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天都取出一朵天山雪莲,分开四瓣,给各人服下,拭汗说道:“好厉害!”张玉虎感到遍体生寒,将雪莲嚼下之后,胸中方才舒服,甚为诧异,问霍天都道:“这老贼用的是什么功夫?”霍天都道:“这是乔北溟从白教喇嘛的密典中练出来的‘修罗阴煞功’,好在他还未练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要不然刚才那一击之威,你我焉能抵挡?”张玉虎曾听黑白摩诃谈论过“修罗阴煞功”,据说这是一种极厉害的邪派功夫,源出印度,传到了西藏之后,经由白教喇嘛的一位大师悉心研究,练到了最高境界,可以伤人立死,因此便定名“修罗阴煞功”,修罗是梵语中“恶魔”的意思,喻其厉害。想不到乔北溟练有这种功夫,怪不得他刚才那一掌拍出,会带起一股阴冷的寒风。
凌云凤笑道:“你总是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的‘修罗阴煞功’虽然厉害,但却是最为耗损真力,何况他还没有练成,断断不能运用这种功夫,连发三掌。以你我的内功修养,拼着再受一掌,致多也不过大病一场。刚才他已经被我一剑刺中了‘维道穴’,你若敢与他拼命,再上去用大力金刚手击他一下,他纵不死,武功也定要废了。”
霍天都摇了摇头,笑道:“好贤妻,你倒说得轻松,叫我拼着大病一场,我不是怯懦,可是我还要保重身子创立天山剑法呢。”凌云凤本来要与他斗口的,但见乔北溟已被打跑,也就算了。她心中想道:“你难道以为我不爱惜你么?你若能把乔北溟的武功废掉,果真大病的话,我必定衣不解带,终日侍候在你身边。”这话她放在心头,未有说出,不过想到此处,眼中不禁对霍天都露出一片柔情。
霍天都满心欢喜,笑道:“乔家父子终于被我们打败了,你还有什么说的?”凌云凤听出他的意思,乃是要自己跟他回转天山,遂笑道:“你急什么,就是要走也得先见一见于承珠姐姐呵。”
且说于承珠将乔少少杀退之后,抢回那个马鞍,在手中一掂份量,便知其中藏有宝物,心中亦是欢喜无限。当下便和褚元等人,赶回董家庄,走到中途,便碰见了霍天都等一行四众。张玉虎远远看见她手中提着马鞍,喜得又跳又叫,抢着迎接,于承珠将马鞍交给他,笑道:“小虎子,你可以去交差了。”接着对霍天都道:“霍大哥,今日全仗你的大力帮忙,咱们一同赴金刀寨主的庆功宴去。”霍天都眉头一皱,意欲推辞,凌云凤已先笑道:“庆功我不敢当,这场宴会却是非去不可。听说金刀寨主的妻子是你师母的好朋友,又是当今之世的女中英杰,我还未认识她呢。好,好,咱们现在就去。”
霍天都心中极不乐意,但凌云凤已先答应,他也只好依从。他打定主意,只待庆功宴一过,便一定要凌云凤随他回转天山。
金刀寨主周山民早已得丐帮弟子的报讯,听得于承珠等一行人来到山上,便即打开寨门迎接。于承珠与张玉虎上前以晚辈之礼见过,说道:“怎敢有劳叔叔玉趾亲迎。”周山民笑道:“我不是迎接两位侄儿,我是迎接抢到贡物的有功之人。可惜你师父不来,若他知道了你们今天立下了这等大功,不知该多高兴呢!”于承珠道:“我和小虎子是仅供奔跑而已,这次劫得贡物,全是霍大哥和凌姐姐的功劳。”周山民与霍天都见过,备道仰慕之忱,又一再道谢,霍天都却是冷冷淡淡的不大说话。
