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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旺妇的故事:主人与家仆

 

 

 

  宋蕙莲的故事(事在第二十二回)

  在《金瓶梅》中,宋蕙莲(即来旺妇)的故事也是一个写得非常精彩的、可以独立成篇的故事。西门庆好色贪淫,已有六房妻妾,还要嫖妓,嫖妓之外,还要勾搭家中婢仆,这宋蕙莲就是西门家一个名叫来旺的仆人的妻子。

  宋蕙蓬出身贫苦人家,父亲宋仁是卖棺材的,她先被父亲卖给人家做婢女,后来嫁给厨役蒋聪,这蒋聪常在西门庆家做活,被来旺勾搭上,后来蒋聪因与别的厨役“分财不匀,酒醉厮打,动起刀杖来”,蒋聪被打死:

  老婆央求旺儿,对西门庆说了,替她拿帖儿,县里和县丞说,差人捉住正犯,问成死罪,抵了蒋聪命。后来,来旺儿哄月娘,只说是小人家媳妇儿,会做针指。月娘使了五两银子,两套衣服,四匹青红布,并簪环之类,娶与她为妻。她原名金莲,月娘因她叫金莲不好称呼,遂改名蕙莲。

  (蕙莲)属马的,小金莲两岁,今年二十四岁了,生得黄白净面,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样儿不短不长,比金莲脚还小些儿。

  这个俏丽的宋蕙莲来到西门庆家中,西门庆自是不肯放过她的。
 

 

  西门庆设计勾搭(事在第二十二回)

  (蕙莲)初时,同众家人媳妇上灶,还没甚么装饰,犹不作在意里。后过了一个月有余,看了玉楼、金莲众人打扮,她把(上髟下狄)髻垫的高高的,梳的虚笼笼的头发,把水鬓描得长长的,在上边递茶递水,被西门庆睃在眼里。一日,设了条计策,教来旺儿押了五百两银子,往杭州替蔡大师制造庆贺生辰的锦绣蟒衣,并家中穿的四季衣服,往回也有半年期程。……(来旺儿)起身去了,西门庆安心早晚要调戏他这老婆。

  一日,月娘往对门乔大户家吃生日酒去了,约后晌时分西门庆从外来家,已有酒了,走到仪门首,这蕙莲正往外走,两个撞了满怀,西门庆使一手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口中喃喃呐呐说道:“我的儿你若依了我,头面衣服随你拣着用。”那老婆一声没言语,推开西门庆手,一直往前走了。

  宋蕙莲本是纯良的穷人家女儿,但因受环境影响(在大户人家做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渐渐也就变得贪慕虚荣了。她来到西门庆家,就学人扮靓,便是这种虚荣心理的表现。西门庆调戏她,她虽没言语,却也不怎样抗拒,西门庆便知她是可以勾搭的了。
 

 

  山洞幽会(事在第二十二回)

  西门庆于是叫玉箫(丫鬟)送一匹蓝缎子到宋蕙莲那里,“如此这般对她说。”蕙莲听了道:“我做出来.娘(指吴月娘)若见了问怎了?”

  玉箫道:“你放心。爹说来你若依了这件事,随你要甚么,爹与你买。今日趁娘不在家,要和你会会儿。你心下如何?”那老婆(指宋蕙莲)听了,微笑而不言。因问:“爹多咱时分来,我好在屋里词候。”玉萧道:“爹说,小厮们看着,不好进你这屋里来的。教你悄悄往山子底下洞儿里,那里无人,堪可一会儿。”老婆道:“只怕五娘、六娘知道了,不好意思的。”玉箫道:“三娘和五娘都在六娘屋里下棋,你去不妨事。”当下约会已定,玉箫走来回西门庆说话。两个都往山子底下成事。玉箫在门首与他观风。

  西门庆与宋蕙莲的幽会,布置得虽然甚为周密,但还是给人撞破。这个人就正是潘金莲。

  (金莲下了棋回家)只见小玉立在上房门首,金莲问:“你爹在屋里?”小玉摇手儿,往前指。金莲就知其意,走到前边山子角门首,只见玉箫拦住门。金莲只猜玉箫和西门庆在此私狎,便顶进去。玉箫慌了,说道:“五娘休进去,爹在里面有勾当哩!”
 

