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果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辜,堪恨更堪悲,风波狱!
岂不念,中原蹙?岂不念,徽钦辱?念徽钦既返,此身谁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
──文徵明·满江红
夕照苍苔上,鸟鸣山更幽。这条山路,显然是很少人行,岩石上满是赭红的、雪青的,或草黄色的鲜苔。苍松映衬红崖,枫叶野花争艳,在这秋末冬初,已寒未冷的时候,山上到处还是瑰丽的色彩。
在这少人行走的荒山僻径,此际却有一个少妇,挑着两捆柴草回家。虽然是荆钗裙布,却掩盖不了她秀丽的容颜。她是一个猎户的妻子,或许是因走惯山路,踏在长满苍苔的石头上,步履依然甚是安详。
平时她很喜欢看云看山,但此际山间的景色虽然分外清幽,她的心情却有一点儿不大平静。前两天,有许多难民从山下经过,听说是金国又要和宋国打仗了。
这座山是座落在陕西大散关西北面的盘龙山,绍兴十年(1141),金宋议和,以大散关为界,西北面本来属于宋国的地方,如今已是属于金国统治。这个少妇是汉人,听得金兵攻宋的消息,心情自是有点不安。
不过她一想正在等待她回家的丈夫,想到她那活泼可爱的孩子,她的心中又充满喜悦了。
外间虽然烽火弥天,这座荒山却一向是平静无波的。除了丈夫和孩子,她的父亲和公公也还健在,两家早已合成一家。她有个温暖的家,只盼一生能过这样平静的日子,于愿已足。心中正自充满蜜意柔情,忽地无端刮来一股狂风,吓了她一跳。
这股怪风突如其来,随着这股怪风出现的是一只吊睛白额虎。
少妇被猛虎一扑,扔开柴草,抡起扁担就打。她眼明手快,这一打倒是打个正着,恰好打着了老虎的额头。但可惜老虎皮粗肉厚,头颅竟似比石头还硬,“卜”的一声,扁担断了。
老虎负伤,大吼一声,好似晴天起个霹雳,震得山岗也动,猛地扑来。
少妇一闪,闪在老虎背后,老虎前爪落地,腰胯一掀,少妇手中没有武器,只凭一双肉掌,自忖对付不了这只老虎,只能再闪。老虎掀她不动,把铁棒也似的虎尾竖起来一剪,这一剪扬起风沙,少妇眼中吹进一粒沙子,流出眼泪,看不真切,几乎给它扑着。少妇慌忙施展轻功逃跑。
她心里一慌,脚步就不能踏得那么稳了,踏着石上的苍苔,脚步一滑,竟然在这紧急的关头,摔了一跤。说时迟,那时快,老虎已经扑到她的背后。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忽听得有人叫道:“雪妹莫慌,我来了!”人未到,石头先打过来。
这块石头也打个正着,老虎被打得头破血流,一扑扑了个空,少妇滚过一边。
说时迟,那时快,她的丈夫已经迎上那头猛虎。两只手把老虎头皮揪住,一按按将下来,铁拳猛击。他的拳头比少妇的扁担更为有力,打了三四拳,老虎脑浆迸流,天灵盖竟然被他的拳头打破,死了。
丈夫扶起妻子,问道:“雪妹,你怎么样了?”
少妇惊魂稍定,说道:“没什么,只是擦破一点表皮,眼睛渗进一粒沙子,不大舒服。”
丈夫仔细察看,果然只是擦破一点表皮,连轻伤都算不上。他给妻子揉揉眼睛,吹一口气,那粒沙子也就随着眼泪流出来了。
“雪妹,你的运气还算不坏。”丈夫笑道。
妻子跟着笑道:“我的运气当然不坏,我最大的幸运就是碰上你,能够得到一个你这样好的丈夫。成哥,这是你第二次救了我的性命啦,你还记得吗?”
原来这少妇名叫张雪波,她的丈夫名叫谭道成。他们是自小一同在这山中长大的。不过他们都不是本地人,都是为了躲避战争的灾难逃到这座荒山的,谭家先来,张家后到。
七年前张雪波曾经在树林里碰上一条大青狼,那次也是谭道成把恶狼打死的。不过那次谭道成来得更早,青狼刚出现,人兽尚未相斗,谭道成就已来到她的面前,杀了恶狼了。张雪波也是在那次遇险之后不久,嫁给谭道成做妻子的。
谭道成笑道:“那头青狼是咱们的媒人,我怎能忘记。不过我却一直不知你会武功,你为何瞒住我?”
张雪波被丈夫质问,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忸忸怩怩地说道:“我这两下把式也称得是武功吗?敢情上能算是三脚猫的功夫吧?”
谭道成哈哈笑道:“什么三脚猫功夫,三脚猫是连老鼠也捉不到的,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却能打虎!我不知你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但你练的可是上乘的武功呢!”
张雪波道:“哦,上乘武功?”言下似乎还是不敢相信的神气。
谭道成道:“我怎会骗你?你练的本来是上乘武功,只可惜你完全没有对敌的经验,给老虎先吓慌了。假如你稍为镇定一些,用不着我帮手,你自己就可以把老虎打死。”
张雪波道:“真的吗?但我刚才已经是用力打它了。一打扁担就断,我赤手空拳,如何还能打死老虎?”
谭道成笑道:“当然还得有点猎虎的经验,我教你怎样打老虎吧。”
谭道成续道:“老虎的头颅最硬,你气力不足,就不要先打它的头部,最省气力的办法是先把它的眼睛打瞎,它发了狂,然后你再躲到悬崖旁边,故意弄出一点声音,引诱它来扑你,这样它就会自己跌下悬崖死掉。”
张雪波瞿然一省,说道:“对,这个办法真好,我怎的没有想到呢。”
谭道成又道:“你的轻功身法轻灵佳妙,只可惜也是给吓得慌了,才会摔那一跤。轻功提纵术是必须懂得如何运用真气的,这就已经是属于内功的范围了。上乘武功是以内功为基础的,以你目前的造诣来说,虽然还不能说是深厚,但我说你练的是上乘武功,则是没有错的。对啦,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懂得武功,却为什么要瞒住我呢?”
张雪波笑道:“我的功夫是爹爹教的,爹爹说到只是乡下人的把式,见不得行家的。我小时候身子弱,爹爹教我练武,只是希望能够却病延年,他吩咐过我,不要给外人知道的。”
谭道成愠道:“我是外人吗?”
张雪波笑道:“你当然不是外人,不过,我知道你的武功很好,我这点乡下人的把式,怕给你笑话,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说老实话,现在你告诉我这是上乘武功,我还不大敢相信呢。成哥,我不是存心瞒你的,你恼我吗?”
谭道成笑道:“这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我不过因为一向不知你会武功,忍不住有点好奇,才问一问你。原来你真的不知这是上乘武功。我怎会恼你。”
话虽如此,但在他的心里可是着实有点疑惑,觉得妻子的解释,理由似乎不怎么充足。再说,即使妻子是真的不知这是上乘武功,但身怀绝技的岳父,却又为何这许多年来一直深藏不露?
但虽然心中已有思疑,他还是不会怀疑妻子对他的感情的,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恩爱夫妻,彼此都是爱对方甚于爱自己的。
谭道成不但不会怀疑妻子,他也不会怀疑岳父对他的疼爱。岳父只有一个女儿,岂仅只是把他视同“半子”,简直是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般,这种情如骨肉之爱,他也是不能置疑。“岳父不让我知道他会上乘武功,想必其中定有难言之隐,未到时机,他就不能让我知道的。”
谭道成固然思疑不定,殊不知他的妻子也是和他有着同样的思疑。原来她的爹爹是暗中教她练武的,不仅叮嘱她不许向“外人”泄露,而且是叮嘱她不许向“任何人”泄露的。这“任何人”当然包括她的丈夫在内。
不仅这件事情,她的爹爹还有更大的秘密是不许她向任何人泄露的。
这次她已是给丈夫知道她的爹爹懂得上乘武功的秘密了,好在还未知道更大的秘密。
在她的想法,她的任何秘密都是不该瞒住丈夫的,但爹爹郑重的叮嘱,她却不能违背。
此时她的心里难免有点忐忑不安,“爹爹知道我泄露了家传武功的秘密,不知会不会骂我?唉,但我碰上老虎,却又怎能不使出武功?给成哥看破,我又怎能继续瞒他?如今我不该说的都已说了,只有待我回家之后,今晚再向爹爹禀明,求爹爹原谅了。”
正自忐忑不安,忽听得丈夫说道:“雪妹,有一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
张雪波心头一跳,笑道:“咱们都已经做了五、六年夫妻了,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谭道成讷讷说道:“我、我觉得你爹爹有点奇怪!”
张雪波不觉吃了一惊,定着眼睛看他,“我爹爹有什么奇怪?”
谭道成道:“我觉得你们父女和一般人家的父女好像有点不大一样!”
张雪波心头卜通一跳:“莫非他已知道爹爹的一些什么秘密?”勉强笑道:“我和爹爹不也是和别人家的父女一般吗?又有什么两样了?”
谭道成若有所思,半晌方始说道:“雪妹,记得小时候咱们俩都是一样顽皮,对吗?”
张雪波笑道:“你不必把自己拉来作陪衬,这点我还有自知之明,顽皮的只是我,你可是乖孩子呢。我常常欺负你,你都对我忍让的。”
谭道成道:“不,有时候我也忍不住生你的气的,还记得吗,有一次我恐吓你,说要打你的耳光,我一吓你,你就哭了。”
张雪波笑道:“我一哭,你就向我求饶,结果不是你打了我,而是我打了你。”
她顿了一顿,含着几分诧异的目光注视着丈夫:“你提起咱们小时候的事情干吗?这和我们父女又有什么关系,似乎离题太远了吧?”
谭道成道:“我觉得奇怪,就是因为从你小时候的顽皮想起的。”
张雪波道:“哦,想起什么?”
谭道成道:“小时候你很顽皮,但我好像从未见过你的爹爹打你骂你;莫说打骂,连生你的气我都未见过。只有你向他乱发脾气。”
张雪波笑道:“我妈早死,我自小就是与爹爹相依为命的。爹爹特别疼我,那又有什么稀奇?”
谭道成道:“我也是自小就没有妈妈的,但我的爹爹管我却是很严,我一做错事情,他就打我手心。骂我那更是家常便饭。”
张雪波笑道:“我是女孩子,当然要比男孩占一点便宜的。别人家的父母不也是对男孩子管得比较严吗?”
谭道成道:“我小时候跟爹爹上山打猎,我总是跟在爹的屁股后面,有时候不小心摔了跤,总是我自己爬起来,爹是不会回头来扶我的。你和你爹上山玩耍,却是你爹跟在你的后头,小心翼翼地保护你,生怕你会跌倒。”
张雪波笑道:“你倒是很细心啊,这点小事都注意到了。但谁叫你是男孩子呢,女孩子在父母眼中总是比男孩娇嫩的啊!你妒忌我爹宠我,不如你求神佛保佑,保佑你来生也变作女子吧。”
谭道成不说话了,但心里的疑团却未解开。张雪波望他一眼,说道:“还有什么是你觉得奇怪的吗?”谭道成的确是还有疑惑之处,但却不便直率地问他妻子。
不错,男孩子和女孩子不同,妻子的解释似乎也很合理。但他还禁不住有个奇怪的感觉。当然,他绝不怀疑岳父对他的妻子是特别疼爱,但却好像和一般的父爱又不相同。不只是一般的父亲对孩子的爱护,更多的是像“侍奉”小主人那样的呵护备至。
心中蓦地冒起“侍奉”这两个字,他自己也觉得想得太过荒唐,因此自是不敢和妻子说了。
他虽然没说出来,张雪波已是心中慌乱了。“看样子成哥似乎已经起了疑心,他猜到什么呢?唉,我本不该瞒住他的,但爹爹不许我说,我又怎能直言无隐?何况还有许多事情,爹爹也还未曾告诉我呢!”
她的“来历”如何,一直是在她的心头尚未解开的谜!丈夫的猜想并不荒唐,原来她的“爹爹”果然并不是她的生身之父。她的“爹爹”本是她家的老仆人,名叫张炎。在她刚刚断奶的时候,是她的母亲把她交托给这位老仆人的。
那时她只是两岁多一点,婴孩时候的记忆当然只能是一片空白。她只知道她的父亲是在宋朝为官,后来不知怎的得罪朝廷,被抄家的,她的母亲住在乡下,在官差来到之前,把她托孤与张炎的。
这些都是后来张炎说给她听的,她连父亲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父亲姓张,和张炎同族,因此母亲将她交托给张炎的时候,一定要张炎冒充她的父亲。
当然她是想多知道一些有关父母的事情的,但张炎却不肯告诉她了。
她是由张炎抚养成人的,也早已习惯于把张炎当作亲生的父亲了。
张炎最初本来答应她,到她满十八岁的时候,把她的身世告诉她的,但十八岁那年,她刚好在生日那天和谭道成成亲,在出阁前夕,亦即是张炎答应为她揭开身世之隐的日期,张炎却流着眼泪和她说道:“请原谅我,时机未至,我还不能把你的身世告诉你。”她问:“那么什么时候你才能告诉我?”
张炎说道:“我也不知道要到何时,不过,假如时机一直未至的话,到我临终的时候我会有遗书留给你的。遗书我早已写好了。”
养父恩深如海,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对生身的父母毫无记忆,想要知道他们的事情,其实多半还是由于好奇而已。
她已经过惯了山中平静的日子,又已经有了深爱她的丈夫,她很满足于目前所过的日子。在她内心深处倒是有点害怕知道父母不幸的遭遇会扰乱她的心灵了。(父母是否已遭不幸,其实她也是还未知道的。不过从张炎那晚和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之中,她隐隐感觉得到,父母大概是已遭不幸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如今她的儿子也有五岁了。“爹爹”还没等到可以把秘密告诉她的“时机”,她也不想揭开自己的身世之谜了。
她常想:要是能够这样平静度过一生,那又有什么不好,何必自寻烦恼?
但如今她的丈夫却挑起她的烦恼!
张雪波感觉得到,丈夫对她的来历已有怀疑,唉,但可惜的是,她自己都未清楚知道自己的身世。
她心中慌乱,既然不敢吐露秘密,就只能试探丈夫的口风,看看他是否知道一些什么秘密了。
谭道成也是和妻子一样,心中有话,却不便直说出来。
“还有什么地方是你觉得奇怪的吗?”张雪波问道。
谭道成道:“没,没什么。不过,我刚才倒是碰见一件罕有的事。”
张雪波睁大眼睛,“什么罕有的事?”
谭道成道:“我看见你的爹爹在一处岩石后面和一个陌生人说话。这么多年,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有外面的人找你爹爹的。”
张雪波道:“哦,是怎样的人?”
谭道成道:“我没看见他的脸孔,只知不是山上相识的猎户。他们也没看见我。”
张雪波道:“他们说些什么?”
谭道成笑道:“我怎能偷听你爹爹的谈话?他们小声说话,我匆匆走过,也听不清楚。不过那陌生人的口音,却似乎是南边的口音。”
张雪波道:“我们本来是从大散关南边逃难来的,这个人恐怕是爹爹以前在乡下相识的也说不定。待我今晚再问他吧。”
谭道成道:“我看还是让爹爹自己告诉你好些,因为说不定他不想你知道这件事呢?”
张雪波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怕爹爹问我怎的会知道这件事,那时你就难免有偷听的嫌疑了。”
谭道成笑道:“你几时学得这样多心了,我只是想,这件事情倘若可以让你知道,你的爹爹当然会告诉你。”
张雪波抬眼望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低下了头。
谭道成道:“喂,你在想什么?”
张雪波道:“怕你说我多心,我不说了。”
谭道成道:“你别呕我好不好,和你说句笑话,你就当真起来了。说吧,咱们夫妻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张雪波道:“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我也觉得有点奇怪。”
谭道成道:“你奇怪什么?”
张雪波道:“我是奇怪,怎么客人要嘛都不来,要嘛忽然都来了?”
谭道成道:“原来你是说前天有个客人来找我爹爹的事?”
张雪波道:“咱们两家避难荒山,十多年来,一直没有客人来访,这两天却不约而同似的,先是有人来找你的爹爹,跟着又有人来找我的爹爹,你说这是巧合呢,还是,还是──”
谭道成的面色不知不觉也凝重起来,问道:“还是什么?”
张雪波笑道:“你别笑我多心,我总觉得像是有点不祥之兆。前天我一早出门,碰上一头乌鸦,今早出门,又碰上一头乌鸦。”
谭道成失笑道:“你怎能把两位客人,比作两头乌鸦?”
张雪波没有因他的插嘴而住口,继续说下去道:“我真的是有点担忧,担忧这两个客人,会像是不祥之鸟的乌鸦,给咱们带来恶运!”
谭道成安慰妻子道:“不要这样迷信,我看这只不过是巧合罢了。最近不是听说又要打仗了吗,前天来找我爹的那个客人是避难经过山下,他来自爹爹的故乡,知道我爹在这山上隐居,这才特地来找爹爹的。因此我猜想今天来找你爹的那个客人,或许也是同样情形。”
张雪波道:“但愿如你所言,只是巧合。”但眼神却是茫然若有所思,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谭道成口中安慰妻子,心里却也着实是有点疑惑不安。
前天来找谭道成父亲的那个客人,在他家里只喝了一杯茶,席不暇暖,就要走了。他的父亲送那客人下山,很晚很晚方始回家。他曾经问过父亲那个客人是谁,父亲却像心事重重的样子,叫他不要多问。说是到了可以告诉他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他。
自从那客人来过之后,他的父亲一直像是闷闷不乐,昨天今天都没出去打猎。
因此他虽然那样安慰妻子,心里其实也是和妻子一样,有着“不祥之感”的。
他又再想:“前天来的那个客人,来得虽然奇怪,可还是来到我的家中找爹爹。今天找岳父的那个客人,却并没有找上门来,他们在悬岩后面说话,也好像是特意要找那样僻静地方,难道岳父真的是怕我偷听吗?这就是更奇怪了!”夫妻心里都是怀着疑团,谭道成也只能像妻子那样,把疑团藏在心中了。
此时他已经把散落在地上的柴草重新捆好,在柴草里他发现一包草菇。
“今早你才采了许多草菇回来,如今又是这么一大包,哈,恐怕三天都吃不完。”谭道成说道。
张雪波笑道:“我知道你们爹儿俩都喜欢吃新鲜的草菇,明天你去猎两只山鸡回来,和草菇一同炖吃,滋味就更好了。”
谭道成笑道:“还用你说,你爹刚才已经打了两只山鸡回来了。我的烹调手段远不及你,所以才特地来找你这位大厨师回去烹调的。”
张雪波笑道:“怪不得你这样好心出来找我,原来如此。好,那咱们就回去吧。”
谭道成道:“你不要多歇一会?”
张雪波道:“早就没事啦,再不回去,天就要黑了。”
谭道成折下一根粗如儿臂的树枝给她当作扁担,自己扛起那头死老虎与妻子并肩同行。
走了几步,张雪波忽地眉头一皱,脚步有点歪斜。
谭道成吃一惊道:“雪妹,你怎么啦?”
张雪波道:“没什么,只是胸口好像有点作闷。”
谭道成连忙放下死老虎,说道:“你瞧是吧,你都未曾恢复体力呢。别逞强了,柴草放下,让我来挑。”一面说话,一面替妻子揉搓。不揉搓还好,他一替妻子揉搓,张雪波反而哇地把黄胆水都呕了出来。
张雪波推开他道:“你别扰我,我不是病,也不是疲劳。”
谭道成道:“那你怎么会呕得这样厉害?”
张雪波低声道:“我,我好像是又、又有了。”说话之际,满面通红。
谭道成怔了一怔,说道:“有,有什么?啊,我明白啦,我又要做爸爸啦!”
张雪波嗔道:“你这样大叫大嚷做什么,给人听见笑话。”
谭道成笑道:“最近的一家猎户,也隔着一座山头呢。哪会有人听见,除非是你爹爹……”
张雪波望着他,似乎想说什么。谭道成瞿然一省,想起那个客人,方始发觉自己的话说得太满。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天都快要黑了,你爹爹的那个客人料想也早已走了。你爹爹倒是有可能来找你的,不过你还怕给他知道吗?他久已盼望多添一个外孙过继给他,要是他知道了,恐怕比我还更喜欢呢。雪妹,你悄悄告诉我吧,有了几个月了?”
张雪波羞红了脸,说道:“前天才发现的。”
谭道成道:“原来这是因为你已经发现了自己有孕的缘故,这就怪不得了。”
张雪波怔了一怔,问道:“你说什么呀?”
谭道成道:“以你的轻功造诣,本来应该跑得比那头老虎更快的。”说至此处,不觉有点担心,低声道:“你摔了一跤,会不会、会不会──”
张雪波红着脸道:“前天才发现有的,孩子还未成形呢。哪里能摔坏了他。别胡扯了,走吧,走吧。”
谭道成道:“把柴草给我,让我来挑。”
张雪波道:“我不过作闷而已,现在亦已好了。这头老虎我扛不起!两捆柴草,你还怕我挑不动吗?”
谭道成道:“不,不,肚子里的孩子要紧。你挑动得,我也放心不下,听话,听话,乖乖地给我吧。”
张雪波感受到丈夫的爱护,心里甜丝丝的有说不出的舒服,口中却道:“这头老虎呢?”
谭道成道:“放在这里,也没人会要咱们的。吃过晚饭,我再来搬它回去。”
张雪波道:“难得打到了这样重的大老虎,你早点扛回去,也好让两位老人家开心。成哥,我知道你疼我,但我真的还挑得动的。”
谭道成道:“这样吧。我割一条老虎腿回去,趁新鲜,今晚烤虎肉吃,老人家也就开心了。但要是给他们知道你有了身孕,我还让你挑柴草,那恐怕他们就要不开心了。”
张雪波拗不过丈夫,心里也的确是喜欢丈夫对她这样爱护,便道:“好吧,依你就是。但成哥,你可得当心,别宠坏了我啊。”
谭道成挑起柴草,和妻子并肩而行,笑问妻子:“雪妹,这个孩子你喜欢是男的还是女的?”
张雪波杏脸飞霞,说道:“你呢?”
谭道成道:“本来我是希望有个女儿的,但你爹想要个外孙承继张家的香灯,只能盼你再生一个男孩子了。”
张雪波道:“其实男的女的都是一样,我就不懂,为什么只有男的才能继承香灯。”
谭道成道:“重男轻女,本来是不公道,但习俗相传,咱们改变不了,你们做女人的,只有受点委曲了。”
张雪波道:“冲儿今年已五岁了,弟妹年龄要是和他相差太远,玩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味儿了。不管男的也好,女的也好,我只盼这个孩子能够顺利生下来,和冲儿作伴。”
谭道成没有说话,张雪波见他神情有点奇特,问道:“成哥,你在想什么?”
谭道成脸上挂着一丝苦笑,半晌说道:“雪妹,我正想告诉你一件事情。冲儿明天恐怕要离开咱们了。”
张雪波大吃一惊,问道:“为什么?”
