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灯虽然惋惜丁晓不愿留下,但还是本着提携后进之心,殷殷指导。他将江湖上应该注意的事情,一一说给丁晓知道,还送了他两套衣裳,十来两银子和一匹骏马。
丁晓受了他的马,却不愿要他的银子和衣裳。朱红灯笑道:“你这样公子哥儿的打扮,武林名宿,一见你就会皱眉;至于银子,你不要,就当我借给你的好了。”好说歹说,丁晓才收下了。
朱红灯事务繁忙,他交代好后,对丁晓道歉一声,说他不能相送,便自去料理他的事了。丁晓虽然对朱红灯颇多误会,可是道别之际,心中仍不禁怅然;对于朱红灯,他又是佩服,又是怀疑。他不知道朱红灯是怎样的一个人,只是对他的热诚,非常感激。
当下丁晓辞别了朱红灯,还行不到五六里路,忽听得背后有人高呼留步!丁晓愕然回首,只见是上官瑾步履如飞,赶上自己的骏马来了。
丁晓一见是上官瑾,蓦然想起自己临走时,竟然忘记向他辞行。正待向他道歉,只见上官瑾已笑嘻嘻地对他说:“小兄弟,怎么一晃眼就不见你了!朱大哥也糊涂,连最重要的事情也忘记交代你了!”
“什么最重要的事情?”丁晓见上官瑾说得这样郑重,不觉发问。
“你是不是要去找太极陈呢?”
丁晓皱了一下眉头,又好气,又好笑,怎的这人匆匆赶来,就只为了问这句话。自己要找太极陈,不是早就告诉他们了?
丁晓点了点头。上官瑾又接着问道:“你不是丁剑鸣的儿子,太极丁的孙子吗?”
丁晓睁着眼问道:“上官前辈,你怎的查问起我的祖宗三代来了,我的来历,你不是早已清楚了的了?”
上官瑾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小兄弟,不是我故意问你,我敢说太极陈一定不会收你。”
“你怎么会知道他一定不会收我?”丁晓很是怀疑。
上官瑾道:“就因为你是太极丁的嫡系子孙。你初涉江湖,不知武林中门户的森严,派别的避忌,你这样冒冒失失地撞去,准保会碰个大钉子……”
上官瑾笑着往下说道:“武林之中,挟技自秘,虽大师名宿,亦在所难免。陈派太极和你们丁派太极一样,都是不轻易传给外人的。更何况你是丁派传人,同派别支,更少有相互拜师的例子,太极陈怎会教你?”
丁晓不知道习武的人也讲究这么多。但他矢志求师,断不能因此而裹足不前,正要解释,那上官瑾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道:“小兄弟,我很佩服你求师的苦心,本来你们丁、陈两派太极,同负天下重名,如能破除门户之见,将两派武功融合贯通,也是武林佳话,所以我倒很愿意你得偿所愿。
“只是我更担心,万一陈派中人,误会你的来意,以为你是丁派的人派来偷招,想打倒他们的,那就糟了。
“因此,我特地写了一封信给你带着,如碰到误会纠纷,你记得将这封信交给太极陈看;我不能保太极陈会收你为徒,但也许可以保你不会吃亏。”
丁晓听了,对上官瑾来意虽颇感激,但对于他总是把自己当孩子看待,有些不悦,因此他接过了信,只是淡淡道谢。
丁晓别过了上官瑾后,漫不经意的随手将信在怀中一藏,径自依循官道向河南怀庆走去。丁晓这番经过了朱红灯、上官瑾二人的指点,又有了一些走江湖的经验,果然比以前显得老练了许多,不再沿途闹笑话了。
只是丁晓到底年纪轻、阅历少,在路上还是闹出了一两件不大不小的麻烦。他在入河南境时,经过一个市镇三岔驿,听路人传说,那里有个终南派武师公孙业,本领很是了得,路人把这人说得天上有地下无,挑起了他的好奇心,因而前去拜访,不料别人把他当成来拆台子的,用话挤对他下场较技,他迫不得已和人试了两招。谁知那个什么公孙武师,浪得虚名,不过三招两式,就给打在地上爬不起来,那间武馆的人立刻拿刀拿枪,要和他拼命,吓得他连忙飞逃。
丁晓经过了几次这样的事情,深叹江湖传言之不足信,对太极陈是否真有本领,也不禁有点生疑了。不过既然他曾听过自己的父亲和上官瑾都称赞过太极陈,想来不致于和寻常的江湖武师一样。
这一天他已入了河南境内二、三百里,正行经一处依山傍水的古道,这条路由于年久失修,路基也崩坏了。其时天已过午,日色穿过山上的松林,斜射下来,显得很是阴森。他拐过前面峭拔的峰脚,只见地形越来越险,仰望路旁山岗,只见夕阳西照,反映松林,树上的枝叶,树下的红土,都罩上一层血红色的光彩。正当他在欣赏这古道斜阳,松林夕照时,忽似听得上面有叱咤之声,他抬头凝望,忽地刷啦一声,一块巨石带着枝叶泥土滚滚而下,飞过他的身旁,滚入山路下面的深潭中,激得浪花飞溅,砰然有声。
丁晓错步闪身,急忙避过,仰头一望,又是一阵尘土沙石飞溅下来。丁晓情知山上必有江湖人物在较技争胜,他好奇心起,急轻登巧纵,攀上山顶,躲在草莽丛中,探头张望,只见在林间空旷之处,有几个人闹得正酣。
丁晓再仔细一看,才发觉竟然是四五个人,围着一个二十余岁的少年,拼命缠闹。那个少年使的是一口青钢剑,好生了得,左拦右拒,吞吐屈伸,剑花错落,剑点疾徐,竟然好像是太极家数。丁晓心中,陡然一惊,这人使得一手好太极剑!但仔细观看,却又与自己所学的不尽相同,丁晓不觉看得呆了。
习武的人,看到别人使出本门家数,自然格外留神。丁晓看得津津有味,暗暗拿来与自己家传的太极剑十三剑比较,只见他的基本步法、手法都是一样,只是架式、圈子又不相同,许多变化招数,都很新奇,与自己的所学竟是各擅胜场,难分优劣。
