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家党羽跑在前头,冲上悬崖,居高临下,一声令下,暗器乱投,金镖、袖箭、甩手箭、铁莲子、菩提子、飞蝗石、毒蒺藜……,纷如骤雨,太极陈将已昏死过去的沙守义掷下乱草丛中,青钢剑迅疾展开,左右扫荡;朱红灯的龙吟剑也舞成一道银虹,风雨不透。两柄剑矫如游龙,向前开道。众好汉或仗轻灵身法趋避,或用手中兵器碰磕,也跟着急进。
太极陈运太极行功,翩如飞鸟,足登危石,脚点苍苔,直向崖峰冲去。他大喝一声:“来而不往非礼也!”剑交左手,左剑护胸,右手钱镖早捻到指间,铮然一声,一镖飞出,只见危崖上贼党中人影一晃,“哎唷”一声,一个贼徒在二三十丈的危崖上倒扑下来,血溅幽谷。太极陈更不怠慢,钱镖疾发,又是两名贼徒,翻身跌下。沙家党羽一阵大乱,东奔西窜,逃避钱镖。
朱红灯等一众好汉,就趁这个当口,紧随太极陈扑上悬崖,也发出暗器攒击,转眼之间,沙家党羽又有三人受暗器所伤,坠下悬崖。这时崖上只剩沙鸣远和另外两个清宫一等卫士了。他们趁太极陈还未扑上危崖之际,突然移动几块巨石,向下推滚,只听得砰砰巨响,声若雷鸣,沙石纷飞,滚滚而下,太极陈一干人尽管武艺高强,也不能不左右趋闪。那几块巨石滚下时,因与山崖石壁撞碰摩擦,枝叶碎石纷纷如雨,泥土飞扬,漫成一片烟雾。太极陈等人躲开巨石,碰得开暗器,但却被残枝碎石溅了一身,幸而也只是残枝碎石,所以没有受伤。
然而就在太极陈等一众英雄闪避石块,目迷烟雾之际,危崖上沙鸣远等三人,竟抱头拳腿,顺着陡起的斜坡滴溜溜地滚下去了,虽有一个贼徒碰在突出的石块被弹了起来,抛在半空,跌下峡底,成为肉饼;但沙鸣远与另外一个党羽,竟侥幸逃脱。到太极陈等攀上危崖时,已是人影杳然,鸿飞渺渺。太极陈还想追赶,倒是朱红灯劝住道:“贼徒十之七八,已被诛灭,我们还要赶回大寨,防备沙家余党有什么异动。他们既已逃掉,追也不一定追得到,就放过他们这一次吧。”太极陈一想沙鸣远的轻功和自己不相上下,果然不一定会追得到了,也只好作罢。
血雨腥风过后,王子铭屈指一数:这次随他到杜真娘寨中的沙家党羽,连沙鸣远沙守义在内,一共是一十三人。朱红灯、上官瑾、杜真娘与自己各毁掉一人,太极陈用金钱镖毙掉三个,翦二先生扭折两个卫士头颈,跳崖死掉一个,再加上沙守义被太极陈生擒,十三人中已去其十一,只剩下沙鸣远与另外一个在逃。贼人十有八九被歼,众好汉齐声称快。只是给元凶沙鸣远漏网,不无遗憾。
当下太极陈等退下危崖,在草莽丛中再找回给治得半死的沙守义,高奏凯歌,回到大刀会的总寨。一众头目见王子铭与朱红灯、上官瑾等并肩而行,都甚诧异。更令他们诧异的是,王子铭一回到寨中,就立刻击鼓鸣号,齐集所有头目,当庭把过去几个得势的沙家党羽擒下。这几个头目武功比到真娘寨中的那批,又差一筹,在太极陈等江湖前辈监视之下,方想拒捕,已遭制伏。
沙家兄弟引进的党羽,本来有二十余人,除到真娘女营去的十三人之外,本来还剩下十余个。只是其中有几个精灵的,见王子铭与朱红灯并肩而回,而沙家兄弟却不见踪影,心知不妙,便自开溜。剩下几个不知就里的,全部被擒。至此混入大刀会的奸徒,全都被剔除了。
凶徒成擒,众皆惊诧。王子铭面带寒霜,目光如刃,立即当着所有头目,把沙家党羽的狠毒阴谋,卑劣行动一一揭发。接着又当众审问被擒的沙守义等人。翦二先生熟知沙家兄弟底细,而且阴谋败露,无可遁逃,沙守义只好一一承认,供出是清廷指使,他们不过奉命而行。
案情大白。大刀会头目群情愤激,其中有受骗与义和团作对的,更在愤激之余,懊恼不已。就在这群情汹涌之时,王子铭蓦地连连击掌,从议事堂的总舵交椅上起身,把交椅向前一推,自己立在交椅旁侧,大声疾呼:“弟兄们,沙家党羽罪无可逃,会后就把他们处置,咱们且暂放过一边。我王子铭另有要紧的事要对大家宣布。
“我王子铭多年来承蒙弟兄拥戴,掌大刀会总舵,只是我受奸人蒙混,与朋友为仇,几乎成了千古罪人。就是弟兄们要我继续做下去,我也没有脸再做下去。
“我的命是朱红灯大哥救的,我今日要请他兼做大刀会的总舵,坐这把交椅!”说罢,就要去扶朱红灯升坐。朱红灯微微一笑,将王子铭往虎皮交椅上一按,朗声说道:“王总舵,你别推让,请听兄弟一言。
“这大刀会是你辛辛苦苦创立的,成立这份基业,聚集这班弟兄,都是你的心血。我朱红灯何德何能,怎好兼大刀会的总舵?
“子铭兄,这不是私相授受的事,恕我直说,义和团不是我朱红灯一个人的,大刀会也不是你王子铭一个人的。我们都是反胡虏、反洋人,都是一条道上的朋友。我们只应问怎样才能聚集更大力量。你做大刀会的总头目,比我做要好得多,对我们整个事业更有益处。你也不应拿这个位子让给我!”
