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那一晚上,柳梦蝶终夜无眠,在院子里徘徊凝想,直到天明。
十多年来,她都是在父母疼爱之下长大的,这三年来,虽说在塞外穷荒,也有心如神尼的照顾。她很少碰到需要自己决定的大事,然而现在是碰到了。
她隐隐约约地想到,这大概就是平时人们所说的,女孩子长大之后,必定会碰到的问题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叫做爱情,这一种情感对她而言是如此陌生,令人激动,令人愁烦,但也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这种情感,在她十九年的生命中,第一次像狂潮般卷到,使整个身心都颤抖起来!但这种感情,又似乎不是第一次体验。
“不是的!”柳梦蝶心中自己答道。她脸上也热辣辣起来了。左含英的影子,像闪电一样的闪过她的心头,她想了三年多前,她和左含英在高鸡泊中划船的情景,那时左含英就问过她:“师妹,你愿意永远和我这样吗?”那时她还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不知怎的,这句话却像一个烙印,烙在她的心上,直到现在,都难以忘怀。
每当她想到左含英,总是满心喜悦,现在也是。她和他虽阔别了三年,但却一点不觉得有隔膜,她相信再见之时,就算不说什么话,彼此也一样可以了解。
这是爱情吗?她不知道。这种情感是缓慢的,如滴在石阶上的檐头雨水,慢慢侵蚀;而娄无畏的情感,却像暴风雨一样袭来,以致她在仓猝之间,简直不知怎样应付!但也由于娄无畏狂潮疾风似的情感,令柳梦蝶想起她和左含英之间的情感,这情感究竟是哪一类的情感?她在平时是从来没有思考过的。
对于大师兄,她是敬佩的,她一向也确是由衷地把他当作兄长一样来尊敬。对于他冒死来救她一家,在柳林中力战群凶,以及三年来,走遍江湖,寻找自己的踪迹,她非常感激。然而她总觉得,大师兄和她比较陌生,她和他相处的时候,远不及和左含英相处时来得自然。
但,尽管如此,她又可怜大师兄没有亲人,没有家庭,长年的东飘西荡,独往独来。她蓦地感到,这个人虽然豪气干云,纵横江湖,但也像小孩子一样,需要照顾!一种女性天赋的母爱,使她忘掉自己还只是十九岁的女孩子,而大师兄却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了!
当她感到自己有责任去照顾大师兄时,她迷惘了,她不知道该怎样做?她不能想象和大师兄在一起时,能与左含英一般亲密,但她又不愿让他失望。
经过了在大青山畔那一晚,娄无畏对柳梦蝶倾诉胸臆之后,他们两人发展出了一种奇妙的关系:他们好像更亲近了,但也好像更生疏了。
娄无畏把多年来沉埋在心底的感情倾吐之后,心胸舒畅了许多,对柳梦蝶的态度,也减少了那种异样的尴尬,看起来是要比先前更接近。可是娄无畏对柳梦蝶那种既非接受,也非拒绝的态度,却感到有一击不中的羞愧。在武林中,高手若是一击不中,就翩然千里,不会再有第二次的纠缠了。娄无畏在情感上,对柳梦蝶已是觉得一击不中了,但是他不能翩然千里,一来,于情于理他都不能离开她,二来他甚至觉得,那么就把柳梦蝶当妹妹吧,也给他带来许多温暖。他虽未衰老,可是却似乎需要一根拐杖了。至于是否会再有第二次的纠缠,他自己也不知道,由于一种作为长辈的情感上的自尊,他会压抑住自己的情感,但这种压抑,会否像洪水一样的溃围而出,那就不能预料了。不过,既然娄无畏有了这种情绪,他就不能不更感生疏了。
