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庄外抢了官军的两匹坐骑。
进入山区,少女说道:“大哥,咱们可以歇一歇了吧。”
檀羽冲道:“好。”下马与那少女并肩而坐。
少女道:“大哥,多谢你帮了我的大忙,我还没有请教你的贵姓大名呢。”
檀羽冲道:“要不是你和哈必图先打一场,我也不能这么容易就杀了他。咱们是同仇敌忾,说不上谁帮谁的忙。”
少女道:“喂,你怎么不说下去?”
檀羽冲道:“说什么?”
少女道:“你的姓名呀?”
檀羽冲道:“姓名不过是个记号,我已经说了咱们谁也不用感谢谁,你还要知道我的姓名做什么?”
少女道:“他日相逢,我总不能老是叫你做大哥呀!”
檀羽冲道:“咱们只是偶然相遇,好比浮萍聚散,两片浮萍随水飘流,一分开只怕再难相聚了。”
他是因为自己的身世有难言之隐,只怕在通道姓名之后,这少女还要盘根问底,故而不想和这少女进一步结交的。
但这少女明艳动人,想到后会无期,他在说了这番话之后,却也不禁有点黯然。
少女注视他的神色,但也没有追问下去了。
少女不开口,他倒是颇有歉意了,说道:“你在想什么,不是怪我吧!”
少女道:“你说得好,人生离合,本似浮萍聚散,我怪你做什么?不过,我却的确是在想着一件事情。”
檀羽冲道:“什么事情?”
少女道:“你这支玉箫真是一件宝物,可不可以借我瞧瞧?”
檀羽冲笑道:“你是知音人,可惜这支玉箫不是属于我的,否则送给你都可以。”
少女道:“那可不敢当。”接过暖玉箫,摩挲一会,忽地吹了起来。
檀羽冲一听,不觉大为诧异。
原来她吹的这支曲子,也是他的师父最喜欢吹奏的一支曲子。他在心中按着节拍,默念歌辞。
洛浦风光烂漫时,千金开宴醉为期。 花方着雨犹含笑,蝶不禁寒总是痴。 檀晕吐,玉华滋,不随桃李竞春菲。 东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带月归。
甚至连吹奏出来的那种“韵味”,也是和他师父一样。箫声初起,相当轻快,好像带来一片明媚的春光,但渐渐就有了凄凉的意味了,不过在凄凉之中,也还是有着“期待”的。
少女奏罢,说道:“班门弄斧,见笑了。”
檀羽冲道:“原来你不但是知音人,还是此道高手呢?嗯,我说的不是客套话,你真是吹的很好。”
少女笑靥如花,说道:“多谢。”把玉箫交还檀羽冲。
檀羽冲忍不住好奇心,迟疑片刻,问道:“不知教你吹这支曲子的人是谁,你可以告诉我吗?”
少女道:“你一定要知道吗?”
檀羽冲道:“不是。我只是一时好奇,随口问问而已。”
少女道:“不过,我倒想问你,知不知道一个人?”
檀羽冲道:“什么人?”
少女道:“耶律玄元。”
檀羽冲吃了一惊,问道:“你因何要问我知不知道这个人?”
少女道:“耶律玄元是当今之世,箫吹得最好的人。听说他有一支玉箫,吹出来的乐声特别好听,而且他这支玉箫还可以当作兵器的。你的箫吹得很好,你的玉箫同样也是一件宝贝。故此我忍不住好奇,就要问一问你了。我想,你一定知道这个人的,是吧!”
檀羽冲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却反问那少女道:“你对耶律玄元倒好似知道得不少,请问你还知道他一些什么?”
少女道:“我还知道他是辽国的王子,不过却是个私生子。他的武功和他的吹箫一样,都是世上无双。可惜他样样都好,就是命运不好。他喜欢的女子嫁了别人,而且也只是做了几年王子,就遭受国破家亡之祸了。”
檀羽冲惊疑不定,盯着她道:“你是谁?”
少女道:“你不肯告诉我,却要我告诉你?”
檀羽冲默然不语,少女忽地笑道:“咱们交换好不好?”
檀羽冲道:“怎样交换?”
少女道:“你告诉我什么事情,我就告诉你同样的事情。”
檀羽冲道:“好,你先说。”
少女道:“唉,你这个人真是半点也不肯吃亏。也罢,你不肯吃亏,就让我先说。我复姓赫连,双名清波。”
檀羽冲道:“我姓檀,名羽冲。”
少女道:“檀姓是金国的大姓,你是金国人吧?”
檀羽冲道:“我不知道。”
少女道:“这就怪了,自己是哪一国人怎的都不知道。”
檀羽冲道:“也没什么奇怪,我的爹爹是金国人,妈妈是宋国人,你说我应该算是金国人还是宋国人?”
少女道:“原来如此。我是辽国人,因为我的爹爹是辽国人,妈妈也是辽国人。”其实檀羽冲早知道她是辽国人了,因为“赫连”也是辽国的大姓。
檀羽冲道:“怪不得你知道身份是辽国王子的耶律玄元,你是辽国的贵族吧?”
赫连清波微笑道:“这似乎应该轮到你先说了吧?”檀羽冲心头一凛:“我不想给她知道我的来历,却如何可以问她的身世?”要知他们是有约在先,对方告诉他什么事情,他就得告诉对方同样的事情的。
“恕我问得冒昧,你不愿意说,那就算了。”檀羽冲道。
赫连清波忽地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是贵族也好,是平民也好,国破家亡之后,还不都是一样。不过——你若想要知道,我告诉你也是无妨。我们这一家,二十年前是住在燕京的一家普通人家。”说罢,好像有点害怕檀羽冲不相信的样子,又再加上一句:“信不信由你。”
檀羽冲半信半疑,好在他从对方的回答中已经得到“启发”,便即模仿赫连清波的口气说道:“我们这家十年前是住在盘龙山上的一家普通猎户,我的父母都是猎人。”同样加上一句:“信不信由你。”他这话倒不能算是说谎,不错他的祖父是金国的王爷,但逃至盘龙山之时,早已放弃了王位,他的父亲母亲的确是以打猎为生的。
赫连清波道:“你肯相信我,我就相信你。你还想知道什么?但这次总该轮到你先说了吧?”
