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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玉楼也是一个重要角色

 

 

 

  孟玉楼这个人物(事在第七回)

  在西门庆的妻妾中,位列“三房”的孟玉楼也是一位很有性格的人物,她不似潘金莲泼辣,但凡事都有主意,当狠的地方狠,当要忍让的地方她就表现得相当厚道。她既能讨好吴月娘,也能与潘金莲保持一份“不错”的交情。待人接物的手段是比潘金莲高明得多的。

  作者在第七回“薛嫂儿说娶孟玉楼”中介绍她的背景:
 

  薛嫂道:“我来有一件亲事,来对大官人说,管情中得你老人家意。就顶死了的三娘窝儿。方才我在大娘房里,(大娘)买我的花翠,留我吃茶,坐了这一日,我就不曾敢提起,径来寻你老人家,和你说。这位娘子,说起来你老人家也知道,是咱这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妆花袍儿,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珠子箍儿,胡珠环子,金宝石头面,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她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不幸她男子汉去贩布,死在外边,她守寡了一年多,身边又没子女,止有一个小叔儿,还小,才十岁;青春年少,守他甚么?”有她家一个嫡亲的姑娘,要主张着她嫁人。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岁!生得长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注:灯人儿是古代花灯上绘的美人),风流俊俏,百伶百俐,当家立纪,针指女工,双陆棋子,不消说……又会弹了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见了,管情一箭就上垛。”

  按:孟玉楼后来嫁了西门庆,她带来的那份财物,其丰厚是仅在其后入门的李瓶儿之下的。西门庆一听他“手里有一份好钱”,又会弹月琴,立即便中意了。
 

 

  西门庆上门求亲(事在第七回)

  (西门庆)就问薛嫂儿,“几时相会看去?”薛嫂道:“我和老人家这等计议,想看不打紧,如今她家,一家子只是姑娘大,虽是他(指孟玉楼前夫)娘舅张四,山核桃差着一槅哩。……这婆子守寡了三四十年,男花女花都无,只靠侄男侄女养活,今日已过,明日我来会大官人,咱只倒在她身上求她,求只求张良,拜只拜韩信,这婆子爱的是钱财,明知他侄儿媳妇有东西,随问(意即“随便”)甚么人家她也不管,只指望要几两银子。大官人多许她几两银子。”

  薛嫂口中的“这婆子”(书中称为杨姑娘)是孟玉楼前夫的守寡姑姑。西门庆依薛嫂之计,备办礼物,第二天就去拜会“杨姑娘”,她开口要一个“棺材本儿”,西门庆说:“休说一个棺材本儿,就是十个棺材本儿,小人也来得起。”说着,向靴筒里取出六锭三十两雪花官银,放在面前,说道:“这个不当甚么,先与你老人家买盏茶吃,到明日娶过门时,还找七十两银子,两匹缎子,与你老人家为送终之资。其四时八节,只照旧上门行走。”
 

  在诱以重利之下,果然取得了“那老婆子”一口应承,尽力帮他。

  说服了“老婆子”,西门庆第二天就登门求亲。下面一段,写孟玉楼在家中与西门庆“相看”的情形:

  (孟玉楼)道了个万福,就在对面椅上坐下。西门庆把眼上下不转睛看了一回,妇人把头低了。西门庆开言道:“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入门为正,管理家事,未知意下如何?”那妇人问道:“官人贵庚,没了娘子多少时了?”

  按:西门庆说的“妻亡已久,欲娶娘子入门为正”,当然乃是谎话。他是早已娶了吴月娘做继室的。
 

 

  决心嫁给西门庆(事在第七回)

  西门庆是清河县的“大名人”,孟玉楼人又精明,既然与他谈婚论嫁,对他的家庭情况,尤其是关系切身厉害的婚姻状况,岂有在事前没有打听清楚之理?何况西门庆的继室吴月娘,乃是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也算得是个“头面人物”,续弦多时,孟玉楼焉能不知?西门庆故意骗她,她也故意佯做不知,两人的对答,不过是如同“做戏”而已。她是早已下了决心,即使嫁给西门庆为妾也不以为意的。这点,后文自有表明。她的反问也很有“分寸”,只问西门庆的“贵庚”和“没了娘子多少时了?”对西门庆给她的“地位”(入门为正),则不置一评。表面看来,她和西门庆说的都是“无关重要的闲话”,其实作者正是要借此来写出她的世故和聪明,似拙实巧。

  西门庆道:“小人虚度二十八岁,七月二十八日子时建生。不幸先妻没了,一年有余,不敢请问娘子青春多少?”妇人道:“奴家青春是三十岁。”西门庆道:“原来长我二岁。”薛嫂在旁插口道:“妻大两,黄金日日长;妻大三,黄金积如山。”说着,只见小丫鬟拿了三盏蜜饯金橙子泡茶,银镶雕漆茶钟、银杏叶茶匙,妇人起身,先取头一盏,用纤手抹去盏边水渍,递与西门庆。忙用手接了,道了“万福”。慌忙还礼不迭。薛嫂向前用手掀起妇人裙子来,裙边露出一对刚三寸,恰半扠、一对尖尖趫趫(走乔)金莲来,脚穿着大红遍地金云头白绫高底鞋儿,与西门庆瞧。西门庆满心欢喜。妇人取第二盏茶来,递与薛嫂。她自取一盏陪坐,吃了茶。

  按:西门庆是喜欢小脚的,故此薛嫂先掀起孟玉楼裙子,让西门庆欣赏她的三寸金莲。这段写“相看”的情形,写出了古代妇女的可悲地位,竟甘于被人当作商品。
 

 

  看上他财主身份(事在第七回)

  西门庆便叫瑁安(小厮)用方盒呈上锦帕两方,宝钗一对,金戒指六个,放在托盘内拿下去。薛嫂一面叫妇人拜谢了。(孟玉楼)因问:“官人行礼日期?奴这里好做预备。”西门庆道:“即蒙娘子见允,今月二十四日,有些微礼过门来。六月初二日准娶。”妇人道:“既然如此,奴明日就使人来对北边姑娘那里说去。”薛嫂道:“大官人昨日已是到姑奶奶府上讲过话了。”妇人道:“姑娘说甚么来?”薛嫂道:“姑奶奶听见大官人说此亲事,好不欢喜,才使我领大官人来这里相见。说道:‘不嫁这等人家,再嫁那样人家?’”

  孟玉楼答允婚事,薛嫂送西门庆出了巷口,又再回来,孟玉楼这才问她:“西门庆房里有人没有人?现作何生理?”按常理来说,是绝对不会在允婚之后才向媒婆查问对方身世的,可知孟玉楼对薛嫂也是“做戏”而已。她其实是明知故问。

  薛嫂道:“好奶奶,就有房里人,那个是成头脑的?我说是谎,你过去就看出来。他老人家名目,谁是不知道的?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有名卖生药、放官吏债西门大官人!知县、知府都和他往来;近日又与东京杨提督结亲,都是四门亲人,谁人敢惹他?”

  按:薛嫂这段话着重点出西门庆是“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身份,此亦孟玉楼自甘做妾之故也。“四门”在这里指四面开有大门的屋子了,即豪富人家。孟玉楼的“事后发问”和媒婆薛嫂的对答,在文章技巧上属于“补叙”的手法,表明了孟玉楼其实是已知西门庆刚才的说话(娶她为正室)乃是谎言。原则她就不会查问西门庆房里有人没人了。当然,这个“查问”,其实亦只是“依理不能不有此一问”而已。
 

 

  杨家母舅来劝阻(事在第七回)

  孟玉楼答应了西门庆的婚事后,前夫的母舅张四得知,便来拦阻。

  且说他母舅张四,倚着他小外甥杨宗保,要图留妇人手里东西,一心举报与大街坊尚推官儿子尚举人为继室;若小可人家,还可有话说,不想问得是县前开生药铺西门庆定了,他是把持官府的人,遂动不得秤了。寻思已久,千方百计,不如破他为上计。走来对妇人(孟玉楼)说:“娘子不该接西门庆插定(通下定),还依我嫁尚推官儿子尚举人。他又是斯文诗礼人家,又有庄田地土,颇过得日子。强如嫁给西门庆。那厮积年保持官府,刁徒泼皮,他家现有正头娘子,乃是吴千户家女儿。过去做大还是做小?却不难为你了!况他房里又有三四个老婆,并没上头的丫头,到他家人多口多,你惹气也!”

  按:张四说的“过去做大是做小”,即是对孟玉楼揭穿西门庆的谎言,“他对说你去做正室(大妇)其实是做妾(做小)”。“没上头的丫头”,即和西门庆有了关系,而未曾“收房”的丫头。他不知他说的这些事实,孟玉楼早已知道,孟玉楼非但不以为意,并反驳他。
 

  妇人道:“自古船多不碍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愿让她做姐姐,奴做妹子。虽然房里人多,汉子喜欢,那时难道你阻他?汉子若不喜欢,那时难道你去扯他?不怕一百,人单擢着。休说他富贵人家,那家没四五个?街上乞食的,携男抱女,也挈扯着三四个妻小,你老人家忒多虑了。奴过去自有道理。不妨事。”
 

  孟玉楼认为富贵人家三妻四妾乃是正常,只须汉子喜欢就成。表明了她对“做大做小”是毫不计较的。
 

 

  人品坏也没问题(事在第七回)

  张四在“名分”的问题上劝阻不了孟玉楼,只好“直接”说西门庆的“坏话”了。哪知孟玉楼仍是不以为意。

  张四道:“娘子,我闻得此人,单管挑贩人口,惯打妇熬妻,稍不中意,就令媒人卖了,你愿受他的这气么?”妇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差矣!男子汉虽厉害,不打那勤谨省事之妻,我在他家,把得家定,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为女妇人家,好吃懒做,嘴大舌长,招是惹非,不打她,打狗不成?”

  孟玉楼认为男子汉打老婆,一定是做老婆的先有不是,只要自己“把得家定”就不怕男子打他。甚至“大长男人志气,灭女子威风”,说对付那些好吃懒做的长舌妇,男人“不打她,打狗不成?”作为在这里安排孟玉楼说的这段话,包含了两个层次,一是表现了古代妇女受“三从四德”观念的影响,一是表现了孟玉楼要嫁给西门庆的决心,后者才是更深的层次。孟玉楼可能心里并不赞成男人打老婆,但为了表示决心,只好帮西门庆说话,以便堵塞张四之嘴。张四仍不肯罢休,又再数说西门庆的人品之坏。
 

  张四道:“我见此人,有些行止欠端,在外眠花卧柳,又里虚外实,少人家债负,只怕坑害了你。”妇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又差矣!他就外边胡乱行走,奴妇人家只管得三层门内,管不得那许多三层门外的事。莫不成日跟着他走不成?常言道:世上钱财傥来物,那是长贫久富家?紧着起来,朝廷爷(皇帝)一时没钱使,还问太仆寺借马价银子支来使。休说买卖的人家,谁肯把钱放在家里?各人裙带上衣食,老人家倒不消这样费心!”
 

