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作品集·龙虎斗京华 作者:梁羽生
 

 

第六回
深夜论英豪 筵前腾杀气


  十二钱镖,连翩飞到,独孤一行大喝一声:“打的好!”双臂一抖,“一鹤冲天”,凭空纵起一丈多高,取中、下两路的钱镖全都落空。但柳剑吟的钱镖绝技,非同小可,他也早料到对方会飞纵闪躲,取上路的钱镖,四枚都是径疾打上,要闪也闪不了!

  但正在绝险之中,独孤一行显出了非凡的神技,在凌空掠起之时,竟把分四处穴道打来的上四路钱镖全抄在手中,人未落地,镖已先发,他哈哈一笑,“钱镖奉还,我使不惯。”一抖手,四枚钱镖,又径自射回,柳剑吟吃了一惊,急引身躲避,独孤一行奉还钱镖之后,猛的插剑回鞘,向柳剑吟略一拱手,微微笑道:“三绝技全已领教,确是高手!柳老英雄,容后再相见!”

  柳剑吟也急插剑回鞘,高声叫道:“朋友,请留步!”但独孤一行已霎的掠入黑林中,口里说道:“一言难尽,日后自知,你还是先去找朋友吧!”余音缭绕,人影已没,寒风过处,卷起松涛,黑林之中,只留下柳剑吟怔怔地站着。

  独孤一行此次入关,本想联结江湖上的秘密会社,与清廷对抗,等待时机,为汉族同胞做一番事业。他也从娄无畏与钟海平的口中,知道柳剑吟和丁剑鸣是径渭分流,不肯和光同尘。但他这番志向,却不能随便和人谈论,他虽知道柳剑吟此人,颇为骨气,但一来见他二十余年隐居水泊,似乎是想置身事外,明哲保身,这个路向和自己大有不同;二来疏不间亲,恐怕柳剑吟因师弟沾上官府的关系,不肯和自己合作。因此他虽然故意引出柳剑吟,想借由相打与他相识,但还是不能完全消除戒心。他本想在试招之时,探出柳剑吟的口风,然后再由钟海平试探他,正式拉拢双方的合作。他刚才遣走云中奇,就是打发他去先行布置。

  至于柳剑吟却颇为迷惘,他几十年来,从未见过这样的武林好手,而且这班人来得离奇,去得突兀,如果说他们来意不善,刚才只要对方两人围攻,他自己准敌不了;但既不含恶意,为何试招之后,又不肯交谈?饶是柳剑吟久历江湖,也有点猜疑不定了。

  柳剑吟想了又想,又猛的窜出丛林,向钟海平家走去。

  惊鸟乱飞,猿猴夜啸,寒风刮地,旷野凄清;钟海平门前的丛林,也发出萧瑟之声。柳剑吟穿出丛林,驰过山道,走近钟府,猛的施展本门轻功,就像燕子掠空似的掠上了屋檐,他轻提衣襟,微点屋面,霎忽间就绕了钟府一圈。

  夜深人静,月暗星稀,钟宅院落,四周黑黝黝的,只见那北院的一间小房,却似有一星灯火。柳剑吟斜刺里掠上东边耳房,越过墙头,往那间房看去,透过窗上的格子,只见房中燃着一枝大红烛,一人坐在烛旁,似乎在等待什么人。再定睛一看,不是钟海平还是谁?

  柳剑吟暗暗诧异,心想:此时风寒夜重,钟海平怎的还没睡?他此来本就是要深宵求见,如今趁钟海平没睡,正好上前相叙。可是柳剑吟却突的转了念头,他一飘身,就像棉花似的,黏在钟海平的房上,悄然没一丝声响!他随即使出倒卷珠帘之式,倒挂在屋檐上,游目内窥,想和老朋友开个玩笑。

  他暗吸了一口气,运足内劲,猛的一吹,只见烛光摇曳,忽地熄灭。他心想钟海平必定会吃惊,跳出窗外。

  哪知烛光一灭,钟海平竟哈哈大笑道:“柳兄现在才来?”敢情钟海平等的竟是自己。

  柳剑吟暗吃一惊,怎的钟海平武功,似乎大有进境了,自己施展绝顶轻功,居然能让他听出。他不知云中奇早已将柳剑吟将访之事,以及独孤一行的的计划告诉了钟海平。

  当下两人抵掌深谈,钟海平坦直说出武林中人确实对丁剑鸣有所怀疑。他还紧迫着柳剑吟说:“柳老英雄,难道令师弟给官家当差,你也要帮他出头,讨回贡物吗?”