有个女人笑着嚷道:“是于姑娘来了么?哈,长得越发漂亮了!你师母怎么不来?”正是周山民的妻子石翠凤。她一把拉着于承珠,问长问短,于承珠介绍凌云凤与龙剑虹给她认识。她更是高兴,说道:“我早就听过凌姑娘大名了,你们这些姑娘真是一个强似一个,难得又是姐妹般的亲热,直叫人羡慕,这次来了,一定要多住几天。”于承珠笑道:“我师母常常提起你老人家,你们年少的时候,不也是像姐妹般的亲热么?”石翠凤哈哈笑道:“岂止姐妹般的亲热?她还是我的第一任丈夫呢!”于承珠的师母——女侠云蕾,少年时候,曾经女扮男装,娶过石翠凤为妻,这个故事凌云凤她们早已知道,大家都笑起来了。石翠凤说道:“我和你师母交杯结拜的情景,历历如在目前,晃眼间却原来已过了二十年了!我听你叫这声‘老人家’,我心都酸啦,真是岁月催人,不知不觉儿女都长大了。”于承珠笑道:“伯母,你哪里说得上老呵?还是像当年做新娘子的时候一样漂亮。”石翠凤笑道:“小鬼头,油嘴滑舌,你见过我当年做新娘子的模样么?那时你还在吃奶呢!”于承珠笑道:“我没见过。可也听我师母说过呵。她说可惜不是男子,要不然才不会把你让给周叔叔。”
石翠凤一来,气氛登时热闹起来,大家说说笑笑,走入聚义厅,各路英雄,都已在座,大家听说霍天都他们打败了乔家父子,得回贡物,都大声欢呼。周山民道:“且看这马鞍里藏的是不是贡物?”于承珠拔出宝剑,将马鞍割破,但见宝气珠光,耀人眼目,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
周山民请各人坐好,说道:“天下各省的贡物都已劫齐了,多谢各位帮忙,我先敬各位三大杯!”饮过了酒,又道:“这次劫夺各省贡物,特别要多谢三位英雄,一位是张玉虎、一位是凌云凤、一位是龙剑虹,他们的功劳最大。最后还要特别多谢这位霍大侠!”
负责点收贡物的天雷剑殷梅阁道:“关内十七省连上蒙古和回疆各藩王送来的贺礼,共是二十二份贡物。其中有七份是张玉虎所劫得的,有七份是这位龙小姐所劫得的。这位龙小姐大家未见过吧?嗯,她这七份贡物早已遣丫鬟送上来了。龙小姐是凌女侠的结拜姐妹,凌女侠主持西北各省的贡物,这次全靠她俩夫妇,才把乔老怪打跑。”众人哄然喝彩,纷纷向霍天都夫妇、张玉虎、龙剑虹四人敬酒。张玉虎向龙剑虹微微一笑,说道:“咱们的赌赛,谁也没有赢,谁也没有输。”
于承珠道:“有一件事要向大家讲明,本来还有一份云南省的贡物的,是我们夫妇私自放走了。因为保护贡物的那位铁镜心,当年曾对我们义军有过很大的功劳。这份贡物算在我们的名下,等下分配贡物之时,请少分我们一份。”各路英雄大半知道铁镜心当年助义军脱困之事,何况又碍着叶成林与于承珠的情面,大家都没话说。
周山民笑道:“铁镜心这小子最重名声,这次咱们让他在京城大大扬名,总算报答了他当年的一番恩德了。虽然用这种方法报答,我个人仍是不大赞同,不过,既然放走了他,也就算了。”歇了一歇,又笑道:“这次除了云南省的那份贡物之外,其他各省的都劫来了,可是事情还未了结,麻烦还留着呢!”劫了贡物之后,群雄如释重负,人人都在作回家的打算,忽听得周山民说还有麻烦,纷纷问道:“乔老怪给打跑了,官军也杀退了,还有什么麻烦?”
周山民道:“这个麻烦不是敌人给我们的,是一些武林朋友给我们的。”太湖寨主柳泽苍嚷道:“给我们找麻烦的,还够得上朋友么?”周山民笑道:“话也不能这么说。”顿了一顿,眼光望向于承珠说道:“于女侠,我不是说你,你别多心。云南省的算是例外,可是其他各省的也有许多托了人来说情,有好几位来说情的,还是武林中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呢。名字我不必说出来了,你们看这该怎么办?”河南老武师范子朋最为暴躁,首先嚷道:“这次各省保护贡物的人,人人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要拉起交情来,人人都有交情,谁叫他们替皇帝卖力,出了事情,这才各处请托,前来求情。哼,哼,若讲情面,各省的贡物都退回好了。咱们拼了性命为的什么?”洪泽湖寨主蒋平根也嚷道:“不错,咱们拼了性命为的什么?天下珍宝,只让皇帝老子一人赏玩,咱们的兄弟,就不用吃饭,不用穿衣么!铁镜心因为对义军曾有恩德,放过了他,也还罢了。其他的什么武林前辈,对咱们的事业置身事外,这回却来求情,哼,哼,不知道他们懂不懂得惭愧!”
