情的委实太多了,而其中,上官天野算是比较特殊的一个。

  《还剑奇情录》中的上官天野正当年少,他爱上萧韵兰,可惜萧韵兰喜欢的却是陈玄机。为了萧韵兰,他几番与陈玄机相斗,甚至逼迫陈玄机爱萧韵兰,至于陈玄机是否喜欢萧韵兰,他不过问。对他来说,只要萧韵兰所喜欢的,他就一定要帮她争取到。他爱的无私,也爱的无悔。因为萧韵兰,上官天野与陈玄机的相斗一直持续了几十年。在他的潜意识中,陈玄机负了萧韵兰,而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所以,当几十年后的一天,张丹枫出现的时候,他对他讲叙了强盗与侠客的故事,而陈玄机,就是那个负心的侠客。几十年来,他在室内供有一盆芝兰,这芝兰就是萧韵兰的化身,他说,三十年来,如有人对芝兰多望上一眼,他也不会放过那人。这就是爱,他爱的无悔,爱的无私,也爱的自私。

  可是,就这样的一种情痴情种,对他的弟子,却有一个无法理喻的规矩。为了修炼所谓的上层武功,他不允许他们恋爱。为此,他把追求爱情的二徒弟乌蒙夫逐出了师门。

  我一直在想,上官天野是否真的懂情。如果说,他真的懂情,却又为何因为所谓的修炼这一派的上层武功必须要保持童身,而将二徒弟逐出师门?我无法认同一个真真懂情的人会有这样的举动。可是,如果说他不懂情吧,可他却又几十年如一日的恋着萧韵兰。也难怪张丹枫会有“这老魔头果然不近人情,他自己自命‘情痴’,却不许他门下弟子谈婚论嫁”的想法。

  可是,上官天野就是上官天野,不管他是真的情痴也好,是假的情痴也罢,他浸淫于情几十年,对情之一字也得到了最终的升华。所以,当张丹枫说道:“我知道你是情痴,三十年前是个强盗。但你只顾自己痴情,却不理你的门徒的死活,硬生生要拆散他们,我心有不服,所以请那位古人指点他了。”拿出《玄功要诀》来成全乌蒙夫的时候,他能说道:“小兄弟,真有你的,你才是天下第一情痴。”并对自己的徒弟说出“我误了你们十多年了”这样的话来。这样洒脱的个性,实在是无愧于情痴的称号。

  难忘恩怨难忘你,只为情痴只为真。当上官天野最终与萧韵兰及陈玄机三人抛开过往结伴而游的时候,也真的如他自己所言,这几十年的种种,其实,对他,从来都是不悔情痴不悔真了。

 

 

《边城》式的童话与《雷雨》式的悲剧

──评《还剑》

有泪如倾
 

  其实早就有意写篇关于《还剑》的文章了,特别是半年前重读还剑的时候,引起的共鸣尤其深刻,但竟一直未能动笔。可笑的是前几天为写文而花了半小时匆匆浏览了一遍,看到结尾处竟还是哭得痴了,可见《还剑》一书的文字感染力确是在梁书中出类拔萃。

  关于《还剑》这本书,已经有不少人写过精彩的评论了,其中大多着意于感情描写方面,因而我亦可以暂且撇开情感不谈,单论其语言和意境了。值得一提的是,很多人在评《还剑》时都提到这部书可被称作是武侠版的《雷雨》。但若论其语言意境,倒让我很自然地想到了《边城》,虽然我还未曾读完过这部沈从文昔年的巨著。

  自然清雅,返璞归真,这用来形容《边城》的语言自是没得说,而用来说这本《还剑》亦是毫不为过。我从未想过有时会略显啰嗦的梁老,在写这本《还剑》时竟然能够写得如此干净利落、轻盈而飘然不群。我敢肯定梁老在写这本书时心境必然是异常的宁静与澄明,因为在行文中,他对细节的描写比起其他很多梁书都要细腻的多。只看开头几句:

  “落日余霞散绮,晚风吹送轻歌,歌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投林倦鸟,也似为这歌声盘旋,在林子上空回翔不下。但这凄婉的歌声,却留不住山谷中一匹绝尘而去的骏马。”

  寥寥数笔便把故事所处的环境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同时也设下了悬念。虽是有“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之类的梁式陈词,却掩不住句中所传达出来的轻柔而凄婉的美感。难得的是此句着墨并不多,但很快便从对环境的描写转到主人公身上,却使人丝毫不觉得画面缺乏色彩与真实感。而书中不少处描写也是如此,细枝末节之处亦不忘对意境的渲染,倒有点像是中国古典的水墨画,看似精巧,实则只是疏笔勾勒,却又自有一番神韵。

  我真是有些怀疑梁老是否在写此书时刻意模仿了《边城》。梁书的女主人公便很是有些相似之处,《边城》中的翠翠,到《还剑》中的素素,同为叠音字成名,而两字都是纤细别致,惹人爱怜,这本已大不寻常。更出奇的是,在《边城》中,翠翠是纯洁美丽的化身,寄托着沈老对于清秀与恬静之美的追求。而《还剑》中,云素素也是善良而单纯,不带机心,清丽动人。两女同样是充满了少女的羞涩与女儿家的情态,而关于她们的文字,同样如清泉缓流,充分彰显着人性最动人与最美好的一面。

  “中年心事浓如酒,少女情怀总是诗”,也只有在她们身上,我才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梁老这句“名言”的意义。然而她们同样是不幸的,翠翠的不幸在于,她要付出经年的等待来守望一个或许永不会回来的人,但对于她来说,有梦就是好的,而素素却更为不幸,她必须面对残酷的现实,残酷到以至于自己完全无法接受的现实,因而最好的方法便注定只能是逃避……

  【天已快夜,别的雀子似乎都要休息了,只杜鹃叫个不息。石头泥土为白日晒了一整天,草木为白日晒了一整天,到这时节皆放散一种热气。空气中有泥土气味,有草木气味,且有甲虫类气味。翠翠看着天上的红云,听着渡口飘乡生意人的杂乱声音,心中有些儿薄薄的凄凉。

  听这琴声歌意,云素素竟是在深深的思念他,陈玄机然叹道:“我那白马儿还在你家,明朝还会咀嚼你门谕的青草。呀,我只怕不能再踏进你的家门了!”抬头凝望:玉字无尘,银河泻影,月光如水,良夜迢迢,只是心上的人儿,却在可望不可即的梅花深处!

  歌声袅袅,飘荡山巅水涯,陈玄机一片茫然,也似随着那琴韵歌声,神飘意荡,云素素娇痴的情影泛上心头。】

  再看这两段话,同样是相思,同样是等待,同样漫着一种像要从纸面浸出来的凄凉,却又隐着一种似显矛盾的美好。一部《还剑奇情录》,让我牢牢记住了黄仲则的那句诗“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或许天下最美好的莫过于相思,虽是有些苦涩与落寞,但却格外真实而动人。而这相思的情态无论在苍山日暮,或是寂寂人定初,同样是显得十分亲切,却又异常美好。

  两书中的飚歌亦是同样富于情趣,而又同样泛着一种轻柔而朦胧的美感。只不过,《边城》中是大老二老的对歌,《还剑》中却是萧韵兰与云素素此起彼伏的歌声,但又同样饱含着对爱人的满腔热情与掩不住的思念。歌声仿佛使整个夜空都变得富于奇妙而浪漫的色彩,透露着人与自然的完美结合。

  让我们合上《还剑》这本书,闭上眼睛静静地回忆,你或许会涌起两个奇怪的感觉。

  首先是感觉书中内容倒是很有点像话剧,为什么呢?在你的脑海里,全书出现的地方似乎总是那么简单的几处,除了一开始的山道,便只有云家的院子、云素素的房间、山洞、云家所在的山峰与山下的密林,而时间跨度竟也不过几天。如此简单的布景中却又发生了许多或是惊心动魄,或是浪漫而写意的事。似乎梁老是在刻意追求一种简单,一种自然,一种像是童话般不真实,却又仿佛历历在目的感觉。话剧?不。其实准确来说应是童话,轻柔而温婉的武侠童话。

  另一个感觉就是,仿佛书中的世界是一个只有夜晚的世界,仿佛永远不会天亮。事实上,梁老确是把主要的情节全都放在了傍晚或是深夜,这样写究竟有什么深层的意义呢?(我曾想难道是预示一个伟大人物张丹枫的诞生?呵呵,说笑了)我想,一方面,夜晚是最清冷的时刻,也只有在夜晚,人的内心才有可能不带一丝浮躁,才有可能更加贴近自然,贴近人的本性,也更富于童话所特有的轻灵与朦胧,纯洁与美好。而另一方面,夜色深沉,一个好梦也正在悄然孕育着,它似是随着仿佛无尽的夜色不断蔓延开去,把这种美好抒写到极致,然而,一旦天色大亮,这个好梦却只能就此灰飞烟灭,一切美好似乎就此消逝,残酷的现实则如潮水般袭来。

  全书的前半部分行文均是如童话般的动人,特别是陈玄机刚被云素素救醒的时候,我总感觉素素的房间里似是弥漫着一种奇妙的暖晕,而素素的轻颦浅笑以及妙手烹烩,月下的等待与相逢,皆如醇酒甘酪般醉人,让人永远不想离开这个美妙的童话。然而一朝梦醒,云舞阳的虚伪、战争的残酷,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以及这为求利益不择手段背后所带来的苦果,全都赤裸裸地呈现在纯洁美丽的素素面前,也呈现在深受作者前文感染的读者面前。那一瞬间,让人感到,梁老仿佛是用一把无情的锤子,将这一美梦击得粉碎!《边城》式的童话最终被《雷雨》式暴风骤雨般的悲剧所取代,变成了读者心中永远的痛。

  好想永远沉醉在那个童话中,不会醒来。

 

 

只愁画角惊吹散,片影分飞最可伤

──再评《还剑》

有泪如倾
 

  关于这本薄薄的小说,我曾经写过两篇文字,但却一直未能尽兴。确实,此书带给我的震撼实在是太深刻了,以致书中许多动人的意境时时萦绕脑海,总会在一些最美好的时刻涌上心头。

  对于我来说,这是段至纯至美的爱情童话,也是支令人久久难以释怀的催泪殇曲。我不想多谈云舞阳,尽管这个人物在塑造上取得了一定的成功,我也不想谈此书和雷雨的关系,我们只需知道,这场浪漫而凄美的童话最终是由残酷的梦魇终结,又何必斤斤计较于以什么样的方式呢,那或许只不过是带来这场注定的悲剧的其中一个形式罢了。

  我只想谈素素,那个从柳梦梅的梅梦中走出来的女子,那个白衣如雪,素心绝尘的女子,那个饮醉明月清风,漫携寒梅满袖的女子,以及,她所织就的一个动人的童话。

  关键字之一:梅花原自怯,岂耐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

  梅花,差不多可算是古往今来骚人墨客最喜称颂的花了。然而赏归赏,赞归赞,又有几人能真正学来她的品格呢。

  还剑一书中,出现最多的景物,便是院中的几株梅树。镜头总会在不经意间,给这些梅树来个特写,而梅树也似是随着情节的发展,不断被感染,发生着种种变化。一开始,那院中是腊梅满树,横斜疏影,清香怡人,将故事发生背景也妆点得清隽幽冷,充盈着美好与说不尽的温柔。

  然而好景不长,云舞阳与石天铎一场大战,落得个残花遍地,只余光秃秃的枝干,让云夫人和素素都为之深感惋惜。而阳超谷更是直接折断梅枝当兵器使,云夫人亦是以梅枝相迎战,折梅无心,只苦了那一树凋零殆尽的残梅。当云舞阳呆然独坐房中,却只有那零落的梅花清香如故,和着月色依稀透入窗来,便似是褪了色的记忆,萦绕心头,难以断绝。而当陈雪梅姗姗来迟,那院中疏疏落落的梅花,亦是化成了她此时的心曲,纵然还有些许情意,也都随着那残瓣落尽。

  梅,在这里究竟指谁?是陈雪梅?那个命途多舛的女子,虽拥有着傲世的高标和傲雪的情怀,却在生命中一次又一次地遭受着打击。如果说,被前夫抛弃,含辛茹苦地把儿子养大,只是生命所赋予她的考验,只是为了让她真正拥有寒梅傲霜的品格,那么,当最后,下一代的孽情冷酷无情地降临在她面前时,又作何解?“劫后寒梅虽未折,更能消受几番风,”纵然是坚强冷傲之如寒梅者,又怎能经受住生命一次又一次的重打击呢?上天待人未免如此不公!

  而云素素,这个仿似一尘不染的女子,却也见证着梅花的另一种高贵的品格:纯洁。从她的名字里我们便可窥见些藩篱。

  好个“素”!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若将陈雪梅比作劫后寒梅的话,那么云素素便是幽谷寒梅,是含苞待放之梅。然而,纵然清明澄澈,在这尔虞我诈的世界中,又怎能不遭受到些许玷污。“花原自怯,岂耐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愈是纯洁的东西,在世俗的丑陋面前就显得愈发脆弱,愈发苍白,仿佛她就不应属于这个世界。

  因而,我们更可以明白,当云舞阳等人掌风激荡,催落残花如雪,当侠士恶徒折梅御敌,徒留琼枝突兀,折的是梅花,亦是这些在浊世中独自坚强而高洁的可怜女子!

  庭院中那些曾经绽如红雪的梅花,是云舞阳亲手种下,而最终,大部分也是被云舞阳的掌风所击落。

  他是养花人,亦是摧花人。

  云舞阳曾对陈雪梅说,“我在不知不觉之中将她(云素素)教养得像你一样,善良,正直,从来不知道人间有龌龊的事情,因为我要在她身上看出你的影子。”

  然而,他曾经的种种罪恶,最终还是招来了鲜血与纷争,杀戮与仇恨,也招致了最终的真相大白,大好姻缘终被烙上冤孽的定义,让云素素一步步见证着尘世间的肮脏与罪恶。

  他是养花人,亦是摧花人。

  养花缘赎罪,摧花本无心。然而,世上不尽多如此无心之罪呵,一如云夫人折梅御敌,出手无心,而残瓣凋零,孽根已种,孽缘自起。如此惨剧,实是云舞阳一手酿成,他的自私和虚伪,不知不觉中埋下了祸根,埋下了难以断绝的情孽纠缠,古人云,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又云,山木自寇,源泉自盗,此话再不错也。只是,这些他亲手种下的罪孽,却要让下一辈人一同来承受,又多少让人有些无奈。

  但若把所有过错全摊到云舞阳头上,又未免让他有些太委屈。造成这一切的诱因,从浅层次上讲,是战争的遗祸,而进一步来说,实是人类无休止的私心极巨膨胀所带来的苦果。

  由此不难发现,“梅”这一意象,除去表面的景致描写,气氛烘托不谈,在此书中实是还扮演着三个角色,一是作为感情的物化,通过一些对梅的状态描写,来表现人物的内心活动;二是暗喻着陈雪梅、云素素这些高洁而又可怜的女子,她们虽有着梅的纯洁与坚韧,最终却不免在这肮脏的尘世之中香销玉殒;三是作为一种寄托与象征,象征着人性中美好的本真(此点实是可以和我另一篇文章中与《边城》的比较联系起来,这里不再细谈),而这种人性中最具光彩的一面,仍然是抵受不住世俗潮水般的打击,除了怅然兴叹,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残梅冷月临新冢,泪洒西风总断肠,惆怅斯人已杳,梅枝吹折,便只余零落成泥碾作尘,人亡花落两不知,让人在失落与悲绝中奋力嗅探着那萦绕在灵魂深处的芳香。

  关键字之二:梦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看还剑,是容易让人产生两种错觉的。一是感觉书中内容很有点像话剧,因为此书的场景竟是出奇的简单,只是一座贺兰山而已,只有那院落,那山洞,那丛林,简单的布景,清爽干净的语言,使其独具话剧般的特性。二是仿佛书中的世界是一个只有夜晚的世界,仿佛永远不会天亮。而梁老确是把主要的情节全都放在了傍晚或是深夜。

  事实上,这两个特性也都是梦的特性。

  梦的布景向来都是单调的,因为身在梦中,想象都是最单纯的,很少有华丽绚烂的场景。而夜晚,也正是好梦滋生的时刻,她独具清冷岑寂的个性,也只有在这种时刻,人的心灵才可能更清澈,更透明,才可能更接近人性的本真。当贺兰山上,月影空蒙,轻灵悠扬的歌声琴韵,在山崖间肆意绵延游荡,一个个好梦也正在悄然孕育着,将眼前的浪漫与美好悄然沉淀下来。

  其实,梦还有另一个特性,也在书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即是朦胧。全书行文轻柔而淡雅,再加上这梅花树影的衬托,是很容易让人在恍惚中产生一些错觉的。尤其是伊人在小窗中凝望,或是在树丛中分花弄影,更是将这种神秘而美好的感觉抒写到极致。那月色,那梅影,似是都是为这清梦服务的,在朦胧的洒照下独留昏黄满地,错落斑驳,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箫声凄绝,若拂柳分花,谱断人肠当一切交织成一点时,便似只余伊人孤立梅树下,闲弄柔条,暗遣纤步的倩影,古典之轻柔与朦胧之美在这种梦的效应下得到了最好的诠释。

  梦的效应,是的,这也是贯穿全书的一种很高明表现手法。而梁老,也在有意无意中,完成了一个梦的构建。我们可以注意到,还剑一书,实际上只经过了三个晚上而已,在这三天之内,陈玄机实是睡了四次,而其中三次,都是昏厥过去的。每到醒觉时,便会有一些大事发生。当陈玄机受伤坠崖,醒转的一刹那,便是梦的伊始了,而这次觉醒,完成了空间上的迁移,使他从现实的空间中进入了梦的发生地。而最终在湘妃床上的再次醒觉,所面对的便只有雷雨式暴风骤雨般的悲剧。那一瞬间,美梦再也无处遁形,取而代之的,是残酷而永无休止的梦魇。

  梁老用诗性的语言为我们编织了一个浪漫而美好的梦,然而,最终这个美梦却被他自己用一种近乎残暴的方式彻底击碎,如果说,书中素素所逐渐经历的一些人世间的卑鄙丑陋只是这美梦中的一些不和谐因素,只是为了让沉睡梦中的痴儿能有一些心理准备,那么,当这个美梦完结时,那一声声惨厉的呼号,便化成了漫天席卷而来的骇浪惊涛,将这个美梦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好梦由来最易醒,美梦愈是美妙,也便愈是脆弱,在残酷的现实之下愈发不堪一击。现实的阳光不尽是明媚的,此时呈现在可怜的素素面前的,便只有扭曲的人性与人世间无休止的纷争与矛盾,让童话中的浪漫与纯洁荡然无存,只能让人重新在尘世的喧嚣之中,作着无奈的挣扎。

  实际上,这种梦的效应,也让人对这个故事产生一种恍惚与错落之感,让人如梦蝶的庄周一般对所见的情境产生质疑。主角时而沉睡,时而清醒,究竟何时身在梦中,究竟何时曾清醒过,那或许只是主角一个永远未曾醒来的梦,或许只是一个浪漫而凄绝的想象而已,是耶非耶?幻耶真耶?而这残酷的现实,又焉知不是一场梦魇,只是我们永远挣扎在其中,不会醒来而已。噫,恰便似,谁解古今都是幻,大槐南畔且流连!

  关键字之三:剑拼死但凭三尺剑,深情唯有负红颜

  “我从第一个妻子的手中得了世上第一的宝剑,从第二个的手中得了世上无双的剑谱,我成了世上第一剑客,而也就失去了两个妻子的爱情!”

  “那达摩剑谱是你的,那把昆吾宝剑也是你的!”

  其实,我一直都不很清楚还剑一书中还的“剑”究竟是指什么。直至此次第五次重读,才算是看出了一点名堂,求证了一些心中所想。

  看看上面这两句话,或许会更清楚一些。还的是昆吾剑,也是剑谱,也可能是剑客,甚至还可以是──情。

  昆吾宝剑,从陈定方传给陈雪梅,再碾转至云舞阳手中,再到云素素,而最终,却随着崖边的一跃,昆吾剑凌空飞出,归入陈玄机手中,似是完成了一个圆满的循环。

  达摩剑谱,从澹台一羽,至牟独逸,再到云舞阳手中,最后的继承人也只有陈玄机了。

  对于云舞阳来说,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宝剑和剑谱,然而却永远地失去了两份珍贵的爱情,也辜负了梅花的一片深心。纵然成了天下第一又如何,那曾经的美好却是再也回不去了,而纷至沓来的麻烦与苦恼却是从未停息过。人言怀璧其罪,然而他面对着这绝世珍宝,所产生的落寞与惆怅,却绝非怀罪之心可以诠释的,那是一种对远去的爱情深刻的愧悔,也是高手寂寞的一种无奈。

  当最后,院中的落梅尽为鲜血所污,只余箫声幽咽,如梦如幻,伊人终究还是缓缓归来,踏着匝地霜红还来了昔日的一段旧情,也似是为这个循环画上了一个句号。云舞阳得到了剑,却失去了情,最终虽然此情已还,却也同时付出了更多的东西。还的是情,还的更是生命,还的也是孽!只不过,他亲手种下的孽根,却最终还到了儿女的头上。这悲惨的循环并未终止,而是绵延开来,将更多傲霜的寒梅也卷入其中,徒留得红萼凋残,星落如雪,想来他在九泉之下也无法瞑目了。

  对于陈玄机来说,他最终得到了武林中人无不觊觎的宝剑和剑谱。然而,这些对于他还能有什么意义呢,父母双亡,爱人已杳,徒留残剑在手,剑可以还,然而人死不能复生,缘灭不能再起,空留这三尺青锋,付与谁何?

  剑,实则更是贯穿全书的一个“矛盾”,一切纷争都是由它而起,一切惨祸也都由它埋下伏笔。只要有“剑”在,便有着险诈,有着争斗,有着素素所不愿看见的一切丑陋。其实,也可以理解为战争,若没有战争,又怎会有云舞阳危急时的恶行,怎会有陈玄机的匹马赴仇。剑者,凶器也,有了剑,便有了兵连祸结,便有了勾心斗角,是以才演出这一场冤孽重重的情殇。但实际上,战争还不是由人的野心与私欲而招致的呵,它其实只是人本性中罪恶的一个表现而已,只要有这“剑”在,便有着矛盾,有着不和谐,我想,这恐怕才是剑的真正含义吧。

  而对于云素素,这把剑,不要也罢,这把剑也不属于她。真正属于她的,只有那一树香冷如昔的红萼,纵然飘零散尽,仍然洁如尺素,只留清气满乾坤。因而,那崖边的一跃,或许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或许,她本就不该属于这个世界。──2009.06.11

 

 

小评《还剑奇情录》

李寒水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
              ──梦窗词人

  故事的起因似乎是二十年前,又似乎更加古老,古老到可以从人类第一次有了额外的欲望时说起。

  故事的开篇是一个传说中的少年,斜跨着白马,手执着宝剑,将千山万水踏过,只是去迎接宿命的相逢。却不料先遇到了一场情爱的纠缠,坠落入荒山的水涧,醒来却是自家的书房。只是斜倚梅丛的母亲,换成了轻巧的少女打帘而入。

  于某时四目相对。呀,这位妹妹好生面善,虽然未曾见面,怎么好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

  她的书房就是他的书房:为了月下的疏淡的梅花,诗意地开一排高畅的琉璃窗。她的品味对了他的胃口:松香熏肉,酸辣泡菜唤醒了他温馨的回忆。她长歌中舞剑,玉面生凉,赢得他的激赏;她月夜下窥望,天真无邪,得到了他倾心。

  一切像个聊斋故事,让书中人不知不觉跌入天旋地转的梦境,不知醇酒美人,哪个更能让人沉醉不醒。

  然后的情节急转直下,一个中年人的浅影,在玻璃窗上微微浮凸,淡淡说话,已震惊天下。这个人便是云舞阳。甫一出场,已经将万千的注意力都集中于自己的身上。

  欲望总是让人焚心似火,如同古龙笔下的绝色妖姬:许诺让你看了容貌,就要挖去你的眼睛。她明明是邪恶的,却又是魅惑的,长袖翩翩地挑拨,鼓动,跳一场盛世魔舞,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就能恰好搔到痒处,让你欲罢不能,甘愿典尽所有,卖身为奴。

  然后,她囚役你的理智,把玩着你的情感,欣赏着你的丑态,榨干你的骨血,再无趣地将你抛开。随随便便扔下一本《达摩剑谱》,也能引得武林大乱。澹台一羽因为它走火入魔,双腿瘫痪,饥饿难耐,只能以钟乳为食。陈定方因为它郁郁而终,临死还念念不忘。牟独异身受七阴掌的阴寒之气侵蚀,又被自己的女儿盗去剑谱,一病而殁。

  连那本来可以置身事外的玉面侠丐,也被那层层的情理纠结其中,被闪电一样的剑光剜去一手一脚。拖曳的薄剑在他脸上划下了一气呵成的伤痕,他带着荒芜的心事,衰老的思慕葬身大山之中。谁爱过他,他又为了谁,谁在乎呢?

  更有惊才绝艳的奇男子甘愿化身为魔。长江无尽的长风里,重伤的妻子心存死志,他的欲念却默默潜行,早已经翻天覆地。道德被云舞阳轻易焚化,化作飞灰一撮。举手一推,看着自己重伤的妻子被江水卷去,再无痕迹。

  他就这样干净利落地毁灭了自己的爱情,喜气洋洋地迎娶了他人。他却又鄙夷起这个肤浅无知的女人来。略微施舍地虚假情爱就能让她倾尽一切,狂热地倾覆道德。这种女人有什么可稀罕?于是他于梅林下重新捏造了一个神龛,放置他的爱情,奉若神明。梅须输雪三分白,雪却逊梅一段香,能两全者,唯有雪梅尔!当年在梅下吹萧,雪下吟诗,你侬我侬,忒啥情多,他也是用真心待她,她也用实意待他,总有点不甘的痴迷,要借尸还魂,于规尺计算的藩篱中挤着钻着,冒出嫩芽来,在月夜中舒展柔嫩的酸涩,让他悔痛不已。

  是的,他无时无刻不努力保持着清醒地计算。略施妙计,宝剑,剑谱,便已归入囊中。一切都被他闲闲算定,淡淡推拒。凡俗的人如乱世的沙,臣子的命是枭雄的棋。一辈子做个牵线木偶,又有什么意思?!不如隔开历史的时空,辟一方净土,做自己世界的主人!他欣赏满园的梅花,他看着二八的女儿,心满意足。那满园横斜的梅花,被他植入爱情,植入悔恨,植入回忆,植入哀恸,植入病态,任由他在清香的浮绕里独吟独坐独筹独唱。依依深情,纯如净水,可以让他的精神浸泡其中,俎上肉般任凭道德的利刃皮鞭宰割鞭打。让那深入骨髓的啃咬撕扯再痛苦些吧,不然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存在。然后,他会舒服点,仿佛得到某种程度的净化,将自己与飘然世外的道德标准合为一体,用一双冷眼看着一切虚妄的挣扎,名正言顺地折磨自己的第二个妻子──用诡计赢来的东西,往往不需要太过于珍惜;被情欲左右的偷窃,往往会引起主谋的鄙夷──那不是他理想的女人。他用那满园的梅花塑造素素的玉骨冰肌,用回忆中月下吹箫的伊人为蓝本培养女儿的一身天然爱好。那是他的女儿,是创造的玩偶,是他唯一可以泄露自己卑劣行为的神女,他只会对着她毫无保留地忏悔!

  零落的香雪中,因为有美好的女儿,可以让他怀念旧事,触手即痛,却得到了精神上的巨大满足。

  原来,他爱的最深的,是他拼命要从自己的身体里挤出铲除的,不为任何外力所动摇的纯洁和善良。这纯洁和善良,本该至少还有一个存在于世上,只是被他轻易的毁去,只能日日看着替代品彷徨苦吟。

  可是双脚踏出梅林,他还是他,杀妻偷剑弑友睥睨天下的云舞阳。

  他根本就不正常。

  他借力打力,将道德打垮,又忍不住在暗处向绝对道德袒露自己一身入骨的暗疮,那永远不会好的恶性肿瘤。他嘲笑着触手即溃的纯真,却又膜拜纯真,畏惧纯真。

  所以,对于玄机和素素,他愿意成全。一个是天上掉下来的妙手偶得,一个是他费尽心力塑造的钟灵秀独,为什么不撮合?在他生命最后时刻,宝珠挣脱了他的手掌,他终于明白了她身上坚韧的力量,于是他与妻子相视一笑,当做此生的永诀。生命在流逝,他却不在痛苦彷徨,挺直了腰杆等待着,等待着履行一个父亲最后的责任,把自己最宝贝的女儿许配给自己最看得上的少年人。

  一阵梅花零落,伴随着无数人心事乱纵横。陈玄机和云素素那苍白单纯的爱情,如同浓墨深处的高光,强烈得刺人眼,却在那残酷的梅林里历尽阵痛和撕裂,鲜血淋漓下,诞下了兄妹相恋的畸形怪胎。

  冤孽啊!“春种一粒粟,秋收万亩粮”。玉米的种子永远结不出西瓜。回忆中的陈姓女子吹箫踏月,姗姗来迟,无意间挑破了一切脓血,堆烧了一切孽胎,那梦中的曼陀丽便飞灰于一片茫茫火赤中。燃烧的贺兰山成了一座大洪炉,风灌上来,云涌上来,山的影子投上来,将天地间的钟灵秀独,炼成一炉璀璨晶莹的悲伤。

  天边的月亮带着吊诡的笑容。

  狂风中追逐的少年依然一脸懵懂。

  素素,这是为什么?

  玄机,你明白吗?你还不明白吗?