朱红灯侃侃而谈,全是从大处着眼。这也是朱红灯的过人之处。他明知大刀会是王子铭一手创办,渊源之深,断非自己一手接掌过来,就可指挥如意的;让他继续做下去,对义和团的事业,会比自己做更有益处。
朱红灯所料不差。大刀会一众头目,起先听得朱红灯帮助大刀会肃除奸徒,并救了他们总舵的性命,都很感激;到听得王子铭要把大位让给朱红灯时,却又个个都惊诧失色,纷纷耳语,那激动之情,旁观者看得很清楚。因为“感激”是一回事,但若换陌生的朱红灯来替代他们追随多年的王子铭,却又非他们所愿。正在大刀会的头目心情激动之时,幸得朱红灯一席谈话,大公无私地推掉大刀会总舵的位子,他们又不禁心悦诚服,这才平静下来,这时又齐齐巴望王子铭,希望他收回成命。
王子铭这时很是踌躇,他是个直肠的汉子,刚才既已说出要让位给朱红灯,如今要收回这话,可觉得怪不好意思。
正在王子铭踌躇之际,翦二先生越众而出,大声说道:“王总舵不必推让了。大刀会与义和团都非寻常帮会可比,不在乎互争地盘。你与朱兄也非普通江湖人物可比,不必像一般绿林中所讲究的那套义气——谁于我有恩,我就把位子让给他。朱兄说得好,应该从整个事业上着眼,大刀会的总舵当然以王兄较为适宜。
“老朽的意思是:大刀会与义和团都是一家,两家就联盟起来,同进同退,同甘同苦吧。你们看如何?”
大刀会头目满堂喝彩,齐声赞成。王子铭不便再让,就照翦二先生的意思办理并推朱红灯做盟主,朱红灯想推让,也给翦二先生压住了。
自此,义和团和大刀会结成一家,朱红灯与王子铭也做了结拜兄弟。
星子岩前,张灯结彩;大刀会里,喜气洋洋。义和团与大刀会化干戈为玉帛,朱红灯与王子铭变仇敌为弟兄。庆祝三天,宾主尽欢。先前被大刀会捉去的义和团头目杜赶驴也自然被释放,参加盛会。
只是盛会不常,华筵难继。三天过后,朱红灯已将两家联盟之后的一些具体问题与发展的路向规划完成,他是不能不回去了。而太极陈与翦二先生等武林前辈,也都兴尽告辞。
朱红灯等一众英雄,这番虽历尽艰危,却意外的将义和团与大刀会纠纷,顺利解决。正是入山时满怀烦恼,出山时眼笑眉开,众人心情,都极畅快。只有上官瑾恰恰相反,他与王子铭、杜真娘告别,步出星子山时,却没精打采,郁郁不欢。朱红灯瞧在眼里,放在心上,也没说什么。朱红灯又与太极陈谈起丁晓这个孩子,太极陈谈起他改名姜日尧来拜师的情形,大家都不禁失笑。朱红灯对丁晓很是关心,叮嘱太极陈叫他学成之后,前来相见。
太极陈、翦二先生、韩季龙等下山后就各自分散。剩下来朱红灯与上官瑾并辔而行,朱红灯看上官瑾郁郁不欢,情知他是想念杜真娘。朱红灯又想起太极陈说丁晓改姓姜的事,心中不禁暗暗好笑:上官瑾与丁晓这一老一少,似乎都陷入情网了。他心中突然起了一个念头,逗上官瑾道:“你看是大刀会的女营强,还是咱们的红灯照(义和团女团员组织)强?”
上官瑾想了一想,答道:“我看是大刀会的女营强一些。”
朱红灯立即截着他的话道:“因为有杜真娘的缘故?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女豪杰帮忙调练,自然不同了。可是?”
上官瑾不知朱红灯的意思,但见他说得认真,虽有点尴尬,却也认真回答道:“我看就是这个缘故。咱们义和团的红灯照可的确缺乏会武艺、有魄力,像杜真娘这般的人物呢!”
朱红灯笑了笑道:“所以我们一定要多招纳一些女中豪杰。我倒想起我师父的孙女儿姜凤琼,我希望她能加入红灯照,以后咱们还要多和杜真娘联络,请她指点一下训练娘子军的方法。”
上官瑾听了大为赞同。当下朱红灯就和他约定,请他回到义和团总舵处将一些事务处理完毕后,就到保定去探访姜老头子和他的孙女,虽然姜老头子未必肯出山,但经常保持联系,也许能说动姜凤琼前来相助。朱红灯深知年轻一代的顾虑少得多,并且也想帮忙上官瑾与丁晓完成心愿。
不料上官瑾自保定带回来的消息却是:姜家在半个月前,已经搬出保定,不知去向。据传他们是被仇家迫迁,然而实际情形,却没人知道。朱红灯听了大为奇怪,虽然也曾托江湖朋友找寻他们的下落,却都得不到确讯。
虽然姜凤琼不来,义和团的红灯照仍然日益发展,抗法名将刘永福的妹子刘三姑也参加了。杜真娘的女营和红灯照的联络也极为紧密,上官瑾经常做义和团与大刀会的使者。
自义和团与大刀会联盟后,声威更盛;加以朱红灯改变策略,把“反清复明”的口号改为“扶清灭洋”,参加的民众更多,终于迫使清廷不得不承认义和团是合法团体,于是发展极为迅速,北方几省都有义和团的组织,尤其山东更是义和团的天下,只荏平一县,就有拳厂八百多家。朱红灯自是甚为兴奋,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师父姜翼贤和师侄女姜凤琼,却不无遗憾。
原来当日朱红灯入保定,劝师父出山,姜老头子心存明哲保身之念,而拒绝了爱徒之请,留恋家园;谁知姜老头子虽然想安安静静度过余年,世局变化,却不容许他超然物外。朱红灯去后,保定城里随即沸沸扬扬,传出丁剑鸣的独子丁晓拒婚出走的消息。姜老头子情知丁晓一定是被朱红灯引去的,但他和丁剑鸣既非知交,素无来往,而且心里也一向不屑丁剑鸣为人,自然不会去通知他。本来丁晓的出走与姜老头无关,只是他却注意到自己的孙女大为异常,谈起丁晓的出走,她似乎很是兴奋,但兴奋之中却又掩不住抑郁之情。他不知道,引丁晓出走的,不但是朱红灯,自己的孙女也有份。而姜凤琼素来向往义和团,她以为丁晓这次去一定会参加义和团,心中颇为他高兴,却又不免为自己郁郁寡欢。
姜凤琼的抑郁,已够姜翼贤烦恼了,谁知还有更令他烦恼的;那丁剑鸣竟找上门来,问他丁晓的下落。原来丁剑鸣听索家武师说起当日丁晓打猎,帮姜凤琼为难他们的事,这班人加油添醋地把丁晓说成是姜凤琼的知交。丁剑鸣对姜凤琼的印象一向不好,听后竟怀疑丁晓是为了她才拒婚出走,于是立刻去找姜老头子询问。
姜翼贤一听丁剑鸣竟跑来向自己问丁晓的下落,满怀不悦,立刻面色一沉,峭声说道:“你不见了儿子,怎问起我来?我可没责任替你管教儿子!”