武当派的长老七星子也在座中,他的师侄孤云道人与屈九疑保护湖北省贡物,被张玉虎所劫,他本来也是想求情来的,这时眼见群情汹涌,每一句话都似利箭一般刺他。七星子禁不住面上一阵青一阵红,心中想道:“幸亏我听了于承珠的劝说,求情的话还没有向金刀寨主说出来,要不然,今天我这块老面皮可不知往哪里去放?”
霍天都与凌云凤坐在一个角落,悄悄说道:“你瞧他们大叫大嚷的这股神气,好像他们的什么事业是天下第一等重要的事情,谁若置身事外都要受他们的讥笑。好在我这次也出了一点力量,要不然可真不敢坐在这里。”凌云凤听他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冷淡得令人可怕,这一瞬间,凌云凤忽然感到丈夫好像一个非常陌生的人一样,她费了很大气力才压下了心中的怒气,冷冷说道:“在你看来,你的天山剑法才是天下第一等重要的事情吧?”霍天都感到了妻子话中棱角,颇觉伤心,说道:“你要我像他们那样疯狂,才是你心目中的英雄么?那样的英雄有什么意思?死了之后,他们有什么东西可以留给后世?云凤,你真不应再和他们混下去了。再混下去,心似平原放马,易放难收,你就要满足于什么‘女侠’的称号,只顾闯荡江湖,终将一事无成的了!”话未说完,忽见凌云凤的头扭过一边,好像根本就不要听他说。霍天都气得浑身发抖,若非在大庭广众之中,他们两夫妇准得又大吵一场。
于承珠在闹哄哄的声音中站立起来,说道:“各位英雄,请听我一言,劫贡物是为了义军,这和江湖一般的劫镖大不相同,有些人想按照江湖上的规矩,请托武林前辈来向我们求情,这个情面是讲不得的。除非是对我们义军有好处的,即是说,不要那份贡物比要了利益更大的,那才可以讲情。”柳泽苍瞪眼说道:“于女侠,你们夫妇做的事情,我一向佩服,这话我却不大明白。” 于承珠道:“举例来说,不要云南省的贡物,不单单是为了铁镜心对我们的义军曾有恩德,也因为铁镜心是沐国公的女婿,云南大理的段澄苍早已自立为王,他是赞同我们的事业的,若然将来天下纷乱,我们在大理也可以保有一角基地。为了段澄苍的缘故,我们要笼络沐国公,不让沐国公兴兵打大理。为了拉拢沐国公,我们才放过铁镜心。这是一个例子。”周山民想了半晌道:“到底是你的师父深谋远虑,刚才我所说不赞同的话,现在收回。还有什么例子?”
于承珠说道:“浙江省的贡物,也请发还。浙江巡抚与我们订了三年休战之约,三年休战,我们可以少死许多人,这比得浙江一省的贡物有好处得多!”周山民面上一红,说道:“浙江省的贡物本来插有你们的令旗,是我不明所以,还以为那令旗是偷来的,故此叫人劫了,想不到其中有此缘故!”
保护浙江省贡物的那两个镖师——屠刚、褚霸,因为周山民怀疑他们的令旗是偷来的,在劫贡物之时,破例的将他们擒回山寨,欲待问明之后再行发放,如今得到于承珠的证明,周山民问群雄意见,其中十之七八赞同发还,周山民便将浙江省的贡物捡出,将屠刚和褚霸连同释放,屠、褚二人喜出望外,向周山民、于承珠一再道谢,周山民索性再卖一个人情,派遣手下护送他们下山。
这件事情处理之后,周山民笑道:“承珠,你还要替什么人说情么?”于承珠正色道:“我还替许许多多人说情呢。”此言一出,群雄不禁愕然,于承珠笑道:“诸位放心,我的说情与那些武林前辈受请托而来的说情,大大不同。也不会再请周寨主发还任何一省的贡物了。”周山民奇道:“那么,你说的却是什么情?”