 

  张四拦夺箱笼(事在第七回)

  这张四见说不动这妇人,倒吃她抢了几句好话,好无颜色,吃了两盏清茶,起身去了。……羞惭归家,与婆子商议,单等妇人起身,指着外甥杨宗保,要拦夺妇人箱笼。

  按:“好无颜色”,意即脸上无光;“起身”,指妇人出嫁那天要上轿离开家门之时。张四劝阻孟玉楼嫁给西门庆的真正目的当然不是为着孟玉楼着想,而是要图谋她前夫留给她的财物。书中写他在孟玉楼“起身”那天,来到她家“讲数”的一场闹剧,极尽讽谑之能事,在讽谑中且表现了人情、世相。

  这张四,临妇人起身那当日,请了几位街坊众乡邻,来和妇人讲话。那日,薛嫂正引着西门庆家小厮伴当,雇了几个闲汉,并守备府里讨得一二十名军卒,正进来搬抬妇人床帐、嫁妆箱笼,被张四拦住,说道:“保山,且休抬,有话讲!”一面邀请了街坊邻舍进来坐下,张四先开言说:“列位高邻听着,大娘子在这里,不该我张龙说,你家男子汉杨宗锡,与你这小叔杨宗保,都是我外甥,是我的姐姐养的,今日不幸他死了,空挣了一场钱。有人主张着你(改嫁),这是亲戚,难管你家务事,这也罢了,争奈第二个外甥杨宗保年幼,一个业障都在我身上。他是你男子汉一母同胞所生,莫不家当没他的份儿?今日对着列位高邻在这里,你手里有东西,没东西嫁人去,也难管你。只你把箱笼打开,眼同众人看一看,你还抬去,我不留下你的,只见个明白。娘子,你意下如何?”

  按:张四要求她把箱笼打开与众人同看,这一看下面自有文章,故他所说的“你还抬去,我不留下你的,只见个明白”云云,只是口头漂亮而已。孟玉楼当然知道他是做什么打算的。
 

 

  各自攻击对方弱点(事在第七回)

  孟玉楼当狠的地方狠,当泼的地方泼,张四耍流氓手段,她也就索性破了脸,和张四哭闹。

  妇人听言,一面哭起来,说道:“众位听着,你老人家差矣!奴不是歹意谋死了男子汉,今日腆羞脸又嫁人。他手里有钱没钱,人所共知,就是积攒了几百两银子,都使在这房子上,房儿我没带去,都留与小叔,家活等件,分毫不动,就是外边有三百四百两银子欠帐,文书合同已都交与你老人家。陆续讨来家中盘缠,再有甚么银两来?”

  按:张四其实是已经得了一些好处的,外人欠孟玉楼亡夫的那笔款项(三四百两银子),孟玉楼已是让他代为收回,做了家用(家中盘缠)。孟玉楼提出此事,在评理上先占了上风。不过她却避开了张四要“打开箱笼与众同看”的要求,显见她亦有畏惧之处。张四用的战术和她一样,避开自己得到的好处不提,只攻击对方的弱点(不敢打开箱笼)。

  张四道:“你没银两也罢,如今只对着众位,打开箱笼,有没有看一看。你还拿了去,我又不要你的。”妇人道:“莫不奴的鞋脚也要瞧不成?”正乱着只见姑娘拄拐自后而出。

  按:孟玉楼对他的要求,不置可否,却把话题扯过一边,间他是不是要看她的鞋脚,双方都是“乱打一锅粥”,有趣得很。而作者写市井人物的吵闹,也是传神至极。吵得不可开交之际,杨家守寡的姑姑出来了,西门庆和孟玉楼预下的“伏着”(他们是早就用银子收服了这个婆子的),此时发生了作用。下面写这位杨姑娘替孟玉楼出头做主,与张四对骂,更加精彩。她一出来,就摆了她才是杨家唯一长辈的身份,张四外人,是没权管的。
 

 

  姑姑母舅大争吵(事在第七回)

  众人便道:“姑娘出来!”都齐声唱诺,姑娘还了万福,陪众人坐下。姑娘开口:“列位高邻在上,我是他的亲姑娘,又不隔从,莫不没我说处?死了的也是侄儿,活着的也是侄儿.十个指头咬着都疼,如今休说他男子汉手里没钱,他就是有十万两银子,你只好看它一眼罢了,她身边又无出,少女嫩妇的,你拦着不教她嫁人,留着她做甚么?”众街邻高声道:“姑娘见得有理!”婆子道:“难道她娘家陪的东西,也留下她的不成?她背地又不曾私自与我甚么,说我护她,也要公道。不瞒列位说,我这侄儿媳妇,平日有仁义,老身舍不得她,好温克性儿,不然,老身也不管着她。”那张四在旁,把婆子瞅了一眼,说道“你好失心儿,凤凰无宝处不落!”

  按:这婆子以死者(孟玉楼亡夫)姑姑的身份,出来主持公道,赞成孟玉楼改嫁,又不准张四留下她“娘家陪的东西”,想必她是早就做了“疏通”功夫的,所以众街坊都道她有理,这就在气势上压倒张四了。不过她有一句话却是说得“无私显有私”的,那就是她说孟玉楼背地里并不曾私自给过她什么,表明她只是为了主持公道才护她。其实她已是得了一份厚礼了的,只不过是由西门庆亲自给她,没经过孟玉楼之手而已。张四大约亦有风闻,但没拿着实据,因此就嘲讽她一句“凤凰无宝处不落”,等于明说她还是得财偏私了。婆子给他“击中要害”,接下去就和张四吵了。

  只这一句话,道着这婆子真病,须臾怒起,紫涨了面皮,扯定张四大骂道:“张四你休胡言乱语,我虽不能不才,是杨家正头香主,你这老油嘴,是杨家那月尞子入日的。”婆子一怒之下,连粗话也骂出来了。
 

 

  典型的市井吵架(事在第七回)

  张四本就是个流氓,嘴上也是不饶人的,于是演出了一出典型的市井人物吵架的闹剧:

  张四道:“我虽是异姓,两个外甥是我姐姐养的,你这老咬虫,女生外向,行放火又一头放水。”

  按:“行放火又一头放水”即“做好又是你,做坏又是你”之意。张四因老婆子以“杨家正头香主”自居,他只好搬出外甥来做幌子!意图向街邻表示他才是维护杨家后人的私益的。但究竟是姑姑亲还是母舅亲,在旧社会中也是没定论的。众街邻到底还是帮姑姑多些。

  姑娘道:“贱没廉耻老狗骨头。她少女嫩妇的,留着她在屋里,有何算计,既不是图色欲,便欲起谋心,将钱肥己。”张四道:“我不是图钱,争奈杨宗保是我姐姐养的,有差迟,多是我!过不得日了,不是你!这老杀材,搬着大、引着小,黄猫儿黑尾!”

  按:“黄猫儿黑尾”乃口不对心之意。他们的吵骂,前头说的还有点“道理”,后来就越说越不像话,简直是离题万丈,进入“人身攻击”了。

  姑娘道:“张四,你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骗口张舌的,好扯淡!到明日死了时,不使了绳子扛子?”张四道:“你这嚼舌头老淫妇,挣将钱来焦尾靶,怪不得恁无儿无女”姑娘急了,骂道:“张四贼,老娼根,老猪狗,我无儿无女,强似你家妈妈子穿寺院养和尚,合道士,你还在睡里梦里!”当下两个差些儿不曾打起来,多亏众邻舍劝住。

  按:“挣将钱来焦尾靶”,“焦尾靶”相当于广东话的“不顾下半截”,这是讽骂杨姑娘无后的。
 

 

  吵骂声中 箱笼抬去(事在第七回)

  (众邻舍)说道:“老舅,你让姑娘一句儿吧。”薛嫂儿见他二人嚷打一团,领率西门庆家小厮伴当,并发来众军牢(即军士)赶入,闹里七手八脚,将妇人床帐、妆奁、箱笼,搬的搬,抬的抬,一阵风都搬去了。那张四气得眼大大的,敢怒而不敢言,众邻舍见不是事,安抚了一回,各人都散了。

  按:杨姑姑和张四对骂,两人都是胡骂一通,什么狠毒的话都说了出来。比较而言,杨姑姑骂得更“粗俗”,但众邻舍却要张四让她,这固然因为一来他们和杨姑姑乃是近邻,杨姑姑在事前很可能已经做了“疏通”的功夫;二来杨姑姑沾了侄儿的光,手头比较有钱,张四则是个穷光棍;众邻舍较为偏帮她,多少也是有点“势利眼”的。这段写市井人物吵架的文字,不但在语言方面极具特色,各如其分;在吵架中刻画人物的性格,也极生动。不但吵架双方的性格豁然显露,连在旁边不作一声的薛嫂,她那善于浑水摸鱼的胜格也刻画出来了。而这出闹剧,也就在薛嫂的“指挥有方”(趁着他们吵闹,就把孟玉楼的嫁妆抬走)之下结束了。下面一段写孟玉楼入西门家的情形。

  到六月初二日,西门庆一顶大桥,四封红纱灯笼,她这边姐姐孟大姨送亲.她小叔杨宗保头上扎着髻儿,穿着青纱衣,撒骑在马上,送他嫂子成亲。西门庆答贺了他一匹锦缎,一柄玉绦儿。……到三日,杨姑娘家并妇人(孟玉楼)两个嫂子孟大嫂、二嫂都来做三日。西门庆与她杨姑娘七十两银子,两匹尺头。自此亲戚来往不绝。西门庆就把西厢房里收拾三间与她做房,排行第三,号玉楼。令家中大小,都随着叫三娘。到晚,一连在她房中歇了三夜。
 

  孟玉楼前夫家的各人都得到好处,可说是皆大欢喜了。
 

 

  潘金莲煽风点火(事在第二十回)

  孟玉楼在西门家是颇得人和的,她曾因吴月娘对李瓶儿不满而劝过吴月娘,也曾在吴月娘与潘金莲的对立中担当过鲁仲连的角色。

  李瓶儿嫁入西门家之初,因她手头有钱,人又疏爽,下人争相趋奉,西门庆又特别宠爱她,因此惹起吴月娘的恼怒。不但恼李瓶儿,甚至和西门庆也不说话。

  潘金莲是最妒忌李瓶儿的,于是乘机煽风点火。一日,西门庆和李瓶儿饮酒作乐,找了四个歌妓唱曲助兴,潘金莲、吴月娘等人在大厅软壁后听,唱词中有“天之配合一对儿,如鸾似凤,夫共妻”,“永团圆,世世夫妻”等说话,潘金莲便向月娘说道:

  大姐姐,你听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该唱这一套,她做了一对鱼水团圆,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那里?