  柳剑吟目闪精光,深沉而缓慢地道:“钟兄,岁月不居,我们已二十多年不见了,但,耿耿寸心,尚无变异,你以为我会给清廷作爪牙,当鹰犬吗?休说柳某不会,就是俺师弟也不会,他只是胡涂,并非变节。”于是他向钟海平详细说了师弟为人,他认为像丁剑鸣这样的人,还不必屏诸武林之外。他朗声说道:“钟兄,如果俺师弟真是投降清廷,求取利禄,俺也不会迢迢千里,远到热河。俺来,不是为师弟而来,而是为了江湖义气,如果自己人也闹意气,岂不招来外人耻笑?”

  钟海平忽抬起头,目视柳剑吟道:“柳兄,这不是意气之争,这……”柳剑吟未待说完,已急答道:“俺知道这是俺师弟胡涂,怪不得武林朋友猜疑。但像俺师弟一样的,在今日江湖之中,恐怕尚不止一人吧。如果一律视为敌人,岂不是分薄了咱们的力量?”说到此处,钟海平忽又悠然起身,话锋咄咄:“柳兄既谈到不要分薄咱们的力量,那么聚集了力量必当有所用处。柳兄可曾有过为恢复故国衣冠,为汉族扬眉吐气之想么?”

  话锋逼来,单刀直入,柳剑吟可迟疑了好一会子,不敢接过话。二十余年来,水泊隐居,他可只是想到要保持武林侠义的气节,还未曾想过要怎样推翻清廷。

  他兀立移时,半晌不语,好一会子才缓缓说道:“只凭我们这些江湖上的朋友,就济得了事么?胡虏入关二百余年,根深柢固,近几十年来还加上洋人的帮忙,我们能动得他么?”

  这时钟海平便道出独孤一行要联结江湖上秘密会社的计划。这些会社自明亡之后一直存在,宗旨是反清复明;可惜年深日久,又经清廷以压制与笼络双管齐下的方法,使不少会社中人不是已忘掉本来宗旨,便是销声匿迹了。因此武林中有志之士,便想使这些秘密会社再度团结振作起来,再谋扩大,如果能在农村立足,走李闯王、洪秀全的路,未必倾覆不了清廷。

  柳剑吟细细咀嚼了这番话,忽地双目注视着钟海平道:“钟兄说的江湖上有志之士,敢问究是谁人?柳某不知能否相见?”

  钟海平哈哈大笑道:“柳老英雄,此人你不但已经见过,而且还交过手,斗了半夜,难道你还不知是谁吗?”

  话已说开,柳剑吟自是恍然大悟。当下钟海平就向柳剑吟细说了独孤一行其人其事,柳剑吟急问独孤是否在此,想邀他同作长夜之谈。

  钟海平捻须微笑,双指频敲桌面,得得有声,边笑边说:“不打不相识,也只有独孤一行才接得住老兄的招,也只有柳兄才能敌住此老的擒拿掌法,这真叫做惺惺相惜,怪不得老兄要急于求见了,但他现在可不在这儿,他大约就要回辽东去了。”

  柳剑吟骇然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钟海平便道出了独孤一行的意思。原来三十六家子虽然荒僻,但到底是离承德不远,而承德又是清廷行宫所在,胡虏耳目众多,如邀武林群雄相聚,实有不便。因此独孤一行决定先回辽东依兰三姓黄沙围的地方,待钟海平与柳剑吟谈得投机后,请柳剑吟、钟海平一起出面,代约关内各派掌门人物与有志之士,到辽东一谈,而他也须先回辽东稍作布置。

  云开见月,真相大明,这次轮到柳剑吟慎重考虑了。他不敢,也不能立即回答,这事情需要冒好些风浪;他顾虑自己绝迹江湖已有二十多年了,虽然以往与各派中人交情甚深,但二十多年不见,怎敢立谈大事?

  钟海平也料到他的顾虑。但他却认为如有柳剑吟出面,大家总不能不卖个面子,即有阻碍,事情也易办得多。他还特别要柳剑吟去见梅花拳掌门人,钟海平道:“柳兄住在山东,当知梅花拳近年发展的情形。梅花拳又名义和拳,近年来组织了一个义和团,非但在山东很有势力,就是在北五省也很有根基呢!”

