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绍堂等三人被心如神尼拂尘截路,冷语相向,便也怫然大怒。沙鸣远扬锥喝道:“你既横来干预,俺倒要领教领教。别人怕你的虚声,却吓不了俺们兄弟。”说着他双锥平胸,立了一个门户,便请心如神尼进招。
心如神尼拂尘扬空一拂,冷然笑道:“原来三位都是高人,今番幸会。只是贫尼既有话在先,不许你们在这里动手,哪方不服,尽管冲着我来。现在要赐教,贫尼当然遵命,不过你们一共有三人,贫尼无暇一一奉陪,请你们一齐上来好了,省得麻烦!”
沙鸣远双眼一瞪,把心如神尼盯了半晌道:“好个尼姑,竟要独战俺们三人?你别瞧不起人,你只要能把俺打下来,俺们兄弟三人也就准听你吩咐。”
心如神尼徐徐说道:“两人对打很是乏味,你们三人如果少一个,贫尼不动手,要么你们都上来,要么你们就全都滚下山去!贫尼虽老,对付你们三人,倒还应付得来。怎样?再不上来,贫尼可不客气了!”
沙鸣远等三人个个气愤不已,喝道:“好!你既要较量我们,恭敬不如从命,只好请了。”话声未落,只见心如神尼疾如电闪,身形微动,铁拂尘已倏地先向沙鸣远拂来。沙鸣远识得厉害,急盘龙绕步,左锥一掩,右锥平刺,却不料心如身法之快,无以形容,她一击不中,早已翩然掠出,又到了白贞一身边,阴恻恻冷笑一声,铁拂尘抖得笔直,斜斜点打白贞一的关元穴,白贞一霍地向右晃身,七节软鞭,“玉带缠腰”,猛下绝招,呼的向心如神尼拦脚扫去。心如神尼一个“旱地拔葱”,凌空跃起数丈,白贞一的软鞭自她脚下一掠而过,再抖起时,她已在空中使个“紫燕掠波”之势,竟翩如飞鸟似的直冲董绍堂而来。董绍堂雁翎刀向上一劈,给她铁拂尘乘机一卷,董绍堂也算机灵,急一缩一挫,避免给她卷着刀身,并试用刀锋削她的拂尘。谁知这吹毛立断的宝刀竟削不断她的拂尘,刀锋竟已给微微缠着,心如神尼错步上身,用力一扯,董绍堂立觉虎口生痛。幸得白贞一站得近,援救及时,运鞭如风,急施侧袭。心如一声冷笑,把拂尘一松,抽身应付。董绍堂这才解了困危,但饶是这样,他已跄跄踉踉,倒退几步,才稳住身形。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心如神尼已连袭三人,使了几招绝招,吓得三个一流好手都战战兢兢,不敢马虎。
山风猎猎,袍袖飘飘。心如神尼以一支铁拂尘独战董绍堂、沙鸣远、白贞一三人,忽而把铁拂尘当成五行剑,展开了一百零八手达摩剑法,忽而把铁拂尘当成闭穴镢,展开了她独创的拂穴功夫。在三人环攻之下,倏进倏退,忽守忽攻,身形展开,真如行云流水,慢中快,巧中轻;招数展开,更是静如山岳,动若江河,吞吐如意,收放自如;一招一式,全都到了化境。若非这三人也都是武林中罕见的高手,休说缠战,连三招两式都挡不了。
这一场惊心动魄的荒山血战,直把方复汉和上官瑾这两师徒看得目眩神摇,刚才他们看司空照削棍成枪,削枪成笔,已自叹为观止;现在和心如独战三凶比起来,又觉得是如小巫见大巫了。真个如初登华山,一峰还有一峰高。武学如登山,不是艰苦卓绝,有极大信心毅力的人,还真不易达到光辉的顶点。
方复汉凝神注视,只见三个人围着心如神尼厮杀,走马灯似的风车旋转着。董绍堂的雁翎刀化成了一道银蛇,俨如白虹飞舞;白贞一的七节软鞭更如虬龙腾空,夭矫来往;沙鸣远的三棱透甲锥,映日生辉,更是邪门,使到疾处,远望竟如一座锥山,发出呼呼轰轰的声响。即使方复汉站得老远,也能感到风声刀影,听到金铁交鸣。那心如神尼,被刀光鞭影裹着,方复汉只似见到一条黑线在银光波涛之中上下往来,再看去时,连人影也没在波涛中了!