  那月娘虽好性儿,听了这两句,未免有几分动意,恼在心中。又见应伯爵、谢希大这伙人,见李瓶儿出来上拜,恨不得生出几个口来夸奖奉承,说道:“我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盖世无双,休说德性温良,举止沉重,只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寻不出来……”吴月娘众人听了,骂扯淡轻嘴的囚根子不绝。良久,李瓶儿下来,四个唱的见她手里有钱,都乱趋捧着她,娘长娘短,替她拾花翠、叠衣服、无所不至。月娘归房,甚是悒怏不乐。

  另外,潘金莲还耍两面三刀的手段,“唆调吴月娘与李瓶儿呕气,对着李瓶儿又说月娘许多不是,说月娘容不得人。”

  吴月娘对李瓶儿不满,孟玉楼也是知道的,但她在这一事件中所持的态度,却刚好是和潘金莲相反。
 

 

  孟玉楼义劝吴月娘(事在第二十回)

  第二十回“孟玉楼义劝吴月娘”,写孟玉楼想替她们和解,如此这般地劝吴月娘。

  玉楼便道:“姐姐在上,不该我说,你是个一家之主,不争你与他爹(西门庆)两个不说话,就是俺们不好张主的,下边孩子们也没投奔,他爹这两日,隔二偏三的,也甚是没意思。看姐姐恁的,依俺们一句话,与他爹笑开了罢。”

  按:“隔二偏三”,明代山东民间俗语,本义是“两头(或不止两头)瞒骗”,在这里则兼有讨好的意思,指西门庆为了妻(吴月娘)妾(李瓶儿)不和,只好哄这一头又哄那一头。孟玉楼这番劝告吴月娘的话,说得非常技巧,她并无一字涉及李瓶儿,却从西门庆身上落墨,说这样非但令得西门庆难做,也令得底下人难做。隐含有劝告月娘应该识得“大体”如(在下说词之前,她已首先提出吴月娘乃是一家之主的身份),顾全夫妻情义的意思。

  这番话,吴月娘其实是听得进去的,(何以知道呢,因下一回就写吴月娘扫雪烹茶,等待西门庆回来,并与他和好了),但因一时之气难平,仍在说赌气话。说是由于西门庆“错把忠言当恶言”(指西门庆不听她的劝阻,娶了李瓶儿之事),她宁愿“只当没汉子,守寡在这屋里。”

  作者在这一事件中,把潘金莲和孟玉楼的性格、行事做了个鲜明的对比。以潘金莲的嫉妒、使奸衬托出孟玉楼的厚道和识得大体。虽然后者也可能只是伪装出来的。

  在这回书中,作者还加了一段插曲,使得潘金莲的性格更加鲜明。插曲虽然与我要在这里说的“正题”(论孟玉楼的为人)无关,但亦不妨介绍。
 

 

  潘金莲嘴快说破(事在第二十回)

  正当孟玉楼“义劝”吴月娘的时候,李瓶儿进来了,她是带了两个丫头,依妾妇之礼,“走来上房,与月娘众人递茶”的。

  月娘叫小玉安放座儿与她坐,落后孙雪娥也来到,(李瓶儿)都递了茶,一处坐的。潘金莲嘴快,便叫道:“李大姐.你过来.与大姐下个礼儿。实和你说了罢,大姐姐和他爹,那些时两个不说话.因为你来。俺们刚才替你劝了恁一日,你改日安排一席酒儿,央及央及大姐姐,教他两个老公婆笑开了吧。”李瓶儿:“姐姐吩咐,奴知道。”于是向月娘面前,花枝招展,绣带飘飘,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月娘道“李大姐,她哄你哩。”又道:“五姐,你们不要来撺掇,我已是赌下誓,就是一百年,也不和他在一答儿哩。”以此众人再不敢复言。

  按:孟玉楼和吴月娘的对话都避开提李瓶儿的名字,潘金莲却一下子就给她说破了。直言吴月娘之所以夫妻失和是为了李瓶儿的缘故,也不怕李瓶儿难堪。这固然是由于她一向“嘴快”的缘故,但未尝也不是抱有“坐山观虎斗”的幸灾乐祸心理,不过作者没有明写出来罢了。这一“插曲”也是将孟、潘二人性格做个鲜明对比的。另外,作者在这段插曲中也刻画了吴月娘的性格,她表面虽然对李瓶儿否认是恼她,说这是潘金莲哄她的;但一面又说赌了誓百年也不理西门庆,而最后李瓶儿也是因为受不了她的奚落,“羞的脸上一块红一块白,站又站不得,坐又坐不住,半日回房去了。”这一段描写,让人显明地看到吴月娘的口是心非,假仁假义。

  吴月娘对李瓶儿还只是止于妒忌而已,和潘金莲则是一直处于对立的状态之中,并曾公开冲突的。
 

 

  那个浪得慌(事在第七十五回)

  第七十六回“孟玉楼解愠吴月娘”,就是写孟玉楼怎样为这对立的双方作鲁仲连的。这一回最能表现孟玉楼处事的圆滑手段。

  先简述事情的起因。第七十五回说,有一天有个会唱曲子的盲女申二姐来到西门庆家,这个申二姐本是和西门庆的姘头王六儿相识的,经王六儿之夫韩道国介绍给西门庆,自此就常常来西门家唱曲了。这一天申二姐正陪着西门家的什么大妗子、姑子之流说话,春梅是早就听得西门庆说过有这么一个会唱曲子的申二姐的,于是就叫一个小丫头去请申二姐来给她唱曲,申二姐不买她的账,说是要在这边唱曲给大妗奶奶听,叫春梅另外找个人唱。春梅听得小丫头如此回报,大发脾气,跑去骂了申二姐一顿。吴月娘知道了这件事情,怪潘金莲纵容丫头,潘金莲不服气,顶撞了她几句。第二天吴月娘在自己的房间里和大妗子说起此事,数说潘金莲的不是,并指责金莲“把拦汉子”(即霸占老公之意)。不料潘金莲来到,在外边偷听,听到这里就进来质问她。下面写的,就是潘金莲怎样和她大闹的情形:

  不防金莲暗走到明间帘下听觑多时了,猛可开言说道:“可是大娘说的,我打发了他家去,我好把拦汉子?”月娘道:“是我说来!你如今怎么的?我本等一个汉子,从东京(回)来了,成日只把拦在你那前头,通不来后边傍个影儿,原来只你是他的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金莲道:“他不往我那屋里去,我成日莫不拿猪毛绳子套他去不成?那个浪得慌了也怎的?"

  按:“浪得慌了”用广东话来说即‘发姣发到癫了”。这一来两人就撕破了脸,丝毫不加掩饰地为争汉子而吵闹了。
 

 

  撕破了脸大哭大闹(事在第七十五回)

  月娘道;“你不浪得慌?你昨日,怎得他在屋里坐好好儿的,你恰似强汗世界一般,掀着帘子,硬入来叫他前边去?是怎么说?汉子顶天立地,吃辛受苦,犯了甚么罪来,你拿猪毛绳子套他?贱不识高低的货!”

  按:此处吴月娘补述西门庆昨天在她屋子里被潘金莲强拉出去的事,以证明潘金莲才是真的浪得慌,新账旧账一起算。不过,像“浪得慌了”这种粗鄙的“市井说话”,出之于潘金莲之口,不足为奇,一向“假装正经”的吴月娘也说这种话,就有点出乎读者意外了。不过,这也许作者有意安排吴月娘这样说。因为这正足以显示她在“动了真火”时,也就不顾体面地露出了她的“本性”了。她在骂了潘金莲“把拦汉子”之后,又重提前事,骂她纵容丫头。

  (潘金莲道):“丫头便是我惯了她,我也浪了!图汉子喜欢.像这等的却是谁浪(意即彼此彼此)?”月娘乞她这两句触在心上,便紫涨了双腮,说道:“这个是我浪了!随你怎的说,我当初是女儿填房嫁他,不是趁来的老婆,那没廉耻趁汉精便浪,俺们真材实料不浪。”……孟玉楼道:“耶□(左口右樂)、耶□(左口右樂),大娘,你今日怎的这等恼得大发了。连累着俺们,一棒打着好几个人也!没见这六姐,你让大姐一句儿也罢了,只顾拌起嘴来了。”……那潘金莲见月娘骂她这等言语,坐在地下就打滚,打脸上自家打几个嘴巴,头上□(上髟下狄)髻都撞落一边,放声大哭叫起来。

  按:此处的“女儿”指“黄花闺女”。“趁”有几个解释,其中一个解释是“移就”,“趁来的老婆”意指这个老婆是“移船就磡”的。又一解是“追逐”,“趁汉”即追逐汉子。
 

 

  拉开潘金莲(事在第七十五回)

  由于西门庆几个妾侍都是再嫁的,也是自动愿意做小的,因此吴月娘夸耀自己是以女儿身嫁给西门庆,骂潘金莲是“趁来的老婆”,孟玉楼就说她是“一棒打着好几个人也!”不过孟玉楼也说了潘金莲,并要潘金莲“让大姐姐”,她所持的态度还是两方劝解,说话亦是甚有分寸的。但由于双方都在火头上,她的劝解未能即时生效。

  (潘金莲)放声大哭叫起来,说道:“我死了罢,要这命做甚么!你家汉子说条念款说将来,我趁将你家来了?比是恁的,也不难的勾当,等他来家,与了我休书,我去就是了。你赶人不得赶上(绝)!”月娘道:“你看,就是个泼脚子货(与泼辣货同义)!别人一句儿还没说出来,你看她嘴头子就像淮洪一般。她还打滚儿赖人,莫不等的汉子来家,好老婆把我别变了就是了。你放恁个刁儿,那个怕你么?”那金莲道:“你是真材实料的,谁敢别变你。”月娘越发大怒.说道:“我不真材实料,我敢在这屋子里养下汉来?”金莲道:“你不养下汉来,谁养下汉来?你就拿主儿来与我!”玉楼见两个拌得越发不好起来,一面拉起金莲。“往前边去罢!”却说道:“你恁得怪剌剌的,大家都省口些罢了,只顾乱起来。左右是两句话,教她三位师父笑话。你起来,我送你前边去罢。”那潘金莲只顾不肯起来,被玉楼和玉箫(月娘丫头)一齐扯起来,送她前边去了。