谭道成道:“你别吃惊,爹爹只是想把他送往外地就学。”
张雪波道:“他才五岁呢,为什么就要送他到外地求学?再说,他要学什么呢,难道公公不会教他吗?”
谭道成道:“爹爹说,希望冲儿得到名师教导。他说前天来找他的那个客人,文武全才,他已经答应收冲儿做徒弟了。不过,他不能在荒山隐居,所以必须冲儿跟他就学。”
张雪波道:“公公不也是文武全才吗,武功方面,他教出来的儿子,三拳就可以打死一头老虎,那是足够用了。文学方面,我所知有限,但我也看见公公常常捧着书来吟哦,想必也是不错。为什么还要请外人教自己的孙儿?”
谭道成道:“爹爹说,他凡事都是想求得最好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说那人的文学武功就是胜他十倍!”
张雪波心乱如麻,说道:“我也希望冲儿能够成才,不过他年纪还小,我真是有点舍不得他。但公公既然有这个念头,为何那天他不把冲儿交给那个人带走呢,却要多走一趟?”
谭道成道:“爹爹也是和你一样,舍不得孙儿的。这两天你不见他一直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吗,我猜他就正是为了此事决断不下啊。再说,冲儿的事情,也总得你做母亲的点头才行啊。”
张雪波沉吟道:“不是听说外面正要打仗吗,孩子年纪小,不如等仗打完了,再送他出去不迟。兵慌马乱年头,在山上总比较平安一些。”
谭道成道:“雪妹,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座山平日虽然人迹罕到,但到底是在两国交界之处。金宋以大散关为界,这座山和大散关的距离虽然不算太近,但也不过百里之遥。金兵攻宋,山下是必经之地。”
张雪波道:“过去大仗小仗也打过不知多少次,从未见过一个兵士跑到这山上来的。”
谭道成道:“这是因为宋国势弱,每次打仗,都是守不住边关,很快就给金兵长驱直入了。但我听爹爹说,十多二十年前,情形却并非如此。”
张雪波道:“我也曾听爹爹说过,听说那时咱们宋国有个大将名叫岳飞,很会打仗,金国流行两句话道: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他们对岳飞的畏惧,可以想见。但可惜听说岳飞早已给奸人害死了。”
谭道成道:“是呀,要是岳飞还在,金兵就不能长驱直入了。但金兵不能长驱直入,大散关附近这一带也就要变成战场了。那时金国的大军开来,这座荒山恐怕也难免要驻兵了。”
张雪波道:“你这样说,是不是宋国如今又已有了好像岳飞一样的名将?”
谭道成道:“这我倒没有听说,不过听说当年害死岳飞那个奸臣已经死了,宋国那个昏君也已死了。新的皇帝听说倒好像是个比较年青有为的皇帝。这些都是前天来的那个客人告诉我爹爹的。”
张雪波道:“我明白了,公公是恐怕这一次打仗,咱们宋国或许会坚决抗敌,金兵打不下大散关,那时就恐怕要在这座山上安营立寨了。”
谭道成道:“当然这只是万一的顾虑,但也不能不防。金兵上山,咱们大人容易躲避,孩子小却难照顾。”
张雪波道:“我虽然希望过太平的日子,极不愿意给金兵上山骚扰。但咱们到底是汉人,我还是希望咱们宋国能够再出一个岳飞的。成哥,你说是吗?”
谭道成脸上现出一丝苦笑,说道:“我的想法当然和你一样。因此为了预防万一,我觉得让孩子出去也不是坏事。那人武功高强,一定可以保护咱们的孩子平安。”
张雪波道:“那人既然武功高强,为何他自己还要逃难?”
谭道成笑道:“一个人武功再高,也是抵挡不住千军万马。再说,那人之所以要逃难,也还有他的原因呢。”
张雪波道:“什么原因?”
谭道成道:“那人意欲潜心练武,做开创一派的武学宗师,故此要躲避到远离战火的地方。”
张雪波心乱如麻,一时实是决定不下。
谭道成叹口气道:“哪个父母舍得孩子离开,不过,父母也总是希望孩子能够成才的。这次事出非常,爹爹恐怕战火会燃到山上,凑巧又有这么好机会可以让冲儿得到明师。爹爹要送冲儿出外就学,那也是为了冲儿打算,怎么样,你还是舍不得离开冲儿吗?”
张雪波道:“公公是一家之主,他决定了的事情,我做儿媳妇的自然只好依从。”
谭道成:“不,爹爹并不想勉强你和孩子分开,要是你不同意,爹爹可以重新考虑。”
张雪波苦笑道:“我不想做一个只知溺爱孩子的母亲,我知道公公是为了冲儿的好,我若还固执,那倒是我不识大体了。好吧,你告诉公公,说我和你一样,赞同他的主张。”
谭道成知道妻子答应得有点勉强,只好陪她苦笑。
张雪波不想令丈夫难过,继续说道:“我是个胸无大志的女流之辈,只盼在这山上能够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但孩子有孩子的想法,即使战火没有烧上山来,他长大了也未必愿意和咱们一样过这混混沌沌的日子,多见树木少见人。他能够成才固然最好,不能够成才,让他到外面的世界长点见识也是好的。”
谭道成喜道:“雪妹,你终于想通了。我早就知道你是明白道理又有见识的,你不必太过自谦了。”
张雪波笑道:“别给我脸上贴金了,快点走吧。两位老人等咱们回去,恐怕肚子都饿扁了。”
谭道成道:“是,是,但你身怀六甲,走路可得当心一些。”此时夕阳早已落山,天色开始入黑了。
虽然说是要赶着回去,但走了一程,张雪波却还是忍不住又要和丈夫说话。
她忽地问道:“成哥,你会不会和我分开?”
谭道成诧道:“雪妹,怎的你有这个想法。咱们是要同偕白首的夫妻,怎会分开?”说罢笑道:“你若还不放心,我唱支山歌给你听,表达我的心意。”
他平时是很少唱山歌的,张雪波央求他,也难得他唱一两句。此时为了哄妻子喜欢,他自动唱起来了。“连就连,我俩结交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张雪波笑得有如花枝乱颤,说道:“唱得很不错呀,但这支山歌,其实你早就应该唱的,现在才唱,已经嫌迟了。”
谭道成道:“哦,我应该什么时候唱?”
张雪波笑道:“应该在你向我求婚的时候唱。”
两人笑过之后,张雪波正容说道:“我不是对你不放心,但有句俗话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如今为了恐防战火波及此间,咱们已经被迫要和冲儿分开。如果战火真的烧上山来,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那时,那时──”
谭道成斩钉截铁的道:“咱们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生则同生,死则同死!”这八个字从丈夫口中一说出来,妻子的泪水也从眼中流出来了。
谭道成道:“雪妹,你怎么啦?”
张雪波道:“成哥,你这样爱我,我喜欢得要哭啦,不过──”
谭道成道:“我知道,当然我不希望真的会有那么一天。”
张雪波道:“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不错,我也不希望有那么一天。但若真的大难临头,我倒不希望你和我同死,你一定要活下来!”
谭道成道:“为什么?”
张雪波道:“为了冲儿。你的本领比我大,你可以更好照顾冲儿。”
谭道成道:“冲儿会有师父照顾的。”
张雪波道:“师父怎比得亲生父母?成哥,你一定要答应我,不管将来碰上什么,你要为着冲儿,活下来!”
妻子这样认真的态度,吓得谭道成也吃了一惊,勉强笑道:“我不过是用这八个字来表达自己的心意,哪里真的就会碰上这种不幸的事情。”
张雪波道:“你有这样的心意,我不要你真的去做,我死了也甘心了。成哥,你别睁大眼睛瞪我,好,好,咱们都别说不吉利的话了,走吧,走吧。”
夫妻俩心中都是充满蜜意柔情,但也隐隐有点“不祥之兆”的疑虑。尽管他们都在避免说不吉利的话。
不知不觉他们已回到家门,只见炊烟袅袅,随风飘散。
张雪波道:“真不好意思,两位老人家已经自己烧饭啦。”
那两位老人家果然是等得肚皮都饿扁了。此时,谭道成的父亲正在屋子里说道:“怎的还不见他们回来?”
张炎说道:“别等他们了,先喝一碗鸡汤吧,这是我同雪儿今早采回来的新鲜草菇炖的山鸡,你试试我的手艺。”
谭道成的父亲笑道:“这是你乖女儿采回来的草菇,不等她回来,不大公道吧?”
张炎哈哈笑道:“老亲家,你真是人如其名,什么事情都要讲个公道。我是怕饿坏了你,天寒地冻,先喝一碗鸡汤,也好让身子暖和暖和。雪儿是你的的媳妇,要是当真饿坏了你,雪儿心里也不安的。”
张雪波抢先进门,笑道:“对不住,女儿回来晚了,公公,你还是听我爹爹的话,先喝鸡汤吧。你和我客气做什么,这鸡汤倘若是我炖的,我也应当先孝敬你们两位老人家。”
张炎笑道:“你听见没有,这可是你的贤惠媳妇说的,没有什么公道不公道了吧?”
原来谭道成的父亲名叫公直,凡事也总喜欢讲个道理,所以张炎时常拿他的名字取笑。他们两亲家正在开玩笑,但一看见这对小夫妻回来的模样,却是不禁怔住了。
张雪波虽然没有跌伤,但衣裳破裂几处,而且沾满污泥。那两捆柴草是谭道成挑的,用的也不是扁担而一根树枝。最令他们吃惊的是:谭道成身上虽然没有沾那么多污泥,但却有血渍。
谭道成把柴草放下,笑道:“我们打一只老虎,爹,你别害怕,这是老虎血,不是我的血。”说罢,把那条虎腿从柴草丛中拿出来。
张雪波道:“我们本来想今晚给你们添一道菜,做烤老虎腿吃的。只好明天再弄了。”
张炎说道:“我已经猎了两只山鸡回来,今晚的菜肴是足够丰富的了。”说至此处,目光中忽地好像带着疑惑的神气,盯着女儿问道:“你也有帮忙成哥打老虎吗?你虽然不比寻常的弱质女流,但没练过武功,可不能不自量力啊!”
张雪波道:“我刚碰上老虎,成哥就来了。他说是‘我们’打的,只是想让我也分点功劳。”
她怕爹爹知道她曾出手,更会责怪她忘记了他的叮嘱。心想还是暂时隐瞒,待到只是两父女的时候,再和爹爹说真话的好。她心里有许多疑团,也只能等到没人的时候再问爹爹。
谭道成似乎亦已知道妻子的心思。只是笑笑,没有拆穿妻子的谎话。但他心里却也加深了一层疑惑:为什么岳父好像害怕给我知道雪妹懂得武功?
张炎得知女儿未曾显露武功,方始放下心上一块石头,说道:“怪道你弄得这样狼狈,原来是碰上老虎,摔了一跤。没摔坏你吗?”
张雪波道:“没有,没有。只不过擦伤一点表皮,衣裳有几处勾破。冲儿呢?”
每次她回到家中,总是孩子最先跑出来迎接她的,这次回家,直到如今还没看见孩子,她是早就想问爹爹的了,此际方有机会发问。
张炎说道:“冲儿玩了大半天,现在睡着了。”
张雪波不觉有点奇怪:“冲儿怎的这么早就睡了。”
她是知道孩子的习惯的,不错,孩子是喜欢蹦蹦跳跳,玩得倦了也会小睡片刻,但多数是在午饭之后那两三个时辰,晚饭前他是很少会睡觉的,这段时间他也很少到外面乱跑,通常是坐在家中跟祖父或者外公认字,这段时间是他一天内最“安静”的时间。
不过,她虽然觉得孩子今天有点“反常”,但这是小事一桩,她也根本没放在心上。当下说道:“好,我回房间换一套衣裳,看看冲儿醒了没有。”
张炎说道:“他睡得正沉,你别唤醒他。睡前他已经吃过东西,用不着担心饿坏他的。我留一条鸡腿给他就是。”
张雪波应了一个“是”字,说道:“好吧,那么待我换过衣裳,就出来开饭。”
谭道成笑道:“不用劳烦你出来才开饭了,我不会烧饭弄菜,难道摆摆碗筷都不会吗?”
张雪波知道丈夫爱惜自己,心头一股甜意,笑道:“是呀,这倒是我胡涂了,咱们已经回来晚了,怎能还要公公和爹爹等。那你赶快开饭,你们先吃罢。”
张炎说道:“也不争在这刻时间,不过鸡汤还是趁热喝了的好。”
两碗鸡汤是早已放在饭桌上的,虽然已不是热腾腾的,也还有热气冒起。
谭公直笑道:“贤媳妇你瞧,你的爹爹是不是好像要向我献宝似的?好吧,老张,你等我品评,我就试试你的手艺吧。看看是你做老子的手艺高,还是你女儿的手艺好?”
张炎笑道:“论到烹调这门功夫,我这个做老子是只能自认比不上女儿的。”
谭公直笑道:“我是依理类推,有其父必有其女,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女儿手艺高,你这个做老子的大概也不会差到哪里。”说罢,和张炎同时端起鸡汤就喝。
谭公直喝了一口鸡汤,脸上的神色虽然没什么,眉头却是略皱。
张炎笑道:“你的依理类推,这次恐怕是推错了吧?是不是比雪儿平日炖的鸡汤,滋味差得太远?”
谭公直道:“不,不,还好,还好,只不过差那么一点儿。”原来鸡汤稍稍有点苦味,谭公直料想是因山鸡烧焦了的缘故。
谭道成笑道:“只不过差那么一点,那就不只是还好了。”
谭公直笑道:“是,是。难得你的老丈人精心炮制,我只赞还好,那的确是不公道了。好,很好。”说罢,大口大口地喝。
张炎笑道:“你这句‘很好’,那是看在你儿子的份上吧,我倒是受之有愧了。”
谭公直哈哈大笑:“人家说女生外向,我这个儿子倒是偏着老丈人呢。老张,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张雪波在两老的笑谑声中,深深感到天伦之乐,她满怀喜悦地回自己的卧房。
孩子果然睡得很沉,她轻轻在孩子绯红的脸庞上亲了一亲,孩子毫无知觉。
她忽然发觉孩子的睡相有点奇特,她试试把孩子曲起的双膝轻轻摆直,孩子还是动也不动。
张雪波可能是出于母性本能的反应,不觉稍稍起了一点疑心,蓦地她想起一件事。
不过是上个月的事情,爹爹暗中教她学点穴的功夫。上个月是农历九月,正是打猎最好的季节,秋高气爽,野兽尚未“冬藏”。谭公直父子几乎天天出去打猎,张炎就在家里教女儿练点穴功夫。
张雪波记得父亲曾告诫过她:“点穴功夫不要轻易使用,若然点着死穴,轻轻一戮,就会致人于死的。”
张雪波道:“那么我只点敌人的麻穴或晕睡穴就行了?”
她爹爹说:“不错,但交手之际要点得这么准可是难事。还有,即使点普通穴道,时间长了,未能解穴,对身体也还是有妨害的。除非练到我的一种独门点穴功夫,那才可以避免伤人。”
张雪波好奇心重,当然追问下去,究竟什么独门点穴功夫。她爹爹告诉她,这种独门点穴功夫,是点对方晕睡的,不但不会伤人,而且有助于安眠,可以为患上失眠症的人作治疗之用,非但无害而且有益。她爹爹还告诉她,除了失眠症,点穴可以医其他的病。
爹爹告诉她:“点穴也分两种,一种是作为上乘武功的点穴,可以杀人伤人的点穴;一种是医术上的点穴,可以治病救人的点穴。医术上的点穴是一项极为深奥的学问,我根本未入门。不过我点晕睡穴的独门功夫,倒是把武功与医术合而为一的,可惜我只懂得一种于人有益的点穴。”
张雪波道:“咱们在荒山上隐居,敌人是不会有的。爹爹,你先把这种于人有益的点穴功夫教给我好不好。”
她的爹爹一听就笑了起来,说道:“你当这种独门点穴功夫是容易练的么,即使你有了我现在的武功底子,最少也还得苦练十年。普通的点穴功夫就容易得多了,只要你勤学苦练,大概半年就可以练成了。”
所谓“普通的点穴功夫”亦即是可以杀人伤人的那种点穴功夫,她记得当时她还笑道:“如此说来,岂不是杀人容易救人难吗?”
她爹爹苦笑道:“杀人容易救人难!呀,你说得不错,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她也不知爹爹因何有所感慨。
想起这件事情,此际她看着沉睡的孩子,她也禁不住苦笑了。当然,她不是害怕爹爹会伤害她的孩子,但孩子睡得这样沉,她却可以断定是给点了晕睡穴了。
点了孩子穴道的人,当然绝不会是别的人,只能是她的爹爹。
虽然爹爹只是她的养父,但对孙儿疼爱,爹爹和别人家的祖父并无分别,甚且是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当然,她绝对不会疑心爹爹害她的孩子,事实上她亦知道了爹爹这种点晕睡穴的独门功夫,对孩子乃是有益无害的。
但她可不能不疑心,为什么爹爹要点孙儿的穴道?她的孩子没有失眠症,平时蹦蹦跳跳,活力充沛,也无须用点穴的功夫替他治病。
为什么?为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要让孩子沉睡吗?孩子多睡一两个时辰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的,反而误了他吃晚饭的时间!
怀着疑团,她匆匆换了衣裳,便即出去。
张炎正在劝女婿喝鸡汤。
“我正是要你趁着雪儿还未出来的时候,给我品评品评,否则你就不好意思当着妻子的面谈老丈人的手艺了。”
老丈人的说话这样风趣,逗得女婿也不禁笑了起来。
笑语声中,谭道成端起鸡汤便喝。
不料碗边刚刚沾唇,鸡汤尚未入口,忽地一股劲风扫来,汤碗落地开花,碎成片片!
汤碗的破裂声和他父亲的暴喝声同时响起。
“这汤不能喝!”
原来是谭公直以劈空掌力打碎儿子手中的汤碗的,他先发掌后发声,显然是怕来不及阻止儿子喝下鸡汤。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谭道成惊愕得如坠五里雾中!
“为什么这汤不能喝,既然不能喝,为什么爹爹又喝了呢?”
心中的疑问还未说出口来,他已听到了父亲的解答了!“张炎,你为什么要毒死我们父子?”
谭道成尚在发呆,他的父亲已是一声怒吼,向他的丈人扑过去了!
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谭道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的会有这个可能呢,岳父竟然要毒死自己的女婿。
这刹那间,他惊得呆了!
父亲和岳父已经打起来了,谭公直的眼睛好像要喷出火来,每一招都是重手,攻向张炎的要害。张炎一言不发,也是招招狠辣。两亲家都好似恨不得一拳打死对方。那里还像两亲家,简直是好像和仇人拚命!
张炎暗暗吃惊:“想不到他的内功竟然深厚如斯,喝了毒汤,也还这样了得!”他拚命抵挡,只盼能够支持到谭公直毒发的时候。
谭公直也是只有一个念头,在自己毒发之前,把暗算自己的仇人毙于掌下。
恶斗中谭公直一个“移形易位”,转到张炎身后,双掌齐出,击他后心。张炎要向前窜,怕他就招赶招,力上加力,再推一下,莫说被他打着,只这劈空掌力,就能令他重伤。若然向旁闪避,也势必露出空门,高手搏斗,被人攻入空门,那亦等于是把性命交到对方手上了。
张炎难以救招,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无暇考虑,只能与对方拚个同归于尽!
他脚跟一旋,回身出掌,竟不救招,反取攻势。右掌向外一挂,左拳翻起,“羚羊挂角”,恶狠狠地朝着谭公直的太阳穴猛击!
谭公直也正在拳掌兼施,狠下杀手。
眼看就要有人血溅尘埃,说不定甚至双方同时倒毙!
谭道成惊魂未定,但已恢复几分清醒,见此情形,吓得跳起来大叫:“不要打了,我求求你们不要打了,有、有话、好、好……”
话犹未了,只听得“咔嚓”一声,张炎左臂软绵绵地吊了下来,右掌离谭公直的太阳穴不到三寸,但已无力向前打去,谭公直腾地飞起一脚,将他踢翻!
原来谭公直是趁他使用险招之际,骤下杀手,穿心掌改为擒拿手,向他臂弯打去,他是练有鹰爪功的,张炎的关节要害中了一掌已不得了,更那堪又给他顺势一拗,左臂关节,登时就给折断了。
但对张炎而言,这还是不幸中的大幸,假如谭公直不把穿心掌改为擒拿手,早已取了张炎的性命,不过若然这样的话,谭公直的太阳穴也有给张炎击中的危险。谭公直没有把握避开他这一击,只能先把对方一条手臂拗折,消解敌方致命的攻势。
这一战他倒是没有受伤,但他自知中的乃是剧毒,待到发觉之时,已是中毒甚深,而且又经过这场恶斗,恐怕纵有解药,也难活命。
他避过了与对方同归于尽的危险,只因为不愿意死在敌人的前头,并非是要饶恕敌人。
他一脚踢翻张炎,眼睛已是一阵阵发黑,他大吼一声,扑上前去,喝道:“你要毒死我,我先要你的性命!”双手扼住张炎喉咙。
谭道成叫道:“爹爹,不可!”
谭公直怒道:“你还当他是岳父吗,他是要毒死你的奸人!”
谭道成道:“你叫他把解药拿出来,饶他一死吧!”
谭公直道:“他处心积虑,谋害咱们父子。用心如此恶毒,我绝不能饶他!我一生光明磊落,不会骗他解药!”但他说话的时候,精神不能专注,扼住张炎喉咙的双手,却是不免稍微松些儿了。
说了这几句话,心跳越发加剧,指头也在渐渐僵硬了。他吸一口气,重新用力,心里想道:“无论如何,我都要亲手报仇!”
谭道成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时,他听见了妻子走来的脚步声。
人未到,声音先到。
“爹爹,爹爹!成哥,成哥!”惊惶紧促的呼叫!
张炎被扼住喉咙,当然说不出话。
谭道成惊心巨变,一片茫然。好像是在恶梦之中,神智尚未恢复清醒。他也没有回答。
张雪波走出卧房的时候,已经隐隐听到了吆喝、殴打的声音。
但这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虽然听到的声音分明是打架的声音,她还不敢相信是有人打架。(饭厅里只有三个人,公公、爹爹和丈夫,谁和谁打架呢?)
她加快脚步,跑到饭厅前面的天井,这才清清楚楚听到了公公说的那句话,那句话是斥骂她的丈夫的。
“你还当他是岳父吗?他是要毒死你的奸人!”
好像晴天起了霹雳,头顶响起焦雷,轰的一声,只觉耳鼓嗡嗡作响,心头震荡不休,下面丈夫说的什么,她已是听而不闻了。
公公说的那句话她虽然听得清楚,但因为这样的事情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虽然每一个字她都听见了,她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她六神无主,只能大声呼叫,呼叫她至亲至爱的人!养父和丈夫在她心中难分轩轾,一样的都是她至亲至爱的人!
以上说的那句话她虽然听的清楚,但因为这样的事情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虽然每一个字她都听见了,她还是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她六神无主,只能大声呼叫,呼叫她至亲至爱的人!养父和丈夫在她心中难分轩轾,一样的都是她至亲至爱的人!