方复汉惊心动魄,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悄声问司空照道:“司空兄,你看咱们要不要出去帮忙吗?这老尼姑力敌三凶,恐怕支持不了!”司空照神色自如,微微一笑道:“别急,别忙,她支持得了,你不见她已完全占了上风吗?”方复汉圆睁双眼看去,只见战斗仍是老样子,心如神尼还是在包围之中,四个人的身影都难分得清楚,更不用说看得出什么招数变化了。他提心吊胆地再问司空照道:“真的占了上风?”心中甚是怀疑。司空照悠闲地看了一眼:“怎么不是,而且这三个人就快要抵挡不了,不信你瞧,再一会,就没得看了。”他见方复汉还是神情紧张,满头大汗,就对他说道:“你不知道她就是名震江湖的心如神尼吗?”
方复汉道:“俺知道她是心如神尼,可是这三个对手都是硬底子!”
司空照笑道:“你还未见过她和人交手,所以这样紧张。对手三个虽然都是硬底子,可是若以一敌一,我都能把他们打败;心如神尼武功比我高出得多,有何对付不了?”话到此处,司空照倏的起立,大叫:“你瞧!”
方复汉圆睁双眼,顺着所指之处望去。只见心如神尼袍袖飘飘,全身显露,沙鸣远等三人分三路退下,却又不像要逃走,只见他们绕场疾走,左穿右插,倏进倏退,却不沾近心如。心如神尼也怪,她铁拂尘当胸一立,意态悠闲,兀立场中,动也不动。
方复汉看得纳闷,问司空照道:“这算什么?”司空照道:“他们三人见抵御不了,想采取分进合击之法,三人三路,距离适中,可以互相呼应,引心如来追,只要心如追他们其中任何一人,其他两人立可进袭或施暗器呢。这种阵法,必须平日合拍纯熟,而且又都是第一流高手才行。”方复汉又担心问道:“那么咱们也出去帮手吧,三人对付三人,心如神尼便不至被扰乱目标,能够专注了。”话声未了,只听司空照又是一声:“快瞧!”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心如神尼蓦地如饥鹰捕兔,觑准一人,猛然出手,疾掠数丈,身未沾地,铁拂尘已凌空击下。方复汉目不暇给,尚未看清,只见一溜银光,已腾空飞起,当啷一声,斜射中旁边崖石,击出火花。方复汉正自惊骇,又听见白贞一一声叱咤,陡的飞起几点寒星,向心如神尼纷纷攒射。方复汉知道这是白贞一的成名暗器七煞钉,刚才暗算司空照用了三枚,现在竟是满空飞舞了。
方复汉心头怦然跳动,不自觉地便探手怀中去摸甩手箭,但他还未摸到,已听得空中一片繁音密响,传来了奇怪的清脆的声音,荒山上空,顿时如天女散花,流星四射,点点寒星,向四围激散!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又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接着便只见一条灰色影子,疾如闪电的一掠不见,敢情早已没入了草莽之中。
这时天渐黄昏,暮霭苍茫,华山之巅阴沉沉的显得异样肃杀。兵戈之声虽渺,凄厉之音绕林。方复汉、上官瑾随司空照出来,一看战场,只见董绍堂僵直地躺在地上,他的雁翎刀斜插在一块大石头上,没入数寸;白贞一也是尸横黄土,七节软鞭松散身旁。心如神尼见他们走来,微微笑道:“我到底是老了,不中用了,给沙鸣远逃脱,又误毙了董绍堂。”