 

  潘金莲撞破奸情(事在第二十二、二十三回)

  在西门庆众多妻妾、外宠中,潘金莲是最敢于在跟前“放肆”的人,玉箫明告诉她“爹在里面有勾当哩!”她也不理。书中写:

  金莲骂道:“怪狗肉,我又怕你爹了?”不由分说进入花园里来,各处寻了一遍,走到藏春坞山子洞儿里,只见他两个人在里面才了事。老婆听见有人来,连忙系上裙子,往外走。看见金莲,把脸通红了。金莲问道:“贼臭肉,你在这里做甚么。”老婆道:“我来叫书童儿。”说着一溜烟走了。金莲进来,看见西门庆在里边系裤子,骂道:“贼没廉耻的货,你和奴才淫妇人大白日里在这里端的干好勾当儿!”

  潘金莲虽然骂西门庆私通婢仆,但她也知道是管不住丈夫的,她之所以要揭穿西门庆的奸情,自的只不过要取得“特殊地位,好让西门庆把她当作“知心人”看待,因此她非常“识做”,不但不在人前提起此事,甚至还帮他们成其“好事”。有一次,西门庆吃得半醉,拉着金莲说道:“小油嘴。我有句话儿和你说,我要留蕙莲在后边一夜儿吧,后边没地方儿,看你怎的容她在你这边歇一夜吧,好不好?”西门庆居然提出要潘金莲借房间与他和宋蕙莲作“阳台”,你猜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帮丈夫布置藏春坞(事在第二十三回)

  潘金莲很会应付,她叫西门庆去问春梅,“她若肯了,我就容你容她在这屋里。”这个春梅,前文已经说过,本是吴月娘的陪嫁丫头,潘金莲入门之后,西门庆将她拨给潘金莲使唤的。她和西门庆是早就有了特殊关系的。西门庆是聪明人,一听就知潘金莲砌辞推挡,便道:

  既是你娘儿们不肯,我和她往那山子洞儿那里过一夜,你吩咐丫头拿床铺盖.生些火儿那里去。不然这一冷怎么当?

  金莲忍不住笑了,“我不好骂出你来的,贼奴才淫妇她是养你的娘?你是王祥,寒冬腊月行孝顺,在那石头床上卧冰哩。”

  不过,骂虽是骂,结果潘金莲还是“吩咐秋菊(另一个丫头)果然抱铺盖笼火,在山子底下藏春坞雪洞儿预备”。

  按:潘金莲之不肯借房间给他们做“阳台”,那是怕事情张扬开去,西门庆纵无所谓,她可要落个包庇汉子和仆妇偷情的丑名声。尤其因为春梅本是吴月娘的人,虽说她和春梅已是情如姐妹,但却不可不防──万一春梅告诉吴月娘。吴月娘非责骂她纵容汉子做坏事不可。但也要讨好西门庆,所以就帮忙他们将冰冷的山洞布置成温暖如春的洞房。可谓面面俱圆。
 

 

  做了姘妇得意忘形(事在第二十三回)

  宋蕙莲自姘上西门庆之后,就自以为身份已是高了一等,可以傲视侪辈了。下面这段,就是描写她这种自以为是飞上枝头的得意形状。

  平昔这妇人嘴儿乖,常在门前站立,买东买西,赶着傅伙计叫傅大郎,陈经济叫姑夫,贲四叫老四。昨日和西门庆勾搭上了,越发在人前花哨起来,和众人打牙犯嘴,全无忌惮,或一时教:“傅大郎,我拜你拜(拜托你之意),替我门首看着卖粉的。”那傅伙计老成,便敬心儿替她门首看。……一回又叫;“贲老四,你替我门首看着卖梅花菊花的,我要买两对儿戴。”那贲四误了买卖,好歹专心替她看着。……妇人向腰里摸出半侧银子儿来,央及贲四替她凿,称七钱五分与他;那贲四正写着账,丢下,走来蹲着身子替她锤。只见玳安(小厮)走来,说道:“等我与嫂子凿。”一面接过银子在手,且不凿,只顾瞧那银子……说道:“这银子有些眼熟,倒像爹银子包儿里的。前日爹在银市里,凿与买方金蛮子的银子,还剩了一半,就是这银子。我记得千真万真。”妇人道:“贼囚,一个天下人还有一样儿的。爹的银子怎地到得我手里?”玳安笑道:“我知道甚么账儿?”妇人便赶着打。
 

 

  飞上枝头傲视济辈(事在第二十四回)