至于柳梦蝶呢?她觉得师兄孤独,是一个可怜的大孩子,愿意尽可能的安慰他。因此她经过了大青山畔那一晚之后,对他是比以前更关怀了,以前她只是他的师妹,要他照顾,而现在她觉得不单是他的妹妹,也是他的姐姐,要反过来照顾他了,因此对他的起居饮食,有意的关心起来,表现了一种女性特有的温柔与细腻。在这一方面来说,好像比以前亲近得多了。但是,虽然如此,她对大师兄这种情感,却又感到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她还不能完全理解大师兄的情感,而且大师兄也不能取代左含英在她心中的位置。左含英和她是平辈,是可以毫无拘束谈笑的人,而且是她深深了解的人。而尽管她对娄无畏好,但她隐隐约约觉得,这和对左含英的好,又有很大的不同。
他们就是在这样奇妙的关系中,度过了长得令人烦闷的旅程,经过大漠流沙,深山幽谷,又从大黑河畔回到直隶通州来。
他们之所以不回到山东,而去了直隶,是由于当时义和团本部已从山东移到直隶。山东是袁世凯的势力范围,因而只有一小部分留下来的义和团在山东和袁世凯对抗了。
当时直隶的通州是义和团大本营的所在,柳剑吟和左含英都在那里,所以娄无畏自然带着柳梦蝶直奔通州。
不料,他们却扑了一个空,柳剑吟和左含英都已不在通州,而为了义和团的事外出去了。柳剑吟去了天津,左含英随他同行。他们此去,可能在一个月之内不能回来。娄无畏便急急先找在通州坐镇的义和团首领李来中打听。
那时正是义和团声威最盛的时候,李来中忙得很,只能和娄无畏简略地谈了一些。原来在义和团进入直隶境后,扩展迅速,只涿州一地,就有拳民二、三万人,占领了县城。在直隶境内,到处都可见头裹黄巾,腰缠红带,手持戈矛的拳民!直隶的总督裕禄发了慌,迫得以对待同等地位的礼节迎义和团入天津。当时进入天津的义和团首领是地位仅次于李来中的张德和曹福田。而柳剑吟则是李来中请他到天津察看形势,并联络天津一带的江湖人物。李来中说完之后,坚请娄无畏和柳梦蝶暂时留在通州,他说柳剑吟一个月后反正要回来,而且义和团的妇女组织红灯照,正缺乏有胆识、有武艺的女子帮忙,所以他很希望柳梦蝶帮忙他训练红灯照中的女众。
对于义和团,娄无畏并不很热心,但柳梦蝶却很感兴趣。她见红灯照中的女子,不梳头,不裹足,行动矫捷,态度大方,颇对她的心思。红灯照中的两个女头目董二姑和刘三姑,也是一身武艺,豪放得很有男子气概,尤其是刘三姑,更是抗法名将刘永福的幼妹,和柳梦蝶甚是相合。
在通州的这段日子里,娄无畏和柳梦蝶还是常常见面的,义和团既有妇女参加,男女往来也被视为寻常,何况他们本来就是师兄妹,所以往来较密,也不足为奇。
在通州过了半个多月,柳剑吟还没有回来,李来中已派人告知他柳梦蝶的消息,报信的人照日程算也应到了天津多日,但也没有接到柳剑吟的复信。
在这段日子里,娄无畏和柳梦蝶的情感变得更恍惚迷离了。娄无畏虽然一直克制自己的感情,可是仍不免有时流露。尤其令得他苦痛的是:柳梦蝶时时在有意无意之间,会提起左含英来。而娄无畏看得出,每当她提起左含英时,总不自觉会流露出一份喜悦之情。