檀羽冲道:“好,我说。实不相瞒,你说的那位辽国王子耶律玄元正是我的师父,这支玉箫也是他给我的。”
赫连清波道:“我的武功和吹箫都是我的娘亲教的。”檀羽冲怔了一怔,道:“你吹的那支曲子也是令堂教的?”
赫连清波道:“是啊,你觉得有什么不对?”
檀羽冲道:“没、没什么。”
赫连清波笑道:“你骗不过我的,我从你的眼神之中,看得出你觉得奇怪。”
檀羽冲道:“只因我听过师父吹过这支曲子,所以忍不住问问而已。要说是好奇,也未尝不可。”
赫连清波道:“好,那我就替你解开疑团吧。刚才我还未说完呢,不错,这支曲子是家母教我吹的,但她也是有她的师父的呀。”
檀羽冲道:“哦,令堂的师父又是谁呢?”
赫连清波道:“是她的金兰密友,也是住在她邻家的一位姑娘。”
“你的师父有个秘密,不知你知不知道。二十多年前,在他未曾成为王子之前,他也是住在燕京的,和普通百姓没什么两样。”檀羽冲道:“我知道。”
赫连清波继续说下去:“那时,耶律玄元喜欢一位姓齐的姑娘,时常吹箫给她听。这位姓齐的姑娘就是家母当年的好朋友,她们是比邻而居的。”
檀羽冲道:“哦,原来这样。”
“那时我还没出生呢。”赫连清波继续说道:“但家母倒是很想念这位姓齐的姑娘的,听说她后来改嫁了别人,你知道这件事情吗?”
“我,我不知道。”檀羽冲道。其实,他当然是知道的,这位“齐姑娘”就是商州节度使完颜鉴的夫人,这位完颜夫人不但是他的师父的旧情人,和他一家也是有着特殊关系的。
这是他第一次说谎,不觉得脸上有点热。
赫连清波似乎并没注意到他的神情,说道:“你还要知道什么?”
檀羽冲不敢再问下去,说道:“没什么了。天色不早,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就此分手了吧?”
赫连清波道:“你上哪儿?”
檀羽冲怔了一怔,说道:“我没一定去处。”
赫连清波道:“真的吗,这可真是巧极了,我也是没有一定去处的。”
听她的口气,似乎想和檀羽冲结伴同行。
檀羽冲在知道了他和自己的师父间接也有一段渊源之后,对她更增好感,不过他身负国恨家仇,纵然是有好感,也不敢和她相处太深。因为即使不怕泄漏了自己的秘密,也怕连累了她。
“我想先回到盘龙山祭扫爹娘的坟墓,不敢委屈姑娘作伴,咱们就此别过。”说罢,檀羽冲纵马上山。他这样说过,赫连清波自是不好意思跟他上山了。
赫连清波强笑道:“你说得好,浮萍聚散本无端,这样散了也好。”
檀羽冲心头一热,忍不住便冲口而出,说道:“但愿两片浮萍,将来还有碰在一起的时候。”
赫连清波已经跨上坐骑,下山去了。
一在山上,一在山下,赫连清波的背影已经不见了,但檀羽冲仍然隐隐听见了随风吹来的她的一声叹息。
“浮萍聚散本无端”,檀羽冲的心里不觉也是兴起一片无可奈何的感觉,怅怅惘惘,独自上山。
赫连清波引起他的感触还不只此。在他和赫连清波之间,还有一条“纽带”连系着的,这条“纽带”用现代的语言来说,亦即是“人际关系”。他不禁心里想道:“这个世界也真是太细小了,想不到我母亲的恩人,也是她母亲的好友。”
他对完颜鉴殊无好感,甚至可以说是有仇,因为她的母亲是被完颜鉴的手下射杀的。但完颜鉴的妻子却曾救过他们母子的性命,而且若没有她的收留,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头,他们母子也的确是难以找到容身之地。
但这个恩人,也带走了他的妹妹。当时还未满三岁的妹妹。
当然他知道完颜鉴夫人带走他的妹妹,是出于一番好意,但这个妹妹,他总是要找回来才行。
他也知道师父的心事,师父虽然业已隐居深山,不问世事,决意要练成绝世武功,他把自己的理想和抱负都已寄托在他的身上了,但他知道,他的师父还有一个抛不开的人,那人就是他的旧日情人,亦即是完颜鉴的夫人。
完颜夫人是在七年前离开丈夫,耶律玄元不知她的下落,也没打听过她的消息。他的心事只有徒弟知道。
为了找寻自己的妹妹,为了师父的想念,他都应该设法去打听完颜夫人的消息。
“不知完颜夫人是否已经回到燕京老家,可惜我刚才忘记了向清波打听她母亲旧家的住址。她的母亲和完颜夫人本是邻居的。”
他回到了七年前的旧家,所有的亲人都已长埋黄土,他孑然一身,不禁怆然泪下。
但不幸中之幸的是,他的父母和爷爷、外公(张炎)等人的埋葬地点是在两面悬崖夹峙下的一个幽谷,是外人很难发现的隐秘之所,倒没有受到破坏。
四个亲人,三座坟墓。为了怕给外人发现,三座坟墓都没敢立下墓碑,也不像一般坟墓的形式,只是三堆“土馒头”。如今土堆上都已是野草丛生了。左边那一堆黄土埋的是他的“外公”张炎,中间那堆的是他的爷爷檀公直,右边那堆黄土则是他的父母合葬。但除了他之外,又有谁能知道,这三坯黄土之下,埋葬的竟是金国的贝勒、贝子、大宋的义士和抗金名将岳飞的外孙女儿?
