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吉多咬一咬牙,扭转了头,不敢看脱不花可怕的脸孔,反手一甩,将脱不花的尸身抛到一旁,擦燃火石,一下子就把火绳点着,迅即跳到一边。
张丹枫也不敢再看,跳下城墙,左手拖着父亲,右手拖着澹台灭明,凄然笑道:“爹、澹台将军,咱们今日一同走了!”澹台灭明虽然不见外面情形,但听到是额吉多亲自放炮,早已不作幸存之想,吴钩一举,亦向心房插去。
再说云重被祁镇三道金牌,召去朝见。祁镇被瓦剌国王安置在皇宫内右进的一座偏殿,云重随着三个卫士,唤开宫门,走过弯弯曲曲的甬道,好不容易走到了那座宫殿的门前,守门卫士进去通报,过了好一会,那卫士出来说道:“云大人,请你在这里等候召唤。”云重心急如焚,问道:“皇上召我立刻面见,怎么还要等候?”卫士道:“皇上正吃着燕窝,还未吃完呢!”云重又急又气,想不到皇上接二连三地用金牌催促,却原来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在吃燕窝。
又过了一会,借用的蒙古小太监才出来道个“请”字,云重三步并作两步,跳入里面,只见祁镇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四个瓦剌国王遣来伺候他的小太监正在替他捶背,祁镇神色悠闲,丝毫不像有急事的样子。
云重忍着一肚皮气,跪到地上,三呼万岁。祁镇拉长了嗓子,慢吞吞的说道:“卿家平身,赐坐。”云重爬了起来,并不就坐,先自问道:“皇上有何紧要事情,召唤微臣?”
祁镇咳了一声,道:“是呀,是有紧要的事情。朕忽然想起,咱们明日虽然归国,到底在瓦剌一场,受他招侍,他们是主,咱们是宾,他们敬重咱们,咱们也不可废了礼节,瓦剌国王要亲自送朕出城,咱们若是安然受之,似乎有些过份。不如由你接我出宫,咱们递表辞行,瓦剌国王若要来送,咱们在城外等他,这样才合彼此相敬之礼。”
原来是这个“急事”,云重几乎气得说不出话来。祁镇在瓦剌被囚期间,所受的是何等“招待”,云重亦已早就从张丹枫口中知道,想不到他而今反而不顾大明天子的身份,要递表辞行,要讲什么“相敬之礼”。
云重斜眼一瞥,只见那四个小太监在偷偷地笑。云重心念一动,忽然问道:“这真是皇上的意思吗?”祁镇面色一端,斥道:“云重,你可知道失言之罪吗?这当然是寡人的意思。”其实这是也先发觉脱不花偷走之后,早料到她要去邀请云重的一着,所以一面派人阻拦,一面派窝扎合向额吉多传令,一面派人入宫威胁祁镇,要他如此如此,三管齐下,无非是想阻挠云重,使得他没法救张丹枫父子。
皇宫早就在也先势力控制之下,他当然可以操纵自如,祁镇生怕也先不放他归国,被他一吓,心中想道:“不必为这礼节之事致生变卦。”果然听也先所指,将云重召了进来。而且还要在臣子面前维持自己的面子,一口咬定是自己的意思。
祁镇责了云重几句,面色一转,说道:“姑念你此次出使有功,朕不罪你。朕而今就派人递表给瓦剌国君。你在此等我,待我赏赐了宫中的仆役之后,天亮之时,咱们就走。”云重忽地抗声说道:“皇上你不必派人递表了,我已通知瓦剌国王,明儿不走!”