娄无畏的心情正如蜘蛛之甘缚于自己的网,难以自拔。他一面觉得自己需要像柳梦蝶一样的少女待在他的身旁;但却又觉得,不应该用情感去束缚这样一个纯真的少女,她是如此年轻,而自己却已渐渐老了。娄无畏觉得师妹应该有她的幸福、她的欢乐,看来她是喜欢左含英的,那么自己何必横在他们之间,成为他们的障碍?更何况他也隐隐觉得,柳梦蝶似乎是在可怜他,这更令他无法忍受。他的英雄意气使得他把受人同情当成是一种耻辱,就算柳梦蝶肯爱他,但这爱若是搀杂同情,他宁愿孤独终生,也不愿接受。另一面,也许是年龄的差异所致,他觉得两个人之间的谈话,常常不很自然,无法达到他所企望的心灵上的和谐。他想退出,但又不能毅然退出,情感上的矛盾引起的苦闷,与日俱增。
而柳梦蝶的心情也一样陷入矛盾与苦闷之中。她不愿任何人受到痛苦,何况是她所敬爱的大师兄。因此她尽可能的对他温柔体贴。但是每当她觉察出大师兄有意无意之间所流露出的爱意时,她又不禁觉得后悔。她隐约感到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不知道这样下去,会弄成什么局面。她有意对大师兄体贴,但又后悔这种体贴,因为她害怕会引起大师兄的误解,更害怕大师兄的情感,会再一次像狂潮疾风般卷来。
她与娄无畏的往来,别人倒没有觉察出什么异样,可是却瞒不过精明的刘三姑。刘三姑和她同居一处,常常见她深夜失魂落魄的回来,心里早已料中几分了。
有一天晚上,刘三姑径直问柳梦蝶是不是喜欢大师兄。她还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对柳梦蝶说:“姑娘长大了,是该找个婆家了!我看你大师兄人又好,又老实,又有本事,和你正是一对儿!”
刘三姑的话语,宛如在她身边响起一记焦雷!她从没有想到过找婆家的事,但现在却不能不想到了。是的,女孩子长大总是要嫁人的,可是她又怕想到嫁人这件事,她甚至天真地认为就是要嫁人,也要过八年十年再说。
可是嫁给谁呢?她不能想象嫁给大师兄。但若是嫁给左含英,她又不忍这样抛开大师兄,让他独自忍受苦痛。她想,还是不要嫁人吧,再不然,等过了十年八年,人事沧桑,情况改变,那时再作打算吧。
可是,她又想起大师兄已经是中年人了,他不比自己,再过十年八年,大师兄已经四十开外了,到那时如果自己不嫁给他,他会更加失望,也很难再找到其他女孩子。因此还是干干脆脆地告诉大师兄,自己不愿意嫁人,请他找别的女孩子吧。但,想是这样想,可又怎能说得出口呢?大师兄也没有谈过婚嫁的事情,何况她还害怕伤了大师兄的尊严。
有事闷在心里,是最难受的了。况且这种事情又是连对父母也不方便谈的。当刘三姑再三追问时,柳梦蝶忍不住低声对刘三姑倾诉了。可是她也不敢,也不能清楚地说出自己的心情,她只说看来大师兄娄无畏和三师兄左含英都喜欢她,因此她心乱得很,不知该怎样决定。
刘三姑听了,噗哧地笑道:“这还不容易决定?喜欢谁就嫁给谁好了!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有谁能强着把你拖进花轿?”她说得倒轻松爽朗,柳梦蝶可是一点也拿不定主意。“喜欢谁?”这事情就不简单,而且她觉得,不是别人在迫她,而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在迫她,使得自己不忍抛开大师兄,她觉得这不是喜欢的问题,自己纵是喜欢左含英更多一点,也不能说离开就离开大师兄的。
两人在这种苦闷的心情中过了半个多月,终于有一天听到了李来中告诉他们,左含英第二天就回来了!