天色忽地转为阴沉,落下小雨。苦雨凄风,天公也似为他悲泣。檀羽冲撮土为香,在爷爷坟前禀告:“爷爷,我已经杀了哈必图,替你报了仇了!”
但真的报了仇么,一阵冷风吹来,他从激动中恢复了清醒,他知道爷爷真正的仇人其实是金国的皇帝,哈必图不过是奉命行事的奴才头目而已。他的武功再好,这个仇只怕也是难以报。爷爷也未必希望他真的去杀了金国的皇帝替自己报仇。
他心头苦笑,转过身在父母坟前跪下,说道:“爸爸、妈妈,我回来了。妈妈,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我已经跟师父学好武功回来了。你的教导,我绝不敢忘记。”他迎着苦雨凄风,走到“外公”的坟前跪下,他已经知道这个“外公”并不是他的亲外公,但这个外公对他母子恩重如山,而且也是最疼他的。他怀着悲痛与歉疚的心情,跪在张炎坟前说道:“公公,你对我们母子的大恩大德我是永难报答的了。你暂且在这里安歇吧。你的心愿我将来必定为你做到的。”
张炎的心愿是什么,就是希望在他死后,尸骸能够重归故旧,安葬在他故主张宪的坟墓旁边。
他的这个心愿,是在他的生前,告诉檀羽冲的母亲的,檀羽冲的母亲在她临死之前,也还没有忘记把她这个义父的心愿当作遗嘱吩咐自己的儿子。
张炎的故主张宪就是檀羽冲真正的外公。而檀羽冲亦已知道了母亲的外公(亦即是他的外曾祖父)乃是宋朝的抗金名将岳飞。他的外公张宪不但是岳飞的女婿,也是岳飞手下的第一员猛将。
外公和曾祖父他都没有见过,他的母亲也没有见过。
但他的母亲生前却是渴望能够回去祭扫他们的坟墓的。而檀羽冲对这两个未见过面的早已死了多年的尊长,也怀着极其敬慕的心情的。
妈妈留给他的传家之宝还藏在他的身上,那是一个锦盒,锦盒里藏的是一张色泽已变得暗黄的纸条,但在这张残旧的纸张上却有岳飞亲笔写的一首词,这张岳飞的笔迹是张炎舍了性命保存下来,在临死之前交给他的妈妈,他的妈妈又在临死之前交给他的。
这首满江红词,他早已熟记心中,用不着打开锦盒,拿出来看了。
他站在风雨之中,手指触摸锦盒,胸中尽是激情,放声吟道: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
遥望南天,依稀可以想见他的外曾祖父当年策马横刀,高呼“直捣黄龙,与诸君痛饮”的豪情;檀羽冲不禁悠然神往。
他从师父口中知道,害死岳飞的那个大奸臣秦桧亦早已死了,如今岳飞的冤虽然还未得到皇帝正式下诏昭雪,但岳飞的坟墓则已是得到皇帝的默许在西湖旁边建起来了。
即使没有母亲的遗嘱,他也是多么的想到这位抗金名将的墓前,一致心中的悼念啊!
不知不觉之间,已是雨收云散,但他的心情还是像风雨如晦之际的一样凄迷。
是南赴临安,还是北上中都。
他望向远方,在想着自己要走那一条路。
忽地看见山下尘头大起,有一队金兵押着一群“壮丁”经过,说是“壮丁”,有许多其实已是饿得面黄肌瘦的病夫了。兵士正在鞭打那些走不动的“壮丁”,强逼他们跟上队伍。
站在高山上的檀羽冲当然看不见“壮丁”的病容,鞭打的动作也看不见。但他却听得见他们哀号的声音。
有那么多人希望过太平日子,那就总有办法可以阻止战争吧?他想。也唯有阻止战争,才能够解救那些人的苦难。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终于他下了决心,走下山去,走向北方。
太阳重新从乌云里爬出来,乌云渐渐消散,他心底的阴霾也渐渐消散了。
眼底是“秋光”,心底却是“春光”,是明媚的春光。
赫连清波也正是在北上金京的途中。
和檀羽冲一样,此际她也正是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不同的是,檀羽冲尚未知道她的来历,而她则已是知道檀羽冲的来历了。
“看来这个姓檀的少年,多半就是檀公直的孙儿了。”因为檀公直和耶律玄元有深厚的交情,这是她早已知道的事。檀羽冲姓“檀”,又是耶律玄元的徒弟,自是用不着檀羽冲自己说出来,她也猜得到他是谁了。
她走的是一条山路,山色清幽,但她的心情却是烦乱之极。
她的烦恼正是由于业已知道檀羽冲的身份所致。檀羽冲既是檀公直的孙儿,又是耶律玄元的徒弟。
“这两个人乃是当今皇上最顾忌的人,檀公直听说已经死了,但死讯还没证实。耶律玄元这几年来消声匿迹,也不知躲到哪儿。想不到我却会在归云庄里碰上他的徒弟。我本来只想惩戒归元龙的,想不到又杀出一个哈必图。我不想对哈必图说明我的来历,阴错阳差,这姓檀的小子竟然变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这件事情,我可以瞒住皇上,但若是父王问起,我可怎能隐瞒呢?父王可正是要我打听耶律玄元的下落啊!他虽不是我的生身之父,但却是将我当作亲生女儿一样抚养的。”
“浮萍聚散本无端”,不知不觉,她又想起檀羽冲和她说过的这句诗了。
她唯有苦笑,除了苦笑,她还能怎样呢?
两片随着水漂流的浮萍,偶然碰在一起,再次相聚的机会就微乎其微了。
“我也宁愿不再碰上他了。但他却哪里知道,我可并不是随水漂流的浮萍,我只是操纵在别人手里的风筝。不管飞得多高,飞得多远,除非风筝的线断了,否则我总是要回到别人的手中。”
前面有座山岗,山路是绕着山岗而过的,山岗上有一个人,这个人好像被她的坐骑的铁蹄踏地声音惊动,回过头来,望了一望。
赫连清波本来是不在意的,但当她骑马跑上这座山岗的时候,那个人却忽然不见了。
赫连清波本来是不把这个人放在心上的,但忽然不见了他,却是不能不有点奇怪。
要知她虽然不是纵马急驰,但无论如何,马总是比人跑的快的。她立马山岗,向前路看去,也是不见那人踪迹。
“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要躲我呢?”她忍不住好奇之心,噼啪的响了一下马鞭,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躲在这里?给我滚出来!”
