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作品集·草莽龙蛇传 作者:梁羽生
 

 

第三回
仆仆风尘求绝技 茫茫来日大艰难


  九月凉秋,天朗气清,在河北通往河南的官道上,有一个十八九岁的美少年,穿着一身鲜美衣裳,骑的却是一匹又瘦又丑的驴子,显得很不相衬。

  这个美少年正是弃家出走,初闯江湖的丁晓。原来他一点经验也没有,在出走时,摸了十多两银子,挑了两套最好的衣裳,就出来了。

  他又乏跋涉长途的经验,头两天徒步行路,便闹了笑话,吃了苦头。白天走路,行人不绝,当然不方便施展什么轻功,什么“八步赶蝉”、“陆地飞腾”的玩艺儿全用不上。他走的又不是什么偏僻小路,而是依着官道,向河南走去。原来他根本不知道路途,只知道有一个太极陈在河南怀庆府陈家沟子,他想去太极陈那里学艺,融汇太极两派的功夫。于是一路问人往河南怀庆府的走法,别人自然指给他坦荡的官道了。

  他这样一步步地走,不到半个时辰,就不耐烦。于是施展功夫,试着稍微走得快一点,便几乎给官差捉住。那些骑着劣马的公差,见一个华服的少年,在大路上飞奔,很是诧异,以为他是什么江湖盗匪,便策马赶上他,要逮捕他。幸好那时他只走了不到半个时辰,还是保定郊外,一说起来,那官差居然知道他父亲丁剑鸣的名字,只道这是他们太极名家练习行功,便也不难为他,可是却告诫他道:“要练功夫不要在官商大道上练!”

  丁晓徒步行走,除了几乎给公差逮捕之外,还被店家拒宿。那些开客店的看见这样华美的少年,却是风尘仆仆,满脸风沙的样子,不知他究竟是什么路道,店家怕招惹是非,竟群推客满。他第一天晚上,走到一个小市集,就是如此这般的被人拒绝,好容易出了加倍的钱,才弄到一间又脏又臭的小客栈的房子,连住带喝,竟几乎要了他二两银子,他满肚子都是气。

  这样只走了两天,就走不下去了,他这才想到要买一匹好马代步。谁知他到市集问,好的马至少都要三十两,连劣马也要十多两。他只摸了十多两银子出来,用了两天,只剩下十两多一点了,当时以为这沉甸甸的一堆碎银尽够用了,谁知买匹马都不够。他退而求其次,只好买驴;就是买驴也不能买健驴,只好买又瘦又丑的驴。

  那匹驴也叫他生气,只跑了短短一程路,就仰着脖子直喘气。这一天秋阳当午,人驴燥渴,丁晓正走到一处颇为热闹的市集,只见酒家三五,酒帘招风。他拣了一间最大的酒家,就想进去歇脚,哪知堂倌看了他一眼,竟皱了皱眉头,说道:“客官,小店可没有什么喝的,前面安平镇却是一个大市集,不过三十里,你这匹‘健驴’跑半个时辰也就到了,客官到那里歇歇好不?”

  丁晓愣睁着眼怒道:“开店的反拒起客人来了?真是岂有此理?你估量小爷没钱吗?”说着把身上剩下的几两银子捏在手中,便在店伙的面前乱晃。

  那堂倌见丁晓一凶,反有点害怕了,连连陪笑道:“客官,不是这个意思,你老赏面,小店是求之不得,只是怕小店没有什么东西,怠慢了你老。”说罢便殷勤招呼丁晓到靠窗凉爽的地方拣了一个座位,问道:“客官你喝什么酒?”