  孟玉楼拉开潘金莲,另一边自有大妗子等人劝住。但吵闹虽然告一段落,风波尚未平息。结果还是由孟玉楼来做调人,先是分别去进行劝解,然后才能拉拢双方“重归于好”。虽然这个“好”也只是暂时的,但在劝解的过程中,已是充分表现了孟玉楼的圆滑手段了。
 

 

  善于解愠(事在第七十六回)

  她首先去劝吴月娘:

  娘,你是个当家人,恶水缸儿,不恁大量些,却怎样儿的?今常言一个君子,待了十个小人,你手放高些,她敢过去了;你若与她一般见识起来,她敢过不去。

  按:孟玉楼将当家人比作书“恶水缸儿”,意指当家的应有容人之量,“恶水缸”是装脏水的,比单用“水缸”二字更能显出“能容”的程度。她这番话,“要点”是在劝吴月娘“高拾贵手”,但说得非常技巧,先送两顶高帽──“当恶水缸儿”、“君子”──给吴月娘。吴月娘自是不能与“小人”一般见识了。不过,吴月娘心里有气,不吐不快,孟玉楼的话她虽然听得进去,这口气可还是得先吐出来。

  月娘道:“只有汉子与她做主儿,看把那大老婆且打靠后。”(按:这两句话醋味十足,盖吴月娘最恼的就是西门庆宠妾欺妻也。不过,其实西门庆也并不怎样欺她的。)玉楼道:“哄那个哩,如今像大娘心里恁不好,他爹敢往那屋里去么?”

  按:孟玉楼针对她的心病,用反驳的方式替她开解。她说的那两句话译成广东话即是:“你呃边个”⑴,好像你现在心里不舒服,他爹(西门庆)不是不敢到那边(潘金莲屋子)去了么?

  月娘道:“他怎的不去,可是她说的,她屋里拿猪毛绳子套他,不去?一个汉子的心,如同没笼头的马一般。他要喜欢那一个,只喜欢那个。谁敢拦他,拦他,又说是浪了。”

  按:潘金莲会对吴月娘夸耀自己的手段,只要西门庆到了她屋子,别人用绳子也拉他不走。现在吴月娘搬出潘金莲的话来反驳孟玉楼。但却并从“正面”(西门庆本身)来否定孟所说的事实。

 

  ⑴“你呃边个”,粤语,意近“你哄骗何人”。
 

 

  两边说好话(事在第七十六回)

  玉楼道:“罢么,大娘,你已是说过,通把气儿纳纳儿,等我教她来与娘磕头,赔个不是。趁着他大妗子在这里,你们两个笑开了罢。你不然教他爹两下里不作难?就行走也不方便。但要往她屋里去,又怕你恼。(按:这是反问句法,“又不怕”,其实即怕也)若不去,他又不敢出来。今日前边恁摆酒,俺们都在这里定果盒,忙得了不得。落得她在屋里这会全躲猾儿,悄静儿,俺们也饶不过她。大妗子我说的是不是?”大妗子道“姑娘,也罢。她三娘也说的是,不争你两个话差,只顾不见面,教他姑夫也难,两下里都不好行走的。”那月娘通一声也不言语,这孟玉楼抽身就往前走。月娘道:“孟三娘,不要叫她去,随她来不来便罢。”玉楼道:“她不敢不来,若不来,我可拿猪毛绳子套了她来!”

  按:孟玉楼懂得吴月娘的心理,她身为大妇,是不能“低威”的,于是就径直提出,她可以叫潘金莲来磕头赔罪,这就对准了口径、满足了她的自尊心了。另一个理由──要吴月娘为西门庆着想,免得他左右为难──也是可以满足大妇身份的优越感的。孟玉楼担当这个鲁仲连的角色是胜任愉快的,她到了潘金莲那里,又有另外一套说辞。书中写:

  (孟玉楼)一直走到金莲房中,见她头也不梳,把脸黄着坐在坑上。玉楼说:“六姐,你怎的装憨儿.把头梳起来!今日前边摆酒、后边恁忙乱,你也进去走走儿,怎的只顾使性儿起来?刚才如此这般,俺们对大娘说了,劝了她这一回。你去到后边,把恶气儿揣在怀里,将出好气儿来,看怎的与她下个礼,赔个不是儿罢。你我既在檐底下,怎敢不低头?”
 

 

  装作同情潘金莲(事在第七十六回)

  “你我既在檐底下,怎敢不低头?”是表明和潘金莲同一阵线,对潘金莲深表同清的。跟着孟玉楼又说:

  常言:甜言美语三冬缓,恶语伤人六月寒,你两个已是见过话,只顾使性儿到几时?人受一口气,佛受一炉香,你去与她赔过不是儿,天大事都了了。不然,你不教他爹两下里为难,待要往你这边来,她又恼。

  孟玉楼以知心朋友的身份劝潘金莲,潘金莲已经给她说动几分,但仍咽不下那口气:

  金莲道:“耶□(左口右樂)耶□(左口右樂)!我拿甚么比她,可是她说的,她是真材实料正经夫妻;你我都是趁来的露水儿,能有多大汤水儿?比她的脚指头儿也比不上的!”

  按:“耶□(左口右樂)”,语助词,相当于“哎呀”。潘金莲复述吴月娘的言语,那是表明了她受不住月娘的贱视,所谓“比不上她的脚指头儿”云云,只是赌气的反话。

  玉楼道:“你由她说(的)不是,我昨日不说的,一棒打三四个人,那就我嫁了你的汉子.也不是趁将来的?当初也有个三媒六证,只恁就跟了往你家来?斫一枝,损百株、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就是六姐恼了你,还有没恼你的。有势休要使尽,有话休要说尽。凡事看上顾下,留些儿防后才好。不管蝗虫蚂蚱、一例都说着──对着她三位师父,郁大姐,人人有面,树树有皮,俺们脸上就没些血儿,一切来往都罢了。”

  按:这一段,孟玉楼更是完全站在潘金莲,帮她数说吴月娘不是的了。“我昨日不说的”下面的话,就是将她昨日说过的话“引申”的。其实她昨说过的勉强算得上是说吴月娘“不是”的话,只一句“一棒打三四个人”而已。
 

 

  忍气吞声去赔礼(事在第七十六回)

  孟玉楼“帮腔”数说了吴月娘的不是之后,跟着再劝潘金莲。

  你不去却怎样儿的,少不得逐日唇不离腮.还在一处儿!你快些把头梳了,咱两个一答儿后边去。

  潘金莲终于给她说动了,跟她去见吴月娘,一见吴月娘,孟玉楼又有一套“演技”了。

  那潘金莲见她这般说,寻思了半日,忍气吞声,镜台前拿过抿镜.只抿了头,戴上□(上髟下狄)髻,穿上衣裳、同玉楼径到后边上房内。

  玉楼掀开帘儿先进去,说道:“大娘,我怎的走了去,就牵了她来(按:……这是用反何语气来表示自己的得意心情)?她不敢不来!”便道:“我儿,还不过来与你娘磕头?"(潘金莲磕头之时,孟玉楼)在旁边便道:“亲家,孩儿年幼,不识好歹,冲撞亲家。高抬贵手将就她吧。饶过这一遭儿,到明白再无礼,犯到亲家手里,随亲家打,我老身却不敢说了。”

  那潘金莲插烛也似与月娘磕了四个头,跳起来赶着玉楼打道:“汗邪了你这麻淫妇(按:孟玉楼脸上有几粒微麻,故此潘金莲与她戏谑,称她为麻淫妇),你又做我娘来了。”连众人都笑了,那月娘忍不住也笑了。

  按:孟玉楼把潘金莲牵来,要她向吴月娘赔礼,这对于心高气傲的潘金莲来说,本是甚伤她的自尊心的,但孟玉楼的“演技”却堪称一流,她故作“插科打诨”,把潘吴双方的怨气化解于哈哈一笑之中,吴月娘固然心满意足,潘金莲也不会怪她偏帮了。当然,潘金莲之愿赔礼,那也是恪于形势,权衡利害的。不过,孟玉楼调解手段的高明,也是起了重要作用。
 

 

  孟玉楼最后离开(事在第九十回)

  西门庆一生共有两妻六妾,第一任妻子陈氏早逝,吴月娘是续弦;“二房”是妓女出身的李娇儿;“三房”孟玉楼也是“补缺”的(原有一个三娘,死了,见第七回媒婆薛嫂介绍孟玉楼给西门庆做妾之时说的:“我来有一件亲事来对大官人说,管情中得你老人家意,就顶死了三娘窝儿”;“四房”孙雪娥是西门庆前妻的陪嫁丫头;“五房”潘金莲、“六房”李瓶儿和孟玉楼一样都是改嫁的(孟、潘是再嫁,李瓶儿是第四嫁)。另外还有一个关系颇为特别的春梅,她是曾被西门庆“收用”的,但未定名分,可说是介乎婢妾之间。

  李瓶儿在西门庆生前已去世。西门庆死后,首先是李娇儿“盗财归院”,后来改嫁张二官,其后是春梅和潘金莲被吴月娘发卖,再后是孙雪娥被家人来旺骗财骗色,将她拐走;至此就剩下孟玉楼了。孟玉楼的结局也是“嫁作他人妇”的,不过,她是在西门庆众妾之中,最后离开西门庆家的人。由于她的人缘颇佳,与吴月娘的关系也打得好,她的离开,并无纠纷,倒是可以说得“好来好去”的。

  孟玉楼是给本县知县的李衙内看上的。那天是清明节,吴月娘率领一众家人,给西门庆上坟祭扫,回程在郊外的杏花村酒楼设下酒席,歇息、喝酒。楼下有人卖解,观众如山,那李衙内也在其中,这就给他瞧见在楼头观看热闹的孟玉楼了。书中介绍这李衙内的为人道:

  名唤李拱璧,年约三十余岁,现为国子上舍(在县学读书的学生,别称监生)。一生风流博浪,懒习诗书,专好鹰犬走马,打球蹴鞠。常在三瓦两巷中行走,人称他为“李棍子”。
 

 

  李衙内看中孟玉楼(事在第九十、九十一回)

  书中写:

