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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桂姐的描写

 

 

 

  李桂姐拜干娘(事在第三十二回)

  西门庆当了官,来趋奉他的,除了官场中人之外,还有妓院的人。第三十二回写李桂姐拜吴月娘做干娘一节,颇具谐趣,也是值得介绍的。

  (李桂姐)见西门庆做了提刑官,与虔婆铺谋定计。次日,买了盒果馅饼儿,一副豚蹄,两只烧鸭,两瓶酒,一双女鞋,教保儿挑着盒担,绝早坐轿子前来,要拜月娘做干娘,她做干女儿。进来先向月娘笑嘻嘻插烛也似拜了四双八拜,然后才与她姑娘和西门庆磕头,把吴月娘哄得满心欢喜。

  按:李桂姐是西门庆第二房妾侍李娇儿的侄女,又是西门庆的相好,现在却变成了他的干女儿。而且吴月娘的年纪也不过只比李桂姐大几岁而已。不过,这个“闹剧”表面看来虽是滑稽可笑,其实也表现了妓女为了求得保障而不惜采取任何手段来巴结大户人家。

  李桂姐做了吴月娘的干女儿,自觉“地位”提高,在同伴面前,就禁不住作得意状了。下面一段写她和同院妓女吴银儿、郑香儿、韩钏儿在西门家中的情形。

  (李桂姐)坐在月娘炕上,和玉箫(月娘婢)两个剥果仁儿装果盒。吴银儿、郑香儿、韩钏儿在下边杌儿上一条边坐的。那桂姐一径抖擞精神,一回叫:“玉箫姐,累你,有茶倒一瓯子来我吃”,一回又叫“小玉(另一婢)姐,你有水盛些来我洗这手”。那小玉真个拿锡盆舀了水,与她洗了手。吴银儿众人都看她睁睁的、不敢言语。桂姐又道:“银姐,你三个拿乐器来,唱个曲儿与娘听。我先唱过了。”

  她的“得意”,虽然受到同伴妒忌(吴银儿后来就效法她拜李瓶儿做干娘),但在西门庆家中,她这干女儿的身份,却并不受人重视。有一回她甚至受到傍友的侮辱。
 

 

  李桂姐陪酒受辱(事在第三十二回)

  有一天西门庆宴请以乔大户为首的一班客人,唤了三个粉头陪酒,应伯爵要讨好贵客,问西门庆,为何不叫李桂姐出来.西门庆初时推说“她今日没来。”应伯爵说是刚才还听见桂姐在后边唱。西门庆的谎话被戳穿,只好叫玳安去请李桂姐出来。桂姐初时不肯,但听得是西门庆的命令,无可奈何,也只能应召了。书中写:

  桂姐道:“头里我说不出去,又来叫我。”玳安道:“爹被众人缠不过,才使进小的来。”月娘道:“也罢,你出去递巡酒儿,快下来就是了。”(桂姐)于是向月娘镜台前,重新妆点,打扮出来。

  (李桂姐)朝上席不当不正,只磕了一个头,就用洒金扇儿掩面,佯羞整翠,立在西门庆面前。西门庆吩咐玳安放锦杌儿在上席,教她与乔大户捧酒。乔大户倒忙欠身道:“倒不消劳动,还有列位尊亲。”西门庆道:“先从你乔大爹起。”这桂姐于是轻摇罗袖,高捧金樽,递乔大户酒。伯爵在旁说道:“乔上尊,你请坐,教她服侍。丽春院粉头,供唱递酒是她的职份,休要惯了她。”乔大户道:“二老,此位姐儿乃是这大官府令翠,在下怎敢起动,使我坐起不安。”伯爵道:“你老人放心,她如今不做娘子了,见大人做了官,情愿认做干女儿了。”那桂姐便脸红了。

  按:“令翠”与“令宠”通。乔大户知道李桂姐是西门庆宠爱的妓女,所以初时不敢要她陪酒。应伯爵于是说出“她不做婊子做干女儿”的身份,嘲讽得十分露骨。而西门庆看着她受傍友侮辱,亦不以为意。可见到这个“干女儿”他其实也是毫不看重的。
 