  玳安识破她的银子是西门庆给的,宋蕙莲赶着他打,其辞若有憾焉,其心实甚喜之,她可正是要炫耀她和西门庆的特殊关系的。书中写她:

  自此以后,常在门首成两价拿银钱买剪截花翠汗巾之类,甚至瓜子儿四五升量进去,教与各房丫鬟并众人吃。头上沾的珠子筛儿,金灯笼坠子,黄烘拱的,脚下穿着红潞袖裤儿,绵纳护膝;又大袖子袖着香茶木稚,香桶子三四个,带在身边,现一日也花消二三钱银子,都是西门庆背地与她的。

  按:“成两价拿银钱买……”即是说她买东西用的银子是论两计的。拿《金瓶梅》书中所写的物价作比较,张大户给武大做卖炊饼的本钱也不过五两银子,朱蕙莲用钱的“浪费”也就可想而知了。珠子筛儿、金灯笼坠子等等都是当时流行的妇女饰物。这段描写,充分刻画出宋蕙莲自以为是“飞上枝头”的得意状貌。

  她做了西门庆的情妇,自以为已是与众(别的仆婢)不同,于是常常对侪辈颐指气使。从下面这段描写,可见一斑。

  (元宵那天,西门庆铺陈酒席,合家欢乐饮酒)那来旺儿媳妇宋蕙莲不得上来,坐在穿廊下一张椅子上,口里磕瓜子儿,等到上边呼唤要酒,她便扬声叫:“来安儿,书童儿,娘上边要热酒,快(火賛)酒上来!贼囚根子!一个也没有在这里伺候,都不知往哪里去了!”……书童儿道:“嫂子,将就些儿罢了,如何和我怄气”,于是取了笤扫来,替她扫瓜子皮儿。

  书童肯忍气吞声为她扫瓜子壳,当然是知道她和西门庆的特殊关系的。但也有人明知他们这种“关系”,却不买她的账的。例如和她属于同等地位的来保的妻子惠祥,就是其中一个。
 

 

  来保妻大骂宋蕙莲(事在第二十四回)

  有一天,有个新升任兵马都监的姓荆的官员来拜访西门庆,西门庆陪他在客厅说话,叫平安儿(小厮)去后边要茶,其时宋蕙莲正和两个丫头玩耍,不理他,平安儿催逼,宋蕙莲道:“怪囚根子,爹要茶。问厨房里上灶的要去,如何只在俺这里缠。俺这后边只是预备爹娘房里用的茶,不管你外边的账。”

  按:“上灶的”是管厨房里事务的婢仆,宋蕙莲认为自己高于“上灶的”一等,因此不肯奉命。平安儿只好到厨房里要茶。那天正值来保妻惠祥管厨,惠祥是硬性子,听平安儿转述宋蕙莲的话便骂:

  贼泼妇,他认定他是爹娘房里人,俺天生是上灶的来?今我这里又做大家伙里饭,又替大娘子炒素菜,几只手?……上灶的是你叫的?误了茶也罢,我偏不打发上去!

  结果由另一个丫头玉箫备茶,平安儿捧进去但巳“耽误了半日”,“那荆都监坐得久了,再三要起身。”西门庆追究责任,“叫将惠祥在院子里跪着”,由月娘“数骂了一回”。

  这惠祥在厨下忍气不过,刚等得西门庆出去了,气狠狠地走来后边,寻着蕙莲,指着大骂:

  贼淫妇,趁了你的心了罢了!你天生就是有时运的爹娘房里人,俺们是“上灶的”老婆来,巴巴使小厮坐名问上灶要茶。上灶的是你叫的?你我生米做成熟饭,你识我见的。促织不吃癫蛤蟆肉,都是一锹土上人。你恒数不是爹的小老婆就罢了,是爹的小老婆,我也不怕你!