没人回答,也没人出来。
原来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曾经当过完颜鉴的卫士,后来却变成了归元龙门下食客的那个侯昆。
赫连清波正在盘算用什么方法逼他自动走出来,忽然看见有二个人骑马跑上山来,还未看清楚,便听得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说道:“不错,正是这个妖女!”
赫连清波定睛一看,说话这个人原来是归元龙的大弟子班定山。
走在班定山前头的是一个红衣番僧。
听他们的语气,红衣番僧是应班定山之请,前来追踪她的。
赫连清波不理会那个番僧,冷笑说道:“班定山,在归云庄中,你已经对我磕过了头,无须这么多礼,再来送行。”
班定山哼了一声,说道:“小妖女,你知不知道这位大师是谁?他是送你上西天的,你死到临头,尚敢口出狂言。”说时迟,那时快,红衣番僧一马当先,已然来到。
红衣番僧喝道:“给我滚下马来!”声出掌发。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七八丈远,赫连清波那匹坐骑已是如受铁锤猛击似的,一声长嘶,四蹄屈地。赫连清波从马背上飞身跃起。
班定山正在给那番僧喝采,赞他的劈空掌功夫天下无双,那知掌声未绝,忽见红衣番僧的坐骑,也似发了狂似的,向石崖冲去。红衣番僧大惊,急忙跳下。
赫连清波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双足着地。不但姿势美妙,而且是在番僧着地之后方始落下。
红衣番僧的坐骑撞在崖石上,撞得脑浆涂地,登时死了。赫连清波的坐骑被番僧的劈空掌力震翻,跌下悬崖,只听一声极为刺耳的凄惨嘶鸣,料想也是死了。
原来番僧的坐骑,是给赫连清波的两枚梅花针射瞎了眼睛。梅花针是最小的一种暗器,她又是在空中射出。红衣番僧根本就防不到她还有这手功夫,不过,假如她不是射马而是射人的话,则是决计伤害不了那红衣番僧的。红衣番僧有一身横练功夫,一枚细小的梅花针即使能穿破他的衣裳,也刺不进他的体内。
班定山看得惊心动魄,慌忙躲过一边。
赫连清波神色自如,脚一沾地,便即笑道:“大和尚,想不到你的滚下马来,滚得比我还快。大哥莫说二哥,彼此彼此,多劳迎候。”
红衣番僧“哼”了一声,说道:“小妖女倒还有些鬼门道,但雕虫小技,总是难登大雅之堂。”
赫连清波冷笑道:“大和尚老远跑来做一个土霸的打手,归云庄的客厅也算不得是什么大雅之堂吧?”
红衣番僧道:“你知道什么,你若不是胡乱吓唬人,我也不会来找你。”
赫连清波莫名其妙,倒是不觉一怔,说道:“我吓唬谁了?”
红衣番僧道:“你是夸口说你能够用化血刀取人性命么,我是特地来试试你这化血刀是真是假的?”
“化血刀”是从天竺传来的一种极为怪异的武功,名为“刀”,其实并非真刀,乃是以掌作刀。这种怪异武功用掌力发出,据说能令人血液中毒,病症一日一日加重,受尽诸般痛苦,方始死亡。因此也可说得是一种毒功和内功结合的毒掌。中了化血刀,身上会留下红色的掌印,和赫连清波那日留在归云庄那两个门客身上的掌印相似,那日赫连清波为了恐吓他们,是曾把自己的毒掌冒充为化血刀。
赫连清波道:“好,要试就来试吧!看刀!”横掌如刀,向昆布禅师劈去。
昆布禅师哈哈笑道:“小妖女大言不惭,这是什么化血刀?只是招式稍微相似而已,嘿嘿,你要见识真的化血刀,看我的吧!”
话犹未了,忽见寒光一闪,赫连清波的手中突然多出了一把刀,是真的钢刀,并非“掌刀”。
原来她这把刀乃是“百炼钢可以化为绕指柔”的真正宝刀,藏于袖子中,以掌势作为掩饰,突然就亮出来的。
昆布禅师吃了一惊,不过虽惊不乱,百忙中的一个“凤点头”挥掌反击。这刹那间,他只觉得头皮一片沁凉,刀锋几乎是擦着他的光头削过。他那一掌也没打着赫连清波。
赫连清波被他的掌力荡歪刀锋,暗叫“可惜”,身随刀转,笑道:“我这把刀能饮你的血,怎么不是化血刀?”口中说笑,刀法丝毫不缓,她展开绕身游斗的打法,转眼间就劈了六六三十六刀。昆布禅师被她制了机先,他那真的“化血刀”竟然还未能使得出来。
战到分际,昆布禅师蓦地喝道:“小妖女,让你见识真的化血刀吧!”
右掌张开,掌心鲜红如血,一股刺鼻的腥风令得赫连清波几乎作呕。
原来他的“化血刀”尚未练到最高境界,在使用的时候,还要默运玄功的。
但虽然如此,赫连清波已禁受不起了。她仗着轻灵的身法,躲了几招,越来越觉胸中作闷,心里想道:“久战下去,我没给他的化血刀劈倒,只怕也会晕倒。打不过还是跑吧。”
就在此时,山坳那边有声音传来。
“咦,那个女孩子好像是郡主。”
“让我过去看,你们不必多言!”赫连清波听得这个熟悉的声音,精神一振,忙叫道:“大哥快来!”