原来李来中派人到天津时,柳剑吟恰巧到别处联络江湖上的帮会去了。待他回到天津时,一听左含英告诉他,柳梦蝶已经让娄无畏找回来了,不禁老泪纵横,喜极而泣,说道:“苦了这孩子了,三年来她不知受了多少折磨?现在找回来了,我也安心了!”他不知道柳梦蝶这三年来并没有受什么折磨,在心如的照料下,反而还学了一身武艺。
柳剑吟自然非常想念他的爱女的,但当时的形势已经发展得很严重,有许多重要的事情,需要他料理。他想了又想,终于决定叫左含英代他回通州一趟,一方面固然是代他看看柳梦蝶是否安好;更重要的是,有一些大事情要问李来中的主意。
娄无畏知道左含英明天就回到通州,心情是既喜悦而又混乱。喜悦的是,他又可见到隔别多年的师弟了,毕竟他们师兄弟之情,是不会因妒忌而反目成仇的;混乱的是与柳梦蝶之间,事情好像临到决定的前夕了。他想了又想,突然在半夜里披衣起床,倏地朝柳梦蝶住处奔去。
月过中天,夜凉如水,女营外刁斗无声,只在远处有卫兵巡逻来往。柳梦蝶一听通报,马上就出来见他,似乎她也深宵未睡,正特意等他前来。
两人在月光之下一再徘徊,月色溶溶,夜风萧萧,良久,良久,娄无畏才抬起头来,凝视着柳梦蝶说道:“妹妹,我有几句话一定要和你说。
“我很后悔搅乱了你的平静。我现在已经想过了,我以前惯于孤独,今后也将惯于孤独,何况你还愿意做我的妹妹,我已经是很满足的了!
“我想过了,我已经渐渐衰老了!这不单是年龄上的衰老,我说的是我的心境。而你还是这样年轻,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我不能,也不应该拖住你。
“我想左师弟是更适合你的,他也是这样年轻,请恕我直说,你们应该是一对最好的伴侣。你们的结合,将会在江湖上留下佳话。
“至于我呢?妹妹,你不必管我,我这一生,早已注定要在江湖上流浪了!”
“不!”柳梦蝶眼中噙着泪水,对娄无畏喊道。然而,除了这声“不”之外,柳梦蝶可一时又说不出话来。待她想好话要说时,娄无畏早已似掠水惊鸿,飘然而去了。柳梦蝶稍一迟疑,便不见了他的影子!
这一晚,柳梦蝶想到许多,许多,终于她在心内,也暗暗有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左含英回来了!他欢喜得一步三跳地跑进营门,李来中和几个高级首领,以及娄无畏、柳梦蝶都在中堂等着,李来中等人急着要知道天津方面的消息。
而左含英可并不忙着报告,只是急急地游目四顾,找寻柳梦蝶的身影。可是当眼光一碰到柳梦蝶时,他不禁呆住了!柳梦蝶颜容憔悴,双眉深锁,左含英亲亲热热地叫她一声“师妹!”时,她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弄得左含英一肚子的话都说不下去了。
左含英的眼睛又在人丛里找到娄无畏,只见师兄虎目无光,精神不佳。他觉得奇怪,蓦地又省起,他应该先向大师兄问好的,可却一心专注在柳梦蝶身上。他这一想,脸上不觉有点红晕,正想开言,娄无畏已微微笑道:“咱们师兄弟慢慢再叙,你且先把事情报告总头目,他们都在等着听天津方面的消息呢!”娄无畏毕竟是饱经历练,虽然心思烦乱,但人情世故上,却很识大体。轻轻几句便解了左含英的窘。
左含英这才向李来中重新施礼,定了定神,正容说道:“总头目,情势非常紧张,那面的弟兄,都在等着听你的意见。”
原来义和团的声势扩大后,和洋人以及教民的冲突越来越多。义和团固然有许多盲目仇外的行为,但在华列强,恃着特权用激烈手段对付义和团的,也不在少数。有一次义和团经过山东庞庄时,一间美国教士所创办的教会,就曾无缘无故的开枪射击,追逐捕捉。
到光绪二十五年底,在华列强公使所组成的公使团,正式向满清政府提出照会,要求消灭义和团及另一个与义和团合作的主要团体——大刀会,将为首的拳众以及帮助义和团的人尽行诛戮,并声明如果清政府不接受,各国就自行派兵来办理!最初满清政府接受了这个要求,派直隶提督聂士成去剿义和团,聂士成逢人便杀,见屋便烧,结果却激得老百姓纷纷加入义和团,使得京津一带,秩序大乱。西太后恐怕会因此激起民变,在洋兵未来之前,便先动摇了她的宝座。这位老奸巨猾的西太后,遂出尔后尔,反下了一道上谕去斥责聂士成,说道:“倘因此激成民变,惟该提督是问!”