  素手一扬,那把昆吾宝剑飞起,几个十年就这样过去,精细风流的庭院变作败瓦残垣,只有朱颜在。因为当年她柔软如织的身体向后倾倒,跌下万丈深崖,碎裂成尘埃万千,最终化入那山,那水,那岩。兄妹亲情已经诞下,爱情却不甘心死去,只能让素素的最后一次逃避终结于山巅的偶然失足。

  贺兰山上从此没有了故事,故事已经被火化。但是生命还没有完。莽撞少年的泪珠轻弹,湿润了时间的点皴拖曳。后人的一只勾筋的狼毫,白描了他风姿老态,却画不出他那份如同倦叶的释然。也许他不曾忘情,正如他并非无情。只是狂乱的往事,早堆成了帝王般沉默的坟茔。如缕的情思,慢慢渗出秘密的痛苦,如同王陵地下的水银,默默地,卑微地潜行着,在黑暗的世界里,无声地围成了一座城市。荒芜的废城里,飘荡着他羞耻难言的情爱,不可思议的无奈,还有贺兰山上那些枯骨的磷光。

  只是他的脸上,如斯平静。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杀手。她缓慢地杀死了青春,勒毙了衰老,挫败了有趣,打发了无聊,磨损了情爱,也遣散了怨恨。让他多年之后,能淡看了白云苍狗的莫测,拂去了岁月沧桑的风尘,可以平静地注视着天,平静地看着地,平静地看着一页页剑谱在面前展开演化:阴阳互生,百变玄机,四两轻拨,万流朝海!

  剑法也不过如此吧!

  了然了变化,何不创造变化?

  勘破了情关,何不重筑情关?

  于是你可以执着你的轻灵为我前锋,我便仗着我的沉重为你护卫。双剑这样合起,再那样荡开去。如同他当年和那个叫素素的女孩子走近,再分开。

  他注视着他的徒子徒孙阳光下灿烂的微笑和流泪,如同看着当年心头怒放出最鲜嫩的浅薄。然而,他早已经安之若素,可以和那些老去的少年笑看起落蹉跎。只是无人的时候,他也许会抬头瞭望。日月星辰周转不息,星空中,他和素素的纯真笑脸,没有来得及受到性爱的磨损,婚姻的侵蚀,已经夭折于欲望的丑闻中,上升成了永生不妊的星辰。,那是他自己的参商。

  兄妹是参星,情人是商星。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夜的影子又上来了,那荒山里的野唱也起了。

  “天上的月亮赶太阳,地上的妹妹追情郎……”

  “白白的小马儿,吃我场上的青苗,拴起它拴起它啊,延长欢乐的今朝……”

  今夕何夕?!

  后记:

  今天,江南,艳阳高照,天降大雪。这大雪来得妖异,古怪,暴力,美艳。武侠世界里,于这样的天气,应该有故事发生。但我想到了云舞阳,顺时而动,却又不合时宜。

 

 

一方明月夜朦胧:从1.5到2.5

乱世佳公子
 

  ──祝温丫头生日快乐

  昨天,1月24日,是温丫头的生日。虽然,我很早前就自告奋勇要写一篇文章,只是,悲剧的人生,每时每刻总有一些令人发指的原因,使得我根本连打开word码字的勇气都没有。直到昨天终于回到家,躲进自己的被窝里,开始了我那令人发指的假期生活……
 

  首先,用最简洁的话,来谈谈认识温丫头近半年来,她留给我的印象:傻傻的,带点小无辜──特真诚!
 

  就我所知,因为温丫头在某个梁群里面的名字是云素素,所以,一直就被称为素素了。我不晓得温丫头是不是也非常喜欢《还剑奇情录》,非常喜欢云素素,我是的!认识以来,我们应该从没有讨论过任何与梁羽生有关的话题!那么就以这2.5-1.5=1(题目就这么理解吧,我想表达什么就没有必要去知道了)篇《还剑奇情录》的自言自语,送上迟到的生日祝福:生日快乐!
 

  于是,原谅我吧,就这样直接地开始这与生日无关,本应带着喜庆却有点无情的正文了:
 

  “贺兰山上,升起一轮明月,落下一段风流”,这是我早前文章的结尾句。那月亮在夹杂着陈玄机凄厉的叫声的云家熊熊烈火的映衬下,显现的那一片绯红,影印着陈玄机与云素素之间,这一生,永恒的残缺。苍白的月光、苍白的人生之中的点点艳丽。从此,贺兰山上,这一方独特的明月,在我的心中,再也不曾挣脱出纠结与冲突的命运,彷佛,从我翻开《还剑奇情录》的封面开始,在萧韵兰如怨如慕的歌声之中就早早地掉进了现实的漩涡里。那歌声开启了世外桃源与现实世界相通的大门,连接起了陈玄机与云素素异地的两颗心,直到云素素的死亡,世外桃源的消失,连接的断绝。而云素素腾空的瞬间,消逝在月光中的美妙,在洁白的月亮表面,镌刻进去了陈玄机前半生的点点哀伤。云遮月隐,当一切都变得朦胧不可寻时,也就只有陈玄机的呼唤才显得痛彻心扉,却又是那般的无关紧要。
 

  月光的褪却,黑暗之中,在难以言表的忧伤背后,我却越发的迷惑了。或许,陈玄机与云素素之间的一切,从来就不应该称之为爱情,虽然,我们可以在书中明确地看到,梁羽生称之为爱情,而且是刻骨铭心的爱情,而恰恰是“刻骨铭心”的感觉,给了我这份迷惑。那种关乎陈玄机与云素素之间的感觉,给了我这样的想法:贺兰山,是《还剑奇情录》里的故事发生的地点,而陈玄机与云素素交织成的不仅仅只局限于他们两个人而是覆盖了贺兰山上所发生的一切的内心情感,才是这本书所有场景的真正的舞台,粘合起了《还剑奇情录》全书的爱、恨、情、仇!所以,陈玄机与云素素错综复杂的相交与既定的身份关系,给了这份感觉一种沉重与沉痛,像是背负着重物奔跑的压抑。
 

  贺兰山上的残酷到有些莫名其妙的斗争是真实的,陈玄机与云素素的单薄到近乎是发自内心的盲目冲动的交往的部分却是虚幻的,而表现在他们两人之间,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文字,却是虚幻之中渗透出的真实的痛。人性的复杂,使得一切也都复杂了。到这一刻,才悲伤的意识到,我喜欢《还剑奇情录》,为之倾倒的不再是云素素的天真,不再是陈玄机与云素素之间的称之为爱情的感觉,不再是云素素死亡的绽放魅力,这些,都已经成为了苍白的现实生活状态下的梦幻。这一场短暂到有些无辜的梦,才是我真正迷恋的对象。
 

  相救陈玄机,是出于云素素内心的善良吗?呵护陈玄机,是出于云素素内心的无邪吗?或许,这些,云素素从来都没有想过,只是经历过些微生活的我们赋予给云素素的优良品质而已。云素素从来没有经历过外面世界的负面的邪恶,于是,善良、无邪这些内心的美好对于她来说,应该是没有意义的。云素素,她无辜到只是不动声色地折射《还剑奇情录》中现实世界的错综复杂关系的一面镜子,恰如贺兰山上的那一方有情无义的明月。以至于,使得恶在云素素身后,竟是可以展现地如此的具体。在月亮之下,夜晚也就越发的黑暗深沉了。镜子引发别人内在追求美好的向往,却无能为力去排斥心中的肮脏,云素素从来只是不存在的,一种我们心中无助的寄托。
 

  整部《还剑奇情录》,是云素素“本应如此”地折射世间百态时,镜子片片碎裂的过程,直到最后的重重冤孽覆盖下的寸寸伤心,高高在上的镜子碎了,碎在沉沦泥泞中。只是,镜子的任何碎片还是能不变地照出完整的世界,而云素素早已逝去!云素素的死,也使得一切的罪恶都得到了本不应该有的原谅。
 

  而陈玄机是一切隐藏罪恶的滋长,是第一丝裂缝的出现。
 

  如果说,云素素是陈玄机对外部压力与环境不自觉地逃避,那么,陈玄机的出现,对于云素素来说,带来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渴望。是云素素生长在贺兰山这样无尘的净土之中,表现出来的短短的前所未有的生命张力。这两个血脉相连的生命的相逢,迸发出的,是熊熊大火的卑微,月光的黯淡。陈玄机与云素素有的,是那近乎比鲜血还要纯洁的美丽。鲜血,一丝反感的快意,消失在了云素素纯真的迷人之下。
 

  但是,这,是爱情吗?爱情是具体的,真切的!云素素与陈玄机是梦幻的,是《还剑奇情录》层层背景关系交织的一个结合点,是《还剑奇情录》中罪恶人性的一种救赎。云素素代表的是不夹杂着任何个人感情的无尽的爱,是与以云舞阳为代表的罪恶人生的相生相克。云素素,是如此的柔弱。或许,不应该用人性去解构云素素的人生,她,只是单纯由爱缠绕而成的一个生命体。而陈玄机的幸运与不幸,表现在,正好他给了这个无瑕生命体一个具体的人生──于是,天使由此堕落!
 

  当美不再是美,爱不仅仅是爱,而是成为了残酷现实之上的另一个现实时,云素素注定了此生的堕落。她从贺兰山上坠落,那花瓣一样的人生。陈玄机歇斯底里地呼唤,他迷失在了呼唤之中,花瓣的破碎声里。这一刻,甚至,连这方明月的月光也一起随之碎了,陈玄机的人生也碎了,从此枯萎。只是,一地的碎片,从来未有人去收拾。吹散在风里,遗忘在人生中!只有一遍一遍不停地翻书,才能一次一次地捡起这些碎片,再一次丢在空中。花瓣着地时那彷佛是外面世界哭泣时眼泪四溅绽放的声音,只为残酷人生之下那不变的美丽。
 

  是谁渴望着真实生活中的那种残酷?仇恨与爱情交织在云家父女、父子与兄妹之间时,连残酷都获得了生命,有了一丝哀伤,让陈玄机与云素素从此再也不曾相逢,而让云素素跳崖了。前不久,当我再一次想着“爱情”与“伦理”时,我是这么问寒照雨的:“用中立一元论来分析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时,是不是可以归结为‘生物进化’这个漫长的过程?”寒照雨在不明白我为什么莫名其妙地问这个问题的情况下,是这么回答的:“先煮一个鸡蛋吃了再想。”这篇文章的上面部分就是我煮鸡蛋的过程,黄与白,始终是爱与美。但是,吃,就没必要了,给生日的温丫头吃吧。就像前面的用词“血脉相连”、“比鲜血还要纯洁的美丽”,“爱情”与“伦理”终归是陈玄机与云素素两人之间不可逃避的审判。
 

  而兄妹审判背后的云舞阳呢?他便是这个邪恶人生的法官!
 

  云舞阳是《还剑奇情录》中明面上要打击的对象,他在内疚之心近二十年的折磨后,剔除了他内心的杂质,或许说是人生中曾经的污点得到了时间上的洗礼,至少对于他自己来说,是的。他在《还剑奇情录》中已经获得了“道德”与“人性”的平衡。只是,任时间流逝,这个平衡吹散不了他心中的后悔,而只会更加后悔。对自己本身认识上的提升,带来的是对自身的唾弃,一种鄙夷。当云舞阳曾经的罪孽体现在陈玄机与云素素内心这个舞台上时,陈玄机与云素素此刻的矛盾就全部集中在了云舞阳的身体内。伦理也好,爱情也罢,云舞阳逃避了,云素素也逃避了。而留下支离破碎的云家废墟在夜复一夜独自面对月升月落时,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云舞阳会被人遗忘,云素素会被人遗忘,只有陈玄机还独立行走在夜色当中,拉着长长的背影,聆听着月光的低语。
 

  不如,就背负起这苍白的月光,一起上路吧!

 

 

不让月夜更朦胧

──七夕杂谈续

乱世佳公子
 

  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中美的东西还有很多,可是,留给我的,除了厉胜男,便仅仅只剩下《还剑奇情录》了。
 

  死亡,或许是我选择的一个前提吧。死亡的过程,是表达内心强烈情感的非常好的载体,是一生中无法达到的一种高度。虽然,有些东西不需要这样激烈也是可以解决的,但,有些时候,这条路,是没法选择的,也是无可替代的。正如我当初的疑问:“练霓裳三个字,使我们对她的意识永远停留在她那红颜白发的绝美凄凉之上!那位一夜白发,远走异乡,孤独终老的人,她坚守的是什么?大家在看《塞外奇侠传》,当晦明对她的称呼是‘白老太婆’时,对这样的坚守又是做何感想?”至少,卓一航,他的守候,还存在实质性的依托;而陈玄机呢?不论梁羽生是先写《萍踪侠影录》再写《还剑奇情录》的顺序,陈玄机总有一块地方是空白的,不圆满的!而小说的情节连贯,也使得我们愿意去整体而论。于是,陈玄机这一辈子,已经背负上了一个人的死亡。所以,《萍踪侠影录》中的玄机逸士,始终伴随着一丝缺憾。而上官天野与萧韵兰之间的那份尴尬,陈玄机就不必有了!
 

  其实,我也想不通,云素素她至于跳崖吗?但是,我不可抗拒地喜欢她这个姿势!那个姿势,令人感到悲伤,感到美丽。在《空之境界》中,有一个贯穿始终的比喻:那坠落的姿势,就像一朵盛开的百合。云素素这个姿势的美,还在于她永远没有落地的一刻,永远地绽放,也不需要枯萎……在腾空跌落的一刻,即便意味了全部的结束,却又彷佛从来未曾开始过,这一刻便是永恒,记录的是永恒不变的那张可爱的脸。
 

  距离上次写《还剑奇情录》的文章,已经两年多了。这两年的不同,在于现在的我,敢于直面陈玄机与云素素之间关于兄妹与爱情的问题,下面还要好好地谈。这个问题不去触及,于我来说,上面写的一切都是空话,就像喜欢厉胜男却又不敢正视或者回避又或者直接否认厉胜男杀害无辜老人的邪恶。这样,必将伴随出很多无谓的矛盾,是不可避免的遗憾。
 

  陈玄机与云素素之间有的是爱情,那种一见钟情的亲切感是发自远景深处内心的渴望。在《还剑奇情录》中,梁羽生赋予给这份爱情一种近乎本能的性质。不期然让我想起有前生今世概念的《红楼梦》,贾宝玉初见林黛玉的情景:“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这种模糊的感觉是超越爱情而存在的,只是,在朦胧不可知之中,却又全身心寄托在了爱情之上。这种感觉存在于陈玄机与云素素之间,也已经带来了悲剧的味道,只是两人义无反顾地向往着。这份神秘的色彩,具有深深的诱惑。(插一句:曾经有很多写手用狄俄尼索斯主义来诠释厉胜男,而如果按照我上面所说,陈玄机与云素素之间具有这种神秘色彩,那到头来,厉胜男的悲剧与两人的悲剧倒是非常相似的了!可以殊途同归……这个我也不清楚,这是写文章写到这里时的新发现,以后再去思考。)
 

  而“兄妹”的关系,便是这份神秘的代价,为什么两人是兄妹而必须付出代价──爱情!但是,这份爱情是乱伦吗?我的答案是否定的──不存在乱伦之说。云素素选择了死亡,是用生命书写了她与陈玄机之间感情的纯粹,甚至容不得兄妹了。人,不应由罪恶选择道路;而应该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背负起罪恶!先有爱情,再有兄妹,云素素的死,是自由向道德的妥协,这种先后顺序也正是说明了乱伦是一个强加却又无可奈何的概念。厉胜男选择死亡,她要的是自身的意义。而云素素面对的社会压力,是爱情,是兄妹,是两个人的。同样选择死亡,厉胜男没有妥协,而云素素却是的。但是,相同的是,死亡是不可束缚的,是完全自由的。
 

  七夕,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只是悼念下李煜,既然想起了李煜,就择日不如撞日地同一天想起郭荣(其实,我更喜欢称他为柴荣)吧,我太喜欢这两个人了。李煜那一声:“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何尝不是一种坠落的姿势。他,最后还是坠落了,如是,没有必要回首。他在走下南唐帝位之后,在这坠落的一刻,登上了词帝的宝座,这里照样是永恒。在这永恒的时刻,音乐消散,彷佛只有月光还存活着……
 

  梁羽生不顾一切让“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出现在了《还剑奇情录》中,那一轮明月不论何时何地,或许意味着太多太多。夜月朦胧,包围着身心,向远方寄去思念。如梦一样的爱情,陈玄机有过,云素素有过,在这一刻成型,在下一刻消散,在没有未来的感觉里,心灵呈现出来的是如月光般美丽的纯洁。那一泻而下之时,又何尝在乎太阳的出现。只要舞台还在,就算曾经的云素素走下了舞台,却始终绵绵不断地传送出最真挚的感情。一声叹息,在阳光下与思念一起淡薄而去……
 

  云素素那一跳,让远方的火焰,让人性的斗争,让贺兰山上支离破碎的一切,让什么也都变得朦胧。她终归是美的。中立一元论,之于我个人,那便是──美!不论是厉胜男还是云素素,不论是牛郎织女还是那一轮圆月……
 

  我还很喜欢这诗句: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自从江苏卫视晚上十一点钟开始两集播放《天龙八部》以来,这个姿势,我也维持了很多天了。虽然,我根本找不到牵牛星与织女星,但,那一片星空还是一样的!

 

 

谈《还剑》之与《洛神赋》

有泪如倾
 

  关于梁公的《还剑奇情录》一书,之前也写过不少文字,但总觉得未能尽其意。在我看来,《还剑》此书是梁著中最能体现梁公写作技巧的一本,各种叙述手法的运用,使其在梁著中显得别具一格。而同时也因其篇幅短小,很好地掩盖了一些梁公在长篇累牍中表现出来的缺陷,使其得以一气呵成,蔚然一体。

  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文以气为主。”而其弟曹植的《洛神赋》,就很好地佐证了这一点,其文虽绮丽惊艳,不可方物,却自有一种清新浪漫之气荡逸其间,与《还剑》自然清雅之气颇有相通之处。
 

  纵然两文在体裁、情节、行文上都存在着不少差异,我们亦可惊奇地发现,两文对以美好的爱情与纯洁的人性的渴求与向往,关于清幽朦胧的意境的捕捉与渲染,甚至两文的政治背景方面,都是颇为相似。

  于是我们再来读《还剑》,脑中或许会呈现出这样的场景:落日余霞,古道黄昏,我们的主人公骑着他心爱的白马疾驰向贺兰山阴,他失蹄落马,昏昏睡去,连着做了三个梦。第一个梦中他仿佛回到了千里之外的家中,遇见了一位纯洁美丽的女子,并对之心生爱慕。第二个梦中,他与心目中的女神分离,却一直在苦苦追寻着爱人的足迹。第三个梦是一个噩梦,他终于发现自己与爱人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巨大的悲伤与现实的惨白将他从美梦中生生拽离出来。
 

  这像极了《洛神赋》中所描绘的那番神韵!
 

  我之所以把这一幕幕场景理解为三个梦,是因为《还剑》的行文,似是刻意营造着一种梦的气氛,仿佛错落,时有恍惚之感。主人公在白天昏迷,“夜晚”醒来,在三个不同的夜晚,目睹着贺兰山月色之下的种种闹剧,也体味着其中朦胧绰约的梦的意境。于是我们也可以认为,或许他从来未醒过,只是活在一个梦的幻想之中。而《洛神赋》无疑也是拥有这种梦的特质的,那样奇绝瑰丽的场景,怕是也只存在于曹子建的幻想之中。
 

  但《洛神赋》毕竟只是散文,只需要表现一种追求,一种思想就行了,只需要作者天马行空的想象将读者感染,使其暂时超脱于现实之上。而《还剑》作为小说,需要有完整的情节,因而作者毫不吝惜地将自己所编织出来的美梦无情击碎,告诉你女神原来只存在于梦中,告诉你什么是想象与现实的分野。

  然而这并不妨碍我们用审美的眼神来欣赏这本《还剑》,须知那种古典的空灵与温婉的文气,始终贯穿全文,即使在梦碎前的一刹那,我们仍身在那种皓月清歌,横斜疏影的意境之中。梅花院落,月色朦胧,慵卧绣床芙蓉帐,忽见有女在侧,脸泛桃花,眉蕴春雪,气若幽兰,洵美且都,再加上似曾相识的布景,曾让玄机如堕梦中,想来曹植初睹洛神仙姿的震撼,亦是如此。及至素素引剑翻飞,曼声清唱,剑影歌声,两相妙绝,恰便似“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然后素素峰顶抚琴,遥唱诗经,歌声盘绕山崖水巅,“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于是暗通款曲,海誓山盟,“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虽然情节迥异,但两文都在我们面前展开了一幅幅梦中的纯美画卷,月色花香齐入梦,华容绰态各迷离,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书中的女主角云素素,或许还是和洛神有着不少区别,洛神端庄绝艳,不苟言笑,素素却是如此的可爱可亲,但两者并非没有交集──皆是纯洁美丽,且都具有现实中普通女子所不具备的某些特质。曹植在《洛神赋》中毫不吝惜美丽的词藻,他将天地间所能拥有的一切灵气全都安到了洛神身上,而梁公也毫无保留地将天山所能赋予的一切懿德几乎都给了素素,让她舞得一手好剑,弹得一手好琴,浣衣烹厨,无所不能,无所不为,且性格如梅花般纤细善良,一尘不染。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不充盈着生活的情趣,使她看起来与仙子仿佛格格不入,然而诸般美德加起来,却又使这一形象显得高于生活──你很难在现实中找到如此完美的女子。而他返璞归真般纯洁的性格,更使她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原来,曹植写的是洛水女神,而梁公写的则是贺兰梅仙!
 

  在这样幽冷的月色之下,浅酌着一碗醇酒,静听着耳畔的玉石清音,对着如此美妙的人儿,一个人很难产生什么私心杂念,他的胸中只会被各种高尚的情操塞满,用最纯净的爱意去感受生命的美好,去贴近人性的本真。而洛水之畔的曹植也沉浸于他的那个满是想象与诗意的美梦中,面对着离合的神光,缥缈的仙踪,眼中被洛水涤荡得只剩下“爱”与“美”两个字。

  只是,美梦终究只能是美梦,越是美丽的东西,反而越让人觉得脆弱,觉得靠不住。无怪乎子建在和佳人深情款款之时,还要捏捏脸蛋,看看是不是真的,“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痛苦的现实也最终姗姗来迟,给一切超乎现实的想象画上句号。人神殊途的现实让曹植亦只能“泪流襟之浪浪”,“哀一逝而异乡。”而玄机与素素所面对的则更是天塌下来的悲剧,让人无法反抗的命运,在人世间的种种肮脏的交易与斗争之下,美好的梦境再也无处遁形,纯洁与美丽只是徒然变成了女神的墓志铭!
 

  现在我们或许应该静下心来看看这两个故事背后的一些事情。在贺兰山的这座小院中,清冷高洁的梅树终究掩不住她身下所不断发生的罪恶,一把昆吾宝剑,一本达摩剑谱,便引得无数人为之前仆后继,他们洒下的鲜血中所流淌着的人性的劣根,早已将这几树傲雪的寒梅彻底玷污。“剑”完成了它的一个循环,但它的循环远远没有结束,只要人类的贪婪与虚伪存在,这把“剑”就会一直循环下去,每一个循环,带来的都是仇恨与冤孽,是情人的分离,是千万人的鲜血!
 

  而写下《洛神赋》的曹植,也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翩翩佳公子,早已失去了《白马篇》中的快意与任侠,变成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悲愤,笔下的词章无论如何华丽,都掩不住“人到中年鬓白,却嗟壮志成空”的哀伤与无奈,只能看着心目中的女神离自己越来越远,郁郁回到残酷的现实之中。
 

  从这点上我们更可以发现两文是如何惊人的相似。《洛神赋》原名《感甄赋》,一说是曹植为自己的嫂子甄夫人所写。因而两文中的两段恋情,可以说都是“有悖人伦”的,是那样的可望而不可及,只是曹植还只是尴尬与不可求,玄机所面对的则是铺天盖地,剜骨噬心的悲剧,曹植尚且能够“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玄机却早已不堪回首,只能在内心的不断摧残之下麻木成那个所谓的“玄机逸士”。而两人的处境也颇为相似──同样是身份尴尬的孤臣孽子,曹植在政治斗争中被曹丕打败,不断遭受着政治上的迫害,玄机的父辈亦是在政治斗争中输给了朱元璋的张士诚的手下,不免难见容于朝廷,这类人心中充斥着对于现实的无奈,以及对于前途以及自己所作所为的迷茫,原来浪漫想象之下的处境皆是如此不堪。而梁公,在那个动乱与迷离的六十年代,又何尝不是在借书中的想象来作为对现实的升华与解脱?
 

  然而繁华过尽之后,便只剩下郁结于心头难遣的恨意,很壮志难酬,情路隔阻,恨世事无常,美人遭妒,也恨现实之丑陋,世人之鄙俗。
 

  但这样对于爱与美的执着追求,始终是具有其积极意义的,否则人只会在现实的重压之下越陷越深,变成不辨善恶美丑的机器。

  两次所谓的“一见钟情”,带来了两个妙绝人寰的故事,于是我常想,若是能多一些这样美丽的邂逅,我们又将收获多少不可多得的精神财富。只是以甄宓之飘邈,以素素之高洁,原是不容于这世上的,因而当这绝美的故事收场之时,她所带来的人神殊途的痛苦却更让人郁闷非常。然光风霁月之如屈灵均者,亦不免每以香草美人自喻,著离骚千言,来掩盖现实中的苦闷与失意。因为这种对于美的追求,是人性中所无法磨灭的一部分,是永远值得我们用心去捕捉与体悟的。

 

 

牟宝珠的背影

──《还剑奇情录》读后

风继续吹
 

  第一次读《还剑奇情录》,并不知道它与《雷雨》的关系,读后,也并无感觉。
 

  前些时间读了田本相的《曹禺传》,加深了对曹禺先生的了解,除了佩服先生以23岁的年龄便写出了惊世的《雷雨》,更加佩服先生对戏剧的见解,传记中引用先生的话,可谓字字珠玑,让我受益良多。
 

  重温了一遍《雷雨》,想起了《还剑奇情录》,也重读了一遍。
 

  《还剑奇情录》的确是借鉴了《雷雨》,写得不错。
 

  全文语言简练,有些竟精练如戏剧,似乎也受《雷雨》的影响,例如:

  “他想把萧韵兰拉下马来,他想打萧韵兰的耳光,他想抱着萧韵兰痛哭……”

  三个简单的句子把上官天野的内心刻画的相当到位。
 

  然,梁老毕竟比不上曹禺先生之才华,《还剑奇情录》算是向《雷雨》的致敬之作吧。
 

  当然,小说不同于戏剧,《还剑奇情录》也并非只有致敬而没有亮点。
 

  有人说,结构是亮点,但我不懂结构;
 

  有人说,云素素是亮点,但她没有打动我;
 

  有人说,云舞阳是亮点,我也认为,这的确是个亮点,这个智商远高于情商的人物,似乎是梁先生作品中独一无二的。
 

  云舞阳是亮点,但他也没有打动我。
 

  打动了我的,却是云夫人牟宝珠的背影。
 

  牟宝珠似乎并不是书中的主角,但她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引起我注意的是她并不多的戏份中的“三去两回”。

  云舞阳眼光一暼,只见他的妻子捧着画卷,一步一步的走出老梅树边的月牙洞门,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云舞阳为了成为天下第一,杀死了石天铎,那个曾经和他并肩战场的老友,也是牟宝珠青梅竹马的好朋友。牟宝珠无法释怀,她恨云舞阳,她决定离开云舞阳,去照料石天铎的妻儿。
 

  第一“去”,牟宝珠留给云舞阳一个决绝的背影,面对着这样的背影,云舞阳“心头颤栗,好像灵魂也脱离了躯壳”。
 

  然而,没过多久,牟宝珠又回来了。
 

  第一“回”,为了女儿云素素。作为母亲,她放心不下女儿,她回来求云舞阳答应她一件事。
 

  二十年夫妻,牟宝珠第一次求云舞阳,求云舞阳答应云素素随陈玄机离开,永不要回来见她不合格的父母。
 

  牟宝珠的内心定然是忐忑的,因为陈玄机是来杀云舞阳的,而且以陈玄机的资质,即使现在杀不了他,十年后,却可能就是他成为天下第一的最大威胁了,所以她可能会担心云舞阳不答应她的所求。

  云夫人道:“你舍不得她,我又何尝舍得她?但我思之再三,她还是离开咱们的好!”云舞阳“啊”了一声,凄然地道:“我懂得你的意思了!”
 

  云夫人道:“你懂得就好,这世界只有一个可以令她快乐的人!”云舞阳叫道:“陈玄机!”云夫人道:“不错,就是那个想刺杀你的青年!”

  智商超高的云舞阳,怎能不明白牟宝珠的心意,自然一点即明。
 

  牟宝珠却也干脆,直接指出她认为事情的关键──“就是那个想刺杀你的青年”。
 

  然而,二十年夫妻,同床异梦,牟宝珠又何尝了解云舞阳?又怎知他现在内心所想?又怎知她所认为的事情的关键,云舞阳却已根本不在意了。

  云舞阳心中酸痛,正想说话,只听得妻子已抢着说道:“这些旧事也不用再提了。现在我只求你一件事情,让素素跟玄机远走高飞,最好以后永不再见咱们的面。”云舞阳道:“不错。免得她记起曾有我这样的一个令她心伤的父亲。宝珠,我答允你了!其实我也愿意她和玄机同在一起!”

  云舞阳回答的也是如此干脆,他已根本不在意旧日同僚对他的冤仇了,根本不在意什么“天下第一”了,甚至不在意自己的性命了,这些与他女儿的幸福和快乐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二十多年的夫妻,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竟然心意相通了!
 

  聪明的牟宝珠,想必也从丈夫的表现中看到了他并非是如往昔一样在伪装,想必她此刻的内心里也是高兴的,为云素素,也为云舞阳。

  云夫人听了这话,转身就走。……云舞阳道:“你去哪儿?”云夫人道:“你杀了人,我替你还债。”云舞阳喃喃说道:“天铎,天铎,最后你还是赢了!”

  “我替你还债”,这似乎像是牟宝珠的气话,但我的理解,却不仅仅是句气话这么简单,我想,这句话有一半是气话,而另一半却就如字面的意思,牟宝珠真是有想替云舞阳还债的意思,这另一半的意思,也是对云舞阳在女儿的事上和她的“心意相通”的回应,是对他另眼相看了。
 

  我的解读不知是否正确,但我坚持这样的解读,而且我认为,牟宝珠的这“另眼相看”,也是她第二“回”的一个重要原因。
 

  然而,云舞阳却没有我这样的解读,他还是误读了“我替你还债”这句话,认为这只是一句气话,所以他发出了“天铎,最后你还是赢了!”这样的感叹,以为牟宝珠爱的是石天铎,她是为了爱石天铎而去照顾他的妻儿的。
 

  因为云舞阳的误读,牟宝珠又作了解释:

  云夫人听了这话,又回过头来,道:“我把天铎当做最好的朋友,对他可并没有半点私情。但你可知道他家中还有寡妇孤儿?这一幅画也还要给他送去。免得他死不瞑目!呀,若不是为了素素,今晚我就不会回来!”