于承珠道:“我刚才说过,咱们这次劫各省的贡物,和江湖上一般的劫镖大不相同,要讲私情,托人讨还,那是不可以的!”群雄叫道:“对呀!”于承珠道:“可是咱们的队伍号称义军,虽然事出必要,但能够避免损害别人,也总得替别人着想。”许多人叫道:“那也对呀!”于承珠道:“这次有许多镖师受各省督抚的聘请,保护贡物,他们不一定是罪大恶极之人,也不一定是存心和咱们作对,可刚好碰上咱们要劫贡物,就叫他们下不了台。”好些人叫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呀!”于承珠道:“那些请托武林前辈向咱们求情的人,我想,不单是为了他们的面子,最主要的恐怕还是为了他们的身家性命,失了贡物,担当不起!”此中关键,人人心中知道,有若干人且是和某些保护贡物的人有关系的,不过为了顾全大局,没人敢说出来。柳泽苍大为不满,嚷道:“于女侠,依你所说,是不是为了顾全他们的身家性命,咱们都将贡物双手奉还?”
于承珠摇手道:“当然不能奉还。我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也不必劳动大家,只要几位有胆量的武功高强之士与我一同进京,我有法子要皇帝老儿不敢追究各省贡物被劫之事!”此言一出,群情耸动,有人问道:“是不是来一套留刀寄柬的把戏,威胁皇帝老儿,叫他吃哑巴亏?”“哎呀,皇宫大内,岂比寻常?这套把戏可玩不得!”“不要说进皇宫啦,咱们刚劫了贡物,再到京城,无异自投罗网!”登时人声鼎沸,议论纷纷。
于承珠道:“我所想并不是留刀寄柬的把戏,这法子恐防泄露,暂时不说出来。不过,危险之处,却也不在留刀寄柬之下,所以我才说要几位有胆量的武功高强之士与我同去。”七星子首先叫道:“我去!”张玉虎、龙剑虹跟着叫道:“我们也去!”还有几个人嚷着要去。凌云凤回过头来,一言不发,静静的望着霍天都。
霍天都冷笑说道:“你要我也去么?”凌云凤道:“去不去由你自己,我不求你。”霍天都道:“你说,你是不是想去?是不是希望我和你一同去?”凌云凤道:“不错,我是想去。你能同去,那是最好,要不然你就先回天山。”霍天都叹口气道:“你快要忘记我是你的丈夫了。”凌云凤道:“正因为你是我的丈夫,我才希望听到别人称赞你,不但称赞你的剑术,也称赞你的侠义。别人叫你一声霍大侠,我面上也有光采。再说承珠姐姐与我情同姐妹,她现在正需要有本领的人帮助她,难道你好意思让她一人冒险?”霍天都冷笑道:“这里有的是大侠、小侠、英雄、豪杰,用得上我么。没事的时候你嘲笑我,有事的时候却要求我?哼哼,英雄侠士,值得几钱一斤?想不到你隐居天山这么多年,仍有此等世俗之见。你可知道,天下侠客多的是,天山剑法就只是咱们一家!”凌云凤气得面色铁青,这时聚义厅中仍然在此起彼落的争着叫“我去,我去!”凌云凤在这样闹哄哄的气氛中,忽然感到非常寂寞,非常伤心,她对霍天都的怒气反而消失了,但换来的却是一种深沉的绝望与悲哀,连她自己也觉得可怕:“为什么我竟然对天都不生气了?”要知在夫妻之间,生气并不可怕,吵架也不可怕,可怕的是忽然发觉自己对对方冷漠,感到绝望之时,那就无可挽回了!