  此一骂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从这件事,亦可见宋蕙莲“乞人憎”之一斑。但她仍不知收敛,经过这次后,“越发猖狂起来,仗西门庆背地和她勾搭,把家中大小都看不到眼里。”
 

 

  丈夫回来 得知奸情(事在第二十五回)

  《金瓶梅》中有关宋蕙莲的描写是深具讽刺意味的,但倘若“宋蕙莲的故事”,只写到这里为止,作者亦不过是写成功了一个向上爬的“小人物”而已;虽然做得到这点,亦已具有甚高的文学价值,但在章回小说中,也有同类人物的例子,甚至艺术将比它更高的(例如《红楼梦》中的袭人),但《金瓶梅》中宋蕙莲的故事,却还有另外的一半,那另外的一半,才完整写出了宋蕙莲复杂的性格,也表现了在那个时代中复杂的人生百态。像这样“多元化”的人物,在别的章回小说中似乎尚未曾有。好,现在就让我们来看宋蕙莲故事的后半部吧。

  她的丈夫来旺被西门庆差往杭州,替蔡太师织造生辰衣服,办完事回来,孙雪娥因与潘金莲有仇,于是趁来旺来给她送礼的时候,将潘金莲如何帮助西门庆搭上他的妻子的情事,一五一十都和来旺说了。来旺咽不下这口气,事情就闹出来了。

  一日,来旺儿吃醉了,和一般家人小厮在前边恨骂西门庆,说怎的我不在家,耍了我老婆……后来怎的停眠整宿,潘金莲怎做窝主……由他,只休要撞到我手里,我教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好不好,把潘家那淫妇也杀了。我也只是个死,你看我说出来做得出来。潘家那淫妇,想着她在家摆死了她头汉子武大,她小叔武松回来告状,多亏了谁替她上东京打点(按:这个“谁”就是来旺自己。他是奉西门庆之命去办此事的)把武松垫发充军去了。今日两脚踏住平川路,落得她受用,还挑拨我的老婆养汉,我的仇恨与她结得有天来大。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到跟前再说话。破着一命剐,便把皇帝打。

  来旺醉后的这番疯言疯语,终于传到了潘金莲耳中。
 

 

  替丈夫分辩(事在第二十五回)

  大凡出身不正的人,最忌人揭他疮疤,何况潘金莲正要在西门家树立权威,连吴月娘她都不放在眼里,如何能容得一个“奴才”辱骂,于是她就唆摆西门庆除去来旺,说来旺要杀他,“趁早不为之计,夜头早晚,人无后眼,只怕暗遭他毒手。”西门庆听了意动,不过他初时还是有点分寸的,先去问宋蕙莲,对证事实。宋蕙莲吃了一惊,急忙替丈夫分辩:

  啊呀,爹你老人家没得说.他可是没有这个话,我就替他赌个大誓,他酒便吃了两钟,敢凭七个头八个胆,背地里骂爹。又吃纣王水土,又说纣王无道,他靠那里过日子?爹,你不要听人言语……他有这个欺心的事,我也不饶他。爹你依我,不要教他在家里,在家里和他怄气。与他几两银子本钱,教他信信脱脱远离他乡做买卖去……这里无人,他出去了,早晚爹和我说句话儿,也方便些。

  在这个“节骨眼”上,就显出了宋蕙莲和潘金莲的不同之处了,她们都是不满意丈夫,也同样有向上爬心理。因而给西门庆勾搭上的,但潘金莲情愿与奸夫合谋害死亲夫(尽管初时只是被动),而宋蕙莲则极力维护丈夫,阻止西门庆下毒手。《金梅瓶》的创作艺术,有一点是和现代文学共通的,即“人物的境遇相同但性格不同就有不同的结果”。宋蕙莲的故事即例子之一。潘金莲是个野心家,宋蕙莲则仍不失其纯良本性。她劝阻西门庆的那番话,也说得相当有技巧,似乎完全是为西门庆设想,因此“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就答应她的要求,准备差遣她的丈夫来旺先往东京押送给带蔡太师的生日礼物,然后打发他往杭州做买卖去,但不幸得很,这件事给一个和来旺作对的小厮来兴儿打听得知,来兴儿报告潘金莲知道,事情就急转直下了。
 

 

  安排毒计害来旺(事在第二十五、二十六回)

  潘金莲对西门庆道:

  不争你贪他这老婆,你留他在家里不好,你就打发他出去做买卖也不好?……常言道“剪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剪草若除根,萌芽再不生。”……一席话儿说得西门庆如醉方醒。

  而西门庆的手段也足够阴毒的,他和宋蕙莲说,要给她丈夫做个主管,在家门首开酒店。这话是在幽会时说的,而且是带笑说的。书中写:

  妇人听了,满心欢喜走到屋里,一五一十对来旺儿说了,单等西门庆示下。一日,西门庆在前厅坐下,着人叫来旺儿近前,桌上放下六包银两,说道:“孩儿你一向杭州来家,辛苦了不的,教你往东京去了。恐怕你蔡府中不十分熟些,所以教来保同吴主管去了。今日这六包银子三百两,你拿去搭上个主管,在家门首开个酒店,月间寻些利息孝顺我,也是好处。”

