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虬髯汉子左手拿着拐杖,右手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似乎是双腿不良于行,必须依靠拐杖。但他拐杖一点地,便即跃前丈许,比起有上乘轻功的人,跑得还快许多,转瞬之间,已是来到风鸣玉的面前了。
这一瞬间,风鸣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由得突然呆了。
这个虬髯汉子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父亲。虽然一别十年,风从龙在经过一场大病之后,容貌都变了许多,但女儿总还是认得父亲的!
赵元化速兀等人本来是要来捉拿风从龙的,此际风从龙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们这一惊却是比风鸣玉更甚了。
西门羽心思转得最快,趁着风鸣玉蓦地一呆之际,软鞭一抖,缠着她的脚跟。心想要是能够抓着风从龙的女儿作为人质,那就不必害怕他了。
这霎那间,风鸣玉的“爹爹”二字,刚刚吐出口来。
一别十年,父女形容都改,女儿当然是比父亲变得更多!
十年前,风鸣玉才不过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如今则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风从龙正自觉得这个少女似曾相识,蓦地听到她叫“爹爹”,定睛一看,这才认出,可不正是自己醒里梦里都在想念的女儿!
这霎那间,他也不由得蓦地一呆了。
不过他是个惯经阵仗的人,反应得非常之快,陡地又是一声大喝,拐杖点地,登时就如飞将军从天而降,一刀劈向速兀。西门羽正要把风鸣玉曳倒,风从龙身形落地,右足一踏,踏着了他的软鞭。西门羽虎口震裂,连忙松手。
速兀一个沉肩缩肘,反手穿上来扭风从龙的小臂,这是他败中求胜的摔角绝招。风从龙一刀劈空,拐杖横扫。速兀一扳没有扳动,变招已来不及。噼啪一声,双腿一齐折断。风从龙快刀斜劈下去,登时把速兀的天灵盖劈为两半!快刀余势未衰,把缠着风鸣玉那条尚未解开的软鞭也削断了。
西门羽吓得连忙逃命,只见他的叔叔也正在跳出圈子,转身飞奔。不过他在跳出圈子之时,却反手一扬,口中叫道:“赵大人,我已尽了力了,请恕我失陪啦!”
风从龙杀了速兀的这刹那,背脊忽地感觉一麻。
风从龙是个武学的大行家,情知中了喂毒的暗器,但一来急于报仇,无暇疗伤;二来仗着内功深湛,明知暗器有毒,却也不以为意。
“玉儿,待爹爹杀了仇人,回头咱们父女再叙。”风从龙一面说话,一面提着泛着血光的钢刀,抢上前去,截住了赵元化的去路!
风鸣玉此时方始定下心神,抬起头来,游目四顾,找寻师兄霍天云。
只见那座石台下面,躺着一个人,可不正是她的师兄是谁?
原来在最后那一刹那,霍天云已是支持不住,勉强架开赵元化劈来的一刀,却给西门化一脚踢翻了。他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只觉刀风飒然,好似从头顶削过,也不知是否受伤,就晕倒了。
幸亏西门化急于逃命,他的毒针也无暇在暗算风从龙之后,再用来射霍天云,霍天云这才侥幸保住了性命。
风鸣玉见他倒在地上,却不知他生死如何,大喜之后,登时变为大吃一惊。只好暂且不看父亲和赵元化的决斗,赶忙去把霍天云扶起来了。
速兀被杀,西门化叔侄又逃跑了。只剩下赵元化一个人,情知自己决计逃跑不了,反而没有那么惊慌了。
“他中了西门化喂毒的梅花针,我和他耗下去,料他不能支持太久。”赵元化心想。当下挽了一个刀花,立好门户,说道:“风大侠,一别十年有多,难得今日相逢,容我说几句话如何?”
风从龙冷笑道:“风某侥幸没有死在你的刀下,今日是来找你算账的,不是和你套交情的!我让你三刀,动手吧!”
赵元化道:“江湖规矩,纵然是解不开的死结,你在杀我之前,似乎也得听我说几句话。”原来江湖上之所以有这条规矩,乃是给那些自知不敌对方的人交待后事的。
风从龙本来不必和他讲什么江湖规矩,但却高兴看到仇人临死之前的恐惧。当下说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赵元化缓缓说道:“风大侠,你要找我报仇,那也怪不得你,不过我来找你,却是对你有利的!”
风从龙冷笑道:“你当我是三岁的小孩么?”
赵元化道:“当真不是骗你的。汪公公佩服你的绝世武功,这次是特地叫我来礼聘你的。他还说你纵然不肯帮他的忙,只要不再与他为难,他就可以给你功名富贵。这不胜于去投奔金刀寨主么?”
风从龙大怒道:“放你的屁,风某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岂能像你这样的狗奴才去向奸贼摇尾乞怜!”原来赵元化所说的“汪公公”乃是东厂的总管汪直。
赵元化苦笑道:“你不愿意,那就罢了。何必骂人?上次我与速兀联手来追捕你,不过是上命差遣,身不由己,就如同今次来请你的大驾也是奉命而为一样。你杀了速兀,总算亦已出了一口气了……”
他们说话之际,风鸣玉早已给霍天云推血过宫,使得霍天云醒过来了。她见师兄并没受伤,这才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
不过,霍天云虽没受伤,却是精疲力竭,一时间尚未能恢复过来。
他睁开眼睛,第一句就问道:“那几个奸贼呢?”
风鸣玉道:“你放心,我爹爹来了。他杀了速兀,赵元化这贼子谅也逃不出他的掌心。只可惜跑了西门化叔侄。”
霍天云微笑道:“你爹爹没有杀掉这一老一少奸贼,那是正好不过啊。西门化这老贼害得我好苦,你爹爹若是杀掉他,我就不能亲手报仇了。”
风鸣玉笑道:“这也说得是。西门羽几次三番欺侮我,我也想亲手杀他呢!咦,爹爹怎么还没动手?”
霍天云神智业已清醒,抽眼朝风从龙望去,忽地叫道:“不好!”
风鸣玉吃了一惊,连忙扶着他,说道:“你怎么啦?”她以为霍天云大叫“不好”,乃是由于受了什么内伤,自己刚才却没看出。
霍天云道:“你爹似乎是中了喂毒的暗器,赵元化这奸贼是在拖延时候!”原来他看出了风从龙面有黑气。
风鸣玉这才知道师兄所说的“不好”是说她的父亲,这一惊更甚,连忙叫道:“爹,你快动手呀!”
在霍天云高叫“不好”之时,风从龙不觉也是同时把眼朝他看去。看见女儿和霍天云这样亲密,不觉怔了一怔。
在这一怔之前,他刚刚说道:“好好的人不做,却做奸阉的奴才,你还想我饶恕你么?”
赵元化老奸巨滑,情知霍天云已是看破他的心思,就在霍天云正在说出来的时候,他趁着风从龙一怔之际,闪电出刀,朝着风从龙的后脑就劈下去。
风从龙忽觉脑后风生,拐杖一撑,身形倏地斜窜开去。
风鸣玉正在叫道:“爹爹,你还不快点动手?”“动手”二字刚刚吐出口中,风从龙已是扶着拐杖转了一个圈圈,迎着赵元化向他劈过来的那把明晃晃的钢刀了。可是他的手虽然动了,手中的宝刀可还没有举起来招架。只是冷冷的瞪着赵元化,哈哈一笑!
这一笑令得赵元化毛骨耸然,但也顾不了这许多了。一不做,二不休,唰唰两刀再劈下去,喝道:“你既不肯饶我,赵某只好与你拼个死活!”