原来刚才她展开空空儿的“展翼摩云”绝招,身躯纵起,铁拂尘凌空击下,一击便中,董绍堂的雁翎刀给她卷出了手,穴道也被拂着。她本来是想拂董绍堂的晕眩穴,将他生擒的。无奈凌空击下,铁拂尘既要当刀剑用,又要当闭穴镢使,加上董绍堂也非庸手,疾加闪避,她竟自拂不准晕眩穴,而拂着命门穴,登时把董绍堂毙了。
那白贞一却是中牟尼珠镖死的,他若不先放七煞钉,还可多活一些时候;他一放七煞钉,立刻惹来心如神尼的牟尼珠。心如用牟尼珠把七煞钉完全钉落,并将六粒牟尼珠分两处打出,分取白贞一和沙鸣远上、中、下三处穴道。
白贞一因自己的暗器七煞钉被心如神尼举手之间尽都打落,怔了一怔,心如神尼的珠镖已疾风骤雨般袭到,他急急抡鞭碰磕,无奈珠镖太小,碰落了两粒,碰不着第三粒,竟给珠镖洞穿了后心的志堂穴,萨回回棍法的嫡系传人,就此一命呜呼。
那沙鸣远却煞是溜滑,他仗着轻功提纵术已到炉火纯青之境,复有听风辨器之能,一听珠镖声来,骤地身形一纵,跃起六七尺高,恰恰避过了取上盘的第一粒。他借着倒纵之势,鞋尖一挑,凌空又把第二粒珠镖打落。说时迟,那时快,心如神尼第三粒珠镖来时,他已贴地擦身,疾滚入草莽丛中,珠镖把他的衣袖穿了一个小洞,贴肉飞过,给他带了点轻伤,却没打中他的穴道。他外号千里追风,躲过心如三粒珠镖,展开登萍渡水的轻功,转眼间就没了踪迹。
心如神尼对司空照等人叹息道:“这三人本领在当今江湖之上,确属罕见。可惜却做了满洲的鹰犬,以至贫尼也不能不开杀戒了;只是惭愧得很,还是给逃脱了一个。”
司空照问道:“师姐为什么不施展连珠镖法追击他呢?我记得师姐的珠镖绝技,可以同时打出十三粒,分取十三处穴道,而落点先后又有不同。若是如此打法,便纵有绝顶轻功也难躲避!”
心如神尼笑道:“我也是料敌过低,所以才有此失。近年来我自信珠镖打穴,已可百发百中,所以对付江湖恶贼,最多也不过连发三粒。却料不到这厮竟能全部躲过。我既一击不中,也就不愿跟踪追击,再度出手了。”
方复汉见司空照与心如神尼的称呼,这才知道他们原来是同出一师,便重新过来,以长辈礼相见。谈起来才知道心如神尼每五年便上华山一次,探访师弟,这次恰巧碰见三凶搜山,顺便助了师弟一臂之力。
当下方复汉又拉上官瑾过来与心如相见,心如看了上官瑾一眼道:“这孩子倒是上好的练武根子!眼神充足,英华内敛,步法沉实,看来大约有七八年功夫了吧?”
方复汉陪笑道:“承神尼谬奖了,他不过胡乱跟晚辈学了五年。”
心如神尼啧啧称赏道:“这就很不错了,你须得好好调教他呢!”
方复汉趁机说道:“就是为了这孩子,晚辈才带他上华山找寻司空大哥,晚辈武学平庸,生怕白误了这孩子的资质,所以想把他转到司空大哥门下,刚才曾与司空大哥提过,还未知道他的意思。”
心如望着司空照笑笑道:“这孩子你还不满意?”
激战多时,天色已晚,山风陡起,百鸟归巢。司空照对众人笑了一笑,先不回答心如的话,指着面前的石洞说道:“平白给这些兔崽子扰了这么些时候,大家都已累了,先请到山居歇歇再谈。”
司空照的石洞,四壁萧然,只横着一张木榻,挂着几张豹皮。司空照将豹皮自壁上取下,铺在地上,燃起松枝,招呼众人坐下之后,再摸索出一些干粮,取出一个盛满水的大葫芦款待宾客。
席地而坐,荒山夜话,司空照才缓缓说道:“山居穴处,我已成了野人了,方老兄,二十年不见,多谢你数千里外赶来,我却只能如此简慢招待。”
方复汉愕然问道:“司空老兄,怎么你倒和小弟客气起来了?”