转眼之间,那人已经来到。年约二十多岁,头戴紫金冠,身披白狐裘,看来像是个贵公子,相貌和赫连清波却不相像。在他后面还跟着两个中年汉子,似乎是他的随从。
最令得昆布禅师惊诧的还是他手中拿的一根竹杖。这根竹杖晶莹如玉,但可以看得出并非玉质。
赫连清波道:“大哥,这秃驴欺负我!”
那少年公子道:“好,你退下去,让我教训教训他!”昆布禅师好生纳罕,问道:“你是何人?”
少年冷冷道:“你管我是什么人,你欺负我妹妹,那就不行!”赫连清波道:“对啦,大哥,我还没告诉你呢。这秃驴是要用化血刀杀我的!”弦外之音,只“教训”是不够的了。
少年公子道:“好,那我杀了他替你出气就是!”说到一个“杀”字,只见绿色的光华闪耀,他手中的那根竹杖已是好像毒蛇出洞似的,向着昆布禅师的咽喉刺了过来。
昆布禅师大怒道:“狂妄小子,我倒要看你如何杀得了我!”双指一指,向竹杖弹去。“铮”的一声,弹个正着。
昆布禅师以为凭自己的武力,这一弹就可以把少年的竹杖弹出去。那知这个竹杖竟是坚逾精钢,他非但没有把竹杖弹开,两根指头反而痛得好似给铁锤砸了一下似的,要不是他练过金刚指的功夫,只怕指骨都要碎裂。
昆布禅师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一个“移形易位”,反手劈出。这一掌已是用到八九分功力。少年也似知道他的厉害,不敢和他硬碰。立即把向前平挑的小花枪招数变为两翼斜飞的判官笔招数。他这根竹杖,当真活像灵蛇,伸缩不定。昆布禅师一掌劈空,少年的竹杖已是在一招之内,遍袭他的七处穴道。
昆布禅师使出浑身解数,好不容易才避过他这一招,吓出了一身冷汗,赶忙一个倒纵,跃出三丈开外,叫道:“你和这小妖女大概不是亲兄妹吧!你知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事情?”
少年冷冷说道:“我不必知道她做的事情,你做的事情我却已见到了。就凭你骂这声妖女,我就不能饶你。”口中说话,已是如影随形,跟踪扑上。竹杖起处,招招指向昆布禅师的要害穴道。
昆布禅师思到:“我不伤他,性命先自不保!”可就不顾那么多了。
激战中昆布禅师滴溜溜一个转身,突然间好像平地上起了一片红布,挡住了那少年的竹杖。他是脱下了身上所披的大红袈裟,当作兵器。
他的内功本来比这少年深厚,这件袈裟在他手中运用起来,胜于一面盾牌。
少年的竹杖攻不进去,昆布禅师喘息已定,重新运起“化血神功”,喝道:“好,你这小子不肯罢休,我就叫你也尝尝我这化血刀的滋味!”
他左手挥舞袈裟,在袈裟掩护之下,出掌伺机袭敌,他的右掌可不是寻常肉掌,而是可以致命的“化血刀”。
赫连清波装作看不出危机所在,赞道:“妙啊,妙啊!想不到我和哥哥分手不过数月,他的惊神笔法已经练得精妙如斯!”
年长那随从道:“是呀。老、老主人就是因为小、小公子练成了惊神笔法,才把绿玉杖给他使用的。”
“老主人”的称呼还不算奇怪,但“小公子”的称呼,一般人却没有这种习惯的叫法。原来那随从想说“老王爷”和“小王爷”的,被赫连清波一瞪眼睛,方始省悟,改了称呼。
昆布禅师一惊非同小可,颤声问道:“令尊是谁?”
少年冷冷说道:“凭你也配知道我爹爹之名字?”竹杖一挑,只听得“卜”的一声,昆布禅师那件袈裟穿了一个小孔。原来他在大惊之下,内力已是不能贯注到袈裟上,少年趁这时机,顿时反夺先手。
袈裟一破,当作盾牌的功力已是打了一个折扣。少年得理不饶人,惊神笔法霍霍展开,每一招都是狠辣之极的杀手。昆布禅师在他狂风暴雨的急攻之下,又再陷于苦战了。
此时他已隐隐猜到这少年公子的身份,但却苦于不能分神说话。
躲在岩石后面的班定山突然走了出来。
他一出现,那两个随从就跑过来。赫连清波却似在全神观战,一点不加理会。
班定山认识其中一个随从,连忙迎上前去,打个招呼道:“尊驾是济王府的纽大人吧,久违了。可还记得在下?”“济王”是完颜长之的自号。这名随从名唤纽祜禄,正是完颜长之的一名侍卫。另一个随从名唤阿尔金,和他职位相同。
纽祜禄定睛一看,依稀似曾相识,怔了一怔,说道:“你是——”
班定山道:“在下是洛阳虎威镖局的班定山,十年前曾经到过王府送礼的。”
纽祜禄道:“哦,原来是虎威镖局的班总镖头,我记起来了,那天还是我替王爷收下你的大礼的呢?”那天班定山除了送给王爷一份“大礼”之外,还有送给他的一份不大不小的礼物,所以他对班定山的印象也比较深刻,一说就记起来了。
班定山道:“纽大人好记性。这位公子想必是小王爷吧?”纽祜禄道:“你不必管这位公子是谁,我只问你,你怎么会跑到这里?”
班定山摸不清小王爷和赫连清波的关系,正在琢磨要怎样说出来方始得当,昆布禅师已是按捺不住了。他一挥袈裟,把小王爷逼退两步,叫道:“小王爷,咱们是自己人。请恕小僧冒犯之罪,暂且住手,容小僧禀告!”
“小王爷”道:“哦,我怎么会和你是自己人?”
昆布禅师道:“小僧的师叔法号迦卢,在令尊的王府蒙受供奉已有十多年了。小僧也曾到过王府的,不过那时候小王爷年纪还小,恐怕记不起来了。”
“小王爷”哼了一声,说道:“原来你是迦卢上人的师侄,怪不得你会使化血刀。何事禀告,说吧?”