霍天都其实也是因为一时负气,故意用挑衅的口吻想挑动妻子和他吵架的,不料凌云凤忽然平静下来,令他大出意外。霍天都怔了一怔喃喃说道:“我不去,我也不许你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怎管得了这许多!云凤,我是为你好呵,你若还有夫妻情份,趁早与我回去了吧。”凌云凤柔声说道:“天都,我现在真的得好好想一想了,今晚我和你仔细谈谈。现在别说了吧,叫人听着笑话。” 大厅里的声浪渐渐静了下来,周山民道:“有十七位兄弟想和你去呢,承珠,要不了这许多吧?”于承珠道:“要不了这许多。”周山民道:“好吧,那么挑选谁去,由你决定好了。”于承珠道:“反正是明天动身,容我今晚想想计划,看是需要多少人去,需要哪几位去,明天早上我再一个个通知。”
会议散了,接着是在山寨之中,大摆庆功筵席。七星子找到于承珠,说道:“于女侠,我的两个师侄还在翦长春手中,我是非去不可。”于承珠笑道:“正要借重前辈,当然有你一份。”七星子大为高兴,再找周山民说话去。于承珠在角落里找到霍天都夫妇,她心中正在奇怪:“以凌云凤的脾气,她为什么不争着要去?”待见到他们两夫妇的神情,于承珠一下子就明白了。
于承珠道:“霍大哥,你不去和金刀寨主喝杯酒么?”霍天都淡淡说道:“我又不是什么英雄豪杰,这庆功酒我已喝得甚为勉强,怎好挤进你们豪杰丛中?”于承珠笑道:“霍大哥哪里话啊?金刀寨主适才已一再说了,这次劫得贡物,全仗你的大力。”霍天都道:“那是云凤的功劳,与我无关。我不过是听她的差遣罢了。”于承珠笑道:“夫妻一体,彼此同心,联剑御魔,合创奇功,却还分什么你的我的。霍大哥,你不欢喜应酬,至少也得与我喝一杯饯行酒吧?明日我上京都,以后不知什么时候方能见到你们了。想你们也快要回转天山了吧?算是我给你们饯行也好,你给我们饯行也好,且借寨中美酒,咱们痛饮三杯!”凌云凤眼圈一红,欲说又止。于承珠道:“姐姐的意思,我已明白。多谢你的好意,我们人手已够,不敢再麻烦你们两位了。”霍天都还有点担心于承珠开口求他,不便拒绝,听她这么一说,心头的一块大石,登时放了下来,对妻子笑道:“承珠对你真是体贴,这杯酒咱们理该敬她,祝她马到成功。”凌云凤什么话也没有说,举起杯就把酒喝干。
于承珠斟满了三杯酒,说道:“霍大哥,这一杯我祝你的天山剑法早日练成。”说中霍天都心坎,他立即喝干了,并回敬了于承珠一杯,道:“烦向尊师致意,说我霍某多谢他曾经指点之恩,但愿不负他的期望。”于承珠再斟满了三杯酒,笑道:“这一杯我祝你们夫妇和好,百年偕老。”霍天都举杯喝了,凌云凤却不伸出手来,于承珠道:“凌姐姐,你怎么啦?”凌云凤道:“没什么,我稍为感到有点不舒服。”于承珠道:“不舒服这一杯你也得喝。”凌云凤道:“好,但愿如你所说。”终于勉强的把这杯酒喝了,叹口气道:“哎哟,我想不到这是一杯苦酒!”霍天都正在兴头,听不出她话中含意,笑道:“看来你真怕要去看看医生了,这酒香甜得很,怎么到了你的口中就变苦了?”于承珠再斟满了酒,道:“这第三杯酒,希望我们将来还有再见之日。”凌云凤马上把酒喝干,说道:“现在好一点了,不错,这杯酒很香。”霍天都不大想喝,不过终于也喝了。
这一晚山寨中直闹到三更,霍天都与凌云凤不待席终,便溜出去。据后来张玉虎说,他那一晚与龙剑虹到树林中散步,隐约听到他们两夫妇好像争吵的声音。
第二日一早起来,于承珠约好了张玉虎向金刀寨主辞行,并想找凌云凤最后话别,却不料周山民先对他们说出一个消息,霍天都留下了一封信,说是怕她事烦,不来告辞了。于承珠忙问:“凌云凤呢?”周山民笑道:“这还用问?她丈夫走了,她当然是随着走了!”