司空照正色答道:“我不是和你客气。我是让你看看我这里的情形。你要把爱徒转让给我,我虽年朽,老眼无花,上官世兄是练武的好根子,我入眼便知;心如师姐也盛赞令徒。得此徒弟,尚有何不满之处?只是他的神气颜容,分明是个公子哥儿,我怕他挨不了这苦。”
方复汉正待替爱徒分辩,上官瑾已倏的起立,蓦然下跪,就向司空照行了拜师大礼,高高兴兴说道:“师父,若只是为此,请师父无须顾虑,弟子别无所长,挨苦倒是挨惯了的。”方复汉这才把上官瑾原是落第秀才,并非公子哥的事实告诉司空照他们,方复汉还告诉司空照道:“这孩子最仰慕翼王为人,听说你是翼王知交,无论如何都要磨着我带他出来。”
提起翼王,大伙儿不禁黯然良久。司空照眼角闪着泪光,看了看上官瑾道:“翼王‘忍令上国衣冠沦于夷狄,相率中原豪杰还我河山’的抱负,恐怕要等到你们这一代年青人来实现了。”
上官瑾惶然答道:“弟子对翼王抱负,愿毕生以赴,至于成败,只有在所不计了。”
司空照哈哈大笑道:“好,你能够这样,就不愧是我的徒弟!”他这才正式认上官瑾为徒。
方复汉与心如神尼在华山与司空照相聚经旬,这才分手。他们谈往事,赏山景,相处极欢。可是谈起往事,司空照却不禁深自悔恨。他说:“翼王当日,远离天京。挟数十万大军,独走西蜀,铸成大错;我却因意见不同,就飘然远走,直到翼王危急时才去见他,真是毕生恨事,也一样是极大的错误。如果自己不走,留在翼王身边,也许多少对他有所帮助。”他痛恨自己少年的狂生习气,上官瑾听了,分外悚然。
方复汉与司空照分手后,又秘密地与太平天国的一些遗老相晤。而上官瑾自此就跟随司空照在莲花峰习技,他性之所近,对司空照的点穴打穴功夫,特感兴趣。
因为上官瑾不是自幼习武,又是读书人出身,在气力方面,未免吃亏。好在司空照是武学名师,他因材而教,传授上官瑾“一巧降十力”的武功秘诀,尤其是点穴打穴功夫,更是倾囊传授。他从认穴开始,将人身穴道图解,要上官瑾记得烂熟,进而用皮人做模型,教上官瑾点穴,直到上官瑾能闭目骈指,无不如意为止;再教用暗器打穴,扛着皮人,展开轻功身法,要上官瑾按皮人穴道来打,直到百发百中为止。然后再教上官瑾用兵器打穴,这步功夫,最是难学,因为打穴是与敌人短兵相接时用的。敌人是活动的,不可能静止在那里挨打,因此必须在敌人变化莫测的招术中,欺敌进招,一面动手,一面认清穴道,才能准确出手。所以当世名家,鲜有精于打穴的,就是这个道理。
司空照的打穴和心如神尼的拂穴一样,都是武林中顶尖功夫,他的内外功夫,又俱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因此在教上官瑾打穴时,竟打破武林前例,亲自喂招。打穴点穴的,不比一拳一脚,点中打中,很难解救;可是司空照因内外功夫都高,就是被点中了也没有大碍,他可以教你点中时,只觉得似按在棉花上似的,全无用力之处;还可以闭了某个穴道,任你来点。这都是武林中仅见的功夫。
上官瑾得名师传授,循序渐进,转眼又是五个寒暑。在这期间,方复汉也曾来过一次,见上官瑾进展颇速,也自喜欢。
一日司空照下山沽了一大葫芦酒回来,与上官瑾痛饮。酒到半酣,他郑重拿出两件东西,放在上官瑾面前,一样是一把三尺来长的宝剑,一样是一把描金扇子。
他先叫上官瑾将宝剑出鞘,上官瑾依命,剑一出鞘,只见满堂生辉,剑尖吐出莹莹寒光,剑身雕有龙纹缕缕。再细看那剑鞘,竟也是碧玉所造,嵌着粒粒明珠,莫说宝剑本身是无价之宝,就连剑鞘也是价值连城。
司空照见上官瑾愕然呆视,凄然一笑道:“这就是翼王送给我的佩剑,剑号龙吟,可以断金截玉。翼王太客气了,他送给我时,写的诗是:‘风尘相赠值千金’,其实仅这剑鞘,也不知要值多少个‘千金’!”
