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灌醉花子虚(事在第十三回)
潘金莲受辱这幕,充分写出了西门庆贪新忘旧的性格,他为了讨好新欢李桂姐,不惜令潘金莲受辱。但李桂姐也没得宠多久,西门庆又有了新欢了。这个新欢就是《金瓶梅》中的第二大淫妇李瓶儿。李瓶儿是在第十三回方始“正式”登场的(在此之前只是虚写)。
西门庆和李瓶儿的丈夫花子虚是隔邻,这一天花子虚约西门庆嫖院,西门庆来到他家,见着李瓶儿,见她“人生得甚是白净,五短身材,瓜子面儿。生得细弯弯两道眉,不觉魂飞天外”。
西门庆和花子虚到了妓院,有心将花子虚灌得酩酊大醉,送他回家。李瓶儿出来拜谢,于是西门庆就有机会人以游词了。
“嫂子在上,不该我说,哥也糊涂.嫂子又青年,偌大家室,如何便丢了去,成夜不在家,是何道理。”
妇人道:“正是如此,奴为他这等在外胡行,不听人说,奴也气了一身病痛在这里。往后大官人但遇他在院中,好歹看奴薄面,劝他早早回家,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
按:“偌大家室”意即这么好一个家室(娘子)。
头上打一下脚板底响(事在第十三回)
西门庆听得李瓶儿埋怨丈夫,便知已有几分光了。《金瓶梅》写他们勾搭的这一段,写得非常细腻,语言的生动,尤具特色。
这西门庆是头上打一下,脚板底响的人。积年风月中行走,甚么事儿不知道。可可今日妇人,倒明明开了一条大路,教他入港。于是满面堆笑道:“嫂子说那里话,比来相交朋友做甚么,我一定苦心谏哥,嫂子放心。”妇人又道了万福……
自此,这西门庆就安心设计图谋这妇人。屡屡安下应伯爵、谢希大这伙人,把子虚挂住在院里,饮酒过夜,他便脱身来家,一径在门首站立着,看见妇人领着两个丫鬟正在门首。西门庆便在门前咳嗽,一回儿走过东来,又往西去,或在对门站立,把眼不住望门里眄着,妇人影身在门里,见他来便闪进里面,他过去了又探头去瞧,两个眼意心期,已在不言之表。
按:《金瓶梅》语言的特色之一是善于运用形象化的比喻,例如用“头上打一下,脚板底响”来形容西门庆的机灵就是一例。“安下”即安排;“眄”是斜视的意思。这一段写西门庆与李瓶儿的眉来眼去,可说已是“郎有心,妾有意”的了。
傍友不通气(事在第十三回)
西门庆和李瓶儿的第一次幽会,是李瓶儿采取主动的。她用西门庆曾请过她丈夫吃了一席酒为理由,要丈夫“回席”。
当日众人饮酒.到掌灯之后,西门庆忽下席,来外边更衣解手。不防李瓶儿正在遮槅子外边站立偷觑,两个撞了个满怀,西门庆回避不及,妇人走于西角门首,暗暗使丫鬟秀春,黑影里走到西门庆跟前,低声说道:“俺娘使我对西门爹说,少吃酒,早早回家。如今便打发我爹往院里歇去,晚夕娘如此这般,要和爹说话哩。”
按:“槅子”是窗户的木条。
西门庆依计行事,但想不到还有一点小小的波折。
这西门庆听了,欢喜不尽,小解回来,到席上连偷酒在怀,唱的左右弹唱递酒,只是装醉再不吃。看看到一更时分,那李瓶儿不住走来帘外窥觑.见西门庆坐在上面,只推做打盹。那应伯爵、谢希大如同钉子钉在椅子上,正吃得个定油儿,白不起身。熬得祝日念、孙寡嘴也去了,他两个还不动,把个李瓶儿急得了不得。西门庆己是走出来,被花子虚再不放,说道:“今日小弟没敬心,哥怎的白不肯坐。”西门庆道:“我本醉了,吃不下去。”于是故意东倒西歪,教两个小厮扶归家去了。
这一段写应、谢两个傍友之“不通气”,甚具谐趣。
打发丈夫往院子(事在第十二回)
不过,虽然小有波折,结果则仍是按照李瓶儿的原来计划进行,以喜剧告终的。
(西门庆走后)应伯爵道:“他今日不知怎的,白不肯吃酒。吃了没多酒就醉了。既是东家费心,难为两个姐儿在此,拿大钟来,咱们每再周四五十轮散了罢。”李瓶儿在帘外听见,骂涎脸的囚根子不绝。暗暗使小厮天喜儿请下花子虚来,吩咐说:“你既要与这伙人吃,趁早与我院里吃去,休要在家里聒噪我。半夜三更,熬油费火,我那里耐烦。”花子虚道:“这咱晚我就和他们院里去,也是来家不成,你休再麻犯我是的。”妇人道:“你去,我不麻犯便了。”这花子虚巴不得这一声,走来对众人说,如此这般,我们往院里去。……于是连两个唱的,都一齐起身进院。
按:“每再周四五十轮”的“周”字作动词说,意即周而复始地再喝四五十轮酒。这当然是夸张的写法,写那班傍友的贪饮贪食。其实是不可能有那么大的酒量的。《金瓶梅》既是写实文学,而又兼有讽刺文学之长,这也是它的一个特色。“涎脸”:厚面皮;“麻犯”:啰唆,找麻烦。“院子”指妓院。
扒墙幽会(事在第十三回)
《金瓶梅》写到李瓶儿打发丈夫往院子之后,就“话分两头”了。
且不说花子虚在院里吃酒,单说西门庆推醉到家,走到潘金莲房里,刚脱了衣裳,就往前边花园里去坐,单等李瓶儿那边请他。良久,只听得那边赶狗关门,少顷,只见丫鬟迎春黑影影里扒着墙推叫猫。看见西门庆坐在亭子上,递了话。这西门庆掇过一张桌椅来踏着,暗暗扒过墙来。这边已安下梯子。李瓶儿打发子虚去了,已是摘了冠儿,乱挽乌云,素躯浓妆,立于穿廊下。看见西门庆过来,欢喜无尽,迎接进房中,掌着灯烛,早已安排一桌齐齐整整的酒肴果菜。……深深道个万福,说道:“一向感谢官人,官人又费心相谢。使奴家心下不安。今日奴自治了这杯淡酒,请官人过来,聊尽奴一点薄情。又撞着两个天杀的涎脸,只顾坐住了。急得奴了不得。刚才吃我都打发他往院里去了。”西门庆道:“只怕二哥还来家么?”妇人道:“奴已吩咐过夜不来了。两个小厮都跟去了,家里再无一人。”
按:这段写李瓶儿约西门庆前来幽会,层次井然,笔法细腻。
瓶儿之淫非无因(事在第十三回)