丁剑鸣嗫嚅说道:“听说令孙女与他相熟,顺便来问一声,别无他意。”
姜老头子面色涨红,怒道:“满口胡言!你把我孙女儿看成什么人?莫不成她会把你的儿子藏起?丁剑鸣,你别看我年老,我还不至于随便任人侮辱!你别到这里来乱说话!”姜老头子说到这里,倏的起身,把手一挥道:“请!请!你自去找你的宝贝儿子去,我这里不敢留你这个贵客。”姜老头子挑明下逐客令了。
丁剑鸣给姜老头一番抢白,甚是尴尬。他只是听闻姜凤琼和他儿子有交情而已,而这传说,究其实也不过在打猎时见过面。他一时情急才会到姜府问问儿子的下落,如今给别人反问,自是无法解说。弄得不好,还要担上“伤人闺阁”的罪名。丁剑鸣虽然一向心高气傲,可也不能不咽下这口气,交代了几句:“我这不过是来问这一声,也是见老前辈交游广阔,希望老前辈得到什么风声时,能通知一下,别无他意。你老不谅,就此抹过。我告辞了。”说罢微微一揖,倏然转身,大步走出屋来,背后还听得姜老头嘻嘻的冷笑。
姜老头子给丁剑鸣这一问,直气了几天,可是料不到还有比丁剑鸣找儿子更麻烦的事在后头。过了约摸十天,地方上的团练竟然请他去问话,问朱红灯是他的什么人?是不是到过他家?姜老头子一听,心内暗惊,强自镇定答道:早年时是曾经收过一个姓朱的徒弟,但却不是叫做朱红灯。这个徒弟出师后十多年,渺无音息,从未来找过他。姜老头子这番话,自然是想摆脱关系的推脱之辞。不过有一点倒是真的:朱红灯在师门时的名字是朱聚贤,“红灯”这个名字,是他创义和团时才改的。姜老头子颇觉奇怪,江湖上鲜少人知道朱红灯就是他的徒弟,何以这条街上的小官儿反会知道。
那团练不放松地又盯着问道:“那么前两个月有个中年汉子在你家住,是你的什么人呢?”姜老头子心想这团练肯定是听人说的,就装得从从容容地回答道:“那个人吗,他是我一个远房的亲戚。我儿子的亲家的表婶的堂侄的表弟。我在保定住二十多年了,以前开武馆授徒时也没闹过事,何况闭门隐退之后,难道还会收容什么坏人?”
那团练没说什么,可是却要他找两家殷实商户担保。那团练倒有点不好意思道:“你老是武林前辈,又是老街坊,德高望重。我们哪里会不卖个面子。只是这是上头要追查的,不这样办,可没法交待。你老原谅些个!”
原来那时正是朱红灯率众在赭石岗前救丁晓,杀命官,把安平府马步官军数百俘虏之后。安平在河北、河南交界之地,义和团势力以前只是在山东活跃,而今开始在这两省展开行动,直隶(即河北)河南总督都吃了惊,对义和团更加防范,对朱红灯也加紧搜捕,行文各处。到了保定,有一些老捕头知道姜老头子大徒弟姓朱,便说了出来,保定府才差遣这条街的团练去查问一下,虽是例行公事,但却不很寻常。幸好那团练见姜老头子是老街坊,查问不出,也不迫人过甚,只要他找两间殷实商户担保。
可是这却苦了姜老头!他平生往来的朋友,多是武林中人,在商户中哪有知交?普通认识的一听说事涉义和团的总头目,谁敢担负这么大的关系?前清时代,造反罪名非同小可,与“反贼”来往,也会招致满门抄斩,殷实商户怎肯担保。
姜老头子奔跑了两天,仍是找不到铺保,三天日期,还剩一日。这晚心中烦躁,绕室彷徨,午夜无眠,思潮起伏。忽听得卧室窗外,微微一响。姜老头子是武林名宿,耳目聪敏,立刻听出是位不速之客。他倏地起身,朝窗外喝道:“是哪路朋友,怎不进来叙叙?”
话声方停,窗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声调答道:“遵命!”人随声进,刷的跳入屋来。姜老头子定睛一看,吃了一惊,亢声说道:“你深夜到此所为何来?有什么见教,请划出道来!”
这人正是丁剑鸣。姜老头子以为他不服气前两日之事,深夜前来挑衅,不觉掖了掖衣襟,抱拳当胸,准备迎敌。
丁剑鸣低笑一声,大马金刀,自行坐下,从容说道:“姜老头子,我对你前两日的态度的确不满,可是我此来却无恶意。今日我不请自来,为的是我不愿见同辈中人,遽遭横逆!”
姜翼贤一听,话里有因,也坐下来说道:“好,有话请说,我姜某这两日是碰到些小麻烦,可还不愿请老兄帮忙!”
丁剑鸣皱皱眉头,峭声说道:“话不要说得太满。我虽无力帮忙,可是我却要通知你一件事,清廷已查知朱红灯是你弟子,即将派高手来逮捕你。我希望你有所准备!
“我虽和你私人不和,我也不满意你的态度,然而这是另一回事。我既忝列武林,就不能看武林中人被清廷捕去。至于你我之间的私人嫌隙,待你过了这事后,若要赐教,我也一样奉陪!”
姜翼贤微微一震,目闪精光,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丁剑鸣冷笑起身:“信不信由你,何必问我根源。姜老头子,你不要把人瞧扁了,我言尽于此,随你抉择!”