上官瑾看得目瞪口呆,不知作答。司空照又叫他拿起那把扇子,并要他小心。他握着扇柄,拿来一看,只见这把扇子,乌漆光亮,扇骨是用百炼精钢打成,长约一尺左右,扇骨上梢两边,闪闪发光,竟是利刃。上官瑾又将扇打开,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行草书:“扬鞭慷慨泣中原,不为仇雠不为恩,只觉苍天方愦愦,但凭赤手拯元元;十年揽辔悲羸马,万众梯山似病猿,我志未酬人亦苦,东南到处有啼痕!”下面署名“石达开”。
上官瑾惊问师父道:“敢情这是翼王的真迹?”司空照喟然叹道:“谁说不是呢!这把扇子是我以前在翼王幕下时,请他写的。后来翼王死了,我不愿用他的佩剑,因此觅了百炼精钢,将它镶成钢骨扇子,当做防身兵器,可是却一直没机会用过。”
说到此处,司空照又大口喝了几杯酒,面色凝重地说道:“咱们师徒相处五年,缘分总算不浅,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的武功技业,能传授给你的也都已传授了。你还年轻,不应在荒山野谷,埋没一生。你仰慕翼王,就该去完成太平天国未竟之业。”
司空照顿了一顿,指着龙吟剑和描金扇对上官瑾说道:“这两件东西都是翼王留给我的,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上官瑾惶然说道:“这教弟子如何消受得起?”司空照摆了摆手,往下说道:“我还没有说完。这两件东西,我都给你。可是并不是都送给你使用的。这把铁扇是送给你作兵器的,龙吟剑呢,却是托你暂时保存的。”
上官瑾道:“得这把扇子,已经过分了,弟子如何敢觊觎翼王的佩剑,只是这把剑将来由弟子交给谁呢?”
司空照先不答他的话,往下说道:“我不给你这口剑是有原因的。一来因你气力较弱,不宜用剑,而适于用打穴的兵器,这把扇子正合你使;二来翼王的佩剑,意义重大,你虽年少英雄,但还不应用这把剑。我的意思是要你带在身边,若遇着可以付托,有开创的魄力,能够继承翼王事业的豪杰,才可以给他。我信得过你的眼光,所以交给你代我给它择主。”
司空照说到此处,又呷了口酒,微微笑道:“徒弟,咱们性情相投,你与我都有狂生习气,不是可以开创一番大事业的人。我就怕你锋芒太露,希望你稍敛英华呢!”
