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梅这个人物(事在第十回)
在《金瓶梅》的三大淫妇中,李瓶儿死得最早,其次是潘金莲,最后是庞春梅。她的故事,可以西门庆的死亡为一界线(《金瓶梅》共一百回,西门庆之死在第七十九回)。在此之前,她虽然已经是个得宠的丫头,但还只能说是“配角”,所占的篇幅是远远不及潘金莲和李瓶儿的;在此之后,她的地位才日益重要,替代了“金”和“瓶”,成为了“主角”身份。亦即是说,她一生的重要事迹是在小说最后的那五分之一才发生的。不过她在全书所占的篇幅虽然不及“金”、“瓶”之多,但也是极具特色的人物,作者对这个人物的塑造,尤其在性格描写方面,其刻画的深度,是绝不逊色于作者之刻画潘金莲与李瓶儿的。
作者在第十回写西门庆“收用”春梅时对她的介绍是“性聪慧、喜谑浪、善应对”。其实她的性格是要比这个复杂得多的,不过作者没有“明写”出来罢了。作者是让故事的发展来逐渐显露人物的性格,“让事实的本身来向读者说明他所写的是怎么样一个人”,这种写法正是现代写实主义文学所用的手法。
春梅性格的特色何在呢?孙述宇(《金瓶梅的艺术》一书作者)的说法是“她有一种自然的尊贵”;“生下来就有傲气与身价”。这说法我同意一半。春梅的确是不甘于厕身贱役,有傲气,有“矜持”(自觉的要维持一份“身价”),但不一定是“自然的尊贵”,有时也有造作的成分的,在这时候,“矜持”就只是“自高身价”了。她的性格是多元化的,不能单看一个方面。
以上,算是对春梅的“总论”,以下将就具体的事实,分别说明。
常常欺负秋菊(事在第二十八回)
春梅和秋菊同是潘金莲房中的丫头,“身份”本是一样的,但一来秋菊“为人浊蠢”,不及春梅聪慧;二来春梅和西门庆又有特殊关系,连潘金莲也要让她三分,因此书中就常常出现春梅欺负秋菊的场面。
例如有一次潘金莲失了一只鞋子,叫春梅押着秋菊到花园寻找:
这春梅真个押着她,花园到处并葡萄架跟前,寻了一遍儿,那里得来?……春梅骂道:“奴才,你媒人婆迷了路儿,没的说了!王妈妈卖了磨,推不得了!”
(秋菊辩了两句)被春梅一口稠唾沫哕了去,骂道:“贼见鬼的奴才,又搅缠起我来了。六娘叫门,我不替她开,可可儿的就放进人来了?你抱着娘的铺盖,就不经心瞧瞧,还敢说嘴儿!”一面押她到屋里,回妇人(潘金莲)说没有鞋。妇人教采出她院子里跪着!秋菊把脸哭丧下水(眼泪)来说:“等我再往花园里寻一遍,寻不着,随娘打罢。”春梅道:“娘休信她,花园地里也扫得干干净净的,就是针也寻出来,那里讨鞋来?”秋菊道:“等我寻不出来,教娘打就是了。你在旁戳舌儿怎的?”妇人向春梅道:“也罢,你跟着她这奴才,看她那里寻去?”这春梅又押她,在花园山子底下各雪洞儿、花池边、松墙下,寻了一遍,没有,她也慌了,被春梅两个耳刮子,就拉回来见妇人。秋菊道:“还有那个雪洞里没寻哩。”……春梅道:“寻不出来,我和你答话!”
结果在那雪洞里虽然找着一只模样相似的鞋子,却又不是潘金莲的。秋菊被潘金莲罚她顶着石头跪,春梅就做执行这个刑罚的帮凶。
不屑同流合污(事在第二十四、四十六回)
春梅是自视不凡的,她不单看不起“浊蠢”的秋菊,在那些“地位”和她相若的丫鬟中,她也往往表现得傲视同侪,不屑与她们“同流合污”。
像西门庆这样充满“淫邪之气”的人家,丫鬓们耳濡目染,自是难得“正经”,她们在戏耍时甚至也会“玩得离谱”,例如有一次玉箫和宋蕙莲、小玉在院子里:
赌打瓜子,顽成一块,那小玉把玉箫骑在底下,笑骂道:“贼淫妇,输了瓜子,不教我打。”因叫蕙莲“你过来,扯着淫妇一只腿,待我合这淫妇一下子。”(第二十四回)
她们不仅止于同性之间的戏狎,和童仆们也常有戏狎的行为。春梅是从不参加她们的这种过于放肆的玩耍的,对她们与童仆戏狎,尤其看不顺眼,玉箫就因此挨过她的骂。事见第四十六回。
那天是元宵节:
后边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小玉众人,见月娘不在,听见大门首吹打铜鼓弹唱,又放烟火,都打扮着走来,在围屏背后扒着望外瞧。书童儿和画童儿,两个在围屏背后火盆上筛酒,原来玉箫和书童旧有私情,两个时常戏狎。两个因按在一处夺瓜子儿嗑,不妨火盆上坐着一锡瓶酒,推倒了,那火烘烘望上腾起来,漰了一地灰。起先,那玉箫还只顾嬉笑,被西门庆听见,使下玳安儿来问:“是谁笑?怎的这等灰起?”那日春梅穿着新白绫袄子、大红遍地金比甲,正坐在一张椅儿上,看见他两个推倒了酒,一径扬声骂玉箫:“好个怪浪的淫妇,见了汉子,就邪得不知怎样儿的了,只当两个把酒推倒了才罢了,都还嘻嘻哈哈,不知笑的是甚么!把火也漰死了,平白落了人恁一头灰。”那玉箫见她骂起来,唬得不敢言语,往后走了。
自高身价的表现(事在第二十、四十一回)
春梅和玉箫本来同是吴月娘房中的丫鬟。后来吴月娘为了拉拢潘金莲,才把她送给潘金莲的。在一众丫鬟之中,春梅和玉箫的交情也最好。但这次她却不顾情面斥责旧日的伙伴,这一方面固然是她要借此自高身价,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西门庆已经动问的缘故,她的“身价感”往往是表现给西门庆看的,下面说的这件事是男一个例子。
第二十回写:
西门庆自从娶李瓶儿过门,又兼得了两三场横财,家道营盛,外庄内宅,焕然一新,米麦成仓,骡马成群,奴仆成行。
于是对声色玩乐的要求就更进一层,要有自己的“家乐”了:
(他)把金莲房中春梅、上房(即吴月娘这房)玉箫、李瓶儿房中迎春、玉楼房中兰香一般儿四个丫鬟,衣服首饰妆束出来,在前厅西厢房,教李娇儿兄弟乐工李铭来家,教演习学弹唱。春梅学琵琶、玉箫学筝、迎春学弦子、兰香学胡琴。每日三茶六饭,管待李铭。
春梅与玉箫、迎春、兰香是同时被挑出来学弹唱的,“地位”相等,可是春梅却总是自视不凡,要表现得和她们不同。
第四十一回写西门庆与乔大户结亲,定下日期,宴请众官娘子。
西门庆因对春梅说:“十四日请众官娘子,你们四个都打扮出去,与你娘跟着递酒,也是好处。”春梅听了,斜靠着桌儿说道:“你若叫,只叫她三个出去,我是不出去。”西门庆道:“你怎的不出去?”春梅道:“娘们都新裁了衣裳,陪侍众官户娘子,便好看,俺们一个一个,只像烧糊了卷子一般,平白出去惹人家笑话!”