丁晓又看了半晌,只见那些人与自己藏身之处越打越近,而且那少年已渐渐处在下风了。那少年虽然剑法了得,但好汉敌不过人多,且围攻他的那些人,武功也非弱者。他的剑法与丁晓一样,虽得真传,却欠火候。
围攻那少年的四五个人,为首的使镔铁双刀,最是厉害,一面打一面吆喝,那少年好像非常愤怒,猛地剑招疾展,向那汉子霍霍扫去。那人却是溜滑,不敢给他的太极剑黏上,他刀法使将开来,行左忽右,使出许多花招裹住少年,更仗着前后左右都是自己的人,互相呼应,虽然功夫在那少年之下,却也没有给他的太极剑搭上手。
太极剑原是以逸待劳,只要对方一有破绽,就可借力打力,依势破势。可惜这少年剑法虽佳,却未到化境,好几次找到敌人破绽,却又给他们的同伙旁攻侧扰,不能得手。心中烦躁,就更显得不支了。
丁晓虽和那些人素不相识,也不知他们因何事在此拼斗,可是一来那少年家数与自己同源;二来丁晓见他以寡敌众,也生出同情之念。他不知不觉摸出了自己的随身暗器——金钱镖。
这时那少年给围攻得正急,他刚使出一招“举火燎天”,却给两侧两条软鞭缠着,而当头那使镔铁刀的也踏偏锋,侧身进刀,“分手撩云”,便要斜切那少年的右臂。那少年怒喝一声,一翻身,太极剑倏的“彩凤舒翼”,剑尖流星逐电般向两侧虚点一剑,便飕的窜出,可是那使镔铁刀的却似早料他有此一招,一闪身便斜抢上前,双刀一分,“蝴蝶穿花”,一削右颈,一扎后腰,向那少年急下辣手。
那少年正待应敌,未曾出手,却忽听得“哎唷!”一声,那使镔铁刀的右手刀竟自脱手飞出,同时又是一阵喊声,又有两个人摸着额角,频频呼痛。那使镔铁刀的大叫一声“风紧”,向同伴示意奔逃。
那使剑的少年,情知有高手在旁援助,不觉十分惊讶,也顾不得再追那些人了。
古道斜阳,山岗人静,风鸣草啸,潭影闲云;那豪侠少年游目四顾,只见草莽丛中,出来了一个面如冠玉的美少年,看样子比自己还要年轻得多,大约还不到二十岁。“难道就是他来解危的?”那使剑的少年心生疑虑,倒有点不敢相信了。
那金钱镖原是太极丁三绝技之最,而丁晓的功夫技业,虽未深湛,但一捻一掷,在三五丈内,已是百发百中。他见使剑少年被使镔铁刀的汉子所迫,不加思索,铮然一镖,就打中那汉子握刀的右腕脉门,把他的兵刃打落后,再疾发两镖,连中其他两人的额角。丁晓这还是不知谁是谁非,所以才只是略施薄惩,未下辣手。
丁晓见那使剑的少年呆望着自己,上前学着江湖人物的派头,打了一个招呼,笑着说道:“兄台使得好剑法,怎的与那些人在此厮斗?尊姓大名,师门宗派可肯赐教?”
那少年看了丁晓一眼,深深道谢。可是他对丁晓的问话,却全避而不答。他也打了个招呼,翘起拇指说道:“兄台打得好镖!小弟要不是老兄出手援救,恐怕还要和这班家伙再斗上半天,虽然他们也不能怎样,但到底麻烦。对老兄盛情,小弟铭感于心了。只不知兄台与小弟素昧平生,何以如此热诚,出手援助?
“至于小弟姓名,师门渊源,结仇经过,说来惭愧,正因我是名师弟子,却为宵小所围,说来有辱师门,不提也罢了!”
原来丁晓初学江湖人物派头,却又学得不像,生生硬硬,很是滑稽。那使剑少年,阅历甚丰,城府很深,看了甚是怀疑,猜不透丁晓来历。更加丁晓一上来就问他的结怨经过,师门渊源,查根问底,这也不是江湖初见面的人所应问的。本来丁晓帮助他脱险,他原也准备告诉丁晓,可是见丁晓这样追问,反不愿意说出来了!三来丁晓的态度语气,装模作样,好像长辈在考问小辈,他心中更是不悦。因此他反怀疑丁晓的来历,认为丁晓可能是故意和那些人合演双簧来使自己上钩的,所以那些人中镖之后,还能“若无其事”地奔逃。
丁晓哪里知道这使剑的少年有这么多疑虑,他的态度语气,原是在赭石山庄那两天学自上官瑾的,却不知道上官瑾是武林前辈,年纪虽不老,班辈却甚高;上官瑾见人可以随随便便像长辈一样去查问小辈来历,丁晓如何可以乱学?
丁晓见那少年冷淡相待,心中也很是生气,他大叹倒霉,一连碰上这许多不近人情的人。先是那红衣女侠姜凤琼,“救”了她,她非但不领情,反而以恶言相向;这个人也是一样,虽然没有恶言相向,但那冷冷淡淡的态度,却着实是令人气闷。
丁晓当下也做出冷冷淡淡的态度,对那少年说:“兄台不肯见告,也就罢了,常言道:‘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罢!是我太过冒昧了,交浅言深,无怪老兄见外了!
“咄!敢情我出手援助,也错了!惹得老兄怀疑,盘问我为何出手?我一不望酬劳,二不望报答,我也不知你们究竟谁是谁非。只是我见你被人围攻,给迫得满头大汗,走投无路,看不过眼,这才不揣冒昧,不顾是否会卷入是非,略施小技,替兄台打退对方。怎知兄台如此见疑,早知道我也不会出手了。”丁晓表面上虽然装出淡然之色,心里还是掩不住愤激之情。
那少年看了丁晓一眼。他料不到丁晓如此直率,反言相责,迫得他很非常尴尬,心里也很不高兴——丁晓把他形容得太不济了,好像自己若非丁晓相救,就脱不得身似的。但他到底是名家子弟,熟悉江湖礼节,丁晓无论怎样,总算是帮了自己的忙呀。
当下他强自忍耐,勉强堆着笑容,对丁晓连连道歉,口称:“兄台,不是小弟故意见外,其实是提起来有辱师门,而且小弟来历,兄台也没有知道的必要!