上官瑾受了师父重托,又惊又喜。第二日就拜别了师父,浪游江湖,到处找寻风尘奇士。
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何况上官瑾在华山之巅,学了五年的上乘武功;这番重涉江湖,不久就声誉雀起。上官瑾虽然改文习武,但对青巾儒服,却有偏爱;书生结习,尚未忘情,所以在江湖浪游,还是作秀才打扮。江湖上因他出手极辣,所以又将他称为铁面书生。
在江湖浪游几年,上官瑾虽遇过许多英雄豪杰,可是却无一当意。直到游山东时,才碰到一个令他心折的人,这人便是后来创立义和团的朱红灯。朱红灯那时虽未正式开山立柜,可是侠义豪气,已名震江湖,三教九流,无不结纳,在山东的潜势力很大。
上官瑾初时还以为朱红灯只是浪得虚声的草莽之流,还不怎样把他放在眼内;谁知后来上官瑾因为在山东独来独往,任性使气,竟和山东一位前辈武师,因误会而结了梁子,幸亏朱红灯出头调停,片言立解。上官瑾见了朱红灯后,长谈彻夜,才知道朱红灯抱负非凡,彼此印证武功,又不相上下。上官瑾这才深深佩服,愿意帮助他创立义和团。
只是上官瑾书生结习仍是未除,他只能游走江湖,替朱红灯物色豪杰,而不能留在农村,做细致复杂的组织工作。所以上官瑾将翼王遗留下来的龙吟剑送给朱红灯后,便又游戏风尘,江湖行侠去了。
而这次朱红灯在赭石岗头,设计围歼官军,救护丁晓时,上官瑾正因为一件重要的事情,自山东匆匆赶至河北,找寻朱红灯,正好碰上赭石岗之战,助了朱红灯一臂之力。
上官瑾年轻时随第一个师父方复汉闯荡江湖时,也曾吃过不少苦头和艰险,现在他见丁晓初闯江湖,颇有他当年的样子;况且丁晓比他当年更年轻,更没经验,而且又无师父相随,上官瑾自然对丁晓生出好感,一路上拉着丁晓问长问短。
健马嘶风,人影绰绰,赭石岗头血战之后,朱红灯的义和团将俘获的数百官军押解回去。丁晓夹杂在人流中,很是兴奋,但又有点莫名其妙的害怕,毕竟这些人对他而言是太陌生了,他还没有成熟到可以理解他们。
朱红灯的义和团,黑夜行车,秩序井然;他们通过旷林高岗,走入狭窄山径,山坡倾斜,栈道壁窄,这一队人全都下马,牵着牲口,在磨盘似的山道上迂回前进。步声踏踏,蹄声得得,山道两旁,不时地闪出人影,打着暗号,前来接应。在丁晓眼中的印象是:夜风呼啸,人物“诡秘”,气氛紧张,他感到有点怔忡。
行行重行行,穿过林岗,降下山谷,斜越密林,赫然出现了一座小小的山庄,依山面水,用岩山以筑碉堡,被丛莽掩遮着,这便是安平府义和团总舵。
其时虽已夜深,山庄内人声鼎沸,到处火把通明,留守的拳民和其家属,正聚集村前,狂呼接应,他们要一睹总头目朱红灯的面目,也为赭石岗的胜利而雀跃。他们见了朱红灯,就如同见了亲人。丁晓瞧在眼内,不觉眼角微润,他的童年是在寂寞中度过的,何曾见过人与人之间,有这样温暖?
朱红灯到了义和团安平府总舵的赭石山庄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安顿那些被俘获的官军马队,他吩咐义和团拳民好酒好肉招待他们。
那些官军,被俘获后,一路上不受鞭打,不受绳缚,已自惊讶,现在还受到好酒好肉的款待,全都喜出望外。但狂喜之余,却又不免有点疑惧,因为照官军的规矩,捉到匪盗之后,除非是要推出去斩首,否则是不会以酒肉款待的。他们不知道义和团是否也是这个规矩。
正当他们惊疑不定之际,朱红灯却和颜悦色地招呼他们,并且对他们说:“你们今天也够辛苦的了,吃饱之后,好好安睡;明天你们愿跟随我们的就留下来,不愿跟随的就回去。”
朱红灯话完,那些官军们齐齐发喊纳拜,不待明天,他们都自愿留在义和团中了。
朱红灯第二件事,就是到神坛前,举行拜神仪式。丁晓看到义和团拳民在香烟缭绕中焚符念咒,觉得十分奇怪。
朱红灯将各事料理完毕时,已过三更,狂欢的山庄又已趋于平静。朱红灯把丁晓请到内进的一间精舍安歇,而他和上官瑾却还精神奕奕,促膝长谈。
山庄夜宿,万籁俱寂;日间情景,跑马灯似的一幕幕从丁晓脑中掠过。这个初闯江湖的少年,虽然白天一整天折腾,全身疲倦,却还是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正在朦朦胧胧之间,忽地听得隔壁有人谈论。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比如丁晓这孩子……”
丁晓不觉欠身静听,这个声音可不正是朱红灯么?他正想听朱红灯怎样议论他,可是接下去却又不是议论他,而是朱红灯在谈怎样结识他的经过。
过了半晌,忽听得朱红灯叹了一口气道:“上官老兄,你看连我自己的师父,对义和团还是心存害怕,何况他人?”