讨价还价(事在第四十一回)
原来她是嫌没有如“娘们”(西门庆妻妾)的好衣服,所以不肯出去。于是下面就写她怎样与西门庆“讨价还价”了。
西门庆道:“你们都有各人的衣服首饰、珠翠花朵云髻儿,穿戴出去。”春梅道:“头上将就戴着罢了,身上有数那两件旧片子,怎么好穿出去见人的,倒没的羞剌剌的。”西门庆笑道:“我晓得,你这小油嘴你娘们做了衣裳,都使性儿起来。不打紧,叫赵裁来,连大姐带你四个,每人都替你裁三件,一套缎子衣裳,一件遍地锦比甲。”春梅道:“我不比与她,我还问你要件白绫袄儿,搭衬着大红遍地锦比甲儿穿。”西门庆道:“你要,不打紧。少不得也与你大姐裁一件。”春梅道:“大姑娘有一件罢了,我却没有,她也说不得我。”西门庆于是拿锁匙开楼门,拣了五套锻子衣服,两套遍地锦比甲儿,一匹白绫裁定了两件白绫对衿儿。惟大姐和春梅是大红遍地锦比甲儿……春梅方才喜欢了,陪侍西门庆在屋吃了一日酒。
西门庆起初答应给她们四个都做同样的三件新衣,春梅仍是未能满意,直到西门庆应承给她做的衣裳和大姐一般,她“方才喜欢了”。“大姐”即西门庆的女儿,可知她是认为她的“身价”是应该高于玉箫等人,最少也得和西门庆的女儿一样的。不过,西门庆满足了她的“身价感”之后,她就甘愿“陪侍西门庆在屋才吃了一日酒”,则她这个“身价”也是颇为可怜的了。从这件事情看来,我们只能认为她是自高身价,并非她的“本质”有一种“自然的尊贵”的。
李铭地位不如傍友(事在第二十二回)
春梅的自高身价还表现在对待教她弹唱的李铭身上。
李铭虽然是西门庆第二房妾侍李娇儿的兄弟,地位却还不如西门庆的傍友。请看下面写的这桩事情:
一日,腊月初八日,西门庆早起,约下应伯爵。与大街坊尚推官家送殡。(应伯爵因事迟来)西门庆道:“教我只顾等着你,咱吃了粥,好去了。”(随即一面盼咐小厮,后边看粥来吃。只见李铭,见伯爵。按:李铭是一早来西门庆家教春梅等四人弹唱的,应伯爵来到,春梅等人退下,李铭尚在场)打个半跪,伯爵道:“李日新(李铭字日新),一向不见你。”李铭道:“小的有。连日小的在北边徐公公那里答应两日来爹宅里侍候。”说着,两个小厮放桌儿,拿粥来吃。就是四个咸食,十样小莱儿……各样榛松栗子果仁、玫瑰白糖粥儿。西门庆陪应伯爵、陈经济吃了,就拿小银钟筛金华酒,每人吃了三杯,壶里还剩下上半壶酒(注:上半壶酒即大半壶酒)吩咐小厮画童儿:“连桌合儿抬下去,厢房内与李铭吃。”(西门庆)就穿衣服起身,同应伯爵并马而行,与尚推官送殡去了。只落下李铭在西厢房,吃毕酒饭。
应伯爵虽是傍友,但西门庆最少在表面上还是要把他当作客人的;至于李铭,西门庆则只是把他当奴才而已。不但西门庆把他当作奴才,甚至应伯爵也把他当作奴才。而李铭也甘于自居奴才地位,向应伯爵下跪。
春梅连与她地位相等的玉箫都瞧不起,当然更瞧不起地位是如此卑微的李铭了。
春梅臭骂李铭(事在第二十二回)
西门庆走后,春梅、玉箫等人继续跟李铭学弹唱,但玉箫、迎春、兰香无心向学,自己人玩作一团,玩了一回就走了。剩下了春梅一个,这就出了事了:
止落下春梅一个,和李铭在这边教演琵琶,李铭也有酒了,春梅袖口子宽,把手兜住了,李铭把她手拿起,略按重了些,被春梅怪叫起来,骂道:“好贼王八!你怎的捻我的手,调戏我?贼少死的王八,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哩!一日好酒好肉,越发养活得那王八灵圣儿出来了,平白捻我的手来了。贼王八,你错下这个锹撅了!你问声儿去,在手里你来弄鬼,爹(主子)来家等我说了,把你这贼王八一条棍撵得离门离户,没你这王八,学不成唱了?愁本司三院,寻不出王八来?撅臭了你这王八?”被她千王八万王八,骂得李铭拿着衣服往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
其实李铭也只不过“把她手拿起,略按重些“而已,教弹琵琶,着重指法,把着手教,事属寻常,这就被春梅“千王八,万王八”地臭骂一顿了,而骂的口吻,也简直比泼妇还更泼辣!试想,假如换了是陈经济,她敢这样骂么(陈经济的品格比李铭更低下,她却甘愿受他玩弄)?她之敢臭骂李铭,无非是因为她知道在西门庆的家只是把李铭当做奴才而已。她的“身价”也是因人不同的。
春梅把李铭骂跑之后,还不肯干休:
春梅气狠狠直骂进后边来。金莲正和孟玉楼、李瓶儿并宋蕙莲在房里下棋,只听见春梅从外骂将来,金莲便问道:“贼小肉儿,你骂谁哩,谁惹你来?”