  (李衙内)“一见那长挑身材妇人,不觉心摇目荡,观之不足,看之有余,口中不言,心内暗道:‘不知谁家妇女,有男子没有?’”一面叫过手下答应的小张闲架儿来,悄悄吩咐……”。这小张闲也是曾经做过西门庆傍友的,不多一会,就走来回报:“是县门前西门庆家小,一个年老的姓吴,是他妗子;一个五短身材,是他大娘子吴月娘,那个长挑身材有白麻子的,是第三个娘子,姓孟.名唤玉楼,如今都守寡在家。”“这李衙内听了,独看上孟玉楼。重赏小张闲,不在话下。”

  李衙内看中孟玉楼,回衙后就“径使官媒婆陶妈妈来西门庆家访求亲事。许说成此事,免县中打卯,还赏银五两。这陶妈妈听了,喜欢的疾走如飞。”求亲的经过,甚为有趣。第九十一回:“孟玉楼爱嫁李衙内”就是写此事的。

  (陶妈妈)一直到于西门庆门首,来昭(西门庆旧家人)正在门首立,只见陶妈妈向前,道了“万福”、说道:“动问管家一声,此是西门老爹家?”那来昭道:“你是那里来的?这是西门老爹家,老爹下世了,来有甚话说?”陶妈妈道“累及管家进去禀声。我是本县官媒人,名唤陶妈妈,奉衙内小老爷钧语吩咐,说这宅内有位奶奶要嫁人,敬来说头亲事。”

  按:其实李衙内只是要她去“访求亲事”,“听说这宅内有位奶奶要嫁人”云云,只是她胡编出来,作为提亲的借口的。

  那来昭听得此言,自然很不高兴,于是喝道:

  你这婆子,好不近理,我家老爹,没了一年有余,止有两位奶好守寡,并不嫁人!
 

 

  官威一压 前倨后恭(事在第九十一回)

  来昭不但否认,并责骂陶妈妈:

  “常言:疾风暴雨,不入寡妇之门。你这媒婆,有要没紧,走来瞎撞甚亲事,还不走快着,惹的后边奶奶知道,一顿好打!”

  那陶妈妈笑说,“管家哥,常言:官差吏差,来人不差,小老爹不使我,我敢来做甚么?嫁不嫁,起动进去禀声,我好回话去。”

  陶妈妈有恃无恐,端出“官差”做挡箭牌,反过来催来昭立即给她禀报,来昭登时软了下来。

  这来昭道:“也罢,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少待片时,等我进去。两位奶奶,一位奶奶有哥儿,一位奶奶无哥儿,不知是那一位奶奶要嫁人?”陶妈妈道:“衙内小老爹说。是清明那日郊外曾看见来,是面上有白麻子儿的那位奶奶。”

  来昭刚刚说过“两位奶奶,并不嫁人。”这是以知情人的口气来作“权威”回答的,但一转口就反而要向陶妈妈探听“不知是那一位奶奶要嫁人”了,作者写来昭在官威压顶之下作这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极具讽刺意味。

  这来昭听了,来到后边,如此这般,告月娘说;“县中使了个官媒人在外面。”倒把月娘吃了一惊,说“我家里并没半个字儿迸出,外边人怎得晓得?”来昭道:“曾在郊外清明那日见来,说脸上有几个自麻子儿的那位奶奶。”月娘道:“莫不孟三姐也腊月里萝卜动了心,忽剌八要往前进嫁人?

  按:“前进”在这里是含有“自求出路”之意。对寡妇来说,亦即是要改换环境,择人而事了。月娘怀疑是孟玉楼自己露出要改嫁的口风,于是走去问她。
 

 

  一心想要再嫁(事在第九十一回)

  (吴月娘)一面走到玉楼房中,坐下便间:“孟三姐,奴有件事儿来问你。外边有个保山媒人,说是县中小衙内,清明那日曾见你一面,说你要往前进,端的有此话么?”

  看官听说,当时没巧不成话,自古姻缘着线牵。那日郊外,孟玉楼看见衙内生的一表人物,风流博浪,两家年甲,都相仿佛,又会走马拈弓弄箭。彼此两情四目都有意,已在不言之表。但未知有妻子无妻子?口中不言,心内暗度:“况男子汉已死,奴身边又无所出,虽故大娘有孩儿,明日长大了,各肉儿各疼,归他娘去了,闪约我树倒无阴,竹篮儿打水。”又见月娘自有了孝哥儿,心肠儿都改变,不似往时,“我不如往前进一步、寻上个叶落归根之处,还只顾傻傻地守些甚么?倒没的耽搁了奴的青春、辜负了奴的年少!”正在思慕间,不想月娘进来说此话,正是清明郊外看见的那个人,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羞愧,口里虽说“大娘休听人胡说,奴并没此话。”不觉把脸来飞红了。

  按:这一段是以作者代为“旁白”的手祛与本人的心理结合起来写的,写孟玉楼一心想要改嫁,内心活动,刻画入微、颇似现代的意识流技法。孟玉楼是有之内形之外,吴月娘也是懂得鉴貌辨色,一看她脸上飞红,就知她的心理了。“月娘说:‘既是各人心里事,奴也管不得许多。’”于是叫陶妈妈来问。

  那陶妈妈便道:“小媳妇无事不登三宝殿,奉本县正宅衙内吩咐,敬来说咱宅上有一位奶奶要嫁人,讲说亲事。”月娘说:“是俺家这位娘子嫁人?又没曾传出去,你家衙内,怎得知道?”
 

 

  媒婆一说 千肯万肯(事在第九十一回)

  按:孟玉楼本来是否认要嫁人的,但吴月娘却对陶妈妈承认“是俺家这位娘子嫁人”,那是因为她知道孟玉楼口不对心,所以就索胜替她一口应承了。

  (吴月娘)于是领陶妈妈到玉楼房中,明间内坐下。等够多时,玉楼梳洗打扮出来。那陶妈妈道了万福说道:“就是此位奶奶,果然语不虚传.人材出众,盖世无双,堪可与俺衙内老爹做得个正头娘子。你看:从头看到底,风流实无比;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玉楼笑道:“妈妈休得乱说。且说你衙内,今年多大年纪;原娶过妻小来没有;房中有人也无,姓甚名谁,乡贯何处,地理何方:有官身无官身,从实说来,休要捣谎。”陶妈妈道“天么,天么。小媳妇(媒婆自称)是本县官媒人,不比外边媒人快说谎,我有一句说一句,并无虚假。俺知县老爹,年五十多岁,止生了衙内老爹一人,今年属马的,三十一岁。正月二十三日辰时建生。现做国子监上舍,不久就是举人进士,有满腹文章,弓马熟娴,诸子百家,无不通晓。没有大娘子二年光景。房内止有一个从嫁使女答应,又不出材儿,要寻个娘子当家。”……玉楼道:“你衙内有儿女没有?原籍那里人氏?诚恐一时任满,千山万水带去,奴亲都在此处,莫不也要同他去?”陶妈妈道:“俺衙内老爹身边儿花女花没有,好不单径。原籍是咱北京真定府枣强县人氏,过了黄河,不上六七百里。他家中田连阡陌,骡马成群,人丁无数。走马牌楼,都是抚按明文,圣旨在上,好不赫耀惊人。如今娶娘子到家做了正房,无正房入门为正。过后他得了官,娘子便是五花官浩,坐七香车,为命妇夫人,有何不好?”这孟玉楼被陶妈妈一席话,说得千肯万肯。
 

 

  媒人口吻 如出一辙(事在第九十一回)

  李衙内在旁人眼中是个“风流博浪,懒习诗书”的“棍子”(不务正业的人),这才是真实的李衙内;到了陶妈妈口中,却变成了“满腹文章,弓马熟娴,诸子百家,无不通晓”的“才子”了。这和作者在第七回写媒婆薛嫂劝孟玉楼改嫁给西门庆时,将西门庆夸赞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情形如出一辙。不但媒婆的口吻一样,甚至连孟玉楼提出的问题(查问对方底细)也是大致相同。而孟玉楼亦明知媒婆说的是假,仍然肯嫁。读者若将前后两回(第七回和第九十一回)所写的有关孟玉楼改嫁的文字对照来看,当能更加领略其中的讽刺意味。不过有“大同”也有“小异”,“小异”是李衙内确是并无续弦,娶孟玉楼入门后,对她的爱宠也较西门庆专一。前后的同、异,表现出作者圆熟的技法,“同”是为了加强文字的讽刺性,“异”是为了表现复杂的人生,自我求变.而这“变”也就打破了描写人物的“脸谱”化(西门庆和李衙内虽同是“风流博浪,懒习诗书”,但做人方面,却非同一类型)。

  (孟玉楼)因说“保山(媒人的别称),你休怪我叮咛盘问,你这媒人们说谎的极多,初时说得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及到其间,并无一物.奴也吃人哄怕了。”陶妈妈道:“好奶奶,只要一个比一个,清自清,浑自浑,歹的带累了好的,小媳妇并不捣谎,只依本分说媒,成就人家好事。奶奶肯了.讨个婚帖儿与我。好回小老爹话去。”玉楼取了一条大红缎子,使玳安教铺子里傅伙计,写了生时八字。

  按:孟玉楼已是千肯万肯,盘问媒婆的话,不过是“作状”而己。不过这一段“例行的对话”也表现出了两人说话的技巧。“奴也吃人哄怕了”云云,是孟玉楼暗示听错媒人言,嫁错西门庆的。
 

 

  两媒婆合谋说亲(事在第九十一回)

  至于陶妈妈说的“好奶奶,只要一个比一个,清自清,浑自浑,歹的带累了好的。”言外之意,即是表示自己与以前那个媒婆不同;同时“一个比一个”,也会有李衙内比西门庆好的意思。因是在吴月娘面前,所以两人都是不便“直白”地说西门庆的坏话。

  吴月娘本来就不反对孟玉楼改嫁,孟玉楼自己既然肯了,她当然是没问题。不过,按照规矩,妾侍改嫁还是要得到大妇点头才能算数,于是她便说:

  你当初原是薛嫂儿说的媒,如今还使小厮叫将薛嫂儿来,两个同拿了帖儿去说此亲事。才是理。
 

  新旧两个媒婆会合,同去说亲。于是又多了一段“插曲”,加强了喜剧的滑稽味道。陶妈妈本是在不久之前还说旧媒婆是“浑”,自己是“清”的;到了同去说亲,为了共同的利益,大家就不“同行排挤”,而变成了联手的“老友记”了。