  这样的解释似乎印证了我的解读,为何多此一举?何必要解释?为何不像第一“去”那样──“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她最后又补充的一句“呀,若不是为了素素,今晚我就不会回来!”,却又让我回味良久,没错,她这次回来的确只是为了云素素,然而,当她回来后,对云舞阳另眼相看了,是否她心里又起了波澜呢?
 

  这样的补充强调,这样的“呀”的一声之后的看上去比前面更加多余的话,是否正是她意识到自己前面的那么长的解释的多余?是否想要借此掩示她内心的波澜?
 

  然而,往往越是掩示,反而越能展示。
 

  是否是我解读过度?还是梁老的匠心独运?抑或是无心之妙笔?
 

  这样的解释加掩示,被旁观的我如此解读,而当局者云舞阳却想不了这么多。
 

  这第二“去”,牟宝珠留给云舞阳一个复杂的背影。
 

  第二“去”铺垫了第二“回”。
 

  牟宝珠又一次回来了,在罗金峰与云舞阳激战时回来了。

  云舞阳抑不住心头的跳动,颤声叫道:“宝珠,你回来了。”云夫人正是发觉罗金峰上山,这才赶回家的。听了云舞阳那一声出自真情的呼唤,心头一酸,想道:“呀,他原来还想念着我。他哪知道我并不是为他而回。”

  第二“回”,牟宝珠是因为“发觉罗金峰上山,这才赶回家的”,而书中写“他哪知道我并不是为他而回”,这样的内心独白似乎是解释了她回来的原因,是因为怕陈玄机有危险,影响到女儿的幸福。
 

  然而,事实是这样的吗?或许是,但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牟宝珠回来,另有一半的原因是为了云舞阳。
 

  虽然,书中通过牟宝珠的内心描写似乎要说明她回来不是因为云舞阳,但,所幸的是,这一次,梁老用的是书中人物的内心独白,而非他站在作者角度的一句解释,所以,作为书中角色的内心独白,我想,这就并不是定论,或者说这只是她想说给自己的一个理由,而其真正的理由却并非就这么的简单。(看拙文至此,请原谅我的可能是过度的解读,原谅我的可能是为了自圆其说的无所不用其极,如果不原谅,那么请鄙视我吧。哈,开个玩笑。)
 

  为了陈玄机回来,却不仅仅是为了陈玄机,也还有为了云舞阳的原因。她怕陈玄机受到伤害,也怕内力消耗严重的云舞阳受到伤害。尽管这后一个原因,她内心不愿承认。
 

  第一次“回”,夫妻二人有了难得的一次“心意相通”;第二次“回”,夫妻二人又有了难得的一次“生死与共”。

  云夫人拭掉树枝上的血珠,低声说道:“多谢你助我除此恶贼。”云舞阳道:“说到多谢,二十年来,我不知该向你说几千万遍!”这是他们夫妻俩第一次合力对敌,也是云舞阳第一次听到妻子向他道谢,但觉心中既甜又苦,想起这廿年来对她的冷淡无情,这罪孽实不在他对女儿忏悔的那桩罪孽之下。
 

  云夫人也是第一次听到丈夫衷心道歉,忍不住滴出一颗泪珠……

  二十年同床异梦,在这一天有了这么多的第一次,第一次道谢,第一次道歉。
 

  牟宝珠滴出的这样意义的一颗泪珠,也应算是“第一次”吧。

  院子里倒下了四具尸体,三个受重伤的人。又复归于静寂。歇了一阵,云舞阳低低唤了一声“宝珠”,云夫人也低低唤了一声“舞阳”,相互怜惜,就像新婚时候一般……

  在这一刻,一切似乎都烟消云散,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他们是真爱过的,他们都还记得曾经爱过的感觉,哪怕当年和现在都只有那么一瞬,他们却都还记得。
 

  时间和命运是不会等人和同情人的。
 

  夫妻二人都已油尽灯枯,云舞阳把三颗灵丹给牟宝珠让她服下。

  云夫人点点头道:“我知道了。”自己把了一下脉息,又看了丈夫一眼,微笑道:“我和你都是一样,还可以再活三天。”云舞阳道:“你服下了这三颗丸药,最少还可以再活三十年!”云夫人笑道:“太长啦!嗯,三天之内,已经可以做许多事情了!”缓缓的走到陈玄机旁边,将他扳了起来,忽地搬开了陈玄机的嘴巴,将那三颗固本灵丹,都塞了进去。

  这段话中牟宝珠的“微笑”和“笑”打动了我。
 

  云舞阳自然知道牟宝珠把三颗灵丹给陈玄机吃的心意,他再一次肯定了答应过她的事。

  云夫人脸上掠过一丝笑意……

  牟宝珠又笑了。

  云舞阳怔了一怔,他本来以为妻子是要陪他同死,却原来是另有因由,心中稍稍有点难过。但立即以有这样的妻子而自豪,仰天长笑,朗声说道:“死生凭一诺,不愧女中豪,宝珠,二十年来我没有好好待你,想不到咱们没有同年同月同日生,却得以同年同月同日死,云某尚有何求?宝珠,你走吧!我对不住你的地方,但愿能够来生补过!”

  牟宝珠放弃再活三十年的机会,云舞阳明白了她救陈玄机的心意,却误解了她要陪他同死。
 

  若是牟宝珠真的有陪云舞阳同死的意思,那么这人物和情节便落入了俗套,我也会低看牟宝珠一眼了。
 

  所幸的是,梁老毕竟不俗,牟宝珠也毕竟不俗。
 

  于是,云舞阳也高看了妻子一眼:原来她并非俗人,并非是应该养在笼中、蒙在鼓里的人,却是一个女中豪杰!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真正的了解了她,懂了她,他“以有这样的妻子而自豪”了,他也笑了,是“仰天长笑”。
 

  云夫人低低唤了一声“舞阳……”半晌才接下去道:“来生之事究属渺茫,今生之事,你能听我的遗言,我已感到心满意足。好,我走啦!

  牟宝珠“低低唤”,她“半晌才接下去”,她感动了,感动于云舞阳真正懂了她。
 

  可是,“来生补过”?“来生之事究属渺茫”。

  陈玄机那匹白马正在门外吃草,云舞阳送出门外,只见他的妻子跨上白马,凄然一笑,扬鞭说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像今日这般的散了,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岂不是比同床异梦要胜过多多!”马鞭在空中噼啪一响,虚抽一鞭,那白马放开四蹄,在暮色苍茫之中,绝尘而去。

  牟宝珠又笑了,尽管是“凄然一笑”。
 

  散了吧,留下一句“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暮色苍茫之中”留下一个背影。
 

  这是第三“去”,也是最后一次,这一次的背影蕴含了什么?是彻悟后的简单潇洒?还是难以释怀的复杂?
 

  牟宝珠的这一次的背影,是书中最打动我的地方。
 

  三去两回,一波几折,一咏三叹,梁老之笔,笔花六照。
 

  写至此,不知该如何结尾了,就用书中的原话结尾吧,是结尾也是升华。

  这当真是死别生离,云舞阳目送他的妻子奔下山坡,直到看不见了,这才叹了口气,回过头来,但觉一片茫然,也不知是悲哀还是欢喜?二十来来,他和妻子始终像陌生人一样,今天才第一次懂得了她;而她也是第一次向自己打开久闭的心扉,留下了不尽的情意。云舞阳但觉这缠绵的情意,远远胜于新婚之时。
 

  有泪如倾:
  喜欢《还剑》,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人物的刻画都相当好,主角陈玄机反而弱一些,其他如素素、上官天野、萧韵兰、云舞阳、陈雪梅、牟宝珠、毕凌风、石天铎……这些人都是有血有肉的,性格丰满,形象鲜明,每一个都值得玩味,而且仔细读,你会发现里面很多话都是颇有些意思的,梁老绝对是很用心地在写每一句话。这一点难得风兄能分析得这么细腻
  第二是意境,梁著中少有的让人惊艳的意境,全书随处可见
  第三主题,我认为绝不仅仅只是表面的情孽,仇杀这么简单,而是人性的贪婪嗜血与纯洁美好所激情碰撞产生出来的许多东西,很多地方都有其象征意义,从意境到主题上,都有和《边城》相通之处
  第四是结构,全书文字不多,却结构精致,像一台话剧一样,三天三夜,三次梦去,三次醒来,卷入的生命越来越多,梅落的越来越多,谜底也一步步揭开,最终演出宿命中的悲剧
  第五是手法,这本书用的写作技巧在梁著中空前之多,对比、映衬、烘托、象征、移情、白描、暗示、蒙太奇……所以也使得情节意境可玩味之处很多
  所以我不认为《还剑》仅仅是单纯的武侠版《雷雨》,她在文字细节处理上有些地方不如雷雨,但也有着太多雷雨之外的东西,在梁著中绝对是个另类

 

 

梁书打分排名之还剑

捣尽玄霜
 

  还剑奇情录

  故事:32.5(构架18.2+笔法14.3)

  一波三折 “雷雨”式的江湖悲剧

  设定很巧妙的一个中篇故事。当玄机天野二人出现时,我们以为会讲这两个人侠士与大盗的故事。却转为陈玄机刺杀云舞阳。素素出现后,我们又开始觉得是一个爱上敌人女儿的纠结故事。慢慢展开,最后才发现,居然是雷雨式的“兄妹乱伦”故事,最终在贺兰山中终结,只留下寸寸劫灰。

  无论设定和展开都很轻巧。美中不足的是,上官天野一线展开略为不足。且背景略依托萍踪整个背景,为“张家”的造势,略破坏了本身的流畅。

  人物:22.6(设定13.5+9.1)
 

  云家三口写得各有特色,从中看见了对人生百态的折射,上官天野从名门到盗匪的转变也很有看点。奈何主角陈玄机似乎只是一个串剧情的杯具,没能给人以深刻映象。细节对话描写都很有人物特点,很有视觉直观。

  感情:18.1

  善恶交织的人的本性。云家三口正好代表了三种不同的状况,素素的纯白,牟宝珠贤惠内心的自私面,云舞阳无耻之下的对亲人的关心,百种感情交织在贺兰山。

  爱情上小清新的展开,最后衍化成虐上加虐,也很有特点。

  武打场面:6.4
 

  篇幅有限,就两场大战,虽然酣畅,但是感觉不够过瘾。

  唯美程度:4.6
 

  素手添觞的温馨,全灭的空寂结局。各种画面感,各种美。

  地位:3.2
 

  奇巧的中篇佳作。

  得分:87.4

 

 

山边幽谷水边村,曾被疏花断客魂

──精读《还剑奇情录》

有泪如倾
 

引 子
 

  绕房花树,暗栖霜弄影,冷香如雾。梦里尊容,来去冥冥觅无处。惆怅今宵酒冷,谁共我,彩裳飞舞?最好是、绉碧晴光,流入萼红去。  谁谱、落梅曲?引掠地惊飚,乱红如瀑。芳魂几缕,输与他尘世翻覆。散尽清歌似雪,今只见、半池縠素!树影下,空缱绻,黯然凝伫!    ──调寄《暗香》

  这首词是几年前的旧作了,此时重新拈来。词意虽略显拙劣,但我的脑海中还是不由得浮现出一幅幅动人的画面,那个一袭素衣如雪的女子,挽着那株仿佛只存在于梦幻之中让人看不真切的梅树,在那样柔和的月华之下,氤氲的云雾之中,唱着那样温柔而飘渺的歌。这样的画面应该是只存在于梦境当中的,我试图让自己的眼睛游离于那清冷的夜空之下,去感受萧韵兰热情奔放的情歌,云素素沉静温婉的琴韵,上官天野的豪侠义气,与石天铎的壮怀激烈,以及,那一株仿似触手可及,又仿佛在朦胧中只溶成一片昏黄的清远的红梅。然而就在我虔诚地凝望着这夜空下的热烈或沉静,秀逸或壮美的同时,那一幅幅美好的画面开始变得支离破碎,眼前只剩下剑光与鲜血,只剩下片片红梅在漫天的狂风中星落如雪,是谁的回忆在呼吸中绵长,是谁的眼神在月光下惆怅,是谁的生命在黑暗中绽放,是谁的玉石清音在耳边萦绕成撕心裂肺的绝望!
 

  我恍然意识到,原来我竟已深深地融入了这个故事。当你用心灵去感受其中的意境,去体味着各种人物的喜怒哀乐时,你会为那动人的景象而流连沉醉,你会为那悲惨的命运而唏嘘惆怅,你更会随着情感的强烈冲突,而让思想在脑海中不懈地碰撞,直到你哭过、笑过、叹过、思过之后,才会在内心深处隐约捕捉到一点什么,那可能是作者真正想告诉你的东西,也可能是你在观看了这样一出写着人生的“戏”之后,思想所产生的明悟与升华。

  这,难道不是文学的意义所在么?

  自武侠小说诞生以来,这种游离于正经文学之外的文体,就不断受着各种形式的质疑。尤其是在很多人的眼中,甚至是武侠作者的眼中,武侠都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东西,只能是茶余饭后的消遣。甚至于梁公,能提笔写武侠,本也是一种因缘际会,以至于在他以一篇《龙虎斗京华》掀开武侠的新篇章之后,很多旧友如诗人舒巷城向他问起这事时,他也只能“笑而不语”[1]。为什么?固然有一丝得意,但更多的恐怕是因被人知道写武侠而不好意思了。这真是一种十分纠结的心情!

  好在随着写武侠的人越来越多,武侠在当年风靡一时,使武侠作家的地位有了不小的提升,而且百花齐放也造就了互相借鉴,造就了武侠写作技法的飞速提升。然而很多武侠作家却依然只是将自己写的东西作为谋生的旁门左道,比如还珠楼主就说自己是“著书半为稻粱谋”,而云中岳也曾在一封公开信中这样说道:“我只是一個喜歡看書極平凡的人,不是傳道解惑的料,只想寫出一些逝去了的,永不再來的歷史烟雲,讓讀者透過時光隧道,和我的筆,分享我的快樂與輕鬆,藉以舒解現實環境所聚積的壓力,這種消閑書看完即丟,沒有任何意義。”谦虚也罢,自嘲也罢,但他们对于武侠文学化的态度无疑是消极的。

  然而,武侠真的只能沦为“消闲书”么?不可否认,很多武侠在创作中为了追求感官刺激,无休止地意淫,使得武侠作品愈发低俗化。但也有着不少作品,在创作中注意反映深刻主题,注重写作技巧,注重引起读者思考,足以在文学殿堂中留下属于自己的一笔。如梁公在这一点上就坚定地认为,武侠是可以成为文学的,他在1977年《从文艺观点看武侠小说》的演讲中就说道,文艺小说的第一个特征是“时代的反映”,第二个特征是“创作方法上典型人物的塑造”,第三个特征则是“小说的艺术感染力”[2],而很多成功的武侠作品,往往是具有这些特点的。

  好吧,扯远了些。我为什么又想谈谈《还剑奇情录》,就是因为这部小说在梁公的作品中,算是很“文艺”的一部了。“时代的反映”方面,它讲述了明朝刚刚建立时的明廷与张士诚余部的的对立纷争之中所诞生的一幕幕闹剧,而这部作品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诞生的,虽然作者尽量地避开了政治,但仍或多或少地受到了那个时代的影响。“创作方法上典型人物的塑造”这一点自不必说,《还剑》中的人物,无论是主角还是配角,都一改梁公很多小说中正邪对立的样板,在这么精悍的文字中,却是各个性格饱满而精彩,很多人如云舞阳、毕凌风、上官天野,也不是一味地扣上善与恶的帽子,而是各有棱角,喜或不喜留给读者冷眼旁观,这在梁公前期作品中实属不多见的。再就是“小说的艺术感染力”,这点更不必说,无论是那种清雅的意境,纯真的感情,以及书最后《雷雨》般的惨烈结局,无不带给读者以迷醉或震撼。所以这真是一本值得玩味的“文艺”小说。

  当然,《还剑》的妙处也不仅止于这些,梁公在他化名佟硕之撰写的《金庸梁羽生》合论中,就这样说道:“结构最好的一部,我个人认为,倒是他作品中比较不受人注意的一部──《还剑奇情录》。这部小说受曹禹名剧《雷雨》的影响,但增多许多变化,人物当然也是完全武侠化了。其变化离奇之处,实不在金庸的《雪山飞狐》之下”[3]。

  再如“再谈到文字风格,梁羽生有相当的旧文学造诣,小说中常可读到他如诗似画的优美文字。《还剑奇情录》开头几回,就似抒情的散文诗”,“《还剑奇情录》中的云舞阳,写得较有深度”。梁公毫不掩饰他对自己这本《还剑奇情录》的喜爱,更是直指《还剑》为其书著中结构最好的一部。
 

  当然,《还剑》的优点也绝不仅仅在于结构上,在我看来,《还剑》也当得起梁著中“写作技巧运用最多的书”这一称谓。

  一本好书,当然是需要精读的,因为只有反复地推敲,才能发现书中作者种种独运的匠心。然而精读也仅限于好书而已,否则只能是嚼之无味,但《还剑》无疑正是一本值得精读的好书。接下来就让我和大家重新品味一番这本薄薄的武侠巨著。
 

第一部分 综论
 

  1、《还剑》的写作背景

  读一本好书,当然不能脱离其写作背景而对书中的人物或情节进行片面的分析,否则很可能会无法理解作者的真正意图,或者看起来感到很奇怪。

  据私家侦探等人整理的年谱,《还剑》连载于1961年2月17日至6月22日[4],当然李斌的《琴剑书生:梁羽生传》则给出的连载时间是截止到6月13日[5]。

  还剑的写作背景值得注意的地方其实并不多,主要是两个原因,一是这本书的受关注度并不算太高,所以在梁公的自述以及一些传记里提到的并不算太多,只能根据年代等信息有一个大致的了解。二是作为梁公初期的作品,以浪漫主义为主,涉及政治较少,尤其是这本书又是连载在《香港商报》上的(梁公在《大公报》连载政治性较重的小说,在《新晚报》《香港商报》上连载政治性较轻的小说),所以对时政的反映其实是很少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本书的写作背景就乏善可陈。

  梁公的小说,主要连载阵地有两个,一是《大公报》,主要连载萍踪系列,注重言志,有大量的政治色彩,一是《新晚报》,则相对来说政治立场较为中立一些[6]。

  而《香港商报》的诞生,也是一段机缘巧合,1951年,香港《大公报》、《文汇报》和《新晚报》三家报纸因为在一次事件中发表“煽动性言论”,被当局要求停刊半年,有关部门为解决这个难题,决定把附属于《经济导报》而另有注册的小型报纸《标准行情》易名《香港商报》,重新予以注册,1956年开始独立经营,先后发表了金庸的《碧血剑》和《射雕英雄传》,但金庸结束《射雕英雄传》以后,精力转向了《明报》,《香港商报》断了金庸的稿子,于是就向梁羽生求助。《还剑奇情录》一书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

  《香港商报》是综合性报纸,以娱乐性副刊和适合中下阶层的本地新闻为主,因而《还剑》一书中虽有张士诚朱元璋争天下的故事,但政治倾向并不明显,而其独特的结构布局却是为创刊不久的《香港商报》增色不少。

  除此之外,在阅读梁公相关传记时,我曾推测作为梁公亦师亦友的金应熙,他的“背叛师门”的故事很可能是《还剑》中故事的原型。不过和私家侦探兄后来指正说,1980年梁写《杂写金应熙》一文时,仍然以为金应熙和陈寅恪是一直在一起的,所以其实他当年并不清楚这一段故事[7]。不过金应熙对梁公后来武侠创作的影响还是很大的,如对武侠的爱好,对诗词的爱好,尤其是在文学观点上,他不是“索隐派”,而是比较倾向于纯文学的,这无疑也受到了他的老师陈寅恪“诗文证史”的观点,从而又直接影响到少年梁羽生。以至于在梁之后的武侠创作中,其历史观文学观很明显与金应熙如出一辙。但这样的影响是对全梁著而言的,并不局限于还剑一书。

  此外,还有一段重要的经历对梁公的影响也不局限于《还剑》一书,不过在《还剑》中就可找到一些其中影子。1953年香港《新晚报》推出了“李夫人信箱”的栏目,专门解答恋爱、婚姻、家庭、交友以及其他问题,信箱由梁羽生化名“李夫人”主持,这一弄就是十余年,一直到1966年才结束,这段时间也正是梁公武侠创作的高峰期,很多浪漫缠绵的爱情故事在他的笔下不断绽放,这种将言情带入武侠的风格,无疑是受到了李夫人信箱栏目的影响的,其很多素材正是源于信箱中积累的一些爱情故事。

  这一段积累,对《还剑》一书的创作肯定是很有帮助的。《还剑》中的爱情虽并不算是主线,但在梁公笔下却是难得的细腻动人,在个人感情上没有多少波折的梁公,若非李夫人信箱这一段积淀,想来也写不出那些惟妙惟肖的情态。

  如开头部分陈玄机想要将萧韵兰对自己的感情转交给上官天野,却是坏了事。“陈玄机自以为这是掏心剖腹之言,岂知普天之下的单思男子,无不把对方视作不可亵渎的仙女,何况是上官天野这样心高气傲的人。他一听陈玄机的说话,竟似把他尊敬到了极点的人当做一件可以“出让”的货物,已是怒不可抑,更何况陈玄机虽然说得诚恳,但在他听来,却认作是“胜利者”的嘲弄。这种单思病患者的微妙心理,陈玄机哪能懂得?”

  这种手法比较接近于西方心理学分析了,这样细腻的感情分析,若是梁公没有李夫人信箱这一宝库,恐怕真会和陈玄机一样的懵懂,断断是理会不到的。再如素素与玄机初见时,那种因血缘关系而产生的莫名的亲和力,以及素素与玄机的小儿女情态,牟宝珠的独居惆怅,在梁公笔下刻画的都是那样栩栩如生,不能说没有这段经历的影响。

  李夫人信箱历时十来年,刚开始更是基本每日一期,其素材不可谓不丰富,这里虽然只有前人搜集的前几年的资料[8],但是已可以窥见一些有趣的东西。如云素素这一角色,设定的是一位纯情少女,不过在古代社会中,十八岁尚未嫁作人妇的都已是少数,十三四岁就出嫁是很正常的事。其实在梁公书著中,虽写的古代,但年龄设定基本还是按照现代来的。从李夫人信箱中就可找到一些梁公对爱情与年龄的看法,如:

  “十五歲慕異性,不算早熟!”
  “對像只有十六歲,要談戀愛還不夠”
  “危險年齡十七歲,真心假意分不清”
  “十八歲是否懂愛情”

  这一系列的语句可看出梁公的观点──十五六岁已是“知好色则慕少艾”的年纪,不过要说懂爱情,十八岁的少年仍是不可能的,所以在写《还剑》时,他毫不犹豫地将时间放在了素素十八岁生日附近,这是个对异性充满渴慕,但却仍然懵懂着冲动着的年纪,才绵延出书中说不完的相思,吐不尽的爱意。

  另外,“多情最是一少女,填詞只為寄相思”“少女的情懷”中这样少女怀春的心思,帮助梁公完成了对素素和萧韵兰的刻画,也正是他笔下“少女情怀总是诗”的真实写照。
 

  再如:

 

  “廿年夢醒是同姓,義氣小氣分不清”
  “同姓結婚不被禁止,遺傳影響豈能成立”
  “同姓結婚能不能,幻想愛人成不成”

  这种近亲无法婚配造成的悲剧故事,也反映出梁公对这种近亲婚姻的看法,有了诸多这方面的思索,《还剑》当然不会是机械地照搬《雷雨》。一个值得玩味的细节是,书结尾处,素素在得知真相后,并不是主动选择了跳崖,而是失足坠崖,可见在梁公的骨子里,大概并不认同兄妹相恋就是十恶不赦的事情,他在内心中并不愿否定这种爱情,但碍于世俗的观点,对于这种有悖人伦的感情,终究是选择了这样一个微妙的结局来处理。

  而《还剑》一书中云舞阳的抛妻弃子,最后因果报应的结局,虽是受《雷雨》的影响,但可能也是在耳濡目染了许多人的经历之后,才会刻画得如此生动,如“上一代的悲劇婚姻,這一代不能重演了”一段,再如1955年的12月19日的“「瑪利娜的命運」,受到丈夫遺棄,努力提高自己”,此处“瑪利娜的命運”指的是什么?原来这是于1954年上映的一部苏联电影[9],电影讲述了玛利娜的丈夫杰连季抛妻弃子的故事。比起《雷雨》中周朴园对侍萍的抛弃,倒是这里杰连季出于利益,为了前程而抛弃妻子,和《还剑》中要更像一些。电影的结尾负心汉归来,夫妻俩激烈的对白,虽是喜剧的收场,不过也让人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总之,“李夫人信箱”的素材积累,对《还剑》一书的创作的影响无疑是相当大的,体现在其中细腻的感情描写上,也体现在书中的各种经典桥段上。《还剑》借鉴了《雷雨》,但并不是完全的模仿,其中有着不少梁公自己的文学观爱情观,可能也受到了不少梁公耳濡目染的爱情故事的影响。

  当然,李夫人信箱的内容,很多也还是疑点,仅仅是疑点,不过若是联系《还剑》一书的发表时间及其前后的作品,则可对《还剑》的创作所受的影响看得很清楚了。

  《还剑》一书连载于1960年左右,之前有《白发魔女传》《萍踪侠影录》《冰川天女传》,之后也有《冰魄寒光剑》,这几本书,无疑都是有着浓厚浪漫主义色彩的作品,无疑达到了梁著浪漫主义的最高峰。所以尽管书的结尾时彻头彻尾的悲剧,但是在前文的行文之中,梁公无不用细腻的笔触绘景,用纯净的笔法写情,书中的意境大多空灵而朦胧,即使是几处伤心灰暗之处,如陈玄机负伤而去,云舞阳夫妇的最后一战,以及最后的惨烈结局,也都写的别有一种悲壮的美感,在刀光剑影之中洋溢着浪漫。

  再就是金庸的《雪山飞狐》一书,写于1959年,略早于《还剑》。而梁公一直对这本书大加推崇,谈及《还剑》时,也常把两书拿出来比较。可能正是由于这部作品,梁公受其感染,也有与之一较高下的想法,因而才苦心创作了这样一本同样具有精巧结构的《还剑》,并且在写作时费尽心力,将文学创作中的诸多技巧尝试运用进来,读者诸君才可见到一篇架构如此精巧的武侠文学。

  另外值得庆幸的是,作为梁公创作初期阶段最后的作品之一,本作也保留了初期作品的诸多风貌,而不是像文革之后的作品,受体制的影响,越来越流于苦闷的说教,甚至稍晚发表的《女帝奇英传》,就终究因为受郭沫若《武则天》的影响,对女皇过分美化,而使书的精彩褪去了几分成色。也正是因为这一微妙的时间段,我们才能“有幸”看到一本如此清雅动人的“文艺”作品。

  最后,让我们再往前看一些。一部作品的产生,不止会受到当时的环境影响,也会受到之前的历史文化的影响,尤其是一些文学经典。《还剑》受到雷雨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梁公自己也承认了这点。而同样诞生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另一部经典──《边城》,也能在书中找到些影子,只不过相对于旧社会的文学,梁公又赋予了其以新的时代特色。如再往前看,《红楼梦》以及纳兰容若的作品,无疑也是对《还剑》有着不小的影响的,这些在梁公的很多杂文与小说中都是有所体现的。后面会再对这些进行详细分析,这里不再多说。

  2、书名及主题

  《还剑奇情录》的书名,和梁公其他武侠著作的书名取法,大体上还是一个模子的。但相比之下却更值得玩味一下,“录”表示记述一段故事,姑且不论,其他四个字却字字珠玑,惹人深思。深思的重点当然是在这个“剑”字上,就像卧龙生的《风雨燕归来》这个“燕”作何解众说纷纭一样,《还剑》还的这把“剑”,不同的人也能做出不同的解释。

  当然,最直白的解释就是昆吾剑了,这是全书中唯一出现的一把有名有姓的宝剑,而且书的最后,这把剑也终究还到了主人公陈玄机的手里。这把“剑”指昆吾剑当然是没错的,只是我想说,“剑”这个字未必只有一重含义,这很可能就是作者苦心孤诣的一个设定,它可以指代很多层次的内容。

  【“我从第一个妻子的手中得了世上第一的宝剑,从第二个的手中得了世上无双的剑谱,我成了世上第一剑客,而也就失去了两个妻子的爱情!”
 