按:“贼小肉儿”是昵称。潘金莲这一问,又令春梅有扬己骂人的机会了。
贬人扬己(事在第二十二回)
气的春梅道:“情知是谁,区耐李铭那王八,爹临去。好意吩咐小厮,留下一桌菜并粳米粥儿与他吃,也有玉箫她们,你推我,我打你,顽成一块,对着王八雌牙露嘴的,狂得有些褶儿也怎的。顽了一回,都往大姐那边厢房里去了。王八见无人,尽力向我手上捻了一下,吃得醉醉的,看着我嗤嗤待笑,我饶了他。那王八见我吆喝骂起来,他就即夹着衣裳往外走了。刚才打与贼王八两个耳刮子才好,贼王八,你也看个人儿行事,我不是那不三不四的邪皮行货,教你这王八在我手里弄鬼,我把王八脸打绿了。”
按:春梅这段诉说因由,是“加油添酱””,做了夸张的描述的。读者可以拿上面那段文字(作者所写的事实)和她这段复述做个比较。事实是李铭只是“把她手拿起,略按重了些”,也并没有看着她嗤嗤地笑的。而在她的复述中却变成了“尽力向我手上捻了一下,吃得醉醉的看着我嗤嗤待笑”了。春梅的“加油添酱”,突出了自己的“正派”,并且在把李铭描述得“如此不堪”的同时,也贬低了同伴(玉箫等人的不知自爱)。“雌牙”,即“龇牙”,裂齿貌。
金莲道:“怪小肉儿,学不学,没要紧,把脸儿气得黄黄的。等爹来家说了,把贼王八撵了去就是了。”
春梅虽是潘金莲的丫头,但因她颇得西门庆的喜爱,故而潘金莲也要笼络她,以便巩固自已的地位。潘金莲说的这段话,是用怜惜的口吻来安慰她的。“把脸儿气得黄黄的”,若依“正规”文法,是应加上“做什么”三字的,但在对话中则可省略。
李铭被逐(事在第二十二回)
春梅道:“他就倒运,着量二娘的兄弟。那怕他二娘。莫不挟仇打我五棍儿也怎的?”
按:李铭是西门庆“二房”李娇儿的兄弟,“着量二娘的兄弟”云云,“明里”是春梅指责李铭之自恃有靠山,实则是表现了她自恃有西门庆的宠爱,故而敢于不把“二娘”放在眼内。
潘金莲安慰春梅之后,在旁边的宋蕙莲也乘机讨好春梅,帮她骂李铭:
宋蕙莲道:“论起来,你是乐工,在人家教唱,也不该调戏良人家女子。照顾你一个钱,也是养身父母,休说一日三茶六饭儿扶持着。”金莲道:“扶持着,临了还要钱儿去了。按月儿,一个月与他五两银子。贼王八他错上了坟,你问声家里这些小厮们,那个敢望着她(指春梅)雌牙笑一笑儿,吊个嘴儿。遇喜欢,骂两句;若不喜欢,拉到他主子跟前就是打。着紧把他爹扛得眼直直的,看不出她来!……”
在宋蕙莲和潘金莲的谈话中,说出了李铭的经济来源,主要是靠西门庆接济(一个月与他五两银子,另外一日三茶六饭),也正因此,她们才看不起李铭的。同时,在潘金莲的话中,也道出了春梅在西门庆家的气焰,那些小厮,是没人敢惹她的。“吊个嘴儿”即广东俗语“说花话”之意。
春梅和李铭这场“纠纷”是以春梅大获全胜而告结束的。书中写:
至晚,西门庆来家,金莲一五一十告诉西门庆。西门庆吩咐来兴儿,今后休放李铭来走动。(李铭)自此遂断了路儿,不敢上门。
春梅毁骂申二姐(事在第七十五回)
若说孙雪娥是飞上枝头,未变凤凰,春梅则是未上枝头(未有正式名分),已经自拟凤凰了。她不但“傲视同侪”,对地位不如她的“下人”,更加残酷。第七十五回写的“春梅毁骂申二姐”就是一个例子。
申二姐是个唱曲的盲女,有一次春梅和潘姥姥(潘金莲之母)吃午饭,席上已经有一个会弹唱的郁大姐助兴,但她听得申二姐在后边上房,便叫小厮春鸿“替我后边叫将申二姐来,你就说,我要她唱个儿与姥姥听。”
那春鸿连忙把酒吃了,一直走到后边。不想申二姐伴着大妗子、大姐、三个姑子、玉箫都在上房里坐的,正吃芫荽芝麻茶哩。忽见春鸿掀帘子进来,叫道:“申二姐,你来,俺大姑娘前边叫你唱个儿与她听去哩。”这申二姐道:“你大姑娘在这里,又有个大姑娘出来了?”春鸿道:“是俺前边春梅姑娘那里叫你。”申二姐道:“你春梅姑娘她稀罕怎的,也来叫的我?有郁大姐在那里也是一般。(我)这里唱与大妗奶奶听哩。”大妗子道:“也罢,申二姐,你去走走再来。”那申二姐坐住了不动身。
春鸿回去搬弄是非,这就演出了“春梅毁骂申二姐”的一幕。
这春梅不听便罢,听了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遍了双腮,众人拦阻不住,一阵风走到上房里,指着申二姐一顿大骂道:“你怎么对着小厮说我,那里又钻出个大姑娘来了?稀罕她,也敢来叫我?你是甚么总兵官娘子,不敢叫你?俺们在那毛里夹着来,是你抬举起来,如今从新钻出来了!”
骂得非常恶毒(事在第七十五回)
春梅骂得性起,粗言秽语,连珠炮地发出来。
你无非只是个走千家门、万家户贼狗攮的瞎淫妇!你来俺家,才走了多少时儿,就敢恁量视人家,你会晓得甚么好成样的套数唱?左右是那几句东沟犁、西沟耙,油嘴狗舌,不上纸笔的那胡歌锦词,就拿班做势起来,真个就来了俺家本司三院唱的老婆,不知见过多少,稀罕你这个儿?韩道国那淫妇家兴你,俺这里不兴你,你就学与那淫妇,我也不怕你。好不好,趁早儿去。贾妈妈与我离门离户!”那大妗子拦阻说道:“快休要舒口。”(春梅)把这申二姐骂得睁睁的,敢怒而不敢言,说道:“耶嚛嚛!这位大姐怎的恁般粗鲁性儿,就是刚才对着大官儿,我也没曾说甚歹话。(你)怎就这般泼口言语泻出来!此处不留人,也有留人处。”春梅越发恼了,骂道:“贼肏遍街捣遍巷的瞎淫妇!你家有恁好大姐,比是你有恁性气,不该出来往人家求衣食,唱与人家听。趁早儿与我走,再也不要来了!”