  陶妈妈在路上问薛嫂儿:“你就是这位娘子的原媒?”薛嫂道:“然者,便是。”陶妈妈问她原先这里根儿(底细):“是何人家的女儿?嫁这里是女儿,是再婚儿?”这薛嫂儿便一五一十,把西门庆当初从杨家娶来的话,告诉一遍。(陶妈妈)因见婚帖儿上写“女命三十七岁,十一月二十七日子时生”,说“只怕衙内嫌娘子年纪大些,怎了?他今才三十一岁,倒大六岁。”薛嫂道:“咱拿了这婚帖儿,交个路过的先生算,看年命妨不妨碍,若是不对,咱瞒他几岁儿。”

  结果,她们花了“三分命金”,叫个算命的,把孟玉楼的年纪改为三十四岁,两人拿婚帖去见李衙内,薛嫂大落嘴头,“妻大两,黄金长;妻大三,黄金山”说得李衙内连连道好。其实这两句话,也是她曾经对西门庆说过的(孟玉楼比西门庆长两岁)。
 

 

  玉楼改嫁够风光(事在第九十一回)

  由于孟玉楼的人缘甚好,与吴月娘尤其相得,所以她这次改嫁,倒是颇为“风光”的;她原来带来西门庆家的嫁妆,吴月娘也都让她带去。书中写:

  县中拨了许多快手闲汉来,搬抬孟玉楼床帐嫁妆箱笼,月娘看看,但是她房中之物,尽数都教她带去。原旧西门庆在日,把她一张八步彩漆床陪了大姐,月娘就把潘金莲房那张□(王累)钿床赔了她。玉楼教兰香跟她过去,留下小鸾与月娘看哥儿(按:兰香、小鸾都是玉楼自己买的丫头),月娘不肯,说“你房中丫头,我怎好留下你的,左右(反正之意)哥儿有中秋儿、绣春和奶子也够了。”玉楼止留下一对银回回壶与哥儿耍子,做一念儿(做个纪念),其余都带过去了。
 

  下面一段写孟玉楼“出门”时候的情形。

  到晚夕,一顶四人大娇.四对红纱铁络灯笼、八个皂隶跟随,来娶孟玉楼。玉楼戴着金梁冠儿、插着满头珠翠、胡珠环子,身穿大红通袖袍儿,系金镶玛瑙带、玎珰七事,下着柳黄百花裙,先辞拜西门庆灵位,然后拜月娘。月娘说道:“孟三姐,你好狠也,你去了,撒的奴孤另另独自一个,和谁做伴儿?”两个携手哭了一回,然后家中大小都送出大门。媒人替她戴上红罗销金盖袱,抱着金宝瓶.月娘守寡出不得门,请大姨送亲,穿大红妆花袍儿,翠蓝裙,满头珠翠,坐大桥,送到知县衙里来。

  按:“皂隶”即衙门里的差役,衙内迎亲,差八个皂隶跟随,亦可谓隆重其事矣。月娘与玉楼表现得难舍难分,纵然是“假戏真做”,多少也表现了一点“人情味”。当然,月娘之所以有这点“人情味”,那亦是因为孟玉楼改嫁的对象乃是本县的衙内也。作者写孟玉楼改嫁之风光,是刻露了人清世相的。
 

 

  旁人的议论(事在第九十一回)

  孟玉楼风光改嫁,是西门庆去世之后,轰动清河县的一件“大事”,因此作者夹叙旁人议论。

  满街上人看见说:此是西门庆大官人第三娘子,嫁了知县相公儿子衙内,今日吉日良时,娶过门。也有说好,也有歹的。说好者,“当初西门大官人怎的为人做人.今日死了.止是他大娘子守寡正大,有儿子,房中搅不过这许多人来,都教各人前进来,甚有张主。”有那说歹的,街谈巷议,指戮说道:“此是西门庆第三个小老婆,如今嫁人了。当初这厮在日,专以违天害理,贪财好色,奸骗人家妻子,今日死了,老婆带的东西,嫁人的嫁人.拐带的拐带,养汉的养汉,做贼的做贼.都野鸡毛儿零撏了。常言三十年远报,而今眼下就报了。”旁人都如此发这等畅快言语。

  按:“拐带的”指孙雪娥,她是夹带财物和家人来旺私奔的;“养汉”的指潘金莲;“做贼的”指李娇儿,她是“盗财归院”的。作者在这里虽然是用第三者叙述写法来作为街坊的议论,但重点则明显是摆在“说歹的”这一方。“说好的”则只是赞吴月娘让众妾各奔前程为“有张主”而已(按:“张主”、“主张”同义)。“说好的”对“西门大官人怎的为人做人”虽不置一词,但这个“不置一词”的本身,亦已是含有贬义了。又,作者虽然不加意见,但他在叙述“说了的”议论之后,插上一句“旁白”,“旁人都如此发这等畅快言语”,“畅快”二字亦已是间接表示他是同意“说歹的”议论了。

  孟玉楼嫁了给李衙内,甚得宠爱,不过也并非全无风波,风波来自衙内前妻带过来的一个陪嫁丫头,“约三十年纪,名唤玉簪儿”。此人“专一搽脂抹粉,作怪成精。”主妇死了,她一心以为有鸿鹄之将至的。
 

 

  孟玉楼的忍功(事在第九十一回)

  (这丫头)赶着玉楼也不叫娘,只你也我也的。无人处,一个屁股就同在玉楼床上坐,玉楼亦不去理她。她背地又压伏兰香、小鸾,说:“你休赶着我叫姐,只叫姨娘,我与你娘系大小五分。”又说:“你只背地叫罢,休对着你爹叫……”后来几次见衙内不理她,她就撒懒起来,睡到日头半天还不起来,饭儿也不做,地儿也不扫。玉楼吩咐兰香,小鸾,“你休靠玉簪儿了,你二人自去厨下做饭,打发你爹吃吧。”她又气不愤,使性谤气摔家打活,在厨房内打小鸾,骂兰香,“贼小奴才,小淫妇儿.砌磨也有个先来后到,先有你娘来?先有我来?都你娘儿们占了吧。不献这个勤儿也罢了。当原先俺死了那个娘.也没曾失口叫我声玉簪儿,你进门来几日?就题名道姓叫我!?我是你手里的人怎的?你未来时我和俺爹同床共枕,那一日不睡到齐时(吃饭的时候)才起来,和我两个如糖拌蜜,如蜜搅酥油一般打热。房中事,那些儿不打我手里过?自从你来了,把我蜜罐儿也打碎了,把我姻缘也拆开了?……你当初在西门庆家,也曾做第三个小老婆来,你小名儿叫玉楼,敢说老娘不知道?你来在俺家,你识我见,大家脓着些罢了。

  按:李衙内其实是并未“收用”玉簪儿的,她要孟玉楼的丫头叫她做姨娘,并夸耀她自己和衙内的亲密关系,只不过是自高身价而已。但从这段描写中,也可见到旧社会中底层妇女的悲哀,身为丫头的玉簪儿竟以不得“升级”做妾为耻。

  玉簪儿开头还是指桑骂槐,后来就简直是指明孟玉楼来骂了,书中写“玉楼在房中听见,气的发昏”,但却“不敢声言对衙内说”。这固然显出她的“忍”字功夫,但也来尝不可视为她的一种策略。
 

 

  李衙内怒打玉簪儿(事在第九十一回)

  一日热天,也是合当有事,晚夕衙内吩咐她(玉簪儿)厨下热水,拿浴盆来房中,要和玉楼洗澡。玉楼便说:“你教兰香热水吧,休要使她。”衙内不从,说道:“我偏使她,休要惯了这奴才。”玉簪儿见衙内要水和妇人洗澡,共浴兰汤,效鱼水之欢,偕于飞之乐。心中正没好气,拿浴盆进房,往地下只一墩,用大锅烧上一锅滚水,口内喃喃呐呐地说道:“也没见这浪淫妇,刁钻古怪禁害老娘?……像我与俺主子睡,成月也不见点水儿,也不见展污了甚么佛眼儿,偏这淫妇,会两番三次刁蹬老娘。”直骂出房间来。玉楼听见,也不言语。衙内听了此言,心中大怒,澡也洗不成,精脊梁□(左革右及)着鞋,向床头取拐子,就要走出来。妇人(玉楼)拦阻住.说道:“随她骂吧,你好惹气?……”衙内那里按纳得住,说道:“你休管她,这奴才无礼!”向前一把手,采住她头发,拖踏在地下,抡起拐子,雨点打将下来。饶玉楼在旁劝着,也打有二三十下在身。

  按:从孟玉楼以往的行事来看,她绝不是一个“好欺负”的人,她何以肯这样容忍玉簪儿呢?依我看,这正是她排除情敌的手段。先说一个历史故事作为论证的例子。春秋时,郑庄公(寤生)有个弟弟名段,庄公的母亲偏爱段,曾经请求丈夫(郑武公)废长立幼,丈夫不允。后来庄公即位对段更加纵容,凡所求无不应。甚至将最大的京邑封他,人称“京城大叔”。有臣下劝谏道:“他的封赏是不合制度的,你让他这样胡作非为,怎么得了?”庄公回答:“多行不义必自毙,你等着瞧吧!”后来段果然谋反,而庄公也就得以名正言顺地讨伐他,将他驱逐出国了。事见《左传·郑伯克段于鄢》。
 

 

  “闹剧”的背后(事在第九十一回)

  孟玉楼也许未读过《左传》,但她对待玉簪儿的手段,可说是和郑庄公让弟弟“多行不义必自毙”的手段如出一辙。不同的只是,孟玉楼是假借丈夫李衙内之手来排除玉簪儿而已。孟玉楼“屈己忍让”的结果,令得玉簪儿更加骄狂,连衙内也看不过眼,认为“休要惯了这奴才”了。

  李衙内将玉簪儿痛打一顿,“打的这个丫头急了,跪在地下”,但求衙内放她出去。

  衙内听了,亦发恼怒起来,又狠(打)了几下。玉楼劝道:“她既要出去.你不消打,倒没得气了你。”衙内随令伴当,即时叫将媒人陶妈妈来,把玉簪儿领出去,变卖银子来交。

  就这样,孟玉楼便得以顺利地排除这个前房留下来的大丫头,自己还可以充当好人,这效果不是比亲自出手来对付玉簪儿更好吗?