潘金莲和李瓶儿都是有夫之妇、在丈夫生前,就和西门庆勾搭上的。不过勾搭的过程却有不同,前者是西门庆作主动,后者则是李瓶儿主动(虽然西门庆有意在前,但第一次幽会则是李瓶儿安排)。看来似乎李瓶儿更“勇敢”一些。但她之主动约会西门庆,亦是可以理解的,她第一次嫁给梁中书作妾,备受大妇欺凌;第二次嫁给花子虚,虽是正室,但偏偏丈夫又是个不成器的东西,“每日都在院中行走”,冷落了她。西门庆虽然也不是好东西,甚至比她丈夫更坏,但西门庆是“潘驴邓小闲”五者俱备的标准浪子,与她那个品貌都不行的丈夫不可同日而语。生活在空虚无聊中的少妇,情、欲都无处发泄,则她之自愿献身于西门庆,也就不足为怪了。《金瓶梅》写李瓶儿之淫。是在特定环境下造成的。
书中写李瓶儿还怕西门庆不放心,特地给他点明:
“家里再无一人,只是这两个丫头,一个冯妈妈看门首,是奴从小儿养娘,心腹人。前后门都已关闭了。”西门庆听了,心中甚喜,两个于是并肩叠股,交杯换盏,饮酒做一处。迎春旁边斟酒,秀春往来拿莱儿。吃得酒浓时锦帐中香薰鸳被,设放珊枕,两个丫鬟抬开酒桌,拽上门去了。
丫餐偷听交欢(事在第十三回)
接着一段写他们二人偷欢,丫鬟迎春偷听。
两人上床交欢。原来大人家(富家)有两层窗寮,外面为窗,里面为寮。妇人打发丫寰出去关上里面两扇窗寮,房中掌着灯烛,外边通看不见。这迎春丫鬟,今年已十七岁,颇知事体,见他两个今夜偷期,悄悄向窗下,用头上簪子挺签破窗寮上纸,往里窥觑,端的二人怎样交接。但见:灯光影里,鲛绡帐内,一来一往,一撞一冲,这一个玉臂忙摇,那一个金莲高举……这房中二人云雨,不料迎春在窗外听了个不亦乐乎。听见他二人说话,西门庆问妇人多少青春,李瓶儿道:“奴属羊的,今年二十三岁。”因问他大娘贵庚,西门庆道:“房下属龙的,二十六岁了。”妇人道:“原来长奴三岁。明日买份礼物过去看着大娘,一向不敢亲近。”西门庆道:“房下自来好性儿,不然我房里怎生容得这许多人儿。”妇人又问:“你头里过这边来,她大娘知道不知,倘或问你时,你怎生回答?”西门庆道:“俺房下都在后面第四层房子里,惟有我第五个小妾潘氏,在这前边花园内独自一座楼房居住。她不敢管我。”
按:用丫鬟偷听,带出李瓶儿探问西门庆家事,兼写李瓶儿性格。笔法老练。“房下”即拙荆。
计划笼络潘金莲(事在第十三回)
李瓶儿的性格是比较温良谨慎的,她不似潘金莲“泼辣”,也比较有“打算”。此时,她虽然只是与西门庆偷情,未曾想到要“入宫”,但已经想到要“买份礼物”去讨好大娘了。她从西门庆的话中,又知道潘金莲是他最得宠的妾,也是最有可能识破他们的“好事”的,于是也想到了怎样笼络潘金莲。
妇人道:“她五娘贵庚多少?”西门庆道:“她与大房下都同年。”妇人道:“可好了,若不嫌奴有玷,奴就拜她五娘做个姐姐罢。到明日讨她大娘和五娘的脚样儿来,奴亲自做两双鞋儿过去,以表奴情。”妇人便向头上关顶的金簪儿,拔下两根来递于西门庆。吩咐若在院里,休要叫花子虚看见。……两个约定暗号儿,但子虚不在家,这边使丫鬟立墙头上,暗暗以咳嗽为号,或先丢块瓦儿,见这边无人,方才上墙叫他。西门庆便用梯凳爬过墙来,这边早安下脚手接他。两个隔墙酬和,窃玉偷香,又不由大门里行走,街坊邻舍怎得晓的。
自此,西门庆就与李瓶儿经常幽会。而最先识破他们的“好事”的,也果然就是潘金莲。她是在西门庆和李瓶儿第一次幽会之后,就盘问西门庆,并生疑心的了。
发现丫头丢瓦片儿(事在第十三回)
却说西门庆天明依旧爬过墙来,走到潘金莲房里。金莲还睡未起,因问:“你昨日三更不知又往哪去了?一夜不来家,也不对奴说一声儿。”西门庆道:“花二哥又使了小厮邀我往院里去,吃了半夜酒,脱身才走来家。”金莲虽故信了,还有几分疑龊影在心中。一日同孟玉楼饭后的时分,在花园里亭子上坐着做针指,只见掠过一块瓦儿来,打在面前。那孟玉楼低着纳鞋儿,没看见。这潘金莲单单把眼四下观盼,影影绰绰只见一个白脸在墙头上探了探,就下去了。金莲忙推玉楼指与她瞧,说道:“三姐姐,你看这个是隔壁花家那大丫头,不知上墙瞧花儿,看见俺们在这里,她就下去了。”说毕,也不在意,就罢了。
按:这一段写潘金莲在花园中发现李瓶儿的丫头掷瓦片为号,她本已起了疑心的,但此时却故意在孟玉楼面前为那丫头的行为掩饰(“也不在意,就罢了”是否定的否定句法,意即说过就算了),那是因为她想独自掌握西门庆的秘密,以便从中得到好处。从这段描写,也可见到潘金莲比孟玉楼“鬼马”得多。下面一段就写潘金莲发现西门庆秘密之后,故意让他到李瓶儿家里幽会,好拿着他的“痛脚”了。
撮着丈夫耳朵骂(事在第十三回)
到晚夕西门庆自外赴席来家,进金莲房中,金莲与他接了衣裳,问他饭不吃,茶也不吃,趔趄着脚儿只往前边花园里走的。这潘金莲贼留心暗暗看着他坐了好一回。只见先头那丫头在墙头上打了个照面,这西门庆就踩着梯凳过墙去了,那边李瓶儿接入房中,两个厮会,不必细说。
按:“趔趄”,立脚不稳,脚步踉跄貌。《金瓶梅》中有许多形容词都是别出心裁的,如“潘金莲贼留心”的“贼”字就是一例。
这潘金莲归到房中,翻来覆去,通一夜不曾睡到天明,只见西门庆过来,推开房门,妇人一径睡在床上,不理他。那西门庆先带几分愧色,挨近她床边坐下。妇人见他来,跳起来坐着,一手撮着他耳朵,骂道:“好负心的贼!你昨日端的那去来?把老娘气了一夜!”又说:“没曾揸住你,你原来干的那茧儿!……隔壁花家那淫妇,得手偷了几遭?一一说出来,我便罢休。但瞒住一字儿,到明日你前脚儿但过那边去了,我这边就吆喝起来,教你负心的囚根子死无葬身之地。你安下人标住她汉子在院里过夜,这里要他老婆,我教你吃不了包着走!”