申二姐凭技艺“往人家求衣食”,稍有良知的都应对这盲眼歌女寄予同情,春梅却将她骂得一文不值,不但侮辱她的人格,并且诋毁她的专业知识。其实春梅骂她的话,不啻是自我讽刺(申二姐并无淫行,倒是春梅自己曾有过先后与西门庆、陈经济翁婿行侄的事,她凭什么骂申二姐为“瞎淫妇”;春梅不过跟李铭学了几天弹唱,又有什么资格诋毁申二姐的曲艺)。春梅如此恶毒地骂一个盲眼歌女,平日的故作矜持与“自然的高贵气质”不知哪里去了。不过,这场恶骂也显出了春梅性格中残忍、恶毒的一面。
被发卖不流泪(事在第八十五回)
春梅的性格是相当复杂的,有矜持、“尊贵”的一面,也有恶毒、淫贱的一面,不同的表现往往是因人而施。
大体而言,春梅和潘金莲是属于同一类型,出身底层,却不甘于屈居人下,因此同样有争强好胜的性格;而只论气质,则春梅也的确是要比潘金莲更多一份“自然的尊贵”的。春梅遭受月娘发卖时的表现就是一个朗显的例子。事见第八十五回“月娘识破金莲奸情;薛嫂月夜卖春梅”。
这一回写吴月娘识破了潘金莲与陈经济的奸情,因恼恨春梅与潘金莲狼狈为奸,决定第一步先剪除潘金莲的羽翼,便叫媒婆薛嫂来领春梅去发卖。
(薛嫂)走来领春梅。到月娘房中,月娘开口说:“那咱原是你手里十六两银子买的,你如今拿十六两银子来就是了。”吩咐小玉:“你看着,到前边收拾了,教她罄身儿出去,休要她带出衣裳去了!”
春梅曾经是服侍过吴月娘多年的丫头。现在月娘将她发卖,只许她“罄身儿出去”,不准她带走一件衣裳,可见月娘的刻薄。但春梅在月娘面前,却半句话也没说。跟着,薛嫂与春梅回去把这件事告诉潘金莲,潘金莲可就忍不住要为春梅打抱不平了。
那薛嫂儿到前边,向妇人(指潘金莲)如此这般(说):“她大娘教我领春梅姐来了。对我说,她与你老人家通同作弊、偷养汉子,不管长短,只问我要原价。”妇人听见说领卖春梅,就睁了眼半日说不出话来。
旁人代抱不平(事在第八十五回)
(潘金莲)不觉满眼落泪,叫道:“薛嫂儿。你看我娘儿两个没汉子的好苦也。今日他(指西门庆)死了多少时儿。就打发他身边人。她大娘这般没人心仁义,自恃她身边养了个尿胞种,就放人踩到泥里。”
按:“尿胞种”是对别人的男婴的轻蔑称谓。吴月娘有儿子,潘金莲没有,这是最受潘金莲妒忌之事,因此在对春梅表示同情之时,就乘机发泄心头之气,指责吴月娘是恃子压人。其实吴月娘之所以要对付潘金莲和春梅,主因是怕她们狼狈为奸,与自己争权;表面的原因则是春梅与潘金莲“通同作弊,偷养汉子”,败坏门风,这是藩金莲不能反驳的。现在潘金莲把造成此事(发卖春梅)的因素,归结为吴月娘自恃有个儿子,这只是潘金莲的看法,作者在这里是站在纯粹的“说故事人”的地位,“转述”故事中人的话,自己不加评论。这是和现代的写实主义手法相同的。
抱不平的不仅潘金莲,连媒婆薛嫂也不能不替春梅讲几句公道话了。
薛嫂道:“春梅姐说爹在日曾收用过她?”妇人道:“收用过二字儿?死鬼把她当作心肝肺肠儿一般看待,说一句听十句,要一奉十,正经成房立纪老婆且打靠后,她要打那个小厮十棍儿,她爹不敢打五棍儿。”薛嫂道:“可又来,大娘差了!爹收用的恁个出色姐儿,打发她?箱笼儿也不与,又不许带一件衣服儿,只教她罄身儿出去,邻舍也不好看的。”妇人道:“她对你说,休教带出衣裳去?”薛嫂道:“大娘吩咐小玉姐,便来。教她看着,休教带衣裳出去。”
春梅的倔强(事在第八十五回)
春梅在西门家的特殊地位,又一次在潘金莲口中补述出来。“正经成房立纪老婆且打靠后”,足见春梅“得宠”的一斑。“正经成房立纪老婆”显明是说吴月娘,潘金莲言下之意,在西门庆的心目中,是连吴月娘都比不上春梅的,当然这句话也不无夸张的成分(潘金莲由于妒恨吴月娘之故,困此要乘机贬抑她),但春梅的“特殊地位”却是不容否认的。这特殊的地位,当然是由于春梅曾被西门庆“收用”而来。这,吴月娘也是知道的。但吴月娘并不因春梅的“特殊地位”,而给她特殊待遇,相反还要她“罄身儿出去”,不许她带一件衣服。因此,连薛嫂也不能不说一句“大娘差矣”了。不过,薛嫂之代抱不平,是着重在“物质”方面;潘金莲则是着重在“收用”这点,从这点出发,责怪吴月娘的刻薄──“没人心仁义”,“放人踩到泥里”。这个区别,亦是由于二人身份不同之故。
潘金莲和薛嫂都为她打抱不平,春梅的态度又如何呢?书中写:
那春梅在旁,听见打发她,一点眼泪也没有。见妇人(潘金莲)哭,说道:“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儿过,休要思虑坏了。你思虑出病来,没人知你疼热的。等奴出去,不与衣裳也罢,自古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
“连一点眼泪也没有”,充分表现了春梅的倔强。后来潘金莲也被吴月娘发卖,潘金莲和她大吵大闹,又得薛嫂帮她说话,才从吴月娘手中讨得一些东西(见第八十六回),两相比较,潘金莲最少在维持“自尊”这一方面,是不及春梅多了。
兔死狐悲 物伤其类(事在第八十五回)
春梅非但自己不流一点泪还反过来。安慰潘金莲。这,既表现了她的“自尊心”,也表现了她确实是潘金莲的唯一知己。
正说着,只见小玉进来,说道:“五娘,你信我奶奶(指吴月娘)倒三颠四的,大小姐(指春梅)扶持你老人家一场,瞒上不瞒下,你老人家拿出她箱子来,拣上色的包与她两套,教薛嫂儿替她拿了去,做个一念儿。”
按:小玉是吴月娘的丫头,吴月娘本是吩咐她来“看着”春梅,“休教带衣裳出去”的,亦即她是奉命来监视春梅的。但她却“阳奉阴违”,反而以监视者的身份,私下教潘金莲将原来属于春梅的东西,拣一些给春梅带走。小玉给吴月娘的评语是“倒三颠四”,可见吴月娘发卖春梅一事,其刻薄的手段,是如何之不得人心,连贴身的丫头都要骂她糊涂了。