  从第九十一回“孟玉楼爱嫁李衙内,李衙内怒打玉替儿”中,读者不但可以见到孟玉楼手段的高明,还可以体会得到作者是通过“闹剧”的手法,揭露和嘲讽了造成这个“悲剧小人物”的社会因素。封建社会的陪嫁丫头,惯例常被主人“收房”,一般的陪嫁丫头也多以此为“最佳出路”,因而也就造成了像玉簪儿这种“求为姨娘而不可得”的悲哀。表面看来,玉簪儿是个愚昧无知,贪慕虚荣、惹人讨厌的婢女,但究其实她只不过是男权社会中的牺牲品而已。作者在开头虽然是以“嘲弄”的笔墨来写这个小人物,但最后却是以玉簪儿之被主人“变卖”告终。这就具有更高层次的悲剧意味了。

  孟玉楼之狠、稳兼备的手段,还见于她之对付陈经济的那段故事。
 

 

  陈经济起意讹诈(事在第九十二回)

  陈经济自从被吴月娘赶出岳家之后,虽然上东京取回父亲的一些遗产,但挥霍无度,花得也差不多了。于是就想借以前拾到孟玉楼的一根头簪作因由,去把孟玉楼进行讹诈。不料讹诈不遂,反而吃了一场官司。第九十二回“陈经济被陷严州府”,写的就是这件事情。作者首先写陈经济起意讹诈的背景:

  (陈经济)一日打听孟玉楼嫁了李知县儿子李衙内,带过许多东西去。三年任满,李知县升在浙江严州府做了通判,领凭起身,打水路赴任去了。这陈经济因想起昔日在花园中拾了孟玉楼那根簪子,吃醉又被潘金莲所得,落后还与了他,收到如今。就把这根簪子做个证见把柄,赶上严州去,只说玉楼先与他有了奸,与了他这根簪子,不合又带了许多东西嫁了李衙内,都是昔日杨戳寄放金银箱笼应没官之物,“那李通判一个文官,多大汤水,听见这个利害声口,不怕不教他儿子双双手把老婆奉与我。”

  按:“凭”是凭照,此处指委任状。“把物赶上”,将东西带往,此物即那根簪子也。杨戬是被参劾论处的禁军提督,陈经济之父陈洪是他的党羽,同案被参,革职充军(见第十七回)。这段写陈经济自以为是打的如意算盘,意图财色兼收;其实却是完全不切实际的幻想。可见陈经济的幼稚与无聊。

  陈经济的行事更是非常可笑,他跑到严州,“买了四盘礼物,两匹纻丝尺头,两坛酒,陈安(他的老家人)押着,他便拣选衣帽齐整,眉目光鲜,径到府衙内。”央求门吏通报,自称是“通判李老爷衙内新娶娘子的亲,孟二舅来探望。”居然自称是孟玉楼的兄弟,连姓也改了。
 

 

  冒认亲属 见孟玉楼(事在第九十二回)

  下面一段写陈经济拜会李衙内、孟玉楼夫妇的情形。

  这门吏听了不敢怠慢、随即禀报进去。衙内正在书房中看书,听见是夫人兄弟,令左右先把礼物抬进来,一面忙整衣冠,道:“有请”,把陈经济请入府衙厅上,叙礼分宾主坐下,说道:“前日做亲之时,怎的不会二舅。”经济道:“在下因在川广贩货,一年方回。不知家姐嫁与府上,有失亲近。今日敬备薄礼来看看家姐。”李衙内道:“一向不知,失礼!恕罪恕罪!”须臾,茶汤已罢,衙内令左右:“把礼帖并礼物取进去,对你娘说,二舅来了。”孟玉楼正在房中坐的,只听小门子进来报说孟二舅来了。玉楼道:“一二年不曾回家,再有那个孟舅?莫不是我二哥孟锐来家了?千山万水来看我。”只见伴当拿进礼物和帖儿来,上面写着“眷生孟锐”,就知是她兄弟。一面道“有请”,令兰香收拾后堂干净,玉楼装点打扮,伺候出见。

  只见衙内让进来,玉楼在帘内观看,可霎作怪,不是她兄弟,却是陈姐夫。“他来做甚么,等我出去,看他怎的说话?常言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乡中水,虽然不是我兄弟,也是我女婿人家。”一面整装出来拜见。那经济说道:“一向不知姐姐嫁在这里,没曾看得。”正说得这句,不想门子来请衙内,外面有客人来了。这衙内吩咐玉楼,“管待二舅”就出去待客去了。

  按:孟玉楼是有个在外经商的二哥,在书中未露过面的。陈经济冒充她的二哥,可谓大胆之极。孟玉楼没有当面拆穿他的谎言,显出她的“厚道”之处。她的做人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
 

 

  同情他的遭遇(事在第九十二回)

  玉楼见经济磕下头,连忙还礼,说道:“姐夫免礼,那阵风儿,刮你到此处。”叙毕礼数,让坐。叫兰香看茶出来,吃了茶,彼此叙了些家常话儿。玉楼因问“大姐好吗?”经济就把从前西门庆家中出来,并讨箱笼的一节话,告诉玉楼。玉楼又把清明节上坟,在永福寺遇见春梅,在金莲坟上烧纸的话告诉他。又说:“我那时在家中,也常劝你大娘,疼女儿就疼女婿,亲姐夫不曾养活了外人。她听信小人言语,把姐夫打发出来,落后姐夫讨箱子,我就不知道。”经济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与六姐相交,谁人不知。生生吃她信奴才言语,把她打发出去,才吃武松杀了。”

  按:孟玉楼明知陈经济行为不正,但对他的遭遇(被吴月娘赶出来)仍然表示同情,这些话未必出于真心,但却见到玉楼处事的世故圆滑。在他们“闲叙家常”的谈话中,谈得最多的是潘金莲。陈经济并不讳言他与潘金莲的不正当关系;孟玉楼特别提及她给潘金莲上坟烧纸,亦是借此表示她与潘金莲的交情死生如一。孟玉楼虽然没有明言,但话语中对陈、潘的关系表示谅解,却是不言而喻的。不过,孟玉楼的说话还是很有分寸的,待到陈经济因潘金莲被武松所杀一事迁怒于吴月娘之时,她就没有跟着他骂吴月娘了。她只劝他“姐夫也罢,丢开了手的事,自古冤仇只可解。”“丢开了手的事”云云,亦即暗示陈、潘这段孽缘,是应该告一段落了。另外,她问陈经济的第一句话“大姐好么?”其中自亦寓有提醒他不要忘了妻子之意(大姐即陈经济之妻西门大姐)。她会拣陈经济喜欢听的话来说,但亦非一味讨好陈经济。这些地方都可见到孟玉楼很会做人,亦很“理胜”的。
 

 

  陈经济调戏孟玉楼(事在第九十二回)

  孟玉楼在接见陈经济之初,是对他表现得很有“人情味”,甚至对他的不正当行为也表示宽恕。但这“宽恕”是有限度的,待到她知道陈经济的“来意不善”之时,她就使出辣手了。

  (陈经济)因见妇人姐夫长、姐夫短叫他,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这淫妇怎的不认范,只叫我姐夫。待我慢慢地探她。”当下酒过三巡.肴添五道,彼此言来语去,说得入港。这经济酒盖着脸儿,常言酒情深似海,色胆大如天,见无人在跟前,先丢的几句邪言说入去,说道:“我兄弟思想姐姐,如渴思浆,如热思凉。想当初在丈人家,怎的在一处下棋抹牌、同坐双双,似油瓶盖一般,谁承望今日各自分散,你东我西。”玉楼笑道:“姐夫好说,自古清者清而浑者浑,久而自见。”这经济笑嘻嘻向袖中取出一包双人儿的香茶.递与妇人,说:“姐姐你若有情,可怜见兄弟,吃我这个香茶儿。”说着,就连忙跪下。那妇人登时一点红从耳畔起,把脸飞红了,一手把香茶儿掠在地上说道:“好不识人敬重!奴好意递酒与你吃,倒戏弄我起来!”就撇了酒席,往房里去了。

  孟玉楼也并非一下子就把事情“做绝”,她的处事倒是合乎情理的。在陈经济开始吐露邪念之时,她先是用言语来点醒他,“清者清浑者浑”云云,即是表示自己立场的。“清”者是她自己,“浑”者则是暗讽陈经济兼及潘金莲了。而且这几句话她还是笑着说的,好让陈经济自下台阶。但偏陈经济就是这么“浑”,也不知是否听不懂她的话还是故意装作不懂,更进一步去调戏她。这就惹起孟玉楼的怒火,和他翻脸了。但至此也还只是止于翻脸而已,未曾想到要下辣手的。
 

 

  将计就计扮笑脸(事在第九十二回)

  如果陈经济稍微聪明一点,到了这个时候,知难而退,也就可以没事了。他可还是满肚密圈,以为按照自己的原定计划行事,就可以使到孟玉楼甘心受他吓骗,让他财色兼收。书中写:

  经济见她不就范,一面拾起香茶来,发话道:“我好意来看你,你倒变了卦儿。你敢说你嫁了通判儿子,好汉子不睬我了?你当初在西门庆家做第三个小老婆,没曾和我两个有首尾?”因向袖中取出旧时那根金头银簪子,拿在手内说:“这是谁人的,你既不和我有奸,这根簪儿怎落在我手里?上面还刻着玉楼名字。你和大老婆串通了,把我家寄放的八箱子金银细软、玉带宝石东西──都是当朝杨戬寄放应没官之物,都带来嫁了汉子!我教你不要慌,到八字八镬儿上和你答话!”

  按:“八字八镬儿上”指关键之处。陈经济编了一套诬陷孟玉楼的谎言,想迫她就范,其愚真不可及!孟玉楼是在知道陈经济立下如此可恨的坏心肠之后,才下了决心,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的。

  玉楼见他发话,拿的簪子委得她头上戴的金头莲瓣簪儿,“昔日在花园中不见,怎的落在这短命手里?”恐怕嚷得家下人知道,须臾变作笑吟吟脸儿,走将出来,一把手拉经济说道:“好姐夫,奴斗你耍子,如何就恼起来?”因观看左右无人,悄悄说“你既有心奴亦有意。”两个不由分说,搂着就亲嘴。这陈经济把舌头似蛇吐信子一般,就舒到她口里,教她咂,说道:“你叫我声亲亲的丈夫,才算你有我之心。”妇人道:“且禁声,只怕有人听见。”

  按:孟玉楼是故意让他占点小便宜,好令他上大当的。后文自见。
 

 

  设下陷阱 对付混蛋(事在第九十二回)

  经济悄悄向她说,“我如今治了半船货,在清江浦等候。你若肯下顾时,如此这般,到晚夕假扮门子私走出来,跟我上船家去,成其失妇,有何不可?他(指李通判)一个文职官,怕是非,莫不敢来找寻你不成?”妇人道:“既然如此,也罢。”约会下:“你今晚在府墙后等着,奴有一包金银细软,打墙伤系过去,与你接了。然后奴才扮作门子,打门里出来,跟你上船去罢。”

  陈经济自以为得计,却不知正是中了别人之计。他不但是个大坏蛋,更是个大笨蛋。至此作者也忍不住要站出来议论他了。

  看官听说,正是佳人有意,那怕粉墙高万丈;红粉无情,纵然共坐隔千山。当时孟玉楼若嫁得个痴蠢之人,不如经济,经济便下得这个锹镢着,如今嫁了李衙内,有前程,又是人物风流,青春年少,恩情美满,她又勾你做甚?休说平日又无连手。这个郎君,也是合当倒运,就吐实话泄机与她,倒吃婆娘赚了。正是: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难保不怀毒!