  柳剑吟道:“俺在水泊闭门封刀,二十几年来从不涉足江湖,外面事情,也不大了解。不过有时旧日朋友来访,也常听得谈起义和团的事。听说只荏平县八百六十余庄,拳厂就多至八百余处。又听说以前的梅花拳掌门人姜翼贤死后,他的儿子能力平平,不足以服众,倒是有个后起之秀叫朱红灯的,被推为掌门,义和团就是他一手建立的,可是?”

  钟海平道:“可不正是?不过谈起朱红灯嘛,他做的事情却很不简单,我和独孤老兄谈起,也不知要怎样联络他才好呢?”

  于是钟海平将义和团的事详细告诉了柳剑吟。其中有些是柳剑吟已经知道的,有些则是柳剑吟尚未听闻的。原来义和团是白莲教别派八卦教的一个小派,说起白莲教,可直溯至元末之时,那时白莲教首领刘福通,奉教主韩山童的儿子韩林儿起事,林儿称“小明王”,朱元璋也是首领之一,后来他赶走了蒙古人,建立了明朝。朱元璋虽然是白莲教军中的一个小首领,可是他做了皇帝后,却极力压迫白莲教。明末时白莲教又称白莲会,蔓延至山东、直隶、山西、河南、陕西、四川等省,教主王森死后,他的儿子王好贤和教徒徐鸿儒,曾结集过二百万人,反抗明朝,虽然没有成功,可是势力已深入民间。

  到了明亡之后,满族入关,清廷对汉人专制暴虐,在满清嘉庆元年,白莲教首领刘之协就提出“反清复明”、“官逼民反”的口号,发动过大起义,旗帜衣服全用白色。嘉庆十七年,白莲教的一个支派——天理会(即八卦教)起事,震卦教首李文成、坎卦教首林清,曾联合攻袭北京皇宫,图谋夺取直隶、山东、河南三省,曾允许成事后公众每人得分地一顷。事虽不成,已震撼全国。

  直到光绪年间,白莲教以及它的各支派都是在秘密活动中。朱红灯就是白莲教别派八卦派中的一个小首领,他从姜翼贤习技,到姜翼贤死后,做了梅花拳的掌门,就组织起义和团来,而梅花拳也就因此又称义和拳了。朱红灯是山东曹州人,他自称是明朝后裔,开头揭的也是“反清复明”的旗帜,并且倡言他们练的是神拳,练起来有神仙帮助,可以刀枪不入,枪炮难摧。这话自然骗不过识者,可是却也很有一班人相信。

  钟海平一路叙述义和团和朱红灯的事迹,叙述至此,柳剑吟突的面现诧异之色,悠然起身,问钟海平道:“我正是要问你,既然朱红灯的义和团打的是反清复明的口号,怎的清廷又不禁止他们?而且反许他招收拳民,只荏平县就有八百多间拳厂呢?这倒是什么缘故?”

  钟海平指头猛击桌子道:“我说的不简单正是在此!老兄谅也知道近年来洋人闹得太不象样子了,义和拳就渐渐从反清复明,改为扶清灭洋了。”

  原来在公元一八四○年鸦片战争之后,中国闭关自守的门户,给列强坚船利炮打开,骑在中国人头上的,除了满清政府外,又多了一批洋人。而带给当时中国人最尖锐感觉的,又是外来的教士和吃教的。本来基督教的教义是“待人如己,劝人行善”,这主张确实不错。可是当时有许多败类,混入教会“吃教”,自然会引起民愤了。就是当时清廷的《总署遵议教案章程奏》里也说:“入教华民大率败类,一经入教,鱼肉乡民,教士每依为心腹,恃作爪牙,一遇斗殴,必相袒护。数十年来总理衙门所办教案,从未见教士责罪教民之事。”当时人李东沅的“传教论”就说得更具体了:“以教中为逋逃薮的莠民、罪犯、讼棍、地痞之流,得教士之包庇,更胆大妄为,作奸犯科,无所不至。或乡愚被其讹诈,或孤弱受其欺凌,或强占人妻,或横侵人产……或因小故而殴毙平民,种种妄为,几难尽述。”

  在这样情形下,朱红灯的义和拳为了要在农村发展,自然要保护平民,抵制官吏和教会的横暴。于是平民纷纷参加,清廷唯恐义和团扩大为反满清的叛乱,才想到利用他们来排外,以消灭其反政府的情绪,于是山东巡抚毓贤就取得西太后的同意,出告示承认义和团为民间团练。因此,本来是清廷视为眼中钉的白莲教支派义和拳,就暂时取得了合法的地位。而朱红灯也就把反清复明的口号改为扶清灭洋。但他们的扶清,是站在和清廷对等的地位去“扶”它,而不是给清廷做奴才。