赵元化身为东厂的副都尉,也曾以八八六十四路蟠龙刀驰名江湖,这拼命三刀,当真是狠辣异常,非同小可!从风鸣玉眼中看出来,只见刀光在爹爹身边穿来插去,也不知爹爹是否已给对方的钢刀劈着,不由得吓得失声惊呼。
陡听得风从龙霹雳似的一声大喝,喝道:“我已经让了你三招了,你跟速兀去吧!”
一片金铁交鸣之声,震得霍风二人耳鼓嗡嗡作响,顿时间只见刀光不见人影。
忽地一道银虹飞上半空,一条人影倒跃开去,另一个人却似一根木头似的“卜通”倒地!
只听得风从龙冷笑道:“你的蟠龙刀都未学得到家,就敢和我比刀!”风鸣玉听见是爹爹说话的声音,心里一宽,这才看得清楚,倒在地上的赵元化业已身首异处!
风鸣玉又喜又惊,跑上前去,说道:“恭喜爹爹,手刃仇人!”
风从龙扶着拐杖,脸上却是殊无喜悦之色,苦笑说道:“你爹爹老了,不行了哪!要是在十年之前的话,我焉能容他把蟠龙刀法使到一半!”
蟠龙刀法总共八八六十四路,原来他是在第三十二招杀了赵元化的。
风鸣玉笑道:“东厂的头号鹰爪,在江湖上好歹也算得是个厉害的脚色了。除开你让他三招,他的一套刀法尚未使到一半,你就把他杀掉了。爹爹,你还不满意么?”
风从龙苦笑道:“你不知道,当年我被他们穷追不舍,追了几天几夜,累得我又饥又渴,那天和你们母女分手之时,被他们追上,我险些死在赵元化刀下。这十年来我无日不想报仇,早已练成了专门克制蟠龙刀法的招数,我满拟在十招之内就可致他于死的,哪知还是要用了三十二招。”
风鸣玉瞿然省起,连忙问道:“爹爹,你是不是中了喂毒的暗器?”
风从龙道:“大概是中了一枚淬过毒的梅花针。不过小小的一枚梅花针,居然能令我多花二十二招的功夫,我可不信它有如此威力。恐怕还是我自己不行了。”
风鸣玉道:“爹爹,西门老贼的毒药暗器可不能小觑!”
风从龙似乎吃了一惊,说道:“什么?发暗器的人是谁?你再说一遍!”
风鸣玉道:“这老贼复姓西门,单名一个化字。爹爹,你听过这个名字么?”
风从龙面色微变,说道:“原来是西门化,他又重出江湖。这个人我知道,他的本领平常,喂毒的暗器却是足以和四川唐家齐名的。那就怪不得了。”
此时霍天云已是来到,说道:“风伯伯,小侄有天山雪莲泡制的碧灵丹,你先服一颗吧。”
风从龙看了女儿一眼,不向霍天云发问,却问女儿:“玉儿,他是何人?”
风鸣玉道:“他是我的霍师兄。”霍天云跟着自报姓名。
风从龙道:“你有天山雪莲制炼的灵丹,你是天山派霍大侠的弟子吧?”
霍天云道:“不错,我是家师门下最小的一个弟子。”
风从龙道:“玉儿,你称他师兄,你又怎么成了天山派的弟子了?”
风鸣玉道:“说来话长,爹爹,你先服了碧灵丹再说。”
风从龙道:“用不着碧灵丹。”当下盘膝坐在地上,过了片刻,只见他的头顶冒出热腾腾的白汽,脸色红若涂脂。
风鸣玉大喜过望,心里想道:“爹爹的内功造诣,原来是更胜从前了。西门化那么厉害的毒针,他不用解药,就能在这样短促的时间恢复如初。”
霍天云比她见多识广,见此形状,却是不禁有点担忧:“风大侠红光满面,面色好得出奇,似乎反而不是好的预兆。”不过他是从医理上推测,他的医学也不是有怎么高深的造诣,是以虽然有点不祥的预感,却也不敢肯定自己的推断无讹。“但愿我这只是杞人之忧。”霍天云心想。
此时风从龙那间石屋,上盖已是完全焚毁,石头是烧不着的,火光也渐渐熄灭了。
风从龙站了起来,说道:“咱们走吧。”
风鸣玉道:“到哪里去?”
风从龙道:“我在后山还有一个居处。是把一个现成的山洞整修作为住所的。”接着叹口气道:“这间石屋,我住了十年,倒真是有点舍不得呢。不过,也幸亏有这一把火,否则恐怕今日就见不着你了。”
风鸣玉道:“啊,原来爹爹一直就在此山?”
风从龙道:“不错,今日之事,亦已早就在我的意料之中。你知道我在这间屋子杀了十几个强盗之事么?”
风鸣玉道:“是不是平凉道上金水生和张火生那一伙,你杀了张火生和他的十七个手下?”
风从龙道:“我杀了这一伙强盗,料想他们的同党还会再来寻仇,我的病还没全好,因此在后山另找住处。以逸待劳,我在暗处,让他们在明处捣乱。看他们来的是什么人,我好相机而动。不过我却想不到今日来的并非盗党寻仇,而是我的十年前的大仇人送上门来让我雪恨。”
说话之间,到了风从龙所住的山洞。入口处很窄,里面倒是相当宽敞。
坐定之后,风鸣玉道:“爹爹,你刚才问我何以成为天山派的弟子,真正说来,我还不能算是天山派的弟子!不过——”
风从龙忽道:“这件事情,慢一点告诉我不迟。”
风鸣玉道:“爹爹,你想先知道什么事情?”
风从龙道:“玉儿,你见了我这许久了,为什么一直没有提起你妈?”
风鸣玉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说道:“不是我忘记了妈,我是不想刚刚见到爹爹,就使得爹爹伤心。”
风从龙面色惨白,说道:“你妈,她、她怎么啦?敢情是她、她已经——”
风鸣玉哽咽说道:“不错,她已经惨遭不幸了。”
风从龙双目圆睁,说道:“是谁害死她的,快告诉我!”
风鸣玉道:“她是和鞑子①力战而死的。但她亦已亲手报了仇了。那日围攻妈妈和师傅的鞑子,已经全都给她们杀掉,一个不留!爹爹,今天你又杀了这两个大仇人,妈妈在天之灵,当亦可以无憾了。”
这片刻间,风从龙本来就已显得苍老的脸上,更加颜容憔悴,好像忽然又老了十年,变成了一个衰颓的老人了。
风鸣玉心里难过之极,却还不能不劝慰父亲:“爹爹,人死不能复生。好在妈妈的仇亦已报了。爹爹,你保重身体要紧。”
风从龙一声长叹,说道:“十年前我和她诀别,只道是我的后事待她料理的,谁知她却先我而去。嗯,玉儿,刚才你说妈和你的师傅是同在一起遭受鞑子围攻的吗?你的师傅是谁?”
风鸣玉道:“我的师傅就是他的师娘。”说话之时面向着霍天云。
风从龙恍然大悟,说道:“原来你的师傅就是天山派掌门人霍天都的夫人,凌云凤凌女侠吗?”
风鸣玉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所以我才叫他师兄。唉,师傅的遭遇也很悲惨,说起来恐怕比妈妈还更不幸。”当下把母死、拜师、师亡、出道、找金刀寨主、与及师兄妹相逢等等情事,一一告诉父亲。最后说道:“妈妈和师傅的坟墓在我住的那个荒林里,爹爹,几时我带你去祭扫她们的坟墓。”
风从龙嘴角挂着一丝苦笑,许久许久都不说话。风鸣玉忍不住问道:“爹爹,你在想些什么?”