昆布禅师道:“班定山和尊驾所说的话,小王爷听见了吧!”
小王爷道:“听见了,怎么样?”
昆布禅师道:“御林军副统领哈必图哈大人奉圣旨秘密出京,前两天来到洛阳,此事小王爷知道否?”
小王爷道:“你不必管我知不知道,有话你只管说下去!”
昆布禅师道:“哈大人前天来到归云庄,贺归庄主的六十大寿,想不到却在归云庄里,给人打死了。”
小王爷佯作一惊,说道:“哦,有这样的事?谁敢这样大胆?”
昆布禅师道:“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那小子和这位姑娘一同来到归云庄,又一同离开归云庄的。小僧不敢妄自揣测,不过看来他们似乎是相当熟识的朋友。”
昆布禅师和班定山不同,他知道完颜长之只有一个儿子,并无女儿。故而说话就比班定山大胆得多,心里想道:“这妖女颇有几分姿色,料想是不知怎的小王爷给她勾搭上了,小王爷隐瞒身份在江湖行走,在人前便与她以兄妹相称,但以小王爷的身份,天下佳丽何求不得。料想他也不会为了私情,把哈必图被杀的这件大案也不追究吧?哈必图可是他爹爹的副手啊!”
小王爷果然说道:“真的吗?倘若是真,这件事我倒不能不管了?”
昆布禅师道:“怎么不真?班定山是归庄主的大弟子,那天他也在场的。”
班定山在那边连忙回答:“禀小王爷,昆布禅师说的句句是真。小的想要禀告的那件大事,他已经替我说了。小王爷若还不信,可以到归云庄查问。
“这件事情是许多人亲眼见到的,洛阳的知府大人也是证人之一。”
小王爷道:“那小子呢?”
昆布禅师说道:“这我们就不知道了。小王爷想要知道那小子的下落,恐怕,恐怕得问……”说话之时,眼睛朝赫连清波那边望去。
小王爷道:“好,我和你去问她。”
昆布禅师心中大喜,不疑有他。那知小王爷趁他毫无防备之际,反手一杖,突然向他戳去。
“咕咚”一声,昆布禅师连叫也叫不出来,就向后翻骨碌碌的滚下山坡。
赫连清波吁了口气,说道:“哥哥,幸亏你来得及时,这秃驴好不厉害!”
小王爷道:“他已经给我点中死穴,你要不要去看看他的尸体,方能安心?”
赫连清波笑道:“给惊神笔法点中死穴,要是那人还能活的话,惊神笔法还称的上是天下第一点穴功夫吗?何况你用的又是武林异宝的绿玉杖,不用看了。”那个曾经做过完颜鉴卫士的侯昆,躲在乱石丛中,他是认得小王爷的,见小王爷如此心狠,禁不住浑身颤抖。
好在还有一个比他发抖得更厉害的班定山,他的身体和石头碰着的声音,才不至于受到小王爷的注意。
小王爷道:“这位班总镖头,你看咱们应该将他怎样?”
班定山颤声叫道:“小王爷,饶命!”
赫连清波笑道:“论理他曾向我磕过头,我是应该饶他的。但他已知道你是小王爷,此事恐怕不大妙!”
班定山叫道:“小王爷,你饶了我,今日之事,我绝不敢对人说半个字!”
小王爷道:“割了你的舌头我也不能放心,除非……”
“除非”什么,他好像还没有想出来,尚在沉吟。
随从之一的纽祜禄最能体会主人的心意,说道:“我有办法,我可以叫他变成白痴,失掉记忆。”
小王爷道:“这个办法不错,就这样处置他吧!”
班定山吓得魂飞魄散,正要求饶,纽祜禄已是一掌打在他的“风府穴”,跟着一脚将他踢下山坡。
“他要晕过去大约十二个时辰方能醒转,要是没碰上野兽将他吞食的话,他倒是还可以活命的。是死是生,就要看他的造化了。”纽祜禄道。
小王爷道:“他的死活我不放在心上,只不过因为郡主答应过饶他一命,我才让你这样处置他的。”说至此处,好像还有点不大放心似的,问道:“但你敢担保这样处置绝对有效吗?”纽祜禄道:“禀王爷,我这一掌已经震断了他的心脉!”
小王爷哈哈笑道:“这我就放心了。你的武功虽不及我,但班定山的武功更是远远不及昆布禅师,他给你劈断心脉,即使能多活几年,也是废人一个了,哈哈!哈哈!”
侯昆听得毛骨悚然,心里想到:“只有知觉的废物,倒不如死了还好。”只盼小王爷和赫连清波快快离开。哪知他们却好像不急于离开,还是站那里慢条斯理的说话。
小王爷道:“我正是因为听得哈必图在归云庄被杀一事,方始兼程赶来的。妹子,你闯的祸可真不小啊!”
赫连清波道:“我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对哈必图说,我是奉了父王之命来洛阳卖解的吧!”
小王爷道:“哈必图本是皇上的心腹卫士,去年才调来御林军当副统领的。这件事只怕皇上非得责成爹爹缉凶不可。”赫连清波道:“哥哥,你替我遮瞒遮瞒吧!你不说,父王就不会知道。”
小王爷笑道:“你要我替你遮瞒,可有什么好处给我?”赫连清波小嘴儿一撅,说道:“我已经把你当作亲哥哥一样了,还要怎么样?”
小王爷也不好意思在人前打情骂俏,但仍是语带双关的说道:“我倒是希望你不是把我当作亲哥哥。”
赫连清波好像听而不闻,只是催他道:“你到底答不答应替我遮瞒,你不答应,我就不回去了。”
小王爷这才笑道:“其实你即使告诉父王也没事的,我担保他骂也不会骂你。”
赫连清波道:“为什么?”