 

  深入内心的描写(事在第五十一回)

  别的章回小说也常有写傍友的,但大都只是把傍友写成丑角,只写出他们谄媚奉承的一面。像《金瓶梅》这样深人傍友内心的描写,是绝无仅有的。

  同样,在写李桂姐这个小人物时,《金瓶梅》作者也用“多元化性格”的表现手法,写出了一个妓女复杂的心理活动,达到了很高度的写实境界。这也是与别的不同的。

  李桂姐惹了官司,跑来向西门庆哭诉:

  “把妈唬得魂儿也没了,只要寻死。今日县里皂隶,又拿着票喝啰了一清早,起身去了。如今坐名儿只要我往东京回话去。爹,你老人家,不可怜见救救儿?”

  西门庆道:“既是恁的,你且在我这里住两日,倘人来寻你,我就差人往县里替你说去……就说桂姐常在我这里答应,看怎的免提她吧。”

  书童回报,说是这是东京上司行下来的批文,委托县官拿人,要免提还得往东京上司处说去。西门庆遂叫家人来保“你明日且往东京,替桂姐说说这勾当来。见你翟爹,如此这般。”即是叫他去走蔡太师府管家翟谦的门路。如此一桩小事,出动到太师府管家,自是可以了结了。

  那晚大家在吴月娘房里吃酒,桂姐叫丫头玉箫递琵琶来给她唱个曲儿与大家听。

  月娘道:“桂姐,你心里热刺刺的,不唱罢。”桂姐道:“不妨事,等我唱。见爹娘替我说人情去了,我这回不焦了。”孟玉楼笑道:“李桂姐,倒还是院中人家娃娃,做脸儿快。头里一来时,把眉头忔皱着,焦的茶儿也吃不下去。这回说也有,笑也有。”当下,桂姐轻舒玉指,顿拨水弦,唱了一会。
 

 

  桂姐付出的代价(事在第五十二回)

  孟玉楼奇怪她的心情转变得这样快,初来时还是皱着眉头心焦得茶也吃不下去的,一会儿就有说有笑了。“做脸儿”即脸上的表情。这段描写,有明暗两层意思。明的是:由于妓女所处的生活环境,她是必须像戏子一样,即使是有焦心之事,她也可以娱乐别人的。这是基于求生存而训练出来的本领。只是吴月娘、孟玉楼这些出身富贵人家的妇女不了解罢了。暗里则是写,虽然当时西门庆只是答应帮她,来保也才起程上京,但李桂姐已深信官司一定可以了结了。西门庆在官场的地位越来越高,势力越来越大,从妓女的心情迅速转变中“暗写”出来。

  李桂姐得到西门庆的帮忙,当然也须付出代价。代价就是要满足西门庆的淫欲。下面一段描写,看似“色情”,其实也是深有讽刺意味的:

  (应伯爵找寻西门庆)到松竹深处,藏春坞边,隐隐听见有人笑声……被伯爵猛然大叫一声,推开门进来,看见西门庆把桂姐扛着腿子,在椅儿上正干得好……伯爵道:“怕有人来看见,我就来了。且过来,等我抽个头儿着。”西门庆便道:“怪狗材,快出去罢了,休鬼混我,只怕小厮来看见。”那应伯爵道:“小淫妇儿,你央及我央及儿,不然我就吆喝起来,连后边嫂子们都嚷的知道。你既认作干女儿了,好意叫你躲住两日儿,你又偷汉子。教你了不成。”桂姐道:“去吧,应怪花子。”伯爵道:“我去罢。我且亲个嘴着。”于是按着桂姐,亲讫一嘴,才走出来。西门庆道:“怪狗材,还不带上门哩!”

  西门庆不介意应伯爵在他面前揩桂姐的油,桂姐受了欺侮也还要强颜欢笑,这个“闹剧”,实是笑中有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