  “那达摩剑谱是你的,那把昆吾宝剑也是你的!”】

  以上两句话说的很明白,昆吾宝剑,从陈定方传给陈雪梅,再碾转至云舞阳手中,再到云素素,而最终归入陈玄机手中。达摩剑谱,从澹台一羽,至牟独逸,再到云舞阳手中,最后的继承人也只剩下陈玄机。剑和剑谱都完成了属于他们的一个循环,可以说,云舞阳一生的追求,都在这两件东西之上,他得到了,却又失去了,他得到了两件天下至宝,不过却失去了让他忽然想珍惜却只能后悔莫及的两段爱情,最后更是可笑地发现,当一个人的生命行将消逝之时,这两样看似得到的东西也只能伴随着生命的终结,回还到属于它们的地方去。他苦心积虑地用毕生心血,出卖尊严,出卖灵魂,出卖爱情,所换来的东西,和他之间的羁绊原来也只是这么不堪一击,他依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强行拿来的终究要还回去,不属于你的,不可强求。

  不过书结尾处的云舞阳,想必已不是很在乎这些劳什子了。这时的他恐怕更珍视那个他曾经不屑而后却无限憧憬着的“情”字,不止是爱情,也有亲情。纵然一心成为天下第一,纵然可以毫不犹豫地把妻子推下长江,他的心头又何尝没有涌动过对于爱情的憧憬,他将书房布置成陈雪梅熟悉的样子,又在庭院中种上陈雪梅最爱的梅花,他给予素素细心的呵护,希望将她培养得像心中的那个影子一样,他也会在看见牟宝珠的“背叛”而恼羞成怒,他也会因见到牟宝珠回来而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他也会因自己好父亲的形象破灭而伤心自责,也会为给女儿找一个如意郎君而操碎了心,更会在重见陈雪梅之后忍不住真情毕露。原来他还是在乎这三个女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只不过,对于天下第一之名的渴求,对于稀世珍宝的觊觎,这些东西逐渐遮住了他的双眼,让他眼中只留下“名利”二字,而把那些一个人所真正拥有的财富弃若敝屣,直到当一切都得到,一切又都失去后,才追悔莫及。

  我们总是在强调,《还剑》中的云舞阳真是个了不得的反派,他是那样的有心计,他是那样的虚伪善变,在全梁著中真可算别具一格,不过又有多少人能够体会到,他也有那样的痴情,他也想做个好父亲,他也有自己的温情,有着发自灵魂深处的忏悔。而我们普通人又何尝不是在尘世的洪流中,欲望的深渊里不断挣扎,希望自己坠的浅一点,却又无法控制地向下坠落。只不过,云舞阳表现的比我们要更夸张一些,只不过,他在欲望的指引之下又多走了几步。只不过,他再也回不去了,他所憧憬的,他所亏欠的,都在自己一手之下被践踏得支离破碎,万劫不复。他想要去偿还,却发现早已有心无力,这一世的情,终究只能用壮烈的死亡来获得稍许弥补。正如月自明所说的,“还的是剑,是剑谱,或者也是情”[11]。

  不过还的也不只是情,还有孽。云舞阳想要用对素素的培养与呵护,用对前妻的怀念,来偿还那段被自己所抛弃的感情。然而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但是他欠下的“债”,也实在太大了些,这命运的债不止毁灭了他自己,也将那一树清远的红梅席卷了进来,星落如雨。他一手种下的孽,摧毁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幸福,也终究还到了下一代的头上,将小儿辈的幸福一同摧毁,让他们在美好的生命刚刚起步之时就遭受到命运最沉重的打击。其实现实中多少悲剧不正是如此,许多人不择手段,铤而走险,自作孽不可活,撒手人寰的同时,也将伤痛永远地留给了他们嗷嗷待哺的孩子,让这些孩子从小承受着世人难以想象的压力与痛楚。父债子还的荒谬,世人大多都懂,然而命运,却不懂。

  由此看来,这悲剧的原由,并不只是昆吾剑,只是达摩剑谱,这二者只不过是“剑”的一种具体表象而已。“剑”其实更是指人心中的贪念、欲望,是执着,是产生一切矛盾的根源。云舞阳追求昆吾剑和达摩剑谱,终究是为了成就他天下第一的美名。有了这把人间凶器,就有了朱元璋张士诚争霸天下,兵连祸结,就有了他云舞阳不择手段,前情皆弃,就有了武当五老毕凌风等人的前仆后继,饮恨身死,就有了这贯穿于天地之间的晴天霹雳,将玄机与素素的爱情劈得粉碎。还,即是放下,放下执着的云舞阳在生命终结的时刻终于可以勇敢地面对自己的内心,放下执着的陈玄机太上忘情,不问世事,放下执着的张丹枫终于视宝藏如无物,勇敢地舍弃了自己的一枰天下,成就了自己的名士风流,也使这人世间少了多少兵灾人祸。这把剑在尘世之中掀风引雨,杀人饮血,让无数人为之神往,却偏偏又是不该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是不该盘踞于人的心中的东西。所以,故事的最后,剑还了,剑谱还了,情还了,孽还了,这把萦绕于人的心头的“剑”也终究要随着人的死去而被带离这个尘世,尘归尘,土归土,落得个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当然,剑其实还可以有一种解释,这就关系到《还剑》一书的结构了。还,不止有偿还、归还的意思,也有回归之意。回归的,是剑客,书的开头,那一骑绝尘而去,马上的剑客年轻而带着一种决绝的刚烈,仿佛一把刚出鞘的宝剑,义无反顾地扎向他的对手。而陈玄机这把宝剑,就这样一头扎进了素素的梦中,云舞阳的生活中,让这个沉寂了多年的小山村重新变得热闹起来,于是就在这短短的几天内,一位位剑客前赴后继,如一把把利剑打破了这世外桃源的静谧,也不断用一种粗暴的方式狠狠地扎入了云舞阳和素素的心。
 

  为什么说是“还”,因为在云舞阳的内心中,一直是隐约地知道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他知道那帮孤臣孽子肯定会来找他,他也“没有一日不想她(陈雪梅)”,而这样一个世外桃源的小山村,本也是不容于这个尘世的。所以就在今天,那个年轻的剑客归来了,他怀着上一代的仇恨,怀着这一代的执着,狠狠地刺向了自己的父亲,所以那一位位剑客也化作一把把利剑接踵而至,为云舞阳的罪恶宣判了死刑,也为素素的天真宣判了死刑。

  在这一把把刺来的剑中,第一剑和最后一剑,无疑是最重要的两剑,作为第一剑的陈玄机,他和云舞阳素素体内都流淌着相同的血液,因而就像一把钥匙,很容易地就打开了故事的闸门,然后静静地见证着暴风雨的到来。而后上官天野、石天铎、罗金峰、毕凌风、武当五老,就毫无顾忌地刺向了被惊醒的云舞阳和素素,然后云舞阳逐渐受伤,梅花逐渐凋零,素素一步步地见证着父亲形象的倒塌,也逐渐见证着人世间的一切罪恶,最后终于由陈雪梅踏着满地的鲜血,满地的残梅缓缓归来,回到云舞阳尘封已久的心头,完成了这最致命的的惊天一剑。这是致命的一剑,是因为她是云舞阳二十年来一直怀念却又不敢面对的人,是因为她的归来也让真相大白,让素素对于这个世界还能怀有的一点憧憬,一点希冀,被这一剑击得粉碎。这致命的一剑,为这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两人宣读了死亡的判决,也为这个悲剧的故事划上了一个残忍的句号。

  至于“奇情”,当然主要指玄机与素素的这段阴差阳错之下造成的不伦畸恋,这段情自然是惊世骇俗,奇绝当世。不过若是你仔细看书中的这些感情,会发现每一段都配得上这个“奇”字。上官天野的“难忘恩怨难忘你,只为情痴只为真”,云舞阳的“金戈铁马当年恨,辜负梅花一片心”,石天铎的“荷包空绣鸳鸯字,绿叶成荫对旧人”,牟宝珠的“死生由来凭一诺,前情空自付杳溟”,每一段感情背后无不有着一个深刻的故事,每一段感情都是爱的那么苦,到最终却仿佛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过他们还是在这悲惨的尘世之中勇敢地爱着,因为对于很多人来说,爱情是最能让他们在红尘的苦难之中剥离出一丝美好的东西,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她也是这不堪回首的一生之中唯一值得怀念的东西。也正有了这些“奇情”,这个“剑”所引发的悲剧故事也变得不是那么让人不忍卒读,而是能让人在尘世的苦闷之中不断嗅到一丝暖意。云舞阳这样一位作恶多端的人物,也终于在绝境之中的夫妻联手对敌之时,找到了一往无前的决绝,找到了夫妻同心的快慰,终于在死亡的宣判之时,在曾经最爱的人面前,做出了灵魂深处的忏悔。纵然这些“奇情”大多被这把“剑”斩得粉碎,但正因为这些“奇情”,这个故事才荡漾出一些悠扬美好的东西,一些让人怀念和叹息的东西。

  这样一来,书的主题也可谓相当明确了,作者通过着力于这一个“剑”的故事,深刻地揭示出人性的贪婪与执着,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云舞阳。人们往往在这种贪婪的人性之下不断堕落,不断书写着罪恶,却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不断亲手埋葬,待发现时已是追悔莫及,这样的人不见得是大奸大恶,他们也曾憧憬着美好,向往着爱,向往着善良与正直,但却被世俗蒙蔽的双眼,在罪恶的渊薮中越陷越深,害人害己,徒惹唏嘘,而命运,也不会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了,同时,也表达出越是纯真美好的东西越不能见容于世的沉痛惋惜。家国的纷争虽有提到,但亦不过是这把“剑”的一部分,而这段冤孽的情,或许也只不过是这场人生悲剧中的一个表现形式而已。《还剑》这本奇书,唱出的是好一段“奇情”,还的又是好一把“剑”!

 

第二部分 结构与语言
 

  1、书的结构

  《还剑》的一大特色就是其结构的精巧,这得益于此书不长的篇幅,避免了因冗长的连载而导致的结构混乱。不过也的确可以看出梁公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对于结构布局是的确下了一番功夫的,无怪于他自己都说,自己毕生所著小说中结构最好的一部就是这本《还剑奇情录》。

  为了能清楚地分析全书的结构,我们还是先来梳理一下全书的时间脉络吧。书的开头是黄昏时分,陈玄机出发前去行刺,我们姑且将其设定为第一天傍晚。

  重伤坠马获救后醒来,已是白天,写素素容貌“在朝阳渲染之下,脸蛋儿红扑扑的”,可见是早晨。这时素素说:“你已沉睡了一天一夜”。

  这个“一天一夜”我感觉是作者笔误了,若是过了一夜或者一天两夜的话都还说得过去。联系上下文,玄机本以为自己睡了一夜,后面有转折的意味,作者想表达的,应该是“一天两夜”才对。这样的话,醒来时应该算是第三天早晨。

  然后玄机被素素灌醉,一觉睡到黄昏,“梅梢月上”,这是第三天夜晚。

  罗金峰前来拜访,走后上官天野又来拜访,陈玄机被云舞阳扔出去,又被萧韵兰所救,“从洞口望出,但见明月皎皎,原来又是第二天的晚上了”,这是第四天夜晚。

  重访云家,路遇石天铎退敌,石天铎牟宝珠相见,已是“四更时分”,被云舞阳发现,石云二人激斗,“斗转星移,玉兔西堕,院子内已是曙光微现”,将近第五天凌晨了。

  两人斗罢,“残星明灭,晓露沾衣”,素素玄机相见,被云舞阳发现,父女俩书房谈心,而后武当五老,毕凌风接连前来寻仇,了却这两桩恩怨,已是“夕阳西落”,第五天傍晚。父女俩继续石室诉衷肠,“夕阳已经落山,石室里一片漆黑”。

  而第五天的另一条时间线中,父女开始谈心时,陈玄机就已离开,镜头此时开始跟随上官天野,他先是遇到毕凌风,拜其为师,又遇到陈玄机,二人冰释前嫌,此时罗金峰再次出现,二人不敌,牟宝珠出现退敌,然后两条线再次交汇,父女交心之后的云舞阳遇到牟宝珠,以及再次前来的罗金峰及一帮爪牙,击退强敌后,玄机重伤昏睡,已是“夜色深沉,山间明月冉冉升起”。

  然后就在这第五天的夜里,一切伏笔就此爆发,一切恩怨就此了断,此时又分为两条线,一条以素素的视角进行,她暗中跟踪上官天野,目睹了上官天野遇到萧韵兰、萧家下人、陈雪梅,被韵兰拒绝后怅惘失落之中又遇到武当五老和毕凌风,“月亮渐渐移近天心”,毕凌风讲出一段往事,这里实际上是为这个故事之前的一些伏笔尽可能地补完,为悲剧的最终爆发做最后的酝酿。

  素素终于知晓秘密,惊叫出声,为上官天野所察觉,追着素素背影而去。

  而在另一条线中,则以云舞阳的视角进行,云舞阳别了牟宝珠,在梅下徘徊,直到萧冠英前来寻仇。而陈雪梅在了却和韵兰天野的一段故事后,也姗姗来迟。真相在此刻完全揭开,醒来的玄机,和恰好赶至的素素在真相揭开的这一刹那也再次相遇,然后追着素素赶来的上官天野也恰好到达,将惊天的秘密告诉了陈玄机这个唯一不知情的人,云舞阳伤心而死,素素坠崖,一把大火将这个云家这个悲剧诞生和终结之地烧成一片瓦砾,读者眼前曾经那样清冷的夜色,终究为这熊熊燃烧的烈焰所淹没。

  至此小说的时间线索已是很清晰了,从玄机纵马寻仇的第一天夜里,到悲剧爆发的第五天夜里,一共经过了四天,不过这其中第二天玄机是完全睡过去了,没有发生什么,所以小说的主要情节都是在后面的三天三夜之内发生的,时间上高度紧凑,这可能跟《还剑》对《雷雨》有一定的模仿,具有话剧的特点有一定的关系。

  故事的主人公陈玄机,在这几天内,一共睡过去四次,每一次醒转,总有着大事的发生,这实在是作者一个比较精巧的设计。四次醒来所面临的一次次惊变,一步步把这个故事推向高潮。不难看出,这仍是小说中很典型的按严格的时间顺序组成的线状结构,作者在文中一些关键的时间点上交待的都很清楚,叙述方式主要还是顺序,只是在最后毕凌风的讲述中有较大篇幅的插叙,对故事的背景进行了补完。

  不过作者也并非单纯地以一个人的所见所闻为线索,而是在较短地篇幅内不断切换着视角,主要通过对陈玄机、云素素、云舞阳这三个人的视角进行描写来勾勒出整个故事。另外,空间位置也成为了小说的一个情节的一个很好的分割,作者在叙述时,贺兰山上与山下的故事各成一体,然后最终在某个时间点上交汇。全书就是用三个主角的经历,及山上山下的故事作为不同情节线索交叉共进,完成了对这样一个故事的很自然的叙述。不同的人物在这几天之内演绎着属于自己的故事,却又通过恰到好处的方式产生交集,传递信息,致使最终真相大白,悲剧发生。
 

  严格按照时间组成的线状结构,当然也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本书还有一层象征结构。这个象征的内核就是“梅花”,读者如果仔细阅读全书,就会发现,梅的作用在书中绝不仅仅是烘托气氛那么简单,也绝不止于对云素素、陈雪梅品性的暗喻。而是通过“梅”的变化来反映着书中人物的心境,也生动地展现着云素素这朵含苞待放之梅在尘世的污浊之中逐渐残败,而后终于凋零散尽的过程。

  云舞阳在见到陈雪梅时曾说:“我教女儿学做你以前喜爱吃的小菜,我教她做你以前欢喜着的衣裳,她今年十八岁了,我在不知不觉之中将她教养得像你一样,善良,正直,从来不知道人间有龌龊的事情,因为我要在她身上看出你的影子。”

  而面对着满院的狼藉,他也曾说:“我不能让这些肮脏的东西沾污了我的梅花。”

  云舞阳正是这样一个养花人,他亲手种下了梅树,正是因为怀念前妻陈雪梅,在他心中,陈雪梅始终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是有着这幽谷寒梅一般的傲世高标的。所以他细心呵护着庭院中的梅树,希望这些高洁骄矜之花能永开不败,所以他细心呵护着云素素,让他也能拥有梅花一样的品性,所以云素素即是梅,梅即是云素素。

  当陈玄机第一眼看见院中的梅时,那梅开的是那样的绚烂,“庭院里的几枝腊梅正在盛开,幽香淡雅,中人如酒”,正是“窗开迎晓日,帘卷揖清芬”。

  待到梅梢月上,“月夜幽庭,横斜梅影,美女一人,临窗窥睡”,人与梅两相映衬,更是娇艳无比,幽美至极。这一日一夜,正是这“梅花”最美丽的时刻,正如一个浪荡四方的游子,在漂泊之际误入了那天台梦境,见着些竹外疏花,暗香梅影,更有那冰肌玉骨的姑射仙子,二者皆是一般的不染丝毫世俗尘埃,因而在游子看来更是艳绝人寰,美的不可方物。

  但这样美的梅花,终究只能在甫临人世之际美到极致,表现出摄人心魄的魅力。而陈玄机便是打破这种平衡的人,他的到来为这个【与世无争的山边幽谷引来了一系列的纷争,而那几树红萼,也终究开始沾染上世俗的尘埃了。】

  上官天野挑战云舞阳,【但听‘蓬’的一声,这一掌却打在老梅树上,满树梅花,纷落如雨,两枝梅枝也折了。】

  【倏然间但见有几朵梅花飘落,一条人影从树上跃下,端的似一叶飘坠,落处无声,连陈玄机也听不出他是何时进来的。这人是石天铎。】

  石天铎激战云舞阳,【但见掌风剑影,此往彼来,枝叶纷飞,梅花雨落,不消多久,那几树盛开的梅花,都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株干!不是给掌风扫落,便是给剑锋削断了。】

  随着“剑”的不断前来,争斗的不断发生,那院中的梅树在最初的惊鸿一瞥之后,就一次次地受外力而逐渐凋零。云舞阳这个养花人,原是爱着这些花的,正如他爱素素一样,不过在胸中欲望的支配之下,还是只能不顾一切地伤害着这些梅花,正如牟宝珠说的【他对这几株梅花,珍爱之极,而今竟不惜使出达摩剑法中最威猛的伏魔式,摧毁梅枝,显见是杀机已起了。】

  这劫后的寒梅,云舞阳无暇为之伤心,但自有伤心人,梅本就是云素素的化身,二者是心意相通的,这时最伤心的,也只有无辜的素素。那个素心绝尘的女子,却在此时倚在老梅树下伤心痛哭,【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也是充满了恐惧,眼光和神情都奇怪极了,就像从来不认识他似的。】这场景甚至让云舞阳都感到恐惧!
 

  他恐惧什么,当然是对于“梅花”的伤害。他给院中梅花的伤害是躯体上的摧残,而给云素素这朵梅花的伤害,却是精神上的打击。他苦心养了这么久的梅花,希望其能够健康成长,但这一尘不染的梅花,却也在自己的鬼迷心窍之下被深深地伤害了!

  劫后的寒梅是怎样的,【但见断砖碎石,败叶残枝,乱红混溷,飞絮沾泥,把一个景致清幽的庭院,竟变成了险风惨惨、荒芜杂乱的地方。】

  素素不愧是对这梅花最心灵交融的人,也只有她会这样真切地为梅花感到痛心。【“你那天说你家中的书房也像我家一样,可惜如今我家中的梅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了。不知几时我有福份到你家去看看。”】此时的梅花与素素都刚受到第一次的打击,不过这温室里的梅花,在此时就已显得如此脆弱不堪。

  而云舞阳面对这样的梅花,更多的则是恐惧与歉疚,【云舞阳这时正独自在书房,倚窗凝望梅花,经过了昨晚那一场大战,老梅树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朵梅花了,院子里满目苍凉,墙角那一坯黄土,更在苍凉之中,平添了几分阴森的‘鬼气’。】

  之所以有鬼气,正是因为云舞阳心中有愧,他在向素素倾诉了自己曾经的那一桩罪孽后,虽然或许有一吐为快的轻松,但更多的是害怕,害怕素素承受不住自己这好父亲形象的巨大转变,害怕素素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人心中有鬼,自然看周围的事物也都带上了一丝“鬼气”。

  痛哭流涕的云素素,在听到云舞阳的罪孽之后,接受了第二次打击,梅花虽然没怎么再次受害,但却在人物的心境感召之下,也显得更为凋敝。

  待到罗金峰再次前来,因陈玄机而与云舞阳激斗,
 

  “罗金峰一掌打出,呼的一声,扫断了一枝梅枝”。
 

  云夫人折梅御敌,又“伸手折了一株梅枝”。
 

  罗金峰的爪牙“阳超谷拗折了两枝粗如手臂的梅花树干,上来助战”。
 

  云舞阳手抚梅枝,“晚风穿树,树上本来就已稀疏的梅花,又落下几朵”。

  作者一次次写到梅花的凋零,当然是有着深意的。云舞阳关心呵护着的素素,也正是在这人与人的争斗之间无辜被刺伤,看到了人世间的罪孽,种种不和谐。

  而云舞阳这个亲手种下孽根的人,也终将自食苦果。他说:“我不能让这些肮脏的东西沾污了我的梅花。”他又何尝不是害怕素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然而他所爱的素素不回来了,他所爱的梅花凋残了。他曾想在庭院的梅花上看见深爱的妻子的影子,在素素的身上看见深爱的妻子的影子,但现实是苦涩的。他只能在恍惚间看见两位妻子的影子在梅影间合二为一,只能茫然地扑了上去,却“扑下了片片梅花,两个人的影子都不见了”。

  梅承受着这样的打击,而素素呢,这第三次,她终于面对了最沉重的打击。云舞阳不希望他的梅,他的素素受到伤害,然而他种下的孽,也在此时给予了这可怜的梅花以最重的一击。当陈雪梅从云舞阳的旧梦中走来时,“院子外尽是残枝败叶,枝头上只有几朵稀稀疏疏的梅花,呀,这岂不正象征她今夜的心情,纵然还有些许情意,也像那零落的梅花了。”

  之前从未沾染世俗的幽谷寒梅,曾经傲然绽放,却在短短的几天内,一次次承受着尘世所给予的无情打击,早已是不堪重负了。于是素素终于在这最重的一击面前彻底陷入了绝望的谷底,坠崖身死,而那几树凋残不堪的梅花,也终于在一片火海之中化为灰烬,从尘世的记忆中彻底被抹去。

  这样美的东西,原是不存在于这样龌龊的尘世之中的。

  这样美的东西,终究会在目睹了尘世的勾心斗角之后乱红混溷,飞絮沾泥,被彻底扼杀在绝望的深渊里。
 

  这样美的东西,我们曾经欣赏过,却只能看着她一步步被摧残,一步步被伤害,让人想要用心去守护,却只能感到现实的无能为力。

  而作者正是写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家庭的悲剧,一个“梅”的故事。“梅”在全书中一次次地出现,梅的状态,象征着素素,象征着她的心境,一次次的折梅,看似是无心之举,但却无不是为了人心中关于那把“剑”的执念,而让这世间的美好在自己这“无心之举”下被击得粉碎。

  这梅的意象,既关系到立意,也贯穿全文,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工具。象征对人物心理的反映,象征与现实的杂糅,都很好地串联起了全文,成为简单地记叙之外构筑结构的另一个层次,最终铺就了这样一个贺兰山上历时五天的“梅梦”。这一点上作者绝对是很高明的。

  2、写作技巧的运用

  一部好的小说,仅仅有着奇峰迭起的情节和良好的架构,当然也是不够的,一位高明的小说家,在烹调他眼前的这份佳肴时,既要有着清晰的思路,也要能在各个细节上掌握好火候。这样才能让读者在欣赏小说所讲述的故事的同时,也能在行文之间获得一种美的享受。

  这当然指的是文字最原始的魅力,即作者的语言功底的表现。梁公虽自诩文人,而且很多小说中的描写也确实很见功力,但其实他行文往往是比较啰嗦的,以至于这样精彩的描写只是惊鸿一瞥,更多的时候只是娓娓的铺叙,有时甚至会让人感到枯燥。

  但《还剑》却不是这样,我有理由相信,梁公在写这本小说时,一定处于最好的写作状态的,而较短的篇幅也是一大助力,使得梁公能更多地关注细节。所以我们看到,在《还剑》中,作者的行文竟是一反常态地清爽干净,而诸多写作技巧的运用,更是使得此书艺术感染力大增。我们不妨就其中一些段落来细细赏玩。当然笔者并非文科出身,于此道并非很擅长,分析有所谬误在所难免,还请读者诸君指正。

  我们先看开头这几段文字:

  【天上的月亮赶太阳,地下的姑娘赶情郎,太阳东升月沉西,月殿嫦娥徒悲伤。
 

  晚霞醉染碧玉天,落日余辉映月光,那太阳难说是无情义呀,金乌犹自展翅玉兔旁;哥哥呀,你为什么不肯回头把我望?”
 

  落日余霞散绮,晚风吹送轻歌,歌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投林倦鸟,也似为这歌声盘旋,在林子上空回翔不下。但这凄婉的歌声,却留不住山谷中一匹绝尘而去的骏马。
 

  马上骑客是一个白衣少年,他何尝不知道后面这个策马追踪的少女是为他而歌?但他还是狠了心肠,纵马狂奔,直到歌声消散,但见空山寂寂,暮霭沉沉之际,这才喟然叹息,朗声吟道:“易水萧萧西风冷,壮士一去不复还!拼死但凭三尺剑,深情唯有负红颜!”勒马回头,后面杳无人影。他的马是一匹逐电驰风的宝马,这一阵狂奔,早已把那少女隔在几重山外了。
 

  这少年名叫陈玄机,他负了师友的重托,要去刺杀一个在贺兰山隐姓埋名武功高绝的高手,休说他对那少女本就无心,即算是有厚意深情,此际此时,也决不能为这歌声所阻。
 

  然而那歌声还是拨动了他的心弦,可惜那少女阻在几重山外,听不到他那一声长叹,看不到他眼角那两滴晶莹的泪珠。】

  这开头几段文字写得着实精彩,先是以一段情歌开场,这点于梁公倒并非首次运用,之前的《冰川天女传》里就是用草原上的流浪者之歌开场。但此处却要比《冰川》里更高妙一些,因为冰川里的歌只是用来烘托气氛,而此处的歌则除了写景之外,也将主要人物的行动与其心理都表现了出来。这样读者一看,就知道,原来是有一个姑娘在追赶他的情郎,但这样写来却有一种别样的浪漫。

  接下来渲染与烘托的手法又开始大量运用了,落日、余霞、晚风,种种昏暗幽静的景物之中,歌声也让人倍觉凄凉。这里作者同时又运用了拟人化的写法,鸟仿佛和人一样能听懂歌声,回翔不下,而歌声也仿佛有了灵性想去留人,但终究没有留住。这里的反衬的运用也是很明显的,这样凄婉却又饱含真情挚意的歌声,换来的却只是那一匹骏马的绝尘而去,读者很自然地就能体会到少女追赶的这人是多么的绝情!

  好了,由歌声到鸟,鸟再到歌声,再到谷中奔驰的骏马,最后再到马上的骑客,这一系列镜头的变换,往往只是短短的一句,却实现了从歌声引出主人公的作用。

  然后这一段叙述,虽然短小,却通过不断的转折,给了读者以无穷的想象空间,骑客为什么绝情?因为他有重要的任务在身。骑客真的是个绝情的人么?不,他狂奔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停下来吟了首诗,才狠下心来继续前行。他终于是可以狠下心来么?不,他一声长叹,眼角还是溢出了两滴泪珠。这样一来,就将陈玄机的内心的纠结与摇摆刻画的惟妙惟肖,读者恍然,哦,这原来还是个挺重感情的少年,但也是一个胸怀抱负,意志坚定的少年。

  同时,这里的景物描写也很见功力,生动地营造出了气氛,也和人物的内心世界相映衬。如山谷的幽静,只用“空山寂寂,暮霭沉沉”来写,但同时又写到了马的狂奔、歌声的飘摇,直到这马停下来了,歌声消散了,这山谷中才显得格外的寂静,一声长叹之后又是杳无人影,这种动静结合,以动写静的方法,将故事发生的这山谷描绘的更显幽冷静谧,和主人公的心境又是暗暗相合。此时陈玄机一首“易水萧萧西风冷”,更是和眼前景物相衬,诗表现了主人公的心理状态,也强化了景象的凄冷,而反过来景象的凄冷又更衬出了主人公心境的悲壮,这种情景交融可谓水到渠成。

  陈玄机是这样一个重情而有抱负的少年,那么那位少女呢,很明显,此处写陈玄机是实写,而写少女是虚写。虽然少年心里挣扎了许久,少女的歌也唱了许久,但少女却一直未出现,作者除了通过歌的内容展现少女的热情奔放之外,也用了两处悬想,少女策马追踪,为他而歌,以及少女看不到自己的情态,都是陈玄机想象的,而少女此时还在几重山之外。但少女的执着与热情,以及陈玄机心中的无奈,都通过这种悬想的方式生动地表现出来了。

  于是,在我们眼前就铺开了这样一幅唯美的画卷,落日黄昏,空山倦鸟,少女唱着情歌寻着他的情郎,而少年虽欲狠心而去,却是五里一徘徊,十里一踟蹰,终究还是在泪光中带着荆柯刺秦般的决绝而去了。只是这文字描写的,比我们所能想象的画面还要美得多。可以说作者这几段文字,没有一句废话,但却将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而且还不断留给读者悬念,除了前文所说的几次短暂悬念的已然得到解答,读者依然会想,那少女长得怎生模样,他为何对少年这么痴情,少年的行刺会怎样呢。于是故事就这样开始展开了。

  由此可见,开头这短短的几段话,却已是包含了大量的写作技巧与表现手法,包括渲染、烘托、拟人、反衬、悬想、动静结合、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等等,但语言却精致凝练,堪称小说开头的典范。

  接下来陈玄机撞见上官天野,也是不乏各种描写亮点。尤其是对上官天野的刻画,见面是先是“一个浓眉大眼的粗豪少年,一张面孔冷森森的毫无表情,在黄昏景色之中,更显得阴沉恐怖。”粗豪少年,但显然心情不佳。之后对话中“剑眉一扬,脸色越发阴森”“勃然大怒,喝道”,明白陈玄机心思后“追上两步,沉声说道”粗豪的话语一变而为异样的凄凉,竟好像是向陈玄机哀求起来了。陈玄机说错话后,他“面色一沉,双目倏张,厉声喝道”。对话固然精彩,但这种白描式的动作神态描写,就已经很生动地展现出了上官天野的性格与心态:痴情、正直、热血、自负,这些全都跃然纸上。

  而陈玄机的种种应对,也显得耿直、善良,却又不卑不亢,但终究是情感经历较少的少年人,因而自以为是善解人意的话语,却又起到了反作用,一方面激化了矛盾,一方面也将争吵变得更为有趣。
 

  而后萧韵兰鞭打上官天野,这一段写的也是不俗:

  他这样的为着萧韵兰,萧韵兰竟用马鞭抽他!他想把萧韵兰拉下马来,他想打萧韵兰的耳光,他想抱着萧韵兰痛哭,然而他还是让萧韵兰过去了,而且他还身不由己的追在萧韵兰的马后。

  写上官天野的心理活动,并没有如何渲染,只是用了一种近乎白描的方式写上官天野的内心想法,这一串“他想”的排比,风继续吹兄就赞道:“三个简单的句子把上官天野的内心刻画的相当到位”[12]。在我看来,也是直白但却显得很有力度,一下子就将上官天野那种羞愤气恼的情绪表现出来了,仿佛是人物内心的强烈呐喊,响彻在这西风寒冽的山道中,显得很有气势,也给人一种苍凉之感,让读者仿佛也感同身受,感到一种莫名的心酸。接着突然一转,两个“他还”,又让人意识到上官天野这继续追赶是需要多大的勇气,是怎样不惜丢掉一个男人的自尊,这竟是个多么痴情的汉子!