风从龙抬起眼来,这才缓缓说道:“这十年来,我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们母女,但盼老天爷保佑,在我有生之日,夫妻父女还可团圆。想不到如今只是见到了你,见不到你妈了。当然,我是很想到你妈的坟前,向她一诉思念之苦的,但只怕我是不能去了。”
风鸣玉吃了一惊,问道:“为什么?”
风从龙道:“世事变化往往出人意料之外,我怎么知道将来的事情?”
这话说了等于不说,风鸣玉不觉起了一点疑心,说道:“爹爹,你的身体尚未康复,恐怕走不了这么远的路吗?那也不要紧,我在这里陪你几年,待你完全好了,咱们父女再一同去。”
风从龙笑道:“你愿意陪我,我也不忍躭误你的青春。你在荒林里已经过了十年了,还能让你过这样的日子吗?”
风鸣玉道:“和爹爹一起,我是只有快乐,不会觉得苦的。”
风从龙道:“你的孝心,很是令我感动。不过,说到几年之后的事情,那未免太远了。玉儿,咱们暂且不谈此事。目前我就有另外一桩事情,要你替我办的。”
风鸣玉道:“爹爹但请吩咐。”
风从龙道:“你还记得十年前我和你们母女分手之时,你妈本来怎样也不愿意离开我的吗?后来我责成她两件事情,第一是要她保护你,第二是要她替我了结一个未了的心愿,她才无可奈何,带了你走的?”
风鸣玉道:“爹爹,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但爹爹你说的话,我都牢记在心,就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
风从龙道:“你妈力战而死,但她把你交给你的师傅,亦已是尽了保护你的责任了。但我的心愿,她可未能替我完成。所以如今我就唯有指望你了。”
风鸣玉不觉又起一重疑心:“爹爹当年是自份必死,这才嘱托妈妈的。如今他活在人间,为何还要我替他完成心愿?”
不过她虽然心有所疑,却也很想知道父亲要她完成的是什么心愿。于是说道:“爹爹,你告诉我吧,女儿自当尽力去做。”
风从龙缓缓说道:“你妈有将咱家的家史告诉你吗?”②
风鸣玉道:“说了。她说咱们风家有一位祖先,是娶蒙古的公主为妻的。”
风从龙道:“不错,这位先祖就是在宋代有‘风云雷电’之称的四侠中的天扬公。那么,你也应知道咱们的家训了?”
风鸣玉道:“咱们应当抵抗鞑子的入侵,但和蒙古人中的老百姓却是应当世代和好。老百姓不能称为鞑子。”
风从龙道:“这道理你想通了么?”
风鸣玉道:“起初想不通,后来慢慢就想通了。蒙古人和汉人一样,都是有好人也有坏人的。老百姓若非受坏人欺骗,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好人,爹爹,对吗?”
风从龙微笑道:“对的,玉儿,你说得很好。更进一步来说,天下老百姓都是一家。”
风鸣玉瞿然一省,说道:“爹爹,你让我猜一猜,你的心愿敢情就是想要致力于汉蒙两族之间的友好?”
风从龙笑道:“你猜得一点不错,如今可以说到正题了。我先告诉你一个故事。
“咱家那位本来是蒙古公主的祖婆,汉名云中燕,她和一对蒙古的猎人夫妻是好朋友。那个猎人名叫阿盖,也是当时蒙古一个著名的勇士。
“公主嫁给了咱们的天扬公,和她的好朋友分开了。但虽然身处两地,大家都有同样的志愿,要为汉蒙友好尽一点力。亦即说这位蒙古猎人的家训和咱们风家是一样的。
“十八年前,正是在你出生那年,我到蒙古游历,结识了一位少年蒙古朋友,这位朋友正是阿盖的后代,他名叫阿璞,他的家也早已不以打猎为生,他的父亲已经做到瓦剌的‘万夫长’(统领一万名士卒的将军)了。
“他家虽然业已富贵,祖训还是没有忘记的。那时瓦剌的可汗想要继承成吉思汗的雄图,开始计划侵犯中国了。阿璞的父亲很不同意,但他只是个不大不小的将军,无法扭转可汗的意志。”
风鸣玉道:“后来怎样?”
风从龙道:“我与他志趣相投,结拜为异姓兄弟。分手之时,我答应他两件事情,第一件我会再来蒙古,传他武功。咱们家传的武功,本来有一半是那位蒙古公主留下来的,过了二百年让她这派武功归还本土,也是武林佳话。第二件是替他设法和金刀寨主取得联络。他也答应我尽他之力,阻挠他们的大汗南侵。第一步是联络本国的志士,反对暴君。待到时机成熟,便即起事。他之所以要联络金刀寨主,为的也就是在于得到外援。
“可惜我回国之后,一直有事羁身,未能实现我的诺言再去蒙古。那年我和你们母女投奔金刀寨主,本来就是计划在帮助金刀寨主巩固他的山寨之后,由我自告奋勇,作为金刀寨主的使者,到蒙古去和他联络的。哪知途中遭遇不测之祸,我虽然侥幸逃得性命,这十年却变成了废人。不能不失信于他了。”
风鸣玉想起前事,恍然大悟,说道:“怪不得那天脱险之后,妈妈便即把风家的家训告诉我。爹爹,你那天要妈妈替你办一件大事,敢情就是由她替你到蒙古去赴阿盖之约么?”
风从龙叹了口气,说道:“我以为死的一定是我,哪知却是她先我而去。要办这件事情,如今只有由你替代我了。”
风鸣玉道:“爹爹,你的功力已经恢复,说不定不久就会好起来的,那时我和你一起去。”
风从龙道:“你想得很美,但可惜我这病恐怕是、恐怕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了。以前我不敢指望咱们父女还有团圆之日,我自己不能去,只好认命。如今见到了你,这件事我是不想拖延了。”他本来是要说“我这病恐怕是不能好的”,为了不忍女儿伤心,语气改得缓和许多。
风鸣玉一想这件事确是重要,便道:“爹爹,我答应你。可是咱们风家的武功,我可是一点不懂呢。”
风从龙笑道:“傻丫头,我当然会教给你。你有凌女侠传给你的武学基础,相信很快就能学成的。”
说至此处,风从龙想起一事,问道:“玉儿,你还没有告诉我呢,你见到了金刀寨主周伯伯没有?”原来风鸣玉由于要讲的事情太多,刚才只讲到去找金刀寨主,巧遇师兄。后事如何,却未来得及细说。
风鸣玉道:“我只见到了周伯伯的女儿剑琴姐姐。爹爹,你要知道周伯伯的情形,可以问霍师兄。他曾在周伯伯的山寨住过许多天。”
霍天云道:“金刀寨主虽然年过五旬,但老当益壮,仍是十分英雄了得。我初到他的山寨那晚,由于他那里刚闹奸细,生了误会,我还和他交过手呢。要不是他看出我的家数,我一定会伤在他的刀下。”
风从龙得知故人无恙,大为欣慰,说道:“但愿他身壮力健,得享高龄。只可惜我恐怕是无缘与他重晤了。”
风鸣玉撅起小嘴儿道:“爹爹,我不许你讲不吉利的说话。纵然你一时不能去找周伯伯,周伯伯也会抽空来看你的。他已经知道你在这里了。”
风从龙道:“怪不得你们知道跑到这里找我。”
风鸣玉道:“不错,正是周伯伯把你的消息告诉霍师兄,霍师兄自告奋勇来找你的。”
风从龙听得“自告奋勇”四字,不觉怔了一怔,心里想道:“他和玉儿是师兄妹,陪伴她来找我,这是理所应当的呀。”
风鸣玉知道父亲心意,笑道:“当时我虽然见过霍师兄两次,却还未知道他是我的师兄。他更根本不知道有我这个师妹。”当下才把后半段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父亲。
风从龙大为感动,说道:“你为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如此尽心尽力,真是难得。我一生不肯轻易受人恩惠,这次却是不能不领你的情,愧无以报了。”
霍天云忙道:“老伯请莫说这样的话,折杀小侄了。老伯是家师敬重的人,小侄慕名已久。即使毫无渊源,也不能说是外人的。”
风从龙叹道:“你的剑法在晚我一辈的人物之中,大概是没有谁比得上你了。剑术精妙,犹在其次,最难的是你这份侠义心肠。”
霍天云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岔开话题,问道:“不知老伯还想知道一些什么关于金刀寨主的事?”