“老兄对我的帮忙我一定记得的,小弟虽本领不济,但如将来有需要小弟之处,小弟必效绵薄。
“咱们萍水相逢,不敢说一见如故,但小弟也领教了兄台的豪侠,小弟有事在身,不能相陪,只是有一句话要对兄台说说:闯荡江湖,不要总是以为自己了得,看不起别人!你出手援助,热情可感。若因此矜功道劳,似非武林贤者所应有!”这少年说到后来,语锋也是咄咄逼人了。
丁晓听得按捺不住,不禁大声说道:“喂!你说清楚点,谁矜功道劳?谁望你的报答?谁……”
那少年冷笑一声,不待丁晓说完,已径自匆匆下山,道声:“兄台别动气,再会!”留下丁晓在那里唠唠叨叨。
丁晓其实也并非看不起人,他也很佩服那少年的剑法,是诚心想请教那少年的师门渊源,因为两家的剑法原都是同出一源的。不料却不知怎的,话越说越糟,结果不欢而散!
丁晓既气愤又沮丧,没精打采地踏上旅途,一路上再也不敢多事,也不愿再惹事了。过了几天,一路平安无事地到了河南怀庆府,住下客店,立刻就打听去陈家沟的道路。那店小二看了丁晓一眼,笑着问道:“客官可是去找太极陈?”
丁晓答了声是,反问那店小二,如何知道他是去找太极陈。那店小二道:“听客官的口音,不是咱们河南怀庆府的,又问往陈家沟的路,小的就是不用问也可猜着了。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外路人,不辞千里来到怀庆去找他老人家,小的也接待过许多这样的客人,只是也亲眼见着他们一个个没精打采地从陈家沟回来。”
丁晓听了,怔了一怔,忙问店小二是什么道理。店小二道:“客官还不知道吗,他们陈家沟的太极拳一向是不传授外人的,以前只有一个杨露禅曾偷拳成功,以后就不曾听说有什么外人得过太极陈的指点了。”
丁晓早就听丁剑鸣如此说过,虽然心焦,却也不怎样惊诧,他想凭着自己的恒心毅力,就不信太极陈会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
当下他问清楚了往陈家沟的去路,谢过店小二,便出去备办礼物,准备拜师。可是他的银子也所剩无几了,当时朱红灯送给丁晓盘缠,只足够他到怀庆的路费,并没有估计到丁晓要送什么名贵礼物的。丁晓从未备办过礼物,也不知要买些什么。后来想了想,陈家一定有许多孩子,就买了几盒糖果饼食,表示心意。
第二天丁晓骑着朱红灯送给他的骏马,不过一个时辰,就赶到了三义镇。他找了一家小客店,吩咐店伙饲马后,就匆匆步行赶去,店伙看了看他,好像有话要跟他说,但他已径自迈开大步走了。
丁晓到了陈家沟,一问就问到了太极陈的住处。他提着糖果饼食前去,在他的后面,则跟了许多看热闹的野孩子。这些孩子看着一个外路口音的大孩子,提着糖果饼食,很是垂涎。
丁晓来到陈家门口,找着管门的长工,便请他进去通报,说是河北姜某,要来求见。他不敢说自己姓丁,恐怕太极陈会因为他是丁剑鸣的儿子,而不肯收他。他已打定主意,不露出丁派的功夫,学杨露禅,暗中偷招。他一时想不起要改个什么姓,就自自然然想起姜凤琼,改她的姓了。
那管门的长工,看了丁晓的样子,虽然猜到他是来拜师的,但见他手上提的糖果饼食,又不像是拜师的礼物,倒像是访亲的礼物,不禁十分纳闷。起初还以为他是太极陈的哪一门远房亲戚,但一听他说是河北姓“姜”的,就知道丁晓准是个前来拜师的戆小子。盘问之下,丁晓果然说出是远道前来,想访求陈家太极拳的绝技。
那长工很是好笑,连连摇头,说道:“咱们老当家的并不设帐收徒,你来错了。还是快快回去吧,别在这里磨蹭,否则等你盘缠花光了,落个流落异乡,太极陈也管不了你。”
丁晓陪着笑脸,只是恳求,那长工拗不过他,接过名帖道:“好,俺给你去问问当家,他见不见你,俺可管不着。”其实他接了名帖,只是进去虚晃一招,就出来回道:“咱们当家的说,礼物拜帖都不敢领,他老人家不想做什么人的师父。”丁晓再恳求时,那长工就露出白渗渗的眼珠,“咦!”的一声道:“你这小哥真奇,是他老人家不见你,你求俺有什么用?”