祁镇大惊色变,厉声斥道:“你,你,你怎敢擅自作主?”云重道:“我要去拜会张丹枫。”祁镇更惊,拍案叫道:“什么,你要去拜会张丹枫?你知道他们是张贼张士诚的后裔么?朕不将他们押解回国,处以极刑,已是宽厚无比,你还要去拜会他们!哼,哼,真是岂有此理!”云重神色不变,道:“皇上,你也知道么?这次两国谈和,要迎接皇上回国,这固然是于阁老的主张,但也是张丹枫的主意。要不是张丹枫探知瓦剌虚实,禀告于谦,咱们还不敢对也先这样的强硬呢!”祁镇面色苍白,“哼”了一声道:“依你说来,张丹枫倒是忠心为朕了?”云重道:“不错,他是忠心为国!”祁镇道:“你为反贼说话,得了他什么好处?”云重满腔悲愤,几乎说不出话来,忽听宫中打了五更,心中一急,冲口说道:“也先要炮轰张家,微臣虽与张家仇深如海,但亦甘愿受陛下处罪,必然要去救出张家。说到好处,陛下受了他的好处,却还不知,于阁老为陛下召集天下义师击败也先,其中的军饷,占了一半,就是张丹枫捐出来的!”祁镇两眼翻白,连连说道:“这,这是什么话?你,你,你是食我大明俸禄的臣子么?你,你,你替他说话,居然违抗君命?”云重热泪盈眶,抬头一看,曙色已现,把心一横,侃侃说道:“微臣知道违抗君命罪当处死,我去了张家之后,当自尽以报皇上知遇之恩,让皇上再请于阁老派第二个使臣来迎接皇上回国。”
祁镇这一惊非同小可,要知他日盼夜盼,好不容易盼到今日得以重回故国,再为天子,若然云重真是一意孤行,舍他而去,不知何时才能派第二个使臣;第二个使臣也未必能有他那般本事,夜长梦多,只怕皇帝梦也终于破碎。祁镇想至此处,不觉冷汗直流,声调一转,急忙言道:“卿家有话好说。”云重道:“也先狼子野心,对陛下并无好意。他如今实是被迫与我国谈和,不得不尔。皇上,你如其相信也先,不如相信张丹枫。我而今走了!”祁镇急忙叫道:“卿家且住!”
云重焦急之极,但听到皇上呼唤,不得不回过头来,道:“皇上有何吩咐?”祁镇颤声说道:“朕与你一同去。”原来祁镇见阻拦不住云重,生怕自己留在瓦剌皇宫,会遭也先迫害,(其实也先急于求和,只敢对他恫吓,万万不敢加害于他。)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之下,考虑再三,觉得还是和云重一道,较为安全可靠。
这一要求,颇出云重意外,云重回头一看,见祁镇神情,好像害怕猎人的兔子一般,与适才装模作样的怒狮神态,前后判若两人。云重心中不自觉的泛起一种厌恶与怜悯的混合情绪,觉得这个“万人之上”的帝皇,其实十分渺小,但还是恭恭敬敬的屈了半膝,承接“圣旨”。
曙色渐显,晓寒迫人,祁镇道:“且待朕加一件衣裳。”走入内室,打开衣柜,当眼之处,一件白色的狐皮披肩摆在当中,这正是祁镇被也先囚于石塔之时,张丹枫从身上解下来送给他的,祁镇一见,触起当日情景,不觉拿起披肩,摩挲一下,心情激荡,自己也分辨不出是恼恨还是羞惭,摩挲一下,又把披肩抛开,心中烦躁,挑来拣去还是选不到合意的衣服。
曙色一开,晨光渐渐透入窗户,云重叫道:“皇上,请恕微臣不能再等候了!”这一声令祁镇在迷茫之中惊醒过来,手足无措的随便抓起一件,披在身上,叫道:“我就来啦。”到他与云重出了皇宫之时,才发觉自己随手拿起,披在身上的,就是张丹枫送给他的那件狐皮披肩!
云重的随从还被困在街心,至云重与祁镇到时,那个蒙古太尉才许通过,这时已经是天色大亮了。
云重跨马疾驰,张丹枫亲切的笑容现在马前,似是正在向他招手。什么羊皮血书,什么家仇世恨,这时全都被张丹枫的影子驱逐,只有一个念头占据在云重的心头:“必须尽快的赶到张家,将张丹枫在死神的手中救出!”