小王爷道:“你一向聪明,怎的连这点也想不透?哈必图是皇上的心腹,可不是父王的心腹啊。”
赫连清波装作恍然大悟,说道:“哦,我懂了,哈必图来作御林军副统领,说不定就是皇上派来——”
她的“监视”二字尚未出口,小王爷忙即说道:“你懂了就好。别多说了。但有一件事我却是必须问个明白,打死哈必图的那小子是什么人?”
赫连清波道:“他没有把来历告诉我。据我猜测,他可能是耶律玄元的弟子。”小王爷问道:“他叫什么名字?”赫连清波道:“他说他叫张三。”
小王爷道:“你给他骗了,张三怎会是他的真名?”
赫连清波噗嗤一笑,说道:“我当然知道张三不是真名,但我和他还谈不上相识,我又怎能问他,喂,我怀疑张三不是你的真名,请你将真名告诉我好不好吗?换了是你你也不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道出真名实姓吧?”
小王爷笑道:“不错,这倒是我的胡涂了。”赫连清波道:“且慢,我想搜一个人。”
小王爷皱眉道:“那可得费多大功夫,不如快点杀了他吧?”赫连清波笑道:“我本来不想把一个无辜的人置于死地,但又怕他偷听了咱们的谈话,你既然这样说,那我也只好狠起心肠了。”说罢,掏出一颗球形的暗器,叫道:“大家赶快上马!”暗器一摔,只听“乓”的一声,发出一股浓烟。
此时他们早已跨上马背,迎着风向,避开烟雾,跑了。侯昆突然感觉一股奇怪的香气,令他头晕目眩。他闭了呼吸,一时间尚未至于晕倒,隐隐约约听得赫连清波说的几句话。
“我用的毒香弹大概可以笼罩半个山头,内功深厚的一流高手吸进少许或无妨,那家伙见我就躲,料想绝不会是一流高手,那是非死不可的了。”
不知是赫连清波这一行人跑远了,还是侯昆的精神业已不支,下面小王爷说的话他就听不见了。
侯昆的确不是一流高手,但内功也还有基础,在这性命关头,连忙爬出来,他也是想逆着风向,赶快离开这重烟雾。
可惜他力不从心,只跑了几步,眼睛一黑,地转天旋,登时就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侯昆忽然有了知觉。
他觉得好像有人把一颗药丸塞入他的口中,那个人的手掌还在他的胸口揉搓。药丸咽了下去,遍体生凉,有那人揉搓之下,更觉舒适无比。他不知是梦是真,眼睛慢慢张开了。
“你是谁?这里是地府还是人间?”他的声音细如蚊叫,不过那人还是听见了。
那人说道:“好了,我已经替你打通经脉,你可以和我说话了。”
侯昆重新张开眼睛,对他的救命恩人,他已是看得清清楚楚了。
出乎他的意外,好像是一个还未满二十岁的少年。
更奇怪的是,这个少年他竟是似曾相识。
他睁大眼睛,惊疑不定。禁不住重复问道:“你、你是谁?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那少年忽地笑道:“侯大叔,你不认得我了么?你再想想!”
侯昆“啊呀”一声叫了出来:“你、你是冲哥儿!”这是檀羽冲的小名,他和母亲住在商州节度衙中那几年时光,完颜鉴的卫士都是叫他做“冲哥儿”的。
不错,这少年正是檀羽冲。
檀羽冲说道:“过去的事,不必提了。你因何换了便装,来到这儿?是完颜鉴派你来的吗?”
侯昆道:“我已经不在完颜将军那里当班了。说起来我正是因为那次的事内疚于心,故此在你离开节度衙门的第二天,我也偷偷逃跑了。”其实他之所以不敢做完颜鉴的卫士,真正的原因乃是为了害怕耶律玄元再来寻仇。
檀羽冲说道:“哦,那么这几年你在什么地方?刚才你是中毒昏迷的吧,这又是怎么回事?”
侯昆讷讷道:“这、这个、这个……”
檀羽冲道:“侯大叔,你若是有什么顾忌,我不勉强你说。”
侯昆道:“冲哥儿,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能不和你说?不过、不过说来话长!”
檀羽冲鉴貌辨色,心知他定有难言之隐,正在心中盘算,要不要对自己尽吐实言。檀羽冲心中一动,便即说道:“要是说来话长,那就慢慢再说吧。我想先向你打听一个人。”
侯昆道:“什么人?”
檀羽冲问道:“是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女子。”当下把赫连清波的容貌用言语描绘出来。
侯昆迟疑片刻,说道:“冲哥儿,请恕我的冒昧,有一句话我不知该不该问?”
檀羽冲道:“你尽管问好了。”
侯昆道:“请问你和那位姑娘是什么关系?她是你的好朋友吗?”
檀羽冲问道:“我和她不过是三天前才相识的,恐怕还说不上是朋友。”
侯昆道:“恕我多问,你是怎么和这位姑娘相识的?”
檀羽冲道:“说起来也是一次奇遇,我有个仇人和她为难,恰巧给我碰上。我曾和她联手对敌。”
侯昆呆了一呆,失声叫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人?”
檀羽冲莫名其妙,道:“你说得是哪一个人?”
侯昆说道:“在归云庄里打死哈必图的那个年轻人,冲哥儿,请你不要瞒我,是你干的吧?”
檀羽冲笑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不错,这件事情是我干的。”
侯昆道:“曾经和你联手对敌的那位姑娘,是不是复姓完颜?”
这一问来得更其突兀,檀羽冲怔了怔,说道:“复姓倒是复姓,不过她不是复姓完颜,而是复姓赫连。侯大叔,你因何这样问?”
侯昆道:“冲哥儿,我不知道你和这位姑娘交情深浅,但请你务必相信我的话。”
檀羽冲笑道:“你还没有说呢,怎知道我不能相信你。”侯昆道:“因为我说出来的事情,可能是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之外的。”
檀羽冲道:“我年纪虽小,碰到离奇古怪的事情却不算少。你说吧,我相信你。”
侯昆说了刚才所见所闻,檀羽冲虽然有点奇怪,却道:“想不到她有一个武功这么高强的哥哥,我还未知道呢。不过,此事虽属巧遇,但哥哥帮妹妹退敌,那也没有什么奇怪。”
侯昆道:“你知道她的哥哥是什么人吗?”