  开头这段爱情是如此的惨烈纠结,以至于周围的环境都被涂抹上了悲壮的色彩,然而接下来梁公笔锋一转,却又用一种聊斋式的故事[13],让读者在经历呼嚎的朔风之后又嗅到一丝温暖。正如昆吾兄所说的“云素素绝对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她的出现,给人以亮点与惊喜,带来被压抑的儿女的芬芳”[14]。

  【房外面传来了脚步声,陈玄机挣扎着走下床来,大声叫道:“妈!”忽听得“噗嗤”一笑,一个少女掀帘而入,眉弯新月,嘴绽樱桃,在朝阳渲染之下,脸蛋儿红扑扑的,更显得明艳照人,而又有几分稚气,顿时把陈玄机看呆了。
 

  只听那少女笑道:“好啦,能起床了,怎么,很想家吗?”陈玄机怔了怔,心中奇道:“咦,这里不是我的家!”那少女缓缓行来,吐气如兰,一笑说道:“看你带着宝剑,骑着骏马,却原来是个大孩子,一醒来就要叫妈!”】

  刚出场时的云素素,如一朵刚攀上枝头绽放的梅花,在这十八岁零一个月的年纪,达到了生命中最美的一刻。作者并没有用华丽的词藻来描写少女,美若天仙,艳若桃李的外貌与她无关,因为他要塑造的就是这样一个邻家女孩,只是着重在描写是突出了少女的可亲、阳光,如扑面而来的一缕清风,吹走了陈玄机心头的阴翳,让这本就如梦似幻的场景变得更像一个温馨的美梦。醒来叫妈的桥段虽属平常,但却一下子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也让素素这个邻家女孩显得更可爱可亲。

  值得一提的是,这是书中唯一一次写到阳光灿烂的场景,因为这是素素这朵梅花最明艳动人的时刻,读者在此处见证了梅花在阳光下的绚烂,当看到那一幕幕黑暗阴影之下的罪恶时,也会情难自禁地为这朵凋残的梅花而伤心难过。

  待到贺兰山的静谧被纷至沓来的不速之客打破,云舞阳与石天铎一场恶战,除掉了心目中最大的劲敌,却是陷入了内疚与凄凉之中:

  【残星明灭,晓露沾衣,院子里静寂如死,周围的空气都好似冷得要凝结起来,忽听得嘤嘤的哭泣之声,似利针一样刺穿了寂静的空气,云舞阳眼光一瞥,只见他的妻子捧着画卷,一步一步的走出老梅树边的月牙洞门,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这刹那间,云舞阳心头颤栗,好像灵魂也脱离了躯壳,“宝珠”这两个字在舌尖上打滚了数十百遍,却是叫不出来。云夫人从石天铎的尸体旁边走过,说道:“天铎,你放心,这卷画我必定送到你的家中去,我要看待你的儿子,就像看待素素一样。”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似是怕惊醒了石天铎一样,但听在云舞阳心中,每一个字都好似一根利箭。云舞阳茫然失措,抬起头来,他妻子的背影已不见了。
 

  好久,好久,云舞阳才叫出声来,那是充满了失意与恐惧的叫声,但还有比妻子出走令他更恐惧的事情发生,他刚刚移动脚步,却见他的女儿不知是什么时候出来的,这时正倚在老梅树上,那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也是充满了恐惧,眼光和神情都奇怪极了,就像从来不认识他似的!
 

  云舞阳吃力叫道:“素素!”云素素的眼光在他面上一掠而过,好像看到了什么令人害怕的东西,倒退三步,忽地尖声叫道:“我都听见啦,我都知道啦!不要近我!”云舞阳全身战抖,蓦然叹了口气,狂歌似哭:“念天地之悠悠兮,知我其谁?叹英雄之迟暮兮,胜亦何喜?败亦何悲?伤浮生之易逝兮,凤泊鸾飘兮我谁与随?”歌声渐远渐寂,云素素心酸泪咽,不由自己的失声叫道:“爹爹,爹爹!”但他爹爹已听不见了。】

  这几段写的也是颇为生动,将几位当事人的情态刻画得很到位。先是将院中的气氛渲染得一片死寂,然后又是用哭泣的声音打破这种沉寂,这样的动静相衬的描写,落足点仍在静上,如利针般的哭声,将院中的气氛衬得更为沉闷凄凉。牟宝珠的决绝,与云舞阳的惶恐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牟宝珠“一步一步”、“看也不看他一眼”、“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似是怕惊醒了石天铎一样”,种种动作显出这妇人已是心如死灰,在绝望之中已变得无情无畏,而云舞阳则是“心头颤栗,好像灵魂也脱离了躯壳”、“两个字在舌尖上打滚了数十百遍”、“在云舞阳心中,每一个字都好似一根利箭”、“充满了失意与恐惧的叫声”、“吃力叫道”、“全身战抖”,两人一静一动,牟宝珠身体在动,心中却是静如死水,云舞阳虽不挪步,心中却是在强烈地悸动。这极静与极动的强烈反差,更显得牟宝珠是那样的坚定,而云舞阳却是那样的惶恐。

  而“好久,好久”,很简单的表示时间推移的词语,却是有了妙用。这又是以动入静,牟宝珠消失后又是死一般的沉寂,然后用云舞阳的叫声再次打破这沉寂,既以极动极静的变化展现出一种环境的凄清,同时也通过不断的一惊一乍,刺激着读者的感官,让读者充分体会到当事人的那种心情的剧烈起以及深沉的痛苦。云舞阳也会痛苦么?这样一个自私虚伪的人,难道也有比名利更在意的东西?

  原来他还是一个有感情的人,他为了剑谱而娶了牟宝珠,他可以在平时对妻子冷若冰霜,迫妻子吃药,但日久生情也罢,感到了牟宝珠的好也罢,见到牟宝珠和石天铎在一起时也不禁怒不可遏,而当他深深地伤了妻子的心时,也表现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可见他对牟宝珠终究是有些情分的,无怪乎结尾处他见到陈雪梅时仍说:“我从来没有在你的面前夸赞过第二个女人,然而我却不得不说,宝珠她也的确是像你一样,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子”。

  相比起对于牟宝珠的纠结的爱,他对素素的爱就更是毫无保留了,所以他才在见到素素后会“更恐惧”,所以他才会跟素素促膝长谈,表达自己的忏悔,才会不住地在素素面前流露出一位父亲的温情。

  【只听得云素素轻轻叹了口气,往下说道:“我爹爹极是爱我,我做梦也想不到我要反对他。然而昨晚我就做了。我偷偷跑来打开了这两扇大门。我要放上官天野出去。我也害怕他那股凶霸霸的神气,但我已打定主意,就算他有所误会,动手打我,我也决不还手打他。”陈玄机道:“妹子,你真好!”但觉普天之下,除了自己的母亲之外,再也没有像她这样正直无邪的女人。
 

  云素素续道:”他初见我时,果然对我很凶,但却没有动手打我。他听了我的话后,忽然颤抖起来,说是料不到我会这样喜欢你。他说着这话的时候,起初带笑,接着就哭起来,跟着便骂我,问我知不知道你已经有了心上的人儿?”】

  为了多角度展示云舞阳,尤其是他的父爱,作者不仅通过直接的心理及情态描写来展现,也用这种侧面描写的方式,通过素素和玄机的对话来体现。白描,又是恰到好处的白描!素素的心理状态在这种白描之下显得异常简单,却是展现了更多的东西,这种简单甚至略显稚嫩可笑的语气,折射的却是素素的单纯与善良,以及她对父亲深深的爱,这种爱不仅体现在“做梦也想不到要反对他”,也体现在即使被打也绝不还手上。

  素素是这样地敬爱他的父亲,云舞阳当然也自有值得敬爱之处。他知道了素素的意图,伤心的不是素素的背叛,却是女儿可能面临的爱情悲剧。他凶着,笑着,哭着,骂着,一系列简单的动作,白描的手法就像朱自清的《背影》一样,没有强烈的心理活动,单纯而朴实的动作就能让人感觉到内心掩不住的爱意。
 

  这两段白描,不仅凸显了人物性格,父女之间浓浓的爱也早已是随着作者的笔触而在空气中荡漾。

  以上是侧面描写,正面描写更是随处可见,如云舞阳再次见到玄机和素素在一起,抬掌就想出手。
 

  【云素素叫道:“你要杀他,就连我也杀了吧!”云舞阳那只手掌停在空中,过了半晌,又慢慢放下,叹口气道:“我还有什么心情杀人?素素,你叫他出去,我有话和你说。”那语调丝毫不像父亲命令女儿,却像是央求一个朋友。云素素突然觉得在他父亲那张好像漠无表情的面上,透出了慈爱的光辉,不由得心中一酸,低声道:“玄机,你就出去一会儿。”】

  还有云舞阳在石室中对素素忏悔时的描写:
 

  【忽听得爹爹沉声道:“素素,你想什么?靠近一些,你听我说,你害怕吗?哦,你害怕呀!”】

  再如云舞阳在救回陈玄机后所表现出的慈爱:
 

  【云舞阳将陈玄机抱入书房,将他放在床上,给他盖上了被子,又放下了帐子,就像素素小时候他服侍她入睡一般,然后燃了一炉安息香,打开了一扇窗,让带着花草气息的夜风吹入,看出窗外,月亮已将到天心了呀,素素还没有回来!】

  这三段描写同样大部分采用白描,云舞阳对陈玄机的怒火在女儿的哀求下很快化为慈爱与温情。而“你害怕吗?哦,你害怕呀!”这样的简单的自问自答,很生动地表现出了云舞阳的战战兢兢,素素在害怕,但他同样也在害怕,害怕素素在害怕中受到更多的伤害,以至于心弦紧绷,语无伦次。而那些简单的动作,以及如靠近一些”,“素素还没有回来”这样家常的话语,很自然地就流露出一种温情,让这种父女之情很具感染力。所以说,《还剑》在写云舞阳时,真是把白描发挥到了极致,于平淡之中见真情。

  说完了白描,我们再来谈谈《还剑》中另一个经常用到的手法──移情。移情论这个词本来是西方文论中提出的,利普斯在《论移情作用》中说:“移情作用所指的不是一种身体感觉,而是把自己‘感’到审美对象里面去。”[15]不过在中国古典的文学和文化中,也有不少相应的东西,如庄子的“齐物论”提出的“万物将自化”的思想,这种“物我界限之消解,万物融化为一”的“物化”思想,运用在文学创作中,和移情的说法是比较相似的。再如近人王国维所提出的“物我两忘”的境界,实际上也是属于移情的范畴。

  不过根植于东西方文化渊源的巨大差异的文论,在移情的说法上也是存在一些差异的,如西方的移情论的观点是“我们自己心灵的生命紧跟着对象外观的知觉之后的立即外射”,而中国古典文化中的移情则深受“天人合一”思想的影响,更多地表现主客体之间的相互作用,有一种天人交感的意味。朱光潜就认为,利普斯的移情论只强调了主题感情向客体中的投射,而谷鲁斯的“内模仿”,即把客观情调吸收到主体中来的倾向,同样也属于移情作用的范畴[16]。在这一点上,朱光潜的观点其实是比较接近中国古典哲学的观点的。

  那么“移情”这种手法在《还剑》中有着怎样的运用呢。作为深受古典文化熏陶的梁公,运用的手法主要还是中国古典文化审美中的移情手法,即“感情的物化”,人物的情感与所描绘的场景,描述的对象物体在一定程度上紧密结合,互相催化,互相渲染,不过有时候倒也并非是一种这么严格的反映。如前文所提到的开头段落中景物的悲凉,朔风劲吹,暮霭沉沉,与主人公内心的悲壮凄凉,这二者之间的相互反映与催化,使得四围山色更显凄冷,而人物心头的沧桑凝重之感也愈发强烈,这种情景交融实际上就是一种中国古典的移情手法,“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式的表达方法。

  说到“移情”,不得不重提《还剑》一书中出现的这个重要字眼──“梅”。我之前就提出过,梅除了前文提到的象征作用外,也扮演着感情物化的对象[17],在和云舞阳、云素素的精神交流中浑然一体。如陈玄机刚到素素家时,那几树红梅开得正艳,就如同人物的心境一样,在阳光下绚烂如春,却又绵延着一种梅花所特有的温柔朦胧之感。这种景象反映到人物的内心中,就是一种恍惚错落的梦境之感,而由于人物的“似曾相识”以及那种刚刚醒转所带来的不清醒,反映到现实情境中,自然又强化了这种梦的效应,惟妙惟肖地营造出了这个仿佛是“长房缩地”,所带来的梦入天台的梦境效果,一如曹子建在洛水之畔一睹女神芳容的惊艳。

  再如云舞阳忏悔之后,独自一人守着空居的那种惆怅,一次次地就通过与梅的精神交流而表现出来。

  【云舞阳这时正独自在书房,倚窗凝望梅花,经过了昨晚那一场大战,老梅树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朵梅花了,院子里满目苍凉,墙角那一坯黄土,更在苍凉之中,平添了几分阴森的“鬼气”。
 

  云舞阳手抚梅枝,喃喃说道:“想不到她们两人竟是如此相似!都是侠骨如钢,柔情似水!呀,我所种下的罪孽真是万死不足以蔽其辜!”晚风穿树,树上本来就已稀疏的梅花,又落下几朵,云舞阳忽地又想起了他的前妻,二十年来,他几乎每晚都在梅花树下徘徊,在梅花丛中看到她的幻影,今晚他又看到她了,云舞阳叫了一声“雪梅!”扑上前去,风摇梅树,叶落花飞,霎然间,他脑海中又泛出第二个幻影,是他现在这位妻子的影子,忽然间两个影子合而为一,分不出谁是宝珠,谁是雪梅,云舞阳扑下了片片梅花,两个人的影子都不见了。
 

  云舞阳等了许久,女儿还没有回来,他把窗门全部打开,让月光和梅影侵入书房,月亮已到天心,夜已深了,夜风穿户,零落的梅花还有淡淡幽香,褪了色的记忆仍然折磨着他的心。】

  这三段描写的都是云舞阳的感情通过梅这一意象的外射与反馈,所表现出来的情境。不过其中的感情又有着明显的不同。第一段的梅是稀稀落落的,一片苍凉,这时云舞阳的感情是惶恐的,因为他刚在素素面前忏悔完,犹记得素素那惊恐的表情,因而内心仍是惭愧自责与担心,带着这样的感情看着院中的老梅树,就会感觉到一种“鬼气”,而这种鬼气的产生,一方面也是因为梅花的衰败,众人的离去,反馈到云舞阳心中,就更觉心境森冷。

  第二段则是云舞阳在惶惶不安一阵之后,又想到了一些美好的东西,即他生命中所珍爱的两个女人,偏生这两个女人和梅花又是有所相像,更是难免睹物思人,仿佛梅即是人,人即是梅,客观的风摇梅树,叶落花飞,造成了这种景象的朦胧,使得梅花在云舞阳心头化为妻子的形象,而云舞阳的飞扑,又主观地改造了眼前的景物,使得这种梅影人影交错的景象被终结,实可谓一种更为经典的移情方式。

  第三段的云舞阳,在激动过后,心境又显得淡然了些,静静地等待着女儿的回来,此时他看到的是月光梅影,听到的是夜风穿户,嗅到的是零落的梅花所带来的淡淡幽香,这使得云舞阳的记忆如散发着幽香的零落梅花,不断折磨着自己的心。这又是人物的精神世界与梅花的现实世界交互的一个很好的例子。

  当然《还剑》中的移情,也不仅体现在梅花上。如前文提到的云舞阳杀死石天铎后众人的情态,那种老梅树下的凄冷与时空的死寂,同样是一种移情的运用。再如云素素目睹上官天野和萧韵兰在树林中的相遇,只有落叶的声音,静的人心悸,而素素在为父亲的罪恶而颤抖时,心境的死寂和环境的死寂也是暗暗相合。萧韵兰离去时,“天边飞来了一片黑云,遮住了明月”,上官天野的心中也“几乎闷得透不过气来”,这气闷倒不知是因为黑云,还是被拒绝的苦闷使然。当所有人都散去后,上官天野顿觉落寞,而此时的月光仿佛也带着寒意。如此种种,移情在本书中被运用得淋漓尽致,可以说,只要有写景的地方,你就可以品味到移情的魅力。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此话真真不错也。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还剑》语言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大量使用独白,这些独白有的是人物自己说出来的,有的是以诗的形式唱出来的,有的则是对心理活动的描写,还有的虽然是两个人的对话,但却同样是一种一个人讲述一个人聆听的形式,仍可算是独白。这些独白往往喜欢采用暗喻或双关的手法进行处理,因而看起来深刻隽永,意味深长,对于塑造人物、揭示主题都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如陈玄机开头处吟的诗,还有石天铎、云舞阳等人在心潮澎湃之时冲口而出的那些诗句,都是人物恰如其分的自况。

  再如:
 

  【云舞阳:“为一家一姓,争夺江山,苦害黎民,这又何必?所以我看透了,这才甘愿老死荒山。”
 

  云素素:“不错,从今日起,我爹爹武功确是天下第一。但我心目中的偶像已经破碎无遗!他再不是我昔日所想像的英雄了。他偷了外祖父的剑谱,逼走了我的母亲,杀了他的好友,囚禁了上官天野,还要替那个什么锦衣卫指挥捉拿他旧日的同僚,这些事情我都知道啦!”
 

  陈玄机:“好,我就像一个待决的囚徒,等待素素的宣判吧。”
 

  上官天野叫道:“与其做欺世盗名的侠士,不如做杀人放火的大盗,天下汹汹,黑白混淆,但求无愧于心,做一个令奸人震慑的大盗又有何不好?”】

  以上这四句是四个不同人物的自白,云舞阳和上官天野的自白言志,直抒胸臆,一下就将人物的性格与精神境界点出来了,而素素和玄机的独白,则直观地反映了人物的心理状态,像极了西方戏剧中的独白,大概是因为《还剑》深受《雷雨》影响,在这一点上也学去了几分。不过不得不说,这样的句子直白大方,却又形象生动,读来颇有一种戏剧般的浪漫主义情怀。

  再如云舞阳看着一地的尸体说:“我不能让这些肮脏的东西沾污了我的梅花”。污了的仅仅是梅花么?还有素素,让云舞阳更心痛的是素素听闻自己的罪孽,以及见证眼前的血腥而受到的伤害。正如云舞阳在见到陈雪梅时,望着窗外的梅花对她说的:“我教女儿学做你以前喜爱吃的小菜,我教她做你以前欢喜着的衣裳,她今年十八岁了,我在不知不觉之中将她教养得像你一样,善良,正直,从来不知道人间有龌龊的事情,因为我要在她身上看出你的影子!”这两处双关之语,前者说的是梅花,但想到的还有素素,后者说的是素素,但何尝没有梅花的影子,梅花和素素都是云舞阳用心去呵护的,希望借此来减轻自己的罪孽,因而梅花和素素,此时就更好地融为了一体,不分彼此,既强调了二者的共通性,同时也蕴含着深刻的寓意。

  特别是在云舞阳的忏悔中,这种独白运用得尤其到位,如“素素会不会再回来呢?我不配做她的父亲,她鄙弃我,我也只能甘受。可是她若不再回来,我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这些人诚然都是坏蛋,但我又何尝比他们好了?我憎恶他们,其实我更应该痛恨自己!”还有最经典的那句“我从第一个妻子的手中得了世上第一的宝剑,从第二个的手中得了世上无双的剑谱,我成了世上第一剑客,而也就失去了两个妻子的爱情!”

  这些句子仿佛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审判,是云舞阳心中尚存的良知的呐喊,因而在此处读来别有一番振聋发聩的人格力量,让人从短短几句话里就能从云舞阳的视角中理解他的惶恐,他的纠结,在对其鄙夷痛恨的同时,也留下一声深深的叹息。这样的独白语句,是对人性最直接却又最深刻的剖析,有着警句的作用,让读者并不用费力解读,就能明白作者想表达出来的主题,鞭策全文,画龙点睛。

  3、三种意境

  由于有了这样动人的语言,《还剑奇情录》在作者的笔下展开了一幅幅动人的画卷,深深地印在读者的脑海中,让人回味无穷。这些唯美的意境,正是让武侠更接近文学的一座桥梁。梁羽生的写作,常常给人的感觉像是为了意境而写作,平淡的文字只是在默默奔行中积蓄着力量,然后在某种遇合之下,他会用诗性的语言与丰沛的感情,将之前的压抑,通过一些动人的场景完全释放出来,于是一个个带着古典香气的或清冷或粗犷的意境,就此萦绕心头,挥之不去[18]。
 

  还剑中绝妙的意境有很多,这里选取其中较为经典的三种意境来品味一番,让我们看梁公是怎样用诗性的语言,将这样一部武侠小说,表现得如醇酒般芳香醉人。

  意境之一:拼死但凭三尺剑,深情唯有负红颜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辛弃疾《贺新郎 别茂嘉十二弟》

  《还剑》一书从开头开始,很多场景都弥漫着一种悲凉的气息,这和作者故意将大部分情节放在夜晚有关,因为在那样清冷的夜色下,那样凛冽的寒风中,多少会让人心头泛起一阵萧瑟之意,再加上幽沉的山色,叶落花飞的凋零之感,人物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心情难免抑郁消沉。但这是一本武侠,当人物的侠气,年轻人的满腔热血,以及中年人看透后尘之后的恬淡自如,注入到作者笔下时,就很好地中和了这种森冷之气,将悲凉上升为悲壮,让读者的心头也澎湃着挥之不去的豪情。

  “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宣言是多么豪迈,多么铮铮有力,然而真正能做到的并不多,在死亡面前,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抛去一切牵挂,坚定地拾起属于自己的道。

  这种人物,古往今来倒也不鲜见,“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更有那刺秦的荆轲,投筑的高渐离,他们明知前途凶险,却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绝尘而去,只留下“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的传说。《还剑》故事的开端,同样是那一匹绝尘而去的骏马,同样是那样一位不急生死荣辱,抛却儿女私情的剑客,带着“拼死但凭三尺剑,深情唯有负红颜”的决绝慷慨赴死。那崎岖的山道,投林的倦鸟,哀怨的歌声,全都变成了这少年的陪衬,在“易水萧萧西风冷”的寒彻中,见证着一个少年的勇气与热血。
 

  何谓“侠”?

  侠便是“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是陈玄机一骑绝尘,视死忽如归的决绝。
 

  侠便是“古来结交意,正要共死生”,是上官天野明知不敌,仍毅然孤身闯入云家救友的豪迈。
 

  侠便是“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是石天铎戎马倥偬过后,视功名如粪土,持大义立身的坦荡。
 

  侠便是“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是陈玄机危难时对上官天野不离不弃的正直,是二人交心后抱头痛哭的洒脱。
 

  侠便是“季布无二诺,侯赢重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是牟宝珠与云舞阳慷慨赴死前的凄然一笑,是牟宝珠死前纵马远走,为报一诺的信义。

  好个侠字,它明明只是一种精神,只是一股气,但却如同一坛烈性十足的烧刀子,让这样凄清的夜空中,仍激荡着狂放四逸的豪情与正气,让眼前的黑暗不再黑暗,

  寒冷不再寒冷,而是随着西风的壮烈,用刀光剑影的狂乱,和相视一笑的恬淡,来抒写一曲月光下的侠客史诗。这里有快意恩仇,尽忠守信的小侠,却也有看淡生死,深明大义的大侠,但无论如何,他们都用自己胸中的那股气,将这原本幽暗冷寂的夜空,装点上属于自己的波澜壮阔。正是“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虽然最后,每个人的结局都逐渐走向“将军百战声名裂”的悲壮,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之前飞蛾扑火的精彩,那是人性所能在这夜空下所能荡漾出的至真至美的时刻。欣赏着这些侠气十足的悲壮意境,我们有理由让自己的眼中蕴满泪水,让自己的耳边充塞着那仿佛呼啸了千年,却始终静静地充当着侠者的陪衬的风声,去欣赏那一个个在云飞风起的壮阔中兀自孤独而坚强着的侠客的传说。

  意境之二: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张九龄《望月怀远》
 

  当侠者的刀剑划开夜空的冷寂时,用悲壮与豪放惊艳了这一方贺兰山的夜空,而同时,这夜空下的小儿女们,也用自己纯真浪漫的爱情,温柔了这多情的月夜。尽管《还剑》全书的基调始终是幽冷昏暗的,而且由于作者刻意的渲染,在书中人物惶惑忧伤的情绪感染之下,很多地方呈现出一种鬼魅的气氛,强化了情绪的凄凉落寞,但也成为了读者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但这样唯美的爱情之下,却驱散了尘霾,温暖了读者的心,让人在这样的浸纸悲凉中捕捉到一些正能量。

  其实作为一本武侠,《还剑》书中这样的爱情描写倒也不多,读者看到的更多的是上官天野对萧韵兰追求不成的那种凄怆,以及云舞阳夫妇貌合神离的无奈。但作者只用了几个经典的意境,就让你几乎忘记了这些不快,直到悲剧的发生已不可遏制时,才觉察到这爱情的难得可贵。

  其中最经典的当属夜月下情人间的守望。由于《还剑》的布景非常简单,作者的处理也非常简单,只是山上山下的简单分割,就让热恋中的小儿女只能用相互之间的凝望,来传达对恋人热切的思念。但思念的炽热,与夜色的清冷杂糅在一起,却形成了一种微妙而唯美的意境,相思中的人儿在月下徘徊,沐浴着月色的清冷,良夜迢迢,明河泄影,谁的琴弦在夜风中低唱,谁的歌声在玉宇中回荡,在这冷寂幽沉的夜色中显得分外清晰,那夜空中的精灵,那仿佛可以化作绕指柔在指尖穿梭的琴音天籁啊,似是把两个人的距离突然就拉得很近,仿佛是两个人的絮语温文,仿佛是伊人的轻颦浅笑,却依然只能在空间的阻隔之下享受属于一个人的静谧孤单。

  他身不由己向着山上的云家走去,忽又听得琴声阵阵,从山峰上飘下来,呀,那竟是云素素的歌声!晚风吹来,歌声隐约可辨,她唱的是:“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这是诗经中《小雅白驹》一章中的两节,乃是送客惜别的诗,上一节是客已到而挽留,下一节是客已去而相忆。陈玄机听得痴了!
 

  听这琴声歌意,云素素竟然是在深深的思念他,陈玄机喟然叹道:“我那白马儿还在你家,明朝还会咀嚼你门前的青草。呀,我只怕不能再踏进你的家门了!”抬头凝望: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月光如水,良夜迢迢,只是心上的人儿,却在可望不可即的梅花深处!

  歌声袅袅,飘荡山巅水涯,陈玄机一片茫然,也似随着那琴韵歌声,神飘意荡,云素素娇痴的情影泛上心头,上官天野粗豪的笑声萦回耳畔,“为了这两个人,我何惜再冒一次生命的危险?”陈玄机下了决心,终于又再上山峰去了。

  这几段真是写得美极了,终究是忍不住把她们全贴了过来。短暂的分别却阻不住刻骨的相思,只能借着这一轮圆月来传递两个人之间的相思,正如“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的意境一般,在清冷的夜空之下,用两个人的凝望,来铭记此时的孤寂与美好。但不同的是,还有琴声,还有白马,还有诗经,在这同样空灵纯净的月色之下,这样简单的意象的融合,仿佛将这一轮皓月洗得更为澄澈,正如二人之间的爱情一样,没有那么多的束缚与牵绊,只是那样的梅梦中的一见钟情,只是那镌刻在血液中的亲切,就让两个人的心仿佛贴得很近,仿佛脱离了人世间的一切苦难,一切尘杂。所以,当故事的最后,作者用悲剧的铁锤狠狠砸向这热恋中的人儿时,你会感到这竟是多么的残酷!