爹爹!成哥!爹爹!成哥!爹爹和成哥都没回答。
听不见他们的回答,她更加慌乱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饭厅。
眼前的情景,吓得她魂飞魄散!
但无论怎样惊慌,爹爹的性命她是不能不救的。
不是惊慌的时候,不是伤心的时候,更不是犹疑的时候!她无暇思索,立即跑过去扳她公公的手。
谭公直的手虽然正在开始僵硬,但两人功力相差太远,媳妇还是扳不开公公的手。
张雪波叫道:“成哥,你快来帮帮忙呀!”
妻子倚靠丈夫,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尤其对她而言,更是如此。今天她几乎命丧虎口,不也正是丈夫救了她的吗?
正因她倚靠丈夫已成习惯,在这紧要的关头,她不自觉地就向丈夫求援了。竟没想到她是要丈夫去对付他的父亲。
几乎是在同一时候,谭公直也在喝道:“成儿,给我把这贱人杀掉!”
贱人,谁是贱人?谭道成与妻子一向是相亲相爱,更兼相敬如宾的,他根本就不可能把“贱人”与“爱妻”放在一起联想。
谭公直道:“你是要妻子还是要父亲?你不杀这个贱人,难道要让她杀我吗?”
谭道成如受当头棒喝,这才醒悟,原来父亲要他杀的“贱人”就是他的妻子!
妻子向他求助,父亲却在喝令他杀妻,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他绝对相信妻子是不会杀他的父亲的,但在父亲盛怒之下,他又怎能去帮妻子拉开父亲?
迷茫混乱之中,忽听得父亲噗嗤一笑。笑声古怪之极,但杀气腾腾的局面,却似乎因此缓和一些。
谭道成不懂父亲因何发笑,只道事情或有转机,正想上前劝架,陡然间局面又大变了。
原来张雪波因为扳不开公公的手,眼看爹爹就要给公公扼毙,人急智生,突然想起了新近学会的一种点穴手法。爹爹教她点穴功夫,她最不愿意学的是点死穴的手法,而最喜欢练的则是点麻穴手法。爹爹虽然笑她这是“妇人之仁”,但也同意她先练点麻穴。
因为点死穴要用重手法,她的功力还嫌不够。这半个月来,她练的都是点麻穴的手法,早已练得十分纯熟了。
如今她点的就是公公的“笑腰穴”。笑腰穴是上半身三十六个麻穴之一,而且是最易见效的麻穴。
她一点点个正着!
可惜她的功力和公公个差太远,点麻穴虽然不必用重手法,但也还是要用上内力的,内力不到,就封闭不了穴道。还有被点穴者的内功倘若比点穴者的内功高出太多,点穴亦难生效。
结果她的公公虽然笑出了声,却没麻软,更不用说不能动弹。
但虽然如此,谭公直笑了出来,也不免泄了口气,扼住张炎喉咙那一双手使不上劲。
他恼怒媳妇的骚扰,更恼怒儿子不肯听他的话杀妻,一怒之下,索性先放松张炎,横肱一撞,把媳妇撞翻。他跳起来喝道:“我先毙了你这个贱人!”一脚朝媳妇胸口踩下!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突然有一个人扑到张雪波身上。
是他的儿子谭道成!
儿子用身体掩护媳妇,谭公直这一脚当然是踏不下去了。
“畜牲,你只知有妻子,眼睛里还有我这个父亲么?”谭公直气呼呼地大骂。
“请父亲息怒,”谭道成说道:“媳妇已有身孕,纵然她有罪,她肚子里的孩子总是咱们谭家的骨肉!”
谭公直气平了一些,心里想道:“这话也说得不错,虽然他父女要谋杀我,但孩子是无辜的。”
谭道成似乎知道父亲的心思,继续说道:“爹,你一向是最讲道理的,俗语说得好,一人做事一人当,雪妹她爹做的事情应该与她无关,要是将她一并杀掉,岂非太不公道?”
谭公直哼了一声,说道:“他们是父女,父女自是同谋,怎能说与她无关?”
谭道成在劝父亲的时候,张雪波也在问她的爹爹:“爹爹,这是怎么回事?”
张炎已经坐了起来,额上的汗珠好像黄豆粒般大小一颗颗滴下来,他沉着脸不说话,只指一指断臂。
张雪波的心中痛如身受,自己责怪自己:“爹爹恐怕是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我怎能在这个时候问他?”
她托起张炎的手臂,硬生生往上一接,手法虽然不很熟练,却是把脱臼接好了。
她见爹爹如此受苦,在替他接好脱臼之后,忍不住心中的气愤,说道:“公公,你为什么要杀我的爹爹?”
谭公直冷笑道:“你这贱人还好意思问我,成儿,你告诉她?”不知是因火气攻心还是毒已发作,说话之时,不但声音颤震,面色亦已大变。
谭道成怆然说道:“雪妹,你的爹爹要杀我的爹爹!”
这句话若是从她的公公口里说出来,她还不能相信,从她的丈夫口里说出来,她可是不能不信几分了。
心头如受槌击,也无暇顾虑那许多了,她回过头来颤声问道:“爹爹,请你老实告诉我,公公和成哥说的是真的吗?”
张炎这才张口说道:“是真的!”张雪波登时呆了!
张炎轻轻抚她的秀发,柔声说道:“雪儿,我没工夫和你细说了,但你一定要相信我,你相信我吗?”
说到最后一句,从语气中也可听得出来,他对女儿的信任显然亦已有点动摇了。张雪波的心痛如刀割,不错,她的心里是有许多疑团,但她还是说道:“爹爹,咱们父女是一条心,我怎能不相信你!”
她是含泪说的,说的也是真心话。从小她就是与爹爹相依为命,她信得过爹爹的为人,爹爹是绝不会做坏事的。若然他是做出了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情,那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爹爹说道:“雪儿,多谢你信得过我,我不能多说了,我只能告诉你,你的公公骂我是奸人,这是假的,他才是奸人!”
谭公直吸一口气,支撑自己,嘶哑着声音说道:“成儿,你听见没有,这老贼要毒死咱们父子,他还敢说我是奸人!你还不赶快过去把他们父女杀掉!你不听我的话,你就不是我的儿子!”
原来他中的毒已经发作,只是仗着内功深厚,勉强还可以支持而已,他已是无力杀人了。
谭道成大吃一惊,呐呐说道:“把他们都杀掉?爹爹,我不是已经告诉了你吗?媳妇,她,她,她有……”
谭公直打断儿子的话,说道:“你没听见你的媳妇刚才是怎样说的吗,他们父女是一条心!斩草必须除根,她肚子里的孩子咱们只能不要了!”
谭道成忽地说道:“不,他们并不是亲生父女!”
为了挽救妻子的性命,他无暇考虑,冲口而出,说出自己心底的怀疑。他本来不知道自己的怀疑是否是事实,但如今只能把它当作事实了。
谭公直呆了片刻,说道:“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不错,是有许多迹象,值得令人怀疑他们不是亲生父女!你是几时知道的,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张雪波忽然听见丈夫揭穿她的这个秘密,她也不知丈夫究竟知道多少,不禁也是惊得呆了。
谭道成一看妻子这个神情,知道怀疑已是事实,说道:“我也是刚刚知道的。他、他要求雪妹信任他,他、他向雪妹道谢,若是生身之父,怎会用这种口吻和亲生女儿说话。”
谭公直说道:“哼,他利用养女骗婚,那更是处心积虑要害咱们了。好吧,既然你的媳妇不是他的亲生女儿,那就饶她一命吧,你过去把那老贼杀了!”
张雪波霍地站立起来,挡在张炎身前,说道:“不错,他不是我的生身之父,但他将我抚养成人,我刚会说话的时候,就一直是把他当作父亲的了。他对我的爱护可说是无微不至,养父之恩,更胜生父,你要杀他,请先杀我!”
要谭道成手刃爱妻,他怎能下得这个毒手?
他下不了毒手,他父亲中的毒却发作了。
谭公直倒在地上,面色有如一张白纸,咬着牙说道:“我是不能亲手报仇了,成儿,你是我的儿子,我要亲眼看见仇人死在我的面前,否则我死不瞑目!”
父仇不报,何以为人?谭道成沉声说道:“对不住,雪妹,请你让开!”
张雪波忽地想了起来,说道:“成哥,你别鲁莽从事,你的爹爹不一定会死的。”转身抱着张炎,叫道:“爹爹,请你看在我的份上,把解药拿出来吧。不管谁是谁非,先救活了公公再说!”
张炎喝道:“放开我,让他来杀我好了,莫说我没有解药,有解药我也不会给他。我宁愿与他同归于尽!”
谭公直也在喝道:“成儿,不许你求解药。我也宁愿与他同归于尽,但要他死在我的前头!”
谭道成虎目蕴泪,唰的拔出佩刀,说道:“雪妹,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有对不起你了!”
张雪波道:“且慢!”抱着张炎的腿,跪在他的前面,说道:“爹爹,我知道你有解药的,请你拿出来吧!你要知道,你若死了,我一定会跟你死的!”
说罢,又望着丈夫说道:“成哥,与其两个人一起死,为什么不都求生?我要爹爹交出解药,请你代求公公饶我爹爹一命!”
张炎涩声道:“你,你,你怎可向仇人乞怜?”
张雪波道:“爹爹,我知道是委屈了你。但你替我想想,你不是最爱我的吗,你忍心让我跟你一起去死?我死了,又有谁照顾我的孩子?我肚子里还有一个呢,我说好了这个孩子将来给你!”
张炎叹了口气,意思好像有点活动了。
张雪波道:“成哥,你呢,你肯答应我吗?”
谭道成道:“好,我答应不杀你的爹爹,只要他交出解药。”
张炎叹口气道:“我不是怕你杀我,我是为了雪儿!”接着说道:“不错,我刚才是骗你的,我身上是藏有解药。”
谭公直嘶哑着声音喝道:“成儿,别相信他们的花言巧语,听我的话,赶快把他们杀了!”
张雪波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她用满脸凄苦的神情望着丈夫,好像是在说:成哥,你都不相信我么?
谭道成迟疑片刻,心里想道:“雪妹是绝不会欺骗我的,她的爹爹为了她缘故才肯交出解药,相信也不会是假的。雪妹是他最亲爱的人,难道他还能骗雪妹不成?”
谭道成迟疑片刻,终于走上前去,缓缓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张谭两家本来就是亲家。爹爹请你看在孙儿份上,接受他的解药,两家和解了吧!”
张雪波见爹爹已经拿出解药,丈夫也已经上去接受解药了,她绷紧的心弦方始稍微放松,脸上也开始露出一丝笑容,说道:“爹爹,多谢你对我这样好……”
话犹未了,挂在她脸上的笑容突然“凝结”了。
就在这刹那间,只见谭道成的身子晃了几晃,“卜通”一声,倒在地上。原来张炎是趁着女婿未接解药的时候,突然点了他的穴道!
在张炎经过一场恶斗,而且左臂受伤之后,谭道成的武功本来可以胜得过岳父的。但他怎想得到岳父竟会骗他,在口中说要和解的同时突然向他偷袭?他被点中的是麻穴,人倒未曾晕迷,但也气得几乎要晕过去了。
这样的事情,张雪波更加意想不到,她惊得呆了!
谭公直叹口气道:“成儿,你看清楚了你这位好丈人的真面目了吧?唉,你这个当也未免上得太大了!”
谭道成嘶声叫道:“爹爹,我后悔没听你的话!张炎,你怎能用这样无耻的手段对付我,你,你这卑鄙的老、老……”突然他接触到妻子凄苦之极的目光,“老贼”二字终于还是没有骂出口来。
他自忖已是必死无疑,但令他稍感安慰的是,他知道他的妻子并不是立心骗他的。
张雪波呆了片刻,突然发了疯似的叫道:“爹爹,我不相信你是个卑鄙小人,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你,你骗了成哥,也骗了我……”
张炎苦笑道:“雪儿,原谅我骗你。事出非常,斩草必须除根,我不这样做不行!”
说到“不行”二字,他的脸上已是布满杀气,迈步向前,一掌向谭道成的天灵盖击下。
张雪波一声尖叫,冲上前去。
幸好张炎受伤之后,行动不及平时快捷,张雪波旋风也似地扑过来,恰好在他的手掌将要击落的时候,扑到了丈夫身上,双臂紧紧抱着丈夫。
“爹爹,你要杀他,请先杀我!”张雪波叫道。张炎一声长叹,手臂软软地垂下来。
张雪波气苦之极,火红的眼睛盯着张炎,好像张炎是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似的,叫道:“我本来不是你的女儿,如今你也不把我当作女儿了?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张炎呆若木鸡,半晌,突然捶胸叫道:“雪儿,你怎可说这样的话!你知不知道我本来也是有儿女的,为了你,我宁愿舍弃他们,你却说我不把你当作亲生女儿?”
张雪波的心软了下来,流着眼泪叫道:“我知道你对我好,但你为什么要杀我的丈夫?夫妻如同一体,你杀了他,我还能够活在世上叫你爹爹吗?”
张炎叹口气道:“不是我狠心要拆散你们夫妻,慢慢我会告诉你的。好吧,我答应你不杀他,你去把冲儿抱出来,随我下山吧。”
张雪波叫道:“不,不,我不能这样就走!”
张炎柔声说道:“雪儿,听我的话,我答应你,一下了山,我就原原本本地说给你知道。”
张雪波道:“不,不,那时已经迟了,已经迟了!我不能走,我不能走!”
张炎道:“什么迟了!”
张雪波道:“公公中了毒,成哥的穴道也未解开。我一走,谁照顾他们?”
张炎怒道:“你还叫这老贼做公公?刚才你已经看见了,你应该明白,若不是我杀了他,就一定是他杀了我!你以为我还可以给他解药。”
张雪波泪如雨下,仍然是紧紧抱着丈夫说道:“我不知道你和公公,对不住,我还是要叫他公公,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你不肯给他解药,我也不敢强求。但我的丈夫,我不能不顾。他被你点了穴道,不能动弹,我怕我未走下山,就有饿狼把他吃掉了!你不许我理他,这不等于要他自生自灭吗?”
张炎的确是想要女婿自生自灭的。他皱了皱眉头,说道:“雪儿,我老实告诉你吧,我现在已是打不过你的丈夫了。假如我解开他的穴道,那不是等于把性命交到他的手上?”
张雪波道:“爹爹,你不要逼我。你要走,你自己走!”
张炎道:“你留在这里也帮不他们的忙!”
张雪波叫道:“我不管,我不管!我只知道与成哥死则同死,生则同生!”
张炎道:“冲儿呢?你也不管了吗?你要知道我已年老了,我不能像照顾你一样,把冲儿抚养成人了。”
张雪波心如刀割,涩声说道:“你狠心不理我的死活,我也只能狠心不理冲儿的死活了。”
谭道成忽道:“不对,这不是你的狠心,这只是别人的狠心害了你也害了你的儿子的!”
张雪波道:“成哥,他好歹也是对我恩重如山的爹爹,你不要这样说他!”
张炎颓然坐下,状若木鸡。要知他所做的都是为了张雪波的,张雪波不肯走,他又怎能走得了?
谭公直许久没有说话,此时忽地开口道:“张炎,我中毒已深,这是你下的毒,毒性如何,你当然比我更清楚,我是绝计活不过今晚的了。但我想知道一桩事情,否则我死不瞑目!”
张炎道:“你要知道什么?”
谭公直道:“你是什么人?因何要处心积虑,谋害我们父子?”
张炎冷笑道:“我是什么人,恐怕你早已知道了吧,还何须问我?说到处心积虑,更笑话了,这句话应该由我问你才对!”
谭公直道:“你以为我也是像你一样,十几年来都是戴着假面具骗人!”
张炎道:“你是不是骗我,你肚里明白。”
谭道成忍不住骂道:“凡事总得讲个道理,摆在眼前的事实,是你下毒害我爹爹,不是我爹爹下毒害你!你假装不懂武功,还要雪儿帮你骗我!这还不是处心积虑要害我们父子?”
张雪波道:“爹爹,我也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是决意不走的了,你可以现在告诉我么?”
张炎心里想道:“要是不告诉她,她是不会跟我走的。”
他正在踌躇,谭公直已说道:“反正我是快死的人,即使你的秘密给我知道,你也不必害怕我报复了。”
张雪波跟着说道:“爹爹,我希望你能够说出个道理来,否则请原谅我不能认你做爹爹!”
张炎一咬牙根,说道:“好,你们都要我说,我就说吧!”
天色已经黑了,他点起油灯,把椅子移到谭公直身边,望着他说道:“第一句话我想说的,你是个伪君子!哼!哼,你口里常说凡事要讲道理,要求公道,这都是骗人的话!”谭公直倒很冷静,并没动气,说道:“好,那么请你拿出事实,别先骂人!”
张炎说道:“不错,我是对你隐瞒武功,隐瞒身分,你一定要说我骗你的话,这两点就算是我骗你吧,但你有没有骗我呢?”
谭公直道:“我骗你什么?”
张炎说道:“第一,你不是汉人;第二,你也不是姓谭!”
张雪波吃了一惊,不觉也把眼睛望着丈夫,目光似在质问:这是真的吧?
谭道成低声道:“雪妹,请原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因为我怕你知道我不是汉人,就不肯嫁给我。”
另一个原因他未曾说出来的是:正如张炎要女儿保守秘密一样,他的父亲也是曾经叮嘱过他,要他隐瞒身份的。
谭公直说道:“不错,我是金人,不是汉人,但我可从来没有和汉人打过仗!”
张炎冷冷说道:“这只是你自己说的,没人能替你证明。再说,与汉人为敌,也并不限于两阵对垒,动刀动枪!”
谭公直道:“你一定要这样猜疑我,那我没有话说。”
谭道成望着妻子说道:“雪妹,我希望你能够相信我爹爹的说话,你是明白道理的,你想想假如我爹爹真的如、如你爹爹所说,是蓄意和汉人为敌,那么他何必在这荒山隐居?再说到我,我是七岁那年就跟爹爹上山的,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金人汉人又有什么分别,难道只因为金国和宋国打仗,你就要把我当作敌人吗?”
张雪波初时的确是思想有点混乱,她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问题,听得丈夫是金国人,吃惊实是不小。
金宋乃是敌国,不知打了多少年的仗了,目前金兵就正将大举侵宋,前两天她还见到在山下经过的难民。知道丈夫是敌国的人,心里总是不大舒服。
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丈夫与“敌人”连在一起,想都不能这样想!
她自小就是和谭道成同在一起游玩,谭道成像哥哥一样爱护她,她想到的只是谭道成的好处。
她做错了事谭道成为她担当,她喜欢的东西谭道成为她猎取,她受到伤害的时候,也总是谭道成站在她的面前,为她挡住灾难!
“是啊,金人和汉人又有什么分别?成哥就是成哥,是疼我爱我的成哥!山外面金人和汉人打仗又与成哥何干,我的成哥打的只是恶狼,只是猛虎。今天若不是他,我早已给猛虎吃了!”心头的结解开,她抬起头来。她的爹爹正在继续向谭公直发问。
“你非但不是汉人,你这个姓也是假的,你不是姓谭,你是姓檀,檀香的檀。我说得对吗?”
谭公直没有回答,有的只是冷笑。似乎是在说,你都已经知道了,还问我干吗?倒是谭道成恐她多疑,低声为她解释:“汉人很少姓檀,因此我们才改姓谭。这不过是小事一桩,雪妹,你不会怪我欺骗你吧?”
改姓只是为了要冒充汉人,他冒充汉人张雪波都已经原谅了,又怎会计较他姓什么。
她抬起头来,对张炎说道:“什么地方都是有好人也有坏人,爹爹,这句话好像是你说过的,对吗?”
张炎道:“不错,是我说过的。怎么样?”
“那么不管是金人还是汉人,汉人有好人坏人之分,金人也有好人坏人之分,对吗?又不管是姓谭还是檀的,哪一个姓也都是有好人也有坏人的,对吗?”
张炎说道:“不错,我现在就是要你明白,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他回过头来,冷冷说道:“檀公直,你非但不是汉人,而且不是普通的金人。你是金国的贵族,你的父亲檀科隆曾为金国兵马大元帅,你的姑姑是金国当今的皇太后,你的身份,是金国的王爷!”
尽管张雪波已经并不在乎丈夫是汉人还是金人,但听得他这样显赫的身世,仍是不禁心头一震,脸色也都变了。
檀公直木然毫无表情,张炎知道他的身世,似乎早已在他意料之中。倒是他的儿子(现在应该改称檀道成了)脸上现出一派茫然的神色。原来他也是和张雪波一样,尚未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檀公直冷冷说道:“我的身世,你打听得如此仔细,倒真是难为你了!”
檀道成心中一动,想道:“爹爹刚才骂他是处心积虑,要想谋害我们父子。莫非就是因为他早已打听了爹爹的身世?”
檀道成想得到的张炎当然也已想到了,他一声冷笑,说道:“檀公直,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错,我是早已对你这个人起疑,但却没有如你所想那样费尽心机打听你的身世。”
檀道成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炎说道:“我从何得知,你不必管。我只问你,我说的这些是不是事实?”
檀公直道:“不错,我曾经是金国的贝勒(王爷),但现在早已不是了!”
张炎说道:“是与不是,只有你自己知道,谁能替你证明?”
檀道成心中越发迷茫,想道:“爹爹若然真是金国的贝勒,为何他要和我在这荒山受苦?”但从张炎与他父亲的对答之中,他已知道张炎所言非假。
檀公直道:“我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
张炎道:“何事?”
檀公直道:“你因何等到今天,方下毒手?”
张炎说道:“这我倒不怕说给你听,你的身世,我是前天才知道的。”
檀公直道:“哦,原来你是偷听了我和客人的谈话,这就怪不得了!”
暗中偷听别人谈话,本来是一件不光采的事。但檀公直并没骂他卑鄙,反而好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脸色也没那么阴沉了。
檀道成忍不住说道:“我的爹爹纵然曾是金国贝勒,那又与你何干?他没做过坏事,也没打过你们汉人!”
张炎冷笑道:“你怎么知道?”
檀道成怒道:“我爹爹的为人,我当然知道。”
张雪波忍不住说道:“他爹年少时候做的事情,他或许不知,但最少这廿多年来,他是跟着父亲同在荒山度日的!”
张炎苦笑道:“如此说来,你也相信他是好人,怪我做得过份了?”
张雪波没有回答,心中混乱异常。
檀公直沉声道:“我是什么人,你已经知道,你是什么人,你也应该告诉我了吧!”
张炎见他说话的神情不像伪装,心里也不禁起了点疑云。盯着他道:“你当真尚未知道?”
檀公直冷笑道:“你不是怀疑我是处心积虑要谋害你的吗?我若然早已知道你的底细,我还不抢先下手,焉能中你毒计?”
张炎说道:“好,不管你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为了公平起见,在你临死之前,我是应该让你知道,我是何人,我又因何杀你。”
目光跟着移到女儿身上:“雪儿,你别瞪着眼睛望我,我知道你心里藏着许多疑团,你也想我给你说个明白,是吗?”