丁晓涨红着脸道:“俺千里迢迢,慕名拜望,你再给俺去说一声吧。”那长工不理不睬,拿起旱烟袋来,装烟叶,打火镰,撅着嘴巴大口大口地吸烟,好一会子才冷笑说道:“千里迢迢?远道来恳求他老人家收徒弟的俺见得多了。你从河北来的算得了什么事,比你更‘远道’的,他老人家也是照样不见。”
丁晓没法,只好说道:“既是这样,我今天只好回去,这几件礼物,你给我留下吧,不管他老人家要不要,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那长工喷了一口浓烟,盯了丁晓手上的糖果盒子,笑道:“俺们老当家的今年就快做花甲大寿了,你还送糖果饼食给他!俺说,你要留下也好,就送给这班小孩子吧。”他一手接过来,便叫“二虎!二虎!”二虎是他的孩子,正杂在一大堆孩子群中,跟在丁晓的背后。
那些孩子见有糖饼分,哗哗地拍掌又笑又嚷,一窝蜂拥上来,片刻间就把丁晓的礼物瓜分得干干净净。丁晓气得说不出话来,一转身就跑了。
回到三义镇的小客店,店伙见他没精打采,早就猜到了几分,笑着问道:“客官可是在陈家沟碰了钉子回来了?这位老师傅可真不易投拜。不过你想学太极拳,何必一定要太极陈亲自教授?今早俺就想对你说,偏偏你又走得太快。”
丁晓见他话中有话,急忙追问。那店伙笑道:“太极陈不收徒,但他的表弟吴四爷却收徒,你可以到吴四爷那里学呀!吴四爷的太极拳是太极陈教的,听说身体弱的,练了不到半年,就红光满面。”
吴四爷的太极拳假倒不假,只是却别有用途。原来每年像丁晓一样,到陈家沟想拜师的人络绎不绝,太极陈不胜其烦,再加上街坊邻里,也都仗人情,要他指点三招两式,更使他困扰。因此他就想出了这个法儿,重施他父执杨露禅的故技。
太极陈将只能强身、不能实用的拳法传给他的表亲吴方甫,由吴方甫去设帐授徒;所以吴方甫太极拳虽出于太极陈,却与真正的陈家太极拳有天壤之别。然而吴方甫虽只学了这套能强身的拳法,懂得一些避实击虚的道理,但浸淫日久,也可以敌得住十来个普通壮汉。吴方甫家道贫寒,得太极陈的提挈,让他设帐授徒,使他日渐宽裕,也了遂太极陈照顾穷亲戚的心意。
地方上的人,不知道太极陈是因为怕麻烦才让表亲出来授拳的,他们见跟随吴方甫学拳的人,学了之后,果然功效显著,身体瘦弱的学了个一年半载,便精神奕奕,就以为吴方甫的拳技是陈家太极拳了。所以店小二劝丁晓舍难图易,不如去拜吴方甫。
那店小二说得高兴,还试演了两招太极拳,说:“你看俺见他们跟吴四爷学得高兴,俺也学了两招呢。”丁晓一看,几乎笑出声来。这太极拳架式,破绽太多,随便会一点武功的,一打准倒。
丁晓怀疑:难道太极陈也是浪得虚名。但想想却非如此,那店小二也许只是见别人那样打,就依样学葫芦,东施效颦,所以就相去天壤了。
但丁晓还是想再去见太极陈,不愿即刻转拜吴方甫。第二天,他又跑去陈家沟去,这回他没有再带礼物了,只具了一个称门生的大红帖子。
这个管门的长工一见他更不客气了,懒懒地说:“姜小哥,你来得早呵,怎不带糖果来?”丁晓央他去通报,他连动也不动。
丁晓忿忿不平,一再歪缠,那管门长工也生气了,骂道:“没见过像你这位大爷,怎的就这么个麻烦。拜师父也有强求的吗?俺们当家的说过不见就是不见,谁敢替他作主?”
丁晓正和他闹得不可开交,只见内里走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汉子,问道:“老张,发生什么事?怎么这么吵闹?”长工指着丁晓道:“就是他嘛,硬要缠俺替他通报,要拜咱们老爷子做师父。”
那中年汉子注视丁晓,半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人?”丁晓垂手答道:“晚辈是河北保定姜日尧。”
中年汉子深深地盯了丁晓一眼:“哦,你是保定姓姜的?你和梅花拳姜家有什么关系?”
丁晓听他提起姜家,愕了一愕,半晌答道:“俺不认识他们。”跟着又央求那汉子带他去见太极陈。
那汉子眉峰一皱,说道:“姜兄既是河北保定的人,保定武师云集,梅花拳的姜翼贤,万胜门的管羽祯,都大大有名,就是说起太极拳,丁派太极的嫡传弟子丁剑鸣也在那里设场授徒。你何必舍近图远,跑到这僻壤穷乡,来学咱们山沟里的把式?”
丁晓一听,那汉子敢情是起了疑心,急急分辩道:“晚辈是慕名来学,深知陈老师傅有真实功夫,武林独步,不比一些江湖武师浪得虚名……”
丁晓不分辩犹可,这一分辩,更令人起疑。太极陈有真功夫,那是不消说了;可是那汉子提起的人,也非浪得虚名之辈,全都是武林名宿,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丁晓舍近图远,又说不出一个道理,使那中年汉子,更怀疑他别有用心。
那中年汉子面色一沉,冷笑说道:“姜兄真的这样看得起咱们山沟里的把式,怕不见得吧?”
丁晓正待分辩,那汉子已厉声说道:“不管姜兄是何居心,俺劝你还是回去的好!以前也曾有过一些人到此卑词厚币,恳求学艺,后来一打听,原来是少年气盛,在江湖上和人结了梁子,想来讨学高招,寻仇报复的。幸好咱们老爷子从来不收外人,这才免了许多麻烦。姜兄,你当然不是这等人,不过咱们老爷子和你素不相识,设身处地,如果你是他,你也不会随便收徒吧?”
丁晓给他说得满面通红,听那人的口气,竟似怀疑自己是江湖匪类,又急又恼,偏那人说得好生圆滑,似刺非刺,丁晓竟不知如何反驳,他额露青筋,圆睁双眼,悻悻然回身便走。
那汉子见他这副样子,倒有点过意不去了,他追上两步,说道:“姜兄莫怪,咱们老爷子素不收徒,不是特别对老兄如此。姜兄要学拳,吴四爷就在附近设有场子,招收徒弟。一样是太极拳,老兄尽可到那里去学。”
丁晓不停步,不回头,悻悻说道:“承情指教,你们陈家拳是宝贝,我哪敢再求。”丁晓听那汉子干笑两声,接着大门砰然关上。丁晓又是一肚子气。
丁晓回到客店,再三思量,起初真想从此死了向太极陈求技之心。后来又想,自己离家远走,一技无成,这可怎么交代。而且自己对朱红灯和上官瑾也曾矢志要求得绝技方休,如今只遇到这小挫就打退堂鼓,也没面目去见他们。
丁晓想了一会,忽拍案而起,自言自语道:“俺索性就到他们所说的什么吴四爷那里去,蹲它个一年半载,等待机会,总有机会见着太极陈这老头儿。”丁晓同时也想:吴方甫的拳既是从太极陈那里传来的,想来也差不离,且看看他和俺丁家的有何不同。
丁晓打定主意,就唤店小二来问道:“到吴四爷那里学拳,是什么规矩?要交多少银子?”