  在云夫人帮助陈玄机赶跑罗金峰之后,迷惘中的陈玄机再次听见素素的歌声从山上传来,这次却已是忍不住在感动中泪眼模糊。这样纯美的意境,想必作为当事人的陈玄机,会记的比我们更我深刻,所以在结尾处夜风的呼嚎中,他一面追着绝望中的素素,一面犹自回忆起那一晚上绵延在时空中的温柔,“那一晚云素素在山顶抚琴高歌,弹出了相思万缕;今晚一样的月色,一样的人儿,但心情已是完全两样!此处也可看做一种“以乐景写哀情”的手法,用当时那样美妙的意境来反衬眼前的狂躁与绝望,因而带给读者的震撼更要深刻得多。
 

  除这几次着重描写的意境之外,书中也在很多地方写到素素的歌声或是韵兰的歌声远远地传来,两个女子仿佛不知疲倦地寻着她们的心上人,这美妙的歌声也使这岑寂的夜空仿佛没有片刻的宁静,始终在这样温柔的旋律之中抒写着爱情的美好,守望的纯真。恋爱中的年轻人们,用月夜下那独自凝望的绝美身姿,刻下了这满纸荒唐泪中的绝世浪漫。

  意境之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姜夔《暗香》

  梅花,又是梅花。

  作为贯穿全书的一个最重要的意象,梅花无论在主题立意,感情烘托上,还是意境的渲染上,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前文只是从梅的象征意义对情节及结构上作用来说的,但若是我们单独欣赏书中这些绘着梅的画卷,想必也可微吟相狎,浮一大白。

  云素素这样一位梅间的精灵,在清冷的月夜里这个属于梅灵的绝妙时刻中,自然不会放过展示其冰清玉洁,温柔朦胧的魅力的绝佳机会。

  【云素素应了一声,蹑着脚步,轻轻走出,但见琉璃窗上,人影一闪,陈玄机急忙装睡,暗中合眼偷窥,只见云素素那张俏脸,贴在琉璃窗上,月夜幽庭,横斜梅影,美女一人,临窗窥睡,这情景真是高手画师也画不出来,陈玄机忍不住神飘意荡,但听得云素素在窗外轻轻一笑,自言自语道:“小乖乖,好好睡吧,你这样想家,在梦中去见你的妈妈吧。我也要去侍侯妈妈啦。”陈玄机听她叫自己做“小乖乖”,哑然失笑,但心中却是充满无限柔情,听得云素素的脚步声渐远渐隐,几乎想将她唤住。】

  这一段写的也是妙极,将云素素的温柔可爱刻画的很到位。相似的场景让我想起了一首曲词,“晚风前,柳梢鸦定,天边月上。静悄悄,帘控金钩,灯灭银缸。春眠拥绣床,麝兰香散芙蓉帐。猛听得脚步声响到纱窗。不见萧郎,多管是耍人儿躲在回廊。启双扉欲骂轻狂,但见些风筛竹影,露坠花香,叹一声痴心妄想,添多少深闺魔障。”这首词虽终结为不见萧郎的惆怅,但那种深闺绣床的温馨,情人窗边的翘首顾盼,却是颇有些相似之处,在这特点的场景中显得逸趣横生。不过更美妙的是有了这梅花疏影的衬托,将素素的俏脸衬得愈发可爱,再加上那一声“小乖乖”的点睛之笔,让人恍然意识到,这纯洁的梅灵,竟是如此可亲可爱,不由得在心头泛起点点温柔。“月夜幽庭,横斜梅影,美女一人,临窗窥睡”在空间上进行了延展,让窗外的景象也一并来烘托中心处的云素素,更有意境一些。有读者认为这四句看起来重复啰嗦了,但我觉得实际上这才是梁老的高明之处,这其实是他故意塑造的画面感,从画画的角度来描绘这个场景,一开始只是平淡地叙述,这时又截取一个场景,仿佛是在时间上将其定格,使人如亲眼目遇一样,印象更加深刻。

  此外,云素素的每一次出场,几乎都是倚着那颗老梅树,让人感觉她仿佛与这院中的梅花已不分彼此,仿佛是那个从柳梦梅的梅梦里走出来的女子,在叶落花飞,残瓣凋零的意象中给人一种异常轻柔朦胧的感觉,虽然有时会在外界的打击之下变得忧伤惶恐,平添了几分鬼气,不过这样一来倒更似那鬼魅般的杜丽娘,倒不负梅间精灵之名。

  此外,如石天铎牟宝珠的出现,云舞阳的独自惆怅,以及那一场场惊险刺激的大战,都伴随着那朵朵梅花在月光下的悄然飘落,花香梅影,月光洒照,在这样轻柔朦胧的意境之下,都披上了一层浪漫色彩。

  不过最经典的还是最后陈雪梅的出场,梅边吹笛,虽有一丝萧瑟,但总是件很惬意的事。不过当陈雪梅那仿佛看透了尘俗的箫音在梅边响起时,带来的却仿佛是死一般的岑寂,那样昏黄的月华,疏疏淡淡的梅影,在此时却仿佛变得冷彻异常,月还是那个月,梅却早已凋残,已不再似云舞阳和陈雪梅年少时的梅林那样缤纷绚烂,这样的情景极大地强化了悲剧的效果,让读者仿佛身临其境,在两人的对话中逐渐感受到撕心裂肺的悲怆。

  三种绝妙的意境,让我们记住了还剑中的一幅幅经典的画面,这种极强的画面即视感所带来的震撼自然要惊艳得多,无怪乎《还剑》的悲剧能从《雷雨》之外另辟蹊径,打动人心。
 

第三部分 比较阅读
 

  经过前面的分析不难看出,《还剑》一书无论在情节结构上,还是语言意境上,都达到了梁公创作的巅峰,这和梁公认真的创作态度有关,但同样也和对前人的借鉴有一定的关系。在阅读此书的过程中,笔者也一次次地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我一次次回想起那些不朽的文学经典,于是这里试着将《还剑》与这些作品进行一些比较阅读。细心的读者想必会发现,之前的有些要点,我却只是稍稍提了下,就是希望通过这样的比较再来述说,从而对《还剑》一书能有更深刻的认识。

  1、《雷雨》《俄狄浦斯王》《洛神赋》

  《还剑》对《雷雨》的借鉴自然是最明显的,梁公也亲口承认了这一点。书的整体架构,仍脱不出雷雨的框架,正如花无语所说的:“《还剑》基本套用了《雷雨》所采用的西方古典戏剧中的“三一律”,即一出戏只能表现单一的行动,情节只能在一天之内和一个地点展开”[19]。《雷雨》的结构十分紧凑,所有的矛盾冲突,都集中一天二十四小时之内,诸多人物的精彩碰撞,三十年前所埋下的孽根在这一天中爆发,而《还剑》时间跨度虽不止一天,但也是在短短几天内发生的故事,并且同样是沉寂了二十年的往事的再度爆发。并且在人设上,二者也有一定程度的对应,如同样冷酷自私的周朴园和云舞阳,同样被抛弃后含辛茹苦的鲁侍萍,同样的兄妹之间的乱伦恋,这些地方模仿的痕迹也是很明显的。

  在情节上,《还剑》对《雷雨》的模仿借鉴也是随处可见,如云舞阳同样逼着妻子吃药,再如周朴园把鲁侍萍喜欢的家具留着,云舞阳也将屋中的陈设和院中的梅花打造成陈雪梅喜欢的样子,并都在重逢后故意提及。吃药这个情节照搬的略显生硬了一些,算是一处败笔。不过后一点还是颇有可取之处的,因为梅在文中始终寄托着云舞阳深深的怀念与希冀,而他对陈雪梅的感情也还是要比周朴园对侍萍显得真诚一些。
 

  不过《还剑》对《雷雨》当然也不止是借鉴与模仿,若是单纯地将《雷雨》改造成武侠版,那也显得太无趣了些。《还剑》中有很多自出机杼的地方,并且也只是借鉴了《雷雨》这个大框架向曹禺致敬,其他如语言风格、人物塑造、主题立意,以及很多情节安排上,还是和《雷雨》迥然相异的。

  首先从人物设定上说,《还剑》虽然和《雷雨》的人物有着一定程度的对应关系,但并非硬生生的照搬,即使是看似相似的周朴园和云舞阳,也存在着很大的不同,虽然都造下了天大的罪孽,也都显得虚伪冷酷,不过云舞阳还是很有温情的一面的,他对待素素绝对是发自内心的关爱,而对牟宝珠、陈雪梅虽然有所伤害,但心中残留的情意绝不是虚的。另外,周朴园的冷酷仿佛已融入了骨子里,有一种大资本家特有的冷血,与对下层人物的鄙夷,但云舞阳并非这样,他杀了对手石天铎,犹自惶恐不安,他从书的前半部分起就开始忏悔,在素素面前,在清冷的月色之下解剖着自己的内心,让罪恶在寒风中颤抖。在罗金峰的威逼利诱之下,他始终没有屈服,他分得清大是大非,只是用尖锐的话语给罗金峰以无情的耳光。在牟宝珠临死前纵马远走将画送给石天铎的子女时,他也大度地表示了理解,在得知素素爱着陈玄机之后,他宁肯伤着自己也要护着陈玄机的周全,面对着上门生事的武当五老,他虽嘴上刻薄,但还是让素素送上伤药。

  尤其是在数十年未见面的夫妻重逢中,云和周的表现更是大相径庭。周朴园仍是那种狂妄自私的嘴脸,甩下几千大洋就希望把事情摆平,口中始终离不开“钱”这个字,这是作者对这个阶层的固有特征的描述,看起来脱不出历史上诸多贪官污吏、无良商贾的嘴脸。故事的最后,周朴园虽有所忏悔,但和云舞阳数十年如一日的忏悔相比,显得单薄了许多,而且他的反应与举动,与周围的人相比,更能反衬出他的冷血。而云舞阳呢,他还是比较了解陈雪梅的,根本就没有奢求陈雪梅的原谅,只是终于抓住机会,向陈雪梅倾诉这些年来良心的折磨。虽然说云舞阳的忏悔并不足以抵消他那天大的罪孽,但要是让读者非要在周朴园和云舞阳中找一个来同情的话,我想应该还是后者居多。

  可以说,周朴园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阶级的代表,冷血、残暴、自私、贪婪、严厉,在一定程度上有些脸谱化了,反而是云舞阳看起来更像一个一般人,他有着性格中无情刻薄的一面,为了剑谱也是不择手段,也有着为了自己将妻子推下长江的恶行,这一点甚至比周朴园更为灭绝人性,但他的行为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普通人的怯懦,只是在灵魂深处的交战之后,人性的卑劣才完全暴发出来,所以他才会在之后一直惶恐不安,才会用对素素、对梅花的爱来完成自己所能做到的自我救赎。梁羽生因为个性的温文,以至于笔下很多角色被人诟病脸谱化,但在塑造云舞阳这个人物时,反而将人物的多面性都展现了出来,留下的是对人性的深刻反思,而同时梁的那一丝温文也并没有被丢掉,为云舞阳这个人物注入了作者自身的人格魅力。仅从周朴园和云舞阳这两个人物的塑造上来看,我倒是觉得写武侠的梁羽生要比写剧时尚年轻的曹禺先生,还要高明一点。

  不止是云舞阳,其他种种角色的差别也是很大的,虽都有着忍辱负重的一面,不过鲁侍萍却更像一个一般意义上的母亲,苍老慈爱,却身具傲骨,而陈雪梅由于出场戏份太少,并没有得到太多性格展现,不过她看起来更像一个超脱于尘世之上的女神,这也和她劫后寒梅的寓意相对应,高洁而坚强。至于其他人物,更是不存在严格的对应关系,而且《雷雨》中的人物,大多看起来都有些不同程度的市侩,尤其是鲁贵,更是把市井小人物的丑陋一面放大到了极致,而周萍的软弱与用情不专,蘩漪利用儿子来阻挠周萍的用心险恶,以及二人身为母子犹自偷情的卑劣,都和《还剑》中人是迥然不同的。《还剑》中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那是正直重情的陈玄机,重友轻生的上官天野,奔放痴情的萧韵兰,纤细善良的牟宝珠,光风霁月的石天铎,只是在一些配角及反派,如毕凌风、牟独逸、罗金峰身上,才流露出一丝人性的卑劣,可以说,《还剑》中的人物都显得理想化了一些,除云舞阳外,大部分仍脱不出大部分武侠中善人恒善,恶人恒恶的设定,不过倒也谈不上脸谱化,因为每个人都在自己性格上发挥到了极致,而上官天野的隐瞒与坦荡的对立,萧韵兰的痴情与绝情的矛盾,陈玄机的怯懦与刚强的并存,石天铎与牟宝珠之间虽显坦荡但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都使这些人物看起来有血有肉。

  而若是硬要把云素素在《雷雨》中找到一个映射,那无疑是四凤,四凤也有着素素似的的善良正直,不过作为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素素的温柔单纯,性格中略带的软弱,和与大少爷有私情,对父亲言语也较为刻薄的四凤相比,似乎也无法归类为一类人。但这种性善论的描写,虽忽视了一些对人性的深刻挖掘,不过也在文艺创作上达成了一种崇高感,仿佛是一种只存在于理想中,存在于传说中的浪漫史诗。当然不得不承认的是,《雷雨》在对人性的刻画,对社会的反映上,总体而言还是要比《还剑》强不少的。虽然《雷雨》的剧本比《还剑》要略短,但《还剑》中的写景状物,以及大段的武打描写占去了大部分篇幅,整体故事上《雷雨》还是要比《还剑》丰满很多,因而也更多地关注了不同身份不同层次的人物,生动地刻画出了那个年代的社会,以及社会上种种具有代表性的人物。

  不过也有人说曹禺先生作品中的女性往往“占据主导地位”,折射出的光芒使他笔下的男性显得“虚弱、苍白无力”[20]。梁公虽擅于驾驭对女性的刻画,笔下也涌现出了一大批如练霓裳、厉胜男般独立大气的女性形象,但在《还剑》中男性角色的的塑造同样不错,陈玄机、上官天野、云舞阳都得到了多角度的描绘,在人格魅力上并不比书中的女性逊色分毫。

  在比较语言与主题之前,我想先提一提另一部伟大的作品,古希腊的经典悲剧作品《俄狄浦斯王》。这部戏剧和《雷雨》《还剑》的最大相似之处在于其中的乱伦恋的悲剧。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的悲剧,大概是最早的关于伦理与命运衍生出悲情结局的文艺作品。《俄狄浦斯王》最关注的是人与命运的抗争,以及抗争不成的无奈,《雷雨》和《还剑》,虽然也是由着无情的命运作为幕后推手,导出了这一幕幕悲剧,也同样有着对命运的叹息,但这悲剧的结局多少算是咎由自取,而且更关注的是酿成着悲剧的人及其原因。

  但在语言上,《还剑》的浪漫无疑更接近《俄狄浦斯王》的诗歌风格一些,而且《俄狄浦斯王》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英雄主义,也在《还剑》中得到了体现,如动不动就吟几句诗的云舞阳和石天铎,豪侠刚烈的陈玄机和上官天野,唱着歌追着心爱的恋人的云素素和萧韵兰,视死如归的牟宝珠,他们同样是不安于命运,始终做着执着的抗争,但同时表现出来的也是那种带着一丝悲怆的浪漫情怀。

  而在命运感的表达上,《还剑》虽不如《俄狄浦斯王》那般深刻,但却比《雷雨》要明显一些。陈玄机在见到云素素之后,就感觉很亲切,对于周围的一切也感觉像自己的家一样,血浓于水的亲情使他们很快热恋在一起,而后来的交往中,两人也时时流露出这样的感觉,如:

  【云素素道:“我自幼生长山中,除了父母之外,很少和生人见面,就是有时下去打猎,足迹也不出周围五十里内,却不知怎的,自从那天见了你后,就好像你是我的亲人一般。”
 

  陈玄机说道:“奇怪,那咱们的心思竟是一样,那日我醒来之后,只瞧了你一眼,就觉得你好像是我一个未曾见过面的妹子。”】

  而云舞阳见到陈玄机后,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以至于他在救回陈玄机之后,看着眼前的孩子,也莫名地激发出了埋藏于心底的温情,像爱素素一样呵护着陈玄机。而在《俄狄浦斯王》中,也是通过种种暗示,表达出这种不可违逆的命运感,如抽丝剥茧一般,直到出现最后的悲剧。反而是在《雷雨》中,虽然周朴园还是隐约地认出了鲁侍萍,但直到鲁侍萍亲承鲁大海是其亲子之前,他也并未表现出丝毫的预感,即使知道之后,父子两人的隔阂仍然是根深蒂固,不可动摇。再加上《还剑》中关于梅的象征,关于人性美好本真的捕捉,也强化了这种随处可见的命运感。

  不过在结构上,这三者则是完全相异的。虽然都是对数十年前的孽根开花结果之后的反馈,但《俄》是一开幕就从悲剧的冲突写起,之后采用追溯式的方法叙述[21],而《雷雨》则是中心开花,找到一个立足点继而延续,《还剑》虽接近《雷雨》,但却是将一切线索都交织成一点,一切悬念与谜底在最后揭晓,汇成最后的爆发,不似《雷雨》,在中间就已经夫妻相认,并且揭出了鲁大海的身份,然后酝酿着暴风雨前的宁静,直到矛盾实在无法调和,才迎来最终的暴雨倾盆。

  但在情节及一部分主题上,反而是《雷雨》更接近《俄狄浦斯王》一些。虽都有着乱伦的惨剧,但《还剑》的前半部分仍保持着自然清雅,而《雷雨》和《俄狄浦斯王》则是乱得更彻底一些。《还剑》的具体时间没交待,但在那梅花盛放的季节,西风呼啸的时刻,比较可能是冬天,而《雷雨》发生的时间设定在闷热的夏天,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种荷尔蒙的味道,繁漪和周萍大胆偷食禁果,四凤更是连周萍的孩子都怀上了,少不更事的周冲却也恋着比他大一岁的女仆四凤,真是有够乱的,这倒有些像《俄狄浦斯王》中的这种西方式的恋爱表达了。如那看似浪漫奔放的希腊神话,从某些角度看,倒真像是一部乱伦史,如地母盖亚和儿子乌拉诺斯生下了一对儿女,他们的儿子克拉诺斯又和姐姐瑞亚乱伦,生下了宙斯。再如那个在哲学中疯狂的尼采,他的《我的妹妹与我》中,也讲述着他和自己亲妹妹之间惊世骇俗的暧昧。西方人的这种疯狂,东方人往往是难以理解的,《还剑》中的这个凛冽的寒冬,也显得冷静淡荡,少了许多《雷雨》中的狂躁,从这点上来说,倒是梁老人格中的中国古典文化的底蕴起到了作用。

  中国古典的文艺作品中,涉及到乱伦如此敏感的话题的,倒是极为少见的。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到,还剑的行文及立意,和曹植的《洛神赋》颇有些共通之处[22]。除了那种浪漫朦胧的文气同样贯穿于其中之外,曹植的《洛神赋》一说是曹植为自己的嫂嫂甄氏而写,两人之间也有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如果是按照这样的解读的话,那么《洛神赋》同样也隐透着对于爱情的执着追求,以及因为伦理的牵绊而无法实现的绝望。当曹植惊艳于洛水女神的容光,捏着脸蛋不敢相信时,“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身处素素闺房中的陈玄机,对眼前似曾相识的朦胧景象及身侧的玉人,也要“揉揉眼睛,咬咬手指”看看是不是一场梦。那梅间穿梭的月华和洛水之上离合的神光,同样清雅动人,如果说甄氏是洛水女神,那素素无疑便是这贺兰梅仙!

  当然,这样美好故事的结局,也终于都由一道天人阻隔的鸿沟阻断为碧落黄泉两茫茫的哀叹,望着女神的渐远,而将自己拉回残酷的现实中。写下《洛神赋》的曹植,在政治上始终受到着兄长曹丕的迫害与打击,在爱情上也无法与心目中所爱慕的甄氏走到一起,而玄机的结局则要更惨烈一些,只能在大火与山风之中与那段和女神的梦中偶合作别,然后在经年的孤寂之后将自己包装成一个冷面冷血的玄机逸士。

  但两个故事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对命运的不甘,对爱与美的执着追求,却是同样深入人心的,东方古典的乱伦之恋,散去了西方文学常有的那种狂躁气息,而是在柏拉图式的精神爱恋中荡漾出萦绕在人性深处的美好。

  2、《边城》

  经过前文与《雷雨》的比较,我想读者也会发现,《还剑》虽然在结构与情节上对《雷雨》有所借鉴,若论写作风格,却是大相径庭的,只是得《雷雨》的形而已。那么这个“神”在何处呢,这倒是让我想起了和《雷雨》一样同样诞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一部文学经典──《边城》。

  曹丕言:“文以气为主”。沈从文先生的《边城》,身兼古典的空灵之气与大自然的淳朴之气,贯穿全文,讲述了一个美丽但带着一些伤感的故事。而这种气,我们在《还剑》中也可以寻到一些影子,无论是在语言意境上,还是人物塑造上。为系统地讨论两书的异同,下面我将分几点详细阐述。

  (1)写景

  写景绝对是沈从文先生的一大绝活,他心思的细腻程度绝对是罕见的,在他给自己妻子的信中谈到自己对着河中的水就阐发出了许多联想,获得了许多明悟,所以在他的笔下,才能准确而生动地捕捉到那种乡土气息的灵魂,从而在笔下绵延出细腻精致到让人咋舌的画面。正如汪曾祺所说的:“有哪一个诗人曾经写过甲虫的气味?”[23]只因他长期身处乡野,也始终有一颗发现美的眼睛,才能将翠翠等爷爷时,周围那样充满乡土气息的暮色描绘的那样逼真,那样美好,读者仿佛不止是能看到,还能听到、嗅到。

  在这点上,梁公自然是完全无法和沈公相提并论的,梁公虽然深受古典文学熏陶,诗词功底扎实,一些书的写景也颇有惊艳之处,但由于并未像沈公这样注重对自然环境乡土气息的捕捉,而且他本身也喜欢犯懒,文中一些陈词出现了很多遍仍是屡见不鲜。但这不要紧,因为我感觉他在写《还剑》时,是拥有了这种细腻感性的情致的。尤其是体现在前文提到过的白描上,沈公注重追求一种返璞归真的意境,淳朴自然的乡村气息,因而他笔下的文字倒也不甚华丽,但却用那种细致的白描使情境拥有了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而梁公的白描虽不似沈公这般纤毫毕现,但也很好地扬长避短,再加上他骨子里那种浪漫的情调,那种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语言,也让笔下的山风、月色、梅影仿佛都活了起来,在字里行间晕染着一种返璞归真的美。尤其是在开头和结尾处,梁公明显要写得更用心一些,这种唯美的景象和人物的精神之间互化,将意境之美又上升了一个层次。

  (2)人物刻画

  在和《雷雨》比较时,我们就发现,《还剑》与《雷雨》在人物塑造上同样是形似神不似,多数人物比起《雷雨》中人要单纯善良许多,这一点倒是很像《边城》中这样一个世外桃源中人的淳厚朴实。老船夫载人渡河不收钱,渡河的人却过意不去执意要给,老船夫反而过意不去了,二人竟为此吵了起来。这要是放在当今的社会,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素素见到昏迷的陈玄机,也是毫不犹豫地将他救了起来,毫不避忌地安置在书房内,并且一口气将父亲珍藏的六粒小还丹就送出了一半,精酿了五年的九天琼花回阳酒也很大方地就给他喝了。固然可能有一丝动情的原因,但更多地是因为“你平日不是常和我说行侠仗义的事么?眼见一个陌生的异乡客人,受了重伤,也不管么?”

  素素,和翠翠一样,同是叠字成名,简单的名字,一如他们的性格一样简单,同样是纤细善良,不知这人间的丑恶,只不过翠本是这山野的颜色,因而相较之下,翠翠的乡土之气更重一些,更活泼一些,而素素则较知书达理,更具几分仙子的味道。但不管怎样,这两个女孩同样是山野中那未经风雨,含苞待放的花朵,一般的天真纯朴,善良正直,纤细敏感。
 

  沈从文认为:“认为好的作品除了使人获得“真美感觉之外,还有一种引人‘向善’的力量”[24]。梁公也多次谈到自己宁可无武,不可无侠的主张,而侠,就是一种正义的力量,这和沈从文的思想是有着共通性的。而素素和翠翠,无疑便是这种引人向善的力量。她们仿佛不知道这世间有丝毫的苦厄,只是深沉地爱着那个将她们抚养长大的人(云舞阳或老船夫),不忘给予这山村中的过客以力所能及的帮助,同时,也怀着少女的天真,等待着那个所爱的人。

  《还剑》中的上官天野和陈玄机也颇有些像《边城》中的天保大老和傩送二老。上官天野个性粗豪,知道萧韵兰喜欢的不是自己,就希望陈玄机能够跟韵兰在一起,不要负了韵兰。天保大老慷慨豪爽,自己“走车路占了先”,一定要弟弟先唱,输给弟弟后也选择了大度的成全。不过两个人也都是有傲骨的,在陈玄机想成全他和韵兰时,他却感到陈玄机把韵兰仿佛当做了“可以出让的货物”,因而怒不可遏。天保大老在退出对翠翠的求爱后,遇到不知情的老船夫的贺喜,也是禁不住反唇相讥。而陈玄机和傩送二老都显得更俊俏更会说话,因而更受女孩子喜欢一些,但二人也同样是有情有义,玄机真心为天野考虑,危难时也不离不弃,引为知己,二老在大老出事后,也并没有受到磨坊的诱惑,同时也因大老的死而对老船夫怀上了成见。一世人,两兄弟,陈玄机和上官天野虽非亲兄弟,但他们之间真挚的感情却和亲兄弟一般无二,二人为人处世的态度,也和天保傩送兄弟颇为相像。

  再说云舞阳和老船夫,云舞阳虽有着斑斑劣迹,但他对素素的感情却绝对是真心的,生怕素素受到一点伤害,却因为自己种下的孽而让素素仍受到了巨大的伤害。老船夫虽性格善良淳朴,和云舞阳是两类人,但也是对翠翠的关爱无微不至,并且由于自己的一点私心造成了误会,使得翠翠和两兄弟的爱情搁浅,而让自己在郁愤中死去,翠翠也为之抱憾终生。这俩人都是养花人,也是摧花人。但无论如何,却是比《雷雨》中的周朴园要好太多。

  由此不难发现,《还剑》中的人物和《雷雨》中的周朴园周萍等人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而在《边城》中却能找到不少相似之处。只因《雷雨》着重于揭露这世间的丑恶,而沈从文和梁羽生则都是性善论坚定的支持者,书中的人物在他们笔下散发着人性高洁的光辉,给人一种向善的力量。

  (3)梦的效应

  在《还剑》中,作者为何要把大部分的剧情放在夜晚或黄昏,这也是个有意思的问题。我想一方面还是因为夜色中更能渲染出一种悲凉的气氛,同时在这样的夜色中,人的内心也会更加纯净,让罪恶在这夜色之下被洗净,更加接近人性的本真[25]。

  《边城》一书中黄昏及月下的场景也较多,尤其是对翠翠的梦的描写,翠翠在爷爷的歌声与二老的歌声中沉沉睡去,在梦中飞过悬崖,摘下一把虎耳草。这虎耳草便是作者所追求的人性最美好的本真,只有在梦中这样一个毫无尘杂的纯净时刻,才能够隐约触碰到。

  而在《还剑》中虽未直接写梦境,但那样清冷的长夜,那样动人的歌谣,月色花香,风筛梅影,再加上陈玄机的不断睡去,倒是营造出了一种似梦非梦的氛围,陈玄机受伤坠崖,醒转的一刹那,便是梦的伊始了,而这次觉醒,完成了空间上的迁移,使他从现实的空间中进入了梦的发生地。在这场梦中,他见证了那一树高洁而朦胧的梅花,这一树梅花,便如同虎耳草一样,代表着作者对人性本真的执着追求。

  (4)纯真的爱情与月下的歌谣

  提到这月下的虎耳草与梅花,就不能不让人想到两书中那样纯洁动人的爱情。如果说《边城》中翠翠与天宝兄弟的爱情,如一曲月光下的凤尾竹,在月色中是那样的朦胧动人,挥洒着爱与美的旋律,那么《还剑》中的几段爱情,便是月色下的梅花落,带着一缕感伤与凄清,但同样是纯朴动人,不含丝毫的欲望的成分,这也和《雷雨》中那种在苦闷中挣扎着的欲望之爱相去甚远。

  当傩送二老的山歌,老船夫的芦管,萧韵兰的情歌,云素素的琴韵,在无瑕的月色下交织时,这夜空不再凄清,而是回荡起了爱的旋律,让人在这样的月色,这样的旋律中仿佛要和陈玄机一样流出感动的泪水,然后随着翠翠的脚步,在夜空的一片昏黄朦胧之中,去采摘那山崖上的虎耳草。

  这样的爱情,有一种别具一格的浪漫与奔放,直抒胸臆的爱情在歌声中飘入人的心底。但又和欲望无关,而是用一种最唯美的方式来演绎着这苦闷尘世中爱情的美好。

  (5)现实的慢慢浸透和悲剧的爆发,现实与浪漫主义的交响

  以上这几点容易让人觉得,《还剑》与《边城》应该算是理想主义的作品。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边城》的生活是真实的,但也是经过了理想化的,《还剑》的贺兰山虽如世外桃源一般矗立,但仍免不了尘世的纷扰,在纷至沓来的变化之下,让人感受到尘世的无奈,而《还剑》中朱元璋与张士诚的争霸故事也融入了其中,虽然只是有所提到,但也引导着书中人的行动与价值取向,天下和达摩剑谱,这两个东西成了书中一切矛盾的起源,指引着被欲望迷了双眼的人们前赴后继地来到这个寂静的小山村。《边城》中虽有着与世隔绝般的宁静,但一方面书中的磨坊也和《还剑》中的“剑”一样,扮演着欲望的角色,扮演着对人性的诱惑,而渡船则扮演着“梅”的角色,代表着人内心的追求,只不过沈公笔下的边城要更为纯洁无瑕一些,所以二老的并没有受到磨坊的诱惑,却也在求爱不成的情况下远离了那艘渡船,离开了这座世外桃源。另一方面,作者也通过对这样一座边城的描写,表达出对古朴的民风消逝的一种缅怀,一如《还剑》中对于侠之不存,爱与美无所遁形的遗憾,所以这正是一曲现实与浪漫主义的交响。值得庆幸的是,由于沈从文的固执与梁羽生的尚未蜕变,这两部作品都没有涉及到阶级斗争的说教,因而保留了作品的原汁原味,反应了现实,但绝不是教条般的现实。

  另外两书虽都有种世外桃源的感觉,但到头来依然是个悲剧,只不过这种悲剧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慢慢浸透的,抒写着对于现实的抉择的无奈,和对于命运的作弄的沉痛。《还剑》中云舞阳的忏悔及逐渐浸透梅花的鲜血,为这个美妙的故事蒙上来一层灰色,《边城》中也通过素素等爷爷的那种孤寂,勾勒出一幅幅苍凉的画面,然后随着大老的惨死,逐渐走入纠结与苦闷,终于在结尾处,这种蓄积的苦闷终于不再被世外桃源的美好所掩盖,而是突然爆发了出来,写成这个终结了“边城”的悲剧。

  (6)边城的寓意 关于故乡

  另外再提一下《边城》这个书名的意义,边城是一个“时间概念,文化概念”,但也是沈从文在耳濡目染了现代城市的嘈杂市侩之后,引发出的对故乡的怀念,流露出对故乡那样一个湘西古镇的亲切感,因而他笔下的边城才会如此动人。

  而《还剑》中的这个小山村,也有着世外桃源的静谧,是素素温暖的家,作者希望去呵护它,但也偶尔可见山村被阴风笼罩,鬼气森森,到最后更是变成了主人公陈玄机的一个伤心地,是成为了玄机逸士的陈玄机最不愿去触碰的一个噩梦。那么,这样一个地方,恐怕和梁羽生的家乡没有什么联系吧?但实际上,家乡对于梁羽生来说,也并不是一个什么美好的词,正如他的同学彭荣康所说的,梁羽生对于家乡的蒙山县并没有多少美好的回忆,因为在一九五一年,梁羽生的父亲就是在家乡的公审大会上以“恶霸”的罪名被杀了。而幸亏有彭荣康的劝阻,梁并没有赶回去,否则我们可能就再也看不到这样一位武侠大师的作品了[26]。所以,梁公对于家乡的感情恐怕是很复杂的,既怀念着幼时的情景,却又不愿去触碰那个让人满是伤心的地方。这样说来,《还剑》中贺兰山上的这个小山村,倒是竟和梁公的家乡有着几分相似了,这样的话,那种沉痛与无奈,也可以在现实中有了更自然的解释。不过这只是一种可能而已,纯属臆测。