风从龙道:“我正想问你一件事情。”
霍天云道:“老伯请说。”
风从龙道:“金刀寨主曾否与你提过他有蒙古朋友?因为我想知道阿璞有没有自己进行和他联络?”
霍天云道:“没有提过。”跟着说道:“如此大事,假如有的话,我想金刀寨主大概是会告诉我的。”
风鸣玉笑道:“爹爹,你不知道,周伯伯对待我这位霍师兄,可是当真像——,当真像对待自己人一样呢!”
她本来是想说出霍天云和周剑琴的事情,说是金刀寨主对待他好像是半个儿子一样的,最后那半句话刚要吐出来的时候,霍天云向她瞪了一眼,她一想师兄和父亲今日方才相识,也就不好意思在父亲的面前再开师兄的玩笑了。是以临时改口,把“半个儿子”改成了“自己人”。
风从龙心中有事,可没注意霍天云的眼色,听了女儿的话,不觉笑道:“傻丫头,金刀寨主对待侠义道中人物,当然是像自己人一样。何况你的师公还和他是老朋友呢。他是应当把你的霍师兄当作子侄的。假如你见到了周伯伯,我想他也会把你当作女儿。”
风鸣玉笑道:“不是‘当作’,他已经是我的义父了。我刚刚告诉你的,你就忘记了么?我和周姐姐是结拜的异姓姐妹呢。”
风从龙道:“我没忘记。我正在庆幸:你有了一位这样好的义父,我可以放心了。”
接着说道:“如此说来,既然他和阿璞尚未接上头,你就更应该加紧替我办这件事了。”
风鸣玉道:“你和阿璞之约,是十八年前的事。不知他现在如何,会不会变了呢?”
风从龙道:“也许他已经子继父业,做到了瓦剌的将军了。但我相信他没改初衷,还是以前的抱负的。他要是做到将军,那更有利。”
风鸣玉道:“好,那我可要加紧练咱们家传的武功了。”
风从龙道:“不错,从明天开始,我就先传你风家的快刀刀法!”
第二天一早,风鸣玉就跟父亲开始练武了。
偷看别派练武,乃是武林禁忌之一。霍天云本来要避开的,风从龙笑道:“我是最反对门户之见的,武学上彼此切磋,方能进益。何况你和玉儿本来是师兄妹呢?倘若拘泥俗例,反而是见外了。”
树林中有一块草地,正好做练武场。风鸣玉道:“爹爹,我一向使剑,也能练快刀么?”
风从龙道:“你把凌女侠教给你的蹑云剑法,先练一趟给我看。”
女儿练完之后,风从龙似乎有点喜出望外的模样,说道:“我久闻凌女侠的蹑云剑法以轻灵飘忽见长,如今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据说这路剑法,最适宜女子学的。但我看你的剑法之中,却有须眉的刚气,虽然并不违背剑理,先后的剑势却并不和谐,那是什么缘故?”
风鸣玉笑道:“爹爹你的目光真是锐利,连我自己也未察觉的,你也看出来了。大概是因为我接连三天看了霍师兄使用天山剑法,不知不觉受了影响吧?”
风从龙道:“这一变变得很好,要是能够将两种剑法揉合得无迹象可寻,那就更好了。所以我常说囿于门户之见,把本派武功当作宝贝,秘不示人,乃是阻碍武学发扬的大害。”
风鸣玉道:“爹爹,你看了我的剑法,我可以用剑来练快刀么?”
风从龙笑道:“非但可以,而且可以事半功倍!”
接着向女儿解释道:“武学有云:刀走白,剑走黑。刀主刚,剑主柔,长于剑法的人,改练刀法,想练到上乘境界本来是比完全不会剑法的人更难的。但练咱们风家的快刀却是例外。
“咱们先祖天扬公本来是使剑的,那位公主祖婆也是使剑的。天扬公的剑法是一位武林怪杰所授,和别家剑法不同,剑法不以轻柔而以刚猛见长。那位公主祖婆的剑法却是极阴柔之致。后来天扬公把两种剑法熔于一炉,创立了被人称为武林一绝的风家快刀!”
风鸣玉道:“如此说来,咱们风家的快刀乃是兼有刀剑之长的了?”
风从龙笑道:“不仅如此,它本来就是从剑法中变化出来的,所以才能在刀法的雄浑之中而又不失剑法的轻灵。”说至此处,忽地问女儿道:“你知道咱们天扬公所娶的那位蒙古公主,为什么汉名叫云中燕吗?”
风鸣玉道:“听说她的剑法和轻功都是当时的一绝。汉名云中燕,大概是赞她身轻如燕的意思吧?”
风从龙道:“对了。你练的蹑云剑法本来是以轻灵飘忽见长的,所以我敢担保你练咱们家传的快刀必将事半功倍,就是这个道理。”
风鸣玉大为欢喜,说道:“但愿如爹爹所言。”
风从龙忽道:“你的蹑云剑法根基甚为扎实,算是练得很不错了。但我有一事未明,何以你在需要跳跃起来出剑的时候,却总是不够轻灵翔动?要是碰到高手敌人,些微的破绽,也会给敌人乘虚而入的。”
风鸣玉黯然说道:“我师傅半身不遂,在那十年当中,她只能口授,不能亲自做给我看的。”
风从龙道:“啊,原来如此,好,咱们开始练吧。我和你拆招,把你的剑给我。”
风鸣玉道:“爹爹,你的身体——”
风从龙笑道:“我早已没事了,你无须替我担心。”接过女儿手中长剑,立即便以剑当刀,使出了一招风家快刀的起手式。
这一天练了七招,每一招都是风从龙先行示范之后,再给女儿喂招。七招之中有两招是需要纵跃的,风从龙一手拿着拐杖借力,也照样纵跃,比女儿跳得还高。
教完最后一招,风鸣玉发觉父亲额角沁出汗珠,脸色也似乎有点不大对。
风鸣玉吃了一惊,说道:“爹爹,你不该如此用力的。明天还是改用口授吧。”
风从龙笑道:“我虽然双腿不灵,但还不是半身不遂,你怕什么?练武还能不流汗么?你不必大惊小怪。只要你用心的学,我出多一点气力,那也是值得的。好了,今天就练到这里,明儿再练。”
风鸣玉挂虑父亲,一晚没有好睡。第二天到了那个“练武场”,风从龙看她一眼,皱着眉头说道:“你的精神好像比昨天差了许多,怎样搞的?”