张雪波道:“是啊,我也很想知道你为何将我许配给成哥却又要毒死成哥?即使他是小王爷的身份你也不该下此毒手啊!我还想知道、知道──”
张炎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柔声打断她的话道:“我曾经答应过你,到了适当的时机,我会把你的身世来历告诉你的,如今已是到了我应该告诉你的时候了。你别心急,你想要知道的事情,我都会告诉你。”
张雪波静了下来,留心听她爹爹说话。
张炎却没有马上就说,他自斟自饮,喝了两杯,这才忽地问张雪波道:“你小时候我给你说过岳飞的故事,你还记得吗?”
张雪波怔了一怔,不解爹爹因何要从岳飞说起,半晌答道:“记得。”
张炎说道:“说给我听听。”
张雪波道:“岳飞是宋国的名将,也是宋国的大忠臣,他和金国打仗,几乎战无不胜,金国的军队里流行的两句话道:‘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他们对岳飞的畏惧,可以想见。当时金国统兵的元帅是四太子兀术,给他打得大败。可惜他正要乘胜追击,收复失土的时候,却给皇帝在一天之内用十二道金牌召回去。后来就被奸人害死了。不过那奸人是谁,爹爹你好像还没有告诉我,你不知道他是谁吗?”
张炎说道:“害死岳少保的是个名叫秦桧的大奸臣,他是宋国的宰相,我给你说岳飞的故事之时,他还没有死,所以我也没告诉你。岳飞临死之前的官职是枢密副使加太子少保衔,他的部下都称他为岳少保的。”
张雪波不禁心中疑惑,为什么秦桧没死爹爹就不敢说出他的名字呢?但她不想打断爹爹的说话,这一枝节问题也就暂时不发问了。
檀公直却忽然打断张炎的说话,说道:“要是没有皇帝的撑腰,秦桧恐怕也不能害死你们的岳少保吧?”
张炎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要给奸臣开脱?哼,哼,不错,秦桧是我们宋国的大奸臣,可是你们金国的大忠臣,他是你们派回来的奸细,怪不得你要帮他说话了。(按:秦桧曾被金国俘虏,后来变节投降,奉金主之命,假称是杀了金人看守逃回本国,为金国对宋高宗进行招降计划,成为主和派的领袖。岳飞未给他害死之前,老百姓已经怀疑他是奸细了,杭州的大街小巷曾经贴满过“秦相公是奸细”的标语。)
檀公直道:“不,你错了,我并不是帮秦桧说话,秦桧当然是死有余辜。但你试想想,你们宋国的百姓都知道他是奸细,为何你们的皇帝还要重用他呢?害死岳飞的主凶怕还轮不到秦桧吧?我说的只是公道话!”
岳飞被害之后,张炎在心里也不知多少次骂过皇帝是昏君,但还没有檀公直说得那么透彻,敢于指控皇帝才是主凶的。
张炎呆了半晌,说道:“你,你骂我们的皇帝?不错,我们的皇帝是昏君,但这不正是你们所希望的?”
檀公直道:“我说的只是公道话,唉,做皇帝的人多半不是好人!”言下似有无限感慨!
张炎思疑不定,冷笑说道:“你不要说风凉话了,你以为你顺着我的口气说话,假装同情我们的岳少保,我就会饶你吗?”
檀公直道:“我并不向你求饶,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谅你也难分别。你还是继续说你的话,我不打岔了。”
张炎呆了半晌,回头问道:“雪儿,我刚才说到哪里?”
张雪波道:“说道秦桧害死岳飞。”
张炎叹口气道:“日子过得真快,岳少保是在绍兴十一年一月二十七日给害死的,到如今已是二十一年了。你跟我出走的那年,也即是岳少保被逮解上京下狱那年,你才三岁,如今你的孩子也有五岁了。”
张雪波心中一动,颤声问道:“爹爹,岳少保是你的什么人?”她感觉得到,张炎对岳飞的悼念,绝不仅止于是一般百姓对忠臣的的悼念。
张炎叹道:“我只恨我无缘追随岳少保!”
这一回答颇出张雪波意料之外,她正自失望,只听得张炎已在继续说道:“不过,说起来也有多少关系!”
张雪波精神一振,连忙问道:“什么关系?”
张炎说道:“岳少保有两名家将,一名张保,一名王横。岳少保每次出征,都是由他们二人执鞭随镫的,故此人谓:马前张保,马后王横。他们对岳少保忠心耿耿,岳少保屡次要提拔他们做带兵的将官,他们都是宁愿只做执镫的家将,不肯离开岳少保身边。岳少保也是把他们当作手足一般,甘苦与共的。”
说到此处,他眼中滴下两颗眼泪,方始把自己的身份说了出来:“岳少保的马前张保,就是我的父亲!”
张雪波又是吃一惊,又是疑惑,心里想道:他的父亲既然是岳少保的得力家将,何以他又会是我家的仆人?难道我和岳少保也有什么关系?不,不会吧,岳飞姓岳,我是姓张,我绝不会是岳家的人。
张炎抹去脸上的泪痕,探手怀中,拿出一个小巧玲珑的锦盒,似是女子的用具,张雪波正自奇怪,不知他拿出这个锦盒何用,只见他已经把锦盒打开,颤抖的手指轻轻把一张色泽已变得暗黄的纸张抽了出来,递给张雪波。“这是岳少保亲笔写的一首词,词牌名满江红,是那年他大破金兀术之后写的,我为你珍藏了二十多年,如今应该交给你了。你先看一遍,看看有没有不认得的字。”张炎不待她发问,就先说了。
张雪波小时候虽然也曾跟张炎读书写字,但因张炎读书无多,她所认识的字也是有限。普通常用的字她是认得的,较深较僻的就认不得了。岳飞的这首满江红词倒没有什么僻字,但因为写得龙飞凤舞,有几个字笔划也比较复杂,对她而言还是属于“深字”的。不过当她正在仔细认字之时,张炎已是情不自禁朗诵起来了。(这首词他不知背过多少遍,早已熟极如流了。)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长歌当哭,张炎念完了这首《满江红》,不由得老泪纵横,仰天长啸,拍案叫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我永远不会忘了岳少保的遗训!”
张雪波也是热血沸腾,不过她和张炎不同的是,除了激情,她还有疑惑。
她等待张炎稍微冷静下来,方始问道:“爹爹,岳少保亲笔写的这幅字是你最宝贵的吧?”
张炎道:“那还用说,它在我的心中是无价之宝,我爱护它甚于我的生命!”
张雪波道:“那你为什么要给我?不错,我知道你把我当作亲生女儿,但纵然如此,我也不能要你最宝贵的东西呀。”
张炎说道:“我不是已经告诉了你吗?岳少保这幅书法本应是属于你的,我不过为你收藏而已。”
张雪波越发惊疑,说道:“我还以为是爷爷求岳少保写的,以为是爷爷留给你做传家之宝的。”她叫惯了张炎做爹爹,如今她所说的“爷爷”实即是指张炎的父亲张保。原来她误解了张炎说的那句话,她以为张炎说的为她珍藏,乃是因为张炎已经没有别的亲人,故而要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保留给她。
张炎说道:“你猜错了,这件无价之宝是你的母亲交给我代为保管的,你长大了,我当然应该把你母亲的遗物交还给你。”
张雪波道:“为什么我的娘亲会有岳少保写的字呢?”
张炎说道:“你别心急,岳少保的故事我还没有说完呢,待我说完,你就明白了。”
他又自斟自饮,喝了两杯,然后说道:“岳少保手下有两员大将,一个是他的养子岳云,一个是他的女婿张宪。岳云勇猛过人,张宪则不但打仗勇敢,更兼精通兵法,在岳家军中,地位在诸将之上。岳少保就是因为他屡立战功,故而把名叫艮瓶的女儿嫁给他的。(按:张宪为岳飞女婿一事,正史不载,只见于稗官野史。但杭州建有张烈文侯(张宪谥号)祠,塑艮瓶像以配之。渊雅之士,亦引之入文,如清代吴锡麟之岳王论中,即有“共爱婿以同归,合佳儿为一传”之句。)
“秦桧要害岳少保,当然不能放过张宪和岳云,他首先就是从陷害张宪和岳云开始的。他指使大理寺卿(相当于现代最高法院的审判长)周三畏诬告张宪和岳云谋反!”
张雪波道:“告人谋反,也总得有个证据吧?”
张炎道:“早已有人这样质问过秦桧了。这个人是当时和岳少保齐名的一位大将,名叫韩世忠。他的官职比岳少保还高一级,是正枢密使。(相当于国防部长。)
秦桧指使周三畏诬告张宪和岳云谋反,最后把岳少保也牵连上了。哼,还不仅是‘牵连’而已,他们竟敢把岳少保说成是造反的主谋,是他指使儿子和女婿密谋造反的。
“他们一口咬定张宪和岳云有书信往还,商量在襄阳发动兵谏。所谓‘兵谏’即是要反叛了。可是所谓反书他们又拿不出来,他们拿的来的只是一张由他们捏造的张宪的供辞。
“韩世忠当然知道这个冤狱就是秦桧一手造成的,他就跑去问秦桧:相公,岳飞纵有不是,也万万不至于谋反。这样对付功臣,将使人心涣散,恐非国家之福。请问相公,岳飞谋反,有何证据。”
“秦桧答道:飞子云与张宪的信,虽然不明下落,但岳飞有罪,罪名是实!韩世忠问:他的罪名是什么?”
说至此处,他顿了一顿。张雪波听得出了神,急于知道结果,说道:“爹爹,你怎么不说下去,岳飞的罪名究竟是什么?”
张炎一声长叹,愤然说道:“韩世忠猜想不到,任何人恐怕也猜想不到,秦桧说的岳少保的罪名,只有三个字。”
张雪波道:“是哪三个字?”
张炎道:“莫须有!”
张雪波呆了半晌,说道:“真是岂有此理!韩世忠怎样说?”
张炎道:“秦桧以宰相之尊,竟敢说出这样无赖的话,韩世忠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拂袖而起,冷笑说道:‘相公,这‘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说罢,头也不回,大踏步走出相府。”
檀道成听得也不禁激动起来,沉声骂道:“该死,该死!”
张雪波回头望他,目光颇有诧意。“成哥,你说什么?”
檀道成道:“我是说秦桧该死!雪妹,我和你一样,我只知道有好人坏人之分,难道你以为我会帮秦桧吗?”
张雪波脸上绽出一丝笑容,低声说道:“成哥,原来你我还是两心如一!”
张炎叹道:“可惜该死的人偏偏长寿,不该死的人却冤死了。”
他继续说下去道:“最后判案那天来到了,大理寺(最高法院)正堂上设下公案,中间是圣旨,左边是秦桧派来监视审判的中丞何铸,右边是主审的大理寺卿周三畏,两侧是陪审官御史大夫万俟高和罪汝楫。”
“岳少保反驳:如果是串通谋反,岂有书信往还之理?而且如有此意,何不发动于朱仙镇大捷之役?那时本人手握重兵,河北义民纷纷响应,若要造反,只须提出肃清君侧的口号,岂不事半功倍?然朝廷颁令退兵,飞即奉命唯谨,迳回临安。飞若有异心,怎能做出这种自投罗网的蠢事?”
张雪波道:“驳得有理啊!”
张炎冷笑道:“秦桧这班爪牙,才不管你有理无理呢。周三畏辩不过岳少保,又给他捏造一条罪名,这条罪名,更笑话了。”
周三畏说:“岳飞,你是三十二岁那年做节度使的(宋代节度使相当于近代兼管行政的一个大军区司令长官),你曾向人夸耀:‘三十二岁上建节,自古少有。’你可知道太祖皇帝(赵匡胤)也是三十二岁做了节度使的,此言僭越狂悖,自比太祖,与谋反何异?”
“秦桧派来听审的何铸在旁冷冷插话,这话好多人听见,张宪都已招认了。但张宪是早已被酷刑拷打,在狱中奄奄待毙了的。莫说他根本就不能出庭对质,即使能够出庭,只怕也没有说话的气力。
“岳少保只能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最后他们要宣判了,在宣布之前,循例要问一句:‘岳飞,你还有何话说?’四个人一齐喝问。
“岳少保一言不发,突然除去冠带,卸下袍服,转身向外,背对公案,这才亢声说道:‘诸公请看岳飞背上先母手刺的这四个字!’
“那是朱红的针迹,大书:‘精忠报国’四字!”
张雪波忍不住轻轻抽泣,檀道成也给感动得低下头为岳飞默哀。
沉默了一阵,张雪波轻声问道:“岳少保就这样给人害死了么?没有人要救他么?那时他的马前张保、马后王横这两个人又怎么样?张保可是我的爷爷啊!”
张炎说道:“王横在岳少保被捕之前已战死了。我的父亲则正在临安设法营救主公。
“看守岳少保的监狱官倪完是个忠义之士,我爹和另一位岳少保的心腹将军名叫施全的和他联络上了,一晚偷入监牢,倪完答应牺牲自己,放岳少保逃走。
“但岳少保不肯走,他死也要做个忠臣。我爹屡劝少保都不肯听,我爹没法,最后他、他──”
张雪波道:“爷爷,他,他怎样?”
张炎眼泪夺眶而出,嘶哑着声音道:“我爹说,‘少保,你不肯走,那么只有小人先走,替你开路了。’说罢,他身已跃起,向牢房的石墙上一头撞去,登时脑浆迸裂,死了!”
张雪波呆了,饮泣说道:“爹爹,原来你身负国仇家恨,我一直不知。”
张炎喝了两杯酒,勉强使自己镇静下来,继续说道:“第二晚,秦桧派何铸来监狱见狱官倪完,问倪完道:‘这狱中何处有避静的空地?’
“倪完莫名其妙,想了一想,说道:‘有座风波亭,那里四面悬空,最是僻静。不知大人要作什么用?’”
张雪波看爹爹神色,已知定然不是好事,她心里在发抖,握着张炎的手。
张炎继续讲述:“那何铸冷眼望着倪完,说道:‘奉丞相钧谕,今晚就在这狱中处决岳飞父子与张宪三人。你快去把他们押到风波亭等待处决!’
“原来秦桧是怕公开处决岳少保会引起公愤,说不定还有劫法场的事情发生,所以要秘密处决,不让外人知道。”
“何铸奉了秦桧之命,在处决岳少保之前,还要他签一张供状,以便交代。”
“岳少保道:‘好,我写’。他提起笔来,写了八个大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岳少保最后的几句话是对张宪说的,他说:‘张宪,可惜你一身神勇,也陪我死在这里。’
“张宪道:‘元帅盖世将才,尚且无怨,小婿匹夫之勇,能够生死追随元帅,死又何辞?遗憾的只是不能生报此仇,但愿死后化为厉鬼,夺秦贼之魄!’
“岳少保道:‘你又错了,即使化为厉鬼,也当先去杀胡虏,救百姓!’
“这些话都是倪完后来传出来的。雪儿,请你牢记,岳少保最后的遗言就是杀胡虏,救百姓!”
张雪波的嘴角在抽搐,似乎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
她的心里在抽搐,因为张炎的弦外之音是太明显了,她当然听得出来。
她凄苦的目光落在丈夫身上,心里想道:“不,他不是胡虏,更不是岳少保所要杀的胡虏!他是我的成哥,是我甘愿生死与共的成哥!”
夫妻本是心意相通,但这次檀道成却好似没有明白妻子眼光中的含意。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岳飞的故事,他被这个感人的故事完全吸引了。他根本就没有把“胡虏”与自己的联想在一起。他忍不住问道:“后来怎样?”
张炎吭声道:“还有什么怎样?”
檀道成道:“难道岳飞就,就这样……”被人害死这几个字他不忍说出口来,“也没人给他伸冤吗?”
张炎说道:“伸冤?韩世忠说了几句话,就给罢了官,枢密使做不成了。连韩世忠都险受牵连,还有谁能为岳少保伸冤?还有谁敢为岳少保伸冤?
“后来怎样?还能有什么怎样?张宪和岳云就在风波亭上被他们私刑处决,总算他们对岳少保还‘客气’一些,‘恩赐’岳少保全尸,岳少保是给他们用毒酒害死的!
“谋反的罪名是要满门抄斩的,莫说伸冤了,岳少保的家属都不能保全!
“岳云死的那年只有二十三岁,尚未娶妻,张宪则是有妻子和女儿的。他的妻子就是岳少保的女儿,秦桧当然更加不能放过她们母女。
“幸好施全报讯得快,那一晚他和张保去劝岳少保逃狱,岳少保不从,张保自杀殉主,施全便立即逃出临安,去给张宪的妻子报讯。
“张夫人不肯逃离,她把未满三岁的女儿交给一个她认为最可靠的仆人,然后她也自杀殉夫了。这个仆人不是别人,就是张保的儿子,亦即是我!”
他说话的声音十分低沉,听在张雪波耳中,却好像炸响焦雷,她大吃一惊,失声叫道:“那个女婴是,是──”
张炎嘶哑着声音说道:“你还不明白吗,岳少保就是你的外公,你的母亲是岳艮瓶,你的父亲是张宪!秦桧权势滔天,莫说你武功平常,再好十倍也是报不了这个仇的。给你知道反而害了你,所以我一直不敢告诉你。”
张雪波呆若木鸡,心中如受刀割。
但现在还不是她悲痛的时候!
死者已矣,生者何辜,也要受到牵累?
外公和父母的惨死当然令她心伤之极,但丈夫更是她的亲人!
外公她没见过,父亲她有没有见过,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出生之后两年,父亲是否回过家里,张保不说,她的记忆就只能是一片空白。)
外公和父母,只有母亲是曾经和她同在一起的。但两岁多一点的孩子能够知道什么呢?母亲也早已在她的记忆中模糊了。
但丈夫却是从小和她在一起长大的,十多年来,可说是和她形影不离。
外公和父母都已死了,丈夫则是活生生在她的眼前。可是她的“爹爹”却要把她的丈夫置之死地!
还有公公,公公虽然不及丈夫之亲,但这么多年,公公对她也是十分疼爱的。而现在,公公就快要死在她的面前了。她已经预料到爹爹就要说到眼前之事了,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张炎涩声说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们,现在你明白了吗?”
她一片迷茫,似乎明白,实在却不明白。明白的是她爹爹的想法,不明白的是爹爹这样做该是不该?
她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我不明白!”
张炎皱起眉头,好像有点恼怒了,沉声说道:“还不明白?你的外公,你的爹爹,一生和金人打仗,你怎能嫁给一个金国的小王爷?”
张雪波低下头轻轻说道:“不嫁我也已经嫁了。”
张炎瞪着她道:“你知不知道你这名字的由来?”
张雪波避开他的目光,说道:“请爹爹说给我听。”
张炎说道:“好,你听着。这个名字,是你的母亲把你交给我的时候,为你取的,你的外公和爹爹在风波亭遇害,所以你的名字叫做雪波。意思就是要你记住风波亭的冤狱,要为外公和生身之父雪冤。”
檀道成道:“不错,是要雪冤,但这笔帐应该算在宋国的皇帝和秦桧的头上吧?”
张炎喝道:“秦桧是你们的奸细,岳少保若不是为了抗金,也不会被秦桧害死。岳少保临终的嘱咐,就是要我们杀胡虏,救百姓!”
檀道成冷笑道:“金国的人也不见得个个该杀了吧?”
张炎怒道:“你们不是金国的普通百姓,是金国的贝勒、贝子!我和雪儿说话,不许你胡扯,再胡扯,先打死你!”
张雪波挡在丈夫身前,张炎沉声说道:“你还要护住他们?记住,你是岳少保的外孙女儿!”
张雪波的心已经碎了,茫然反问:“是岳少保的外孙女儿又怎么样?”
张炎亢声道:“那你就只能把他们当作敌人,不能把他们当作亲人了!对待敌人应该怎样,难道你还不懂?”
张雪波抽噎道:“我、我、我……”张炎心里叹气,说话的声音稍微柔和一些:“你怎么样?”
张雪波道:“我、我没法子把他们当作敌人。他们没害过汉人,他们没做过坏事,他们对我很好。”
张炎冷笑道:“金国的王爷还能是好人吗?”
张雪波道:“这十多年来他们也是像咱们一样,在这山上过平静日子,打的只是野兽。爹爹,当初也是你把我许配给成哥的!”
张炎捶胸道:“要是我早知道他的身份,我焉能铸此大错。但如今既已知道,你就不该为儿女之情忘家国之恨了!”
张雪波道:“成哥是我丈夫,我又没见过他做过坏事,我恨不起来!”
张炎冷冷说道:“没做坏事?他设法和咱们住在一起,是何居心?他把你骗得作他的儿媳妇,恐怕就是一个阴谋!”
张雪波道:“他们是在咱们之前,就来到这里的。爹爹,你怎能怀疑他们是早已知道咱们的身份?”
张炎说道:“唉,雪儿,你不懂得人心险恶。当年,我为什么和你躲上这座荒山呢,因为我不敢住在宋国的地方,也不愿意被金人统治,当年这座荒山还是在宋国疆界之内,但却是三不管地带,所以我只能选择这个地方避难。当年躲上这座荒山避难的人虽不很多,也不只咱们一家的。这种情形,料想他们也知道的。
“他们不过比咱们先来几个月,说不定就是先来此处侦察的呢?侦察一时没有结果,他们就索性定下放长线、钓大鱼的计划,等待咱们上钩。”
张雪波道:“爹爹,这只是你的猜想而已。公公已经说过,他是根本就不知道你的来历的。”
张炎怒道:“你还叫他公公,你相信他的话,还是相信我的话。即使初来的时候,他还不知道我的身份,但他和我结成亲家,那还有不打听我的底细之理?只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罢了。”
檀公直一直都听他们父女辩论,此时忽地说道:“张大哥,要是你肯讲理的话,我倒想多说几句。”
张炎道:“好,你说,反正说什么我也不会饶你,你是死定的了,让你多说几句,也好令你心服!”
檀公直淡淡说道:“张大哥,我不否认你是一条好汉,但你也未免自视过高了吧?”
张炎哼了一声,说道:“我不过是张家的仆人,你这话是讥讽我呢还是不服气死在我的手下?”
檀公直道:“不是这个意思,说真话,你的忠义行为,我是从心底敬重你的。但依你的说法,我是一个坏心肠的金国王爷,这样的人,又怎肯为张宪的一个仆人在荒山捱苦十八年?你别误会,我不是看轻你,但依世俗之见和一个王爷应有的想法,我的身份似乎是和你有颇大距离吧?”
张炎冷笑道:“不错,我是仆人。但雪儿可是岳少保的外孙女儿!”
檀公直道:“你别急,我正要说到这点。以我的身份,倘若是为了要害岳少保而捱苦那还说得过去,岳少保的外孙女似乎还不值得我为她抛弃荣华富贵吧?”
张炎说道:“岳少保虽然死了,但还有许多旧部在生,你的儿子娶了他的孙女儿,可以用来笼络他的旧部。”
檀公直道:“她做我的儿媳也有五年了,我若有此心,为何直到如今还留在荒山?”
张炎冷笑道:“那是因为她还有我这么一个爹爹,只要我一天活着,你们就休想利用她!”