  然而这种做法,在当时江湖上以反清复明为志的秘密会社中,却引起了争议。因为义和团虽然有值得拥护的地方,但它却又是要扶清的。独孤一行为了应该要对义和团采取怎样的态度也大伤脑筋,但最后他还是决定去联络了。因此他请钟海平去探柳剑吟的意思。因为柳剑吟在山东,和梅花拳——亦即义和拳——的前辈很熟。

  夜风呼呼,暗云低垂;柳剑吟听了钟海平的话,也不禁陷入了深思中……

  柳剑吟原就对清廷不满,只因当年和师弟分手,凄怆伤怀,竟闭门封刀,隐居水泊二十余年,本已渐有水乡终老之意。这番碰到独孤一行,又和钟海平作了深谈,那久已压制下去的雄心壮志,又如春蚕抽丝,死灰复燃。他因而答应去见义和拳的大哥朱红灯,先看看他的行事为人,再想办法和义和拳中坚持反清也反洋的人合作,希望能改变朱红灯扶清灭洋的路线。

  两人这一深谈,不知不觉间,东方已白。窗外白蒙蒙的一片云海,也已渐渐由厚而薄,由薄而随风飘散了。

  就在这晓色朦胧,残星明灭,晨鸡乍啼,将曙未曙之际,有一个人正奔驰在三十六家子崎岖的山道上,这人正是和丁剑鸣同来的武师——五行拳名家章汉泽的弟子李家骏,他一大清早,就来叩钟海平的大门。

  原来,丁剑鸣料到柳剑吟必然会深夜来访钟家,他们一来见柳老拳师更交五鼓,还未回来,深怕他出了意外;二来他们那边,也来了一个不速之客,要临时改变此行大计。因此才遣李家骏来找柳老拳师。

  李家骏一早来叩钟海平的大门,惊醒了钟宅外间的门人弟子,这些门人弟子,原就不知昨晚曾有两个江湖上成名的英雄——云中奇和柳剑吟——曾先后来访,更不知柳剑吟还正在和他们的师父款款深谈。他们误会李家骏是故意来踩探,把他们形意门人当作私劫贡物的同谋。最后竟和李家骏争吵起来,差点就要亮招动手。

  但清晨寂静,哪容得嘈杂之声;更兼柳剑吟和钟海平二人,都是武林名宿,耳目轻灵,一听吵闹声,早已瞿然而起。他们赶出门外,正好及时制止了这场纠纷,令得钟海平的门人子弟,深为惊诧。

  柳剑吟急问李家骏来意,李家骏见钟海平在旁,竟讷讷然如有顾忌,说不出口。钟海平面色微变,柳剑吟急捻须微笑道:“老弟,钟老前辈和我几十年至交,想必是你们怕他留住我不放,要来迎接了,可是?”钟海平也微笑道:“你们的柳师伯,在俺家中,不会有什么闪失的,老弟,你们也忒小心了!”

  李家骏面露惶恐,连声道歉:“这是哪里的话?柳大师伯在钟老英雄家中,俺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过……”他说到这里,面对着柳剑吟说:“不过,丁师叔紧紧叮嘱要请你回来,昨晚我们那边也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柳剑吟急问:“什么来客?是哪一方的人物?”

  李家骏慌忙答道:“弟子实不晓得,他只是和丁师叔谈了很久。后来丁师叔就吩咐我来迎接你老。”

  柳剑吟见他说得这样神秘,也暗暗诧异,当下就拜辞了钟海平,随李家骏回到小镇。

  旭日初升,晓霞映照,山村古道,怪石巉岩,都像被揭去了一层黑纱帐幕般,豁然显露了。柳剑吟虽然一夜未眠,可是迎着晓风,精神依然健铄。他在路上一再问李家骏,昨夜来找丁剑鸣的不速之客,究是何人?李家骏委实不知详情,但他也透露出好像是承德的来客,因为他听到来人一见到丁剑鸣,就说是从承德匆匆赶来的。

  “承德来客?”柳剑吟不禁暗自沉吟,心中不禁泛起了忧虑。承德是满清皇帝行宫所在,难道来人是听到什么风声,奉官方之命前来查探?