  来旺哪知这银子就是祸胎,当晚他听见:

  后边一片声叫赶贼,“(他)酒还未醒,楞楞睁睁,扒起来就去取床前防身梢棒,要往后边赶贼。”妇人道:“夜晚了,须看个动静,你不可轻易就进去。”来旺儿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时,岂可听见家有贼,怎不行赶?”于是拖着梢棒,大扠步走入仪门里面,只见玉箫在厅堂合上站立。大叫:一个贼往花园中去了。这来旺儿径往花园中赶来,赶到厢房中角门首,不妨黑影抛出一条凳子来,把来旺儿绊倒了一跤,只见响亮了一声,一把刀子落地,左右闪过四五个小厮,大叫捉贼,一齐向前,把来旺儿一把捉住了。来旺儿道:“我是来旺儿进来赶贼,如何颠倒把我拿住了?”众人不用分说,一步两棍,打倒厅上。西门庆早就坐在大厅等着审问了,来兴儿将那把刀子作为“呈堂证供”,西门庆立即大怒骂道:“众生好度人难度,这厮真是个杀人贼!”
 

 

  换假银子诬告来旺(事在第二十六回)

  西门庆不但诬他谋杀,还诬他是见财起意,喝令:“左右,与我押他到房中,取那三百两银子来。”

  倒是蕙莲有点见识:

  众小厮随即押(来旺)到房中,蕙莲见了,放声大哭说道:“他去后边捉贼,如何拿他做贼?”向来旺道:“我教你休去,你不听,只当暗中了人的拖刀之计。”一面开箱子,取出六包银两来,拿到厅上。西门庆灯下打开观看,内中只有一包银两,余者都是锡铅锭子。西门庆大怒,因问:“如何抵换了?我的银两往那里去了?趁早实说!”那来旺儿哭道:“爹抬举小的做买卖,小的怎敢欺心抵换银两。”西门庆道:“你打下刀子,还要杀我,刀子现在,还要支吾甚么?”西门庆声称刀子是要谋杀他的凶器,是物证:“被掉换了的假银子”是赃证,要把来旺送到提刑所去。宋蕙莲跪地求情,说道:“爹,此是你干的营生,他好意进来赶贼,把他当贼拿了!你的六包银子,我收着原封儿不动,平白怎地抵换了?凭活埋人,也要天理!”

  西门庆“劝慰”她,“你自安心,没你之事。”“那蕙莲只顾跪着不起来,说爹好狠心,你不看僧面看佛面。”

  宋蕙莲敢埋怨西门庆做事没天理,可见她的情急、气愤,但她仍是跪地求情,这是符合她的性格和身份(一向被欺压惯了的下人)的。但西门庆却并不受她的“动以私情”,第二天就先差人送了一百石白米与提刑官,然后叫来兴儿递上状纸,告来旺“因领银做买卖,见财起意,抵换银两,恐家主查算,夤夜持刀突人后厅,谋杀家主”。提刑官受了礼,立即把来旺打了二十大棍,吩咐狱卒,带下去收监。
 

 

  幸出生天求见妻子(事在第二十六回)

  西门庆陷害了来旺,在家中却耍两面派手段。

  宋蕙莲自从拿了来旺儿去后,头也不梳,脸也不洗,黄着脸儿,裙腰不整,倒靸了鞋,只是关闭房门哭泣,茶饭不吃。

  西门庆一面不许家人泄露狱中真相,一面亲自去哄宋蕙莲。

  我儿,你放心.我看你面上,写了帖儿对官府说,也不曾打他一下儿。监他几日、耐耐他性儿、一两日还放他出来,还教他做买卖。

  宋蕙莲毕竟单纯,又信了西门庆的谎言,搂着西门庆叫“亲达达”,还替他出主意,叫西门庆给来旺另娶一个老婆,她就可以完全是西门庆的人了。她是个藏不住的人,得了西门庆这番言语,“到后边对众丫鬟媳妇,词色之间未免轻露。”结果又有人向潘金莲打她的小报告,于是潘金莲再劝西门庆“不如一狠二狠,把奴才结果了,你就搂着他老婆也放心。”西门庆一听“有理”,就买通官府上下,要对来旺下毒手,幸亏有个衙吏,较有良心,认为做官的养儿养女,也要天理,帮他向提刑官求情,这才免于送命。提刑官将他当庭责打四十大板,差两个公人把他押回原籍徐州为民。可怜来旺提出监时,已是被“打得稀烂”了。