店小二见丁晓果然听了他主意,要找吴四爷,洋洋自得道:“客官,你早听了小的话,径去拜吴四爷,可不就省了多少麻烦。吴四爷那里,爽脆得很,你只须具了门生帖去说一声就行了,从没有不收的。而且束脩相宜,又不用送礼。三个月为一期,一期只要你十两银子,伙食自理。学了三个月之后,如果要再学下去,束脩还是一样。”
丁晓谢过店小二之后,盘算一下,身上的银子还不到十两,连一期的束脩都不够。正在踌躇,忽听门外健马长嘶,眼睛一亮,立刻问店小二道:“这里可有马市?”
店小二道:“这小城镇,哪里有什么马市。只是因为民风尚武,卖马的人倒是常有。小爷你敢情是要卖马,你的马长相很好,拉到东边市头去站一站,保管有人要。你在吴四爷这里学技,用它不着,卖了倒干净。”店小二见丁晓提出要卖马,生怕他交不出房饭钱,所以一味怂恿。
丁晓拉着朱红灯送给他的那匹马,到市头去站了一会儿,果然马上就有人来问价。丁晓不知道该要别人多少钱,想了一想,就伸出两个指头,他的意思是要二十两银子。原来他暗自思量,以前自己买那匹又瘦又老的驴子,也要十二三两银子,这匹马的长相比那匹驴子好多了,要二十两大约也不为过;同时二十两银子,正够他学拳三个月的花费。
那人仔细想了一会,又伸手摸了一遍,说道:“你要这个价钱,论理呢也不算贵,只是这里却没有人出得起这价钱,你到开封去,再贵点也有人买,在这里就只好请你委屈点了。”
丁晓急问道:“那你究竟愿出多少?”
那人似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马是好马,俺本不该杀你的价,无奈俺今日带的钱也不够。就这样吧,委屈你一点,你要二百两,我给你一百五十两,你若愿意,咱们就马上成交。”
丁晓原意只是想要二十两银子,现在一听那人还一百五十两,喜出望外,连声答应。他却不知这匹马是千中挑一的黄骠骏马,有钱也没买处。
丁晓喜滋滋地捧了银子回来,结算了房钱,打赏了店小二后,就径自由店小二指引,找到了吴四爷拜师,果然一说便得。吴四爷看丁晓眼神充足,步履矫健,问他以前可曾学武艺,丁晓坚说未曾学过。吴方甫虽有点不信,但却未曾怀疑到他竟是另一派太极拳的名家子弟。原来吴方甫所得的,只是能健身的太极拳,严格说来在武学上还未算入门,虽然他因和太极陈平日相处,多少有些经验,却不能一眼看出别人的功力深浅。
至于丁晓,他因要偷学陈派太极,所以抱定主意,不将自己的身份透露出来,连武艺也推说未曾学过。
可是学了没多久,便露出破绽来了。吴方甫教的太极拳,虽则打起来好看,却不能实用。丁晓一面学一面怀疑:这套拳法果然是和自己的不同,但这拳封闭门户既不严密,袭击敌人也不机变,不知道好处在什么地方?他心想要不是太极陈浪得虚名,就是自己年轻识浅,不懂奥妙。
这一边是丁晓有了怀疑,那一边是吴方甫也起了疑。原来丁晓虽然想完全不露出丁派手法,可是每逢他学到吴方甫所教的劣招时,就自然会使出自己原来熟习的手法,直到吴方甫“纠正”他时,他才如梦初醒的急急改过来。几次之后,吴方甫也不禁起了疑心:这姜日尧看来并非愚鲁之资,何以屡次纠正还是一再犯错?
各自怀疑,合当有事。一日吴方甫不在,吩咐一个叫刘黑三的徒弟代师父教日课。这刘黑三已经学了三四年,身材魁梧,手法纯熟,也敌得住三五名壮汉,常常代师父训练师弟。在吴方甫门下,既以他最高,刘黑三这井底之蛙便洋洋自得,对同门很是严厉。
这一天,由他教拳时,丁晓又不经意露出了丁派手法,刘黑三见他“错误”频频,大声叱骂,丁晓只得忍气吞声,由得他去。
刘黑三却不自量,以为丁晓鲁钝,按捺不住,竟亲自出手纠正,要丁晓从头练起。“太极起势”之后,就是“揽雀尾”。丁晓左手立掌,指尖上斜,右掌心微扣,指头附贴左臂曲池穴,这本是“揽雀尾”的正确姿势,丁派、陈派都是一样。可是因为吴方甫所传的是经过太极陈故意变化的,手法架式就有了出入。刘黑三以误为正,双目圆睁,喝骂丁晓道:“怎你这么个笨法,教你还难过牵牛上树,一开首就错,来,俺教给,你这架式只消一碰便倒!”
刘黑三边说,边跑到丁晓跟前,做了个“揽雀尾”的姿势,向丁晓便按。丁晓以为他真有什么奥妙,本能地照着“揽雀尾”的式子,左掌一拨敌腕,一按一揽,势劲力疾,只听“哎唷”一声,刘黑三已给他摔出一丈开外,跌得满眼金星乱冒。登时哄堂大笑,刘黑三好不容易才挣扎得起,坐在地上直发愣。
吴方甫的门徒平时就讨厌刘黑三妄自尊大,如今见他被打倒,都很快意。一些人等他挣扎得起,坐在地上时,才故意去扶他,假意问道:“师哥,你摔坏了没有?姜师弟也是,怎的不让师哥一下呀!一下子就把师哥摔得这样重!”
刘黑三这时才缓过气来,一张胖脸臊得像猪肝一样,恼羞成怒骂道:“姜日尧,你这小子竟然这么目无尊长,俺好意教你,你倒乘俺不备,将俺打了!”
丁晓没想到自己只是随意一拨,这家伙野牛一样的身躯,竟是一触即倒,这还算是哪门的太极拳呀?他心想:如果太极陈的拳法也像这家伙所使的一样,那自己迢迢千里,远道而来,就真不值得了。
他正在发愣之间,听得刘黑三喝骂,这才猛然想起:自己既然装作不懂武艺,如何能够随便出手伤人,暴露自己的身份?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急步上前,扶起刘黑三,顺着刘黑三的口气道:“请师兄见谅,小弟本是无心,师兄想是因地下滑,不留神自己闪着了。”
刘黑三见丁晓说好话,赔不是,为自己保留面子,已是心满意足,他如何还敢再去招惹。
虽然如此,当晚这事还是经由吴方甫的门徒传到了吴方甫耳中。吴方甫详细问了情形,不禁大惊:这分明是武林好手的功夫,哪里会是一个不懂武艺的小伙子所能做出?