风鸣玉一看父亲的面色,隐泛红光,却是比昨天好了许多。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讷讷说道:“真的吗,我倒不觉怎么?”
风从龙带笑责备她道:“你这傻孩子一定是为我担忧,昨晚没睡好觉,是么?”
风鸣玉无法隐瞒,只好点了点头。
风从龙正容说道:“我要你早日练成咱们风家的武功,越快越好。你却不珍惜自己的身子,当真令我伤心。从今天起,我要你专心一志练武,什么旁的事情,都不许你管。你要是愿意做个孝顺的女儿,就该听爹的话!”
风鸣玉吓得低下了头,连忙说道:“爹爹教训得对,女儿知错了。”
这天她一共学了十招,比昨天多了三招。风从龙也仍是像昨天一样,亲自给她喂招。练了整整一天,风从龙倒是神色如常,没像昨天那样显得疲劳。风鸣玉暗暗欢喜,只道爹爹的身体正在日益康复之中。
霍天都却是有点疑虑,他的武学造诣比风鸣玉高明得多,昨天已是看得出风从龙有点内力难以为继的迹象,为什么今天又突然好起来呢?风从龙的脸色虽然红润,也似乎有点不大正常的样子。
“难道风大侠练的是一种特异的内功,非我所知的么?”他不愿意无端说些煞风景的话,引起风鸣玉的担忧,以至影响她的练武,只好把这疑虑藏在心底,不敢向她吐露。
如是者接连八天,风从龙都是一大清早便督促女儿练武,亲自和她拆招。果如他的所言,风鸣玉练家传的刀法,真是事半功倍,短短八天功夫,已是差不多全部学成了。
风从龙的脸色,也是一天比一天透露红光,竟然好像返老还童的模样。霍天云粗通医理,心里很是怀疑这是虚火上升的征兆。他突然想起“回光返照”这四个字,不觉打了一个寒颤。但他还是不敢和风鸣玉说,怕她功亏一篑。
第十天早晨,风鸣玉如常的一早起来,到那块草坪,跟爹爹练武。
风从龙的心情好像甚为愉快,一下场就和女儿说道:“今天就只剩下最后三招了,这最后三招,也最难练,你要用心苦学,但盼你能够在今天之内练得成功,咱们风家的刀法这就有了传人,我也可以对得起风家的列祖列宗了。”
风鸣玉听了这话,不觉一怔,说道:“爹爹,我会用心跟你学的,不过就是今天练不成功,也还有明天呀,爹爹何必说得这样严重?”
风从龙微笑道:“我知道还有明天,不过我是恐怕等不及了。”
风鸣玉吃了一惊,说道:“爹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爹爹的身体——”
风从龙哈哈一笑,截断她的话道:“你别误会,我的身子硬朗得很,我只是太过心急,希望你早日练成。”
上午练了两招,一招是“见龙在田”,一招是“飞龙在天”。“见龙在田”变化繁复,一招之中包含有好几路刀法的精华,不过用不着飞身跃起,而是注重下盘的功夫。变化虽然繁复,风鸣玉用了一个时辰的功夫,也练得纯熟自如了。
第二招“飞龙在天”可是要跳高向敌人劈下的了,这一招似简实繁,所用的轻功身法更为巧妙,风鸣玉练了两个时辰,方才纯熟。
她本来担心爹爹跟她拆这招“飞龙在天”,身体恐怕受不住的。好在却没有什么意外发生。风从龙练了几次给她看,又给她“喂招”,仍然面不改色,额角也没沁出汗珠。
风从龙出来的时候,早已准备了干粮,不许女儿回家休息,吃过干粮,下午继续再练。
“这是最后一招,名为云龙三现,最为难练。你先看我的。”风从龙说道。
“云龙三现”不但要跳起来,而且要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在脚尖站地之前,连劈三刀方才合格。这三刀一气呵成,劈的却是三个不同的方位,尤其难练。
风从龙做了两次,可是有一点儿气喘了。
风鸣玉道:“爹爹,你不用给我喂招,我自己会练了。”
可是风鸣玉接连练了七八次,风从龙都不满意。
风从龙忽地拔出宝刀,说道:“我和你拆招,这次你可要留神,瞧清楚了!”
他好像怕女儿拦阻似的,说到一个“瞧”字,已是抛开拐杖,身形平地拔起,使出了那最后一招——“云龙三现”。
过去无数次的拆招,他都是拿着拐杖,借拐杖之力跳起来的,这次是他第一次抛开拐杖,施展轻功,这霎那间,不但霍天云固然是大吃一惊,风鸣玉也是不觉呆了。
只见他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银光疾闪,在左、右、中三个方向已是劈了三刀,出刀奇快,但这一招三式,却是利落干净,看得十分清楚,姿势更是美妙之极!
他劈出的第三刀,拿捏时候,不差毫黍,刚好劈到女儿头上。刀锋离她顶门不过五寸。
“还不快使‘见龙在田’!”风从龙喝道。
风鸣玉瞿然一省,连忙立好门户,长剑横挡,以剑代刀,使出了风家这一绝招,化解另一绝招。在风家刀法之中,“云龙三现”最为轻灵翔动,“见龙在田”最为沉稳坚实,也只有使这一招“见龙在田”才能勉强化解“云龙三现”的凌厉攻势。
风鸣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只听得“当”的一声,风从龙的宝刀竟然脱手飞出。幸亏风鸣玉收刀得快,这才没有误伤父亲。
他们父女拆招,本来是点到即止的,风鸣玉所用的气力当然不会很大,而且父亲的功力远胜女儿,倘若有可能“误伤”的话,只有父亲误伤女儿,绝不会是女儿失手伤了父亲。故此风鸣玉根本料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当然,以风从龙的武学造诣早已到了收发随心之境,他也绝对不会误伤女儿的。
但是这种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风从龙的宝刀竟然脱手飞去!
虽然女儿并没误伤父亲,但父亲还是受伤了。
紧接着宝刀脱手之后,风从龙一跤摔了下来。他是自己跌伤的。
风鸣玉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跑上去把父亲扶起来,嚷道:“女儿该死!爹爹,你、你怎啦?”
风从龙给女儿扶了起来,却推开她的手,说道:“只不过擦损一点油皮,别这么大惊小怪。再练,再练!”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但风鸣玉可看得出来,绝对不是只擦损一点油皮这样简单。
风从龙本来是满面红光的,如今却罩上了一层灰暗的颜色,好像突然变得衰老不堪了。
“爹爹,请你不要瞒我,为什么你的气力突然如此不济,是不是病复发了。有病就该马上调治。”风鸣玉说道。
风从龙苦笑道:“或许是我刚才不该抛开拐杖的,但虽然摔了一跤,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再练一次给我看吧。”
风鸣玉道:“不,你应该马上休息,不能再练了!”
风鸣玉说什么也不肯练,风从龙只好依他,让女儿扶着他一跛一拐的回去。他虽然极力忍住,装着没事的样子,可是额头上的汗珠还是一颗颗的滴下来。
回到那个山洞,风鸣玉说道:“爹爹,你以往吃的是什么药,还有没有?霍师兄还有碧灵丹,不知合不合用?”
风从龙道:“我不用服药的,碧灵丹是解毒的药,对我也没有用的,你弄饭去给霍师兄吃吧。别在这里扰乱我的心神了。我要静坐运功。”
风鸣玉曾见过父亲中了西门化的毒针之后,自行运功,不久便能恢复如初的,只道爹爹真有把握自行疗治,本来想在病榻之旁服侍父亲的,也不敢了。
她去弄饭,把霍天云拉了出来,悄悄问道:“师兄,你看爹爹伤势如何?”