檀公直道:“对呀,那么我为何不早日害死你呢?难道你以为我这样笨连这点都想不到吗?你的武功比我弱,我可以完全瞒过雪儿,叫你身上没带半点伤痕就将你害死。”
张炎窒了一窒,半晌说道:“可能是你认为时机未到吧?总而言之,你是金国的王爷我就要杀你!”话虽如此,显然他对自己的判断亦已有点怀疑了。给张雪波的感觉是,他只能执着公公是金国王爷这点“理由”,别的就不敢和公公讲理了。
檀道成叫道:“你怎能这样蛮不讲理,这十多年来,我们和你过的都是一样日子,我的爹爹早已不是金国的贝勒了!”
檀公直忽道:“孩儿,你不要骂他,我只是为他可惜!”
张炎怔了一怔,说道:“你为我可惜什么?”
檀公直道:“可惜你在岳少保生前,没有机会受过他的教导。”
张炎冷冷说道:“我现在就是遵奉岳少保的遗训!”
檀公直道:“你口口声声说是遵奉岳少保的遗训,岳少保若是泉下有知,也会从棺材里跳出来打你的耳光!”
张炎大怒道:“你死到临头,还敢对我侮辱!”
檀公直道:“岳少保的遗训叫你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杀人的么?你知不知道岳少保在朱仙镇大捷之后,曾发过一道檄文……
檀公直续道:“檄文说他将渡河收复失地,叫金国的老百姓不要附从兀术与他为敌,檄文说只须遵从他的号令,他对金人汉人都是一视同仁。在朱仙镇大捷之前,他又曾上过一道奏章,是给宋国的皇帝赵构的,他反对赵构和秦桧向金国求和,但也说明他并不是反对和平,只是要在平等的地位媾和。可见岳少保也并非要与所有的金国人为敌,要不要我把这道奏章念给你听?”
张炎呆了一呆,说道:“你对岳少保的言行倒似比我还更熟悉!”
檀公直道:“秦桧曾经把他这道奏章抄了一份,叫人送给金国的皇帝,那时我还是金国的贝子,而且和皇帝是近亲,我看过这道奏章。但后来不久,我就抛弃了金国的王位了。”
张炎怎敢相信,冷笑说道:“你就因为看了岳少保这道奏章,受他感动,因而抛弃王位?”
檀公直道:“当然还有其他原因,即使我没看到这道奏章,我也要逃亡的!”
张炎听得“逃亡”二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道:“什么,你的姑姑是王太后,金国的当今皇帝是你的表哥,你也要逃亡?”
檀公直道:“信不信由你,我无须向你细说!”
张炎冷笑道:“我不是三岁小孩,你以为你用花言巧语就可以骗我相信,放过你么?”说至此处,提高声音喝道:“不错,岳少保杀的只是敌人和坏人,但谁能证明你已经不是金国的王爷,更可有谁能证明你是好人?”
檀公直忽地轻轻一嘘,说道:“噤声,好似有人来了!”
张炎吃了一惊,说道:“是你的手下来了么?”目光陡露杀机,张雪波恐他伤害丈夫,连忙握着他的手。
檀公直说道:“你、你们父女快、快躲进复壁去,别多问,迟就来不及了!”声音低沉,但很坚定。
张炎本来是不敢相信他的话的,但檀公直的话语却似有一股令他不能抗拒的力量,心里想道:“好,我且看他弄什么玄虚?”当下在墙壁上轻轻一按,墙壁打开一道暗门,张炎就把张雪波拉进暗门。
这道复壁的暗门,是张炎暗中布置的。檀公直父子每年总有大半的时间外出打猎,每逢他们父子出去打猎,张炎就把女儿支开,叫她去拾野菜或割柴草,他则留在家中布置机关。后来两家合而为一,复壁却没拆掉,他仍然住在复壁另一面他自己原来的房间,利用这面复壁来监视这边的动静。那天檀公直和客人说话,他就是藏在复壁里偷听的。
他以为檀公直不知道这复壁的秘密,不料檀公直早已知道了。他进了复壁,暗门跟着关上。张雪波诧异之极,轻轻说道:“爹,想不到你还是个巧匠,你布置的机关,连我也瞒过了!”
张炎则不由得心中一动,暗自想道:“檀公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那天我偷听他和客人谈话,他若是早已知道,为何不杀了我?”
张炎没有说话,伏在墙角,把耳朵贴地听声。
张雪波突然想起一事,说道:“不好,成哥的穴道还没解开呢,来的若是坏人,这,这,爹爹,你──”
她想叫爹爹出去给丈夫解开穴道,但知道爹爹是绝不肯答应的,正在想用什么法子“胁迫”爹爹答允,张炎已是握着她的手,在她掌心写道:“别作声!”
原来张雪波还没有听见声音,他却已隐隐听见有脚步声了。
这“伏地听声”的本领是他自小就练成的,积数十年经验,他听得出是有三个人走来,但离开他们的家少说也还有百步之外的距离。
在这样远的距离,本来咬着耳朵说话,来人还是听不见的,但他不敢冒这个险。而且他已经知道女儿的意思是要他出去解穴的了,莫说他不愿意给檀道成解穴,即使愿意,也是来不及了。既然是做不到的事,那又何必多说?
他听出了果然是有脚步声,不由得心头陡地一震,暗自想道:“我有数十年伏地听声的经验,也要来人到了相近百步之内方始听得出来。檀公直中了剧毒,过了这许多时候,按说已是去死不远了,将死的人,听觉怎能还如此敏锐?”
心念未已,他忽地又听见檀公直在说话了。是用“传音入密”的功夫说话,声音凝成一线,比蚊子的叫声还小,张雪波就听不见。不过他却是听得很清楚的。
檀公直道:“你知道被点穴的是哪个穴道吗?”檀道成道:“愈气穴。”
张炎把张雪波拉近贴着墙,该处墙上有一道小小的缝隙,眼睛贴着缝隙,看得见外面情景。只见檀公直双指挟起一颗黄豆,这盘黄豆炒肉本来是晚饭的小菜之一,不过他挟起一颗黄豆,却不是送入口中,而是把它轻轻一弹,向檀道成飞去。
说也奇怪,这颗黄豆一弹,檀道成就站起来了。不但站起来,而且走到父亲的身边了。
张雪波虽然看不见黄豆打在丈夫身上哪个部位,但看见丈夫能够走动,亦已知道是公公用这颗小小的黄豆替丈夫解开了被封的穴道了。
张雪波放下心头一块大石,吁了口气。她又喜又惊,暗自想道:“想不到公公还有解穴之能。他能够替儿子解穴,大概自己也不会死了!”
张雪波松了口气,张炎则是不由得大大吃惊。这时他方始知道他是低估了檀公直的内功造诣,他暗骂自己胡涂:“他和我说了这许久的话,还能够支持得住,我早就应该想到他是在拖延时间运功解毒的了。唉,我也是太过相信这毒药的厉害了,早知如此,我,我──”
早知如此,该怎样呢?此际,他自己也是答不上来。是该早就把他杀掉吗?这话若是早半个时辰问他,他可以毫不犹豫的答是。但现在他却是不敢说非杀檀公直不可了。因为他自己亦已是在思疑,不知檀公直到底是何等样人了。
檀公直在喘息,跟着大声地咳嗽。
檀道成扶他坐稳,问道:“爹,你怎么啦?”
檀公直坐在板凳上,背靠着墙,一边咳嗽,一面说道:“唉,我不行了!”他用弹指神通的功夫替儿子解穴,的确是差不多耗损了他刚刚凝聚的真气了。
就在此时,三个黄衣人走进了屋子了。
为首的那个武士打了个哈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檀贝勒,别来无恙,还认得小人么?”
檀公直连连咳嗽,喘着气说道:“原,原来是哈都尉,请,请恕失迎。”心里想道:“哈必图是龙骑兵中著名的勇将,我倘若没有中毒,自不怕他。但如今我的真气尚未凝聚,功力最多不过恢复两分,只怕是打不过他了。”
哈必图道:“多谢王爷还记得小人,但我早已不是龙骑兵的一个都尉了,十年前皇上已经将我内调入宫,如今我是一等御前带刀巴图鲁。”
龙骑兵是禁卫军,巴图鲁则本来是个封号,意义为“勇士”,有功劳的将军,也常有被封为“巴图鲁”的。但“御前巴图鲁”则是全国皇帝的贴身侍卫,侍卫而加上“巴图鲁”衔,地位已经在一般侍卫之上,“一等御前带刀侍卫”那更是非同小可,地位已是不在“龙骑兵总都尉”(相当于御林军统领)之下了。若论和皇帝的亲密关系,龙骑兵都尉都不能相比。哈必图自报官衔,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檀公直淡淡说道:“檀某僻处荒山,孤陋寡闻,恭喜哈大人升官。”
哈必图道:“这两位是我的同僚。他们是一母所生的同胞,老大叫呼沙龙。老二叫呼沙虎。”
那两个黄衣武士跟在哈必图后面,齐齐踏上一步,垂手贴膝,躬腰说道:“二等御前巴图鲁呼沙龙呼沙虎拜见王爷。”
檀公直仍然背靠着墙,动也不动,说道:“不敢当。嗯,三位,三位巴图鲁同日光临,可真是令我受宠若惊了。请原谅,原谅我不能起立,多有失礼。”
哈必图冷笑道:“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人,怎敢有劳你王爷起立。不过,我们是奉了皇上之命来的。”说至此处,陡地提高声音喝道:“檀公直,皇上宣召你入京,快快跪下接旨!”
檀公直仍然动也不动。呼沙龙变了面色,喝道:“檀公直,你敢违抗圣旨吗?你知不知道,违抗圣旨该当何罪?”
檀公直淡淡说道:“大不了是个死吧?”
哈必图向呼沙龙打了个眼色,示意叫他不可妄动,放宽语气,说道:“檀贝勒,你别惊疑,念在往日的交情,待我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檀公直道:“好,你说!”连声咳嗽。檀道成轻轻给父亲捶背,心里着急之极。原来他的穴道虽解,功力尚未能够恢复。
哈必图道:“说老实话,依你当年的所作所为,皇上确实是对你十分不满。但你可知道你令得皇上最恼怒的是什么事吗?”
檀公直道:“我做过的事情几乎没有一样是合主上心意的,但以何者为最,请恕我缺乏自知之明,倒要请你指教。”
哈必图道:“贝勒言重了,指教二字,奴才如何担当得起?这只是皇上的意思,是我这次奉命出京之时,皇上和我说及贝勒当年之事,我才知道贝勒获罪之由的。”
檀公直道:“好,那就算是皇上对我的指教吧,请你转述。”
哈必图道:“皇上最恼怒的是两件事情,一、你要杀秦桧。那时秦桧已经投降咱们金国,皇上正要将他重用,不过事关机密,不便公开,也不便和你详言,但皇上料你也会多少知道他的用意的。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劝皇上杀掉秦桧,皇上真不知你是何居心?”
檀公直道:“我要杀秦桧的理由,当年也曾禀告过皇上的,皇上没告诉你么?”
哈必图道:“皇上说了。皇上说,不错,秦桧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但你要用这个理由杀他,却是大大的不对。”
檀公直道:“有何不对?”
哈必图好像听到了最荒谬的问题,愕了一愕,大声笑道:“贝勒,你是装胡涂呢还是真的不懂?事实早已证明,秦桧的反复无常,那只是对宋国有害,对咱们金国却是大大有功。若不是他,怎能害死岳飞,岳飞不死,中原之地都要被他收复,还谈得到吞并宋国么?”
檀公直道:“吞并宋国,不知还要打多少年的仗,兵连祸结,又有什么好处?圣明天子,应该以德服天下,徒仗武功,人心不服,只有埋下祸根。若然依靠阴谋诡计,侵害邻邦,纵然得益一时,长远而言,恐怕更非善策!试看秦桧害死岳飞之后,宋国的百姓,又有哪个不悼念岳飞的,不痛恨秦桧,民心沛然莫之能御,吞并宋国又岂易言?”他说了这一番话,连连咳嗽,气喘吁吁。
哈必图冷笑道:“你的大道理留待见到皇上再说吧,我不和你争辩。”
檀公直道:“我未必能够见到皇上了。不过,你说的也对,时间无多,还是言归正传吧。皇上最恼怒我的第二件事又是什么?”
檀道成一面替父亲捶背,一面说道:“唉,你对牛弹琴又有何用,爹爹,你还是省点气力吧。”
躲在复壁里偷听的张炎心里却是明白,檀公直那番话并不是说给这三个“巴图鲁”听的,是说给他听的。“原来檀公直曾劝过金帝杀秦桧,我真是错怪他了。”听见檀公直喘气的声音,心里好生难过。
哈必图横了檀道成一眼,对檀公直冷冷说道:“第二事,你已经说到了皇上之所以恼怒你,就是因为你反对他对宋国用兵。哼,皇上亲口对我说,因为你反对他用兵,他且曾怀疑过你呢!”
檀公直道:“哦,怀疑什么,怀疑我是里通敌国的奸细么?”
哈必图道:“那倒不至于,以你的身份当然也不甘于只做奸细。老实说,皇上对你的疑心,可比奸细这个罪名大得多!”
檀公直道:“哦,那我更非知道不可了,请直说吧!”
哈必图道:“皇上怀疑你是想拢纳人心,图谋篡位,换句话说,就是你要造反!因为你知道有一部分官兵不想打仗,百姓也大都是怕打仗的,你反对皇上对宋国用兵,就可以收买人心。还有,你虽然不是里通敌国,但你主张与宋国平等谈和,宋国也必定乐于助你篡位。结果和里通敌国也是一样了!”
檀公直冷笑道:“原来皇上也知道人心不想打仗吗?但皇上既然对我疑心这样大,为何还要召我进京?你又为何叫我不必害怕呢?”
哈必图道:“皇上对你的怀疑那是已经过去了。”其实他知道是未成“过去”的,只是他奉了皇帝之命不能不这样说,以安檀公直之心。
檀公直道:“皇上现在就不怀疑了么?”
哈必图道:“老实告诉你,皇上最初也还是疑心的。但经过这么多年,皇上已经查得清楚,你并没有逃到宋国,也没有和任何一位握有兵权的将军来往,差不多二十年都是在荒山隐居,皇上才不疑心的。”
檀公直道:“但我的主张还是和原来一样!”
哈必图道:“皇上说你那些迂腐之见不值一驳,但只要你不是起兵反他,他就可以大度包含,不究既往。而且秦桧亦已死了,皇上也不在乎你曾经要杀秦桧了。皇上认为你是个人才,他还是要用你的。好,皇上的话,我都对你实话实说了,你可以安心了吧?”
檀公直道:“安心又怎么样?不安心又怎么样?”
哈必图道:“皇上对你这样宽厚,老实说我也为你庆幸。你若没有别的怀疑,那就安下心来,赶快接旨吧!”
檀公直道:“请恕我不能接旨!”
哈必图勃然变色,说道:“我说了这许多话,都是白说了!你可知道,你不接旨的后果?”
檀公直道:“可惜你不早来两个时辰,如今我想接旨也不能了!”
哈必图道:“却是为何?”檀公直道:“你瞧我现在这个模样,还能和你上京么?”
哈必图素知檀公直武功高强,他进来的时候,看见檀公直这副萎糜不振的模样,已经有点疑心,还道这是檀公直假装出来的,但经过了这半枝香谈话的时间,看来又不像是假装,他不禁心头一跳,连忙问道:“檀贝勒,你怎的弄成这个模样,是有病么?”
檀公直缓缓说道:“老实对你说吧,我早就料到你们会来的。我想不到皇上会赦免我,与其迟死,不如早死,因此我在两个时辰之前,已经服毒了!”
哈必图大吃一惊,跳起来道:“什么,你已经服毒?”
檀公直道:“不错,我是因为看见你们来了,想听听皇上有什么话对我说,勉强运用内功才能够支持到此刻的。”
哈必图叫道:“贝勒,你不能死!你赶紧运用内功,多支持一些时候吧。待我给你解毒!”
檀公直苦笑道:“不行了,我已经筋疲力竭,支持不了啦!这剧毒也不是你能解的!”
哈必图叫道:“我不信,待我看看!”
他对檀公直的武功颇为忌惮,心里还有点恐怕他弄假,当下小心翼翼地踏步上前。
檀道成拦在父亲面前,双目向他怒视。
哈必图道:“这位想必是贝子吧,请让开!”
檀道成怒道:“我不知什么贝勒贝子,我只知道这里是我的家,我是我爹爹的儿子。你们擅自进来,已属无理,我不许你碰我的爹爹!”
哈必图无暇多言,喝道:“滚开!”一掌就向檀道成打去。
檀公直叫道:“哈大人手下留情,我这孩子是不懂武功的!”
哈必图练的是大力鹰爪功,使出来的却是迷踪掌法。本来鹰爪功属于阳刚一路,迷踪掌法则以飘忽见长,并非以力取胜,两种不同路子的武功是很难兼练的。檀公直见他出手,也不禁有点佩服,心里想道:“他能够把极其刚猛的掌力藏于阴柔的掌法之中,纵然还不能说是自成一家,也是很难得了。怪不得皇上将他重用。”
心念未已,只见哈必图这一掌已是打到了檀道成的胸前。这一掌变幻无方,可虚可实,若然是打实了,檀道成不死恐怕也得重伤。学武之人,在生命受到危险的时候,自是本能的会用全力抵御的。
檀道成大喝一声:“我与你拚了!”立即还击。
他使的这招有个名堂,叫做“铁门闩”,是攻守兼备的招数。一掌护胸,一掌反拨敌腕。
但哈必图的掌法真是奇幻无比,檀道成的“铁门闩”也闩不住,只听得“乓”的一声,他这一掌已是结结实实地打在檀道成的胸膛上。这一刹那,檀公直不由得冷意直透心头,暗叫:“糟了,糟了!”
原来他刚才说出儿子不懂武功,请哈必图手下留情的那句话,真正的用意其实还不是真的要向哈必图求情,而是提醒儿子的。
要知哈必图是奉命来召檀公直入京的,当然是不能做得太绝,要是檀道成假装不懂武功,也不用内力招架,哈必图一定不会施展杀手。但若给他知道檀道成的武功几乎可以和他棋鼓相当,那就非逼他施展杀手不可了。檀公直暗示儿子放弃抵御,这一着看来虽是“险棋”,其实是只有如此,才能保得住儿子的性命。
但见这一招,儿子就给哈必图打个正着,这却也是大出檀公直意料之外的!
但还有更加令他意料之外的!
但还有更加令他意料不到的事情在后头。
檀道成被哈必图一拳打着,整个身子飞了起来,但在檀道成的感觉,却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提了起来,又轻轻放下似的,他脚沾实地,发觉自己竟然是毫发无伤。这个结果,不但是他的父亲始料之所不及,连他自己也是完全意想不到的。这刹那间,他不觉一片茫然,呆呆地望着哈必图。
哈必图哈哈笑道:“檀贝勒,你倒也不算骗我。令郎虽然懂得一点武功,但武功却甚平庸,以你的所学,说他不懂武功也不为过了。我只奇怪,你一身惊人本领,为何不传儿子?”
檀公直是个武学大行家,只要对方一出手,他就能够看出这人的武功深浅,在他的估计,哈必图的武功应该是和他的儿子相差不远的,但如今哈必图竟然说他的儿子的武功平庸,而且看样子又不像是说“反话”。
“难道是成儿终于听懂了我的暗示,他在最后一刻终于冒了生命的危险,假装不懂武功?”但看儿子那一派茫然的神态,又不像是假装得来。
他大惑不解,也只能假装胡涂,打了个哈哈说道:“小儿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也只是盼望他能够无灾无难,在山上打猎过这一生的,一个平凡的猎人,又何须懂得什么高深的武功?何况即使练成了绝世的武功,也是难免一死,练成功了又有何用?”他之所以大惑不解,是因为还有一点原因,他一时之间尚未想到。
原来他的儿子是给张炎以独门重手法点了穴道的。而且他在喝了毒汤之后,内力剩下来的亦已不及原来的两成。虽然他仍然是可以用一颗小小的黄豆,就给儿子解开穴道,但却未能令儿子的气血畅通。
这种用重手法所点的穴道,勉强解开之后,最少还得半个时辰,方始能够恢复原有的功力。
哈必图的武功早已练到能发能收的境界,他一发现檀道成竟无反弹的内力,便立即改用一股巧劲,把檀道成抛开。这股巧劲用得恰到好处,是以檀道成方得毫发无伤。
檀公直说罢,一声长叹。要知他此刻也仍是未能知道自己是否活得下去的,故此他这番话虽然是用来应付哈必图,但也的确是出自内心的感慨。
话犹未了,哈必图已是一跃而前,掌心贴上了他的大椎穴。原来哈必图对他还是不无顾忌,是以在给他诊视之前,先制他的死穴。
檀公直苦笑道:“反正我已是快要死的人了,要是你肯给我一个痛快,让我马上死亡,我是求之不得!”
哈必图道:“檀贝勒,你别这样想,你的荣华富贵还在后头呢,你要死我也不能让你死的!”
说话之间,他已替檀公直把过了脉,心里想道:“看脉象他的确像是衰弱已极,去死不远了。难道当真是服了毒?”当下回过头来,向呼沙龙招一招手,说道:“你来看看檀贝勒中的是什么毒?”
原来呼家兄弟的所学各有所长,呼沙龙是对药物学甚有研究的,而且擅于解毒。
他上来仔细察视,不觉皱起眉头。
哈必图的心上好像悬了十五个吊桶,连忙问道:“怎么样?”
呼沙龙道:“檀贝勒的确是服了剧毒,主药是孔雀胆!”
哈必图虽然对药物学无甚研究,也知孔雀胆是天下七大剧毒之一,孔雀胆研成粉末只须蘸上一点,放在茶酒之中给人服下,就可以立即令人七窍流血而亡,这种剧毒几乎是无药可解的!
他吃了一惊,说到:“还有救么?”
呼沙龙沉吟不语,哈必图大为着急,继续说道:“呼老大,请尽你的所能,挽救檀贝勒的性命。无论如何,咱们也得让他见到皇上。”
原来金国的皇帝,要他们把檀公直抓来,真正的目的当然并不是要重用檀公直,而是有件关于王室的秘密,他要套出檀公直的口供。另外他还要利用檀公直来收买人心(檀公直是反战派所拥戴的人)。金国的皇帝年已老迈,正想传位给太子,他想在传位之前,亲自处理好这件事情。
皇帝当然不会把自己的企图明明白白地告诉哈必图,但他的圣旨却是说得十分明白,要活的,不要死的!是以哈必图必须设法挽回檀公直的性命。他对呼沙龙说的那句话,其实亦即是向呼沙龙暗示:“这老儿要死,也得让他见到了皇上才死!”
呼沙龙道:“哈统领,你身上可备有大内秘制的续命金丹么?”
哈必图道:“有!”