他起初忧疑,“姜日尧”这小子不知是不是想来拆自己的场子?继而又怀疑,也许是这小子误会他的拳是真正陈家太极,想来打倒自己,好在江湖上扬名的?
他想了又想,不觉害怕起来,急忙叫人请丁晓来,和颜悦色地问道:“老弟身怀绝技,不知能否赐告是哪位名师门下?”
丁晓急忙分辩自己委实不懂什么武艺,刘黑三是自己闪着的。
吴方甫哈哈大笑道:“老弟,你这就不是好汉子的胸襟了,咱们讲究披心相见。你就是学过武艺,再到我这里来,我也不能怪你呀。你一来时,我看你的身手步法,已经知道你会武艺了,今儿个你这一出手,再说不懂武艺,可就真是想把别人当成傻子了。”
丁晓给他迫得没法,只好嗫嗫嚅嚅地说只学过一些梅花拳,又补充了几句道:“当时只是胡乱跟乡下教师学的,所以不敢说是懂武艺。”
吴方甫面色倏变,但又强自忍着,干咳两声,陪笑说道:“老弟,不瞒你说,我本来是没有资格开场子收徒弟,只是太极陈他老人家怕麻烦,要我出来替他代教。我推辞不了,只得厚着脸揽下来了。武林朋友不看我的面也看太极陈的面,这几年来幸好没发生过什么岔子。”
丁晓睁着眼睛发愣,听得莫名其妙。吴方甫说这些话的意思,原是想抬出太极陈做招牌,暗中警告丁晓不要在这里闹事。丁晓胸无城府,如何猜得透他的弦外之音,他见吴方甫面色青里泛红,还以为他今天不知在哪里喝多了两杯,在那儿糊里糊涂地说醉话。他也陪笑说道:“师父说这些话干么?太极陈的拳技天下闻名,弟子远来,就是想见识见识。”
丁晓说的倒是真话,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那吴方甫把丁晓的一句“想见识见识”听成是不卖面子,要伸手较量的意思,不禁又恼又怕。照江湖上不成文的规矩,设场子的武师,碰到这种情形,就当别人是挑明来砸自己的饭碗,非得和来人动手不可。只是吴方甫自知本领有限,丁晓略一动手,就可将刘黑三摔出一丈外,他如何敢去招惹。何况丁晓还只是二十岁不到的大孩子,胜之不武,不胜为笑。而且万一打败,下不得台还是小事,万一纸老虎被拆穿,还有谁肯跟自己学武。因此吴方甫强自忍抑,对丁晓说道:“老弟好志气,我总得叫你见得着太极陈。”
果然第二天傍晚,日课完后,他就单独留下丁晓,笑眯眯地对丁晓说:“老弟,太极陈听说有这么一个少年英雄,想见识见识他的拳技,很是欢迎,他叫我今晚就带你去。你有什么要准备吗?”
原来太极陈在听了吴方甫的投拆后,再一查问,又听得他的儿子陈保英(就是丁晓在陈家门口所碰到的汉子)说,是有这么一个自称保定姓姜的少年,曾歪缠老张要来拜师,而且言语行动,诸多可疑。保定名武师如云,他却舍近图远,又说不出道理。太极陈听了,眉头一皱,沉吟了半晌道:“方甫,那你就把他带来见我,今晚也行。我要看看到底是哪一派江湖人物派来的。”太极陈名高招忌,他怀疑是什么对头,派人前来卧底。
丁晓哪里知道江湖上有这么多顾忌,他见吴方甫说要带他去见太极陈,便兴冲冲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随吴方甫前往。
这回还是那个老张管门。老张见丁晓随着吴方甫来,也甚惊诧,吴方甫从来不敢带徒弟来烦腻太极陈的,怎的却为这个小伙子破了例。
丁晓斜睨老张一眼,状甚得意。老张这回不挡驾了,一面给他们开门,一面对丁晓说:“姜爷,前日冒犯,你老别怪,二虎吃了你的东西,还很记挂你呢!”吴方甫一听,接声问道:“哦,原来你早已来过了?”丁晓怪不好意思的,只得点点头,承认自己因为拜不到太极陈为师,才投到他的门下。
吴方甫也没说什么,当下带他穿堂户,越重门,到了陈家后进的练武场子。场子侧面是一间小小的花厅,吴方甫刚进来,厅子里的人就大声叫他。
丁晓心头鹿跳,屏神注视,只见花厅里坐了两个人,一个就是以前在陈家门口那个怀疑他是江湖败类,拿话激走他的汉子;另一个却是面色焦黄,穿着直裰大褂的干瘦老头儿。吴方甫悄悄地拉他一把道:“这人就是太极陈,你还不上去叩见。”
丁晓一见太极陈这副乡下土老儿的样子,不由有些失望:原来四海闻名的太极陈,却是这副模样?但他还是按着小辈见长辈的礼节,恭恭敬敬地上前叩头。
太极陈并不谦让,容他拜了两拜,这才在座上一转身,嘴里说道:“就是这位少年英雄吗?不敢当!不敢当!”两手却伸向丁晓臂下,往上一架,似是要把他扶起的样子。吴方甫在旁边可没瞧出什么。丁晓却蓦地觉得双臂一麻,身子不由自主的飘飘而起,太极陈还只用了两三成内功,要不然他更受不起了。可是丁晓也是太极内家的正宗,他受了别人的内力招扶,自然也将气劲贯到两臂,居然身形不歪,身虽动而臂不动。太极陈深沉地打量了他一下,心中也很惊讶。
丁晓给他一架,立感酸麻,心中更是惊异:这老头居然有这么两手。他再看太极陈时,只见太极陈虽然焦黄枯瘦,可是双目炯炯有神,气度森严,健铄异常,丁晓不觉心折,诚惶诚恐地说道:“弟子远道前来,今日始幸赐见。”他又看了吴方甫一眼,心中怙惙,不知是否该在此刻恳求太极陈收他为徒。
太极陈把丁晓扶起后,哈哈大笑,叫吴方甫过来,指着丁晓说道:“难为你敢收这样的好徒弟,他年纪不到二十岁,却足当得住一般武师二十年的内家功夫!若非从孩提时候,就得名师指点,更加上自己的资质,断不能有此成就!”