霍天云道:“我不知道,看来是比那天严重一些。但愿他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以他深厚的内功,或许是会好起来的。”
“师兄,今天晚上,你可要多留神我的爹爹。”风鸣玉听得师兄这么说,更担心了。
霍天云道:“你放心,我会的了。”他已察觉不妙,可还不敢把真相告诉师妹。
父亲不许她在旁服侍,风鸣玉只好一早睡觉。不过她是一晚睁开眼睛,唯恐真个睡着的。
她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约莫三更时分,正当她辗转反侧,不能入寐之际,忽听得霍天云急促的声音叫道:“师妹,快来!”
这个山洞在她和霍天云来了之后,临时布置成两间房间,当中是用风从龙自制的一个竹屏风隔开的。
风鸣玉和衣而卧,登时一跃而起,推倒屏风,过来看她的父亲。
只见黯淡的油灯之下,风从龙面如金纸,气若游丝,触体如冰。霍天云正在把一颗小还丹纳入他的口中。
风从龙苦笑道:“大概我是不行了,何苦还糟蹋你一颗灵丹!”
风鸣玉泪涌如泉,扑上前去抱着父亲,叫道:“爹爹,你莫乱说,你不会死的,我不许你死!”
风从龙给霍天云强迫他服下一颗小还丹,精神又似乎好转一些,睁开眼睛说道:“傻丫头,死生有命,哪能由人作主?我现在还没死呢,你听我说!”
风鸣玉抱着侥幸的心情,只盼爹爹能够安心养病,说道:“爹爹,你有什么吩咐?”
风从龙道:“今天正是三月十五吧。”风鸣玉道:“不错。”风从龙道:“外面没有下雨吧?”
风鸣玉颇为纳罕,不解爹爹为什么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答道:“没有。”
风从龙道:“那么今晚的月色一定很好,你扶我到外面去。”
风鸣玉道:“爹爹,你刚服了小还丹,歇一歇吧。你的病好了,喜欢什么时候赏月我都陪你。”
风从龙道:“不,我现在就要你扶我出去。或许这是你最后替我做的一件事情了,你要听我的话。”
风鸣玉道:“爹爹,你再说不吉利的话,我可不理你了。”
风从龙道:“好,不说就不说。拿拐杖给我。”
风鸣玉见父亲坚持,无可奈何,只好扶他出去。
雪山上空,银河皎洁,月亮又大又圆。风从龙叹口气道:“我记得十年前和你们母女分手的那天晚上,好像也是农历十五的月圆之夜。”忽地回过头来,说道:“玉儿,你再练一次云龙三现给我看看!”
风鸣玉这才知道爹爹并非出来观赏月色,而是要她练武。当真是始料之所不及。
她吃了一惊,说道:“什么,爹爹,你还要我练这一招?这都是女儿不好,练这一招没有成功,惹得爹爹操心。不过,爹爹保重身体要紧,这一招、这一招——”
风从龙面色一端,接下去说道:“不错,我就是要在我有生之日,亲眼看见你练成这最后的一招绝招!否则,我——”
他最后一句想说的是“否则我死了也不能瞑目。”风鸣玉也知道父亲想说的是什么,深恐他说出这句不吉利的说话,于是说道:“既然爹爹为了此事操心,女儿就练给爹爹看吧。”
她想起了“安心是药”这句老话,只盼爹爹心里喜欢,说不定就可以不药可癒。于是真的全心全意要练好这一招了。
第一次第二次仍未成功,风从龙给她指出几点破绽。
第三次练成功了。她见风从龙没有说话,只道爹爹尚未满意。
忽听得风从龙哈哈笑了起来,但笑声却越来越是不对。
风鸣玉大吃一惊,赶忙跑到父亲身边,叫道:“爹爹,你怎么啦?”一握父亲的手,只觉冰冻得骇人。
风从龙笑道:“很好,很好。风家的刀法你都练成了,你可以替我传给那位蒙古朋友,我也可以放心去了!”笑声渐渐微弱下去。风鸣玉虽然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肯相信父亲就会舍她而去,可惜事实不能改变,她也看得出来,父亲已是好像就快熄灭的烛光了。
风鸣玉吓得六神无主,只知定了眼神望她师兄,希望霍天云能够为她出个主意。
霍天云一掌按在风从龙背心,以本身真力助他苟延残喘。风从龙涩声说道:“玉儿,原谅爹爹骗你,爹爹其实是风中之烛,早该熄灭的了。只为了咱们风家的武学不至失传,我才为你多活了这几天。你别伤心,人谁无死,我在临终之前,能够父女重逢,老天爷已是特别垂怜我了。”
风鸣玉听得这话,登时呆了。咬着嘴唇,想哭也哭不出来,只是举拳猛击自己的胸口。她是自己怪责自己,“早知爹爹如此用心,我宁愿挨他打骂,也不该让他教我练武的。”
霍天云连忙拉着她的手,说道:“师妹,冷静一些,你的爹爹还有话要和你说呢。”
风从龙咳了两声,说道:“玉儿,别这样。这完全不关你的事。我的病本来就未曾好过的。十年前,我不仅受了重伤,而且中了喂毒的暗箭。只是仗着自己懂得的一点以内功克毒的法门,每天苦苦练功六个时辰,方能和病魔相抗,多活这十年的。半年前我激于义愤,杀了张火生那伙强盗,事后我已经知道不妙的了。”
原来在他碰上张火生强抢民女那天,正是他运功自疗到了关键的时刻,要是能够顺利打通奇经八脉,便将大有转机,甚至可以免于残废。在这关键的时刻,最忌为外界的事物扰乱心神,更不用说和别人动手了。
他杀了张火生等十八名强盗之后,救人是成功了,但与病魔相抗却是适得其反、功败垂成了。要是从此放弃练武,静养保身,什么事都不做的话,或许还可多活几年,但为了防备强盗的同党寻仇,他又不能不更用霸道的方法练功。这样一来,就等于是饮鸩止渴。在他碰上女儿之前,他已经知道自己是顶多不过能够再活一年了。
那晚他为了亲手报仇,一个照面击毙速兀,三十二招杀了赵元化,看似轻描淡写,其实已是元气大伤。更加上西门化的毒针,令他伤上加伤。这十天来,他是强榨自己的精力,用一种不惜耗损自己真气的法子来支持自己的。
他说到一半,已经是无力说下去了。他榨出最后一点精力,歇了一歇,苦笑说道:“我只能长话短说了。玉儿,我能够见到你已是心满意足,如今就只剩下一桩心事了……”
说至此处,风从龙力竭声嘶,看来已是油尽灯枯之象。
风鸣玉刚刚练完那招“云龙三现”,本是满身大汗的,此际忽地好像跌在冰窟里,只觉一股寒意直透心头。
霍天云在她耳边悄悄说道:“这不是哭的时候,你赶快问你爹爹……”话未说完,忙再又给风从龙推血过宫。
“爹爹,你有什么未了的心事,请即吩咐女儿,女儿一定给你做到。”风鸣玉忍住眼泪,说道。
风从龙强运口气,睁开眼睛,微笑说道:“天云贤侄,我求你一件事情。”
霍天云不觉一怔,他只道风从龙的“心事”当然是嘱咐女儿的,却不料风从龙忽然说是求他。
“风伯伯尽管吩咐。小侄做得到的一定做,做不到的也要尽力做。”霍天云说道。
风从龙不在哪里来的气力,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拉着霍天云,忽然把他们的手拢在一起,点头示意。风鸣玉与霍天云在这霎那,虽然都是禁不住心头一跳,但却不能不顺从他的意思,两只手握在一起。
风从龙微笑道:“天云,我把女儿交给你了,你答应我,今后要好好待她。她不懂事,你也要替我教她。”
霍天云吃了一惊,叫道:“老伯……”
风从龙双眼一睁,说道:“什么,你还叫我伯伯?你嫌弃我的女儿吗?”