  来人的确是官方中人,但却不是来查探柳剑吟的,而是另有阴谋。

  这人正是保定索家遣来的。原来柳剑吟和丁剑鸣离开后,索家父子竟也赶到热河。因为柳剑吟等人沿途查访,延了一些时候,倒是他们先到承德。他们到了承德之后,和承德离宫的卫士及北京大内来的卫士们暗中踩查,觉得情形很是不妙。

  他们踩查出丁剑鸣是往三十六家子钟家方向走的,而他们早就怀疑钟海平和劫贡物有关。他们又知道柳剑吟和钟海平交情甚好,另外又探出有一些不明来历的江湖豪客,月来曾在下板城一带活动。他们本就犹如猎犬,嗅觉颇灵,料到柳剑吟此去定是想寻求化解之道,而且又因柳剑吟自保定动身时,曾坚拒索家的人同行,更加深了他们的怀疑。

  他们深怕柳剑吟此行,若果把事情化解,那末他们离间丁剑鸣和武林同道的苦心积虑,也将功亏一篑。于是他们另布下天罗地网。这次派来的索家护院,便和丁剑鸣很是熟悉。

  再说柳剑吟和李家骏急急赶到三十六家子的小镇时,已见丁剑鸣正整装待发,旁边伴着一个鼠目钩鼻的中年汉子。

  柳剑吟急忙拉着丁剑鸣道:“师弟,你这是干吗?这样匆匆忙忙,又要到哪里去?”

  丁剑鸣竟不答话,一手拉过那家伙,先给师兄介绍:“这位是索大员外的护院武师,八卦掌的名家弟子叶澄清。他说事情已有眉目,贡物已有下落,要我们马上到承德去。”

  叶澄清也忙上前拜见,他口里连声道劳,但又说:“不必费心您老了,事情已经水落石出,贡物也已搜回,只是还有一些事情,要待你们回去料理。”

  贡物搜回当然是假,索家那班人,虽然重视贡物,但却并不比要拆散丁、柳和武林中人的合作更为重视。他们是借搜回贡物之名,来骗他们回去。

  但他骗得了丁剑鸣,却骗不了柳剑吟,柳剑吟待索家护院说完后,才拉着师弟缓缓地道:“就是要赶去承德,也不忙在这一时,俺们还是让这位贵客暂待一时吧,俺有几句话要对你说。”他又回头吩咐李家骏:“请替我们暂陪这位贵客,哎,请恕俺村愚失礼,失陪!”他不顾那个家伙睁大眼睛,径自拉丁剑鸣走进内室了。

  进入内室,丁剑鸣忙问师兄究竟有什么话吩咐,为什么不可以在路上再说?他是奇怪师兄一向讲究江湖礼节,今天怎的失礼于人。

  柳剑吟睨了师弟一眼,扪须摇头道:“是英雄还是狗熊,总得分个清楚。莫非你要把狗熊当做英雄?和它讲什么礼节?”

  丁剑鸣满面通红,讷讷地说:“师兄言重了,我看他也是一条汉子。”丁剑鸣从未受过师兄如此抢白,心里自是非常不舒服!

  柳剑吟心里同样也十分不舒服。他给这位宝贝师弟老是相信索家人的毛病弄得哭笑不是。

  但他见师弟满面通红,也不好再说下去。他只说:“贡物的下落,我倒是真的探得水落石出。”当下便把昨晚见到独孤一行和钟海平的经过,详细的对师弟说。他也提到独孤一行要他们一个月后到辽东依兰三姓黄沙围去的话。

  但是,对当晚的事剑吟却瞒着最重要的一点:他没有把和钟海平所商量的反清大计说出来。因为他准备和师弟做水磨工夫,慢慢讲,不马上和盘托出。

  不料丁剑鸣的误会却更深。他双眉一扬,竟自扬声说道:“师兄,如果要去辽东,你自个儿去吧,我还是要上承德。”他还说:“独孤一行凭空伸手和我较量,连太极旗也毫不留情面的拔去;在黑丛林中,又接二连三的和师兄较技,怎知他怀的是好意还是恶意?至于钟海平那个老杀材,一直就不把太极门弟子看在眼内,连这次我们以礼相访,他还要再三试技!如果说是别人那犹自可,说是这两个人,我可真的不能相信!师兄怎的就这样凭他们的三言两语,便轻信敌人?”他还猜疑道:“准是他们估量敌不过我们了,所以才诱我们到辽东去上当!”

