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是葫芦官判案,梁羽生,梁羽生家园书库,梁羽生作品

 

 

亦是葫芦官判案

 

 

 

  拘捕陈经济(事在第九十二回)

  接下去写吴月娘到官府告状和知县审案的经过,甚为有趣。

  新任知县姓霍,名大立,湖广黄岗县人氏,举人出身,为人耿直。听见系人命重事,即升厅受状……在公座上看了状子,又见吴月娘身穿缟素,腰系孝裙,系五品职官之妻,生得容貌端庄,仪容娴雅,欠身起来说道:“那吴氏起来,我据看,你也是个命官娘子,这状上情理,我都知了,你请回去,不必在这里。今后只令一家人在此伺候就是了。我就出牌去拿他。”那吴月娘连忙拜谢了知县,出来坐轿子回家,委付来昭厅下伺候就是了。须臾批了呈状,委的两个公人,一面白牌,行拘陈经济、娼妇冯金宝,并两邻保甲,正身赴官厅听审。

  这经济正在家里乱丧事(注:这是倒装句法,即是为丧事忙乱)听见月娘告下状来,县中差公人发牌来拿他,唬得魂飞天外,魄丧九霄;那冯金宝已被打得浑身疼痛,睡在床上,听见人拿她,唬得势不知有无。陈经济没高低使钱,打发公人吃了酒饭,(公人)一条绳子.连唱的都拴到县里,左邻范纲,右邻孙纪,保甲王宽儿。霍知县听见拿了人来,即时升厅。来昭跪在上首,陈经济、冯金宝一行人跪在阶下。

  按:西门家虽然一落千丈,但吴月娘到底还是个“命官娘子”,“地位”和破落户的陈经挤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所以打起官司来,当然也是她大占便宜了。在这段描写中,吴氏受到县官礼遇的情形和陈经济被公人拘捕以致吓得魂不附体的情形,恰成有趣的对比。“没高低使钱”,形容陈经济被吓得“乱晒大笼”⑴使钱“买怕”的情状,令人发笑。

  ⑴“乱晒大笼”,粤语,“意近方寸大乱”。
 

 

  知县审案(事在第九十二回)

  下面写的就是县官大老爷审案的情形了。

  知县看了状子,便叫经济上去说“你是陈经济?”又问“那是冯金宝?”那冯金宝道:“小的是冯金宝。”知县因向经济:“你这厮可恶,因何听信娼妇,打死西门氏,方令上吊,有何理说?”经济磕头告道:“望乞青天老爷察情,小的怎敢打死她,因为搭伙计在外,被人坑陷了资本,着了气来家,问她要饭吃,她不曾做下饭,委(实)被小的踢了而脚。她到半夜自缢身死了。”知县喝道:“你既娶下娼妇,如何又问她要饭吃,尤说不通。吴氏状上说你打死她女儿,方才上吊,你还不招认?”经济道:“吴氏与小的有仇,故此诬赖小的,望老爷察情。”知县大怒,说:“她女儿现死了,还推赖那个?”喝令左右:“拿下去,打二十大板。”提冯金宝上来,拶了一拶,敲一百敲,令公人带下收监。次日,委典史臧不息,带领吏书、保甲、邻人等,前至经济家,抬出尸首当场检验。身上都有青伤,脖项间亦有绳痕,生前委因经济踢打伤重,受忍不过,自缢身死。取供具结,填图解檄,回报县中。知县大怒,褪衣又打了经济、金宝十板,问陈经济夫殴妻至死者绞罪;冯金宝递决一百,发回本司院当差。

  按:陈经济宠妾欺迫妻子致死,当然是有罪的。但这知县审案,却也是糊里糊涂,十分犯驳,例如在未曾验尸之前,只根据原告的状纸,就喝令被告招认;“娶下娼妇”,叫正妻做饭,就是“尤说不通”等等,问案者本身的“逻辑”,先就不通。从这段描写看来,陈经济的作供固然是胡说八道,知县的审案也是绝不高明。
 

 

  青天大老爷的真面目(事在第九十二回)

  “典史”是知县下面掌管缉捕、狱囚的官吏。知县委出一个名叫臧不息的典史主持验尸,验出尸身有伤痕、绳痕之后,便即定罪。陈经济处绞刑,其妾冯金宝“递决一百”(即补打一百板,因她已被打了十板在前)、“发回本司院当差”(即要冯金宝做官妓)。验尸之后,方始定罪,这是合乎“正规”的法律手续的。不过在“量刑”方面,又是大为失当了。陈经济只是殴打妻子,并非当场打死,按律例只能问“迫害致死”之罪,定他绞刑是太重了。陈经济被判重罪也还罢了,冯金宝所受的刑罚,就更加可笑,她本来是个私娼,并非官妓(注:古时设有供奉官府的妓女,作为宴客时陪酒、唱曲之用,始于唐代,宋代盛行。)如何能将她“发回本司院当差”?“发回本司院当差”云云,拆穿来说,其将是县官老爷要将她收为自用而已。

  不过,陈经济罪虽然定得重,结果却并没执行。何以没执行,自是钱作怪了。书中写:

  这陈经济慌了,监中写出帖子,对陈定说把布铺中本钱,连大姐头面(首饰),共凑了一百两银子,暗暗送与知县,知县一夜把招卷(口供)改了。止问了逼令身死,系杂犯,准徒刑五年,运灰赎罪。