于承珠好生诧异,心道:“凌姐姐绝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这一类女子,以她的脾气,我还担心她与天都闹翻呢,岂知她既没有说要去北京,还肯与天都一齐,悄悄的便溜走了。咦,莫非其中另有跷蹊?”别人夫妇间的私事,她不便与周山民详谈,怀疑放在心中,未曾说出。
于承珠只挑选了三个人与她同去北京,一个是张玉虎,一个是龙剑虹,还有一个是七星子。另外,她请北京丐帮的副帮主褚元先往北京替她布置,两批人分道而行。石翠凤依依不舍的送她下山,请她代为问候云蕾,并抱怨凌云凤不近人情,只住了一天便不辞而别。
张玉虎与龙剑虹也觉得奇怪,路上大家谈论,龙剑虹道:“我真替凌姐姐担心,她若和霍大哥回转天山,准会闷死;但若是不回去吧,只怕他们就要因此闹翻!”大家都是同一样的心情,既不想他们夫妇闹翻,又不想凌云凤变成笼中之鸟,可是又没有解决的办法。为了凌云凤这件事情,大家都觉得有点闷闷不乐。
他们一行四众,前往京城,随时都准备有朝廷鹰犬来找麻烦,幸而走了两天,都没有遇到可疑的人物。第三天中午时分,他们正在大路上放马奔驰,忽听得后面车辚辚,马萧萧,张玉虎手按刀柄,于承珠道:“小虎子不可鲁莽,且看看是不是官军?”车声如雷,蹄声如雨,来势甚急,说话之间,只见一辆马车,车的左右两旁,各有两骑骏马护送,带起了高高的尘头,业已来到背后。左边那两个骑士乃是公差,右边那两个骑士却是满洲武士的打扮。马车上有一个满洲大官,披襟迎风,在敞开的车上高唱满洲军歌,意态甚豪。
张玉虎极不舒服,忽听得后面那两个公差喝道:“满洲使臣驾到,还不赶快让路!”四骑骏马倏的冲到,四条马鞭一齐刷下,张玉虎大怒,反手一抓,想把一个满洲武士的马鞭抓着,将他拖下马来,刚刚出手,却被于承珠横肱一撞,将他撞下马来。满洲武士以为他们是惊惶走避,自己人碰跌了自己人,乐得哈哈大笑。
张玉虎爬起来时,那辆马车以及护车的四骑马都已走到前面去了。于承珠笑道:“小虎子,你别怪我,我不想你惹麻烦。”张玉虎道:“满洲武士在咱们境内如此横行,我瞧着不顺眼。”于承珠道:“满洲鞑子虽然屡次入寇边疆,可是两国之间究竟还没有开战,何况他们是正式的使者,他们可以无礼,咱们却不可失了上国礼仪。难道要将他们打一顿吗?”张玉虎想了一想,说道:“你这话说得不错。可是我到底心里不舒服。那两个公差诿媚外人,欺压百姓,尤其令我生气。”于承珠笑道:“哪生气得许多,走吧!”走了一程,又发现前面有辆马车。
这辆马车没有满洲使者的那么气派,却也是甚为华丽,拉车的是两匹高头大马,锦绣雕鞍,引人注目。坐在车上的是一个中年汉子,肥头大耳,身披狐裘,一望便知是富贵中人。他听得后面马蹄声响,回过头来,于承珠怔了一怔,这人相貌好熟,似是在哪儿见过的。
那汉子见了于承珠这一行人,也露出了惊异的神色,忽然勒住了马,跳下车来,叫道:“你,你不是于,于小姐么?”于承珠这时想了起来,笑道:“贯大人,原来是你。”那汉子面红过耳,讷讷说道:“我早已掉了官职,这称呼实不敢当。”
原来这汉子名叫贯居,十余年前,曾任两湖盐运使之职,被毕擎天劫了他的三十万两官银,因而掉了官职。他的父亲名叫贯仲,和张风府、樊忠二人乃是八拜之交,在英宗正统年间,同在御林军任职,并称京都三大高手。他失了官银之后,曾央求樊英去请托张风府替他讨还,不料樊英到张家之时,张风府已给人害死。其后还是樊英去向毕擎天求情,毕擎天还回一半,另一半则要他用搜刮得来的身家填补。于承珠初走江湖之时,曾与樊英作伴,在毕擎天之处,见过贯居一次。(诸事见拙著《散花女侠》)
于承珠想起了前事,又见他这等气派,心中颇为讨厌,讥笑他道:“宦海升沉,何须介意。目下新君即位,正是贯大人东山复起的时机来了。贯大人莫非是要上京求官么?新君即位,正需要你们这班善于理财的能臣啊!”贯居忙道:“我经过了一次风波,哪里还敢做官?这十多年来,我早已弃官从商,混身市井之中,但求温饱,于愿已足。再也不敢有什么大志了。”
张玉虎听他话不投机,正想催师姐走路,却见贯居的眼光正注视着他,于承珠道:“小虎子,你上来见过这位贯大人。”张玉虎道:“得啦,我辈蚁民,高攀不上。”贯居听得于承珠叫出小虎子的名字,怔了一怔,随即哈哈笑道:“原来是张世兄,长得这么大了,我叫贯居,家父与令尊生前乃是八拜之交。”张玉虎这才知道他的身份,不得不与他见礼,但却实在压制不住心中的憎厌情绪,伸出手时,故意使出了三成内力,与他一握,贯居虽然也懂武功,却如何禁受得起,痛得几乎流出泪来,忙将手缩回,勉强笑道:“真不愧是将门之子,愚兄好生佩服!”