上官瑾说道:“令师不肯出来,这又有什么值得我们丧气的?恕我说句狂话,令师虽然在武林中颇有威望,但少他一个人,也不见就对我们有什么影响!”
朱红灯的语调变得凝重低沉。丁晓只听得他说道:“不,不然!这不是我师父一个人的事情。
“许多人听到义和团都害怕的,为什么?因为我们揭的是‘反清复明’的旗帜;满清二百余年的统治,已经根深蒂固了,许多人一听到造反,就会联想起抄九族等大清律例来。因此他们只要能够苟安一时的,就宁愿忍气吞声活下去。义和团这几年来,是有了一点势力,可是却得不到大的发展,就是这个道理,所以我再三考虑后,觉得我们的策略恐怕要改变了。”
上官瑾急声问道:“怎么个变法?”
朱红灯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答道:“把‘反清复明’,改为‘扶清灭洋’!”
上官瑾跳起来道:“这怎么成?这岂不是把我们原来的宗旨都改变了。”上官瑾的声音急促颤抖,丁晓在隔壁听了,也仿佛看到了他紧张的神情。
朱红灯笑了一笑,缓缓说道:“稍安毋躁,我怎会改变原来的宗旨?这样做是为要扩大义和团的势力。许多人害怕造反,但有更多人恨侵入中国的洋人。所以我们现在提出‘扶清灭洋’的口号,一来可以缓和清廷对我们的压力,二来又可以吸收更多的人。而且‘扶清’是表示我们和清廷站在同等的地位,并不是要做它的奴才。”
“许多事情不能光凭一时意气,就像你和我都是不信神道的,为什么我们要以神道立教,遍设神坛?还不是因为许多人相信它,所以不得不如此。
上官瑾反问道:“满清和洋人不是一路的吗?你说要‘灭洋’,满清愿意你去灭吗?”
朱红灯又笑道:“老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满清和洋人虽然是一丘之貉,但他们之间也是有利害冲突,比如西太后那老狐狸为了立储的问题,就很不喜欢洋人干涉。”
上官瑾叹了口气道:“朱兄,我相信你,既然你这样说,我只有依你。可是我总觉得这会有危险。”
上官瑾的忧虑,后来果真成为事实。朱红灯改为“扶清灭洋”后,义和团竟然得到飞速发展。可是一来因为后继者如李来中等辈,体会不了朱红灯的深意;二来朱红灯低估了满清,原本是想利用它和洋人之间的矛盾,不料满清政府后来反而利用了他们,到头来还和洋人一道去剿灭他们。朱红灯的急功近利,毕竟留下祸害。
只说丁晓听了,心里好生不舒服。他还是个年轻的纯真少年,觉得朱红灯的权宜之计,总不是值得赞同的。他又觉得义和团崇拜神道,设立神坛的行止很是可笑;他还不够成熟到去理解这一切,他对朱红灯与义和团也觉得很是诡秘。
因此到第二天,朱红灯问他:“小兄弟,你愿不愿意留在义和团呢?”他竟出乎朱红灯的意料答道:“我还不想留在这儿!我的本领太差,我这番出来,是想找太极陈拜师的。”
朱红灯皱了皱眉头,再三劝他,他还是坚持着要学好本领再谈。朱红灯虽明知这不成理由,但却也不想强人所难,因此便由他去了。一直到后来,丁晓日益成熟,才帮助义和团,在义和团中居于半主半客的贵宾地位,那是后话。
丁晓辞别了朱红灯后,便又径自向河南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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