“是不是太迟了?天已亮了,朝阳也升起来了!”云重放马飞奔,恨不得把时间拖住,好在一直听不到炮声。但这却令云重更是紧张,更是心惊胆战,好像一个待决的死囚,时间已到,却是迟迟不见刽子手的刀斧斫下,每一秒钟的等待,就像一年那么长久,谁知道炮弹在什么时候打出,也许就因为迟了半步,铸成了终生悔恨的过错。
云重狂鞭坐骑,把皇帝也甩在后面,一口气赶到了张家门前,只见蒙古兵伏在地上,一尊红衣大炮对准张家,炮口正在冒烟。云重大叫一声,刷的一鞭,抽得那匹战马跳了起来,向那尊大炮飞奔过去。十八名随从一齐大叫道:“大明使者到!”
且说张丹枫正在瞑目待死,忽听得围墙外面的叫声,这一喜非同小可,陡的一跃而起,正瞥见澹台灭明横钩自刎,急忙将他的吴钩抢下,叫道:“你听,是云重来啦!”一跳跳上围墙。张宗周徐徐张开眼睛,道:“是谁来啦?”澹台灭明道:“咱们命不该绝,是明朝使臣来拜会你啦。”这时张宗周也听清楚了,外面传来的果然是替“天朝使者”喝道的声音。明朝的使臣竟然会来到他的家门,此事比受也先炮轰更出乎他意料之外,张宗周眉宇之间掠过一丝笑意,但随即又低下了头,长长的叹了口气。
张丹枫跳上围墙,一眼看见云重快马奔来,再看一眼,只见对准他家的那尊红衣大炮,炮口正在冒出白烟。张丹枫眼前一黑,刚获得希望之后的绝望,几乎令他也支持不住。
澹台灭明见张丹枫在墙头上摇摇欲坠,叫道:“喂,你怎么啦?”张丹枫定一定神,大声叫道:“云重兄,快快走开,休要送死!”在最危险的时候可以见到最真挚的友谊。张丹枫与云重都已把自己的生死置诸度外,一个仍然是马不停蹄,一个在大声呼叫,就在这一瞬间,忽听得“呜”的一声,白烟四散,炮弹打出来了。
云重尖叫一声,心头像被一座大山突压下来,一切绝望,忽听得炮声暗哑,完全不像那在战场上听惯的大炮之声,张目一看,只见那炮弹冒着白烟,只打到距离炮口的三丈之地,在地上滚了几滚,滚下水沟,竟然没有爆炸!
原来那尊红衣大炮的炮口,被脱不花的热血注入,炮膛润湿。现代的大炮,在数千发之中,也偶而有一两发是打不响的,何况是古代的大炮,火器绝对没有现在的精良,火药受了潮湿,打了出来也不能爆炸。
云重大喜如狂,立刻飞身下马,赶紧拍门,十八名随从也跟着鱼贯而入。额吉多这时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放第二炮!
张丹枫跳下围墙,迎上前去,大门一开,就与云重抱在一起,两人都是满面泪珠,互相凝望,久久说不出话来。
忽听得张丹枫叫道:“爹……”云重扭头一看,只见张宗周颤巍巍的朝着他们走来。云重心中一沉:原来这人便是张丹枫的父亲,是自己出了娘胎,一有知觉之后,便无日无时不在切齿痛恨的仇人!这仇人现在正望着自己,嘴唇微微开阖,似乎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又说不出来,布满皱纹的脸上现出光采,带着一种奇特的表情,似乎是在等待一件渴望已久的事情,又似父亲在迎接自己久未归家的儿子。这神情令云重其后在一生中也永远不能忘记。
云重痛苦的叫了一声,这形容枯槁、满头白发的老人,哪有一点像自己想像中的那个阴毒险狠的奸贼?难道自己能忍心把利刃插入这垂死的老人的胸膛?张宗周一步一步,来得更近了。云重触一触十几年来藏在贴身的羊皮血书,狠狠的向张宗周盯了一眼,忽然又把头转过一边,一摔摔开了张丹枫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