此语一出,不止吴方甫骇然失色,就是太极陈的儿子——旁坐的那个汉子——陈保英也耸然动容。他盯了丁晓一眼,对父亲说道:“失敬,失敬!原来这位少年英雄竟是武林高手,他日前还到这里要恳求爹收他为徒,是我叫他去找吴四爷的。只不知这位兄台,既然有如此身手,为什么还要不辞劳苦地跑来,想学我们这山沟子的乡下把式?”
吴方甫也插嘴说道:“这位老弟还说他不懂武艺,只学过几手粗浅的梅花拳呢!”这时太极陈双目炯炯,有如利刃,迫视丁晓,一点也不放松,这一来把丁晓弄得张口结舌,倏地涨红了脸,嗫嗫嚅嚅,想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骤然之间他竟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了。
当下太极陈看了丁晓这副神情,已是勃然变色,冷笑一声道:“小伙子,你好本领,你好胆子,巴巴地赶来这里要见识我的功夫?我这山沟里的把式,虽然没有什么足以令你见识,但盛情难却,也不能叫你失望而回。保英,你就和这位少年英雄过过手,领教他的高招!”
陈保英答应一声,倏地把长衫脱下,迈大步下了场子,连连向丁晓招手:“来!来!”
丁晓惭汗交迸,咽了口气,急忙说道:“弟子前来,实是想求老师收录,并无他意,哪敢斗胆?”
太极陈面色一沉,旋又笑道:“哦,你是诚意来求师?岂敢!岂敢!只是你既带艺访师,不显露两手,我怎知能不能做你的师父?你下场吧,有多大功夫,使多大功夫,别要谦让。”
武林规矩,凡带艺投师的,先练一练以往所学的功夫,让老师看一看功夫深浅,宗派手法,然后量才而教,这本是平常事。丁晓也曾见过父亲收徒时,常常要他们练以往学过的武艺。因此,他听太极陈这一说,以为太极陈有心收他为徒,心中一喜,也倏地脱下外衣,更不推辞,径下场子。
太极陈盯着丁晓的背影,冷笑着对吴方甫道:“你料得不错,这小子敢情是来卧底的,否则便是另有企图。我倒要看看他的功夫深浅,总不能叫他讨了好去!”这时看门的老张也已悄悄进来,站在旁边看热闹。太极陈忽又吩咐老张道:“你叫保明快来,愣在这里看什么?等会儿再看!”接着他对吴方甫说:“保明是前天回来的,今天在外面逛了一整天,回来晚了,现在大约才吃完饭。听说他这次在外面也几乎吃了别人大亏,叫他来见识见识也好。”
保明是他的侄子。原来太极陈陈永传排行第三,老大早夭,他还有个二哥叫做陈永承,比他更不喜惹闲事,终日潜心武学,足不出户,所以让他做了掌门。保明的年纪虽比保英轻,但因资质不同,武功却要比保英强得多。
此刻,场中的丁晓和陈保英也已互相交代过江湖客套,动起手来。
丁晓因自己曾说过只学过几手梅花拳,这次交手,又不想露出本门手法,因此一开首就真的用梅花拳应付。而丁晓的梅花拳是偷看红衣女侠斗索府武师时记下的,因此和陈保英走不上三招两式,便陷入困境。
吴方甫一见,笑着对太极陈道:“真真假假,到底是试出来了,这小子不行!”
太极陈眉头一皱,拈须说道:“不!其中有诈,你别看轻这小伙子,他的功夫绝不止此!”
话犹未了,练武场中已是形势大变,陈保英正使到一招“野马分鬃”,左掌掠下,右掌扬起,截腕按胸,来势迅疾。丁晓退无可退,蓦喝一声,“搂膝勾步”,腰向后倚,霎地变为“手按琵琶”,弓步阳掌,避招进招。陈保英微吃一惊,倏地旋身,从“野马分鬃”化为“玉女穿梭”,右掌一按,左掌倏翻,指尖直抵丁晓左额。丁晓疾向右避,一退便进,流星闪电的一招“斜挂单鞭”,便猛切陈保英脉门。陈保英“退步跨虎”,忙用左掌往丁晓掌上一挂,好不容易才卸了丁晓的掌力,避敌反攻。
丁晓几招使出之后,陈保英越打越纳闷!这小子的掌法与自己好生相像,不知他是什么家数?旁边的太极陈也看得连连点头,他已看出丁晓来历,但还不愿道破。他心中狐疑既甚,更要清楚丁晓的身法手法。
丁晓和陈保英转眼又拆了三五十招,越斗越勇,仗着步法轻灵,变化迅速,竟把陈保英迫得步步后退。但陈保英却胜在一个稳字,虽然后退,身法步法,却是丝毫不乱。
进退攻守,打得正酣,蓦听得旁边有人大声叫好!陈保英蓦地拳式一收,窜出圈子,丁晓随即也止步收拳,回头张望。正在此时,一条人影已疾驰过来,喝声:“别来无恙!”这声音好生熟悉。
丁晓定睛一看,又惊又喜,此人正是自己先前在古松岗所救的那位少年。太极陈和另外一个老头,也都下了场子,在少年身后,负手旁观。
丁晓急忙双拳一抱,向那少年打了一个招呼,应声答道:“别来无恙。原来兄台也在此地。”他满脸含笑,心想,自己曾有恩于他,他必定会帮忙说好话,这回想必拜师有望了。
不料那少年却面夹寒霜,不理不睬,旁边的太极陈连连冷笑:“你这小子,好大的胆,居然敢藏奸弄假,来此蒙混,我若叫你空手出去,便给你小觑了陈家沟的威名。明侄,把他拿下!”