  按:孟玉楼当然亦非三贞九烈,她之所以拒绝陈经济,主要原因乃是因陈经济本身所具的条件,远远不及她现在所嫁的丈夫之故。作者对孟主楼的心理分析是很恰当的。“平日又无连手”这句是点明孟玉楼以往与陈经济并无奸情,从侧面揭破陈经济诬陷孟玉楼的谎言。

  陈经济一走,孟玉楼就对丈夫说明真相。李衙内问她“你兄弟往那里下处,我明日回拜他去。”孟玉楼便说:“那里是我兄弟,他是西门庆家女婿,如此这般,来勾搭要拐我出去!”
 

 

  玉楼定计 陷害经济(事在第九十二回)

  孟玉楼不但揭穿陈经济的身份,还定下计谋交丈夫执行,陷害陈经济。

  (孟玉楼道)“奴已约下他,今晚夜至三更,在后墙相等。咱不好将计就计,把他当贼拿下,除其后患如何?”衙内道“区耐这厮无端,自古无毒不丈夫,不是我去寻他,他自来送死。”一面走出外边,叫过左右伴当、心腹快手,如此这般预备去了。

  按:孟玉楼是用商量的口吻和丈夫说的,“咱不好将计就计”即是问丈夫“好不好”这样。在对话中是省字句法。“无端”即无行。李衙内是个拿不出主意的人,见妻子定的好计,自是言听计从了。

  陈经济果然中计,下面一段写他自投罗网的情形。

  这陈经济不知机变,至半夜三更,果然带领家人陈安,来府衙后墙下,以咳嗽为号。只听墙内玉楼声音、打墙上掠过十条索子去那边,系过一大包银子来。原来是库内拿的二百两赃罚银子。这经济才教陈安拿着走,忽听一声梆子响,黑影里闪出四五条汉子,叫声“有贼了!”登时把经济连陈安都绑了。禀知李通判,吩咐都且押送牢里去,明日问理。

  孟玉楼用的是插赃嫁祸之计,手段确是甚为狠毒的。不过这也是陈经济咎由自取,怪不得孟玉楼的。孟玉楼的所为只是“遇文王,兴礼乐;遇桀纣,动刀兵”而已。

  李衙内的父亲官居通判,是严州知府的副手,他拿下“盗库银”的陈经济,是要交给正职的知府审问、定罪的。陈经济“不幸中之幸”,碰上的倒是个“好官”。
 

 

  陈经济公堂喊冤(事在第九十二回)

  原来严州正堂知府,姓徐,名唤徐□(上山下封).系陕西临洮府人氏,庚戌进士,极是个清廉刚正之人,次日早升堂,左右排两行官吏。这李通判上去画了公座、库子呈禀贼情事,带陈经济上去,说:“昨夜至三更时分,有先不知名、今知名贼人二名:陈经济、陈安,锹开库门锁匙,偷出赃银二百两,越墙而过,致被捉获,来见老爷。徐知府喝令带上来……见(陈经济)年少清俊,便问“这厮是那里人氏?因何来我这府衙公廨,夜晚做贼,偷盗官库赃银数多,有何理说?那陈经济只顾磕头声冤。徐知府道:“你做贼如何声冤?”李通判在旁欠身便道:“老先生不必问他,眼见得赃证明白,何不加起刑来。”徐知府即令左右拿下去.打二十板。李通判道:“人是苦虫,不打不成!不然这贼便要展转。”当下两边皂隶把经济、陈安拖翻.大板打将下来。这陈经济口内只骂:“谁知淫妇孟三儿,陷我至此,冤哉!苦哉!”这徐知府终是黄堂出身官人,听见这一声,必有缘故,才打到二十板,喝令:“住了!且收下去监去,明日再问。”李通判道:“老先生不该发落他。常言: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从容他一夜不打紧,就翻异口词(意即翻供)。”徐知府道:“无妨。我自有主意。”当下狱卒把经济、陈安押送监中去讫。

  按:这一段写出两种不同的官吏面目。李通判说的“人是苦虫,不打不成!”自是一派酷吏口吻;但那号称“清廉刚正”的徐知府见陈经济长得相貌清秀,就动了爱怜之心(后来还轻信了他的片面之词,将他释放),所谓“好官”云云,其实也是要打问号的。文中的“展转”作反复解,意指犯人翻供;“黄堂”是太守(知府)的别称。

  下文一段写徐知府如何“设计探真情”。
 

 

  “清官”的自以为是(事在第九十二回)

  这徐知府心中有些疑忌,即唤左右心腹近前,如此这般,“下监中探听经济所犯来历,即便回报。”这干事人假扮作犯人,和经济晚间在一□(左木右匣)上睡,问其所以,“我看哥哥青春年少,不是做贼的。(何以)今日落在此刑宪,打屈官司?”经济便说“一言难尽,小人本是清河县西门庆女婿,这李通判儿子新娶的妇人孟氏.是俺丈人的小,旧与我有奸的;今带过我家老爷杨戬寄放十箱金银宝玩之物来他家,我来此间问她索讨,反被她如此这般欺负,把我当贼拿了,苦打成招,不得见其天日,是好苦也!”这人听了,走来退厅(后厅),告报徐知府。知府道:“如何!我说这人声冤叫孟氏,必有缘故。”到次日升堂,官吏两旁侍立,这徐知府把陈经济、陈安提上来,摘了口词,取了张“无事”的供状,喝令释放。李通判在旁边不知,还再三说“老先生,这厮贼情既的,不可放他!”反被徐知府对佐贰官尽力数说了李通判一顿。说:“我居本府正官,与朝廷干事,不该与你家官报私仇,诬陷平民作贼。你家儿子娶了他丈人西门庆妾孟氏,带了许多东西应没官赃物金银箱笼来,他是西门庆女婿,径来索讨前物,你如何假捏贼情,拿他人入罪、教我替你家出力?做官养儿养女也要长大,若然如此,公道何存?”当厅把李通判数说得满面羞,垂首丧气而不敢言。陈经济与陈安便释放出去了。

  按:徐知府自以为定的好计,探出真情,却不知陈经济所说的“真情”亦是虚捏事实,一派胡言。此段写清官的“自以为是”,可说是更深层地鞭挞了封建时代的人治制度,谁的官大,谁说了算。不过比起李通判这种“酷吏”,徐知府也还算是“好一些”的。
 

 

  李衙内惨遭责打(事在第九十二回)

  陈经济的官司是了结了,但还有余波,波及李衙内遭受乃父责打。

  这李通判回到本宅,心中十分焦躁,夫人便问“相公每常退衙,欢天喜地,今日这般心中不快,何说?”那李通判大喝一声,“你妇女人家,晓得甚么。养的好不肖子!今日吃徐知府当堂对众同僚官吏,尽力上数说了我一顿,可不气杀我也!”夫人慌了,便问甚么事。李通判即把儿子叫到跟前,喝令左右:“拿大板来,气杀我也!”说道:“你当初为娶这个妇人来家,今时她家女婿因这妇人带了许多妆奁金银箱笼,口口声声称是当朝逆犯杨戬寄放应没官之物,来问你要,说你假盗出库口官银,当贼情拿他。我通一字不知,反被正宅徐知府对众数说了我这一顿,此是我头一日官未做,你照顾我的!我要你这不肖子何用。”即令左右,雨点般大板打将下来,可怜打得这李衙内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夫人见打得不像模样,在旁哭泣劝解。孟玉楼又在后厅角门首掩泪潜听。当下打了三十大板,李通判吩咐左右,押着衙内,“即时与我把妇人打发出门,令她任意改嫁,免惹是非,全我名节。”

  按:这一段写李通判在衙门受了上司的气,回家却把气发泄在儿子身上。同时也写出了李通判的糊徐。在事发之初,他也不问问以陈经济这样的“斯文败类”,有何本领能偷库银;受上司气后,也不问问对方指责的孟玉楼搬来逆犯杨戳的金银箱笼云云是否事实,这就要把媳妇赶出去了。李衙内本来是个花花公子,不过他对孟玉楼倒是颇有“真情”的。他和陈经济是不同类型的。下面一段写李衙内虽遭责打,但却仍然要维护孟玉楼的情形。
 

 

  孟玉楼的归宿(事在第九十二回)

  那李衙内心中怎生舍得离异,只顾在父亲跟前哭啼哀告,“宁把儿子打死在爹爹跟前,并舍不得妇人。”李通判把衙内用铁索墩锁在后堂,不放出去,只要囚禁死他。夫人哭道:“相公,你做官一场,年纪五十余岁,也只落得这点骨肉,不争为这妇人,你囚死他?往后你年老休官,倚靠何人?”李通判道:“不然。他在这里.须带累我受人气。”夫人道:“你不容他在此,打发他两口儿,上原籍真定府家去便了。”通判依听夫人直言,放了衙内,限三日就起身,打点车辆,同妇人归枣强县,家里攻书去了。

  按:李衙内的为人前文已有说明,是个“一生风流博浪,懒习诗书”的花花公子,所谓“回原籍家里攻书”云云,当然只是他母亲代他求情的借口。不过,对孟玉楼来说,有个真正爱她的丈夫,倒也可以算得是有个好归宿了。在西门庆的妾侍之中,也只有她一个人是获得比较好的下场的。

  至于那个坏蛋兼傻瓜的陈经济,虽然得免这场官司,但也是够惨的了。书中写:

  却表陈经济与陈安出离严州府,到寺中取了行李,径往清江浦陈二店中来寻杨大郎(注:杨大郎是帮他做买卖的伙计,是个浑号“铁指甲”的著名骗子)陈二说:“三日前往府前寻你去,说你监在牢中,他收拾了货船,起身往家中去了。”这经济未信,往河下觅船只,扑了空,说道:“这天杀的,如何不等我来,就起身去了。”况新打监中出来,身边盘缠己无,和陈安不免搭在人船上,把衣衫解当,讨吃归家。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随路找寻杨大郎,并无踪迹……甚是凄凉。

  陈经济是自作自受,不值得可怜。可怜的是他的妻子西门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