这还不算,西太后又幻想利用义和团来替她抵御洋人,竟派人到天津来,说准许义和团正式入京。
于是义和团面临了一个重要的决择:“入不入京呢?”天津的首领张德成和曹福田是主张入京的。而柳剑吟以义和团客卿的地位,不便发言,但态度是不主张入京。因为入京之后,便为西太后所利用,危险甚多。他不相信满清是一个可以合作的伙伴。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服从张德成的命令,先行潜入北京,与北京的义和团会面,打探风声。他准备在派遣左含英回通州的第二天,他就动身。
柳剑吟始终不以入京为然,他觉得在北京发展义和团是一件事,把主力大队拉入北京是另一件事。义和团所说的靠符咒可御枪炮,骗得别人,骗不了他。他生怕一班没有武器的义和团,到了京城,会白白送死。因此他郑重叫左含英来问李来中的意见。
李来中听了左含英的报告,和左含英传达了柳剑吟的见解之后,沉吟半晌不语。但旁人已看得出他心中起了一阵不小的波动,也有一分不小的喜悦。他蓦地拍案而起,虎目放光,横扫众人,狂喜嚷道:“去北京!怎么不去?咱们成功啦!大英雄大豪杰做事情,何必像乡下妇人那样怕前怕后,怕蛇怕鼠?俺要亲自率领大队进北京!”
李来中这一拍案而起,使得娄无畏很是尴尬,而柳梦蝶也很不高兴。至于其他头目,则有的狂喜,有的忧虑,但大家见李来中如此,都不便进言。
娄无畏尴尬的是:柳剑吟是他的师父,李来中竟毫不尊重他师父的意见,在决定进北京时,连提也没提起他的师父;而且还似乎把师父比做“乡下妇人”,而自己才是“大英雄、大豪杰”。娄无畏虽不大关心义和团的事,但他在这事上是赞同师父的。“入北京和胡虏合作,这算什么英雄豪杰?这不是给人当英雄,而是给人耍狗熊!”娄无畏在心里暗暗生气,但也正因为柳剑吟是他师父,他不方便说出来。
柳梦蝶虽没像娄无畏想得那么多,但她对李来中所说的“乡下妇人”的话很是不满,她觉得李来中轻视女人,好像只有男人才配当大英雄似的。她不高兴得连小嘴儿也鼓起来了!
李来中也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本来是陕军将领董福祥手下的小武官,在加入义和团后,才一路扶摇直上,做到总头目的。在他的意识里,还觉得能到见皇帝,尤其能见到西太后,是一件足以荣宗耀祖的事。他心想,以一个小武弁出身,而能够令西太后特派专人迎入北京,和王公将相并起并坐,人生到此,还能不意得志满,睥睨群辈吗?因此他竟不权衡利害,竟要将义和团的主力,带到北京去耀武扬威一番!
他也看得出娄无畏和柳梦蝶的不满,于是便欲急急打发他们出去。摆摆手道:“事情决定了。入不入京的事,就不须谈了。你们师兄弟多时不见,我不妨碍你们了,你们就到外面去叙叙吧。”他又含笑着对左含英说:“你也没事了,你若高兴就多在通州玩两天吧,你近来也辛苦了!”他作出通达人情,关怀小辈的样子,再摆摆手,这会议就算结束了。
左含英没精打采地跟娄无畏、柳梦蝶出来,他见柳梦蝶还是爱理不理的,只顾低着头看路旁的花花草草,只好和娄无畏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但在闲聊中也有一件事情引起娄无畏的注意,师叔丁剑鸣的儿子丁晓已经出现,且见过了柳剑吟,还回到了保定城,整顿太极门,听说办得非常出色,已是名闻江湖。还听说他也很为柳剑吟出了一些力气,他的妻子就是梅花拳老掌门姜翼贤的孙女,而朱红灯则是姜翼贤的大弟子,因为这层关系,所以丁晓在义和团里也很吃得开。
两人谈了一会,娄无畏突然看了柳梦蝶一眼,徐徐说道:“我有些小事情,要先走一步,你们多年不见,多谈一会吧!”