那少年正是陈保明,此番和他父亲陈永承同来观战的。他一见丁晓,马上便对太极陈说,当日遇着的正是此人。太极陈听了,沉思半晌,便吩咐陈保明下去,代替出他哥哥出战,并且指点了他应付丁晓的诀窍,吩咐陈保明要用己之长,击敌之短,以稳降巧,以巧卸力。
原来太极陈见丁晓变招的身法手法,竟与自己的大同小异,知道这必定是太极丁的一派。陈家与丁家虽同出一门,但都是挟技自珍,太极陈与丁剑鸣虽然互相闻名,但素未谋面,因此太极陈也不知道丁派手法的奥妙之处。这次见丁晓使出这套拳法,就有心想看他的全套功夫,也借此比较一下陈派与丁派的长短。
太极陈一是好奇,想探丁派的奥秘;另一面又是愤怒,因他竟认定丁晓是丁派中人,故意藏奸,想偷他陈派不传之秘的。复见陈保英渐处下风,深恐陈家的太极拳被丁家的太极拳比了下去,传出去会坏了名声,因此他趁陈保英微显不支,尚未落败之时,叫陈保明前去替换。
而丁晓见那曾得自己援救的少年,竟上前迫斗,而太极陈又铁青着面,怒语相加,心中又惊又怒,气愤填胸,忍不住大声喝道:“你们陈家沟老一辈小一辈的英雄,原来竟是这样的人物,恩将仇报,欺负单身的外人。呸!算我看错了人,今天才领教了你们的行径!”
陈保明冷笑道:“你这小子居然还给我们装蒜,你存着什么心肠,当日设下圈套,要探听我的来历;今日又假装不懂武艺,要来骗取我们陈家的高招?亏你还口口声声,挟恩自重。当日那些强徒,大半就是你的同党,这一套沽恩市惠的手法,却瞒不过明眼人!”
丁晓一听,陈保明竟把他的侠义行为当成沽恩市惠的卑鄙行径,几乎气疯了。他不顾利害,不问后果,捻拳就直冲上来,“肘底看捶”,猛的一拳就向陈保明肋下捣去!
陈保明喝声来得好,急展太极掌中的二十九式“提手下势”,借势拆招,掌挟寒风,猝击丁晓下盘,待丁晓急用“野马分鬃”来拆时,他又变为“如封似闭”,左腿一弓,右掌一挺,却又马上化拳为掌,右拳展开南引,左拳骈列北引,这一招拳掌兼施,刚柔互济,兼有“黏”“按”两字之诀,是陈派中不传之秘。
丁晓给他连展两招绝招,虽看出他的手法是“如封似闭”,但一接招时,才发觉竟与自己的所学有很大不同,几乎给他双掌贴臂,直“黏”出去。幸得丁晓变招迅速,应变机灵,他疾如星火的猛一旋身,“倒转连环七星步”,一闪便攻,反手来拿陈保明的右腕,陈保明方待变招,他已乘隙进身,左臂一起,似点似戳,右臂一穿,掌似卷瓦,向陈保明的期门穴便按;这两式是丁家绝技,似虚似实,令人防不胜防。陈保明大吃一惊,忽吞胸吸腹,接连两个“倒撵猴”,往后退出几步,掌法却是连环发出,既避险招,亦可掩护后退。
见面数招,各施绝技,各自吃惊,陈保明不敢轻视,丁晓却也不敢蛮攻。两人都加倍小心,再度厮斗。
山庄月夜,清光泻地,两个太极名家子弟展开本身所学,倏进倏退,忽左忽右;只见丁晓随招进步,矫若游龙,陈保明作势蓄力,势如伏虎;旗鼓相当,功力悉敌。
吴方甫站在旁边看得目眩神摇,矫舌难下,他见丁晓手法凌厉,步步紧迫,掌劈风起,依稀可闻,不禁面色骇变。悄声问太极陈道:“这小子果然藏奸,明侄恐怕不是他的对手。还是你老亲自下场把他拿下吧,免得明侄吃亏,就不值了。”
太极陈拈须微笑,面不改色,说道:“老弟,你又看差了,杀鸡焉用牛刀,这回保明稳操胜券。”
太极陈老眼无花,场中两少年,斗了半个时辰,果然渐渐分出高下了。丁晓竟是一鼓而起,再鼓而衰,三鼓而竭,后力不继,渐走下风。
丁晓和陈保明本来是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但陈保明临下场前,得太极陈提示,以稳降巧,以巧卸力,打法上就先占了便宜。丁、陈两派,丁派胜于轻灵,陈派胜于沉稳,本来不相上下,但陈保明知己知彼,能避敌所长,攻敌所短;丁晓却只知展出自家本门绝技,不知避实击虚,因此吃了亏。而且丁晓战陈保英于前,气力消耗不少,再战陈保明,时间一长,体力就显得不支。再则,太极拳讲究的是冷静沉着,最忌暴躁,丁晓和陈保明交手之前,就先自动了气,气散神浮,反为敌所制,被敌人乘虚而入了。
辗转相斗,瞬息间又拆了三五十招,陈保明已改守为攻。身使臂,臂使掌,刚柔并用,丁晓缠斗不住,竟给陈保明一连几手“海底针”“扇通背”“翻身撇身捶”连续运用,迫得手忙脚乱。丁晓见陈保明毫不放松,招招紧迫,着着毒辣,又惊又气。说时迟,那时快,陈保明手脚并用,“翻身二起脚”,双拳互交,左脚飞起,拳拍耳门,脚踢下盘,这一招疾如星火,丁晓看看要糟。
但丁晓不愧是名家子弟,他仗着身轻如燕,蓦地平地拔起,陈保明突觉头上劲风一掠,拳脚打空。只见丁晓身影一晃,已直向墙边奔去,陈保明虎吼掠去,已无法追上。
原来丁晓见陈保明越打越狠,竟似不怀好意,在一旁的太极陈又怒目横眉,在旁观看;他本以为的拜师试招,却料不到竟变成仇敌相扑,深知强弱悬殊,众寡不敌,这时求师之望已绝,求生之念顿萌,因此虚晃一招,乘机便跑。
哪知他刚扑上墙头,蓦地听得一声“下去!”顿觉双腿酸麻,翻跌下地。太极陈竟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边,只轻轻一拍,就把丁晓制伏。丁晓的轻功已是不凡,而太极陈却在他起步之后,一纵即如影附形,令他毫不觉察。这功夫更是惊人。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山还比一山高。”
※版本出处:梁羽生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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