  (7)亲情

  两本书中另一个让人赞赏的地方就是对亲情的描绘,这也是书中比较写实的地方。和写景类似,这里同样以白描动人,但亲切的对话同样凸现了亲情的温暖,翠翠和爷爷之间的对话充满了童真,即使在两个人落寞相对时,“翠翠,翠翠”的呼唤也让人心头荡起暖意,“翠翠,你在想什么?”“翠翠,你不信,你咬”“翠翠,我就来,我就来”“翠翠,不要怕”“翠翠,我不是那么说,我不是那么说。爷爷老了,糊涂了,笑话多咧。”。

  《还剑》中云舞阳和素素的对话虽大多是忏悔,显得较为沉重,但两人的对话同样打动人心,云舞阳一改往日的冷酷,总是用柔声的呼唤表达自己的爱意,“素素,你叫他出去,我有话和你说”“素素,你坐下来”“素素,你想什么”“素素,你为什么不责备我,反而这样爱惜我呢”“素素,你倒很会体贴人。”“呀,她在想些什么呢?”“月亮已将到天心了呀,素素还没有回来”。这样朴实的话语,毫无任何花巧,但却是感情的自然流露,在平淡之中涌动着温情。

  此外,两书中的一些人物想象与回忆的镜头,也往往用单纯不带修饰的的对话表现出来,让读者仿佛身临其境,也感觉到人物心中的浓浓情意。如《边城》中的:人家喊,“过渡,过渡,老伯伯,你怎么的,不管事!”“怎么的!翠翠走了,下桃源县了!”“那你怎么办?”“怎么办吗?拿把刀,放在包袱里,搭下水船去杀了她!”翠翠仿佛当真听着这种对话,吓怕起来了。

  再如《还剑》中的:素素流着泪,听我说这桩可怕的罪孽,她静静的听着,什么话也没有说。呀,她在想些什么呢?在我说完之后,她哽咽道:“爹爹,你疲倦了,这石洞中黑得可怕,我扶你回家去歇歇吧。”
 

  这样独白或心理活动中转述的对话,读来更有一种亲切感,仿佛将独白的人和转述的人这二者拉近了许多,如心与心的直接沟通一样,真切感人。

  云舞阳和老船夫如此爱着他们的女儿和外孙女,什么事都想为她们做主,深怕其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但实际上也形成了一种溺爱,让这纯洁的小姑娘永远活在童话般的美好境地中。也正是有着这样的溺爱,素素在面对暴风骤雨的袭来时显得那般脆弱,而翠翠的单纯美丽也最终没有等来心爱的人,反而是老船夫关心则乱,演化成了悲剧。这样美好的人性本真,让人忍不住去呵护,但她们又是那样的脆弱,在现实的残酷面前,只能要么化作翠翠般的逐渐成熟蜕变,要么化作素素的香消玉殒,这实在让人扼腕。《还剑》最终化成了一首绝望的殇曲,而《边城》则是在平静中仍然隐透着希望,这或许是二者最大的不同。

  3、《红楼梦》

  《边城》和《雷雨》都是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里程碑,而《红楼梦》则是中国古典文学的瑰宝,是中国古代小说的集大成者,梁公对《红楼梦》也是颇为熟稔,自是少不了对其的借鉴学习。尤其是梁公对纳兰容若非常喜爱,因为知己,而纳兰则被很多人认为是《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原型,可以说梁公的精神世界,和《红楼梦》的境界是比较接近的。

  《红楼》是长篇小说,和《还剑》这样的中篇无论在情节架构还是主题立意上,区别都是很大的,相似的地方其实并不算多,但我还是觉得有三个地方很值得关注。

  首先是对在意境的描绘上,《红楼梦》中那些充盈着古典气息的意境,几乎囊括了古典意境中最美妙的那些,生动地展现着古典的动人韵味。如“情切切良宵花解语”的温情恰似玄机与素素灯影下的浪漫,“滴翠亭杨妃戏彩蝶”的春光,恰如玄机帘卷揖清芬的灿烂,“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的那种寂寥与月色的清幽,又和《还剑》中的那种人物的孤寂落寞和月下的动人笙歌暗暗相合,诠释出古典的情怀所特有的魅力。

  然后是象征手法的运用,在红楼中这种象征手法是一大特色,人物的性格、心境、命运往往都和象征的对象直接相关,构成了一种形而上的美感,增强了艺术感染力。如宝玉和黛玉是“木石前盟”,和宝钗则是“金玉良缘”,也有着“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这样的象征,又用十二钗的判词和红楼十二曲这样的超现实形式,来指出了些人物的命运以及其象征形象。在《还剑》中,象征手法虽只是运用了点皮毛,但也颇有看点,陈玄机是“剑”,锋利异常,果决刚强,陈雪梅是“劫后寒梅”,历经风霜,犹自坚强,云素素是“含苞之梅”,天真纯洁,纤细善良,萧韵兰是“空谷幽兰”,馥郁芬芳,却又带着一种梅所不具有的香远四逸,那么云舞阳呢,当然就是“人”的本体,是养梅花的人,因而他的形象也最为丰满,代表着人性的复杂多变。

  这只是人物形象层次上的象征,对命运的象征《还剑》中也是有的,如前文所提到的,梅花在众人的不断攀折之下逐渐凋零,代表着素素不断受着这俗尘的沾染,一步步走向悲剧,陈雪梅这劫后寒梅,对应着的也是窗外稀稀落落的梅花,在尘世的打击中受尽坎坷,但却仍葆有一份坚强,永驻枝头。另外比较有意思的是,素素和玄机,就如黛玉和宝玉一样,也来了个葬花,在石天铎死后,素素一面感慨着梅花的凋零,一面忍不住和玄机一起将这满园的残红,随着石天铎一起葬下,这一举动,即表现出了素素如黛玉般的纤细善良,也让素素和梅花的精神联系更加紧密,同时也隐透着一种命运感。

  命运感,是《还剑》和《红楼梦》的另一个相似之处。这种充满哲理与诗情的命运感,浸透在这两书的全书中,如陈玄机刚见到素素时,感觉书房的陈设颇为熟悉,如做梦一样,看素素也有种莫名的亲切感。“自从那天见了你后,就好像你是我的亲人一般”,“奇怪,那咱们的心思竟是一样,那日我醒来之后,只瞧了你一眼,就觉得你好像是我一个未曾见过面的妹子。”让人想起了《红楼梦》中宝玉和黛玉的初逢,“这个妹妹哪里见过”。后面的剧情中,玄机、素素和云舞阳都不时地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并因此而隐隐约约地感到一种惶恐,悲剧的气氛就在这种惶恐之中逐渐凝结,伴随着梅花的逐渐凋零,这种命运感也越来越强烈,象征主题的变化也伴随着情绪的变化逐渐显露出颓势,人物的身上也愈来愈多地流露出一种悲剧的气质,因为这种悲剧的气质,这种潜伏的形而上泛宇宙意识,所以他们更具有一种崇高感,因而和《雷雨》中的那些人物形象看起来格格不入。直到最后,当这种悲剧的崇高打破了恐惧的神秘与理想的浪漫,终于造就了人物命运的终结,悲剧的强烈井喷,从而将故事推向了《红楼梦》所要表达的那种唯美的高度[27]。当然《还剑》中关于这种命运感的运用,仍是停留在现实主义的层面上,因而倒也无法真正达到《红楼》的境界。

  走笔至此,关于《还剑》这本书,我想说的也已说了太多,其中或许有着一些过分的解读,但终究都是我在阅读这样一本奇书的过程中阐发的感慨,是这本书所带给我的关于爱与美的执着追求的一种表达。很多年后,我或许已不再记得此时的情怀,却会情不自禁的想起那座贺兰山,那山头的月色,幽谷的朔风,而我就像一个过客,见证着这人世间最高洁最美好的花朵的盛放与凋谢,留下一声仿佛已铭刻在岁月中的悠远叹息。
 

参考文献
 

  [1]舒巷城,<杂写梁羽生>
  [2]梁羽生,<从文艺观点看武侠小说>
  [3]佟硕之(梁羽生),<金庸梁羽生合论>
  [4]私家侦探,<梁羽生小说年表>
  [5]李斌,<琴剑书生:梁羽生传>
  [6]私家侦探,<梁羽生评传>
  [7]梁羽生,<杂写金应熙>
  [8]私家侦探,<“李夫人信箱”之情况概要>
  [9]莉·柯玛巴妮茨原作,温波改编,<瑪利娜的命運>
  [10]月自明,<还的是剑>
  [11]风继续吹,<牟宝珠的背影──《还剑奇情录》读后>
  [12]李寒水,<小评《还剑奇情录》>
  [13]情定昆吾,<剑已在手,情却远逝,纵情依旧,斯人已杳>
  [14]有泪如倾,<只愁画角惊吹散,片影分飞最可伤──再评《还剑》>
  [15]赵丽华,<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移情现象及其运用>
  [16]张纯纲,<朱光潜对西方移情论美学的评介>
  [17]有泪如倾,<丹心早幻梁公相,亦狂亦侠亦温文>
  [18]花无语,<梁羽生之武侠版《雷雨》:《还剑奇情录》>
  [19]吕冰心,<“曹禺模式”的先天缺陷──论曹禺戏剧中的女性形象>
  [20]王福和,<《雷雨》的希腊悲剧血统──兼与《俄狄浦斯王》比较>
  [21]有泪如倾,<谈《还剑》之与《洛神赋》>
  [22]汪曾祺,<读《边城》>
  [23]沈从文,<小说的作者与读者>
  [24]有泪如倾,<《边城》式的童话与《雷雨》式的悲剧──评《还剑》>
  [25]彭荣康,<我和武侠小说大师梁羽生的友情>
  [26]梁归智,<曹雪芹与高鹗悲剧观探异>

 

 

云舞阳的选择

(附外一篇:云舞阳和吴起的联想)

岳 铁
 

  昨晚读了还剑,对杀妻情节及其反映的云舞阳的性格有一些与众不同的看法,要从这段核心描写说起:

  “呀,在那样的危难中,你是衷心为我打算,我呢,我却只是为自己打算!你那时受了重伤,我自忖没有能力可以护你脱险,我为自己制造理由,与其让你为敌所俘,与其让你多受痛苦,不如让长江的波浪将你的痛苦淹埋。

  “这个理由其实只是自己安慰自己。那是假的,我另有见不得人,说不出口的理由,我是贪生怕死,在危难的时候,不愿庇护妻子,只想自己逃生。我还想趁你死后,我有机会可以成为天下第一剑客!呀,有些人还以为我是英雄,他们哪里知道,我心地的龌龊竟到了如此可怕的田地!我把你推下长江,我偷了你的家传宝剑,我在敌船的追捕之下冲了出来,衣服未干,我就跑去找牟独逸了,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打算,为了想成为天下第一剑客,雪梅呀,你骂我,你骂我啊!”

  第一个疑问是:云舞阳杀死陈雪梅能得到什么好处?这段独白说,“我还想趁你死后,我有机会可以成为天下第一剑客!……我把你推下长江,我偷了你的家传宝剑,我在敌船的追捕之下冲了出来,衣服未干,我就跑去找牟独逸了,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打算,为了想成为天下第一剑客”。照此以言,无非可能有两种好处:第一是宝剑,第二是剑谱,就像另一段对话说的:“于是我从第一个妻子的手中得了世上第一的宝剑,从第二个的手中得了世上无双的剑谱,我成了世上第一剑客,而也就失去了两个妻子的爱情!”

  实际上第一个好处获得宝剑根本不成立。萧冠英道:“我们的大小姐若然不死,这部剑谱自当属你。但你现在已是牟家的女婿,牟家的剑谱偷自陈家,陈定方只有我这个记名弟子,这剑谱岂能留在陈定方仇人女婿的手中?”陈定方已死,陈雪梅那时之爱丈夫,“确确实实比爱我自己的生命还要多过百倍千倍!”宝剑难道不是名正言顺地归云舞阳所有?杀了陈雪梅,萧冠英才有争夺宝剑的可能,所以杀妻不仅不是为了宝剑,反而是将已经到手的宝剑拱手送人,这种思路完全错误了。

  第二个好处,杀妻之后夺得剑谱的可能更加渺茫:

 

  牟独逸道:‘就是因为他的前妻乃是陈定方的女儿。陈定方那年与我争夺这部剑谱,我料他必死在我的太清神掌之下,这部剑谱,除了陈定方之外,武林中无人知道是在我手上。可是陈定方还有女儿女婿,陈定方临死之前,会不会告诉他们,这件事一直是我心中的疑问。’
 

  ‘我本想把云舞阳也一并杀了,可是我这一生以侠义自待,从未杀错过人,迫不得已杀了陈定方已是于心不忍,又怎好因心中的猜疑再去杀人?是以我特地将宝珠嫁给舞阳,好探听他是否知道个中秘密,有了翁婿关系,也好从中化解。’

  此中有两个障碍很难克服、更难预先算计妥当。第一是,陈定方是牟独逸所杀,如果我们是云舞阳,怎么知道牟独逸会不忍杀云舞阳,还想通过翁婿关系从中化解?须知一般人的想法是,我杀了云的前岳父,应防止他来报仇,索性斩草除根,至少不能引狼入室,卧榻之侧岂容仇人酣睡?可见牟的做法本就不合常理的,更不可能为云事先逆料。

  第二个障碍是,云怎能有把握胜过原先更有力的竞争者石天铎?
 

  “原来在二十年前的时候,牟宝珠正待字闺中,石天铎和云舞阳都是她父亲的晚辈,时常来往,她父亲对石云二人都是一样着重,但云舞阳已有妻子,石天铎尚未娶妻,牟宝珠倒是和石天铎在一起的时候还多。
 

  后来云舞阳的妻子战死长江,云舞阳到牟家更勤了,云舞阳是有过妻子的人,自然更懂得对女人温柔体贴,加以他相貌出众,潇洒不群,温文儒雅,能武能文,不单牟独逸看上了他,也渐渐获得了牟宝珠的欢心。终于牟宝珠将石天铎丢于身后,下嫁了云舞阳。”
 

  更加困难的是,又怎能有把握说服妻子背叛父亲偷取宝剑,抛弃家园跟随他到万里之外隐居?

  这些阻碍叠加起来,说明盗取剑谱是一件成功机会极小的事件,我们即使单从厉害关系计算,也会因为风险和收益极端不成比例而打消这个念头,那么云舞阳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这就涉及云舞阳杀害陈雪梅到底是一时冲动、神志不清还是蓄谋已久、欲利熏心了。我的结论是,只能是前者。前文已经提到,长期、精心的利益计算是不可能得出杀妻盗剑、再去谋谱的计划的,因为这不可行。更重要的是,处心积虑会反映出云舞阳的人格早已变态,这样的异常人格是不能获得同僚信任、享有大名的,更不能连续得到陈雪梅、牟宝珠两位善良正直女子的垂青。后文将要指出,正是一时失常杀害陈雪梅这件事本身,导致云舞阳的性格发生剧变,之前他也是正直善良的,这可以从石天铎对待云舞阳的态度看出:

  石天铎又道:“我与舞阳兄一别二十年,不知他心意如何?但我总当尽力劝他,不让他也随你们同陷污淖!”
 

  石天铎双眼一睁,问道:“舞阳兄,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咱们兄弟数十年交情,这画你若要留下,小弟也不愿勉强。”

  石天铎如此顾念旧情,除了他自己心怀忠义以外,云舞阳当年的行为品格,一定深值敬佩。要知道云舞阳是取代他获得牟宝珠芳心的人,如果不能令其钦服,石天铎能不显愤恨?就像上官天野起先怨怼陈玄机,“但见四面八方,剑光飘飞……怪不得兰妹会喜欢这个臭小子,原来果真有点真功夫!”后仍然为自己和萧韵兰难过,可见单凭武功不能折服情敌,只有“在爱情中的男子心念相通,转瞬之间,不待细思,他已懂得上官天野这一把伤心之泪是因何而至”才能放弃、死心,所以云舞阳说自己“当年群雄逐鹿,我与先帝崛起草莽之中,身经百战,抚心自问,无愧前朝”当非虚言,而“石天铎与云舞阳同时出身,同事一主,二十年前并肩作战,曾经患难,情如手足;这次虽然被云舞阳逼得动了手,心中伤痛之极”,也才情有可原。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伪装固然可以行骗一时,终难免在长期相处中暴露真性情,何况是生死须臾、危险并肩的战场上?能够获得战友和两任妻子的倾心相待,云舞阳过往是绝不会大节有亏的。

  那么云舞阳究竟为什么会在千钧之际痛下狠心,杀了至爱的陈雪梅呢?我认为这个问题是无解的。人心是个无底洞,紧急关头能照射出无与伦比的光辉,也能释放令人震惊的邪恶。本文的分析只能排除一些不可能的情况,比如前文论证的阴谋计算,在逻辑上是行不通的;云舞阳也并非一直是险恶残忍的小人。云舞阳杀妻,必定是特殊环境和人性劣根的骤然结合,在一瞬间使其做出了自己也难以置信的事情,以至追悔莫及,从此性情大变、破罐破摔,这才有了对后妻虚情假意、计算利用,对老兄弟行诈取巧、痛下杀手,对昔人同僚不念旧情、贪图功名──这些本不是原来的云舞阳,正是杀妻这件事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盖子,自此他人性中的卑劣面就像山洪决堤一样倾泻出来。当然,我不否认阴暗的种子是自始就埋在心底的,而亲手打开这个阀门的正是他自己。人皆可以为尧舜,也能成桀纣,真不知那一刻是怎样的环境和心理,铸成了这样的大错!一个改变命运、万难追悔的抉择!

  如果细细思量,可以发现这个抉择是透着诡异的。即便把人降低到客体的高度,陈雪梅这个女人和剑谱,都是我云舞阳喜欢的东西,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可是我对陈雪梅是如此喜欢,取得剑谱又是那般渺茫,舍此就彼首先需要壮士断腕般的决心。其次,平常这个念头被忽略、压抑,恰恰在这个时候爆发出来,只能解释为在潜意识里盘算过,竟连自己也不能知晓心意,是云舞阳有一定的人格分裂,悲哀地不能了解、掌控自己。再次,要彻底抛开夫妻恩情、仁义道德,此时的云舞阳和过去行事的云舞阳要遵守两套完全不同的规则,一方面要极力张狂权欲,一方面要掏空对既有美满幸福的留恋。最后,他还要一时之间否定常识理性,坚信谋谱成功,哪怕可能性极小也无所畏惧,霎时有冲破一切阻碍、压上筹码不顾输赢的赌徒精神。总之,他既要彻底背叛或张扬自己到达极致,也须否定常规、机率。所有丑恶在那一点汇集,为的只是一本学成后还要加上一指禅,并趁着对方毒伤才能把原来齐名之人打败的无用剑谱?这是不是太讽刺了一点?如果我们默认文本构成的诠释世界没有漏洞,那云舞阳的表现确实接近失心疯的神志失常,至于他疯狂的内心世界究竟怎样,则要借助异常心理学了。也许普通人真正可以理解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怕死了。尽管云舞阳之前之后都不是胆怯之人,在那一刻的的确确产生了对死亡的恐惧;正是急于摆脱死神威胁的他为了保命牺牲了至爱。人若非真正直面死神,谁也不知道能否抗拒“暴死这一最大的不幸”,只有这一点才是正常人可以理解的吧。

  行文至此,我得出的结论从某种意义上是没有结论,因为我仍然不知道,什么是促使原本的英雄侠士突然变异的真正原因,能够想象的只有类比战斗英雄在临刑前叛变了吧──怕死是不可预料的。萨特说人是被自由的,不管他想不想面对,都不能逃避必须自主选择并自负责任的境地。我有时的确害怕选择的过程和结果:是不是也会犯和云舞阳一样失常、后悔以至再也回不去的错误呢?教育和训练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心安吧。毕竟谁也不能逃避,甚至不能确定下一步的动作,因为这就是自由。所以下一刻,你准备好了吗?
 

外一篇:云舞阳与吴起的精神世界
 

  云舞阳杀妻,我联想到的是吴起。

  《史记·孙子吴起列传第五》记载:

  吴起者,卫人也,好用兵。尝学於曾子,事鲁君。齐人攻鲁,鲁欲将吴起,吴起取齐女为妻,而鲁疑之。吴起於是欲就名,遂杀其妻,以明不与齐也。鲁卒以为将。将而攻齐,大破之。
 

  鲁人或恶吴起曰:“起之为人,猜忍人也。其少时,家累千金,游仕不遂,遂破其家,乡党笑之,吴起杀其谤己者三十馀人,而东出卫郭门。与其母诀,啮臂而盟曰:“起不为卿相,不复入卫。”遂事曾子。居顷之,其母死,起终不归。曾子薄之,而与起绝。起乃之鲁,学兵法以事鲁君。鲁君疑之,起杀妻以求将。夫鲁小国,而有战胜之名,则诸侯图鲁矣。且鲁卫兄弟之国也,而君用起,则是弃卫。”鲁君疑之,谢吴起。
 

  吴起於是闻魏文侯贤,欲事之。文侯问李克曰:“吴起何如人哉?”李克曰:“起贪而好色,然用兵司马穰苴不能过也。”於是魏文侯以为将,击秦,拔五城。

  这样看来吴起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为功名利禄牺牲一切。但是后文还有记载:

  起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卒母闻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母曰:“非然也。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旋踵,遂死於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文侯以吴起善用兵,廉平,尽能得士心,乃以为西河守,以拒秦、韩。

  吴起善待士卒、同甘共苦、廉洁奉公。这样看来,一个人是能既得同僚的拥戴,同时又冷血无情的。但是有一点,吴起的不孝、良薄是早已恶名昭彰的,没什么记载有谁对吴起的道德称赞冀望的。换言之,吴起一心功名不顾恩义是毫不掩饰的。不知道他夜半梦醒扪心自问的时候,对妻子有没有一丝的愧疚,他的妻子对他又是否曾经相爱?我隐约记的有个武侠剧,他的妻子曾舍命相救,但他是否后悔,这部分我却没看下去了。史记下面的故事对照还剑来看,就更有意思了:

  田文既死,公叔为相,尚魏公主,而害吴起。公叔之仆曰:“起易去也。”公叔曰:“柰何?”其仆曰:“吴起为人节廉而自喜名也。君因先与武侯言曰:“夫吴起贤人也,而侯之国小,又与彊秦壤界,臣窃恐起之无留心也。”武侯即曰:“柰何?”君因谓武侯曰:“试延以公主,起有留心则必受之。无留心则必辞矣。以此卜之。”君因召吴起而与归,即令公主怒而轻君。吴起见公主之贱君也,则必辞。”於是吴起见公主之贱魏相,果辞魏武侯。武侯疑之而弗信也。吴起惧得罪,遂去,即之楚。

  倘若吴起也尚公主为第二个妻子,会不会也欺骗利用公主、同时怀念前妻呢?我的猜想是会利用不会怀念,因为我的直觉是,云舞阳并非吴起那样一贯狠心的人,否则陈雪梅、牟宝珠、云素素,以至石天铎,又怎么会倾心相交呢?

 

 

我读《还剑》

──兼与《雷雨》比较

萍踪侠影
 

  《还剑奇情录》(下称《还剑》)是一篇精致的小说,既没有恢宏的主题,也没有冗长的叙事,可她却并不单薄,她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她像一首歌,她像一曲琴,她像空中飞舞的花瓣,迟迟不肯落。任何一个熟悉梁羽生小说的读者都会承认她的特别,称赞的声音点点滴滴地涌出,不过另一种声音也一直伴随各种评论,挥之不去,那便是《还剑》与《雷雨》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最近我将两部作品细读了一遍,尝试寻找其间的关联。渐渐地,我发现用一个脉络梳理两者的关联很困难,随手记下的是两幅不同的观感。于是我决定把我眼中的两部作品都写出来,很多时候是自说自话,不过我会尽量将相关的放在一起写,形成一个比较。
 

  读《还剑》而想起《雷雨》的,不仅在于结构、在于设定,甚至在于细节。从结构上来说,除去《雷雨》的序和尾声,这两部作品的都是在短时间内产生大量的事件冲突,这些冲突并非是孤立的,而是相关联的,同时通过回忆、对话等方式展示两代人的恩怨,从而逐渐达到冲突的最大化和总爆发。这样使得作品节奏紧凑,富有冲击力。不过其中有不小的差别,《雷雨》的高潮更突出和集中,而《还剑》则相对平一点,这缘于审美和主题的不同;《雷雨》严格按时间轴推进,《还剑》的叙事则有相当多的跳跃,这缘于体裁的差别和限制。结构的借鉴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作品的核心在于其所表达的内容。至于怀念旧物、吃药、乱伦、死亡这些设定和细节,只要不是硬套的,拿来用,没什么不可以,不过是用有冲击力的戏剧冲突、动人的梗表达各自的情感。这些只是枝节,只是孤立的对应,难以编织成整体的对应,同时能看到的是增加的许多变化。我前面说过,我的读后感给我展示了两个不同的世界。在我看来,外在的联系没法织成网,能做的只是点与点的对比。
 

  《雷雨》可谓是中国现代话剧的头一号名作。从最早的评论到其后相当长的时间内,《雷雨》大都是被当成一部社会问题剧来分析着。有意思的是,这不是政治话语的强加,在多元化的年代,也极少有人从左翼视角以外来评论《雷雨》。更有意思的是,最早发出反对声音的正是曹禺本人。他苦恼别人对《雷雨》的误解,写了一篇《〈雷雨〉序》,试图展示自己的创作意图。曹禺说《雷雨》对他是一个诱惑,是一种情感的迫切需要。然而他又坦承,若要去解释自己的作品,反倒有些茫然。曹禺虽然没有给出定义,却在细细地描绘自己的心理。他告诉人们他眼中残忍、冷酷的宇宙,《雷雨》是一种无名恐惧的表征,他希望人们能怜悯地俯视在狭的笼里挣扎的生命,能感受郁热的氛围。无疑曹禺并非想写一个社会问题剧,并非有意识地毁谤中国的家庭和社会,《雷雨》却为何如此为世人所看待?症结在于,作为作者情感的表达线索,现实描写不自觉地推进,不可回避地展示了强大的现实力量。作者寓以象征,读者和观众情感投向了现实化。可以说作者的技巧还不够,也可以说作者选取的题材社会属性太强,总之作者抽象出的情感世界难以独立呈现。
 

  武侠被称为成人的童话,从其可以自由地选择强化或是弱化社会属性上看,确实是有道理的。她可以轻易地超脱现实经验形态,在更自由的时空里构筑情节,展示作者的创作意图。武侠也有其相当大的局限性,比如她容易流于荒诞,在许多写作方向上缺乏力量……所幸的是,《还剑》却不受其累,我眼中的《还剑》是对名利和欲望的批判,是对真我回归的欢迎,是对美不胜长久的哀婉。
 

  周朴园与云舞阳是两部作品的中心人物,最起码是结构上的。两者的本质和功能却大不相同。
 

  周朴园是大家庭的家长,他掌控着一切,在对妻儿、对下人、对工人,对所有的矛盾冲突中都占据着上风。周朴园固执,狠毒,有时甚至虚伪,然而他却认为自己社会上是一个有“道德”的人,是一个“模范家长”。在这其中,周朴园并非全是有意识地自欺欺人,实质上他自己也是大家庭的受害者,年轻的他也有过周冲的天真,并且走得更远。他之受害是其成为大家庭的家长,他丧失了自我,偶尔透露出的善良感情总是被社会身份所压制,他成了恶的集合,是残忍、冷酷的总象征。曹禺无疑希望周朴园成为一个象征的承载者,而非一个批判对象。然而从现实逻辑上来说,周朴园的性情是社会性产物,并非天然而成的,于是他更多的时候成了一个控诉符号。无论是象征的承载者,还是控诉符号,周朴园都是无法自我把握命运的,他的心被遮蔽起来,甚至无法辨识真假善恶。
 

  云舞阳是不同的。《还剑》中围绕着达摩剑法产生了一系列的恶,可梁羽生并没有想营造一个恶的世界。云舞阳是一个线索的集中点,一个恶的最佳表现点,然而他却不是一个具有控制力的恶的承载者。更重要的是,云舞阳同时是一个转变者。云舞阳内心一直是清醒的,他清楚自己所行之恶,他明白自己的虚伪,他习惯于将这些作为成功的手段,然而最后他还是能主宰自我,重归内心的真。
 

  《还剑》的一条线索是达摩剑法。达摩剑法是武林绝学,得到它意味着有机会成为天下第一剑客。围绕着剑谱,三代人纠缠其中,有的死,有的残,有的激愤,有的懊悔,有的得意,有的垂涎,不知展示了多少人性的卑劣,剥去了多少漂亮的衣裳。上官天野把它看成不祥之物,毕凌风感叹它害人不浅。从这种意义上来说,达摩剑法的诱惑成了恶之源,争来夺去的人们都没有逃出麦积山的石洞。剑谱可比周家,谁沾上了都没有好下场。不过在《雷雨》的世界里,残忍、冷酷是永恒的,恶是永恒的;而在《还剑》中名利欲之恶不具有统治性,它会消散。《雷雨》中的人困在狭之笼中,命运重复着上演,新的生命被扼杀。《还剑》中,老的一代大多随着剑谱的粉碎而逝去,云舞阳甚至在临死前回归了真我,而新的一代则完全不受名利欲的控制,素素和玄机都是心地纯真之人,上官天野更是抛弃了一切羁绊,做了一个真性情的强盗。
 