  柳剑吟好说歹说,总说服不了他的师弟,这也难怪,丁剑鸣平生只吃过这两个人的亏。叫他怎能相信?柳剑吟心想,如果让他独上承德,有什么风浪,没人照应。他念着师门情义,不能不陪师弟走一趟了。而且他想独孤一行的关外之约,还有一段时日,到承德这藏龙卧虎之地走一趟,也许还可寻访一些江湖豪杰。

  于是他突然改变口风,毅然对丁剑鸣道:“即然如此,我陪你去。”于是两人又由三十六家子匆匆赶去承德。

  哪知这一去就卷起了漫天的血雨腥风。

  在他们赶到承德的第二天,索家父子就具帖来请他们二人。柳剑吟本想不去,可是他不放心师弟独自赴宴。而且丁剑鸣还说索老头子已经七十开外,几年来已经是深居简出了,这次为着关怀自己,大老远到热河,二十余年的交谊,加上这一分盛情,如何能够不到。

  可是柳剑吟却不能无所怀疑,索家既然说是搜出贡物下落,只消派个护院武师来详说情由,最多再加上“索善人”的儿子索志超到热河主持了,索老头子又何必亲自要来?这分明是不合情理,而非隆情高谊了。他想索老头子亲来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凭着他和丁剑鸣的交谊,使丁剑鸣不得不来赴席。若真是如此,则可见索家必有所图,而且所图甚急。

  柳剑吟考虑再三,还是去了,但临行前却再三叮咛丁剑鸣小心提防,还要他一定带上佩剑,暗藏钱镖。丁剑鸣虽然嫌师兄多疑,到底还是听了师兄的话,不过却将剑藏在衣底。

  红烛高燃,华筵盛设。索家的避暑山庄端的是画栋雕梁,朱门绣户,一派豪华。围墙内翠柏参天,回廊曲折;暮春时节,承德虽然还是苦寒,可是宴客的精舍,绒幕低垂,夹壁熏着名贵的檀香,如兰似麝,竟是暖融融一室如春。丁剑鸣被款为上宾,纵日豪华,直如置身天上,甚是舒畅;可是柳剑吟耳闻弦歌之声,目睹豪华之色,心想这些享受,不知是多少人的血汗所凝成,因而觉得十分不惯,甚至有点愤怒了。

  席上柳剑吟处处小心,索家父子劝酒时,他总是看着索家父子先喝之后,他才喝,而且任它酒味香醇,他也只是略一沾唇,便固辞量浅。然而那丁剑鸣对着美酒佳肴,却是大喝大嚼,心里暗想,若是酒中有毒,索家父子又如何能喝?既然索家父子能喝,难道俺们不能喝?心想师兄明明是海量,竟一再固辞,真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他却不知,酒倒不是毒酒,可是其中却也有古怪,这酒是用特殊的药品炼成,饮后不消多时,便会令人慵慵思睡,气力消散,索家父子拼着“事后”醉卧多时,他们有什么不敢喝的。

  席上丁剑鸣也问起贡物下落的事,索志超说,北京名捕探出劫贡物的果是辽东人物,但贡物是藏在热河承德不远处的一个地方,那地方也是江湖人物聚居之处,只是还不知深浅,所以不敢动手,要等二位师傅到来,才好去起赃。

  这话分明是有破绽,赃物哪里不好藏,居然藏在靠近皇帝离宫之地?这话不止柳剑吟一听就知是假,连丁剑鸣也觉得有点离奇了。

  但索家父子既这么说,丁剑鸣自不便表示怀疑。其时堂下童仆正川流不息的走动,同席的好多武师也颇为陌生。丁剑鸣这才渐渐觉得气氛有点异于寻常了。

  酒过三巡,索老头子突然颤巍巍地站起来,说要宽衣。这时,里面又捧出了一盘菜肴,捧菜的是一个彪形大汉,看他脚步稳健,双目炯炯有神,就知道是一个武功根柢很好的练家子。

  其时索老头子旁边站着两人替他宽衣,已是离台少许。索志超也站起来,特别介绍这道菜,据说是关外难得吃到的滦河特产,鲤鱼做成的炸鱼丸子。

  人到台前,盘未上桌。那彪形大汉突然把盘一翻,盘中的鱼丸像冰雹般朝柳剑吟、丁剑鸣二人没头没面的泼来!细看之下,这哪里是什么炸鱼丸子?竟是硫磺弹子!硫磺弹子是武林中一种特别暗器,使的人用足内劲,掷在敌人身上,便会炸出一溜火光,而且弹中含有硫毒,见伤即钻,深入肌肤,端的是厉害异常!而这些做成鱼丸子大小的硫磺弹,威力虽是不强,但好处在不会波及他人,而中弹的敌手,一样也会受伤。