呼沙龙道:“先给他服下一颗。”
檀公直道:“我已不想活了,又何必糟塌你们的续命金丹。”
哈必图道:“你不想活也不成!”一托他的下巴,把一颗续命金丹硬塞入他的口中,逼他咽下。
呼沙龙道:“这药丸虽然称为续命金丹,但是否能够续命,这可还得看檀贝勒自己。”
檀公直板起面孔不理会他。哈必图则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呼沙龙道:“说老实话,续命金丹也是解不了孔雀胆之毒的,但可以略为缓和毒性的发作。倘若换了另一个人,最多也只能‘续命’十二个时辰,到了明天,仍是不免一死。不过,檀贝勒和别人不同,他是练有上乘内功的,只要他有求生之念,运用内功调匀气息配合药力的运行,那么说不定还可以见得到皇上。”
哈必图微笑道:“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檀贝勒,你是恐怕皇上降罪才服毒的,现在什么都说明白了,皇上对你实是宽厚无比,你应该可以抛开顾虑,不再求死了吧?”
檀公直也微笑道:“你现在才劝我求生,不嫌太迟了么?”
哈必图道:“不会迟的。你没听见呼沙龙说吗,你已经服了续命金丹,只要你有求生之念,你就可以活下去!”
檀公直道:“能够活多久?”
呼沙龙道:“人寿难测,不过能够多活一天都是好的。”
檀公直哈哈笑道:“多活一天又有何用?”
呼沙龙道:“当然不只多活一天。檀贝勒,我和你说老实话,不错,续命金丹并非对症解药,我不是神仙,也不敢妄断你的寿元。但以你的内功造诣。加上我们的小心照料,我敢担保,你总可以活着见到皇上!”
檀公直笑道:“你们要我活下去,原来是为了方便你们交差。多谢了!”
哈必图怔了一怔,说道:“这是为了你的好呀,蝼蚁尚且贪生呢,我们要你活下去,难道你反而不愿意么?”
檀公直道:“可惜我不是无知无识的蝼蚁!”
哈必图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檀公直笑而不答。
哈必图道:“檀贝勒,你不要动什么胡涂念头了。请你接过圣旨,跟我们上京吧。你走不动也不打紧,我们会抬你下山,山下有专马备用,我们会照料你一路平安的。”
檀公直道:“我早已说过,我不能跟你们上京!”
哈必图道:“为什么还是不能?难道你不想活着见皇上?”
檀公直道:“反正迟早都是一死,我想死得安乐一些,这里是我的家,我想在家里死。省得长途跋涉,到了京城也是个死。同时也可省掉你们沿途照料我的麻烦!”
哈必图道:“但这是圣旨呀,你怎能辜负皇上隆恩,拒绝上京面圣?”
檀公直道:“你们替我谢圣上洪恩吧!”
哈必图道:“皇上还准备重用你呢,你到了京师,皇上一定会想尽办法挽救你的性命。大内有的是灵丹妙药,还有御医替你医病,说不定你还可以长命百岁!”
檀公直笑道:“对呀,如此说来,皇上是认为我还有用处,才希望我活下去的,但我对皇上丝毫没有用处,皇上也不在乎我是生是死了。”
哈必图道:“檀贝勒,你文武全才,怎么能说是没用?”
檀公直道:“哈大人,多谢你给我脸上贴金。但好像你刚才也说过,我那些主张,皇上认为是‘迂腐之见’,直到今天,皇上仍是不满的。我不会改变我的主张,那么又何必去惹皇上的讨厌?”
哈必图道:“皇上已经说过不追究你的过往!”
檀公直道:“但我自问对皇上没有用处,又何必多此一举进京?皇上是认为我或许还有用处才希望我活下去,这也是哈大人你刚刚说过的。”
哈必图不觉着了恼,说道:“皇上宣召你,当然是有话要问你,我们怎能代答。无论如何,你总是金国的臣子,拒不接旨,怎说得过去?”
檀公直道:“你可以替我代答的,反正我也只有一句话,我原来的主张没有改变,皇上肯不肯听我的逆耳忠言,那就是皇上的事了。”
哈必图禁不住勃然发作,说道:“抗旨之罪,檀贝勒,你是知道的。不错,你服了毒,你已拚了一死,但令郎呢,你不想令郎受到连累吧?你若肯奉旨,令郎可以继承你的爵位,有不尽的荣华富贵供他享受;但要是你不肯接旨,嘿嘿,后果如何,那我,我可就不敢说了!”
檀道成冷冷说道:“有什么不敢说,大不了把我处死,我能够和父亲同生共死,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
檀道成向父亲磕了个头,继续说道:“爹爹,你为了金国百姓,反对打仗,你才是真正的忠臣!爹爹,你舍生取义,不惜抛弃富贵荣华,你真是我的好父亲!我也不要做什么贝子,我只要做你的儿子!”
檀公直微笑道:“你也不愧是我的好儿子。”
哈必图放软口气,说道:“咱们还可以慢慢商量,不必忙着寻死觅活。对啦,听说贝子已经娶了一个汉人之女做妻室,那你们的亲家呢?”
檀公直道:“在我服毒之前,我已叫他们下山去自寻生路了。”
哈必图道:“你那亲家是什么人?”
檀公直道:“是逃避战祸,来到这山上开荒的普通百姓。”
哈必图道:“普通百姓?你肯和一个普通百姓结成亲家?”
檀公直心里想道:“听这口气,大概他对张炎亦已起了怀疑,但还未知他的来历。”
“我也早已是普通的百姓了。而且在今日之前,我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道他的身世。”檀公直说道。
哈必图道:“你那亲家知不知道你是金国王爷?”
檀公直道:“他不知道。”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说谎。
哈必图道:“那你用什么理由要他们逃走?”
檀公直道:“我不是叫他们逃走,我是叫他们避难。”
哈必图道:“那又有什么不同?”
檀公直道:“谁都知道目下就要打仗了,这座山也可能有军队扎营的。因此我叫他们回宋国去躲避战祸,并非是因为我怕暴露身份才叫他们逃走。”
哈必图忽道:“他们真的是已经逃走了么?”
檀公直道:“他们是去避难!但你一定要用‘逃走’一字我也不和你争论。你不信大可自己去搜,反正只有两间屋子。”
哈必图道:“好,呼老二,你去搜一搜看。”
张雪波躲在复壁里心里头卜卜的跳,在张炎的掌心写字:爹爹,你打得过他们吗?
张炎在她掌心写道:“不知道,但目前不宜妄动。”
说话已经停止。复壁里的张炎“父女”,房间内的檀公直爷子,四个人都是绷紧了心弦。
过了一会,只听得一个孩子的声音叫道:“你是什么人,我不要你抱,放开我,放开我!”
呼沙虎道:“我是你爹爹的朋友,如今我就带你去见爹爹。”
檀道成的心往下一沉,他的儿子已经给呼沙虎抱进来了。
孩子充满惶惑的眼神向父亲求助,“爹爹,爹爹,这人不肯放开我,他还说是你的朋友呢!”
檀道成禁不住要跑过去,却给呼沙龙将他一推,喝道:“坐下,不许乱动!”
他们这个孩子虽然只有五岁,却比一般同年龄的孩子聪明得多。一见这个情形就嚷:“你们骗我,你们骗我,你们欺负我的爹爹,一定不是他的朋友。爹爹,你告诉我,他们是吗?”
檀道成道:“冲儿,你真聪明,他们当然不是爹爹的朋友。”
孩子又叫道:“爷爷,你为什么咳嗽得这样厉害,是他们欺负了你吗?”
呼沙虎喝道:“不许乱叫乱嚷,再叫嚷我捏死你!”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檀公直柔声说道:“冲儿,还记得爷爷和你说过的话吗,好男儿是流血不流泪的。恶人欺你也不要哭,待你长大了再找恶人算帐!”
呼沙虎冷笑道:“你希望这孩子能够长大成人,你先得听我们的话。”
孩子果然不哭了,只是狠狠地盯着欺负他的人。
呼沙虎道:“你要我放开你,可要老实回答我。你的外公呢,你的妈妈呢?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孩子没有回答他,但这个问题可正是他想知道的,他忍不住向父亲发问:“爹爹,公公和妈妈呢?公公刚才还和我玩耍的,不知怎的我就睡着了。”
其实他已经睡了几个时辰,但因他糊里糊涂的睡着,也不知睡了多久,还以为是刚才的事情。
檀道成道:“冲儿,你别多问,只要你乖乖,公公和妈妈就会回来。”
呼沙虎见套不出孩子的口风,转而面向檀公直冷笑发话:“你说你那汉人是普通百姓,恐怕不对吧?”
檀公直道:“有什么不对?”
呼沙虎道:“这孩子是给人点了睡穴的,普通百姓焉能懂得上乘点穴功夫?”
檀公直道:“是我点的。”
呼沙虎冷笑道:“檀王爷,我知道你武功高强。但这种点睡穴的功夫,却是江南汉人的武学,和檀贝勒你所学的完全不同。好在我对这门点穴的功夫略知皮毛,那人用的也是最轻的手法,我才能够给这孩子解开。”
原来呼沙虎的师父是全国有数的点穴名家,天下各家各派的点穴功夫他差不多通晓十之七八。
檀公直淡淡说道:“是吗?我可不知我这亲家懂得武功。但他们已走了,你们若是闲着没事做,就自己去访查他吧。”
哈必图冷冷说道:“檀贝勒,你的亲家走了,你这孙儿可是走不了!”
檀公直道:“他不过是个五岁大的孩子,你要将他怎样?”
哈必图道:“违抗圣旨,该当何罪,檀贝勒,你应该比我清楚。满门抄斩,那还只是最轻的刑罚,论律例要诛三族的!”
檀公直怒道:“一个小孩子你们也不放过,用孩子来威胁我,太卑鄙了吧?”
哈必图道:“这话你应该向皇上去说,我们只知奉旨行事。”
檀道成强抑心中悲愤,哽声说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爹爹,咱们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恐怕也顾不得冲儿了。”
哈必图冷冷的说道:“孩子虽然是你生的,但生了下来。他就有权利活下去,你心甘情愿为令尊陪丧,那是你的事情,孩子何辜,你却能逼他为你陪丧?”
檀道成愤然说道:“一点不错,孩子是有权活下去的!但是谁不给他生存的权利,是你们,不是我!”
呼沙龙道:“檀贝子,你说错了,不是我们,是皇上!”
哈必图道:“呼老大,你也只说对了一半,孩子的死活其实是操在檀贝勒的手上,檀贝勒只要肯奉旨进京,他这个小孙子将来还可以继承爵位呢。”
说至此处,提高声音,双眼盯着檀公直继续说道:“檀贝勒,请你快点决断,我们可没功夫和你拖下去,你是要这孙子死呢,还是要这孙子活呢?
张雪波躲在复壁里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惊惶已极,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哈必图站了起来,眼珠滴溜溜地转,耳朵也似乎竖起来听。呼沙龙愕了一愕,问道:“哈总管,什么事?”
哈必图道:“这屋子似乎藏有人。”
呼沙虎道:“不会吧,里里外外,我都已经搜过了。”说话之间,他已经踏出门外张望一下,又再回来,说道:“外面也没见有人来。”
檀公直忽道:“好,我接旨!”
“我接旨”这三个字,登时把他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哈必图心里想道:“不管这屋子里是否藏有人,我走的时候,放一把火,烧它个干干净净就是。”
檀道成叫道:“爹爹──”
檀公直说道:“这孩子不但是咱们檀家的,也是张家的。为了保存两家的骨肉,我决意接旨──”
哈必图哈哈笑道:“檀贝勒,你早说早就好了,累这孩子多受惊恐。”
檀公直道:“恕我不能跪下接旨,你递给我吧。圣旨说的什么,我已经知道,宣读的仪式也可免了。”
哈必图但求他肯接旨,这些“小节”自是不想和他计较了,当下笑道:“贝勒是皇亲国戚,这些朝廷上的仪礼,自是不必加在贝勒身上。贝勒说可免那就免了。”就这样好像“私自授受”一般,把圣旨递给了檀公直。
檀公直道:“我走不动,麻烦你们给我准备一副担架。”
哈必图笑道:“我背你下山也可以。”
檀公直道:“你是一等巴图鲁,我怎敢把你哈大人当马来骑,还是让我躺在担架上,你们叫人抬我下去的好。”
哈必图心里暗骂:“待你这匹夫进了京再炮制你,目前暂且由得你冷语讥嘲。”
心里恨檀公直,脸上却是堆满笑容,说道:“这个容易,反正山上多的是木材,造一副担架也费不了多少工夫,你是皇亲国戚,我们能服侍你老人家进京,这是我们的光荣。担架用不着找别人抬了。”
檀公直道:“好,随便你们吧。但我这小孙孙──”
哈必图道:“檀贝勒已经接了旨,呼老二,你放了这孩子吧。”
呼沙虎道:“我是担心这小孩子一个人留在山上──”
檀公直道:“用不着你替我担心。冲儿,你向山下跑,你的外公和妈妈他们自然会找得着的。”
张炎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心中无限感激。但他对檀公直这样的安排,却还是不能不有疑虑,暗自想道:“亲家尚有解穴之能,何须要人抬下山去?造一副担架多少也得花一点功夫,哦,对了,亲家一定是想等这孩子走得远了他才自尽。”
哈必图道:“呼老二,檀贝勒怎样吩咐咱们就怎样办。”
呼沙虎道:“是──”心中暗笑:“这孩子的外公和妈妈一定尚未下山,想必是躲在附近的树林里,故此檀公直才敢叫这孩子自己下山寻找亲人。哈,这老匹夫以为自己聪明,却不知正是胡涂。有这孩子做饵,他的汉人亲家也非落网不可。”
他那知道,檀公直正是要他们相信他的亲家并非藏在屋内,而檀公直亦已另有打算的了。
但却有一件事情出乎檀公直的意料之外。
呼沙虎放开了他的孙儿,他的孙儿却不肯走。
他接了圣旨之后,伏在桌上咳嗽。
那小孩叫道:“爷爷,我不许别人欺负你,我不走,我要陪你。”
他跑上前去伸出小拳头就在哈必图身上猛擂。此时哈必图正在扶着檀公直。檀公直道:“冲儿,听话。你不是要妈妈吗,快去找妈妈吧。”
孩子叫道:“我要妈妈,也要爹爹和爷爷,要走,咱们一起走。”一面叫,一面还是在哈必图身上猛擂。
忽地只听得“卜”的一声,孩子飞了起来,好像皮球一般给抛了出来。
原来哈必图不耐烦被这孩子纠缠,暗运内力将他弹开的。当然他不敢伤这孩子,内力运用恰到好处,孩子给抛了起来,又轻轻落下,就像给一只无形的手将他提起,放在门外。
这孩子倔强得很,落在门外,一站稳,又跑进来了。大叫大嚷:“我不走,我要爹爹,我要爷爷!”
呼沙虎喝道:“小杂种,你不走我打死你!”
果然他说打就打,噼噼啪啪,打了小孩子两巴掌。下手虽然不敢太重,但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也不能算是轻了,他是想把孩子打得知道疼痛但又不至伤了孩子,好让孩子害怕非跑不可。
孩子给打得哇的一声,但想起爷爷“流血不流泪”的教导,只喊了一声,就不哭了。“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也不走!”
俗语说:打在儿身,痛在娘心。父母爱子之心都是一样的,张雪波躲在复壁里,心中痛如刀割,但因给张炎按住,无法出去,檀道成却是按捺不住自己,大吼一声,冲上前去,对呼沙虎就是一拳。此时距离他的穴道解开差不多已有一个时辰,他的功力恢复了七八分了。
呼沙虎一掌隔开,感觉对方气力不小,吃了一惊,说时迟,那时快,檀道成运掌如风,已是连使两记狠招,形同拚命。打得呼沙虎却不能不退了两步。
呼沙虎冷笑道:“我还没有杀你的儿子,你就要和我拚命么?”檀道成若是功力完全恢复,可以和他旗鼓相当。但纵然功力相当,他也还是打不过呼沙虎的,因为他只有猎兽的经验,和高手打斗,他是毫无经验的。来势越猛,败得越快。檀道成挥拳猛击,呼沙虎笑道:“檀贝子武功不错啊!”左拳变掌向内一圈,右臂一滚一拧,把檀道成的右手圈住,只要一发力,檀道成这条手臂非断不可。
张雪波在墙壁偷窥,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口腔,虽然给张炎按住,已是发出一点声音。
哈必图道:“不可伤害贝子!”呼沙虎一声冷笑,运功一推,把檀道成跌了个四脚朝天。
呼沙虎冷笑道:“哈大人,你给骗了。檀贝子非但不是不懂武功,他简直有资格可以当一名巴图鲁呢!”
哈必图忽地站起来,把耳朵贴着墙壁。
正当他想用重拳击破墙壁之际,突然听到嗤嗤几声轻响。
檀公直把圣旨撕破了!
哈必图这一惊非同小可,赶忙回过身来,颤声喝道:“檀贝勒,你,你干什么?”圣旨早已给撕得化成片片蝴蝶,他要阻止也来不及了。
呼沙虎已经注意到哈必图刚才的动作,心想:“难道这墙壁里有什么古怪?”心念一动,墙壁突然裂开,张炎扑了出来!
呼沙虎想不到墙壁里藏有人,只见白光一闪,张炎的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经刺进他的小腹!呼沙虎大吼一声,一掌把张炎推得撞向墙壁,但这把匕首刺得很深,他晃了几晃,就像一根木头似的“卜通”倒下去了。
张炎叫道:“雪儿,你和冲儿快走!”
张雪波抱起孩子,却没有走。
呼沙龙已经和张炎打起来了。
孩子叫道:“妈妈,你快去帮外公打架吧,我不走!”
张炎叫道:“雪儿,你们母子赶快逃生。冲儿,听外公的话,练好本领,再替外公报仇!”
呼沙虎在地上滚了两滚,嘶声叫道:“哥哥,你要给我报仇!”双腿一伸,死了。
呼沙龙怒极大吼:“你们一个也走不了,我要把你们通通杀掉!”
哈必图只看一眼,就知道呼沙龙决不会输给张炎,心里想道:“这老头倘若沉得住气,大概还可以打个三五十招,他若拚命,只有输得更快!”
他放下了心,回过头继续对檀公直施以威胁:“檀贝勒,你说过的话算不算数?把圣旨拾起来,否则你的儿子,媳妇,孙儿,亲家,一个都不能活命。”
檀公直尚差一道经脉未曾打通,情知此时动手,决计打不过哈必图,只盼张炎能够支持三二十招,但目前的形势,哈必图已是逼得他无法拖延时候了。
他咳了几声,喘着气说道:“我说过什么?”
哈必图怒道:“你说过接旨的!”
檀公直道:“不错,我是接旨了呀。圣旨已经在我的手上,只不过我把它撕碎罢了,你不能说我没有接过圣旨!”
哈必图给他气得七窍生烟,冷冷说道:“请你不要胡扯,干脆答一句:你跟不跟我上京?”
檀公直淡淡说道:“我只说过接旨,可没答应跟你上京!”
哈必图冷冷说道:“好,你不上京,我第一个先杀你的儿子,第二个再杀你的孙儿!”
檀道成刚刚爬起来,脚步还未站稳,哈必图向他扑来了!
眼看檀道成就要给他抓住,他忽觉背后微风飒然,檀公直已是一掌向他背心击下。
哈必图不愧是金国的一等巴图鲁,当真是眼观八面,耳听八方,一觉背后有人偷袭,反手就是一掌。
双掌相交,“蓬”地一声,檀公直晃了几晃,哈必图也给震得斜窜两步。
檀公直叫道:“成儿,快去帮你外父!”
哈必图又惊又怒,喝道:“檀公直,你竟敢骗我?”
檀公直笑道:“我是服了毒,但可没骗你我已不能动武!”
哈必图和他接了一招,亦已知道他的武功虽未消失,但内力却是比不上自己,中了毒是不假的。于是冷笑说道:“好,你既然宁愿死也不愿意去见圣上,那我就成全你,让你去见阎罗吧!”
檀公直道:“哈大人,你肯成全我,我是求之不得。不过,可得请哈大人你先到黄泉替我开路!”一记“铁琵琶手”,手背向外一挥,迅如闪电地向哈必图面门掴去。
哈必图心中一凛:“想不到他中了毒身手还是这样矫捷!”当下身形一闪,探掌来切檀公直右臂,双指点向他的曲池穴。
檀公直突然缩掌,哈必图身形冲上,左掌突出,变成“肘底看锤”,拳头一抵掌心,哈必图这次只是晃了一晃,檀公直却退了两步,这一招檀公直吃亏更大了。
张炎与呼沙龙双方都在拚命,张炎被他击中一拳,“哇”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负伤恶斗,狂呼有如疯虎。
张雪波放下孩子,说道:“冲儿,你自己逃生了,娘亲顾不得你了!”
檀道成蓦地大叫:“娘子,你快抱冲儿逃生,这里有我!”拿起一柄猎叉,立即冲上前去与外父联手。
呼沙龙的武功比呼沙虎高得多,檀道成是刚刚受了伤的,伤得虽然不算严重,也不能算轻,如何还能抵敌一流高手。
呼沙龙冷笑道:“你这小子也来送死!”挥臂一格,避过叉尖,在杆上重重一击,檀道成虎口震裂,猎虎叉脱手飞出门外。
但好在有他来这一叉,张炎才能逃过一次性命之危。呼沙龙第二拳、第三拳继续向张炎打去。檀道成奋不顾身,失了武器,依然猛打。檀公直叫道:“沉住气,用我教你的步法和他绕身游斗。”
檀家的家传武学之中,有一门武功专讲步法的,按“八门”“五步”来闪展腾挪,对付武功比自己强的人最为有用。在武学中,“八门”即是指八个方向,根据“八卦”的坎、离、兑、震、巽、乾、坤、艮八个方位而来,即四个“正方向”和四个“斜方向”;“五步”是指五个立足的位置;根据“五行”的金、木、水、火、土五个方向而来,即:前进、后退、左顾(含有向左转动之意)、右盼(含有向右转动之意)、中定。这“八门”“五步”的进退变化,极为复杂奥妙,檀道成其实尚未练成,最多只懂得这步法的三分奥妙而已,但会了三分的步法,倒是可以运用无阻了。而他一用绕身游斗的打法,呼沙龙也不能不受几分威胁,亦即是不能全力对付张炎了。如此一来,翁婿互相支援,形势倒是稍稍稳定一些,不过仍然是呼沙龙占了上风。
哈必图道:“檀公直,你不住手,我可要得罪了!”左拳疾发如风,一个“攒拳”,自右臂的勾手圈中直攒出来,冲打檀公直的太阳要穴。由于檀公直已是豁出性命的打法,出手招招狠辣,哈必图若然稍有顾忌,只怕自己的性命先自不保,故此,他只好把“圣旨”置于脑后,拼着打死了檀公直再向皇上请罪。在这生死关头,性命当然比圣旨更紧要了。
檀公直心里想道:“我可以死,但不能累亲家为我丧生!”咬破舌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说也奇怪,他这口鲜血一喷,却更显得精神,出拳的力道比以前大得多。哈必图见他吐血,初时还以为他是受了内伤,哪知欢喜未过,只觉对方的内力已是有如排山倒海而来!