  云舞阳是复杂的,是值得详细来说的。在《还剑》书中,云舞阳的车轮战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与之相伴的是一股强烈的傲气。我眼中的云舞阳在回归真我之前是软弱的,他的内心是傲不起来的。长江之战,面对陈雪梅的困境,他退缩了,他怕死,不可原谅的是,他推了一把,其实这是他在巨大心理困境下实施的解脱方法。若云舞阳不爱陈雪梅,那他仅是一个坏人,一个没责任的人而已,可他是爱着陈雪梅的,即使陈雪梅“死”后也一直爱着的,毫无疑问那一刻他的内心极端软弱,用了一种卑劣的方式逃避,这样的心怎么能傲得起来?面对比他强大的牟独逸,他只能通过骗取牟宝珠感情的方式偷取剑谱,他的心怎么能傲得起来?二十年后,云舞阳剑法练成,欲向武林宣告他已成为天下第一剑客,他需要一场正名之战,石天铎是最好的对手。二十年前交情非浅,二十年后相逢却咄咄逼人,云舞阳并非因为石天铎同牟宝珠说几句话而生气,他只是想激怒石天铎,他急于来一场战斗。他等了二十年,他的内心激动而不安,云舞阳没有必胜的把握,他的内心又软弱了,他看出石天铎初上来的有意想让,却在便宜占尽时故作大方,名利欲又迫使他连施杀手。他胜了,却将当年并肩作战、情同手足的兄弟杀死,他充满了内疚与凄凉,他无法骗自己,若是石天铎未受毒伤,胜负殊未可知,他毫无成就感,他知道自己在石天铎面前永远无法成为天下第一,他是彻底地傲不起来了。他的形象在陈雪梅心中破碎了,他以为她死了;他的形象在牟宝珠心中破碎了,他可以不在乎;他的形象在素素心中破碎了,他万念俱寂。素素是他心底美的化身,被他破坏了,他再也找不到这美的支撑了。我认为支撑云舞阳生命的一是成为天下第一剑客的欲望,一是无邪的美。此时的云舞阳欲念消退,美的寄托破碎,他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内心,没有退路。他心底的梦魇再也压制不住,他开始忏悔,开始吐露真挚的情感,这时的他获得了面对内心的勇气。他将自己完全暴露,倾诉的对象正是他用来躲避内心的美的影子,素素。云舞阳渐渐找回了真我。有真才有傲,此后的云舞阳表现的傲气是发自心底的,既非做作,也不是衡量的选择。
 

  陈雪梅、牟宝珠是云舞阳的两任妻子,她们皆是侠骨柔情、心地善良,同云舞阳形成强烈对比。即使云舞阳做了天大的错事,她们对他也是爱恨交织,甚至在他临死前原谅了大半。
 

  周朴园生命中的女人,鲁侍萍和蘩漪对他都是只有强烈的恨。鲁侍萍被赶出周家后选择了躲避,蘩漪则逃离不了。曹禺曾说过蘩漪是他心中最“雷雨”的人物。可以说,蘩漪是曹禺用他心中萦绕着的郁热创造的,是夏季雷雨天最相谐的产物。说到底,蘩漪是一种抗争,妥协的代表是周朴园、鲁贵。蘩漪可悲的是无法独立,她没有经济基础,只能被牢牢困在大家庭中。她的生命力被压抑,几乎窒息。压抑得越厉害,淤积的热力越强,蘩漪甚至变得乖戾。在这如枯井般的困境中,她燃烧生命,不甘心死寂。蘩漪这样的人物在《还剑》中是找不到的,牟宝珠的经历表面有相似处,可人物性格和内在情感是截然不同的。
 

  环境描写是用来营造氛围的,两部作品表达的情感不同,环境的设计便大相径庭了。《雷雨》中作者有意将故事放在了阴暗的大宅子,沉闷的雷雨天中,迫人的孤寂、冷漠,这正适合表现作者心中的残忍、冷酷的宇宙,这正适合表现郁热力的沉积和爆发。这黑暗、狭小的世界才能将人们牢牢困住。这无边的黑暗,扼杀了一切美的存在。
 

  《还剑》不同,开阔明朗得多,美甚至成为了一种底色。故事以贺兰山为大的场景,既大气,又不失雅致,美的描写随处可见。细细读每一个场景的转换,自然能感受梁羽生对环境营造的细致。比如一开头,红霞送晚,日落风寒,清幽的山谷、疾驰的骏马、哀怨的歌声、突兀的打斗,一切渐渐为夜色所吞没。这些美好的描写,我难以一一列举,我只总结几处常用的景物。首先是素素的房间,雅致不必细说,我印象深刻的是窗外满园梅花,清晨醒来,“朝阳从琉璃窗格透入,微风轻拂,缕缕幽香,沁人脾腑”;夜间睡下,“带着花草气息的夜风吹入”。云舞阳想要把素素教养得同陈雪梅一样,这个场景表现了无邪的美,同素素完全是一体的。院子里的梅花同房子本不可分,是美的代表,然而命运坎坷,似乎象征了什么。这些梅花应时而开,幽香淡雅,惹人喜爱。这美是云舞阳营造出来,补损自己的心灵,原是珍爱之极。但是当欲念占据云舞阳的心灵时,他便顾不得这美的存在了。他实在是太渴望得到天下第一,在同石天铎的战斗中显露杀机,于是梅树便连枝带叶地被损毁。后面陈雪梅来到时,看到残枝败叶,挂着稀疏的梅花,感叹自己的心情正像那零落的梅花。这正印证了一种象征,这是云舞阳对美的破坏。云舞阳回归真我时,他依旧珍视自己心中的美,他看到尸体,便想到“不能让这些肮脏的东西沾污了我的梅花”。梁羽生另一个喜欢的道具是月亮。文中在第二夜点明“这晚正是正月十七,月明如镜”,可知前后几天都是明亮的圆月,而且作者偏爱在夜晚发生故事。这夜不是暗夜,这夜恬静而清澈,同梅花,同山谷,同密林,同猿啼虎啸,同琴声、箫声、歌声交融在一起,散发着清幽的美感,必要时又能带来丝丝悸动。即使发生了紧张的沾满血与尘的战斗,也能很快被大自然消化,恢复平静。这一幅幅美好的画面,仿佛回荡着绕梁的歌声,一直徘徊在读者眼前。
 

  景物美,是要写人的美;人和事对景物的破坏,自然是对美的破坏。书中最大的美是素素。素素有阳光一般的明艳,月光一般的皎洁,梅花一般的沁香,书中的美好景物都能找到她的影子。更重要的,她有着未脱稚气的天真烂漫,心地善良、无邪,如水晶一般。她是云舞阳苦心教养出来的,在无人打扰的贺兰山上,她是最相谐的存在。这美的存在是云舞阳心灵的支撑。而恰恰是云舞阳,亲手将美破坏,素素的心灵蒙上尘埃。《还剑》中争名逐利的世界与纯真无邪的世界并存,两者本是隔离的,前者侵入后者便成了极大的破坏。剑谱化成碎片,对名利的争夺被春风轻轻地吹开,贺兰山上似乎又是干干净净。可纯真无邪的世界再也回不去了,面对现实,素素是不和谐的,像一个春梦。作为一个人,她可以继续生存;作为一个纯美的象征,这其中透露了极大的不忍,陨落是一个自然的归宿。素素没有恨,只是带着遗憾离开,这不胜长久的美呀。
 

  同样是死亡,《雷雨》中的年轻人,四凤和周冲是意外,周萍是自杀。周冲的底色有些像素素,一个纯真的少年,然而一天之中,他在同鲁大海、同父亲、同母亲、同四凤的交流中,发现自己认识的世界是陌生的,父亲的偏执霸道让他胆怯,母亲的疯狂阴鸷让他崩溃,他无法同这个世界沟通。若是没有意外呢?其实周冲已经被扼杀了,他怎能存活得下去?他的善只是一个涟漪,没人会多看半眼,他终归只是一个牺牲品。四凤是最有宿命性的,可她已经没有躲避的机会了。周萍呢?他早已被折磨得不像样子,喝酒,赌钱,若是没有四凤,他根本支撑不住。其实他同蘩漪有些像,然而内心又充满了矛盾。他软弱,他的父亲比他坚强得多。周朴园能存活,不过是扭曲的,甚至是带着精神疾病的。周萍想要抓住四凤,犹如蘩漪想要抓住他一样,当一切向周萍袭来时,他成了另一个牺牲品。
 

  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雷雨的世界是冷酷、残忍,不由自我的;而还剑的世界则是善与恶共存,潮涨潮落,冷暖自知的。梁羽生的小说中,代表恶的反派多是泛化描写,仅仅成了一个符号,缺少对恶的直面。《还剑》以云舞阳为中心详细描写了恶的形态,作了内心的解剖,让读者看到了一颗真切的心。江湖无时无刻不上演着争夺,达摩剑谱没了,会有新的替代,恶的退却只是暂时的,那么江湖的本质是恶吗?不,江湖也充满了善,有善的坚守,也有恶到善的转变。善有不同的形态,在梁羽生小说,或是说他的价值观下,个人善的化身是侠客,社会化的善的化身是反抗侵略和压迫的义军。善与恶,此消彼长。
 

  不期然,我想到“还剑奇情录”这个书名,有着怎样的含义。“奇情”自然指的是陈玄机和云素素的爱情,那么“还剑”呢?是指云舞阳把昆吾宝剑还给了陈雪梅吗?情节上是没错的。可在这里,宝剑同剑谱一样,象征了诱惑。还剑,便是返真。失去真便会破坏美,回归真才能触摸美。云舞阳不用再去有意识的制造美来支撑自己的内心,他的内心已经敢于面对自己的恶行,他已经回归真我了。
 

  《雷雨》像是一首苦闷的诗,郁热的诗;《还剑》则像一首清香的诗,哀婉的诗。我不喜欢《雷雨》,它像一个坚固的深渊;我喜欢《还剑》,我可以努力抓住花儿逝去的馨香。

 

 

山雨中的诗剑情怀

──管窥《还剑奇情录》

也无风雨
 

  《还剑》在梁书中质量上乘,私以为无论是艺术性还是可读性都胜过《七剑》、《白发》等知名之作,个中原因,只怕可以归结为一点:与《雷雨》在似不似之间。

  众所周知《雷雨》严格遵循了古典戏剧“三一律”,《还剑》对雷雨的刻意模仿使得情节紧凑,引人入胜。这对于文辞典丽却不免失于繁冗、打斗情节过多而新意不足的梁氏武侠来说是一种难能可贵的补救。但比之《雷雨》那种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的紧张,那种压抑到需要用序幕和尾声来平衡的节奏,《还剑》显得张弛有度,陈玄机的复仇之行中既有千钧一发的性命相搏亦不乏风花雪月的诗剑唱酬,石天铎独立于月色苍茫的天穹之下,江山逐鹿的是非固是可以当机立断;儿女情长的牵绊终究绵绵不绝。更重要的是,顺着《雷雨》的叙述,你步入的是那如古井般幽深阴郁的周府,在生死之际叩问命运,而随着《还剑》中陈玄机的脚步,你会窥见在人性与命运背后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虽然梁氏用他先行的故事与观念对元末历史进行的再演绎,消解掉了一些历史感,但总还不失大气)。

  云舞阳是梁老笔下数一数二的反派人物,其层次分明丰富多面的性格特征无疑是借《雷雨》周朴园之势的,周朴园以保留侍梅关窗习惯的方式默默怀念消散的恋情,而云舞阳显然更浪漫,满园清芬,琉璃小窗,将刻意过滤的旧情雕饰得如诗如画。当然,云舞阳要比周朴园极端得多,他不是在苦心孤诣地维持既得利益,而根本就是在不顾一切地营求成功。同样是负心,周朴园顶多算是始乱终弃、见死不救(而且要他“救”估计就和要卓一航在武当山上倒戈帮练霓裳一样~~~不现实~~~);云舞阳根本就是有计划有预谋的行凶杀人。但偏偏他还良心未泯,于是追忆忏悔的力度也非周朴园所能及,开窗植梅、冷淡后妻之类的表面功夫真是小case。他的忏悔有个活体杰作──云素素。

  一定要对应的话,云素素这个角色的戏份应该是《雷雨》里面周冲和四凤的合体,取自四凤的是恋爱与乱伦,取自周冲的是纯良天真的心性和温暖博爱的情怀。值得一提的是周冲是《雷雨》里唯一无辜的人,有爱、有梦、有希望,但群鬼窟一样的周府为何会出现这一“乌托邦”的?我们不得而知。云素素同样是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美好存在,和翠翠姑娘一样精灵又飘逸,可以说并不属于武林(正常的女侠会救人但应该不会用少还丹救死不了的人)。但她明明是稚气可爱的少女,身上却有浓重的人妻属性(温柔贤惠会煲汤,这点虽然寻常,但很少出现在梁老对侠女的刻画当中)。对于这片“世外桃源”的诞生,我们可以知悉,那是云舞阳比照着前妻“生前”种种悉心打磨的产物,看似天地间钟灵毓秀的小仙女不过是罪人的鬼斧神工。究竟是为了保存心中所剩无几的善念,还是更好地表达对前妻的怀恋,还是纯粹的用以忏悔?也许他自己也说不分明。云舞阳似乎可以算梁书中的好父亲吧,他尊重女儿的愿望与选择,没有把孩子当做工具,只是,教养她的过程除外。这一个“除外”足够成为酝酿悲剧的因缘。(从这种相似性来看,陈玄机这一人物将周萍的恋母情结和异代乱伦换了一种表现方式。)

  因为整体风格和作者口味,最具“雷雨”性格的繁漪被极力弱化了,部分身份角色被牟宝珠承担,而部分性格为萧韵兰所拥有,这一弱化无疑十分明智,在厉胜男问世之前梁老似乎并不具有驾驭“恶魔性”的功力。牟宝珠的成功在于她处在蘩漪的位置上却不像蘩漪,她完全有理由毁天灭地:云舞阳不仅让她婚后备受冷淡,他们的婚姻本身就是一场欺骗。但在生命的紧要关头,她掮住命运的闸门,将生的机会留给陈玄机,将美满的希望留给了素素,将最后的日子用于完成知己的遗愿。淡淡的笔墨足以勾勒出侠女的风采,云夫人当得起侠骨柔肠四字。【繁漪os:搞什么根本就不一样!一个女人不能受两代的欺负~~~我是因为周萍才“雷雨”的!风雨:所以说这是作者的口味问题,梁老口味比较轻,不会写一个女人受两代欺负吧~~~】再多言一句,《还剑》跟《满城尽带黄金甲》一样保留了逼迫喝药的情节,对于这一点生硬的COS我表示不能理解,这除了说明作品与《雷雨》的血缘关系还有其他意义吗?

  再说性格,萧韵兰的敢爱敢恨和死缠烂打都有点像繁漪,但这充其量也只是御姐性格不是雷雨性格。(顺便说一句,《还剑》里的萧姑娘比《萍踪》的追述中可亲可爱,若不是《萍踪》创作在先,梁老未必舍得把她的一生幸福这么炮灰掉~~~)

  从主题上来看,《还剑》虽然多元,总还是可以言说的。云舞阳的形象讨论的是人性(不择手段求取成功,以欲望指引行动能否获得安宁与幸福),陈玄机与云素素的恋爱追问的是命运(究竟是什么力量给纯洁无辜的痴儿女带来毁灭性的灾难),石天铎等张士诚旧部则是要表达家国大义的是非(怎么着都不能学石敬瑭~~~~~)。《雷雨》主要就是在言说命运,由于《雷雨》中“第九条好汉”本身近乎天机、不可言说,《雷雨》也因而难以言说,每个人物都揣着自己的目的上场,都充满了生的能量,都小心翼翼机关算尽,最后却都被不知名的力量推入万劫不复之地,或投入死亡的怀抱,或生不如死,或不知生死。读者无法为这一场酝酿许久又仿佛突如其来的悲剧找到一个确切地起因,作者也明言自己写的不是因果报应。相形之下,《还剑》对命运的叩问比较容易导向因果报应的答案,毕竟云舞阳曾经以作恶营求称霸武林,毕竟是他有意地把女儿塑造得和前妻一样。

  从主题的力度和深度来说,《还剑》无疑不能望《雷雨》之项背(这种灵光一现几乎是被神附体的东西曹禺自己也没写出第二部来),前者是平铺展开,后者是纵深挖掘。但作为武侠传奇,《还剑》已经足够,别说挖不到那么深,用武林传奇来表达这种无解问题的思考本身就矫情且不合时宜。

  《还剑》之妙我以为尽在扬长避短的模仿,它确实做到了《雷雨》的武侠化而非简单地用武侠人物COS《雷雨》。巧妙的借势与化用并非等闲,和《还剑》比,《七剑》、《女帝》在这个方面都算不上成功。

 

 

《还剑奇情录》背后的江山角逐

独孤云雁
 

  《还剑奇情录》脱胎《雷雨》,除了情节同《雷雨》相似,结构上也有着话剧的特色。舞台是《还剑》贺兰山中云舞阳之家,话剧大背景是朱元璋登基之后的洪武七年,所讲述的故事除了借鉴《雷雨》以陈玄机上贺兰山后的视角描述当年云舞阳、陈雪梅、牟宝珠的恩怨情缘,并因此引发了兄妹恋的冤孽外;其实还有另一个故事,即明朝初年,明朝廷和其它暂时失势的政治力量所展开的一场权力角逐,成为元末各方势力斗争的一个续篇。

  各方政治力量
 

  朱无璋统治下的明王朝,书中代表是锦衣卫指挥罗金峰及其所指挥的部属。
 

  蒙古瓦剌部(被驱赶到漠北),书中代表是追赶石天铎的蒙古武士。
 

  张士诚旧部,书中代表是远在漠北的少主(书中指张士诚之孙张宗周)及其旧部。
 

  张士诚旧部势力属书中正面书写的对象,在书中结构最为复杂,分为三个分支体系:即石天铎、七修道人、蒲坚等保护张士诚后人至漠北的旧部;张士诚失败之后隐匿于中原各地以周公密、陈雪梅为首的旧部;基本脱离了张士诚旧部队伍隐居的云舞阳。除此之外,漠北分支体系另分为以石天铎为代表的反蒙派和以张宗周为代表的联蒙派。另有以陈玄机、石英为代表的旧部后裔。
 

  除张士诚外,元末其它力量旧部,以太玄道人为代表,已归属明王朝。
 

  绿林体系:以萧冠英为代表,包括其部属。
 

  各方的力量对比
 

  明王朝:在中原力量居于绝对优势地位,除了朱元璋体系外,很多原政治力量象陈友谅的部分残部已为其收编。并拥有中原地区的人力资源,延揽人才相对容易,峨嵋剑客阳超谷这样的高手也被招致麾下。
 

  蒙元瓦剌部:则在漠北地区仍然保留着强大的政治力量,在一定程度继续与明朝廷进行对峙。
 

  张士诚余部:看似众多,但生存状况不理想,在漠北寄人漓下,在中原四处藏匿,处于一个相对尴尬地位,惟一的优势在明廷与蒙元瓦剌部的南北对峙的形势下使其有一定的政治活动空间,对于张士诚的后人而言,就是利用这一政治活动空间达到其政治目的。
 

  其它的势力如萧冠英为代表的绿林已不可能在政治上产生太大的作为,只能称霸一方。还有部分如陈友谅余部则干脆投入明王朝之中。

  各方的政治目的
 

  明王朝:外御蒙元势力的复辟,内剿威胁其统治的各方政治残余势力,重点则是张士诚的余部。
 

  蒙古瓦剌部:挑动中原内乱,积蓄力量,妄图有朝一日再度牧马中原。
 

  张士诚旧部:光复昔日所建立的大周。

  各方采取的策略
 

  明王朝:以锦衣卫指挥罗金峰,负责剿灭统治区域内各方残余势力的代表,特别是残余的张士诚旧部。
 

  总指挥:罗金峰。
 

  动用力量:锦衣卫系统多名高手。
 

  面临困难:张士诚留在中原的余部已然隐匿,难以查找的,唯一能查到隐居地点的云舞阳又武功太高,不好对付;逃往漠北的势力更无法剿灭
 

  有利条件:武功高强的云舞阳与张士诚其余旧部多年未曾往来,有脱离原所属队伍的倾向;漠北和中原两部分势力联络不便。
 

  策略步骤:
 

  1、云舞阳隐居于贺兰山中,由罗金峰亲往贺兰山,登门拜会云舞阳。原因:一方面云舞阳是武林中有数的绝顶高手,如果不为朝廷所用多少是一个威胁;另一方面云舞阳多年并未与张士诚旧部联络,存在脱离张士诚队伍的迹象。所达到目的是拉拢云舞阳,如果能让云舞阳为归顺明朝廷,则增加明朝廷的力量;如果云舞阳不为明朝廷所用,罗金峰的多次上门也会造成张士诚旧部的猜疑,使云舞阳无法重回张士诚旧部,达到分化张士诚余部势力。事实上刚好在云舞阳家中养伤的陈玄机因此对云舞阳生疑。
 

  2、要求云舞阳协助其查出张士诚旧部在中原的藏匿地点。理由云舞阳当年追随张士诚同朱元璋交战,虽然隐居山林,但在名册上依然是明朝廷的敌人,云舞阳如果想在明朝廷治下专心武学,势必要同旧日同僚脱离关系。为表明其无意再与明朝廷作对之心,云舞阳必须对明王朝有所表示。
 

  3、另行安排接应力量。由于云舞阳武功太高,罗金峰也料到云舞阳不会轻易就范,因此除亲自上门外,还安排了太玄道人、阳超谷和桑令弧等作为接应力量,目的是预防谈判破裂诉诸武力,彻底解除云舞阳的威胁。
 

  4、密切关注漠北蒙古瓦剌部、张士诚旧部动态,切断这两部分势力与张士诚中原力量的联系,一经发现,立即格杀之。

  蒙古瓦剌部:联结张士诚旧部,挑动中原内乱,积蓄力量,等待机会进兵中原。
 

  总指挥:书中空缺,应为蒙古瓦剌部丞相。另有中原地区执行人为书中所出现的蒙古武士。
 

  动用力量:仍在漠北的兵力,另有联络张士诚余部的代表。
 

  面临困难:明王朝政权已经稳固,张士诚余部力量不足,且分布倾向严重。
 

  有利条件:张士诚余部仍有一定势力和影响力。
 

  策略步骤:
 

  1、漠北厉兵秣马,时时准备入侵。
 

  2、是笼终张士诚余部,准备为内应,蒙古武士会同张宗周所派的使者以金牌调动张士诚余部。
 

  3、剪除张士诚余部反对联蒙者,追杀石天铎

  张士诚余部:光复昔日所建立的大周。
 

  总指挥:漠北张宗周。中原地区执行人是七修道人、蒲坚。
 

  动用力量:漠北余部、中原余部。
 

  面临困难:在三方中可谓力量最弱,更分化为三股力量,以大周少主张宗周为代表的联蒙抗明派、以石天铎为首的联蒙反对派和以云舞阳为代表的脱离大周派,各派力量已然发展到互不相容,张宗周派出七修道人、蒲坚来到贺兰山,其意在于征召云舞阳等旧部共同实施联蒙搞明的策略,石天铎上贺兰山的目的是阻止云舞阳接受张宗周的征召。于是漩涡中心的云舞阳成为了各方争夺的关键人物,但此时的云舞阳早已脱离张士诚余部队伍,武学上的追求超过了政治追求,自不会轻易为任一方所用。另外中原余部力量也面临着严重老化,新鲜血液补充严重不足。
 

  有利条件:利用明蒙战火,火中取栗。
 

  策略步骤:
 

  1、漠北处联合蒙古瓦剌部势力;
 

  2、中原处以金牌唤醒潜伏在各地的力量,配合举事;
 

  3、清除队伍中不支持联蒙一派。

  最终各方成败得失
 

  明王朝:顺利分化了云舞阳与张士诚部的联系;利用张士诚内部分化的有利条件,既剪除了瓦剌部的使者蒙古武士,又先后击杀了张士诚部的多名高手。付出代价是牺牲了自己阵营的罗金峰、太玄道人、阳超谷、桑令狐等多名高手。
 

  蒙古瓦剌部:作为中原地区行动执行人蒙古武士被石天铎所杀,行动失败。
 

  张士诚余部:损失最为惨重,金牌唤醒中原残余势力行动失败。四名一流高手云舞阳、石天铎、七修道人、蒲坚尽数身亡,对整体力量的打击可谓致命。

  历史意义
 

  书中虽然明王朝势力似作为反面角色,但抛开书本视角,从民族斗争角度看,明王朝事实上处于相对正义的一方。全书可以说是明王朝所取得的粉碎蒙古势力联合张士诚余部反攻中原斗争的一场胜利。此役明王朝虽伤亡严重,蒙古势力重新入主中原的图谋受到重挫,而中原也再未有势力挑战明王朝。

  作者态度
 

  整个故事中,可以看出作者对三方势力都是抱着不以为然的态度。对于蒙古瓦剌部入侵中原的野心当然是最为反对痛恨,对于明廷斩草除根的残酷性也是深恶痛绝,对于张宗周借助蒙古势力恢复大周也是极为反对,为了一家一姓的江山争霸,到头来只能害苦了黎民百姓,然而当面临着外族的侵略征服,抗争是必须的,张士诚余部石天铎反对借助蒙古势力复国,然而终究还是念念不忘恢复故国江山。整部书中反而只有云舞阳能够跳出政治圈子,然而他在跳出政治圈子的同时,却又陷入了“求名”的圈子而不能自拔。一干绝顶高手,都成了政治斗争、名利争斗的牺牲品。

 

 

可惜云舞阳──也说《还剑》

春水煎茶
 

  《还剑奇情录》这部书,在梁书短篇被备受赞誉,相关的评论文章不少。去年征文的那几篇作品,在《还剑》和《雷雨》之间关系这一点上的论述尤其精彩,令人信服。但是另外一些评论,我就有异议了,特别是对《还剑》常见的赞美──极短的篇幅涵盖了非常丰富的内容,在我看来这句评论是准确的,但这是缺点不是优点。太过丰富的内容,造成了重点不突出,主次不分明。这也是梁书的通病,除了《萍踪》其他作品或多或少都有这个问题。而正因为《还剑》篇幅极短,这个问题会更严重──让主角主线主要矛盾得不到充分的展示。

  谁是主角?
 

  《还剑》的主角是谁?有人说是陈玄机,有人说是云舞阳。我以为是后者,他是《还剑》这个故事的灵魂,直接描写他的笔墨也是最多的。但说是陈玄机也不无道理,陈玄机贯穿了整篇小说,写他的笔墨只是略少于云舞阳,故事经常从他的视角展开,尤其写到他和上官天野萧韵兰的关系时,云舞阳完全成了不相干的人。陈玄机占了这么多笔墨,纯粹是故事的需要吗?只怕未必。《还剑》这部作品虽然独立成篇,但是探究梁老写它的初衷,也许是在写《萍踪侠影录》的前传或曰外传。而外传的一大特征是要最大限度呼应本传里的人物和剧情,比如写陈玄机以及上官天野和萧韵兰年轻时的故事。

  抢镜头的男三
 

  无论陈玄机和云舞阳谁是男主角,上官天野都是没有争议的男三号。这个角色相当讨喜,看《萍踪》的时候我就很喜欢他,在《还剑》里上官天野的故事单拿出来看也是很精彩的,他对萧韵兰的痴情,和陈玄机的基情,离开师门的选择等等都描写的不错。但问题是《还剑》是部短篇,在极有限的篇幅里把男三号的经历这么完整的展示,其实是侵占了男主角出场的时间,干扰了故事的主线。

  巧合的过度运用
 

  《还剑》的故事脱胎于《雷雨》,云舞阳一家的故事已经充满了巧合,而《还剑》为了将《萍踪》里的人物都揉到这个故事里,又增加了许多人物关系。上官天野,他作为陈玄机的情敌,又凑巧是与云舞阳为敌的武当派门人,这个联系略显生硬。而萧韵兰在故事最后也和云家扯上关系简直有些无厘头了。再来个毕凌虚的弟弟,一见一羽终身误,也华丽的掺和到这一锅粥里。这种把所有人物都连上线的设定有何意义?为了证明《萍踪》里的人物故事的因果?

  主线主要矛盾
 

  云舞阳和两位妻子、陈玄机、云素素这条线仿自《雷雨》,而他作为张士诚的旧部,和张士诚的余党、朱元璋的爪牙之间的矛盾是另外一条主线。这两条线都是很精彩的,既有深度又有新意,但是只有《雷雨》线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后一条则淹没在陈玄机、上官天野、萧韵兰的三角恋、武当派的内部勾心斗角、武林人士抢秘笈和复仇……这些不能说不好看,但是很俗套的支线中。
 

  情节太满头绪太多,会让读者没有足够的时间发酵自己的感觉,下一个情节就塞了过来,处处爆点等于没有爆点。短篇故事没有必要交代每个人的前世今生,应该有所取舍,该配角的配角该龙套的龙套,不该出场的别出场。要把最精华的部分反复渲染强调,才能让读者刻骨铭心。

  《还剑》的武戏
 

  书中武戏很多,占了全文的一半左右,这些武戏概括来说就是大家轮番刷云舞阳……这些打斗场面精彩与否暂且不说,它们体现的武功设定,和文戏的配合度让我很想吐槽。

  云舞阳,野心很大气势很足,为成为天下第一高手不顾一切甚至丧心病狂,到了书中描写的时候,一把年纪的云舞阳终于武功大成了,天下第一的姿态也足了,可是战绩呢?要想表现一个人武功很高,狂霸炫酷拽,最实用的方法就是层层递进──武功不错的甲被武功更高的乙打败,旋即乙又被丙秒杀,丙在丁面前是个战五渣,这样丁绝代高人的形象自然会被读者接受。云舞阳则是个反例,他搞来天下第一的宝剑和天下第一的剑谱,打个有伤在身的石天铎还要耍诈在先,缠斗在后才艰难取胜。而石天铎之前的打斗也没表现出绝代高人的气势(否则也不会受伤),云舞阳这天下第一未免让人觉得成色不足,有种世无英雄让庶子成名的即视感,天下第一的气场不足,人物的光彩跟着也减弱了。

  上述内容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云舞阳这角色写的还不错,但他完全可以写得更好,只是梁老对他不够偏爱,不肯让《还剑》的剧情真正围着他转。他空有灵魂人物的设定,却没有得到灵魂人物的待遇。如果把陈玄机上官天野和萧韵兰拆离出去,单独写一篇,把《还剑》的舞台留给云舞阳,故事会更精彩。可惜不行,《还剑》是《萍踪》的前传,萍踪三老必然要占据重要的位置,云舞阳只能和他们挤一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