  那汉子一出手,既如冰雹乱落,又如金蛇飞来,看来是要把柳剑吟等人毁在这暗器之下。

  然而柳剑吟早有防备,对方的暗器乍出手,他已蓦然狂吼一声,双臂一振,便把那张大理石台面整个翻转过来!那张台面原本紧扣着精钢台脚,固定在那里,若非有水牛一般气力,休想轻易拆开;而今柳剑吟只一举手,整张桌面就凭空翻起,恰恰成了一面挡暗器的屏风,火花四溅之中,众人纷纷躲避,柳剑吟和丁剑鸣二人,竟然没有受伤。

  就在这个当儿,一阵劲风又夹头裹脑地袭来,柳剑吟情知身后有人暗算,急向右一斜身,一面轻舒猿臂,急把丁剑鸣带过身后,一面双足连环并发,“翻身提斗”,右掌上护咽喉,右腿啪的一声,就把暗袭的敌人踢了一个大筋斗。

  柳剑吟趁来袭敌人倒地,其他敌人还未近身之际,早铿然一声,拔出了青钢剑,摸出了金钱镖,一面促着师弟赶快拔剑。

  祸起筵前,变生不测。丁剑鸣哪料到索家父子翻脸成仇。他起初还愕然不知所措,竟然不知应付。幸得给师兄一带,避过险境。他这才恍然是什么一回事,他这一气非同小可,佩剑也随着出鞘,大喝一声:“无耻暗算,老子与你们拼了!”

  但这时,敌人已纷纷亮出兵器,那些童仆和同席的武师,竟然大半都是官方搜罗的武林叛徒,江湖恶客,而且更有清宫的特选侍卫和索家串同,来对付这两位太极名手。

  柳剑吟闪目张望,只见四面窗门已闭,桌椅杂乱的堆满地上,同时室小人多,自己已被敌人团团围住。

  说时迟,那时快,那些清宫卫士,已然分由四面袭来,当前一个手使劈风尖刃刀,尤其厉害,竟隔着桌子,盘旋飞舞,直向柳剑吟咽喉肩胛斫来。柳剑吟微退一步,身后竟又几乎碰着一张椅子,而左面铁尺,右面单鞭,也已齐齐袭到。

  柳剑吟四面受敌,虽是恼恨异常,但他知道生死拼斗,较量武功,可动不得怒气,乱不得心神。因此他反凝神沉气,待四柄兵器,堪堪袭到之际,他不慌不忙的将太极剑一举,迎风扫尘,左荡右决,连扫带扎,几声啸响,四样兵器,都给荡开。他和丁剑鸣并肩一立,两柄剑吞吐抽撤,一向左伸,一向右展,就像两条飞舞的银蛇。

  室小人多,桌椅横乱,那些皇宫卫士、索家武师,虽然群斗群殴,但兵器却施展不开。倒是柳剑吟等人,展开太极剑法,随势就伸,但见倏然而来,寂然而去,动如脱兔,静如处女,那些人反给他们迫得节节后退。其时,只听得满屋子叮叮当当的金铁交鸣之声,只见满屋子都是黑绰绰的人影。有的人给桌椅绊到地下,有的人给太极剑磕飞了兵刃。柳剑吟、丁剑鸣二人,以守代攻,饶是敌人众多,也兀自奈他们不得。

  混战移时,柳剑吟突然一碰师弟道:“随我来,闯出去!”他一挺青钢剑,展开了变化无端、虚实并用的招数,身形步法,神妙莫测。本来在房屋之内,纵使地方宽敞,但到底不比空旷之地,可以随意施展,更何况屋内还有横乱放置的桌椅。形势虽然不利,可是柳剑吟不能束手待毙,若不往外闯,苦斗哪能持久,而且也不是个了局。他仗着炉火纯青的武功,展开太极十三剑的招数,真是如臂使指,不论宽敞之地,或狭窄之境都可运用。他一挺青钢剑,竟以寡敌众,专拣敌人的罅隙进攻,并不硬碰硬接。只见他翻身进剑,飘忽如风,剑到身到,恍惚之中见影不见人,左边一兜,右面一绕,霎忽向东,霎忽向西,待敌人兵器来时,他的身躯又已经翻到后面去了。敌方虽然人多,但在斗室之内,却容不下所有的兵器同时袭来,他就这样专从敌人隙罅之处冲出,剑招发出,直如云涌风翻,锐不可当,不消半刻,已给他冲近东边的大窗。丁剑鸣跟随着他的步法战法,居然也能不即不离,紧靠身后。