按:这回潘金莲抓着西门庆的痛脚,敢于对他“发威”了。
粗鄙锋利显出本色(事在第十三回)
潘金莲“发威”,果然生效。
(西门庆)听了此言,慌得装矮子,只跌脚跪在地下,笑嘻嘻央及说道:“怪小油嘴儿,禁声些,实不瞒你,她如此这般,问了你两个的年纪.到明日讨了鞋样去,每人替你做双鞋儿,并认你两个做姐儿,她情愿做妹子。”金莲道:“我是不要那淫妇认甚么哥哥姐姐的,她要了人家汉子又来献小殷勤儿,啜哄人家老婆。我老娘眼里放不下砂子的人,肯叫你在我跟前弄了鬼儿去了。”说着一只手把他裤子扯开,只见他那话软仃当……妇人道:“你指着你这旺跳的身子赌个誓,一遭就弄的它凭软如鼻涕浓如酱,恰似风瘫了的一般?”……那西门庆便满脸儿陪笑儿说道:“怪小淫妇儿,麻犯人死了。她再三教我捎了上覆来,到明日过来与你磕头,还要替你做鞋,昨日使丫头替了吴家的样子去了,今日教我捎了这一对簪儿送你。”于是除了帽子,向头拔将下来,递与金莲。
按:这一段写潘金莲的嗔骂,满口粗鄙的说话,显出了她的“本色”。她在抓着“理儿”的时候,可是“锋利”得很的,与在“私仆受辱”时的不惜自我作贱的表现,恰成鲜明对比。而她那些“粗骂”,虽然“鄙俗”,却也是十分生动,有其艺术特点的语言。
见好即收讨欢心(事在第十三回)
幸亏李瓶儿早就安排下怎样笼络潘金莲的一步棋,潘金莲受了她的礼物,态度就改变了。
金莲接在手内观看,却是两根番文纸板、石青填地、金玲珑寿字簪儿,乃御前所制造,宫里出来的,甚是奇巧。金莲满心欢喜,说道:“既是如此,我不言语便了。等你过那边去,我这里与你两个观风。”
潘金莲改变态度,见好即收,而且还自告奋勇,替他们把风,而西门庆欢喜得搂住道谢,又说要送她衣服。
妇人道:“我不信那蜜口糖舌既要老娘替你二人周全,要依我三件事。”西门庆道:“不拘几件,我都依你。”妇人道:“头一件不许你往院里去;第二件要依我说话;第三件你过去和她睡了来家,就要告我说,一字不许你瞒。”西门庆道:“这个不打紧处,都依你便了。”
当然,潘金莲之所以肯如此改变态度,“受人钱财,与人消灾”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并非主要原因。她的主要目的,是要得到西门庆的欢心。纵使他在外面有多少女人,只要他对自己“另眼相看”,让她占有一份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她对丈夫“恩威兼施”,都不过是要达到这个目的的手段。
要来春画给金莲(事在第十三回)
潘金莲提出的三个条件,以最后一个最为“特别”(你过去和她睡了来家,就要告我说,一字不许你瞒我)。这是她的“变态性心理”吗?我看不能单从这一方面解释,而是她要在丈夫面前表现自己的“知情识趣”,连带自己也就得到“好处”。
自此为始,西门庆过去睡了来,就告妇人说,李瓶儿怎的生得白净,身软如绵花瓜子一般,好风月,又善饮。俺两个帐子里放着果盆.看牌饮酒,常顽耍半夜不睡。又向袖中取出一个物件来,递与金莲瞧,道:“此是她老公公内府画出来的,俺两个点着灯,看看上面行事。”……金莲从前至尾,看了一遍,不肯放手,就交与春梅,“好生收我箱子内,早晚看着耍子。”
孙述宇在《金瓶梅的艺术》中论潘金莲和西门庆的关系,“她得不着西门庆给李瓶儿那种爱,得不着他对吴月娘那种尊重,然而两人之间自有一种契通,大抵是弃德纵欲的伙伴之间的契通吧。这种契通也有相当力量,加以由于西门庆的爱恶与弱点她都了如指掌,她想要的东西十有九都拿得到手。”这个分析,颇有道理,上述那一段描写,可以作为“论证”。
花子虚遭祸(事在第十四回)
李瓶儿和潘金莲一样,都是在丈夫死了之后,嫁给西门庆作妾的。但过程却有不同,潘金莲的丈夫武大是给她毒死的,李瓶儿的丈夫花子虚却是被别人陷害,李瓶儿趁这机会,和西门庆串通谋夺他的家财,坐视他活活气死的。李瓶儿还另外嫁了一次,然后才入西门庆家,过程比潘金莲的更为曲折。
一日,花子虚正在妓院吃酒,忽然被几个公差捉去,西门庆到花家打听,李瓶儿将丈夫遭祸的因由告诉他。
妇人道:“正是一言难尽,此是俺过世老公公连房大侄儿,花大、花三、花四,与俺家都是叔伯兄弟。……去年老公公死了,这花大、花三、花四也抢分了些床帐家去了,只是一分银子儿没曾得。我便说多少与他些也罢了。俺这个成日只在外边胡干,把正经事儿通不理,今日手暗不透风,却教人弄下来了。”说罢,放声大哭。
按:花子虚是花太监的嫡亲侄儿,花太监去世前将全副身家才留给侄儿,但声言因侄儿不成器,要李瓶儿替丈夫保管的。此时李瓶儿的放声大哭,其实不是为了丈夫。而是自有目的。
打点送礼(事在第十四回)
按说花太监有遗嘱在前,疏房的侄儿花大、花三、花四是不能来争身家的,而且即使是因分家不匀而引起诉讼,官府也没理由就把花子虚捉去坐监的。但官府最“欢迎”的就是这种官司,而花大等人也可能先就打通关节,因此就不惜小题大做了。
李瓶儿放声大哭,西门庆道:
嫂子放心,我只道是甚么事来。原来是房分中告家财事。这个不打紧处,既是嫂子吩咐,哥的事儿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如哥的事一般。
妇人问道:“官人若肯下顾时,又好了。请问寻分上,用多少礼儿,奴好预备。”
西门庆道:“也用不多,闻得东京开封府杨府尹,乃蔡太师门生,蔡太师与我这四门亲家杨提督,都是当朝天子面前说得话的人。拿两个分上齐对杨府尹说,有个不依的?不拘多大事情也了了。如今倒是蔡太师用些礼物,那提督杨爷,与我舍下有亲.他肯受礼。”