  按:这个县官是号称“为人耿直”的,但只在暗室收了一百两银子,就把死罪改作徒刑(后来陈经济又使了“赎罪银子”,连苦工监都不用坐,就获得释放了)。作者介绍这个县官出场时,用的是正面肯定的(旁白),但接下去就揭开这个青天大老爷的真面,这是加深讽刺意味的手法。
 

 

  自己质问自己(事在第九十二回)

  对人物“表里不一”的描写,是《金瓶梅》艺术特色之一,这种妙趣横生的讽刺手法,不但是“同时说部,无以上之”(鲁迅语),即在其他著名的古典文学中,也是极为罕见的。这个“青天大老爷”的“表里不一”,在下面这段描写中,就更加明显了。

  吴月娘(得知改判之后)再三跪门哀告,知县把月娘叫上去说道:“娘子,你女儿项上有绳痕,如何问他殴杀条律?人情莫非忒偏问么?你怕他后边(即以后之意)缠扰你,我这里替你取了他杜绝文书,令他再不许上你门就是了。”

  按:县官质问吴月娘“如何问他殴杀条律?”其实正是他自己如此问罪的。一夜之间,他好像把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忘记得干干净净了。作者写出这个青天大老爷“自己质问自己”的活剧,丝毫不加议论,但让读者先后对照来读,自当发出会心微笑。吴月娘未告状时,极得县官礼遇,只须她派个家人听审,不必她亲自出庭,此际,她自己亲来“再三跪门哀告”却被县官如此“糟质”⑴。前后对比,也是相映成趣的。

  不过,这个县官也深通世故,知道吴月娘害怕的是陈经济再来与她纠,因此为了“安抚”吴月娘。要陈经济具结不许他再上吴月娘之门,吴月娘也就可以满意了。当然,这也还是看在月娘是个“命官娘子”的份上,否则不会如此“兼顾”她的利益。

  一百两银子就可以令一个“举人出身,为人耿直”的知县老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官场黑幕,亦可说是叹为观止了。

  ⑴“糟质”,粤语,意近“糟践”、“糟蹋”,一般限于语言态度上的。
 

 

  追债不成反被打(事在第九十三回)

  知县“搞掂”了吴月娘之后,跟着就做“修正前案”的判决了。

  (知县)一面把经济提到跟前吩咐道:“我今日饶你一死,务要改过自新,不许再去吴氏家缠扰,再犯到我案下,决然不饶;即便把西门氏买棺装殓,发送葬埋来回话。我这里好申文书往上司去。”

  这经济得了个饶,交纳了赎罪银子,归到家中,抬尸入棺,停放一七,念经送葬埋城外。前后坐了半个月监,使了许多银子,唱的冯金宝也去了,家中所有的都干净了,房儿也典了,刚刮刺出个命儿来,再也不敢声言丈母了。

  陈经济打了这场官司,虽然幸得苟存性命,但已把家产散光。人穷想旧债,于是跑去找杨大郎,问货船下落。不料杨大郎不出来见他,反而指使他的兄弟杨二风出来问陈经济要人。

  (杨二风道):“你把我的哥哥叫的外边做买卖,这几个月无音信,不知(是否)抛在江中,推在河内,害了性命?你倒还来我家寻货船下落?人命要紧,你那货物要紧?”这杨二风平昔是个刁徒波皮,耍钱捣子,肐膊上紫肉横生,胸前上黄毛乱长,是一条直率之光棍,走出来一把手扯上经济,就问他要人。那经济慌忙挣开手,跑回家来。这杨二风故意拾了块三尖瓦楔将头颅钻破,血流满面。赶将经济来骂道:“我□(上入下日)你娘眼,我见你家甚么银子来?你来我屋里放屁!吃我一顿好拳头!”那经济金命水命,走投无命,奔到家把大门关闭,如铁桶相似,就是樊哙也撞不开。
 

 

  陈经济下场悲惨(事在第九十三回)

  (陈经济)由着杨二风摔爷娘,骂父母,拿大砖砸门,只是鼻口内不听见气儿。又况才打了官司出来,梦条绳蛇也害怕,只得含忍过了。正是: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

  按:“鼻口内不听见气儿”,形容陈经济被恶徒欺负,躲在屋内,连大气也不敢透。这一段描写杨大郎、杨二风这对流氓兄弟的刁泼行径,如见其人,如闻其声。语言方面运用民间俗语,尤具特色。另一方面,刻画陈经济欺善怕恶的性格,也是入木三分。

  陈经济的下场是很悲惨的,第九十三回写他:

  不消几时,把房屋卖了,找了七十两银子,典了一所小房,在僻巷内居住。落后两个丫头,卖了一个重喜儿,只留着元宵儿和他同铺歇,又过了不上半月,把小房倒腾了,却去赁房居住。陈安也走了,家中没营运,元宵儿也死了。只是单身独自,家伙桌椅都变卖了。只落得一贫如洗。未几,房钱不给,钻入冷铺内存身。花子见他是个富家勤儿,生得清俊,叫他在热炕上睡,与他烧饼儿吃。有当夜的过来,教他顶伙夫,打梆子摇铃。

  按:“倒腾”,变卖;“冷铺”是乞丐的住所。这一段写陈经济众叛亲离,妻妾、家人、丫头、死的死、走的走,剩下他光棍一条,与叫花子为伍。后来他不但做乞丐,还做男妓;虽得巧遇春梅,春梅认他做表弟,将他救出生天,但最后还是因为与春梅的家丁张胜结仇,被张胜所杀。

  文史学者朱星在《金瓶梅的故事梗概和主要人物评介》一文中,认为陈经济是代表“懦弱无耻的公子哥儿”这一类典型,《金瓶梅》的作者塑造这个典型是很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