  柳剑吟扑近窗户,当者辟易,屋内的敌人,不禁哗然!乱声叫道:“外面的伙计,羊牯闯出来了!留神呵……”话犹未了,柳剑吟左拳已砰的一声把窗户击碎,跟着“白蛇出洞”,剑身随进,但见青光一闪,柳剑吟已穿出窗户。

  动作虽快如闪电,但其间柳剑吟已使出了浑身绝技,他明知屋外必有许多敌人,这一穿户而出,脚未沾地,外面必然已是暗器齐发,防不胜防,稍一不慎,非死即伤。即算窜得出去,敌人也必定乘势奇袭。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柳剑吟显出了非凡的本领。正当他剑身随进时,右剑竟在身子悬空之际,使出了一手“回风扫柳”的剑招,舞起一圈清光,只听得叮当连声,那些如飞蝗般袭来的暗器,竟都给磕飞了!而他左手也没闲着,他的掌心早扣着十二枚钱镖,在窜身之际,左掌一撒,以“天女散花”的手法,刷!刷!刷!钱镖直朝窗外撒去!

  此时只听得外面“哎呵”连声,敢情有人已给钱镖打中。柳剑吟就趁敌人躲闪之际,庞大身躯,随钱镖去势而落地。柳剑吟这一扑出,就如猛虎出笼,横剑四面一扫,但听得剑尖上“嗡嗡”一阵啸响,好几件兵器便都给扫开。柳剑吟百忙回顾,只见丁剑鸣依然无恙的随在身后,才定下心神,暗叫一声“好险!”

  但柳剑吟虽跃出屋外,却还未脱出重围。在索家承德别墅内埋伏着的皇宫卫士及江湖恶客,竟有三、五十人,家丁健仆还未算在内,其中颇不乏一流好手!刚才因在屋内难于施展,而今到了空旷之地,那些长短兵器竟前后左右纷纷夹击,比在屋内时,还难应付!

  柳剑吟奋起神威,挥起青钢剑,就如银龙入海,十荡十决,可是好汉敌不过人多,又遇好手相缠,他竟是仅能自保,冲不出去!

  这一战直打得翻翻滚滚,地转天旋,柳剑吟使出太极十三剑精奇招数,腾、挪、闪、展、撩、挡、扎、刺、劈、抹、沉、掳,剑光如虹,沙飞石舞,他猛觑准当前一人,突地“推刀上步”,剑招如电,轻轻一点,就点中那人穴道,更不迟疑,随手把剑一转,“夜战八方”,荡开了围攻的兵器,趁当前敌人已倒,便从缺口急疾窜出。

  这一招也是救急险招,原来柳剑吟在当时四面都是敌人的情势之下,他已顾不得伤人,也很难重伤敌人了。纵许刺着一人,但若收剑稍慢,如何能应付得了前后左右的夹击。

  他这窜出决口,急涌身前跳,一跃数丈,不料方一落地,树阴之内,便传出呼呼声响,一条镔铁拐杖已挟风打来,这人正是承德离宫的卫士小队长,硬功极好,力大非常,镔铁拐杖一抡,“雪花盖顶”,直奔柳剑吟天灵盖打来。

  柳剑吟虽苦战多时,但心神不乱,他听风辨器,就知敌人械沉力大,犯不上和他硬接,便蓦地一塌身,“卸步掳杖”。敌人一杖打空,身子已向前倾,哪禁得住柳剑吟一掳一带,正是“任他巨力来打我,牵动四两拨千斤”!敌人水牛似的身躯,竟给他借力牵动,倏的直跌进柳剑吟怀内!

  柳剑吟哪容得他挣扎,左手双指疾如星火,已霍地点了他的麻软穴,马上轻舒猿臂,夹着他的衣领,一把便抽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前后的敌人已蜂拥而上!

  柳剑吟这时,已完全定了心神,他将擒获的敌人一抡,运转如风,竟把敌人当做兵器,向追兵直舞过来,这一抡开,直吓得四面敌人纷纷后退!

  柳剑吟仗利剑,挟人质,大喜叫道:“师弟,还不随俺闯出去!”哪知连喝三声,竟听不见丁剑鸣的答话!柳剑吟忙凝神一看,只见丁剑鸣在敌人围攻中已是摇摇欲坠,支持不住了!这一惊非同小可,柳剑吟急忙翻身仗剑,再杀入重围,营救师弟。

  ※版本出处:梁羽生家园※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一剑”E书作品 -7- 梁羽生家园
第六回 深夜论英豪 筵前腾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