  来旺渴望再见妻子一面,说服两个公差,让他到家主门口,央求亲邻,讨多少盘费,也好凑点“脚步钱”送给他们。两个公差见有好处,就姑且让他一试。

  来旺儿央了两个邻居来西门庆家,帮他求情,“讨媳妇箱笼”(即在妻子手中取回一点衣物,这样也就可以见妻子一面了),哪知西门庆使五六个小厮,一顿棍将他打出来,不许他在门口缠绕。宋蕙莲则在屋子里被瞒得铁桶也似,不知一字。
 

 

  自缢不死骂西门庆(事在第二十六回)

  不过,纸总是包不住火的,终于还是有个小厮将事实(来旺被打了四十大板,递解徐州)告诉了她。

  宋蕙莲得知丈失被西门庆陷害的真相之后,她的反应是颇为出乎读者意料之外的。

  这妇人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此言是实,关闭了房间放声大哭道:“我的人呀,你在他家千坏了甚么事来,被人纸棺材暗算计了你,你做奴才一场,好衣服没曾挣下一件在屋里,今日只当把你远离家乡算得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存亡未保,我如今合在缸底下一般,怎地晓得?”哭了一回,取一条长手巾,拴在卧房门揝上悬梁自缢!

  在宋蕙莲故事的前半,我们看到她如何贪慕虚荣,让西门庆搭上;如何轻挑、愚蠢自以为是“飞上枝头”。怎想得到她会有这样“贞烈殉夫”的表现。而且更精彩、更出人意表的情节还在后头呢。

  她上吊时,被邻房的一个仆妇听见她的喘息声,叫人撬开窗户,将她解下来。事情闹了出来,吴月娘率领李娇儿、孟玉楼、玉箫等人来看她,她坐在地上只顾哽咽,问了她半日,她都不说一句话,最后“大放声排手拍掌哭起来”,吴月娘大约是不耐烦,和众人“劝了半天,回房去了”。吴月娘劝她不动,西门庆只好亲自出马来劝她了。书中写:

  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看见她坐在冷地下哭泣,令玉箫:“你(扌刍)她炕上去罢。”玉箫道:“刚才娘教她上去。她不肯去。”西门庆道:“好襁孩子,冷地下冰着你。你有话对我说,如何这等拙智?”蕙莲把头摇着,说道:“爹,你好人儿,你瞒着我干得好勾当儿,还说甚么孩子不孩子!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
 

 

  淫妇节妇合而为一(事在第二十六回)

  宋蕙莲骂西门庆是“害死人还看出殡的”的刽子手,真可谓一针见血。她不只是骂,而且还和西门庆摆事实、讲道理。

  你成日间只哄着我,今日也说放出来,明日也说放出来,只当端的放出来。你如要递解他,也和我说声儿,暗暗不透风就解发远远的去了。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把圈套儿做得成,你还瞒着我。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甚么?

  自此她就不再理睬西门庆,西门庆叫来安儿送食物给她,她一见就骂:“贼囚根子,趁早与我都拿了去,省得我摔了一地。”西门庆叫贲西嫂、玉箫等人去劝她,她听了,“只是哭泣,每日饭粥也不吃。”最后西门庆叫潘金莲去劝她,她也不依。她的决绝态度,作者借潘金莲的口转述出来。

  金莲恼了,回西门庆:“贼淫妇她一心只想她汉子,千也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万也说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意。这等贞节的妇人,便拿甚么拴得住她的心?”

  西门庆还笑道:

  你休听她摭说,她若早有贞节之心,当初只守着厨子蒋聪,不嫁来旺儿了。

  哪知蕙莲,果然以死明志,死于第二次自缢。在宋蕙莲的敌事中,作者先写她的淫荡,后写她的贞节,而都合情合理,可说是写人物性格多元化的一个典型范例。

  关于宋蕙莲这个人物、我同意孙述宇在《金瓶梅的艺术》中对她的“解剖”:“她对来旺的感情是穷人和穷人共同生活久了而生出的情感,是天涯沦落人的互相怜惜。……而蕙莲的感人之处,是她的浅薄下面藏着爱心和贞节,一旦遭遇大变故,这些品质会绽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