按:“分”同份,“拿两个分上”,即送两份礼的意思。送礼的事,由李瓶儿开口,西门庆立即应承代办。这才是“打紧处”。
心向奸夫转移财产(事在第十四回)
妇人便往房里,开箱子搬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教西门庆收去,寻人情上下使用。西门庆道:“只消一半足矣,何消用得许多。”妇人道:“多的大官人收去,奴床后边也有四口描金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提系条脱,值钱珍宝玩好之物,一发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里。奴用时取去。”
西门庆道:“只怕花二哥来家,寻问怎了?”妇人道:“这个都是老公公在时,梯已交与奴收着的,他一字不知。大官人只顾收去。”
按:李瓶儿其实是早已心向奸夫,趁这机会,便要与西门庆合谋,将由她保管的家产,转移到西门庆手中了。妙在作者并不明写,只从字里行间,让读者意会。“条脱”是手镯。
西门庆说道:“既是嫂子恁说,我到家叫人来取。”于是一直来家,与月娘商议,月娘说:“银子便用食盒叫小厮抬来,那箱笼东西,若从大门里来,教两边街坊看着不惹眼?必须如此如此,夜晚打墙上过来,方隐密些。”西门庆听言大喜。
按:“大喜”两字,道出了西门庆的内心秘密,和他先前说的那些假仁假义的话,形成强烈讽刺。
吴月娘出马接收(事在第十四回)
下面一段,写西门庆接收“横财”的情形。
即令来旺儿、玳安儿、来兴、平安四个小厮,两架食盒,把三千两金银,先抬来家。然后到晚夕月上的时分,李瓶儿那边同两个丫鬟迎春、秀春放桌凳把箱柜挨到墙上,西门庆这边只是月娘、金莲、春梅用梯子接着,墙头上铺苫钻条,一个个打发过来,都送到月娘房中去。
按:怎样接收这笔花家的财产,西门庆是先和正室吴月娘商议的,吴月娘不但替他出了“夜晚打墙上过来”的主意,而且亲自出马,和潘金莲、春梅一同接收,而这些金银珍宝也都是“送到月娘房中去”的。这两段描写可说是用“曲笔”勾画出吴月娘的本来面目。吴月娘在此之前本是一直以“正派”、“厚道”的形象出现的,却原来也是个见财起意的婆娘。还有,在她知道花家遭祸一事之后,本来是“力谏”西门庆不要沾惹李瓶儿这种女人的,但现在却是由她来作这次“接收行动”的指挥,其讽刺意味自是不言而喻。除吴月娘外,参与其事的只有潘金莲和春梅,那是因为潘金莲是“知情者”,不能撇开她,而春梅则本来是吴月娘的陪嫁丫头也。
人情都到打赢官司(事在第十四回)
西门庆得了花家这笔财产之后,当然得拿出少许替花子虚打点。他的手段也是十分“老辣”,一方面差家人上东京,把亲家陈宅的一封书信交给杨提督,并另备书礼请杨提督转求内阁蔡太师柬帖,下与办这案件的开封府杨府尹;另一方面又托人“星夜捎书”,给狱中的花子虚知道,“说人情都到了,等当官问你家财下落,只说都花费无存,只是房产庄儿见在。”西门庆要花子虚作出家财“都花费无存“的口供,那是为了他日侵夺他的家财预留伏笔。
花子虚遵嘱招供,由于人情已到,果然得直。
杨府尹道:“你们内官家财无可稽考,得之易,失之易。既是花费无存,批仰清河县委官,将花太监住宅二所,庄田一处,估价变卖,分给花子由等三人(这三人即花子虚的叔伯兄弟)回缴。”子由等还要当厅跪禀,还要监追子虚,要别项银子下落。被杨府尹大怒都喝下来了,说道:“你这厮少打,当初你那内相(指花太监)一死之时,你们不告,做甚么来?如今事情已往,又来告,费我纸笔。”于是把花子虚一下儿也没打,批了一道公文,押发清河前来估计庄宅,不在话下。
满心欢喜 满肚密圈(事在第十四回)
从花子虚这个案件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作者高明的讽刺手法。
西门庆听得杨府尹见了份上,放出花子虚来家满心欢喜。这里李瓶儿请过西门庆去计议,要教西门庆拿几两银子,买了所住的宅子罢,到明日奴也是你的人了。西门庆归家,与吴月娘商议,月娘道:“随他当官估价卖多少,你不可承揽要他这房子,恐怕她汉子一时生起疑心来怎了?”这西门庆听记在心,那消几日,花子虚来家,清河县委下乐县丞丈估。计:太监大宅一所,坐落大街安庆坊,值银七百两,卖与王皇亲为业;南门外庄田一处,值银六百五十五两,卖与守备周秀为业;止有住居小宅,值银五百四十两,正在西门庆紧隔壁,没人敢买,花子虚再三使人来说,西门庆只推没银子,不肯上账。县中紧等要回文书,李瓶儿急了,暗暗使过冯妈妈来,对西门庆说,教他拿寄放的银子,兑五百四十两买了罢。这西门庆方才依允,兑了银两。
按:作者在这里是用“人物言行的表里不一”来进行讽刺的。
表里不一的讽刺手法(事在第十四回)
西门庆听得花子虚放了出来,表面只是“满心欢喜”;背地里却是与李瓶儿、吴月娘商议,商议的是怎样才能不着痕迹地侵吞他的财产;李瓶儿在丈夫遭祸之时,放声大哭,要救丈夫,但她和西门庆商议之时,叫西门庆买丈夫的住宅,为的却是“到明日奴也是你的人了”这个买住宅的银子且并是她交给西门庆“保管”的;吴月娘的“表面形象”颇为“正派”,但在她教西门庆“不可承揽”时,却显出了她的满腹机心、深谋远虑。妙的是作者并没有自己跳出来去揭穿他们的虚假(一般的旧小说则都是如此的),而是让读者从人物的行为去作判断。这也是《金瓶梅》比一般旧小说高明的地方。
花子虚不是懵人,受了骗当然会查究的。查究的结果又如何呢?