原来檀家由于是金国的贵族,搜罗的武学典籍甚多,有一门邪派武功叫做“天魔解体”大法,自残肢体,可以功力倍增。这门邪派武功,檀公直也曾看过秘笈,只因它是邪派武功,当初只是为了好奇而学,并未打算使用的。
天魔解体大法本来最伤元气,即使学得精纯,使用之后,也得大病一场。檀公直当初只是好奇涉猎,学得并不精纯,鲜血一吐,丹田就好像有一团火似的,令得他烦燥之极,非把内力耗损不可,否则就不能舒服。他心头一凛,“我的性命恐怕是活不过明天了。”
但也是由于他学得不精,内力自己也不能控制,这一来就更为霸道。哈必图大惊要逃,背心已是中了他的一拳,这一次是哈必图狂喷鲜血了!
另一边的剧斗亦已有了结果。
剧斗中檀道成气力不支,步法稍见缓慢。呼沙龙一发现有机可乘,腾地飞起一脚,将他踢翻。
哪知檀道成虽给踢翻,仍是顽强之极,竟然抱住他的双腿。这一抓刚好抓住他膝盖的环跳穴。
呼沙龙飞脚踢檀道成之时,已经给张炎重重劈了一掌,此时双腿麻软,不由自己地跪下去,他正想扼檀道成喉咙之际,张炎已经扑到他的身上,双手用力一拗,“咔嚓”一声,把他的颈拗折了。呼沙龙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软绵绵地倒下去,跟着他的弟弟去见阎王了。
哈必图口吐鲜血,狂奔冲出大门。
一场血雨腥风的恶斗,归于静寂。檀公直支持不住,晃了几晃,颓然坐下。张炎心如刀绞,将他抱住,说道:“亲家,我错怪你了!”
檀公直微笑道:“得你明白,我已是死而无憾。此地不可久留,你们快走吧!”
张炎叫道:“不,你不能死!”取出一个银瓶,把瓶中仅存的两颗药丸都给他服下。
檀公直苦笑道:“我的伤恐怕是无药可解的了,何必糟塌你的药丸。不必为我费神了,难保他们不会再来,你们还是快走的好。”
张炎不知道他是由于施展天魔解体大法以至元气耗损太甚,只道他是因孔雀胆的剧毒方出此言。
“亲家,我和你说实话,我真是非常抱歉,孔雀胆的毒的确不是这药丸所能完全解消的,不过,虽然不能完全解消,性命却是可以保全。亲家,你以后恐怕不能使用武功,但只要不与人动武,你的寿命不会受损。”张炎说道。
张雪波正在扶起他的丈夫,闻言松了口气,说道:“公公,咱们一起走吧。另找一座荒山躲起来,你不能动武也不要紧。”
檀公直道:“你们先走一步,待我养好了伤,再去寻找你们。”其实他虽然得了张炎的解药,也还是活不过明天,这个伤是决计养不好的了,只是他不想给儿子和媳妇知道而已。
不过张炎的解药也并非完全没有用,本来他在施展天魔解体大法以至元气大伤之后,先前所中的孔雀胆之毒,马上就会发作的,服了张炎的解药,孔雀胆之毒却是被抑激了。所以虽然服不服解药,都是一样明天要死,但不同的是,由于服了解药,最少此刻还有精神说话,体力也还勉强可以支持。
张雪波不知真相,说道:“公公,你不是说过,难保那些人还会再来么,你怎可冒险留下?”
檀公直道:“我一个人总比较容易隐藏一些,再说我的伤虽然不算太重,但恐怕也是走不动的了。”
张雪波道:“我们可以照顾你。”
檀公直苦笑道:“你的爹爹和你的丈夫也都是受了伤的啊,他们或许勉强走得动,也还是需要你的照料的。更紧要的是,冲儿是咱们两家唯一的幼苗,他更加需要你的照料,难道我还能要你扶我下山么?”
张炎道:“亲家,我和你说老实话,我也是走不动了的,我陪你在此养伤。”
檀道成道:“我也留下。雪妹,好在你没受伤,你携带冲儿下山。”
张雪波心乱如麻,说道:“要走大家走,不走,大家都不走。成哥,离开你,我还能独自活下去么?”
檀道成道:“为了孩子,你一定要活下去!”
张炎缓缓说道:“雪儿,你的公公说的话是对的,冲儿是咱们两家唯一的幼苗,你一定要扶养他成人。雪儿,我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勉强过你做任何事情,如今就算是我求你吧!”
张雪波哭了出来,说道:“爹爹,别这样说,我只是舍不得离开你们。”
正自争持不下,檀公直忽道:“噤声,好像又有人来了!”
果然是又有人来了!
这次来的不是金国的武士了,是四个汉人。他们未曾踏入屋内,就先听见其中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了。
“哈必图虽然说他们都已受了伤,但咱们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张炎怔了一怔,心道:“这人像是熟人,他是谁呢?”
谜底马上揭开,那个人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人哈哈一笑,说道:“张炎,你想不到我会找到这里来吧?”
张炎说道:“甘必胜,听说岳少保归天之后,你在秦桧手下做事,很得意啊,你来这里干什么?”
原来这个甘必胜本是岳飞的部下,曾经到过张宪的家里的。
甘必胜道:“张兄,多谢你还记得我。老段也是到过张家的,不过他只去过一次,你不认识他了吧?”
张炎说道:“我没工夫和你们叙旧,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甘必胜道:“实不相瞒,我是奉命来捉拿犯人的家属的。本来你也脱不了关系,不过咱们是老朋友,只要你懂得转风使舵,我当然不会难为老朋友的。”
张炎拍案而起,沉声说道:“犯人,谁是犯人?”
甘必胜道:“这位娘子是张宪的女儿吧?”
张炎喝道:“是又怎样?”
张雪波道:“好,你们把我拿去好了,可别伤害我的爹爹。”
甘必胜不理会她,说道:“岳飞和张宪犯了谋反之罪,早已明正典刑,张宪的女儿不是犯人的家属是什么?”
张炎怒道:“你这叛主求荣的奸贼,竟敢说出这样丧尽天良的话。我说,秦桧才是犯人!”
甘必胜冷冷说道:“你说的不算数,要皇上说的才算数。”
甘必胜续道:“岳飞张宪犯了谋反之罪,是皇上定案的。秦相公可是一直受到皇上重用的宰相。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我只知道皇上是我的主子。不像你眼中只知有岳飞张宪,不知有皇上。叛主求荣这四个字,请你收回去自用吧!”
岳飞的冤狱尚未得到平反,他说的这番话倒也不能算是强词夺理。张炎不敢骂皇帝,也就不能针锋相对地反驳他了。只好移转矛头,说道:“秦桧之奸,天下共见。但秦桧已经死了,你何必还做他的爪牙,来残害忠良之后。”
那姓段的皮笑肉不笑的打了个哈哈,说道:“张炎,你错了,甘大哥如今是大内侍卫,他是奉了皇上之命来拿钦犯。我和他一样,也是早已由秦相公保荐给皇上,当上了大内侍卫了。”
张炎亢声说道:“岳少保精忠报国,他的外孙女儿在他受害之时只有两岁,更是根本就不可能犯罪。我不管你们是否奉了圣旨,我绝不许你们伤害她!”
那姓段的冷笑道:“张炎,你别摆出一副维护忠良的面孔了,你口口声声说甚忠奸,我问你,你是忠是奸?”
张炎怒道:“我是忠于宋国的老百姓!”
那姓段的指着檀公直道:“这个人是你的亲家吧,据我所知,他也是金国的王爷,对吗?”
张炎道:“是又怎样?”
姓段的冷笑道:“张宪的女儿认你为父,你把她许配给金国的王爷之子,亏你还敢说个忠字。”
张炎气得大骂:“他是反对金国的皇帝侵宋的,要说不忠,只能说他是对金国的皇帝不忠。你们根本就不配和他相比!”
檀公直淡淡说道:“我的身份是哈必图告诉你们的吧?”
甘必胜道:“你知道就好。你们自己人说的当然不会是假话。”
檀公直道:“他说我的身份一点不假,但有桩事情,你却说错了。”
甘必胜道:“什么事情?”
檀公直道:“哈必图肯和你们说真话,似乎你们才称得上和他是自己人!”
甘必胜变了面色,说道:“我没工夫与你胡扯,你们通通都是犯人!怎么样,你想拒捕吗?”
在他说话之时,檀公直已经站了起来,双目不怒而威,冷冷地盯着甘必胜,甘必胜虽然知道他受了伤,心中亦是有点恐慌。想道:“金国的三个巴图鲁,在他手下两死一伤,要是他伤得不重,我恐怕未必打得过他。”
那姓段的说:“张炎,我劝你们还是束手就擒的好,免得多受皮肉之苦。你受得了,你的义女和外孙未必受得了!”
张炎点了点头,说道:“多谢你提醒我,不错,人生终有一死,何不死得痛快一些。好,我束手就擒便是!”他走到那姓段的面前,忽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姓段的怔了一怔,说道:“我是段精忠,怎的你连我的名字都忘记了么?”
张炎陡地冷笑喝道:“岳少保才是精忠报国,凭你这奸贼也配用精忠二字?”大喝声中,整个身体扑了上去。
他和段精忠一打起来,登时除了孩子之外,所有的人都打起来了。檀公直早已蓄势待发,一出手当真是动如脱兔,第一招就打中了甘必胜。
甘必胜给他一掌打着胸膛,先是大吃一惊,跟着却是大喜。
原来他虽然觉得有点疼痛,却还不如预料之甚。按说高手拼斗,对方若是用上内力的话,给打着胸膛,那是非得当场呕血不可的。檀公直当然不会是手下留情,有内力而不使用的。
“原来他果然是受了重伤,真气都已涣散了!”甘必胜大喜想道。
不过檀公直的招数甚为巧妙,虽然他不能打伤甘必胜,甘必胜被他打中,也还是不好受的。甘必胜在四个人中武功最高,临敌的经验也最丰富,立即拾起了地上的一柄猎叉,当作兵器,不和檀公直比拼拳脚了。
甘必胜本来是练六合拳的,惯于徒手搏斗,用兵器非其所长。但他自知近身搏斗必定吃亏,改用兵器,在一般的情形之下是舍长用短,在目前的情况,却恰恰相反,是以自己之长攻敌之短了。
这柄猎叉有七尺多长,檀公直内力消失,夺不了他的猎虎叉。如果不能够欺到他的身前,当然就只有挨打的份儿了。即使他一时间刺不中檀公直,亦已是处于不败之地。另外两名卫士,一个叫李大成,一个叫郑德业。郑德业在四个人中本领最低,他只道女子容易欺负,于是就跑上去抓张雪波。檀道成当然不会让他欺负妻子,拔出腰刀,就冲上去,但却给李大成拦住。
李大成用的是双股剑,若论真实本领,檀道成本来胜他一筹。但可惜已受了伤,跳跃不灵,被他拦住,却是冲不过去。
四个人中,倒是张雪波可以和对方打成平手,她用张炎的匕首应敌,兵器上虽然吃亏,但她的步法轻灵,每每欺身到郑德业身前进招,七寸长的匕首发挥了“一寸短、一寸险”的威力。她在日间打虎之后,经过了丈夫的指点,懂得用己之长,沉着应敌了。她的长处在于轻功,只须沉住了气,不要心慌,对手就打不着她,如今是在生死关头,敌人不但要捉她,还要伤害她所有的亲人,连她只有五岁大的孩子也不放过,她只觉敌人比老虎还更可怕,如何还会心慌?她沉住气和敌人游斗,郑德业的双刀几乎遮拦不住。要不是她欠缺临敌经验,早已可以刺伤敌手。
张炎伤势之重,仅次于檀公直,他自知不耐久战,必须速战速决,是以他的打法也与众不同,一上来就是蛮打。
大喝声中,张炎整个身体扑上前去,双臂齐张,好似两把铁钳,将段精忠拦腰箍住,两人变作了倒地葫芦。段精忠又惊又怒,喝道:“你找死!”他用的是一柄三尺多长的青钢剑,他的身体已经被压在下面,手臂缩不回来,只好尽力弯曲手腕,反手把剑尖插入张炎背心。
剑尖已经刺了进去三寸有多,段精忠正要用力一插,就可以刺着他的心脏,结束他的生命,不料已是力不从心,手臂软绵绵地垂了下来。当的一声,青钢剑亦已坠地。正好在这生死关头,张炎的拇指按住了他的气愈穴。气愈穴乃是三阳经脉汇合之点,一被按住,半点气力也使不出来。
张炎用这个打法,已是存心和对方拼了性命的。张炎早已受了伤,唯一能制敌人性命的只有他所擅长的点穴功夫。但用点穴功夫,首先必须指头能够和对方的身体接触,张炎无法欺身进招。不过打法虽然迹近无赖,倒是极为有用。此时段精忠给他用重手法按住了气愈穴,只有挨打的份儿。
张炎奋起神威,把敌人的头颅往地上猛撞,一面撞一面喝骂:“你这背主求荣的奸贼,也配叫做精忠!”
段精忠脑袋开花,终于给他打死。张炎松了口气,方始隐隐觉得全身发麻,他的气力亦已用尽了。
郑德业打不过张雪波,恶念陡生,突然向她的孩子扑去。
檀道成一见孩子危险,也奋不顾身的向前猛冲。他本是被李大成拦住的,他硬冲过去眼中只有自己的孩子,李大成在他背后立施杀手。
那孩子跌倒地上,郑德业正要一脚踏下去,说时迟,那时快,檀道成已是一拳向他打来。郑德业见他势如疯虎,不敢抵挡,慌忙躲闪。但他们是一个跟着一个的,就在此时,李大成的左手剑亦已从檀道成的右肋刺入。
李大成回过身来,檀道成这一旋身,气力大得出奇,李大成的剑还未拔得出来,只好跟着他转,一下子就给檀道成抓着了咽喉,檀道成喝道:“我与你拼了!”五指如钩,反手抓破了李大成的咽喉,李大成倒了下去,血流满地。但檀道成的伤口扩大,鲜血亦已在大量流出。檀道成叫道:“冲儿快逃,长大了给爹爹报仇。”
他的孩子也不知是否给吓得傻了,此时虽然已爬了起来,却没有逃。张雪波此际眼中也是只见孩子,顾不得防备敌人了。
张雪波向孩子跑去,郑德业舞动双刀,从她背后砍来。孩子叫道:“你敢砍我娘亲,我打死你!”他非但没有逃,反而向郑德业扑去。
张雪波大惊,慌忙斜身窜上,想要抱了孩子逃走。也幸而有这孩子把她引开,她的身法比郑德业快,这才没有给郑德业砍着。
郑德业腾的飞起一脚,孩子并没给他踢中,但却不知是否给吓得慌了,双足站立不稳,又跌倒了。
张雪波喝道:“谁敢伤害我儿,我要他死!”匕首反身刺出,拼命保护亲儿。
但此时她已沉不住气,为了保护儿子,也不能用绕身游斗来发挥她的所长了。匕首只有七寸长,可是抵敌不过郑德业的双刀。
突然,郑德业忽觉剧痛透心,一声惨叫,身躯矮了半截。张雪波匕首插下,登时刺穿了他的头颅。原来那孩子在他胯下一抓,正好符合了“神仙摘茄”的手法,把他的阴囊抓破了。
张雪波拔出匕首,只见郑德业后脑穿了个洞,脑浆和鲜血迸流,翻起死鱼一样的眼睛,终于倒了下去。张雪波从来没有杀过人,当的一声,匕首跌在地上。孩子扑入她的怀中,张雪波紧紧将孩子搂住。
张雪波紧紧将孩子搂住,母子两人,都是给吓得说不出话来。
甘必胜一看,自己带来的三个人都已死掉,自是不免心慌。不过对方亦已有两个人──张炎和檀道成受了重伤,还有一个张雪波虽没受伤,显然亦已是无力再战了。此时他正在和檀公直恶斗,已经占到绝对上风,估量不出十招,就可制檀公直死命。只要制住了檀公直,杀张雪波母子易如反掌。张雪波那点武功,根本就不放在他的心上,即使张雪波尚有余力再战,上来和檀公直联手,他亦不惧。
既然是稳操胜券,甘必胜当然是不肯逃走,反而攻得更加急了。
檀公直目光呆滞,好像已经不知道闪躲似的,甘必胜的猎叉刺来,他竟然挺胸迎上,“卟”的一声响,猎叉刺入他的胸膛。
甘必胜哈哈笑道:“檀贝勒,谁叫你不接旨,你死了也怨不得我!”
忽地听得檀公直也在哈哈大笑,笑声嘶哑,难听非常。受了重伤的人,怎么还笑得出?
甘必胜给他笑得毛骨悚然,喝道:“你笑什么?”
檀公直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的名字好笑。”
甘必胜道:“有什么好笑?”
檀公直笑道:“你这点本领,怎配叫做必胜?我给你改一个名字吧,应该改名必败才对。”
甘必胜冷笑道:“你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
檀公直哼了一声道:“你以为你当真杀得了我?”
甘必胜哈哈笑道:“你想激我动怒,让你死个痛快,我偏不如你所愿!”
他的猎叉已经刺入了檀公直的胸膛,只要再用一点气力,把猎叉插得深些,就可取了檀公直的性命。但因他是奉了金主之命,要把檀公直押往京师的,故此未敢立施杀手。那知檀公直却挺起胸膛,向前踏上一步,故意让那柄猎叉在他的胸膛划深三寸。
甘必胜吃了一惊,给檀公直的冷笑声笑得心里发毛,心想他伤得这样重,料想也救不活了,心里发毛,喝道:“好,你定要找死,那我就成全你吧!”
檀公直道:“对不起,你杀不了我,那我只能杀你了!”陡地一声大喝,把猎叉拔了出来!
甘必胜本来是把猎叉刺入他的胸膛,哪知给他一拔,甘必胜所用的力度非但给他抵消,刺不进去,猎叉一拔出来,甘必胜反而给震得几乎摔倒。檀公直大喝一声,就扑上去。
甘必胜这一惊非同小可,抡起猎叉横击,哪知仍是阻挡不了。檀公直呼地一掌劈出,猎叉登时断为两截,留在甘必胜手上的半截猎叉,给檀公直这一击之力,反戳回去,虽然只是木杆,也戳入了他的胸膛。甘必胜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倒毙在血泊之中。
檀公直的胸口开了一个洞,鲜血也像箭一样射出来。他兀是纵声大笑:“我说你是必败,没说错吧!哈哈,哈哈!”
原来他是借甘必胜之力,故意让猎叉刺入胸膛,来施展天摩解体大法的。
四个宋国的大内卫士都已死了,但他们这两家人,除了张雪波母子之外,三个大人也都受了重伤,命在须臾了。
张雪波吓得不知所措,爹爹、公公、丈夫,都是血流不止,先救哪一个呢?他们伤得这样重,恐怕哪一个也救不活了!
张炎忽地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小银瓶,抛给张雪波。
“这是岳少保军中所用的金创药,快,快给你的公公敷药……”张炎嘶声叫道。
张雪波接过金创药,只听得公公也在叫道:“别管我,快给你的爹爹敷药!”张雪波向公公走近两步,略一踌躇,回头看一看张炎。
张炎嘶哑着声音叫道:“我做了错事,亲家,你就让我以死赎罪吧。我是救不活了的,雪儿,你要把孩子抚养成人,我,我就安心去了!”
张雪波大叫:“爹爹!”只是张炎已经闭上眼睛,她跑去探张炎的鼻息,张炎已是断了气了。
张雪波欲哭无泪,这个时候也还不是悲伤的时候,她呆了一呆,拿起那瓶金创药,又向公公跑去。
檀公直沉声说道:“贤媳,你听着,我已经给冲儿找了师父,我的房间里有一把檀香扇是他画的,你要珍重收藏,留作冲儿他日师徒相认的信物。”
声音越说越小,张雪波把那瓶金创药倒了一半在他的伤口,檀公直已经闭上眼睛,忽地睁开,叫道:“别糟蹋金创药,那人叫耶、耶律……”
张雪波知道公公要告诉她他的那位好朋友的名字,亦即是她的儿子的师父名字,但公公只能说出这个人的复姓,名字却是说不全了。檀公直细如蚊叫的声音也中断了,张雪波把耳朵贴到他的唇边,只觉他脸上的肌肉都已经变得僵硬冰冷了,当然也是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檀道成躺在血泊之中,此时他的头也正在慢慢向下垂,眼睛也在慢慢阖上了。张雪波叫道:“成哥,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檀道成道:“雪,雪妹,请原谅我,这副担子我只能让你独自挑了!”
张雪波心情激动之极,拿起张炎给她的那柄匕首,说道:“成哥,咱们是说过同生共死的,你要走我和你一起走!”
她正要把匕首刺入自己的胸口,檀道成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忽地叫道:“你忘了你爹爹的吩咐吗?要死容易,活着抚孤却难!难的留给你做,我要你为了咱们的孩子活下去!”
“当”的一声,张雪波的匕首跌落了。
檀道成脸上绽出一丝笑容,说道:“雪妹,你是我的好妻子,我知道你会答应我的!”眼睛终于闭上了。
孩子大叫“爹爹!”扑到父亲身上。张雪波呆若木鸡,好像灵魂脱离躯壳,也随丈夫去了。
孩子的哭声把她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她忍住眼泪,把孩子搂在怀中,说道:“记着爷爷的话,好孩子是不哭的,长大了给爹爹报仇!”
可怜她在这样说的时候,亦已是哽咽不能成声了。眼泪没有流出来,但却倒流在她的心里。
日影西斜,一个黑衣少妇背着孩子从盘龙山上走下来,这个黑衣少妇就是刚刚遭遇家散人亡之痛的张雪波了。
张雪波是忙了一个上午,草草埋葬了公公、爹爹和丈夫之后,含着眼泪,背起她的儿子檀羽冲下山逃难的。
她已经失尽亲人,天地虽大,却不知何处可以容身。
公公遗嘱,要她去找那个答应了收檀羽冲做徒弟的人,但这个人的名字她却还未知道。人海茫茫,又怎知何时可以碰上,说不定永远也碰不上!
她也不知道外面是怎么样一个世界,只知道外面的世界更加荆棘满途。山上的荆棘是有形的还可以避开,山外面的荆棘是无形的,要避也避不过。
但为了孩子,她必须活下去!
心头的创伤还在滴血,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和过去的日子告别,和长眠在这山上的亲人告别,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山。
茫茫来日愁如海,尽管她已经下了决心,她对过去也还是有着难忘的哀痛,对未来也不能不有几分彷徨。她并不是感情脆弱的女子,但悲痛与彷徨交织而成的网,也还是拖慢了她的脚步。
亲人已经埋葬,感情却不能埋葬。这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在牵动她的愁怀,令她有着依依不舍的情感。她忍不住走几步回一回头。
孩子无知,以为母亲是因背着他走得累了,说道:“妈妈,你放我下来,我走得动的。”
张雪波瞿然一省,苦笑说道:“好孩子,多谢你提醒我,咱们是应该走得快一点了。”她这才发觉,走了半天下山的路程还未走了一半。虽说山路难行,还是比普通人走得更慢了。
正当她加快脚步之际,忽地听得许多人一齐吆喝的声音,对面的山坡上,出现了一队金兵!她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和孩子藏在高逾人头的乱草丛中。
山上本来没有路,但对面的山坡比较平坦,山上的猎户平日都是喜欢从那面山坡下山的,张雪波是为了预防万一,怕万一碰上敌人,这才故意挑选这面荆棘满途的山坡下山的。
她本来以为敌人不会来得这样快,那知还是来了!