妇人(潘金莲)道:“好姐姐、你到有点仁义。”小玉道:“你看谁人保得常无事,虾蟆促织儿(蟋蟀)都是一锹土上人。兔死孤悲,物伤其类。”一面拿出春梅箱子来,凡是戴的汗巾儿,翠簪儿都教她拿去。妇人拣了两套上色罗缎衣服、鞋脚,包了一大包。妇人梯己(私房)与了她几件钗梳簪坠戒子。小玉也头上拔下两根替子来,递与春梅。余者珠子缨络、银丝云髻、遍地金妆花裙袄,一件儿没动,都抬到后面去了。
按:潘金莲说得好听,出手却低,原是属于春梅的东西,她也只是拣了几件比较不值钱的首饰衣服交给春梅,值钱的东西,她却是“一件儿没动,都抬到后面去了。”
扬长决裂走出大门(事在第八十五、八十九回)
作者不厌其烦地细述潘金莲给了春梅一些什么东西,留下一些什么东西,这是很高明的讽刺手法,让读者和他一样,以冷眼旁观的态度,看出潘金莲的表里不一,她对春梅的“情义”,纵使并非完全伪装,也是不及春梅对她的情义的。
春梅当下拜辞妇人、小玉洒泪而别。临出门妇人还要她拜辞月娘众人,只见小玉摇手儿。这春梅跟定薛嫂,头也不回,扬长决裂出大门去了。小玉和妇人送出大门回来。小玉到上房回大娘,只说:“罄身子去了!衣服都留下没与她。”
潘金莲要春梅拜辞月娘,小玉摇手,春梅也不愿去见月娘,便径自去了。小玉是站在春梅的立场,也是站在自己的立场(她和春梅同是月娘的丫头身份)“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是以不想春梅去自讨没趣。春梅不肯去“拜辞”月娘,则是维持“自尊”、“扬长决裂出大门去了!”刻画春梅的倔强性格,这九个字真说得掷地有声!作者写春梅离开西门家的这一幕,已是对春梅的自尊心和倔强的性格,有深刻的描写。但更能表现春梅这方面的气质和性格的。则是在第八十九回“吴月娘误入永福寺”写春梅在永福寺重遇吴月娘一节。其时春梅已贵为守备夫人,吴月娘则是破落户的寡妇,两人身份已是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按说这正是春梅奚落月娘的大好时机,但春梅的表现却刚好相反。
永福寺是周守备(春梅之夫)的香火院,潘金莲的坟就在永福寺后面。春梅是为了给潘金莲祭坟去的。
吴月娘误入永福寺(事在第八十九回)
那天,恰好吴月娘带领家人去给西门庆上坟,回程经过永福寺,由于西门庆生前曾经捐过几十两银子给永福寺,吴月娘听她随行的哥哥说起此事,以施主身份,入寺歇息。
长老招待她时,向她说明:
这寺是恩主帅府周爷香火院,小僧忝在本寺长老,廊下管百十僧众,后边禅堂还有许多云游僧行,常川座禅,与四方檀越答报功德。
月娘道:“不要打搅长老宝刹”,一面拿出五钱银子,教大舅(即月娘之兄)递与长老:“佛前请香烧。”那和尚笑吟吟打问讯谢了,说道:“小僧无甚管待,施主菩萨少坐,略备一茶而已,何劳费心赐与布施。”
按:永福寺是周守备的香火院,等于是他的“私家寺院”,不过“对外开放”而已。寺院的重要经济来源是来自周家的。西门庆虽然捐过几十两银子,不过是个普通施主罢了。在长老的心自中,西门庆的未亡人当然是不能和周守备相比的。何况,吴月娘的“布施”,数目也是微乎其微!只五钱银子,恐怕还不够寺中款待她的斋菜之用。不过,这个长老很会“做人”,对吴月娘的招待还是颇为周到的。那五钱银子本是不放在他眼内的,他也“笑吟吟打问讯谢了”。
不一时,小和尚放了桌儿,拿上素菜斋食饼馓上来,那和尚在旁陪坐,举箸儿(筷子)才待让月娘众人吃时,忽见两个青衣汉子,走得气喘吁吁,暴雷也一般报与长老说道:“长老还不出来迎接,府中小奶奶来祭祀来了!”
这位“府中的小奶奶”就是春梅。
春梅的排场(事在第八十九回)
下面一段写春梅来到永福寺的排场。
(闻报后)慌得长老披袈裟,戴僧帽不迭,吩咐小沙弥连忙收了家活,“请列位菩萨且在小房避避,打发小夫人烧了纸,祭毕去了,再款坐一坐不迟……”
那和尚慌得鸣起钟鼓来,出山门迎接,远远在马道口上等候。只见一簇青衣人,围着一乘大轿,从东云飞般来。轿夫走得个个汗流满面,衣衫背湿。那长老躬身合掌说道:“小僧不知小奶奶前来,理合远接,接待迟了,万勿见罪。”
这春梅在帘内答道:“起动长老。”那手下伴当,又早向寺后金莲坟上抬将祭桌来。摆设已齐。纸钱列下,春梅轿子来到,也不到寺,径入寺后白杨树下金莲坟前,下了轿子。两边青衣人侍候。
按:“家活”本来是家私杂物,在这里则是指席上(和尚款待月娘的斋席)的器皿。由于“守备府的小奶奶”来了,长老非但要立刻撤席,而且还要吴月娘等人躲入“小房避避”了。“菩萨”在这里是用作对施主的尊称。但这并非表示对吴月娘的尊敬,而是这种“尊称”乃是和尚对施主的习惯用语。围着乘坐的那乘大轿的“一簇青衣人”乃是周守备属下士兵(春梅来给潘金莲上坟,周守备下令排军给她“喝路”,前文已有交代。)
春梅祭扫了潘金莲的坟墓之后,方始入寺与长老相见,但躲在小房内的吴月娘,却尚未知来者是谁。于是跟着就演出了饶有戏剧性的一幕了。
今时不同往日(事在第八十九回)
却说吴月娘在僧房内,只知有宅内小夫人来到,长老出去山门迎接,又不见进来。问小和尚,小和尚说:“这寺后有小奶奶的一个姐姐,新近葬下。今日清明节,特来祭扫烧纸。”孟玉楼便道:“怕不就是春梅来了,也不定的。”月娘道:“她又那得个姐来,死了葬在此处?”又问小和尚:“这府里小夫人姓甚么?”小和尚道:“姓庞氏。前日与了长老四五两经钱,教替她姐姐念经,荐拔升天。”玉楼道:“我听见爹(指西门庆)说,春梅娘家姓庞。叫庞大姐。莫不是她?”