花子虚打了一场官司出来,没分得丝毫,把银两、房舍、庄田又没了,两箱内三千两大元宝又不见踪影,心中甚是焦燥。因问李瓶儿查算西门庆那边使用银两下落,今剩下多少?还要凑着添买房子。反吃妇人整骂了四五日。
李瓶儿把银子给奸夫,亲夫查问,反而给她骂了四五日,讽刺的意味也是够浓的。
心向奸夫骂亲夫(事在第十四回)
下面一段写李瓶儿怎样骂她丈夫。
(李瓶儿)骂道:“呸!魍魉混沌,你成日放着正事儿不理,在外边眠花卧柳不着家,只当被人所算,弄成圈套拿在牢里,使将人来对我说,教我寻人情,奴是个妇人家,大门边儿也没走,能走不能飞,晓得甚么?认得何人?那里寻人情?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替你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谁人来管你?多亏了他隔壁西门庆,看日前相交之情,大冷天,刮得那黄风黑风,使了家下人往东京去,替你把事儿干得停停当当的,你今日了毕官司出来,两脚踏住平川地,得命思财,疮好忘痛,来家还问老婆找起后账儿来了!……你那三千两银子,能到得那里,蔡太师、杨提督,好小食肠儿?不是恁大情嘱的话,平白拿了你一场,当官篙条儿也没曾打在你这王八身上?……不是你甚么着疼的亲故,平白怎替你南上北下走跳,使钱救你?你来家该摆席酒儿,请过人来知谢人一知谢儿。”
按:李瓶儿是早已对丈夫心存不满的,这一顿骂也写出了她性格的另一面(她本来是很善于笼络人的)。作者用的都是当时口语,十分生动。“打得多少钉儿”是碰过多少钉的意思。正因为碰钉太多,所以“浑身是铁”也受不了。
花子虚被气死(事在第十四回)
作者继续写花子虚给老婆骂得“闭口无言”,果然听老婆的话,要摆酒谢西门庆,但李瓶儿又暗中通知西门庆,叫他不要来吃酒,将李瓶儿偏帮奸夫的程度又推进一层。
到次日西门庆使了玳安送了一份礼来与子虚压惊,子虚这里安排了一席,叫了两个妓者,请西门庆来知谢,就找着问他银两下落,依着西门庆这边,还要找过几百两银子与他,凑买房子,李瓶儿不肯,暗地使过冯妈妈子过来,对西门庆说,休要来吃酒,开送了一篇花账与他,只说银子上下打点都使没了。花子虚不识时务,还使小厮再三邀请,西门庆一径躲得往院里去了,只回不在家。花子虚气得发昏,只是跌脚。
按:李瓶儿知道丈夫请西门庆喝谢酒的目的,是想要西门庆找回几百两银子,便暗中通知他避开花子虚,连“小钱”都“悭埋”。花子虚就是这么给气死的。
后来子虚只摈凑了二百五十两银子,买了狮子街一所房屋居住。得了这口重气,搬到那里,不幸害了一场伤寒……初时李瓶儿还请得大街坊胡太医来看,后来怕使钱,只挨着……挨到二十头,呜呼哀哉,断气身亡。
“二十头”是月下旬头之意。
一波三折难入宫(事在第十四回)
李瓶儿是早就想改嫁西门庆的,从她对西门庆说的“到明日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可知。按说丈夫一死,“障碍”已除,她便应可得如心愿了,但事实并没有这样顺利,虽然她最后还是西门庆的人,其过程却是经过一波三折的。
李瓶儿的背景和潘金莲不同,李瓶儿的丈夫家是有钱人家,家庭背景也较复杂;潘金莲的丈夫武大则是卖炊饼的穷光蛋。因此作者让李瓶儿经过一波三折才能“入宫”,一来可以避免写法上的重复,二来也是因为她们各有各的特定环境之故。这与现代写实主义的一个原则相符,“小说情节的发展,应与特定人物所处的特定环境配合。”从李瓶儿的故事中,显出了《金瓶梅》作者的写实手法,也显出他的才情。
书中写李瓶儿:
虽是守灵,一心只想着西门庆,从子虚在时,就把两个小丫头教西门庆要了。子虚死后,越发通家往还。一日,李瓶儿打听得是潘金莲生日,未曾过子虚五七,就买礼坐轿子,穿白绫袄儿,蓝织金裙,白苎布(上髟下狄)髻,珠子箍儿,来与金莲做生日。
李瓶儿知道潘金莲得宠,就特地借口给她做生日来巴结她,这段写出了李瓶儿的“识做”。⑴
⑴“识做”,粤语,意近“懂得怎么做”。
来与金莲做生日(事在第十四回)
下面写李瓶儿来到西门家,除了巴结潘金莲之外,对西门庆的一众妻妾也尽量讨好的情形。