星河黯淡,月色微明,人影已渺。姜老头子目送丁剑鸣去后,呆立中庭,不觉蕴英雄之泪,感世变之奇。自己本想超然物外,然而终卷入漩涡之中;自己以为丁剑鸣已投靠官府,谁知他竟还有江湖道义。姜老头子虽然一向鄙薄丁剑鸣为人,然而对他的话却不能不信。丁剑鸣这次是无所求而来,他以丁派太极掌门身份,料不至欺骗自己;只是他却深感奇怪:丁剑鸣既是个热血男子,为何却与索家等豪绅纳交,与武林同道疏远?想至此处,又不禁深深为丁剑鸣惋惜。
原来丁剑鸣虽被索家设下圈套、市恩纳交,利用他骄狂自大的缺点,离间他与武林同道之谊;但丁剑鸣到底只是糊涂,并非变节。那日索家密宴丁剑鸣,要试探他可知道姜翼贤与朱红灯的关系,丁剑鸣虽然知道,却推作不知。索家的儿子在直隶总督处做一份挂名的差事,说出“上面”已知底细,即将派高手前来,索家父子情知他与姜老头子有嫌隙,因此问丁剑鸣可愿助一臂之力,谁知丁剑鸣面色倏变,坚决推辞;索家父子不敢再请,密宴也不欢而散。但丁剑鸣认为,索家儿子既是官府中人,他奉“上令”要捕姜老头子,自有他的“苦衷”,尽管自己不赞成,而去通知了姜翼贤,然而却仍谅解索家父子的行为;何况他一向为索家的伪善所迷惑,更不会因此与他们绝交。而索家父子也因丁剑鸣尚有利用之处,虽看出他已愠怒离开,对捕姜老头子之事,恐非但无助,反将有阻。但也不愿和他决裂,只是暗自去布置。
当晚丁剑鸣再三思量,终于捐弃私人之恩怨,顾武林之道义,前去通知姜老头子。姜老头子在丁剑鸣离去后,呆立中庭,深思良久,终于相信了丁剑鸣的话。他立即把姜凤琼叫醒,要她收拾兵器行囊,连夜出走。
红衣女侠诧然问道:“爷爷,这么晚了,要去哪里呢?”姜老头子把情况告诉她,慨然叹道:“孩子,我一直希望你能过安静日子,却终不能不连累你也奔波了。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走着瞧吧。”
红衣女侠兴奋道:“爷爷,何不到朱师叔那里去,那里人多,可热闹呢!”
姜老头子先是点了点头,忽又摇摇头道:“还是先走再说吧。”面色阴沉,心事重重。
红衣女侠不敢再言,当下草草收拾行囊,随她祖父走出后门,循着屋后小河,昔日朱红灯戏弄丁晓的沙滩上走去。
冷月窥人,江涛拍岸,姜翼贤这老头子带着孙女姜凤琼,仓皇夜走。回顾旧居,心酸泪咽。他叹了口气,对孙女儿道:“这祖居将来你还有机会回来,我却是没希望了。哎,咱们还是快走吧,不要再看了。”其实姜凤琼倒不怎样留恋这间古老的大屋,倒是他自己说了之后,却忍不住再回顾一次。
红衣侠女姜凤琼想起的,却是朱红灯当日在这沙滩上戏弄丁晓的情形。朱师叔的豪迈,丁晓的憨样儿,都历历在目。她边走边看着沙滩上的乱石,姜老头子见她神思不属,问她道:“凤琼,你看什么?难道乱石堆中,可有什么埋伏?”
话犹未了,前面的乱石堆中,果然窜出了两条人影,贼眉鼠眼地笑道:“姜老先生,这么晚了,还和姜姑娘到哪里去?”
姜老头子定晴一看,只见两条大汉,持刀仗剑,拦住去路,为首的一个好生面熟。姜老头子正待上前,蓦听得姜凤琼一声清叱:“奸贼,原来是你!”只见姜凤琼碧莹莹的剑光疾吐,身如飞鸟,剑似灵蛇,一跃数丈,突扑上去。
姜老头子这时也看清了为首那人正是索家大护院金刀郝七,连忙喝道:“凤琼,不要理他,咱们赶自己的路!”
但他喝得迟了。红衣女侠姜凤琼当日秋郊打虎,曾受过这厮的气,如今陌路相逢,见他又来拦截,心头火起,一过去便下狠招,龙纹剑疾如电闪,一出手便截斩金刀郝七的左腕。郝七料不到她毫不打话就一剑劈来,吃了一惊,金刀一转,往外荡去;哪知红衣女侠,身法轻灵,不闪不退不救招,剑诀一指,穿刀直进,上刺咽喉,“白虹贯日”,既狠且疾,金刀郝七,当场了结。这时郝七的同伴才扑上来,见郝七已然血洒黄沙,亡魂失魄,急忙转身就走,连连长啸,似是打什么暗号。红衣女侠一不做二不休,一掠而上,扬手喝声:“照打!”铮铮数声,三粒铁莲子破空飞去,只见前面那人,一个跄踉,登时也栽倒沙滩。
原来索家父子当日见丁剑鸣不允相助,面色有异,怕他反助姜老头,因此差了郝七和另一个护院前来侦察。与郝七他们同来的,本还有两个刚从京师赶来的好手,他们为慎重起见,只远远地跟在郝七的后头,准备万一丁剑鸣和姜老头子合流的话,索家护院不便动手,可以由他们出面,暗伤丁剑鸣。
谁知这一来却害得郝七丧命,同伴重伤。姜老头子见姜凤琼出手太快,喝不住她,叹口气道:“莽姑娘,何必这样急法?这些人不理他们也罢,没来由在临走之前,还犯下血案。”
红衣女侠撇撇嘴道:“爷爷,你总是这样慈悲,只怕你饶了别人,别人未必饶你!”话犹未了,一声长啸,已自远而近,月影微茫下,在乱石江边,芦荻深处,人影闪动,由隐而现,霎忽到了姜家祖孙面前,来人正是由京城赶来搜捕姜翼贤的两个好手。
姜老头子打量来人,只见一人手使泼风刀,腰悬镖囊,两眼灼灼放光,似是内家弟子;一人浓眉大眼,手使青铜锏,一看就知蛮力不小。
那两个一到,就厉声喝道:“朋友,这场官司你打定了!”
姜老头子漫不经意将刀一立,说道:“朋友,你得闪条路给俺这老头子行!这场官司俺不是不想打,无奈手中这口刀不肯答应。你若真是要打,先见见你的同伴吧。”说罢,将刀一指沙滩上金刀郝七的尸体。
那两人一看郝七等已血洒滩头,怒喝一声:“反贼胆敢拒捕,看招!”那使泼风刀的便直向姜翼贤奔去,使青铜锏的也奔向姜凤琼。
姜老头子长须飘飘,持刀凝立,纹丝不动,直待敌人刀锋斫到之际,这才刷的一侧身躯,硬削上去。两把刀接个正着,只听得锵啷一声啸响,火花飞溅。使泼风刀的虎口险被震开,急霍地往外一窜,只觉寒风飒然,姜老头子已横刀掠肩而过。
姜老头子把敌人震退之后,急呼:“琼儿,还不快走!”可是背后一阵金铁交鸣之声,正是打得火热。
姜老头子急回头救应,那使泼风刀的喝声“看镖”,刷的三枝飞镖,同时发出,分左、右、中三面,平列飞来。姜老头子横刀一转,喝声“着!”只听得铮铮连响,三枝飞镖,全给雁翎刀磕飞回去!