正说话,只见长老先走来,吩咐小沙弥:“快看好茶!”不一时,轿子拾进方丈二门里,才下轿。月娘和玉楼众人,打僧房帘内望外张看怎样的小夫人,定睛仔细看时,却是春梅。但比昔时出落长大身材,面如满月,打扮得淡妆玉琢,头上戴着冠儿,珠翠堆满,凤钗半卸,上穿大红妆花袄儿,下着翠蓝缕金宽襕裙子,带着玎珰禁步,比昔不同许多。
这一边是月娘等人在小屋内偷窥,那一边则是长老在方丈明间(客厅)对春梅大献殷勤。
那长老一面掀帘子,请小夫人方丈明间内坐。上面独独安放一张公座椅儿,春梅坐下。长老参见已毕,小沙弥拿上茶。长老递茶上去,说道:“今日小僧不知宅内上坟,小奶奶来这里祭祀,有失迎接,怒罪小僧。”春梅道:“近日多有起动长老,诵经追荐。”那和尚没口子道:“小僧岂敢,有甚殷勤补报恩主,多蒙小奶奶赐了许多经钱衬施……”春梅吃了茶,小和尚接下钟盏来,长老只顾在旁一递一句与春梅说话,把吴月娘众人拦阻在内,又不好出来的。
长老的势利眼(事在第八十九回)
作者在这里运用对比的手祛,不但写出了春梅的“今时不同往日”,也刻画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种势利眼,不但见之于“俗人”,连“有道”的“高僧”也不例外。
月娘恐怕天晚,使小和尚请下长老,要起身。那长老又不肯放。走来方丈(明间)禀春梅说:“小僧有件事,禀知小奶奶。”春梅道:“长老有话,但说无妨。”长老道:“适间有几位游玩娘子,在寺中随喜,不知小奶奶来。如今她要回去,未知小奶奶算意如何。”春梅道:“长老何不请来相见?”那长老慌得来请,吴月娘又不肯出来,只说:“长老,不见罢。天色晚了,俺们告辞去吧。”长老见收了她布施,又没管待,又意不过,只顾再三催促。吴月娘与孟玉楼、吴大妗子推阻不过,只得出来。
当春梅未来之前,长老对待吴月娘的态度,纵然不能算是十分尊重,也还是礼仪周到,甚为客气。春梅一到,吴月娘就不但要退避,甚至想要回家,也被拦阻,不让她们走出小房子。书中虽然没有明写长老要拦阻她们的原因,但读者从上下文都是可以意会得到,长老是怕她们出来,“冲撞”了守备府的少奶奶的。所以问题的解决,最后还是得请示春梅。否则“有几位游玩娘子”想要回家与春梅何干,何必向春梅禀报?待到春梅示下,长老这才慌忙去请,这是更进一步刻画了长老的势利。所谓“受了布施,又没管待,过意不去”云云,其实只是长老为了刚才冷遇吴月娘的行为,找寻“自我开脱”的表面理由,刚才做得过分,现在才感到不好意思;真正令他“只顾再三催促的原因,还是因为春梅已经允准相见之故。
以礼相见(事在第八十九回)
接下去是春梅与吴月娘等人相见情景。
春梅一见便道:“原来是二位娘与大妗子。”于是先让大妗子转上,花枝招飐磕下头去。慌得大妗子还礼不迭,说道:“姐姐今非昔日比,折杀老身!”春梅道:“好大妗子,如何说这话?奴不是那样人!尊卑上下,自然之理。”拜了大妗子,然后向月娘、孟玉楼插烛也似磕头去。月娘、玉楼亦欲还礼,春梅那里肯,扶起磕了四个头,说:“不知是娘们在这里,早知也请出来相见。”
春梅与吴月娘再在永福寺的重遇,是戏剧性的一幕,今时不同徒日,昔日的丫鬟成为了上座的贵宾,昔日的主母则成为了必须靠边站的角色。如果春梅乘机奚落昔日的主母,纵然可以快意一时,但那却就成了“小人得志”的表现了。春梅并不这样做,相反,仍以旧日主仆之礼拜见月娘,这就更加显出了她的“高贵”与“自尊”,向时也足以令月娘“愧杀”了。如果给春梅来个“心理分析”的话,她采用这种形式的“报复”,才是最能获得心理上的满足感了。其情形就似汉代的名将韩信,在显达之后,对昔日曾令他受“胯下之辱”的恶少并重加赏赐一样。春梅今日对吴月娘的“礼遇”,和她昔日被吴月娘发卖之时的“扬长决裂走出大门”,不屑去向吴月娘“拜辞”行为的方式,虽然截然相反,其性格却是前后统一的,都是自尊倔强的表现。至此,月娘可就不能不向昔日的丫鬟道歉了。“姐姐,你自从出了家门,在府中一向奴多缺礼,没曾看你,你休怪。”作者写她被迫道歉,这“挫折感”又深了一层。这一回题为“吴月娘误入永福寺”因误入致遭挫折,到这里可算是点题了。
吴月娘受宠若惊(事在第八十九回)
春梅怎样对待月娘的道歉呢,请看下文。
春梅道:“好奶奶,奴那里出身,岂敢说怪。”因见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说道:“哥哥也长得恁大了。”月娘说:“你和小玉过来,与姐姐磕个头儿。”那如意儿和小玉二人笑嘻嘻过来,亦与春梅都平磕了头。月娘道:“姐姐,你受她两个一礼儿。”春梅向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簪儿来,插在孝哥儿帽儿上。月娘说:“多谢姐姐簪儿,还不与姐姐唱个喏儿?”如意儿抱着哥儿,真个与春梅道了个喏,把月娘喜欢得了不得。
春梅的满足感是藏于内心,并没形之辞色的。她仍然守着昔日的“尊卑之礼”,把月娘当做主母看待。月娘可就有点“受宠若惊”了,春梅给了她的儿子一对银簪,她喜欢的了不得,要奶妈抱着儿子向春梅道谢(唱喏是古代的一种礼节,给人作揖同时出声致敬称“唱喏”)。令她如此喜欢的当然不仅是这对银簪的物质价值,而是已经贵为守备夫人的春梅对她的礼遇。作者写的这段“琐事”,还有“前后对比”的妙处。吴月娘把春梅发卖时,是要她“罄身儿出去”,不许她带走任何东西的。月娘的丫头小玉可怜她,在她临走时拔下头上的两根簪子与她;现在则是春梅在头上拔下一对银簪儿与月娘的儿子。这前后对比,极具讽刺意味。一对簪子还一对簪子,可见在“小节”上的前后呼应,作者也是十分注意的。
月娘永福寺巧遇春梅,是一场精彩的戏,在这场好戏中,作者也没有冷落其他配角。
给潘金莲上坟(事在第八十九回)
玉楼说:“姐姐,你今日不到寺中,咱娘儿们怎的遇在一处相见?”春梅道:“便是。因俺娘她老人家,新埋葬在这寺后,奴在她手里一场,她又无亲无故,奴不记挂着替她烧张纸儿,怎生过得去?”月娘说:“我记得你娘没了好几年,不知葬在这里。”孟玉楼道:“大娘还不知庞大姐(即春梅)说话,说的是潘六姐死了,多亏姐姐,如今把她埋在这里。”月娘听了,就不言语了。吴大妗子道:“谁似姐姐这等有恩,不肯忘旧,还埋葬了她,逢节令题念她,来替她烧钱化纸。”春梅道:“好奶奶,想着她怎生抬举我来,今日她死得苦,是这般抛露丢下,怎不埋葬她?”