进门就先与月娘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拜了月娘,又请李娇儿、孟玉楼拜见了。然后潘金莲来到,说道:这个就是五娘,又磕下头,一口一声,称呼“姐姐,请受奴一礼儿。”金莲那里肯受,相让了半日还平磕了头。金莲又谢了她寿礼。又有吴大妗子,潘姥姥都一同见了。……良久,只见孙雪娥走过来,李瓶儿见她妆饰少次于众人,便立起身来问道:“此位是何人,奴不知,不曾请见的。”月娘道:“此是他姑娘哩。”李瓶儿就要慌忙行礼。月娘道:“不劳起动二娘,只拜平拜儿罢。”
那晚吴月娘留李瓶儿歇宿一宵,李瓶儿叫仆人冯妈回家,附耳低言:“叫大丫头迎春拿锁匙开我床房里头一个箱子,小描金头面匣儿里,拿四对金寿字簪儿,你明日早送来我,要送四位娘。”
李瓶儿大派礼物,甚至连未有名分的丫头春梅也有一份。“次日起来临镜梳头,春梅与她讨洗脸水,打发她梳妆,因见春梅伶变,知是西门庆用过的丫鬟,与了她一副金三事儿。”
李瓶儿大派礼物,笼络众人,当然是为了“入宫”的预结人缘。
改建故居 瓶儿在心(事在第十四回)
《金瓶梅》作者擅长描写家常琐事,从琐事中刻画人物心理。现在再举一个例子。
潘金莲招待李瓶儿住了一宵,第二天早晨:
金莲领着她同潘姥姥,叫春梅开了花园门,各处游看一遍。李瓶儿看见她那边墙头开了个便门,通着她那壁,便问:“西门爹几时起盖这房子?”金莲道:“前者央阴阳看来,也只到二月间兴工动土,收拾起要盖,把二娘那房子打开通做一处,前面盖山子卷棚,展一个大花园,后面还盖三间玩花楼,与奴这三间楼相连,做一条边。”这李瓶儿听记在心。
按:李瓶儿原来所住的那间花家老屋是已经“卖给”(实际是由她出钱)了西门庆的,如今她从潘金莲口中知道了西门庆的改建计划,料想这是西门庆为了她将来“入宫”的安排,因此“听记在心”。“在心”表现于两个方面,一是加紧笼络潘金莲(因为按照这个改建计划,她将来是要和潘金莲做贴邻的──“相连做一条边”),一是在改建花家老屋这件事情上,又再帮西门庆一把。前者她已经做了,后者则下文自有交代。从这些细节的描写,也可见到作者的善作伏笔。
紫锦帐中求娶她(事在第十六回)
李瓶儿气死丈夫之后,一心等待西门庆娶她过门,但西门庆迟迟不肯开口,李瓶儿只好厚着脸皮求他了。
(一日,西门庆到李瓶儿家中)妇人递与西门庆酒,磕下头去,说道:“拙夫已故,举眼无亲,今日此杯酒,只靠官人与奴作个主儿,休要嫌奴丑陋,奴情愿与官人铺床叠被,与众位娘子作个姐妹,奴死也甘心。不知官人心下如何?”说罢,满眼落泪。西门庆一壁接酒,一壁笑道:“你请起来,既蒙你厚爱,我西门庆铭刻于心,待你孝服满时,我自有处,不劳你费心。”
李瓶儿见他仍然没有具体答复,于是到了晚间欢好时,又再用说话打动他。
紫锦帐中,妇人露着粉般身子,与西门庆香肩相并,玉体厮挨……因问西门庆:“你那边房子几时收拾。”西门庆道:“且待二月间兴工动土,连你这边一所,通身打开,与那边花园取齐……”妇人因指道:“奴这床后茶叶箱内,还藏有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蜡,两罐子水银,八十斤胡(木胡)椒,你明日都搬出,替我卖了银子,凑着你盖房子使。”
倒贴房子 不计名分(事在第十六回)
李瓶儿主动提出贴钱帮他盖房子,这就使得西门庆无法拒绝了。
(李瓶儿道)你若不嫌奴丑陋,到家好歹对大娘说奴情愿只要与娘们做个姐妹,随便把我做第二个的也罢。“亲亲,奴舍不得你。”说罢,眼泪纷纷地落下来。西门庆慌忙把汗巾替她抹拭,说道:“你的情意我知道也。待你这边孝服满,我那边房子盖了才好。不然娶你过去,没有住房。”
妇人道:“既有实心取奴家去,到明日好歹把奴的房盖得与她五娘在一处,奴舍不得她,好个人儿,与后边孟家三娘,见了奴且亲热。两个天生的打扮,也不像两个姐妹,只像一个娘儿生的一般。惟有她大娘性儿不是好的,快眉眼里扫人。”西门庆道:“俺吴家的这个拙荆,她倒好性儿哩,不然,手下怎生容得这些人。明白这边与那边一样,盖三间楼与你居住,安两个角门儿出入,你心下何如?”妇人道:“我的哥哥,这等才可奴之意!”