  丁晓发了脾气,见店中客人都注视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也放缓语调答道:“随便什么酒都行,只不要辣酒。”那堂倌笑了笑,给他拿来了一壶竹叶青,笑道:“客官,这酒准合你老口味。”

  竹叶青是山西杏花村名酿,清醇清香,入口不醉,过后方知。丁晓喝了几口,正自陶然,张望着店里的其他客人,不久,他的目光被东边座头的几个客人吸引住了。

  东边座头坐着四个客人,一个是五十来岁的老者,两个是三、四十岁的中年壮汉,还有一个却是二十余岁的少年。这几个人年龄参差,高矮不一,说话又是南腔北调,显然不是一个地方的人。

  更令人注意的是:他们说的话中,夹杂着许多江湖暗语,腰间的剑鞘也隐约可见。丁晓对江湖暗语,帮会切口,虽是一知半解,但到底是练武家子,多少也听出一点,好像听他们说起什么会党,又说起什么拳民,好像是要去找什么人似的。

  丁晓听得入神,不觉直盯着那几个客人,心想这几个人准是武林中人,却不知是好是坏,若是好人,和他们交个朋友,倒可解解旅途沉寂。

  正在忖度时,那几个客人却先邀请他了。那老者起身,向他招手道:“这位朋友,何不过来坐坐?”

  丁晓见他们邀请,也就不客气地走过去。那老者招呼他坐下后,便问他道:“兄弟,你到底是哪条线上的?”丁晓愕然道:“我是赶路的。”

  答非所问,那老者看了丁晓一眼,又问道:“兄弟,你不必疑虑,咱们都是道上同源,我问你是守土开爬的还是上线挂牌的,有没有正式归标,开山立柜?’”

  那伙客人怀疑丁晓来路不正,不知是哪路江湖人物,所以拿出江湖切口考问他。“守土开爬”是指在一定的势力范围做案子;“上线挂牌”是指在江湖上流窜、四出劫掠;“正式归标”指投靠帮会,做人手下;“开山立柜”则是指自立门户做头目。

  哪知丁晓听了,一概不懂,支支吾吾,很是尴尬。

  那二十余岁的少年,打量了丁晓一会,笑着拉拉丁晓的手道:“小兄弟,你大约是初走江湖吧,咱们老爷子走了眼,以为你是有来历的江湖人物呢!”

  那中年的壮汉接声笑道:“你也走了眼了,我说这位小兄弟,若非久历江湖,也准是一把武林名手,你看他佩的剑、这、这……”连说了几个“这”字,就接不下去了,他原来是想赞丁晓的剑好,可是丁晓剑插鞘中,他怎能乱说好坏。

  幸得丁晓不待他说下,已急急解释了:“剑术,我只懂得几手粗浅的太极剑,哪说得上是武林名手?诸位前辈,想必都是行家?”丁晓见这些人和颜悦色,好像很热情。他心想:这群人倒比姜老头子好说话得多,他也就和他们套交情了。

  那老者见丁晓这一番话,就笑了几声道:“是嘛?可知老朽并未走眼,人家是太极派的门徒。”

  “喂!小兄弟。”那老者又招呼丁晓道,“那你是哪个帮会的?”

  丁晓又愕了一愕,答道:“我没有加入什么帮会。”

  那老者给丁晓斟了满满的一杯酒,丁晓慌不迭地接过,正待道谢。那老者又道:“兄弟,咱们是萍水相逢,一见如故。俺实在喜欢你少年英俊,显得是个人物。

  “江湖朋友说话,应该坦率。现今会几手武艺的,不是帮会中人,也必定有宗派,有香堂,断非石头里爆出来的,可不是?”

  丁晓听了,还是支支吾吾地答道:“我不知道什么帮会。”

  丁晓倒并不是对那些人有什么怀疑,他见那些人一直发问,很是窘迫,本想把自己的来历告诉他们,可是他想了一想,却又不愿意说出来。一来,他知道父亲行为,久为武林所不满,他恐怕那几个人是武林前辈,说出来历,反遭他们轻视;二来自己是偷跑出来的,也不愿随便泄露。

  那老者见丁晓一问三不知,好像不大高兴了。他呷了一口酒,又对丁晓道:“兄弟,俺虽和你萍水相逢,一见如故,但也难免使你有所疑虑,不敢推心置腹。只是,纵许你没有加入什么帮会,你也总该知道一些江湖组织。”

  “喂,比如义和团你知不知道?”