吴月娘和潘金莲一向是对头人,潘金莲之死,月娘也要负一部分责任的。春梅在她面前,提起潘金莲对自己的好处,尊称潘金莲为“娘”,并为她死得那般凄惨难过,这等于是给吴月娘以“无言的责骂”,因此吴月娘就只好“不言语了”。吴大妗子本是月娘的一党,份属姑嫂,一向帮月娘对付潘金莲的,此时却附和春梅,没口夸赞春梅的有恩有义,讽刺意味,尤其深刻。作者只通过人物的对话,寥寥几笔,就写出了人情势利,世态炎凉。
孟玉楼和潘金莲交情是比较好的,趁此时机,做进一步的“表态”。
孟玉楼起身,心里要往金莲坟上看看,替她烧张纸,也是姐妹一场。见月娘不动身,拿出五分银子,教小沙弥买纸去。长老道:“娘子不消买去,我这里有金银纸,拿九分烧去。”
趋炎附势祭金莲(事在第八十九回)
孟玉楼自动提出去给潘金莲上坟,吴月娘不言语、不动身、孟玉楼也不理她,“把银子递与长老,使小沙弥领到后边白杨树下金莲坟上。”自管自的哭坟去了。她的祭坟哭坟固然不无念旧成分。但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做给春梅看的。
另一个小配角,孝哥的奶妈也跟着孟玉楼采取同样行动。
那奶子如意儿见玉楼往后边,也抱了孝哥儿来看一看。月娘在方丈内和春梅说话,教奶子:“休抱了去,只怕吓了他。”如意儿道:“奶奶,不妨事,我知道。”径抱到坟上,看玉楼烧纸哭罢回来。
按:如意儿原来就是西门庆的姘头之一,而且是和潘金莲对立的,现在她不但自己要去祭潘金莲,甚至不理月娘的拦阻,将月娘的孩子孝哥儿也抱去。这只能说是“形势比人强”了。“形势”者,春梅得势,故她们必须“爱屋及乌”也。
这次永福寺之会,还有尾声,这尾声也是用对比手法,刻画出一升一沉的世态炎凉的。
(玉楼等人上坟回来之后)春梅和月娘匀了脸,换了衣裳,吩咐小伴当将食盒打开,将各样细果甜食肴品点心攒盒摆下两桌子,布甑内筛上酒来,银钟牙箸,请大妗子、月娘、玉楼上坐,她便主位相陪,奶子、小玉、老姐,两边打横,吴大舅另放一张桌子在僧房内。
作者细写春梅食事的豪奢,衬托出月娘的寒酸。前者有随行仆人携带的“私家食品”,摆满两张桌子。连食具都是银钟牙箸,后者则只能以布施五钱银子换来一席斋菜。
春梅的气派(事在第八十九回)
但更能表现春梅的气派和排场的还在后头。
正饮酒中间忽见两个青衣伴当,走来跪下,禀道:“老爷在新庄,差小的来请小奶奶,看杂耍调百戏的。大奶奶、二奶奶都去了!请奶奶快去哩。”这春梅不慌不忙,说:“你回去,知道了。”那二人应诺下来,又不敢去在下边等候,且待她陪完。大妗子、月娘便要起身,说:“姐姐,不再打搅,天色晚了,你也有事俺们去吧。”那春梅那里肯放,只顾令左右将大钟来劝道:“咱娘儿们会少离多,彼此都见长着,休要断了这门亲路,奴也没亲没故,到明日娘好的日子,奴往娘家里走走去。”月娘道:“我的姐姐,说一声儿就够了,怎敢起动你。容一日、奴去看姐姐去。”
按:“起动”,劳烦之意。在春梅那官太太的排场映衬之下,春梅对月娘越“好”,月娘越自惭形秽。月娘并非笨人,相反,她是城府很深的,她知道春梅对她的“好”,并非真的念旧、认亲,只是表现“大人不计小人过”的“风度”而已。说来也够讽刺,往昔身份,本是月娘位属“大人”,现在则地位刚好颤倒过来了。“说一声儿就够了”云云,即是暗写月娘明知春梅是并无诚意的,她只好自甘“服小”!说是不敢劳烦春悔,留待自己去拜访她了。事实是,此会过后,两人都没往来,直到后来月娘有求于春梅,春梅摆足了架子,才回“旧家池馆”游玩。
接下去写分手情形,更显出春梅气派。
月娘说:“我酒够了,你大妗子没轿子,十分晚了,不好行的。”……
气量也是因人而施(事在第八十九、九十四回)
春梅道:“大妗子没桥子,我这里有跟随小马儿,拨一匹与妗子骑,送了家去。”……春梅与月娘拜别,看看月娘、玉楼众人上了轿子,她也坐轿子,两下分路,一簇人跟随,喝着道往新庄去了。
按:这一回的永福寺之会,把春梅在月娘面前所表现的“优越感”描写得淋漓尽致,因此作者虽然没有明白地说出来,读者却是可以理解,尽管月娘强颜欢笑,实则是受辱的。而她的“受辱”亦是咎由自取。故此作者是回目的结尾时用上:“正是:树叶还有相逢处,岂可人无得运时”来评讽月娘。
不过,春梅的“风度”、“气量”也是因人而施的,她对吴月娘可以不念旧恶,对孙雪娥却是非报复不可。孙雪娥自从被她买来做上灶婢之后,就屡屡受她凌辱,入门的第一天,就被她来个下马威,“唤将当值”的家人媳妇上来,与我把这个贱人撮去了(上髟下狄)髻,剥去了上盖衣裳,打入厨下,与我烧火做饭。”(第九十回)最后又借一点雪娥触犯她的小事(其实是无故生事)硬把孙雪娥“打倒地上,又踏上一只脚,令她永世不能翻身。”
第九十四回“酒家店雪娥为娼”就是写这件事的。一天,春梅想吃“鸡尖汤”,叫丫头兰花去吩咐孙雪娥给她做。
这兰花不敢怠慢,走到厨下对雪娥说:“奶奶教你做鸡尖汤,快做些,等着要吃哩。”原来这鸡尖汤是雏鸡脯翅的尖儿,碎切的做成汤。
做来甚费功夫的,不过雪娥还是做好了。
嫌淡嫌咸 故意为难(事在第九十四回)
这雪娥一面洗手剔甲,旋宰了两只小鸡,退刷干净,剔选翅尖,用快刀碎切成丝,加上椒料、葱花、芫荽、酸笋、酱油之类揭成清汤,盛了两瓯儿,用红漆盘儿,热腾腾,兰花拿到房中,春梅灯下看了,呷了一口,怪叫大骂起来:“你对那淫妇奴才说去,做的甚么汤,精水寡淡,有些甚味?你们只教我吃,平白教我惹气!”慌得兰花生怕打,连忙走到厨下、对雪娥说:“奶奶嫌汤淡,好不骂呢!”这雪娥一声儿不言语,忍气吞声,从新坐锅,又做了一碗,多加了些椒料,香喷喷教兰花拿到房里来,春梅又嫌忒咸了,拿起来照地下只一泼,早是兰花躲得快,险些儿泼了一身,骂道:“你对那奴才说去,她不愤气做与我吃,这遭做得不好,教她讨分晓哩!”这雪娥听见,千不合,万不合,悄悄说了一句:“姐姐几时这般大了,就抖擞起人来。”不想兰花回到房里,告春梅说了,春梅不听便罢,听了此言,登时柳眉剔竖,星眼圆睁,咬碎银牙,通红了粉面,大叫:“与我采将那淫妇奴才来!”须臾,使了养娘丫鬟三四个,登时把雪娥拉到房中,春梅气狠狠的,一手扯住她头发,把头上冠子跺了,骂道:“淫妇奴才,你怎的说几时这般大,不是你西门庆家抬举得我这般大!我买将你来,伏侍我,你不愤气?教你做口子汤,不是精淡,就是苦丁子咸,你倒还对着丫头说我几时恁般大起来?搂搜索落我要你何用!”一面请将守备来,采雪娥出去,当天井跪着,前边叫将张胜、李安旋剥褪去衣裳,打三十大板!
