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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谈挽张大千的对联

 

 

 

  国画大师张大千病逝台北,各地友好纷纷致送挽联。选几副谈谈。

  “治丧委员会同人”送的挽联是:

  过葱岭,越身毒,真头陀苦行,作薄海浮居,百本梅花,一竿汉帜;
  理佛窟,发枯泉,实慧果前修,为山河生色,满床退笔,千古宗风。

  此联概括了张大千生平,文笔朴厚,堪称佳作。联中所涉“本事”,仅就所知,略加注释。

  抗战期间,张大千曾携门人子侄,亲往敦煌,调查石窟历时三载。在这三年中,他做了两件大事:一、将发现的石窟(共三百零九窟)标明号数,并就其壁画之时代与风格,编撰成《莫高山石窟记》;二、临摹敦煌壁画二百余帧。是为我国从事研究敦煌艺术的第一人。“理佛窟,发枯泉”即是指此事。敦煌一带缺水,游方和尚遇到有泉水的地方才结庵,称为“坐泉”,和中土和尚称结庵坐禅为“坐庵”不同。但当年有泉水的那些地方,现在早已干枯了,所以张大千发掘的就只是“枯泉”了。

  曾任台湾大学文学院长的台静农的挽联是:

  宗派开新,名垂宇宙丹青手;
  园亭依旧,恸绝平生兄弟交。

  上联说张大千,“名垂宇宙丹青手”的评价,张大千也是可以当之无愧的。下联则是说他自己和死者的交情。这是典型的“传统”的挽联写法,从平稳中见功力。

  刘太希的挽联是:

  雄笔卷苍茫,丹青都带风云气,
  双溪流日夜,猿鹤独闻呜咽声。

  “双溪”,地名,在台北市郊,张大千筑“摩耶精舍”于该地。刘太希,江西人,和张大千同年,今年也是八十五岁。他曾历任辅仁大学,政治大学以及新加坡南洋大学教授。工书善诗。这副挽联也是写得很有“诗味”的。曾任国民党“中央日报”社长的胡健中的挽联是:

  一室顿凄清,余笔犹浓,广陵散绝摩耶舍;
  双溪共呜咽,高标永仰,合浦珠还御柳图。

  胡家旧藏有张大千业师清道人所绘的《御柳图》,抗战期间遗失,后来张大千在香港觅购得回。这是下联最后一句的本事。曹圣芬的挽联是:

  五百年艺苑奇才,继往开来,着纸云烟新眼界;
  几万里天涯行脚,探幽访胜,满怀忠悃系宗邦。

  曹圣芬任国民党“中央日报”副社长兼总编辑时还未到四十岁,可谓少年得志(今年他大概也不过七十左右)。但这副挽联却不能算是佳作。一、上下联都是对张大千的颂赞,上联还过得去,虽然并无新意,用语尚算适当;下联的用语,就不怎么贴切张大千的身分了。须知张大千的“几万里天涯行脚”,主要的目的并不是“寻幽探胜”,而是作艺术活动的。这里我们可以拿“张大千治丧委员会同人”送的那副挽联和它作个对比,那副挽联中提及张大千的“过葱岭,越身毒”,“理佛窟、发枯泉”等等,都是把他的“天涯行脚”和“艺术活动”联结起来,这才是只能用之于张大千而不能用之于别人的联语。“曹联”的“几万里天涯行脚,探幽访胜”,把张大千写成大旅行家了。这样的联语用之于徐霞客(明代大旅行家)似乎还更恰当。二、“奇才”对“行脚”也欠工整。

  曾获法国汉学奖的名学者饶宗颐教授送的挽联是:

  廿五年前颂眉寿南山,附骥千言,三峡云屏僭题句;
  十二州共悼画坛北斗,久要一面,重溟烟水永难忘!

  二十五年前是一九五八年,那年是张大千的六十整寿。饶教授用韩昌黎《南山诗》的全部韵脚做了一首祝寿诗赠张大千。《南山诗》是一首长诗,共一百零二个韵,(昌黎诗的特色是以赋为诗,《南山》尤推奇作)要步南山诗全韵,难度极高;张大千读了非常欣赏,因此寄了一幅《蜀江图》长卷给他,请他在卷上题上这首诗;这是“坝眉寿南山”与“三峡云屏僭题句”的本事。下联“久要一面”的“要”字读平声,作邀约之意。张大千曾托门人向饶教授致意,约他见面,据我所知,他们是曾见过几次面的。

  张大千在香港的老朋友陈荆鸿送的挽联是:

  六十午故旧无多,海角天涯,还得几回重聚首;
  千百世丹青不老,风流文采,定知八表永垂名。

  陈荆鸿是香港著名书法家,今年八十一岁了,他和张大千有六十年交情。这副挽联写得情文俱茂,堪称宝刀未老。

  还有一副写得很好的挽联是张大千的旅港门人王汉翘,费侯碧漪等人送的,联云:

  积石导源,教泽长随江水黾;
  梅丘在望,心丧空仰庐山高。

  上联写老师的教导恩泽,下联写弟子对老师的悼念与崇敬,极为得体;也是传统的挽联写法;古时老师死后,弟子不穿丧服,只在心里悼念,叫“心丧”。见《札记·檀弓上》。所以心丧只能用之于弟子挽老师的。《庐山图》是张大千谢世前未竞的巨构,“心丧空仰庐山高,既有“仰之弥高”的意思在内,又有“实事”可指。上联的“积石导源,教泽长随江水远”亦非泛辞,面是和张大千的籍贯有关的。张大千是四川内江人,内江在沱江中游。沱江是长江支流,流经内江至沪州市入长江。长江在四川宜宾以上为上游。因此上联的十一个字,也是只有用在张大千身上才益觉其妙的。

  在许多挽张大千的对联中,有一副挽联颇为引人注意。这副挽联是梅葆玖送的。

  与先父最投契,重画梅兰见道义;
  望北台而雪涕,春风抖峭暗摩耶!

  单从对联艺术着眼,这副对联有欠工整。“重画梅兰”与“春风料峭”根本就不能对,“道义”对“摩耶”也很牵强(“摩耶”是“摩耶精舍”的简称,属专有名词;“道义”是虚有名词)。

  它之引起注意,不是由于对联本身,而是致挽者的身分。梅葆玖是梅兰芳的儿子,在梅兰芳的儿子中也只有他是继承了乃父的艺术流派,以男子而唱“青衣”,获得成就的。去年他曾来过香港演出,甚获好评。这副挽联是他从北京托人送到台北的。

  对联虽然不算工整,但他是名演员,不是名作家,我们是不能对他苛求的。这副挽联也有它的特色,它说出了梅兰芳和张大千这两位大师级人物的一段交谊(重画梅兰)。北京精于对联的高手很多。他如果要找人代笔的话,当然会写得更好,如今由他自己来写,纵然有欠工整,却正足以表示他对父执的诚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