按:“也不像两个姐妹”指面貌方面;“只像一个娘儿生的一般”指交情(如姐妹般)方面。李瓶儿赞潘金莲“好个人儿”,并兼及孟玉楼,那是因为她知道潘金莲最得西门庆之宠,而孟则是潘的一党也。此赞当然并非出自真心的。
金莲无可无不可(事在第十六回)
但李瓶儿对吴月娘的批评,却是堪称其有眼力。吴月娘表面上是很能容人的,连丈夫西门庆也称赞她有这“美德”,但李瓶儿却看出她“性儿不是好的”。李瓶儿的看法不差,她“入宫”的图谋,果然就首先受到月娘的阻挠。
西门庆回家告诉潘金莲,李瓶儿给钱他盖房子,“她要和你一处住,与你做个姐妹,恐怕你不肯。”潘金莲这样回答:
我也还多着个影儿在这里,自古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我不肯招她,当初那个怎么招我来?……倒只怕人心不似奴心,你还问声大姐姐去。
潘金莲的自身也是“来路不正”的,而且她深知西门庆喜好沾花惹柳的性格,因此她是但求丈夫对她另眼相看,宠她多些,于愿已足。因此,李瓶儿能否“入宫”,在她是无可无不可的。她叫西门庆去问“大姐姐”,还是自己不愿做“丑人”之故。下面就写西门庆去问吴月娘了。
这西门庆一直走到月娘房里来,月娘正梳头,西门庆把李瓶儿一节从头至尾诉说一遍。月娘道:“你不好取她的休!她头一条孝服不满;第二件,你当初和她男子汉相交;第三件,你又和他老婆有连手,买了他房子,收着他寄放的许多东西。”
吴月娘阻挠“入宫”(事在第十六回)
吴月娘说了“三不好”(亦即三样要避忌的事)之后,跟着晓以利害。
常言机儿不快梭儿快,我闻得人说,他家房族中花大,是个刁徒泼皮的人,倘或一时有些声口,倒没的惹虱子头上挠。奴说的是好话、赵钱孙李,你依不依随你。
按:“机儿不快梭儿快”寓有“阎王易见,小鬼难缠”之意。西门庆是有身家的土豪,他可以欺负别的土财主,但却不能不有点怕刁徒泼皮。吴月娘的话正抓着他的“痒处”。
西门庆在李瓶儿“入宫”这个问题上是患得患失的,书中写他听了吴月娘的话,闭口无言,“走出前厅来,自己坐在椅子上沉吟,又不好回李瓶儿话。”寻思了半日,无法作出决定,于是便去与潘金莲商议,结果是潘金莲替他出了主意。
金莲道:“呸!有甚么难处事?我问你,今日回她去?明日回她去?”西门庆道:“她教我今日回她声去。”潘金莲道:“你今日到那里,你对她说……”
潘金莲对李瓶儿的“入宫”,虽是无可无不可,但骨子里是不愿有人分宠的。于是她教给西门庆一个“拖”字诀。
潘金莲教他“拖”字诀(事在第十六回)
(潘金莲道)“你说我到家对五姐说来,她的楼上堆着许多药料,你这家伙去到那里没处堆放,一发再宽待些时,你这边房子七八也待盖了,撺掇匠人早些装修油漆停当,你这边孝服也将满。那时娶你过去,却不齐备些?强似搬在五姐楼上荤不荤,素不素,挤在一处,甚么样子!管情她也罢了。”
西门庆依言去对李瓶儿说了,另外又说出自己的顾忌,“只怕你家大伯子,说你孝服不满,如之奈何?”
妇人道:“他不敢管我的事。休说各衣另饭,当官写立分单,已倒断开了勾当,只我先嫁由爹娘,后嫁由自己,自古嫂儿不通问,大伯管不得我暗地里事!我如今现过不得日子,他顾不得我,他若但放出个屁来,我教那贼花子,坐着死不敢睡着死!大官人,你放心,他不敢惹我!”因问:“你这房子,也得几时方收拾完备?”西门庆道:“我如今吩咐匠人,先替你盖出这三间楼来,及到油漆了,也到五月头上。”妇人道:“我的哥哥,你着紧些,奴情愿等着到那时候也罢。”说着,丫鬟上酒,两个欢娱饮酒过夜。西门庆自此没三五日不来,俱不必细说。
按:这段写李瓶儿想要改嫁的决心,同时也说明了西门庆已在采用“拖字诀”──没三五日不来了。
透露消息给傍友(事在第十六回)
但“拖”字诀只是“缓兵”之计,终须有个了期的。这个期限就是在花子虚死后的百日。按照当时当地的习俗,丈夫死亡过了一百天之后,妻子将他的灵位烧掉,举行了“念经烧灵”的仪式就可以改嫁的。而在这个期限将临之际,又恰好“西门庆家中已盖了两月房屋,三间玩花楼装修将完。”亦即是说,西门庆用来作拖延婚事的借口也没有了。
西门庆对这头婚事乃是患得患失的,李瓶儿长得比潘金莲还美,且有丰厚私蓄,她自甘为妾,对西门庆来说,这是“人财两得”的“好事”,何乐不为?他并非不想娶瓶儿,而是害怕他的叔伯兄弟生事。但这个心理恐惧,《金瓶梅》的作者通过了下面两个情节,也给他解除了。
在李瓶儿除灵之日,西门庆请一班傍友喝酒,故意让应伯爵偷听他和小厮的对话,透露出他要娶李瓶儿而又顾忌花大等人的消息。
(应伯爵)于是走到席上,如此这般,对众人说了一回,把西门庆拉着,说道:“哥,你可成个人?有这等事,就挂口不对兄弟们说声儿。就是花大有些甚话说,哥只吩咐俺们一声,等俺们和他说,不怕他不依!”
搞掂花大(事在第十六回)
应伯爵更拍胸膛担保:
“他若敢道个不字,俺们就与他结一个大疙瘩。端的不知哥这亲事成了不曾,哥一一告诉俺们。比来相交朋友做甚么.哥若有使令俺们处,兄弟情愿火里火去,水里水去!”