  丁晓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那大刀会呢?”

  “也不知道!”

  那老者把酒杯重重一顿道:“你这是完全把俺弟兄当外人看待,江湖朋友哪是这样的不直爽?

  “喂,问义和团你不知,问大刀会你也不知,那你自己说吧,你到底知道江湖上有什么帮会?难道你好意思说你一个也不知道?”

  丁晓想了想,迟迟疑疑地道:“我只知道有一个……”

  那老者追问道:“你知道的是哪一个?”

  丁晓嗫嗫嚅嚅地说道:“我知道有一个匕首会。”

  那老者面色倏变:“哦!匕首会!你熟悉那里面什么人物?”

  这一问顿使丁晓又不知所答了,原来丁晓给那老者盘问他知道哪一些江湖组织,连问了两个他都不知道,那老者神色已很不好看,丁晓也觉得很是窘迫。恰巧那老者问到“大刀会”,他突然便联想起“匕首会”来。其实他也不知道什么“匕首会”,只是听金华提起过有这么一个江湖秘密团体罢了。

  他见老者追问得紧,只好据实答道:“我并不熟悉里面的什么人物。只是听朋友说过罢了。听说里面有个年轻的好汉,豹子头,虬须子,使得一手好太极剑法。”

  那老者哈哈笑道:“俺老眼还算未花,老弟竟大有来历!”说罢,挑一挑大拇指,便过来敬丁晓的酒。

  丁晓不知所措,正待谦辞,那老者忽地冷笑一声,双手闪电似的往丁晓的肩头一搭,丁晓顿觉如同两把钩子一样,往肉里紧,两条胳膊立时软麻。说时迟,那时快,两旁的两个壮汉,已疾的掣出手镣脚铐,合力把丁晓制服了。

  这不是丁晓本领低,功夫弱,而是他年纪太轻,缺乏经验。他对那些人毫无戒心,如何想得到别人会突然向他动手?那老者一下手又是用的“分筋错骨”的厉辣擒拿手法,丁晓如何还能反抗。

  青天白日,公然做案,店伙客人,群相惊讶,不觉纷纷起身,张口结舌。丁晓痛得哇哇叫道:“你们这伙强徒,小爷与你何冤何仇,白日青天,掳人抢掠,不怕王法吗?”

  那老者连连冷笑,看了看丁晓,又看了看那些愕然惊视的店伙客人们,缓缓说道:“王法?老爷便是王法!”

  他又招手叫店主过来,把一张盖有关防的捕盗文书亮了一下,说道:“老爷们是皇上派来专捕反贼的,这小子便是个反贼,他在你店里喝酒,本来你也脱不了关系;只不过看你这熊样子,不像和他有什么勾通情事,老爷们网开一面,不带你去讯问了。你以后可得招子放亮一点,以后再碰上这样形迹可疑的人物时,要立即暗里通知官面。”

  大清律例,造反的有夷九族之祸,牵连的也有杀身之危!店主、店伙和那群客人,一个个吓得面青唇白,哪敢做声。连他们的酒钱以及丁晓的酒钱,店主都不敢开口了。那个招待丁晓进来的堂倌还结结巴巴的为自己洗清关系道:“可不是?我一见到他就知准不是好人,本来不准他进来,是他硬闯来的。”

  丁晓凭空遭受诬赖,气得怒火冲天,狂叫道:“他妈的,你们才是匪徒,敢胡乱诬蔑小爷,你们分明是想敲诈!”