娄无畏一去,左含英和柳梦蝶都觉得有点不大自然。左含英一直在纳闷,为什么多年不见,师妹竟是这样冷冷淡淡的,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在大师兄去后,她更是面色倏变,忽红忽白,看来竟像有重重心事,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他不禁带着悲愤激动的声调对柳梦蝶道:“师妹,咱们从小玩到大,小时候也常常拌过嘴儿,但你从来不曾这样阴阴沉沉,爱理不理的,你不知道我这三年来多惦挂你!我自恨本领不济,不能像大师兄那样,匹马单枪到处找你。但这三年来,我白天里想着你,晚上做梦也梦着你。师妹,你若是有什么事情恼我,尽管打我骂我都好,就请你别这样子冷淡我!咱们都是死里逃生,三年来久别重逢,你就是有什么事恼我,也得过一两天才发作呀!师妹,你到底有什么事恼我?你说出来吧!”
柳梦蝶蓦地抬头,眼中含着晶莹的泪珠,哽咽说道:“三师哥,我并没有恼你!我也知道我不该这样对你,但我现在心里很乱,你待我好好想一想,再和你说吧。你今晚午夜,可以到女营来找我,咱们再好好地谈。”柳梦蝶说完了这些话,更显得忧郁阴沉,左含英也不敢拦阻她,只好柔声对她说:“是的,师妹,你看来精神很不好,是该先去休息休息了。今晚我再来找你吧。”这一对青梅竹马的师兄妹,就这样结束了他们阔别三年后第一次的见面。
夕阳西下,明月东升。柳梦蝶回到女营后,就躺在床上,不眠不食,心中想着大师兄,也想着左含英。
左含英长得更英俊了,他的影子在柳梦蝶心头,就像临风玉树在晚风中摇曳。她心里虽然舍不下左含英,但大师兄又那么需要人照顾。她忽然想起大师兄所说的心境垂暮的话,蓦地有一个想法在她心中泛起:“是的,左含英还年轻,又这样英俊,就是自己不理他,也一定会有许多女孩子理他;而大师兄呢,却的确需要自己照料的。”她想了又想,觉得是应该牺牲自己,去完成他人幸福的时候了。
这一夜,她在女营会见左含英。一样的月光,一样的情景,但却有不同的心情。她蓦地用一种急促的语调,对左含英说出了她的决定。她说得这样快,就好像生怕被别人截断了,以致影响到自己的决心似的。她说:“三师哥,许多话你不必问我,我也不必多说。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意。我始终是你的师妹,我愿意对你很好,使你幸福,但我怕你误会了我的意思。
“我应该告诉你,有一个人在你之前,隐隐约约的向我表达了他对我的心意。起初我不愿意接受,但我现在考虑了!”
“谁?”左含英急问道。
“就是大师兄!”柳梦蝶低着头微叹!她避开了左含英紧迫的眼光。
“哦!大师兄!”左含英惊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了!他还能说什么呢?他不能阻止师妹接近大师兄,但又不能抑制自己的悲痛。他蓦地回转了身子,匆匆地离开了,连一句交代的话都没有。
第二天早晨,柳梦蝶接到了一封左含英留给她的信。信上说道,他不能在通州待下去了,也不希望再见到她。左含英在信上告诉她,他今天一早就要赶回天津。末了,还祝福她和大师兄幸福。
前尘往事,涌上心头。柳梦蝶昨晚虽下了极大决心,但其实却非常舍不得左含英。她读了左含英那封幽怨异常的信后,原本就已不大平静的心湖,更激起了极大的波浪,整个人顿时精神恍惚,欲哭无泪!