按:“结一个大疙瘩”即和他狠打一场,看谁的拳头大之意。西门庆这班傍友都是“烂命一条”,由他们去对付花大等人自是最好不过。
但其实不必应伯爵这班人去对付李瓶儿的叔伯兄弟,李瓶儿本人就已“搞掂”了。
李瓶儿举行了“念经烧灵”的仪式之后,晚上请西门庆过来商量,说出“搞掂”的经过。
丫鬟执壶,李瓶儿满斟一杯,递上去,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说道:“今日拙夫灵已烧了,蒙大官人不弃,奴家得奉巾栉之欢,以遂于飞之愿。”行毕礼起来。西门庆下席来,亦回递妇人一杯,方才坐下。因问:“今日花大两口子没说甚么?”李瓶儿道:“奴午斋后,叫进他到房中,就说大官人这边做亲之事,他满口说好,一句闲话也无。只说明日三日哩,教他娘子来咱家走走。奴与他十两银子,两套衣服,两口子喜欢得要不得,临出门,谢了又谢。”
半夜敲门声(事在第十七回)
西门庆听得已经“搞掂”花大,登时神气起来,摆架子道:“他既恁说,我容他上门走走,也不差甚么。但有一句闲话,我就不饶他。”
西门庆答应迎娶李瓶儿,连日期也定了,李瓶儿以为这回一定不会变卦了,于是加紧准备嫁妆,连做新娘的“头面”(首饰)都打好了。一日,西门庆来到她家,“李瓶儿叫迎春取出头面来,与西门庆过目,黄烘烘火焰般,一副好头面收过去。单等二十四日行礼,出月初四日准娶。”相信读者看到这里,也一定和李瓶儿一样,以为不会有变卦了,却哪知仍是“一场欢喜一场空”。作者从李瓶儿准备出嫁头面这件“小事情”着笔,刻画出她之热切希望改嫁并衬托出她后来之失望,在旧小说中,堪称是不落俗套的写作手法。“文似看山喜不平”,《金瓶梅》写李瓶儿人西门家的一波三折,是深得此旨的。
最后的一波是由于一个偶然的事故。
那晚,西门庆在李瓶儿家中和她饮酒作乐,忽听得“外边一片声打的大门响”,他家小厮玳安不敢进房,“只在帘外说话。说道:姐姐,姐夫都搬来了,许多箱笼在家中,大娘使我来请爹,快去计较话哩。”
亲家的靠山倒了(事在第十七回)
玳安口中的“姐姐、姐夫”即是西门庆的女儿、女婿,他们突然在半夜将许多箱笼搬来,西门庆不知是什么缘故,于是只好赶回家里去看。下面一段就是写这突发的事故了。
(西门庆)打马一直来家,只见后堂中秉着灯烛,女儿、女婿都来了,堆着许多箱笼床帐家活(即家具),先吃了一惊,因问:“怎的这咱来家?”女婿陈经济磕了头,哭说道:“近日朝中俺杨老爷被科道官参论倒了!圣旨下来,拿送南牢问罪,门下亲族用事人等,都问拟枷号充军。……父亲慌了,教儿子同大姐和些家活箱笼,就且暂在爹家中寄放,躲避些时,他便起身往东京我姑娘那里,打听消息去了。待得事宁之日,恩有重报,不敢有忘。”
按:“杨老爷”即前文说过的那个杨提督,他是西门庆亲家陈洪的靠山,西门庆帮李瓶儿了结花家的争夺家产一案,就是靠他之力的。陈洪打发女儿投靠西门庆,并附呈密函。西门庆看了才知事情严重。原来杨提督是因他的上司兵部王尚书失误军机之罪,被言官参劾下狱,王、杨二人的门下、亲族、用事人等都要照例分发边卫充军的。
恐被牵连 停办喜事(事在第十七回)
从这封信所说的事情看来,西门庆料想他的亲家陈洪是免不了要受牵累的了,他自己会不会被卷入漩涡,也还未知道。于是下面一段就写西门庆如何准备应变了。
西门庆看了,慌了手脚,教吴月娘安排酒饭,管待女儿、女婿……把箱笼细软都收拾月娘上房来。陈经济取出他那五百两银子,交与西门庆打点使用。西门庆叫了吴主管来,与了他五两银子,教他连夜往县中孔目房里,抄录一张东京行下来的文书邸报,上面端的写的是甚么言语?
按:“孔目”本义为档案,唐以后将掌管文书的衙吏称孔目官,他的办公室即“孔目房”。“邸报”是中国古代政府机关用以传知朝政的官文书抄本。西门庆从“邸报”得知,他的亲家陈洪果然是被定了充军的刑罚,而且过没多久,他又打听到朝廷要查问“未曾拿完”的“杨提督名下亲属人等”,这就极有可能连累他了,于是他连忙派家人上东京打点。为了“应变”,“喜事”也只能停办了。书中写:
西门庆通一夜不曾睡着,到次日早吩咐来昭、贲四,把花园工程止住,各项匠人都且回去不做了。每日将大门紧闭住,家下人无事,亦不敢往外去。
嫁杏无期 瓶儿病倒(事在第十七回)
西门庆本人则是只在房子里,“走出来,又走进去。忧上加忧,闷上加闷,如热地蚰蜒一般,把娶李瓶儿的勾当,丢在九霄云外去了。”
看看到廿四日(即西门庆答应行礼之日),李瓶儿又使冯妈妈送头面来,就请西门庆过去说话,叫门不开,去在对过屋檐下,少顷,只见玳安出来饮马,着见便问:“冯妈妈,你来做甚么?”冯妈妈说:“你二娘使我送头面来,怎地不见动静,请你爹过去说话哩。”玳安道:“俺爹连日有些小事,不得闲,你老人家还拿回头面去,等我饮马回来,对俺爹说就是了。”……这玳安一面把马拴下,走到里边,半日出来道:“对俺爹说了,头面爹收下了,教你上覆二娘,再待几日儿,我爹出来,往二娘那里说话。”这冯妈妈一直走来,回了妇人话。妇人又等了几日,看看五月将尽,六月初旬时分,朝思暮盼,音信全无,梦想魂萦,佳期间阻。
李瓶儿气死丈夫,一心以为可以嫁给西门庆,哪知西门庆过期不娶,甚至想见西门庆的面都见不着,李瓶儿受不起这个刺激就病倒了。因这一病,又生出另一枝节来。
蒋竹山挑逗李瓶儿(事在第十七回)
给李瓶儿看病的医生名叫蒋竹山,这蒋竹山年约三十,“生得五短身材,人物飘逸,极是个轻浮狂诈的人。”趁看病的机会,得与李瓶儿接近,便“怀觊觑之心”。
他的医术倒还不错,李瓶儿经他医治,不过数日,精神复旧,于是安排了一席酒肴谢他。
妇人递酒,安了坐次,饮过三巡,竹山席间偷眼睃视,妇人粉妆玉琢,娇艳惊人,先用言以挑之,因说道:“小人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几何?”妇人道:“奴虚度二十四岁。”竹山道:“似娘子这等妙年,生长深闺,处于富足,何事不遂,而前日有此郁结不足之病?”妇人听了,微笑道:“不瞒先生,奴因拙夫去世,家事萧条,独自一身,忧愁思虑,何得无病。”……竹山道:“可惜娘子这般青春妙龄,独自孀居,又无所出,何不寻其别进之路,甘为幽郁?”妇人道:“奴近日又讲着亲事,早晚过门。”竹山便道:“动问娘子与何人作亲?”妇人道:“是县前开生药铺西门大官人。”
按:所谓“寻其别进之路”即是劝她改嫁的意息。蒋竹山对李瓶儿的家事,其实是早已打听得清楚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