张宗周心痛如割,这眼光,这倔强憎恶的眼光,与三十年前的云靖竟是一模一样啊!张宗周什么也明白了,颓然的坐在地上,只见云重转过了身,颤声叫道:“事情已了,咱们走吧。”
张丹枫呆若木鸡,看看父亲,又看看云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澹台镜明正与哥哥相叙,跑过去道:“什么,才来了又要走了?”平素只要澹台镜明说话,云重无有不依,但此际却如失魂落魄,听而不闻,仍然是朝着大门直走。
忽听得外面蹄声得得,奔到门前,戛然而止,好几个声音同时叫道:“大明天子驾幸张家。”原来祁镇马迟,现在才到,他虽然尚未脱俘虏的身份,仍未忘记摆皇帝的架子。
园内无人理会,张宗周坐在石上,动也不动;澹台灭明横目怒视,瞪了他一眼,又回过来,仍然和妹妹说话;只有云重和他的随从,止住了脚步。祁镇好生没趣,喝道:“谁是张宗周,为何不来接驾?”张宗周昂首向天,好像根本就看不见祁镇这一个人,祁镇认不得张宗周却认得张丹枫,朝着张丹枫喝道:“你父亲呢?你父子乃是叛逆之后,朕今特降洪恩,免予追究。你等尚不来接驾么?”张丹枫冷冷一笑,祁镇只觉他的眼光射到自己的狐皮披肩上,不觉面上一红,心中气馁,本来是大声说话,越说越弱,说到后面几个字时,简直只有他自己才听见了。
张丹枫冷冷一笑,忽地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掷于地上,说道:“这两件东西你好生保管,休要再丢失了!”早有卫士将它拾起来,呈到祁镇面前,解开一看,里面包着的两件东西,一件是刻有“正统皇帝之印”的龙纹汉玉私章,那是仅次于国玺的宝物;另一件则是皇后送给祁镇的碧玉头簪。这两件东西都是祁镇在土木堡战乱之时,被他的大内总管康超海盗去的。张丹枫从康超海手中抢回,现在才有机会还他。
祁镇更为羞怒,皇帝的面子竟被丢尽,但心中虚怯,想发作又发作不出来。正欲拿云重出气,忽见三个怪人,如飞跑进,前头两个,相貌相同,一黑一白,手舞足蹈,大呼小叫,更似旁若无人。
这三个人乃是轰天雷石英和黑白摩诃,蒙古兵撤走,他们立即扫尽蒺藜,赶来相会。祁镇的卫士喝道:“何来狂徒,惊动圣驾!”上前拦阻,石英睥睨斜视,扫了祁镇一眼,双手一伸,把两个卫士夹领提起,摔出丈外,黑白摩诃哈哈大笑,双杖齐伸,也将两个卫士摔得四脚朝天。祁镇大惊,急忙后退,只见黑白摩诃拉着张丹枫欢呼跳跃,石英则跪倒张宗周跟前。
张宗周扶起石英,自己却摇摇晃晃,好像站立不稳,仍然坐下。石英泪咽心酸,大叫一声:“主公。”张宗周道:“石将军,这几十年来亏了你了。”石英先祖是张士诚的龙骑都尉,故此张宗周以“将军”称他。石英道:“国宝(指那幅画)已归回少主,可惜江山仍非大周。”张宗周摇手苦笑,低声说道:“我都知道了,不必说啦。人生但愿心无愧,夺霸争王底事由!”
祁镇心中一凛,指着云重说道:“蛮野鄙夫,不可相处。云状元,你快保驾回朝。”云重仍然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言不语。祁镇怒道:“你们都疯啦!”云重闪过一边,带着随从,闷声不响的护卫两旁,刚刚走到园门,云重忽然又停了脚步,面色刷的变得惨如白纸!