刘三姑先前的话语突然在她耳边响了起来:“你到底喜欢谁呢?”她现在明白了,她喜欢的是左含英,尽管她故意冷淡他,但他一走却就给了她如许悲痛!这悲痛就是她爱左含英的明证。她也渐渐明白她对大师兄的情感不是真正的爱情,而是一种同情。自从在大青山畔那一晚,大师兄倾吐心情之后,她和大师兄的相处,就一直不大自然,总是觉得心头好像有一块石头压着。
她又害怕左含英在受此重大的创伤后,没有气力抵御当前巨大的风暴;如果他碰上了强敌,还能够像以前那样机灵勇敢吗?“真是任性的孩子!”她有点怨起左含英来了。
蓦然又有一个念头涌上心头:她要保护左含英。她觉得大师兄像一棵大树,已经可以独自抵御风雨,而左含英不过还是一个嫩枝。
柳梦蝶的心情就是如此复杂又激动,她突然止住哽咽,匆匆收拾行囊,佩上青钢剑,藏好牟尼珠,也跟踪左含英赶到天津去了。她只简简单单地写了两张字条,通知刘三姑和娄无畏。
娄无畏当天晚上,也是整夜无眠,不过他在失落中却又有着欣悦:他在左含英回来的前夕,毕竟是下了决心退出了,他对自己能够有一份侠客的洒脱,不因自己的原故,去妨碍师弟师妹的幸福而感到欣慰。
但这天晚上,他先接到左含英的留书,跟着又接到柳梦蝶的留书。左含英在信中祝贺他和师妹珠联璧合,同时说明自己从此要学他飘泊江湖,请大师兄原谅他不辞而行,也请大师兄原谅他从此不再和他见面。柳梦蝶则只是写了几行字告诉他:她去了天津。
这两封信让娄无畏很是不安。“为什么师弟这样误解我呢?”他后悔自己伤害了师弟师妹的心。他想了又想,终于决定赶到天津去,当着师弟师妹解释明白。他愿意成全他们。他遂正式告知李来中,说有要事非到天津找他的师父不可。李来中本来想留住娄无畏,可是昨天娄无畏的面色很是难看,李来中也很不高兴。他见娄无畏这一说,还以为娄无畏和师父一齐反对他的计划,也就冷冷地说道:“你既然不愿在通州住,我也不留你了,但愿咱们能在北京见面。”
娄无畏辞过李来中,便匆匆赶道,急急追踪,一路上但见头裹黄巾、腰缠红带的义和团,络绎往来,如洪流,如巨浪,他也不禁怦然心动。
匆匆傍晚时分,他已赶到了天津。其时已是城门深锁,守卫森严。他不愿惊动守城的义和团,遂择了一处僻静之地,暗觑无人,涌身就轻飘飘的上了墙头。
哪知他想避麻烦,麻烦却径自找上门。他上了墙头,正想下跃之际,蓦地有衣襟带风之声,来自身后,他久经大敌,不往前闯,反向后退,往旁一纵,竟再退出城外。这也是娄无畏自知犯了纪律,不愿引起冲突。
哪知来人还是紧随不舍,竟似断线风筝似的,直跟着娄无畏身后落下。一面喝道:“什么人敢偷进城内?”说话之间,飒然掌风已朝娄无畏肩头按到。娄无畏急滑身卸步,“渔夫晒网”,丹田一搭,气达四梢,双臂一抱,右肘微抬,这是擒拿法中的“拆”法,娄无畏之意不在伤人,只求解拆。
怎料来人身手竟自不凡,他刚一现肘,敌人竟微笑一声,疾如星火的用了左手“白鹤亮翅”,右掌向娄无畏中盘一挥,娄无畏急塌腰吸腹,急急后退时,来人已跟踪而上,“斜挂单鞭”,往下一沉,右掌立刻往下一切。
娄无畏见对方来势甚猛,不愿硬接,急展开独孤一行所传身法,身形平地拔起,如巨鹰掠空,飞掠出二三丈外。
娄无畏本待道出身份,消除误会。但他见来人,一连用了两手太极拳法,竟是非常纯熟,敢情有了八九成火候!他心中暗暗惊讶,怎的此时此地,会遇见一位太极名家!这身法手法,和自己的师父一模一样。他从不知道除开师父柳剑吟外,同门中还有如此人物?师叔丁剑鸣也不过如此,如果是他教出的,怎能有如此纯净功夫?如果不是他的徒弟,这人又究竟师出何门?