檀羽冲一怔,道:“哥哥就是哥哥,还能是什么人?”侯昆道:“他们不是亲兄妹。”
檀羽冲微有酸意,说道:“义兄妹也没什么奇怪。”
侯昆道:“他这义兄复姓完颜,双名定国。”
檀羽冲道:“完颜定国?”细想师父和他说过的一些武林后起之秀的名字,却似乎没有这个完颜定国。
侯昆道:“完颜定国这个名字或许你没听人说过,但他的父亲你一定知道的。”
檀羽冲道:“完颜定国的父亲是谁?”
侯昆道:“他的父亲就是大金国的皇叔,官封兵马大元帅兼御林军统领的济亲王完颜长之!”
檀羽冲这才大吃一惊,道:“如此说来,赫连清波姑娘这义兄的身份竟是小王爷了。”
侯昆道:“一点不错,他是如假包换的小王爷。你是知道的,我的旧主人完颜鉴将军是完颜王爷的侄儿,我曾经以完颜将军卫士的身份,到过王府,这位小王爷,我是曾经见过不只一次的。绝不会认错人的。”
侯昆继续说道:“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情,当今皇上最顾忌的两个人,一个是令祖檀老贝勒,一个是令师耶律王子。完颜王爷就正是奉了皇上的密令要捉拿这两个疑犯的人,而你和这两个疑犯都有极其密切的关系!”
檀羽冲道:“这件事情,我也早已知道了。”
侯昆道:“那你还不改变主意?”
檀羽冲道:“有件事情,我可还是百思莫得其解。”
侯昆道:“哪一件事?”
檀羽冲说道:“赫连姑娘因何与我联手对付哈必图?而且在此之前,她已经大闹归云庄了。”
檀羽冲又道:“我也不是想要和她结交,只是想把事情弄个清楚,她敢和我联手杀哈必图,此事你又如何看法?”
侯昆道:“哈必图和完颜王爷本来是面和心不和的。”当下把他偷听到的“小王爷”那番话对檀羽冲说了出来。
檀羽冲说道:“不过在赫连姑娘未见到小王爷之前,她是尚未知道完颜长之有这猜疑的吧?”
檀羽冲道:“如此说来,她敢于帮我杀哈必图,这就更加难能可贵了。”
侯昆叹口气道:“我知道赫连姑娘是你心目中的好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但我只是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我只是、只是——”
檀羽冲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的好。我也并不是不相信你的话,不过这些事情都是大出情理之外,我难免觉得有点奇怪。”
侯昆道:“不但你觉得奇怪,有些事情,我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言语之间,不知不觉眼睛中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好像心中还有余悸。
檀羽冲道:“你说是小王爷突然对昆布禅师下毒手的事?”
侯昆道:“是呀!他那手段的狠辣,真是令我毛骨耸然!”
檀羽冲心念一动,问道:“你可有亲眼看见他的死亡?”
侯昆道:“那时我躲在乱石丛中,连大气都不敢透,怎敢偷看?不过据小王爷说,昆布禅师是给他点中死穴的,我也亲耳听见了他的尸体被踢得滚下山坡去的声音,对啦!他的尸体料想就在附近,不会滚得太远的。咱们去找寻他的尸体,不就可以证实了?”
不料他带檀羽冲去找昆布禅师的尸体,走到了山下,还没发现。
侯昆惊疑不定,说道:“难道是我听错了声音的方向?”这座山虽然并不是很高大,但若要遍搜四方,也不是容易的事。
檀羽冲道:“算了吧。即使找到了尸体,死人也不会说话。”
侯昆忽道:“还有一个半死半活的人。”
檀羽冲道:“你说的是班定山?”
侯昆道:“不错,他给小王爷的卫士一掌震断心脉,据说纵然不死,也要变成白痴。”
檀羽冲皱眉道:“这和死人又有什么分别?他变成白痴,记忆一定已经消失。虽是‘活口’,也问不出什么的。”
侯昆道:“冲哥儿,令师武功绝世,你已得了令师衣钵真传,不知可否用上乘内功,为他化开阻塞心脉的瘀血。”
这样,纵然不能令他恢复如初,也可令他恢复清醒,有如常人。
檀羽冲沉吟片刻,说道:“我的内功还未练到这样高的境界,姑且一试吧。”
侯昆走在前头领路,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脸上显出踌躇莫决的神气。
檀羽冲道:“侯大叔,你可是有甚为难之事?”
侯昆道:“据那卫士说,班定山要在十二个时辰后方始醒来,但却不知是否一如他的所料。”
檀羽冲恍然大悟,说道:“哦,你是怕他现已经醒来,假如不是那卫士所料业已变成白痴的话,就会认出了你。”
侯昆道:“不错,我和他虽然较好,但也不想给他知道。”
檀羽冲道:“归云庄说不定也还会有人来的。侯大叔,你已经帮了我不少忙了,你先走吧。”
侯昆道:“他是从这边滚下去的,我想我不会记错。冲哥儿,多谢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此去将隐姓埋名过这下半生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盼你能够听我忠言一句,最好别去京师,假如一定要去的话,也切莫沾惹那位赫连姑娘了!”
檀羽冲道:“好,我会把你的话时刻放在心上。”
侯昆走后,檀羽冲施展轻功,半个时辰之内,搜遍了山脚方圆数里之地,却并没见着班定山。“侯大叔该不会骗我吧?”
按说心脉被震断的人,是绝不能在几个时辰之内自己行走的。他对侯昆的话不觉半信半疑了。
“我妹妹在完颜夫人那里,即使不是为了查究清波的来历,我也应该把妹妹寻回来。”
檀羽冲心意已决,不理侯昆临别的警告,终于继续行程。
※版本出处:梁羽生家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