只见一个美貌如花的少女,扶着一个形容憔悴、头发稀疏斑白的老头,走入门来。这老头面上交叉着几道伤痕,跛了一足,在少女的扶持之下,一跷一拐的走着,面上神气极是骇人,祁镇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只听得云重突然颤声叫道:“爹!”跑上前去,抱那老头。
云澄理也不理,竟然一手将儿子推开,目不转睛的盯着张宗周,一步一步,朝他走去。这可怕的神气,令石英也吓得闪开一边。石英抬头一看,只见在云澄父女之后,还有自己的女儿女婿,石翠凤和周山民。石英急忙撇开张宗周,上去迎接女儿,周山民和石翠凤也噤不敢声,面色沉暗。
原来云澄因为跛了一足,难以走路,所以今日才到瓦剌京城,至宾馆一问,始知云重竟然到了张家。云澄这一气非同小可,立刻迫女儿将他带来,这时他重见儿子的欢欣,早已被面睹仇人的痛恨所遮盖了。
这霎那间,张丹枫如受雷击,面色也刷的一下变得惨白。眼前就是自己魂牵梦萦的“小兄弟”,可是云蕾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有云澄的眼光像利刃一样,在割着他的心。
张丹枫叫了一声,天不怕地不怕的他,这时也感到难以言宣的战栗,云澄的神气比起将云蕾强迫离开他时还更令人骇怕。只见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张宗周面前,看样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张宗周抬起眼睛,只见云澄站在他的面前,冰冷的眼光,冰冷的面孔,狠狠的盯着他,动也不动,就如一尊用大理石雕成的复仇魔鬼!张丹枫和云重同时叫了一声,奔上前去,云澄头也不回,反手一掌,就打了云重一记耳光,云重跪倒地上,哀声叫道:“爹,离开这儿吧,离开这儿吧!”张丹枫也上去扶着张宗周的肩头,道:“爹,你回去歇歇吧!”张宗周也是头也不回,手臂轻轻一拨,将张丹枫推开。云澄和张宗周二人仍然是面对面的站着,谁也不先说话。云蕾也忍不住了,掩面哭泣,低低叫了一声“爹!”云澄仍似听而不闻,好像整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了一个张宗周,他狠狠的盯着张宗周,那眼光竟似是包含了人间所有的怨毒!
张宗周忽地淡淡一笑,道:“我早料到了今日,我而今就去找你的父亲云靖云大人亲自道歉,这样,你我两家的冤仇总可以消解了吧!”话声越说越弱,说到最后一个字,忽然翻身跌倒,耳鼻流血,寂然不动,竟是死了。原来张宗周早萌死志,见了云重之后,就偷偷吞下了早已准备、随身携带的毒药,这毒药含有“鹤顶红”所炼的粉末,恰恰就是云靖当年被王振假传圣旨毒死的那种毒药,纵有金丹仙药,亦难相救。
张宗周突然自杀身亡,在场的人谁都没有料到。张丹枫面色如死,眼睛发直,哭不出来。云蕾惨叫一声,跌倒地上。云澄也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坐下。澹台灭明和石英高叫:“主公!”云重跳上前去想扶张丹枫,张丹枫忽然掩面狂奔,一跃跃上正在园中草地上吃草的白马,那匹“照夜狮子”马一声长嘶,驮着主人,箭一般的射出园门,倏忽不见。
园中静寂如死,只有云蕾的低低啜泣之声。
两个月后,正是江南初夏,风光明媚的时节,苏州城外,有一个少年,骑着一匹白马,单骑独行。这少年便是张丹枫。
两个月的时光不算长,但世局又已起了一番变化。云重将祁镇接回之后,祁镇的弟弟、现任的皇帝祁钰(明代宗)不肯让位,祁镇一回来就被他囚在皇城里的南宫,名义上尊为“太上皇”,实际上是个囚犯。祁镇的皇帝梦落了个空,于谦整顿国家的美梦也落了个空,因为祁钰现在已不必倚仗于谦了,祁钰剥夺了于谦的权柄,只叫他做一个挂名的“兵部尚书”,不许他再干预朝廷的“施政大计”。
王振等一班旧时的权贵都已倒下,但很快就有一班新的权贵爬起来,“君臣醉乐庆太平”,昏昏然纷纷然,简直忘记了“土木堡之变”,国家险被灭亡的惨痛了。