可是就在这刀镖交响,厉声摇曳里,使泼风刀的一翻一扑,刀交左手,上护面门,右手三镖又连环疾发,这次是分上、中、下三路打到,相距更近,打得更险!
姜老头子一声长笑,掠空一跃,先闪过奔下盘的飞镖,手中刀不待双足落地,就迎着飞镖的来路,向外一荡一转,两枝飞镖直被反击震上高空,远远地抛落江心,浪花飞溅,铮琮有声!
敌人给姜老头子的迅速手法震呆了,正想再从镖囊取镖时,姜老头子已一掠而至,舌绽春雷,喝声:“呔!你也接刀!”雁翎刀“泰山压顶”,竟自用足了十成力!敌人刀还未交右手,慌忙中往上一迎,给磕个正着。只听得又是锵啷一声啸响,手中的泼风刀竟给劈成两半。姜老头子力猛招疾,余势未衰,雁翎刀顺肩而下,只听得一声惨叫,贼子右半身连肩带胳膊,竟给雁翎刀卸了下来!
姜老头子本不愿下杀手,但一则见自己的孙女已经开了杀戒,二则恨这些人苦苦相迫,忍不住要痛予反击!
姜老头子击毙敌人后,拔刀而起,急看红衣女侠那边的情况。只见自己的孙女儿与那使青铜锏的敌人,打得很急。姜老头子虽然心急,但顾念身份,不愿以二敌一。他一手横刀,一手捋须,双目瞪着那使青铜锏的家伙。见他舞动双锏,霍霍有声,力大招熟;但若论招数变化的轻灵迅速,却不及自己的孙女儿。姜凤琼大约也是怕敌手势猛,不敢教龙纹剑给青铜锏碰着,所以一味闪展腾挪,避虚击实,因此竟僵持起来了。
姜老头子看得清楚,急扬声喝道:“琼儿,和他游斗作甚?用空手入白刃之法,不就了结了?”
旁观者清,姜老头子一眼看破双方优劣,点醒了姜凤琼,姜凤琼心领神会,将空手入白刃的打法化到刀剑上来,右手剑花盘空一绕,穿锏进剑,左手立掌,也竟从双锏缝中,欺身抢进,拔敌腕,击面门。不过几招,就迫得敌人手忙脚乱。那使青铜锏的还恃着几斤蛮力,只要剑锋一进,右手铜锏就横砸上去,左手铜锏也搂头盖顶打将下来。姜凤琼冷笑一声,右剑疾撤,未教敌人砸着,换手一剑,就贴着敌人左锏进招,刷的疾如星火,猛来截斩敌人左腕。敌人“呵呀”一声,急转身抡锏,往外荡去;不料姜凤琼身法迅疾,趁势也已欺身斜里扑进,左掌一拨,击中敌人右腕。敌人右锏呛啷一声,跌落地上,吓得亡魂失魄,火速后窜。姜凤琼得理不饶人,凭空一跃,竟从敌人头顶飞掠而过,落下沙滩,恰好拦在他的面前。敌人听背后呼的风响,只道是姜凤琼赶来,不敢回顾,昏头昏脑地往前直冲,给姜凤琼逮个正着,大喝一声:“看剑”,敌人抬起头时,正给利剑刺着咽喉,登时了结!
红衣女侠插剑归鞘,搓了搓手,娇笑道:“痛快!痛快!爷爷教的好路数!”
姜翼贤捋须含笑,方待指点孙女儿。忽地面色倏变,愕然侧目,冷然发话说:“这又是哪路高人?”
红衣女侠随着爷爷眼光看去,只见江面芦苇哗啦一分,立刻出现一人,笑着道:“痛快是痛快了,可废了四条性命!”
姜老头子定睛一看,见来人竟是丁剑鸣,吁了口气,面色一松。但仍横刀注视,上前问道:“大哥又有什么见教?”
丁剑鸣见姜老头子仍然紧张,笑道:“姜老前辈,我不是来找你晦气的。你把刀放下。我有事相托。”
原来丁剑鸣刚才从姜宅出来时,见有人影朝姜家奔来,放心不下,暗暗反缀出来。丁剑鸣的轻功本就远在他们之上,而姜家祖孙也专心打斗,双方都不知道江边芦苇中还伏有人。
丁剑鸣将自己暗缀索家武师之事告知,笑道:“他们的本领太稀松了,我跟在他们背后这么久,他们都不知道,真是白来送死。只是你们下手也太毒辣了!”
姜老头子见丁剑鸣这么一说,平素对他的敌意,不由得云散烟消,心中想道:这位丁剑鸣,结交豪绅,轻视济辈,武林中人一向不耻他的所为,谁知他也是性情中人。其实丁剑鸣也并非特别礼遇姜家,只是他既以英雄自命,认为既伸手管了这事,就得保姜家祖孙逃出保定。
当下姜老头子一再谢过,问道:“丁兄有什么事需要老朽效劳?”
丁剑鸣微露愧色,讷讷说道:“就是为了我孩子的事情。咳,我年纪也不小了,就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他走了,我,我寂寞得很,不怕你老见笑,这些天来,纵是山珍海味,入口也如泥土!
“前次我冒昧登门,冒犯你老,还望你不要见怪。求你此次行走江湖,代为留意,万一得知晓儿消息,此恩此德,没齿不忘!”
