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倒猢狲散(事在八十一回)
但吴月娘虽然貌似精明能干,其实也只是会打小算盘而已。西门庆留给她的家业,她终于还是未能保守。
当然,西门庆家业的败坏,主要的原因还不是在于她的没有“守业之才”,而是因为应了一句老话“树倒猢狲散”。西门庆一死,不但傍友另投新主,亲信的家人、伙计,也都各怀异心,大家都争着明偷暗抢、各寻出路了。前面说过的李三、来爵把奉西门庆之命讨来的东平府古器批文转给张二官是一个例子,第八十一回写的“韩道国拐财倚势,汤来保欺主背恩”又是一个例子。
韩道国之妻王六儿是西门庆的外室之一,他凭借这种关系,成为得到西门庆重用的伙计;来保则是西门庆的得力家人,西门庆第一次给蔡太师送生辰担,就是由他和吴大舅押送的,他因此而巴结上大师府的管家翟谦,还得蔡太师赏他一个“郓王府校尉”的衔头(只有虚衔而无实职),在西门庆的家人中,可说是最有地位的一个。西门庆派他和韩道国到江南置买货物,本钱是二千两银子。由于河南山东大旱,棉花布价大涨,他们收买的一船布货,已经价值四千余两,途中韩道国偶然听到西门庆巳死的消息,便生异心,他把消息瞒着,不让来保知道,却和来保商议,要把货物先卖一半,来保因为未知西门庆已死,可没有他那么大的胆子,结果只让他卖了一千两布货。
(韩道国到家)倒出那一千两银子,一封一封,倒在炕上,打开都是白光光雪花银两,对老婆说:“此是我路上卖了这一千两银子,先来了,又是两包梯己银子一百两,今日晚了,明日早送与他家去吧。”
按:“梯己银子”即私攒下来的私己钱。韩道国说要交还货款,只是试探妻子口风。
夫妻同心拐财走路(事在第八十一回)
他倒出银子后,跟着问老婆:“我去后,家中他也看顾你不曾?”他这样问,是恐怕妻子还念着西门庆对她的情意。
王六儿道:“他在时倒也罢了,如今你这银,还送与他家去?”韩道国道:“正是要和你商议,咱留下些,把一半与他如何。”老婆道:“呸,你这傻材料!这遭再休要傻了。如今他已是死了,这里无人,咱和他有甚瓜葛,不争你送与他一半?教他韶刀儿问你下落。倒不如一狠二狠,把他这一千两,咱雇了头口拐了上东京,投奔咱孩儿那里,愁咱亲家太师爷府中招放不下你我?”
按:“头口”即牲口,引申为牲口拉的车,如马车、骡车。韩道国的女儿爱姐是由西门庆买了来送给太师府的翟管家做妾的。韩道国听见妻子这样,心中欢喜,表面还假惺惺。
韩道国说:“争奈我受大官人好处,怎好变心的,没天理了。”老婆道:“自古有天理倒没饭吃哩。他占用着老娘,使他这几两银子没差甚么。想着他孝堂,我倒好意备了一张插桌三牲,往他家烧纸,他家大老婆,那不贤良的淫妇,半日不出来,在屋里骂得我好讪的,我出又出不来,坐又坐不住,落后他第三个老婆(孟玉楼)出来,陪我坐,我不去坐,坐轿子来家。想着他这个情儿,我也该使他这几两银子。”一席话,说得韩道国不言语了。
另外再说来保。吴月娘叫陈经济到码头去寻货船,陈经济告诉他,“如今爹死了,断七过了,大娘不放心,使我来寻船只。”“这来保口中不言,内心暗道:这天杀,原来连我也瞒了!”“当下这来保见西门庆已死,也安心要和他(指韩道国)一路。把经济小伙儿引诱在码头上各唱店中、歌楼上饮酒、请婊子玩耍,暗暗船上搬了八百两货物,卸在店家房内,封记了。”
不敢追究韩道国(事在第八十一回)
这来保交卸了货物。就一口把事情都推在韩道国身上,说他先卖了二千两银子来家,那月娘再三使他上东京,问韩道国银子下落,被他一顿话说:“咱早休去!一个太师老爷府中,谁人敢到?没的招是惹非。得他不来寻趁咱家,念佛。倒没的招惹虱子头上挠。”月娘道:“翟亲家也亏咱家替他保亲,莫不看些份上儿。”来保道:“他(指韩道国)家女儿现在他(指翟管家)家得时,她敢只护着她娘老子,莫不护咱不成。此话只好在家对我说罢了,外人知道,传出去倒不好了。这几两银子罢,更休提了!”