霍天云道:“不、不,我、我不是,——”话犹未了,风从龙已是急不及待的说道:“那你应该叫我什么?”
面对着一个即将断气的自己敬佩的前辈英雄,霍天云焉能令他伤心?没有余暇给他解释,甚至也没有余暇容他多想了。他只好跪了下来,磕了个响头,叫声“爹爹!”
风鸣玉一片茫然,好像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情,跟在他的后面也跪下去。
风从龙灰白的脸上绽出笑容,说道:“我很惭愧,离开玉儿十年多,未得稍尽为人之父的责任,如今我替她找了个好女婿,我可以安心去了。嗯,我知道你们也是彼此相爱的,但愿你们能够始终如一,白头偕老。我去了之后,你们把我的骨灰与玉儿的母亲合葬。”
一代大侠,就在他心目中的佳女佳婿之前阖上眼睛,脸上还挂着笑容。看来他倒是“去”得毫无遗憾的。
风鸣玉好像呆了一样,抱着父亲的遗体,依然跪在地上。谁也不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
霍天云忍不住叫道:“师妹,醒醒!死者已矣,未了之事,还得咱们替他办呢!”
风鸣玉一派茫然神气,自言自语道:“他的未了之事,他的未了之事……啊,对了,爹爹的心愿,我要替他做到。我不能哭,我不能哭!”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可是她咬着嘴唇,那神态可比号啕大哭还更叫人难受。
她想起的是爹爹要她致力于汉蒙友好的心愿,不过她自言自语,语音含糊,霍天云正是怀有心病,却以为她说的是她爹爹最后交代的那个“心愿”。
霍天云尴尬极了,但他知道风鸣玉此时哀伤之极,别的话决听不进去。这也不是自己向她表明心迹的时候。
“父女刚刚相会,不料便成永诀。也难怪师妹如此伤心。何况她爹爹临终的遗嘱,也一定会叫她感到为难。”霍天云心想。他实在害怕太多的悲痛会损伤师妹的身体,急得叫起来道:“你哭吧,哭吧,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吧!”
风鸣玉呆了好一会,嘴里喃喃自语:“我不哭,我不哭!十年前爹爹已经和我说过的了,风家的女儿是不哭的!”说着,说着,忽地号啕大哭起来。这一哭就晕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只见霍天云正在她的床前服侍,阳光射进窑洞,是第二天的中午时分了。
风鸣玉神智清醒许多,说道:“对不起,敢情我是昨晚累你一晚没好睡了。”
霍天云低声道:“我照顾你是应该的。我只盼你稍稍节哀,别伤了自己的身子。”话出了口,忽地觉得有点不妥,不由得面上一红。他是想起了风从龙临终时把女儿交付与他,要他好好照顾她那一句话。
风鸣玉道:“我没什么,你别担心。你说得对,料理爹爹的后事要紧。”
幸亏她昨晚一场大哭,把忧郁发泄出来,这才不至于病倒。不过接连几天,仍是免不了精神恍惚,像大病了一场似的。
第二天她把父亲遗体火化,找了一个空着的酒坛装盛骨灰。可是她还不能离开这个窑洞,又再过了三天,精神和体力方始渐渐恢复正常。
在这几天当中,霍天云和风鸣玉两人好像忽然生疏了许多,整天相对,也不知找些什么话来说的好。
第五天,霍天云实在忍不住了,他看风鸣玉的精神似乎不像前几天那样恍恍惚惚了,便找个机会和她说道:“师妹,你好了点吗?”
风鸣玉道:“好得多了。明天咱们就离开这里吧。”
霍天云讷讷说道:“师妹,有一件事情,我、我……”
风鸣玉诧道:“什么事情,你说呀!”
霍天云道:“这件事情,这件事情,在我们离开此地之前,我想和你说个清楚,免得大家心里有所不安。”
风鸣玉道:“究竟是什么事情,你说得这样严重?”
霍天云道:“师妹,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风鸣玉眉头一皱,说道:“你待我这样好,我的爹爹虽然死了,他也是感激你的。我怎会不喜欢你呢?”
她是一片纯真,心里想的什么就说什么。但她这么一说,倒教霍天云有点迷糊了。不知她是不懂自己所说的“喜欢”二字的真意,还是“莫非她是真的喜欢我,愿意听她父亲临终的说话嫁给我呢?若然真是这样,我倒不好意思毁约了。”
他想了一想,小声说道:“师妹,我知道你不讨厌我,但我不是这个意思。……”
风鸣玉道:“师兄,你今天说话怎的这样婆婆妈妈?你知道我很笨,你的意思,你要说出来我才懂呀。”
霍天云一咬牙根,说道:“我说的是你爹爹临终的遗嘱。”
风鸣玉这才知道他要说的什么,脸上不觉又恢复了迷茫的神色,说道:“那怎么样?”原来在这几天当中,她悲痛父亲之死,极力抑制自己不去想这件事情,但也还是曾经想过的。可是她自己就不知道应当如何?这件事情太过突如其来,她只有十七岁年纪,根本就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嫁人这件事情,甚至也还不怎样懂得婚姻的意义。
霍天云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真正喜欢的人是上官英杰,我是不应该将你从他手中抢去的。”
风鸣玉脸上一红,说道:“师兄,你说的是什么话?”
霍天云怔了一怔,说道:“我说错了么?我知道上官英杰是喜欢你的,难道你不喜欢他?”
风鸣玉道:“不错,我是像敬重你一样敬重他的。当然我也喜欢他,他对我一直都是很好的。但我们相处的那些日子,可没有说过半句男女私情的话。我想我对他的‘喜欢’,大概还不是你所说的那种‘喜欢’吧。”此时她总算已经懂得霍天云所说的那种“喜欢”是什么意思了。
可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有时候甚至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心事的。风鸣玉真的是不“喜欢”上官英杰吗?她没有深刻的想过,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对霍天云说这些话,是不愿意师兄对上官英杰的品格有什么怀疑。她心里在想:“上官大哥的帮忙我乃是出于他的侠义心肠,他对我好和我对他好都是玉洁冰清,他绝不会是因为对我有甚企图才对我好。我可不能让霍师兄小看他了。”
霍天云却是另一个心思:“原来她也只是想看待一个兄长那般看待上官英杰,倒是我猜错了。不错,她也是把我当作一个兄长的,但有了她爹爹的遗嘱,可能就不同了。兄妹之情说不定也可以变为夫妇之情?”思念及此,情不自禁的看了风鸣玉一眼。不错,在此之前,他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娶这个小师妹为妻的,但难道这个小师妹不值得他的怜爱吗?此时他是不能不想一想了。他心里的答案是肯定的。不过,他和风鸣玉一样,同样是没有过爱情经验的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正的爱上了这个小师妹。
但尽管如此,尽管在他看着小师妹这幅娇憨的神态之时,禁不住神思微荡,“夫妇”二字可是怎么样也不能说出口来。
风鸣玉却先开口了:“霍师兄,你问了我和上官大哥的事情,我也想问问你,你和剑琴姐姐的事情。我知道她是真的爱上你的。”风鸣玉倒是比师兄爽直一些,直接用上一个“爱”字,并不转弯抹角说话。
霍天云道:“我不知道她是否‘喜欢’我,不过我觉得我与她的心情不是很合得来。我也从来没有想要和她同过一生。”
风鸣玉道:“唉,我只是为剑琴姐姐担心,要是她知道你愿娶她……”
霍天云微笑道:“那你倒不用为她担这个心,她的性情开朗,而且我还知道有一个真正喜欢她的人。”
风鸣玉道:“是谁?”霍天云道:“你忘记了那位游迅中吗?”