她们母子藏匿之处,和对面的山坡若是拉成直线,距离不过半里路途,那边的情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队金兵,少说也有二三十人,倘若散开来搜索,她们母子势必难逃魔爪。
但好在那队金兵并没散开来搜索,他们大声吆喝,原来正在追捕一个人。
这个人头戴竹笠,从山上走下来,面貌虽然看得不很清楚,但却可以看得出来,并不是山上的猎户。山上的猎户只有十来家,每一个人张雪波都熟悉的。这人步履如飞,看来武功也似不弱。
“什么人?给我站住!”金兵已经一拥而上,将那人围困在当中了。
那人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因何阻路?”
金兵队长怔了一怔,好像觉得此人此问荒谬之极,怔了一怔,喝道:“你瞎了眼吗?我们是大金国的官兵!”
那人冷冷说道:“是官兵又怎样?这座山总不是你们的吧?你们走得,我为何走不得?”
金兵队长大怒,正要下令拿他,忽地又有两个军官快马驰来,这两个军官的职位似是在他之上,其中一个叫道:“且慢动手!”一个说道:“你退下去,待我问他。”
这军官勒住马头,向那虬髯汉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道:“你是不是汉人?”
那虬髯汉子道:“是汉人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军官说道:“你若是甘必胜那一伙的汉人,那么咱们就是朋友。”
虬髯汉子道:“甘必胜是什么人?”
军官说道:“朋友,你是装胡涂吧?你莫多疑,我们是已经和哈必图见过面的,甘必胜是宋国的大内卫士,他也是哈大人的新交。”
虬髯汉子冷笑道:“原来金国的什么官儿和宋国的什么官儿已经做了一伙吗,我是普通百姓,不论金国的官儿和宋国的官儿,我都高攀不起!”
两个军官面色登时大变!
胖的那个军官喝道:“你既然不是甘必胜那一伙,独自一个人跑来盘龙山干什么?”
虬髯汉子哼了一声,说道:“我也正想问你们呢,你们这一大堆人又跑来盘龙山干什么?”
瘦的那个军官喝道:“混帐东西,你还要不要性命,要性命的快说实话,你是不是来找檀公直的?”
虬髯汉子哈哈一笑,说道:“妙极,妙极,我正愁没处打听檀公直的消息,你们却凑上来了!”
胖的那个军官摇一摇手,示意叫部下不可妄动,说道:“你要打听什么?”
虬髯汉子道:“实不相瞒,你们不来问我,我也要问你们。我要问你们这班混帐东西,到底把檀公直怎么样了?”
瘦的那个军官喝道:“大胆混蛋,乱刀把他宰了!”
胖的那个军官却道:“别忙,别忙,谅他已是插翼难逃,待我问他,他若然还敢放肆,再杀不迟!”阴恻恻地对那虬髯汉子冷笑说道:“朋友,你的胆气我很佩服。但俗语说得好,双拳难敌四手,纵然你的武功不错,也只能白送一条性命。不过,看在你是一条好汉的份上,只要你肯说实话,我倒可以饶你不死。我问你,你是不是檀公直约来的?他的家人躲在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
虬髯汉子喝道:“你听着,老子平生从来不惯受人盘问,如今是我盘问你们,你懂不懂?快说实话,檀公直是给你们害了,还是已经给你们押上京师?哼,你们若是不能将檀公直交出来,我叫你们一个个都活不了!”那个小队长按捺不住,首先冲上前去,喝道:“混帐东西,且看是谁不能活──”
话犹未了,只听得乓的一声,那小队长已是给虬髯汉子抓了起来,一个旋风急舞,摔了出去。
“当然是你不能活命!”虬髯汉子喝道。
那小队长给他猛力摔出去,撞到了两名官兵,那两名官兵登时也骨碌碌地滚下山坡,短促的惨叫声一发即止,显然是都已气绝而亡了!
虬髯汉子飞身跃起,乒乓两声,又踢翻了两名官兵,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朝着那个骑在马上的胖军官扑下。
那个胖军官身材虽然肥胖,身手倒很灵活,一个蹬里藏身,宝刀已是出鞘,一招“斜切藕”斩那汉子手臂。
虬髯汉子身子悬空,眼看这一刀就要把他的一条手臂卸下,只听得他陡地一声大喝,不知怎的,却是那个胖军官跌下马来。
原来他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左臂一伸,一个“二龙抢珠”,两根指头已是戳到了那军官的面们,要来挖他的眼睛了。那胖军官眼睛一花,手上的宝刀已是给他夺去,人也从马鞍上滚了下来。这两下子兔起鹘落,当真是快如闪电,躲在对面山坡上乱草丛中的张雪波哪里看得清楚。
胖军官坠马,那匹马受惊,向前一冲,虬髯汉子也未能够落在马鞍,跟着扑下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瘦的那个军官抖起一根长矛,已是从马上朝着他猛刺。
虬髯汉子身形一闪,避过矛尖,一抓抓着矛杆,陡地又是一声大喝,瘦军官也给他拖得滚下了马背。
官兵大惊,四面八方围上,虬髯汉子抢了胖军官那把宝刀,“铮”的一弹,哈哈笑道:“好一把宝刀,正合我用!”
宝刀挥出,金铁交鸣之声震耳欲聋,两柄钢刀,一杆花枪全都给他这柄宝刀削断。
他刀斫掌劈,高呼酣斗,迅猛有如怒狮。
张雪波从高逾人头的茅草丛中看出去,只见四面八方都是那虬髯汉子的影子,刀光俨若银虹,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看了片刻,只见刀光滚滚,连他的影子也不见了。围攻他的,尽管有二三十人,刀光所到之处,却是如汤泼雪,挡者辟易!
目睹这样惨烈的厮杀,莫说那些和他搏斗的官兵,躲在草丛中偷看的张雪波亦是为之心悸。只听得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围攻他的官兵倒了一个又一个,最后只剩下那两名军官了。那个胖军官见势不妙,转身便逃,虬髯汉子喝道:“哪里跑?你的宝刀,请你受用!”手起刀落,把那胖军官劈为两半。
瘦军官吓得双腿软了,卜地跪倒,叫道:“你、你是耶律……”虬髯汉子喝道:“想求饶么?”
那瘦军官垂下头瘫作一团,却已发不出声音,原来竟是给他吓死了。
虬髯汉子一声长笑,说道:“我早说过要你们一个都不能活命的,我从来言出必行,如今你们该相信了吧?”大笑声中,他已抢了一匹坐骑,绝尘而去了!
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这虬髯汉子尽歼金兵大笑而去,和岳少保当年在朱仙镇大捷之后仰天长啸的豪情岂不正是相同?
快意恩仇,人生能得几回有?他发泄了心头的悲愤,也抒发了痛快的心情。人已绝尘而去,笑声尚在山谷回旋,好像是要张雪波分享他的痛快。
张雪波像是在恶梦中惊醒过来,但她的心头却是如坠铅块,想笑也笑不出来。
“你,你是耶律……”这是被虬髯汉子吓死的那个军官最后叫出来的,一句尚未说得完全的话。张雪波清醒过来,首先想到的也就是这一句话。
“啊,原来他就是冲儿的师父,是公公要我们去寻找的那个人!”
心念未已,她的孩子亦已跳了起来,叫道:“妈妈,这个人是爷爷的朋友,他是为了替爷爷报仇,把这些强盗都杀光的!哈,他一定是爷爷替我找的那个师父,我有这个师父,真好,真好!”
“我真胡涂,孩子都想得到的事情,我却失之交臂!”
张雪波黯然说道:“可惜他已经走了。都是妈妈不好,错过了这次机会。”
其实这又怎能怪她,在刚才那样骇人心魄的高呼酣斗之中,她又怎敢出声呼唤。莫说刚才,如今她兀是惊魂未定。孩子反而安慰她道:“妈妈,不要紧的。咱们找不到师父,师父也会来找咱们。”
张雪波微笑道:“你怎么知道?”
檀羽冲道:“爷爷不是说过,要亲自送我去拜师的么?但师父不待爷爷把我送到他那里,他就回来找爷爷了。我想,一定是他已经知道有坏人要来害爷爷,他放心不下,这才跑回来的。他不怕危险也要来找爷爷,他答应了的事情又怎能不做?我想,他要找咱们,可能比咱们要找他还更心急!”
张雪波呆住了,孩子不过五岁,在她的心目中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如今她才发现,她以为什么也不懂的孩子竟然这样聪明,甚至比她还要聪明。他竟然懂得依理推测,而且说得条理分明。
夕阳已经落山了,天边晚霞如血,血腥的气味从那边的山坡随风吹来。
“妈妈,天色已晚,今天恐怕不能下山了。咱们到那边的山坡过一晚好不好?”孩子说道。他们所在的这面山坡满是荆棘,那边的山坡则是比较平坦的。
张雪波皱眉道:“你不怕那堆死尸?”
檀羽冲道:“怕什么,他们都已给师父杀了。”
张雪波道:“血腥气味也是难闻。”檀羽冲道:“咱们又不是睡在尸首堆中,离远一些也就行了。总比睡在荆棘丛中好。”
张雪波拗不过他,只好答允,说道:“好吧,咱们到上风处找个干净的地方过夜,但那些尸首的形状一定很可怕,你最好闭上眼睛。”
她哪知道孩子的好奇心理,他正是要去看他师父的英雄业绩。
檀羽冲道:“妈妈,昨天你不是也曾杀过人么,怎的忽然胆子小了。”
张雪波正容说道:“杀人是迫不得已的事,你长大了只可以杀欺负你的恶人,绝不可随便杀人。一个人总应该有慈悲之心的,你懂吗?”
檀羽冲伸伸舌头,扮了一个鬼脸,说道:“爷爷早已教过我了,但爷爷也教我先要学会杀人的本领才不怕恶人欺负,现在我还未学会杀人的本领呢。妈妈,你就让我先学好了本领再教训我吧。”
张雪波摇了摇头,说道:“我说的是做人的大道理,唉,你这孩子就爱和妈妈驳嘴。”
檀羽冲忽道:“偷东西是不好的,我知道。但坏人的东西可不可以拿?”
张雪波怔了一怔道:“你为什么这样问?”
檀羽冲道:“爹爹只留下一柄匕首给我,你都还没有兵器呢。咱们可不可以捡一把刀或剑留为己用?反正这些撒了满地的刀剑本来就是那班坏人要用来杀咱们的,咱们拿了去将来杀坏人,想必也没有什么不好吧?”
张雪波道:“不好。”
檀羽冲道:“为什么不好?”
张雪波道:“拿坏人的刀剑来杀坏人本来是可以的,但却要看情形而定。咱们现在是逃难,你是一个孩子,要是藏了大人的刀剑,很容易给人看得出来。不但是你,我身上藏了刀剑,给人看出,也会惹祸殃的。招惹灾祸,那当然是不好了。唉,冲儿,你年纪小,你还不懂得什么叫做忍辱负重,待妈妈慢慢和你说吧。”
她用孩子听得懂的语言反复申述“忍辱负重”的意义,不过檀羽冲虽然早熟,却还是听得似懂非懂。他只能说道:“妈妈,你只须告诉我杀坏人是可以的那就行了,我当然也不会把杀人当作玩耍的。”
不知不觉已是走到了对面山坡,那惨酷的场面果然是目不忍睹,张雪波苦笑一笑,也就不再和孩子说了。她正想绕道而行,忽地隐隐听得一声呻吟。
张雪波吃了一惊,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呻吟声断断续续听得更清楚了。
她大着胆子走到尸首堆中一找,果然发现了一个活人。这人原来只是受了轻伤,躺下来装死的。他看见张雪波来到他的面前,竟然坐起来了。不过,他虽然伤得不算重,但体力却未恢复,为了骗取张雪波的同情,仍然装作是受了重伤的样子。
张雪波吓了一跳,退后两步,颤声道:“你、你还没死?”这句话其实问得极其可笑,死人又怎能够说话?
那人叫道:“救,救命!我,我渴死了!”
张雪波定了定神,走上前去,安慰他道:“别慌,你不会死的,我给你水喝。”她离家的时候,是准备有可供两日之用的干粮和食水的,当下打开那盛满食水的葫芦,叫那人张开口,把水倒入他的口中。
檀羽冲道:“妈妈,他不是坏人吗?你为什么要救坏人?”
张雪波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士兵,罪不至死,而且他又受了重伤,不会伤害咱们了。所以,纵然他是坏人,咱们也应该救他。”
那人喝了小半葫芦的水,体力恢复几分,精神一振,说道:“娘子,多谢你啦,你真是一个大慈大悲的女菩萨。”
张雪波见他满身血污,说道:“可怜,可怜,待我瞧瞧,你伤在哪里,我给你敷上金创药。”
那人色心顿起,心里想道:“妙极,妙极,这漂亮的娘儿想必是哪家猎户人家的小媳妇儿,难得她随身还带有金创药,这回我可真是因祸得福了。”
他受的只是轻伤,不想给张雪波发现,突然反手一刁,扣着了张雪波的脉门。
张雪波做梦也想不到这人竟会恩将仇报。脉门被他扣住,半边身子酥麻,大惊之下,失声叫道:“你,你干什么?”
那人笑道:“不必劳烦你了,药,我会自己敷的。不过,我是药也要,人也要!”
张雪波气得大骂:“你这畜牲!”
那人哈哈笑道:“好标致的娘儿,我是要定你了。你跟我不会吃亏的。来,来,来!咱们先来亲个嘴儿!”
檀羽冲喝道:“狗东西,你敢欺侮我的妈妈!”拔出匕首,扑上去刺那金兵。
他扑上去一刀刺着那金兵的小腿,刺是刺着了,可惜他不过是个七岁的小孩,能有多大气力。
那金兵给他的匕首划伤了一点皮肉,大怒喝道:“踢死你这小杂种!”一个“虎尾脚”倒蹬踢出,“当”的一声,把檀羽冲的匕首踢飞,幸而檀羽冲还算灵活,身体没有给他踢个正着。
虽说只是伤了一点皮肉,疼痛的感觉还是有的。这刹那间,那个被刺了一刀的金兵,他的一只手本来是抓着张雪波的脉门的,一痛之下,不知不觉也就稍微松了一些,抓得没那么牢了。
张雪波毕竟是练过武功的女子,刚才不过是毫无防备,这才受对方所制而已。此时她情急拼命,一觉有机可乘,武功自然而然的就登时施展出来了。她横肱一撞,挣脱了魔爪。
这金兵不知死活,只道她不过是有几分气力的女猎人,给她挣脱,暴怒如雷,“贼婆娘,胆敢行凶!我看得起你才要你做小老婆,你若不识抬举,我把你们两母子全都杀了,看你如何逃得出我的掌心!”
口中粗言秽语大骂,双臂箕张,扑上来又要抓张雪波。
那柄匕首半空落下,张雪波抢先一步接了下来,骂道:“畜牲!”那金兵一扑被她闪过,只见白光一闪,那把匕首已是刺入了他的咽喉。张雪波松了口气,拨出匕首,叫道:“冲儿,你没事吧?”哪知她还未回过来,已是听得她的儿子一声尖叫。
这一叫非同小可,回头一看,只见她的儿子已是被另外一个满面血污的金兵抓在手中。
这个金兵更加狡猾,他是完全没有受伤装死的。他伏在尸首堆中装死,骗过了那虬髯汉子,在他的同伴和张雪波搏斗之时,他也丝毫不露声息,此时方始突然跃起。
“哼,你还想过来和我拼命吗?乖乖地给我站着,否则我捏死你的儿子!”
张雪波手中拿着匕首,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但却是不能不停下脚步了。
那金兵哈哈笑道:“我没有他那么笨,我早已看出你不是普通的猎妇了。听说檀公直的儿子娶了一个汉女为妻,想必你就是那个汉女吧?”
张雪波道:“我,我不是的。求求你行个好,放了我的儿子吧,你受了伤,我可以用金创药和你交换。”
金兵哈哈笑道:“你说谎的本领太差,眼力也太差!”
他嘿嘿冷笑,继续说道:“你以为我受了伤吧,我告诉你,我身上的血不过是同伴的血。你的金创药留着自己用吧,不过,你要我放过你的孩子,那也不难,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
张雪波咬牙说道:“你想要怎样?”
那金兵笑道:“也没怎样,你长得不错,我只想你做我的老婆。我是尚未娶妻的,不会像那个人一样要委屈你做小老婆。”
张雪波忍不住又骂:“畜牲!”
那金兵倒不动怒,冷冷说道:“你不肯答应,那也由你,只是你的儿子我可要拿回京师献给皇上了。嘿嘿,檀贝勒请不到,这孩子纵是杂种,毕竟也还是他的孙儿。我大的功劳捞不到,小小的功劳那是到手了的。”
檀羽冲忽地骂道:“你敢骂我是小杂种,你才是杂种!”突然张口在他肩头一咬。
金兵大怒喝道:“小杂种,你不想活了!”不过他可舍不得这个人质,只能把檀羽冲高高举起,作势要把他摔死。
张雪波恐怕他真要摔死自己的儿子,无暇思索,把手一扬,匕首飞出。
那金兵正在张口大骂,匕首飞来,恰好飞入他的口中,穿过了他的喉咙!那金兵叫也叫不出来,身躯向后倒下,孩子给抛了出去。
张雪波一掠而前,接下儿子,定睛看时,那金兵已是倒在地上,鲜血好似箭一样从口里射出来。
张雪波不敢看这惨状,连忙拔出匕首,拖了孩子,跑到树林里面。
檀羽冲道:“妈妈,你真好本领,你教我用飞刀好吗?”
张雪波的暗器功夫是跟张炎偷偷学的,其实还未练成,她想起刚才那样危险的境况,心中犹有余悸,这飞刀一掷,倘若万一失手,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冲儿,在你未找到师父之前,妈妈会的本领,只要你肯学,妈妈当然会教给你。你一定要遵从妈妈的吩咐,否则我宁愿你不懂武功。你答应吗?”
檀羽冲道:“妈妈,你要我答应什么?”
张雪波道:“冲儿,你很懂事,咱们就好好地谈一谈吧。先拿今天发生的事情来谈一谈。”
檀羽冲道:“妈,我做错了什么吗?”
张雪波道:“孩子,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我后悔没有听你的话,也忘记了公公(张炎)常常对我说的一句话。”
檀羽冲道:“公公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张雪波道:“对敌人慈悲,就是对自己残忍。不错,敌人也分好几种,有的罪大恶极,有的只是奉命而为,身不由己;有手上拿着刀的敌人,有笑里藏刀的敌人,但也有业已放下屠刀,愿意悔改的敌人。不能一概而论,一味滥杀。但那个假装受了重伤的金兵,为娘的没有仔细察视,就去救他。对敌人毫不提防,这就是大错特错了!”
檀羽冲道:“妈,我也听得公公说过,公公说一个人总是难免会犯错的,只要在做错的事情中得到教训,那么坏事也就变成好事了。那两个坏人已经恶有恶报,孩儿也没受伤,妈,你也就不必难过啦。”
张雪波惊奇于孩子的领悟能力之强,说道:“冲儿,你记得公公的教导,比妈还强,真是个好孩子。不过,今天你也做了一件十分鲁莽的事,往往比做错了事后果更坏,你知道吗?”
檀羽冲道:“我做了什么鲁莽的事?”
张雪波道:“你不应拔刀刺那金兵,你的本领和他差得太远,没有赔上一条小命,那真是天大的侥幸。你试想想,要是他当时一脚踢中了你,你还能够活着和妈妈说话吗?”
檀羽冲道:“妈,当时那个金兵是捉着你的呀,妈,我只是要帮你呀!”
张雪波道:“孩子,我知道你要帮我,你是一片好心,不过,你的帮忙是无补于事的,反而令妈妈要分心照顾你。那个金兵的本领比不上我,我虽然被他捉住,但还是有把握把他杀掉的。”
檀羽冲道:“但当时我给吓慌了,我害怕你打不过他。”
张雪波道:“就是我打不过他,你也不应该帮我。试想想,我若打不过他,你又怎能打得过他?那不是咱们母子都要丧命吗?”
檀羽冲道:“爷爷死了,爹爹死了,外公也死了。妈妈,倘若你也性命不保,孩儿能活下去吗?”
张雪波道:“不,我就是要你不论在任何情况之下,都要活下去。你还记得公公要你长大了学好本领,替他报仇么?”
檀羽冲眼中含泪,点了点头,说道:“记得。”
张雪波道:“记得就好,冲儿,你要知道,那些坏人已经害死你的爷爷,害死了你的爹爹,又害死了你的外公,坏人还是不肯放过咱们的,你是张家和檀家两家人唯一的幼苗,今后即使碰上比今天更大的灾难,你都要忍受,不能让人看破你的来历。”
檀羽冲道:“妈妈,那些坏人为什么要害死爷爷、爹爹和外公?啊,还有一件事情,外公临死时候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他也像你刚才对我说的那样,‘你要活下去’。不过,他说是要你为了自己的外公和爹爹也要活下去。他还说他这一生总算对得住你的爹爹,妈妈,你另外还有一个爹爹的吗?”
张雪波拭泪说道:“不错,你是另外还有一位外公。不过这个外公是把我抚养成人的,他对我比亲爹还亲,对你也是比亲外孙更疼爱的。所以你也必须记着这个外公平日对你的教导。”
檀羽冲道:“我记得的。我的另外一个外公是什么人,他在哪里?”
张雪波道:“那个外公早已死掉了。孩子,你的祖父和你的外公都不是寻常人,他们的事情,待你长大一些,我会告诉你的。现在你却必须记住,不能给外人知道你的身世,记住你只是一个普通猎人的儿子,爹爹死了,跟妈妈逃荒的。总之妈妈千言万语,就是教你一个‘忍’字,你明白么?”
檀羽冲道:“妈妈,我答应你。以后你不喜欢我做的,我都不做。”
张雪波道:“好,这才是妈妈的好孩子。你也很疲劳了,有话明天再说,睡吧,睡吧。”
孩子很快就睡着了。张雪波却是无法入睡。金国的皇帝要捉他们母子,宋国的奸臣也要捉他们母子,如何逃得过他们的魔爪呢?宋国派来的那四个卫士虽然都已死了,金国派来的那三个什么巴图鲁,可还逃了一个哈必图。还有,自己是一个年轻的寡妇,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恐怕还会碰上不知多少次好像今天的事。
她心如乱麻,终于得了一个主意,唯有毁掉自己的容貌,才能够在这乱世求生。她咬了咬牙,拔出匕首,在自己的脸上,左一刀,右一刀,划了十几道纵横交错的刀痕。她忍着疼痛,不敢惊醒自己的孩子。虽然她知道孩子明天醒来,仍是免不了大吃一惊的。但她不愿让孩子分担自己的痛苦。正是:乱世求生原不易,毁容逃难为孤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