按:春梅是丫头出身,雪娥说的那句话──“几时这般大了?”隐含讽刺她“小鬼升城隍”之意,触犯春梅大忌。
毒打雪娥 形同泼妇(事在第九十四回)
春梅本来就是有意要为难她的抓着话柄,便小题大做起来,将守备丈夫请出,当着丈夫的面,叫家人毒打雪娥。
两边家人点起明晃晃灯笼,张胜、李安各执大棍侍候,那雪娥只是不肯脱衣裳。守备恐怕气了她(春梅),在跟前不敢言语。孙二娘在旁边再三劝道:“随大奶奶吩咐打她多少,免褪她小衣罢。不争对着下人脱去她农裳,她爷(指守备)体面上不好看的。只望奶奶高抬贵手,委的她的不是了。”
按:春梅初时本来是嫁与周守备做妾的,后来她生了个儿子,未几,正室又去世了,于是守备遂把她“册正”,做了“夫人”,因此下人称她为“大奶奶”,不同于在永福寺时候的称呼(少夫了)了。
但这位已是位居正室的守备夫人,行为却是形同泼妇。请看下文:
春梅不肯,定要脱去她衣服打,说道:“那个拦我,我把孩子先摔杀了,然后我也一条绳子,吊死就是了,留着她便是了。”于是也不打了,一头撞倒在地,就直挺挺的昏迷,不省人事。守备吓得连忙扶起说道:“随你打吧,没的气着你。”当下可怜,把这孙雪娥拖翻在地,褪去衣服,打了三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
春梅为了报复私仇,借口孙雪娥说错了一句,就要剥掉她的衣裳打三十大棍,难怪连下人也觉得过分。而春梅却一意孤行,非但不听下人劝告,甚至为了恐防丈夫拦阻,不惜拿孩子的性命来威胁丈夫,这种泼辣的行径,和在永福寺中对吴月娘口口声声要守“尊卑之礼”的那个春梅比照,简直令人不能相信是同一个人。
刻画人物的复杂性格(事在第九十四回)
旧小说的人物,往往流于‘脸谱化”,性格单一,忠奸分明,各按“固定的模式”行事,看不到他们内心的活动。《金瓶梅》的作者却不一样,他笔下的人物,尤其是书中的主要人物,几乎没有一个是只做平面浮雕的,他们在某一个“特定的环境”中就有某一种相应的表现,可能表现为善,也可能表现为恶,不过这些看来似是矛盾的表现,却不是和人物的“基本性格”相符的,而且通过作者具体生动的描写,读者可以感觉得到人物的内心活动,对他们不同的表现,无须作者去加以解释,读者自能理会。这是《金瓶梅》最突出的一个艺术特色──塑造了有血有肉的人物,令人更加感觉到它的真实性。春梅前后不同的表现,就正是作者善于刻画人物的复杂性格的一个成功例子。
春梅毒打孙雪娥之后,还未肯罢休:
一面使小牢子半夜叫将薛嫂儿(媒婆)来,即时罄身领出去变卖。春梅把薛嫂儿叫在背地吩咐:“我只要八两银子,将这淫妇奴才,好歹与我卖在娼门。随你赚多少,我不管你。你若卖在别处,我打听出来,只休要见我。”
按:春梅以前被吴月娘变实时,月娘要她“罄身儿出去”,现在她卖孙雪娥,也是要她“罄身出去”,都是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外,不许带走任何东西的。春梅可说是“有样学样”。不过月娘还可以让薛嫂将她卖入“好人家”,而她却指定薛嫂非把孙雪娥卖入娼门不可。可说在恶毒这一方面,她是更加“青出蓝而胜于蓝”的。
飞上枝头 快意恩仇(事在第九十六回)
春梅贵为守备失人之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第八十九回写的她在永福寺巧遇吴月娘和第九十四回写的她将孙雪娥卖入娼门,可说是她“飞上枝头变凤凰”之后的快意恩仇之举。但最令她得意的事,恐怕还是第九十六回写的“重游旧家池馆”。
春梅的“重游旧家池馆”,是应吴月娘之请的。吴月娘为什么要请她,这可得先从吴月娘吃的一场官司说起。
西门庆生前有两个随身小厮,一个叫玳安,一个叫平安儿,西门庆死后,吴月娘发现玳安和她的丫头小玉有奸情,就把小玉给他做妻子,平安儿一无所得,心存怨忿。一天,他偷了西门家开的当铺的典当之物,一副金头面和一柄镀金钩子,在变卖时事发,给拿到新升巡检的吴典恩的衙门里审问。
这个吴典恩本是西门庆的傍友之一,名列“十兄弟”之内的。说起来,他的得官,还是由于西门庆的提拔。当年西门庆差他和玳安送生辰担给蔡太师,他冒认是西门庆的舅子,蔡太师为了报答西门庆的厚礼,不但给西门庆提刑所副千户的官职,并且惠及冒充西门庆舅子的吴典恩,让他做了清河县的“驲丞”(管驿站的小吏)(见第三十回)。他的官运亨通,在西门庆死后,升到了巡检之职,是有审判权的县级官吏了。
按说他的得是凭借西门家之力,应该感恩图报才是,但他却刚好相反,有意要令吴月娘出丑。吴典恩谐音(无点恩),看来《金瓶梅》的作者给池取这个名字,已是含有“名实相符”之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