于承珠道:“贯大人上哪儿?”贯居道:“我往通县。于小姐和张世兄是上北京么?”于承珠坦然说道:“不错。”贯居道:“敢请留下地址,他日上京,定当拜访。”于承珠笑道:“我们在京城没有熟人,打算住在客店。”贯居道:“我在京城倒还有些朋友。”于承珠道:“不敢打扰贵友。嗯,你说起贵友,我倒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贯居道:“但不知于小姐想打听的是哪位朋友?”于承珠道:“便是樊英。”贯居道:“樊大哥么?我和他也已经有十多年不见面了。”当下与于承珠别过,各自赶路。
贯居走后,张玉虎道:“真是晦气,碰上这样的人,还要与他称兄道弟。”于承珠道:“他丢官之后,改行去做生意,也还算得是安分守己,不必过于苛责。你们的父亲到底曾是八拜之交。”张玉虎道:“我早已听说过他丢官的故事。试想樊大哥对他恩义如山,他竟然漠不关心,还好意思说不知道樊大哥的下落呢?我看他眼光闪缩不定,一定不是好人。”于承珠道:“也不能就这样的去断定一个人。古语有云: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他以前是个贪官,咱们虽然不知道他这十年来的行事,但最少他没有再做官,也算得是好了些了。”张玉虎笑道:“师姐,你对人总是往好处着想,这点我学不来。” 大家对贯居此人都有点讨厌,事情过后,便不再提起他。再走两天,到了北京城外,就在城外西山的玄妙观住下,观主玄瑛道人乃是七星子的知交,与于承珠也相识。七星子与于承珠早就决定要借住他的道观,于承珠碰到贯居,不肯对贯居实说,当然是为了并不完全信任他。
于承珠住进玄妙观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打听铁镜心的消息,原来于承珠此次进京,正是想用铁镜心作为桥梁,想个法子,面见皇帝。张玉虎对铁镜心殊无好感,不过于承珠既然计划好了,他不便违拗师姐,也就算了。要打听铁镜心的消息并不难,北京丐帮的副帮主褚元先到北京,早就打听明白,第三天便来到玄妙观来见于承珠。说道:“铁镜心这小子现在可抖起来了,天下各省,只有他将云南省的贡物护送到京,套一句官儿的话来说,当真是龙心大悦,何况又有沐国公的关系,于是皇帝立即下令,封他为世袭龙骑都尉,兼御林军副统领,并赐了他一座府邸,就在御林军统领翦长春府邸的对面,警卫森严,俨然是大官的派头了。”于承珠叹口气道:“但愿铁镜心不要因为富贵迫人,连读书人那份骨气也都失掉。”铁镜心的消息虽然打听到了,可是怎样去见他,可还是个难题。
暂且按下于承珠等人不表,且说铁镜心此际,也当真是踌躇满志,他并不怎样热衷于利禄,但这次出尽风头,自皇帝以下,满朝文武人人对他称赞,那却比他做了大官还要得意得多。初初几天,他还未到御林军上任,天天和大官们应酬,腻烦得很。这一日他恰巧没有约会,一早起来,在花园里看园丁剪花,正在想起沐燕,心道:“若是将沐燕接来,她一定会把花园布置得更为美丽。”想起沐燕,不自觉的又想起了于承珠。正在神思飘忽,有一个锦衣卫士,却已走进园来。正是:
风云际会日,扬眉吐气时。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版本出处:梁羽生家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