按:“寻趁”,找麻烦;“保亲”,买卖婚姻的担保。太师府的管家当年要西门庆给他找一个漂亮的姑娘做妾,西门庆给他送去韩道国的女儿,由西门庆负责担保她的身家清白。这就叫做“保亲”,“得时”是正行着时运,即得宠之意。西门庆已死,韩道国的女儿却在太师府的管家那里当时得令,来保当然是帮韩道国,不肯为吴月娘去追讨银子了。何况来保已“安心要和他一路”呢。但吴月娘不去追究韩道国,韩道国却还是要来找她的麻烦:
一日,东京翟管家寄书来,知道西门庆死了,听见韩道国说他家中有四个弹唱出色女子,该多少价钱,说了去,兑银子来,要载到家中答应老太太。月娘见书,慌了手脚,叫将来保来商议,与他去好?不与他去好?来保进房中,也不叫娘,只说:“你娘子人家,不知事,不与他去,就惹下祸了。这个都是过世老头儿(指西门庆)惹的,恰似卖富一般,但摆酒请人,就教家乐出去,有个不传出去的?何况韩伙计女儿又在府中答应老太太,有个不说的……”
按:“答应”本义是听候使唤的婢仆,在这里作“伺候”解;“家乐”在这里指养在家中的乐伎。
双手奉送(事在第八十一回)
来保做好做歹,将祸因推在已死的西门庆头上,又再恐吓月娘:
我前日怎么说来,今果然有此勾当钻出来。你不与他,他裁派府县差人坐名儿来要,不怕你不双手儿奉与他,还是迟了。不如今日,难说四个都与他,胡乱打发两个与他,还做面皮。
吴月娘只会打小算盘,碰到太师府的管家要人,她可没了主意,只好依从来保的计议。这个来保可就得其所哉,两边讨好了。书中写:
这月娘沉吟半晌,孟玉楼房中兰香与潘金莲房中春梅都不好打发,绣春又要看哥儿,不出门。问她房中玉箫与迎春,情愿要去。以此就差来保雇车辆装载两个女子,出门往东京太师府中来。不料来保这厮在路上把这两个女子都奸了。
来保到了东京,首先会见韩道国夫妇,把事情经过说了,当然免不了丑表功一番;然后将那吴月娘那两名丫头,献给大师府管家翟谦。
翟谦看见两个女子,迎春玉箫都生得好模样儿,一个会筝,一个会弦子,都不上十七八岁。进入府中服侍老大太,赏出两锭元宝来。这来保还克了一锭,到家只拿出一锭元宝来与月娘,还将言语恐吓月娘。“若不是我去,还不得他这锭元宝拿家来。你还不知,韩伙计两口儿,在那府中好不受用富贵,独自住着一所宅子,呼奴使婢,坐五行三,翟管家以老爷呼之。她家女孩儿韩爱姐日逐上去答应老太太,寸步不离……前日出来见我,打扮得如琼林玉树,百伶百俐,一口一声叫我‘保叔’。如今咱家这两个家乐到那里,还在她手里讨针线哩。”说毕,月娘还甚是知感他不尽,打发他酒馔吃了,与他银子又不受,拿了一匹缎子与他妻做衣服穿,不在话下。
西门庆一死,他的心腹家人来保就不但气焰嚣张,而且达到了“恶奴欺主”的程度。
恶奴欺主(事在第八十一回)
来保首先是侵吞西门庆生前给他的货银,自立门户。
一日同他妻弟刘仓,往临清码头上将封寄店内布货,尽行卖了八百两银子,暗买下一所房子在外边。就来到刘仓右边门首,开杂货铺儿。
他不但背叛死去的主人,且还胆大包天,竟敢调戏活着的主母。
常时吃醉了,来月娘房中嘲话调戏,两番三次。不是月娘为人正大,也被他说念得心邪,上了道儿。
《金瓶梅》的作者是常用“曲笔”来写吴月娘的假仁假义的,这里的“为人正大”只不过是对她的“虚捧”之词。接下去的两句才是“实讽”。她虽然没被来保“说得心邪,上了道儿”。但对来保的调戏,却也不敢发作。这显示她懂得适应“时势”做人,只敢欺侮弱者(如后来的发卖春梅和把前妻的女儿推出门去,死活不管),而对有势力的恶奴,就唯有“忍让”了。
来保的妻子惠祥也是个不守“本分”的,她本是分配在厨房中工作的仆人,西门庆一死,她:
“要便对月娘说,假推往娘家去。到房子里重新换了头面衣服、珠子箍儿,插金戴银,往王六儿娘家王母猪家,扳亲家,行人情,坐轿看她家女儿去。来到房子里,依旧换了惨淡衣裳,才往西门庆家中来,只瞒过月娘一人不知。”潘金莲看不过眼,“对月娘说了几次,月娘不信。”(所谓“不信”,其实也是假装不信的。)“惠祥听见此言,在厨房中骂大骂小。”骂:
贼嚼舌根的淫妇,说俺两口子赚的钱大了,在外行三坐五,扳亲家……问我姐(指王六儿母亲)那里借的衣裳,几件子首饰,就说是俺落得主子银子治的……
※版本出处:梁羽生家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