张丹枫失意情场,惨遭家难,更加上伤心国事,他悄悄的在北京躲了几天,连于谦也不去见,就单骑独行,回到江南。
江南明媚的风光,并没有解除他心中的悲痛,他策马慢行,走到苏州城外,忽地仰天吟道:“天道无常人事改,江山历劫剩新愁!”从怀中掏出一纸染满泪痕的信笺,信笺上的字句,他早已读了数十百遍,不用看也背得出来。那封信是他父亲在临死的前一夕,偷偷放在他的衣袋中留给他的。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吾以当年一念之差,误投瓦剌,结怨云家。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云靖子孙,恨吾如仇,理所当然。吾今决意以死赎罪,非为云家,亦为无颜重归故国也。人生必有死,吾以衰暮之年,得见大汉使臣,威播异国,死亦无恨。你见识胜我百倍,有子如此,我可无牵挂矣。我死后你当立即归国,与云家释嫌修好,赎我罪愆。你与云靖孙女相爱相怜之事,澹台将军亦已告与我知。此事若成,我更无憾矣。
父亲的影子在张丹枫心中泛起:父亲做过错事,也做过好事,他帮助了瓦剌强大,也暗中帮助祖国打击了也先。张丹枫年轻时觉得不可理解的父亲,而今已完全可以理解了。父亲像他一样骄傲(可惜这骄傲却引他走入歧途),父亲也像他一样,血管中流的是中国人的血液。
张丹枫在心中重读了这封信一遍,另一个影子又泛上来,这是云蕾,是父亲希望他能够与之结合的云蕾!可是经过那一场伤心惨痛的事件之后,此生此世,只恐已是相见无期,还说什么谈婚论嫁?张丹枫这两月来愁肠寸断,几乎又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这次归来,本欲借江南景色,聊解愁烦,哪知不到江南,还自罢了,一到江南,却不由自己的更想起云蕾,想当年并辔同来,也正是这个梅子黄时,榴花初放的季节,一路上曾留下多少笑声,多少泪痕,到而今却真像李清照词所说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更伤心的是:“柔肠已断无由断”,“泪已尽,那能流!”
古城如画,景色还似当年,云蕾的影子,已像当年的浅笑轻颦,不住的在眼前摇晃,张丹枫禁不住低低的叹了一声:“小兄弟,一切都太迟了!”
忽听得一声娇笑,张丹枫的耳边就似听得云蕾说道:“谁说太迟?你怎么不等我呵?”张丹枫回头一望,只见一匹枣红马上,骑的正是云蕾,浅笑盈盈,还是当年模样。
这是梦境,还是真人?张丹枫又惊又喜,只见云蕾策马行来,低眉一笑,招手道:“傻哥哥,你不认识我么?”呀,这竟然不是梦境!张丹枫大喜若狂,叫道:“小兄弟,真的是你来了?真的还不太迟?”云蕾道:“什么迟不迟呵?你不是说过任凭路途如何遥远,总会赶到的么?你看看,不但我赶了来,他们也赶来了!”
张丹枫抬头一看,只见云蕾的父亲云澄也在马背上含笑看着他们,面上虽然仍有刀痕,但却是一派慈祥,毫无怨毒的神色了。他勒住了马,一跃而下,矫健非常,原来他的跛脚已经被云重用张丹枫所教的法子医好了。经过了那场事变之后,他的怨气已消,又从儿女口中知道张丹枫的苦心,连他的残废也是张丹枫预先安排,假手云重医好的,上一代的事情,上一代已经了结,还有什么好说呢?
云澄后面还有几匹坐骑,那是云重和他的母亲,澹台灭明和他的妹妹,一齐看着他们,微微含笑。澹台镜明策马上前两步,与云重同行,扬鞭笑道:“丹枫,快活林已布置一新,园林更美,你还不进城么?”张丹枫如在梦中初醒,低声说道:“小兄弟,你也进城么?”云蕾盈盈一笑,种种恩仇,般般情爱,都尽溶在这一笑之中。正是:
盈盈一笑,尽把恩仇了。赶上江南春未杳,春色花容相照。 昨宵苦雨连绵,今朝丽日晴天,愁绪都随柳絮,随风化作轻烟。
——调寄《清平乐》
(全书完)
※版本出处:梁羽生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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