  那老者又冷笑道:“敲诈?你难道真要老爷点透。匕首会是反贼中最阴险毒辣的团体,凡匕首会中人,皇命一律杀无赦,你这小子还想活哩!”他竟然把丁晓看成匕首会的小头目了。

  这些人说是奉皇命来专捕反贼的,这倒不假,但主要却不是对付匕首会,而是对付义和团。原来那时匕首会的势力已走下坡,他们那种各自为战,用暗杀手段反抗清廷的方式,反给清廷逐个击破,到处搜捕,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匕首会虽走下坡,而义和团却是新兴势力。那时义和团刚组织没多久,高举“反清复明”大旗,又帮助被官府、教民欺压的百姓,所以很得百姓拥护。

  因此一有义和团组织,清廷立刻把眼光转向它了,他们像搜捕匕首会人物一样去搜捕义和团的人。

  那几个人便是北京九门提督派来协助当时山东巡抚李秉衡、直隶总督裕禄、河南巡抚张汝梅等搜捕义和团的。九门提督派出的人很多,加上那几省官府原有的名捕,组成了一个搜捕义和团的核心组织,这几个人便是被分派去协助安平府搜捕河北、河南边界一带的义和团的。

  那老者名叫焦忠耀,是九门提督下面一把得力好手,精于通臂拳,还会几手点穴法。那同来的三人都是他的晚辈。他们一行四人,因能纵高窜低,谙熟江湖切口,因此每逢大队官兵出来搜捕反贼时,他们便担当在前面侦查的任务。若发现“贼巢”,便引大队人马去镇压,若碰到小股的拳民,他们几个便就地解决。

  这天他们碰见了初入江湖的丁晓,盘问之下,虽然明明看出他是个雏儿,但见丁晓提起江湖上最秘密的暗杀团体匕首会,又提起匕首会中那使太极剑的娄无畏(丁晓其时还不知娄无畏名字,可是他转述金华所说的相貌,焦忠耀等一听了就知道正是清廷悬巨赏缉拿的娄无畏),心中也不禁一惊。他们又听丁晓自述是“懂得几手粗浅的太极剑法”,便猜疑他和娄无畏有所牵连,因此宁可杀错一百,不愿错放一人,便先伸手把丁晓擒拿了。

  可怜丁晓哪里知道这么危险,还是怒气冲天地大骂。那些人也不理他,兀自在抽烟、喝酒、谈天、冷笑。

  没一盏茶的工夫,官道上尘沙漫起,风鸣马嘶,一拨马队,一窝风地驰到。这正是安平府搜捕义和团的大队。他们一路上,已胡乱捉了十来个义和团疑犯。这回又听得焦忠耀捉到一个与匕首会重要人物有关的人,带兵官听了,不觉大喜。

  正当他们欢天喜地之际,一个单身怪客,悄然进入酒店,走到他们跟前。

  那来人是个三十多四十岁的中年汉子,剑眉虎目,炯炯有神,不知怎的他在乱哄哄的时候,就混进来了。那时门外数百马队四散歇息,他径直走到带兵官和焦忠耀等的面前才被发觉。

  丁晓正在气头上,没声乱骂,也没注意到有人进来。蓦然他听得那带兵官捻正官腔在喝问:“什么人,胡乱闯进?不知道规矩吗?”又听得有人慢条斯理地答道:“什么规矩?茶楼酒馆,人人可进。你老爷来得,难到我就不能来得?”

  这声音好熟!丁晓不禁愕然张望,这一望可把他吓住了,这人正是红衣女侠叫做“朱师叔”,曾和自己在月夜沙滩之下交手的人!

  丁晓的眼光刚和那人接触,只见那人突然冲进两步,大叫道:“呵!表弟,你怎么啦?给人带上这些玩意儿?”