风鸣玉怔了一怔,想了起来,说道:“啊,你说的是那位曾经助我脱出大雪封山之困的游迅中?”
霍天云道:“不错,他虽然没有将心事向我表明,我也知道他是一心想得到周姑娘的。有件事我还未曾告诉你,在我离开金刀寨主的山寨那天,我曾瞒住别人和他单独谈过。我已经向他保证,不会抢走他所喜欢的姑娘的。”原来当霍天云在山寨的那十来天当中,周剑琴每天都要他陪同练武,从清早到夜晚。在这些日子中,游迅中每天都是闷闷不乐,他对霍天云的妒忌,别人不知道,霍天云则是感觉到的。
风鸣玉想起那天游迅中带人在救她们脱险,他对周剑琴的那种想要亲近又不敢亲近的神气,这才恍然大悟,知道师兄说的不是谎言。
但风鸣玉还是说道:“或许游迅中真的是一心向着周姐姐,但周姐姐的心却是向着你。”
霍天云微喟道:“感情这样东西是很微妙的,俗语说日久生情,相处久了,或许你对本来觉得讨厌的人也会欢喜的,更不用说他是真心爱你的人了。周姑娘性格开朗,我看她和游迅中应该很合得来,只要我不插在他们中间,我想她是会渐渐爱上游迅中的。”
风鸣玉却道:“既然如你所说,日久便可生情,那你为什么不可以试一试,回到金刀寨主那儿,说不定你也会真正喜欢周姐姐的。”
霍天云听她这么一说,不觉又是大为尴尬,不知对她怎样说才好。他知道这个小师妹天真无邪,但他总还是不好意思和她直说:“因为你的爹爹已经将你许配与我,我也愿意娶你为妻了!”
按说他们之间的“迷雾”已经清除,他们的婚姻之约应该是可以顺理成章没有阻碍的了。但风鸣玉还是一脸迷茫之色,而霍天云的心情也是混乱非常。
他不知道小师妹是出于自愿的爱上了他还是只为依从父亲的遗命?但有一件事情他是知道很清楚的,那就是上官英杰已经爱上他的师妹。“要不然他也不会避不与我见面,想要成全我了。”而上官英杰既是他师门的仇人,又是曾经救过他的性命的恩人的。
风鸣玉道:“师兄,你为什么不说话呀?我说的有没有理?我以为你还是和周姐姐要好的好!”
霍天云苦笑道:“跟一个人要好也不是如你所说的这么容易的。”
风鸣玉道:“这是你自己说的,你说日久可以生情。”
霍天云道:“一来我要回去向师父覆命,二来我也向游迅中许下诺言。纵然我不顾诺言,我也不能再到金刀寨主那儿住下了。何况大丈夫又岂能不顾诺言?”
风鸣玉大为失望,说道:“你马上就要回天山么?”霍天云道:“不错。”风鸣玉道:“反正你的师父又没限期要你回去,为什么不可以陪我再到金刀寨主那儿?”
霍天云禁不住又是神思动荡,想道:“不知她是舍不得我还是为了要做红娘?”
这答案很快揭开,风鸣玉接着说道:“除你之外,对我最好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上官大哥,一个是周姐姐。对上官大哥,我总算尽了一点心力,化解了他和你的师门仇怨。对周姐姐我可还没有尽过心。你不能多见她一面吗?”
霍天云道:“她若是和游迅中成了婚,我当然不怕去见她的。现在,和你回去见她,你不觉得这是太过不合时宜吗?”说罢,深含情意的目光在凝视风鸣玉。
风鸣玉叹了口气,说道:“你要遵守你对游迅中的诺言,那我无话可说了。”
霍天云禁不住再次苦笑说道:“你好像恨不得把我推向别人那边。”要知他刚才说的那一番话,本是向风鸣玉暗示,他们已有婚约,故此不宜一同去见周剑琴的。他只提游迅中,其实只是拉来作陪衬而已。不料风鸣玉却是好像不懂。“她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呢?”
风鸣玉面上一红,说道:“小时候,爹爹教过我一句话,要先想到别人,再想到自己。”
霍天云沉默了一会,说道:“如今我可想和你说到咱们的事了。”
风鸣玉心头一跳,暗自想道:“爹爹已经将我许配他,他又表明不能娶周姐姐为妻了,他还要说什么?”
“小师妹,你今年是十七岁吧?”霍天云道。
风鸣玉怔了一怔,说道:“是呀。我不是已经告诉了你的吗?”
霍天云道:“小师妹,你年纪还小,我的意思是过几年再谈咱们的事。那时假如你还是愿意遵守令尊的遗命……”他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不过风鸣玉亦已明白他的意思了。
“师兄,你喜欢怎么样,我都依从你的意思。”风鸣玉低垂粉颈,说道。
霍天云叹了口气,说道:“我是想等到你真正喜欢我的那一天。……但世事变化,往往是出人意料之外。”
要是他不附加这几句话,风鸣玉不会感到有什么束缚;加上了这几句话,此时她还不会感觉到有什么异样,但过后却是在她心头投下一道阴影了。
此时她的心里正是充满哀悼父亲的感情,自然而然的也会想到应当遵守爹爹的遗命。于是她低声说道:“我想我是不会变的。我敬爱我的爹爹。”这几句话从她的牙齿缝中“绽”出来,要不是霍天云自小练过接暗器的功夫,听觉超乎常人,恐怕就听不见了。
霍天云心里叹了口气:“她只是为了敬爱父亲才不会变?唉,我倒是希望她变了的好,变得不是因为父亲的缘故而自愿喜欢我的时候,那就好了。”
他颓然说道:“但愿如此。那么咱们可要分手了。”
本来他们还可以同走一程,方始分道扬镳的。可是霍天云感觉得到,有了这婚姻之约之后,小师妹和他已是不再像以前的亲近了。虽然现在大家已经表明心迹,但还是没有话好谈,他为了避免相处尴尬,下山之后,就与师妹互道珍重,挥手道别。他独自回转天山,风鸣玉则带了父亲的骨灰,先到以前所在的那座荒林,将她父母合葬,然后再回金刀寨主那儿。
怀着父亲的骨灰,风鸣玉怅怅惘惘独自前行。这几个月的日子,想起来当真像是一场梦。是好梦也是恶梦。她认识了上官英杰,认识了霍天云,认识这两个人,都曾给她带来愉快。跟着父女重逢,更是天大的喜事。可惜好梦还是变成了恶梦。更想不到的是她的终身就凭了爹爹的一句话交托与霍天云了。这是好梦呢还是恶梦,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知不觉她突然想起了上官英杰来,“上官大哥此时不知是在何处?他是真的喜欢我吗?”
【校订说明】
① 梁公此处笔误,按前文围攻她们的应是东厂的人。下面几处同误。未作修改。
② 梁公此处笔误,按前文向风鸣玉叙说家史的实为风从龙。
※版本出处:梁羽生家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