老年人依恋儿女的心情,姜老头子也深有同感。他不禁眼圈微红,上前握了丁剑鸣的手道:“丁兄,我一定代你留意!我也感谢你这次相救之恩!”两个老年人在江滨握手道别,唏嘘叹息,各自都有一种沉重的感情。
一旁的姜凤琼却不了解年老人的感情。丁剑鸣去后,她问爷爷道:“爷爷,你真的要代他寻觅丁晓?我看就是寻到,也不该叫丁晓回到他父亲那里。他父亲好不近情理,迫他和一个富家女子结婚呢!”姜凤琼完全是另一个想法,她不知怎的,很不愿意丁晓被迫结婚;同时她也认为:丁晓若能像鸟儿一样,飞出狭窄的牢笼,加入义和团中,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姜老头子深沉地看了她一眼,低声说道:“我的好姑娘,到你有了儿女时,你就明白父母是如何地舍不得儿女了。”
姜凤琼红了脸皮,只听得她的爷爷又笑道:“我的好姑娘,你放心,我不会像丁晓的父亲那样,迫你和不相识的人结婚。我选孙女婿,我看中了也得你中意才行。”
说得姜凤琼更满脸绯红,娇啐道:“爷爷,没来由地就拿我来取笑。”
祖孙二人谈笑间,已出了保定城外。姜凤琼提议去找朱师叔。姜老头子思量再三,叹道:“我本不愿去找朱红灯,是因我不愿你一生在波涛险恶中生活;你是女孩儿家,我不放心你参加他们的事业。只是你既然想去,我又答应了丁剑鸣代他寻找丁晓,看来丁晓多半已在义和团中;朋友一诺,重于千金,我也只有到山东朱红灯处一探了。”
一路上他们小心翼翼,防备追捕。姜翼贤把孙女儿易钗而弁,打扮成一个英俊的少年,拣僻路,晓行夜宿,一路提心吊胆,谁知一到山东,却又发生了件事,叫姜老头子临时改变了主意。
那日祖孙俩到了一个小镇沾化,天已垂暮,遂胡乱投了一家小客店。姜老头子发现对面客房的住客,是一个英姿飘飒的少年,当自己走入房时,他突然起身注目。姜老头子的眼光方与他接触,便见他似有所警觉,喃喃自语道:“天黑了,得掌灯了!”于是添油燃灯,放了好多条灯芯,把火弄得通亮。弄好之后,虽然斜躺在炕上,布帘子却没有放下。
姜老头子心中一动。他老于江湖,深知单身旅客,在投店之后,吃过晚饭,多是急于安歇,好早起赶路。但这少年却没来由地把灯火弄得通亮,既非看书,又非做活,而且打开门帘,显然别有用心。
姜老头子不声不响,叫店小二弄茶备饭,也故意不放下门帘,把灯火弄得透亮。和姜凤琼姑娘在房中吃饭,自己嘀咕道:“这间店房发闷,打开帘子通通风吧。”
姜老头子暗暗留意这个少年,见他眼角原飘向自己这边,一听了自己这话后,忽的起立,打了个呵欠,自言自语道:“得睡觉了。”于是轻轻把布帘放下,趁机又瞅了姜凤琼一眼。
姜老头子看在眼里,越发犯疑。猜想到他放下布帘子,必然是因听了自己的话,恐怕别人怀疑他,所以才故意掩饰;而他一再注视自己的孙女,必非正经旅客。姜老头子再详细审视自己的孙女儿,看不出有什么破绽,姜凤琼生得壮健,举止原就像男子,这一打扮,除非和她相处一起,才辨得出。这个少年,只是和她见了一面,又是在黄昏日落之后多时,不可能瞧出什么破绽,姜老头子越想越犯疑。
姜老头子是个老江湖,可是这番却猜错了,这个人正是太极陈之侄陈保明,他是奉朱红灯之命到河南去的。陈保明为人素来仔细,而且他奉义和团总头目之命,进行秘密活动,自然对什么人都有戒心。他见姜老头子长须飘飘,却无一点龙钟之态,已自留心,忽地在姜凤琼经过自己门前时,发现姜凤琼的耳珠上有一个小小的耳环痕。他也心里起了怀疑,猜不透姜老头子他们的路数,深怕是官府中人,乔装侦伺他的。
两方俱都犯疑,各自提防。当晚姜老头子看孙女儿熟睡之后,便暗暗起身,正想侦察对面少年,忽听得对房也有微微声响,他心中窃笑,疾地卷帘翻身上屋,直似飞絮沾尘,毫无声息,趁那少年客人未出来之际,又轻轻一点屋面,径自飞越屋脊,伏在少年客人的房上。这时那少年方轻轻开了房门,探头往外偷望。他见没人,也飞燕似的窜上了姜老头子的房上,用“珍珠倒卷帘”之式,双足钩着瓦垅,径自向姜老头子的后窗张望进去。这时少年背向着姜老头子,他竟没发现自己房上也伏了人。
姜老头子见那少年看得出神,暗暗冷笑。他一闪身便入了少年房中,只见房中除了挂着一口剑,一个暗器囊子之外,就没什么行李了。姜老头子好生奇怪:这人倒像没有恶意,否则为什么不带兵刃?姜老头子急窜出来,伏在后进瓦面上,下身倒挂,只露出个头。这时见那少年方回首过来,好像微微咦了一声,张首四顾。姜老头子急把头一缩,将一粒石子,射进少年房中。少年听到声息,大吃一惊,急忙闪回房中。姜老头子也趁这个时机,一长身子,飞越两间屋脊,回到自己的房内。这是姜老头子转移那少年注意的江湖老手之法,要不然真会给那少年发现。
姜老头子回到房中,见姜凤琼睡得正浓,闻一闻也没迷香气味,这才放了心。他本打算那少年若有什么异动,就要将他了结。这也是陈保明幸运,没带兵刃,没带暗器,只是想侦察一下,没安什么坏心,要不然他就是不死,也是重伤。
姜老头子在房中故意咳呛两声,装着半夜摸起来找茶水的模样,弄得房中悉率作响。陈保明吃了一惊,心想:今晚真个见鬼!刚才张望时,正因不见了那老头子而奇怪,怎的一转眼,他又在房中咳呛起来了?害得陈保明一晚没好睡。
第二日一早,姜老头子把姜凤琼唤醒,高声对她说:“琼儿,今日我和你去猎兔子!”姜凤琼诧然问道:“爷爷,你怎有这个心情?好端端地去打什么兔子?”姜老头子竖起指头,嘘了一声道:“别多问!你只管跟着我便是。”
陈保明听得分明,心中大怒。这老头子口中说的“兔子”,分明是指自己。暗道:“你不来找碴,我也要找你呢,看是谁猎谁吧?”当下结了店账,自去赶路。回头一看姜老头子祖孙果然紧跟着缀下来了。
晓色初泛,晨风扑面。陈保明行进山道,爬上土岗,忽觉肩头给人一碰,跄跄踉踉,斜退几步,几乎跌倒。陈保明止步回头,见姜老头子拈须冷笑,不禁大怒喝道:“你这是存心挑衅?”
姜老头子笑道:“你这个少年,走路怎么这么慢?害得我收不住脚,几乎给你绊倒,你还说呢!
“你说我存心挑衅,你昨夜贼眉贼眼地偷张别人窗户,又该怎么说法?”