娄无畏心中暗暗猜疑,故意不先说出身份,也立意不用太极本门功夫去应付,他暗暗盘算:且先用八八六十四手擒拿法试试再说。
来人见娄无畏身手不凡,也自惊讶!他深恐误伤了同道,这时虽已跟踪而至,却先不出手,再喝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赶快说出,以免自误!”
哪知娄无畏并不答话,竟把门户一立,双拳一抱道:“你未问青红皂白,一上来就急着出手,俺倒要看看你有多大修为,如此放肆!”
来人见娄无畏并不理会,竟自挑战,心中也不禁暗气。他又怀疑娄无畏是敌方奸细,更是留神,遂愤然说道:“偌大一个天津城,俺就不曾见过有如此霸道的?若任你随来随去,莫不叫江湖人物看轻了守天津的义和团弟兄?俺没多大修为,但也不能让你这样放肆!”说罢把门户一立,就待交手。
娄无畏存心试技,也就不再客气,马上走行门,迈过步,拉开式子,双臂箕张,狠狠前扑。他用的是独孤一行所传的大擒拿手法,只见一派凶猛犷厉,手脚起处,全带劲风。
那来人不知娄无畏是什么家数,说是劈挂掌又不像劈挂掌,说是擒拿手又不像擒拿手,原来那正是独孤一行就鹰爪门的擒拿手,加以改变所独创出来的。来人资历尚浅,如何知道?
但来人虽然暗暗惊奇,却毫不害怕,他的太极功夫,原是以静制动,就势破招的,不管你是何家何派,都紧守“敌不动,己不动;敌一动,己先动”的秘诀对付。
他不管娄无畏如何凶犷,他自是沉着应付,寸步不让。只见他身形展开,真是静如山岳,动若江河,吞吐如意,收放自如,太极掌法,十分纯熟。只见两下子一换上招,闪、展、腾、挪,一攻一守,都是乍沾即合,进退闪避,俱都中规中矩,两人谁都讨不了便宜!
这一动手,约有三五十招,功夫可就有点分出高下了。娄无畏虽然攻势劲疾,一派凌厉,却竟讨不了好处,反而有好几次几乎被对方的太极拳制住,若非变招快,阅历深,差点就吃了亏!
本来娄无畏的功夫和来人原就不分上下,若论经验,还是娄无畏略胜一筹,但如何他反会处在下风?原来娄无畏因为看出来人是太极门的名手,存心较技,所以完全不使出自己太极本门的功夫,只以独孤一行所授的八八六十四手大擒拿手来对付。
独孤一行的大擒拿手和柳剑吟的太极掌本来也是功力悉敌,可是娄无畏学大擒拿手,不过五年,而太极掌则有十几二十年火候,如今只用五年的火候来对付怕也有十几二十年火候的来者,自然免不了有点相形见绌。娄无畏平日对敌,都混杂两家之长,所以特别厉害,而今却不敢露出一丁点太极门的身形手法,等于把本领封闭了一半,如何能不落在下风?还幸他基础极佳,大擒拿手法虽欠火候,也已得独孤一行所传的十之七八,所以还没有吃什么大亏。
娄无畏心想,再这样打下去,难保不会落败,他想这玩笑也开得够了,不如给他戳穿了吧。他主意一定,突地身形手法一变,也使出了太极掌法来,一下子用了“玉女穿梭”、“如封似闭”、“三环套月”、“登山跨虎”等几手掌法,一式一式,滚滚而上。猱身进掌,一招一式,都显出他的太极功夫也差不多到了炉火纯青之境!
娄无畏这一变招,来人不禁大吃一惊!急急纵身跃出圈外,把势一收,问道:“你原来也是我太极门人?”
※版本出处:梁羽生家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