陈保明被姜老头子拿话逼住,答不出来,满面通红,一捋衣袖,索性扑上前去,一照面便是“豹虎推山”,弓步阳掌,倏地推出。姜老头子微微一笑,含胸吸腹,身子往下一沉,右掌上穿,搭在陈保明左臂底下,右掌也平击耳门。陈保明一出手,招数就被别人破了,急连用两个“倒撵猴”,退步阴掌,退守之中,暗藏变化。姜老头子看他出手,已知是太极名门弟子,难得他如此年轻,败而不乱,所以不愿出辣招,下杀手,暗中让他。
陈保明下不了台,情知不敌,仍要上前,当下一老一少,又再交锋。姜老头子立心看他的家数功夫,一味和他游斗,打得好像两人在对拆拳术,竟不像真个厮拼,把姜凤琼在旁边看得好生纳闷。她心中嘀咕:不知爷爷今日为什么这样胡闹,好端端找这个小伙子的麻烦。
姜凤琼正在纳闷,猛的见陈保明倏地退出圈子,扬声喝道:“老前辈,我不是你对手,甘拜下风。敢问有什么地方得罪你老?”他和姜老头子拆了二三十招,处处受制,进攻退守,两俱为难。而且好几次看着姜老头子掌锋已自堪堪扫到,却又倏地收回。既然打他不过,只好扬声相问。
姜老头子哈哈一笑,止步收拳。却又倏地正色问道:“少年人,你既知谦让,我也不难为你。只是你却得据实答我两个问题。第一,你昨夜为什么偷偷在我房外张望?第二,你是太极门哪一位名师的弟子?”
陈保明面红耳赤,讷讷不能出口。他正考虑该不该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一个陌生的老者。这时姜老头子又迫上前,双目炯炯,盯着他问道:“莫非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陈保明给姜老头子迫得很窘,正不知如何应付。姜凤琼忽上前插嘴问道:“我看你的拳术很像我一位姓丁的朋友,你跟丁剑鸣学过拳吗?”
姜老头子急睨视姜凤琼,示意叫她不要多言。陈保明给这一问,顾忌少了许多,急答道:“你说的可是丁晓?我没跟他父亲学过拳,但他却是我的师弟。”
当时太极门只分两派,非丁即陈,所以姜老头子问道:“那你定是太极陈的子侄辈了。丁晓几时到陈家沟的?”
陈保明羞惭答道:“晚辈有辱家门,太极陈是我的叔叔。丁晓到陈家沟约摸已有半年了。”
姜老头子哈哈笑道:“你不必羞惭,打输给我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的父亲,若论班辈,大约还要比老朽略小半辈。”
陈保明大吃一惊,方待请问。姜凤琼却又忍不住口抢着问道:“那么丁晓现在是在你的家中,不是在义和团吗?”
此语一出,姜老头子和陈保明两人面色都变。姜老头子面挟寒霜,对着陈保明呵斥姜凤琼道:“这个孩子总是爱乱说话。陈兄,你别见笑,她以为江湖上有点来头的人都是义和团的,真是小孩子的见识!”说着,又盯了姜凤琼一眼,再次示意,叫她不要多话。
陈保明却不理会姜老头子唠叨分辩,喜滋滋地说道:“你们原来知道丁晓的底细,他没有参加义和团。不过义和团中的人,我倒认识一二,你们若想去,我可以指引你们。”
姜老头子沉下脸色道:“谢谢你小哥热心,我们不想去,也不要你指引。”陈保明给泼了一盆冷水,甚不痛快。
原来姜老头子世故极深,听了陈保明的话,已另有打算。他现在正是清廷搜捕,不能露面的“要犯”,他虽知道陈保明是太极陈之侄,也不愿向他说出自己的底细。怕陈保明少年口疏,会给他带来麻烦。
陈保明也是个城府颇深的少年,当下话不投机,便想告退。但他仍然执礼问道:“一直还没有请教你老的大名?可以……”
姜老头子不待他说完,已插话道:“萍水相逢,何必留名。小哥,你自赶路,我们还要回去。”
陈保明点头道别,转身便走。姜老头子忽然又把他唤住,说道:“你且慢,我还有两件事情相托。第一件是拜托你通知丁晓,说他父亲很想念他,要他回家。”
陈保明眨眨眼睛,“哦”了一声道:“第二件呢?”
姜老头子笑道:“你忘记刚才交手之后,我问的两个问题了吗?你答复了后面的问题,却还没答复前一个问题呢!”
陈保明又羞又气,这简直像是在逼供,刚才败给他,被他追问,还可强忍,现在他已知道自己是太极陈家的子侄,仍是倚老卖老,咄咄迫人,未免太不给面子。陈保明当下峭声说道:“老前辈既然要问,我只好冒昧说了。我见这位‘兄台’——”说着,用手指了指姜凤琼,“留有耳环痕迹,年少无知,生出好奇之心,所以偷偷张望,你老要怎么处罚,我没话说!”
姜老头子怔了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陈兄犯疑了?我这个小孙子自幼柔弱,我是怕他长不大,所以自幼将他当女孩打扮。琼儿,你上来和陈兄见见。”
陈保明一听姜老头子的话,蓦的回头,绝尘而去,口中嚷道:“多谢你老不加处罚,我不麻烦你们了。”接着便负气而去了。
陈保明负气而去,竟将姜老头子交代他、请他通知丁晓的事置之脑后。原来陈保明胸襟狭隘,想法也与姜老头子大大不同。他知道丁晓是为拒婚出走,同时他在江湖上这么多年,也时时听得武林前辈谈起丁剑鸣的为人,说他结交官府,轻视同道;陈保明听多了,自然对丁剑鸣没有好感。如今听得姜老头子要他转告丁晓,叫丁晓回家。他从心底就起了反感。所以在姜老头子郑重交托时,他只是“哦”了一声,不置可否。事情过后,他更是心中冷笑,暗暗骂道:“这老家伙,还想我帮他把丁晓拉回去呢。哼,一定不是善类。”他又忆起当他提起义和团,想给他们“指引”时,姜老头子那副神情,更是让他越想越不高兴,以为姜老头子纵非官府鹰犬,也定是敌视义和团的人。他不知道义和团的总头目却正是这老家伙的徒弟。
不但此也,陈保明年少气盛,把这次给人打败戏弄,当作是一大耻辱,因此非但未通知丁晓,也没对任何人提起。也正因此,致令朱红灯一连几年都打听不到师父的下落。
那姜老头子目送陈保明去后,长叹一声,折回原路。姜凤琼紧跟着问道:“爷爷,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我们不向荏平进发找朱师叔去还折回来作甚?”
姜老头子茫然远望了良久,始凄然说道:“孩子,我不想去找你的朱师叔了!
“起初我以为丁晓在义和团,如今既知道他不在了,我又何必急急前去。太极陈是当代武林名宿,丁晓在那里,不消几年,就会给陶铸成一个人物。在那里也不会出什么岔子。况且我已经托太极陈的侄子通知他,也不负丁剑鸣的嘱托了。
“再说,你师叔的行事,连我也不明白。我从河北到山东,暗中探听,人人都说义和团变了。以前是‘反清复明’,现在却要‘扶清灭洋’了。孩子,你不见沿路有一些拳厂,不都堂而皇之地挂出字号,分明是得到官府的允许吗?咳,红灯此人心雄胆大,做事每每出人意料之外,我就怕他走错了路,让我这个做师父的也难下场。”
姜老头子以前怕跟朱红灯造反,会连累自己的孙女儿成天过波涛起伏的生涯;现在又怕朱红灯变节投降,使自己也遭人责骂。他的确不了解自己的徒弟,也没想到策略上的运用,朱红灯的改变有其错误,但也绝非投降。
姜老头子不了解这些,姜凤琼也想不透其中道理,她也认为“灭洋”值得拥护,因为她也曾见过当时吃教的人怎样借外国教堂的势力欺压平民;但“扶清”却是不该。因此她听爷爷一说,也没了主意了,她是爷爷抚养成人的,感情上也离不开爷爷;她甩了甩头,慨然说道:“爷爷,我随你的意思。你说,咱们该往哪里去?”
姜翼贤凝视孙女儿,叹道:“孩子,只是连累你随我奔波了。我们绕道河南,出潼关到陕西去吧。”
姜老头子的朋友是万胜门的老掌门管羽祯,以前也曾到过保定,在保定时姜老头子和他最为相得,二十年前回陕西原籍,两人已经许久不通音讯了。
这番跋涉长途,姜老头子更有经验了。时当秋冬之交,他给姜凤琼买了一顶大风帽,恰遮住耳环痕。他笑道:“琼儿,你以后行动,可得更小心了,若是遇着第二个‘陈保明’,有得你麻烦的呢!”
姜老头子携着姜凤琼自山东入河南、至陕西,越嵩山、过秦岭,时节已是初冬,气候越北越冷,寒风卷雪,飞砂扑人,姜凤琼很是不惯。
可是气候寒冷倒还事小,更令他们提心吊胆的,是时时害怕鹰犬的追踪。他们在保定杀毙索家武师和两名从京城来的官差后,已是钦犯了,清廷行文各处,指名追捕。幸而当时钦犯不止他们,像匕首会中的重要头目就都是钦犯,他们隐蔽得也好,所以没有给公门的人发现。虽然如此,但也受过几场虚惊。
更不幸的是,他们辛辛苦苦到了陕西,才知道管羽祯已经死了。万胜门的掌门位子已传给其他门中的长辈老拳师刘展鹏的儿子刘云英,总堂口也移到山西去了。
姜老头子在陕西没有熟人,他不能逗留,也不能折回南方;因为自入陕西后,他就发现有人跟踪。常常在偏僻的道路,也会出现神情奇怪的人物,像鬼魅般窥伺在旁,幸好姜老头子祖孙功夫都非常人可比,一有疑心,便想法把跟踪的人抛在身后。
姜老头子既不回南,又不愿在陕西逗留,他就索性更向西北走,一路自潼关、沿渭水,直至宝鸡,穿过大散关入甘肃。他入甘肃,除了逃亡,实是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甘肃地势属西北的黄土高原,秦岭、六盘诸山,川原相间,山峰夹峙,越深入越觉漠砾荒凉,人烟稀少。更兼冬已渐深,苦寒透骨,加以时而大风扬沙,时而冰川阻路。姜老头子惯历风霜,还不觉得怎样,姜凤琼可是第一次到西北荒凉之地,功夫虽好,却不习惯气候水土与艰苦旅途,才过大散关,已觉精神不支,入了甘肃数百里,行过天水,就病了。
天水位在渭水上游,东南的麦积山是魏、唐时代佛教最昌盛的地区之一,虽然时历千年,已经衰落,可是到底还有一些古寺未曾崩圮。姜老头子好不容易找到一间无人主持、荒凉已极的古寺。当下也顾不得许多,随便打扫了一下,就叫姜凤琼进去歇息,他就在寺中扫集积雪,烹起茶来。还好姜凤琼并非大病,吃了热茶,精神稍见好转,只是两颊还是烧得厉害。
姜老头子见孙女儿发烧得很厉害,一定要她躺下,将随身的两张薄毡和自己的老羊皮袄都给她盖上。姜凤琼起先还不肯安息,但终于给她爷爷哄得服帖了。
姜老头子服侍孙女儿睡后,独自走出野寺山门,信步徘徊。只见遍山遍野,积雪皑皑,月亮照在雪上,掩映流辉,月光也分外寒冷。
姜老头子独自徘徊,思潮起伏,只听得远处角声鸣咽,胡笳隐隐,似是边城戍卒,遥寄乡思。姜老头子泪咽心酸,不禁喃喃自语道:“我这是碰着什么厄运?风烛残年,也不能平安渡过,还要连累琼儿!”
“爷爷,你怎么还不安息?和谁说话呀?怎么还有这个兴趣赏雪?”姜凤琼不知什么时候又爬起来了。
姜老头子啐她道:“你这小淘气,怎不好好睡,又爬起来了?你还病着呢,不听话,要爷爷担心。”
姜凤琼娇笑道:“爷爷,我睡得闷了,看月亮这么好,就忍不住起来了。哎,爷爷,我听见你自言自语呢!”
姜老头子尴尬地笑道:“小鬼头,你听见什么了?”
姜凤琼不理他的插问,一本正经地往下说道:“爷爷,你并没有碰着什么厄运,我看,这世界本来就不许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嘛!你不管闲事,闲事也要来管你。拿小的来说,好像我嘛,我们和索家风马牛不相及,但他们偏偏要给我找麻烦;拿大的说吧,比如朱师叔那班人,难道不是好人?可是早些时不也是给朝廷当成十恶不赦的叛贼追捕?爷爷,这几年来,我在外面也看多了,老百姓头上,上有官府,还有洋人,他们给欺压得比我们还惨呢!你说老百姓们谁不想安安静静过日子,可是又有谁能安安静静过日子?”
姜老头子怔了一怔,听她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笑道:“我的好姑娘,懂得说大道理了。我真说不赢你了。你的这些道理,我都懂,我看得比你更多。一个人是很难一生都得以安逸的。可是若能得过且过,我也不想像红灯他们那样,豁出性命来,成天担惊受怕。”
姜凤琼皱了皱眉,正想再说。忽听得她爷爷惊呼道:“琼儿,赶快进去,暗器不能离手!远处有人来了!”
※版本出处:梁羽生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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