  丁晓未及回答,与焦忠耀同来的人,已拔单刀,举铁尺,纷纷拦阻,不准他挨近丁晓。那人显得瑟瑟缩缩的样子,退过一边,做出惊讶之状,呆望丁晓。

  丁晓更是惊讶,他不知道怎的自己竟成了这个人的“表弟”了。

  丁晓处在这种场面,急促间竟想不出什么话回答。当下又听得焦忠耀喝道:“这家伙准没有什么好来路,给我擒下!”与他同来的两个壮汉,便举起铁尺,喝令来人受绑。

  丁晓情知来人本领高强,以为必有一番恶斗,正瞪大眼睛待看热闹,哪知全出丁晓意料,那人竟高举双手,大叫:“俺什么也不懂得,你老爷们抬抬贵手,别难为俺这苦哈哈的!”他竟乖乖任由那些人绑了。

  这一来丁晓更是气得七窍生烟,从热腾腾的希望里,跌入冰冷冷的雪窟中。他心里暗骂:“这家伙原来只会欺负后辈,见到官面的人就怕,呸!我还以为他是什么英雄呢?”

  不说丁晓心里暗骂,且说那人被绑后,带兵的官儿审问他,他竟有一句答一句,供说丁晓是他的表弟,他们俩表兄弟都是新加入义和团的拳民。

  那带兵的官儿和焦忠耀等都哈哈大笑,向丁晓叱道:“瞧!你这小子刚才还装蒜,原来你是义和团的拳民,又是匕首会的逃犯!”又对着那被红衣女侠称为朱师叔的说:“你还算老实,回到县里准能叫你减等!”

  丁晓这回又气得哇哇乱骂,骂的可是那位朱师叔了。丁晓骂他胡说,骂他卖友,其实丁晓连他的名字都还未知,实是因为气极了,就什么也骂了。那人听了,连理也不理,骂得多了,竟自淡然地说道:“表弟,你安分一点吧。谁叫咱们给官爷们捉了,只好认命了吧!”说着,说着,又装做怪可怜的样子,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那官儿和那群捕头,见他们“表兄弟”争得有趣,又是一阵大笑,把他们两个混在被捉来的那些义和团疑犯中,一齐解县了。

  斜阳古道,健马嘶风,数百官军马队,押解着丁晓,还有那冒认丁晓做表弟的中年汉子,以及十多个义和团疑犯闹闹乱乱的往安平府行进。

  一路上丁晓骂得口干舌焦,声音嘶哑,要骂的也骂完了,只好被人反绑在马背上干瞪眼。那冒认是他表哥的汉子神色自若,不骂也不吭气。

  那带兵的官儿则高兴异常,以为捉到了义和团和匕首会的重要人物,一路上带领马队吆喝驰骋,吓得百姓人家鸡飞狗走。

  傍晚时分,他们已走到离安平府还有五十里的赭石岗,他们为着要赶在黄昏之前到达广平,更是快马加鞭。赭石岗是几层赭红的土岗子,两旁的田地长着一人多高的高粱青稞子,山风吹来,高粱帽子随风起伏,就像卷起千重绿浪。官道倚岗修筑,穿过土岗,就又是坦荡的平原,可以看得见安平府城了。

  官军马队正待拐过前面峭拔的峰脚,忽地从土岗上的疏林中,有人发出磔磔怪笑,接着有一阵沙沙的脚步声,窜出一个近四十岁、儒冠儒服的书生!

  那书生也怪,在走到离前头马队数丈之遥,忽地抱拳一拱,吟诗似地唱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行人若经过,献出路钱来!”唱罢,把手中的描金扇子向官军一指,喝一声:“咄!还不给我站住!”

  这可真邪门,率领马队的统带不禁勒住了马,心想:只有官军捕强盗,哪有强盗反向官军要买路钱。而且又只有这么一个人,十足是穷疯了的书呆子,哪有一丁点强盗的气味?

  带兵的官儿一勒住了马,喝道:“哪里来的神经汉,快快让开,不然就捉你解县!”这统带居然看他是个书生的面上,只喝他快走,并不立即捕拿。

  哪知这疯书生却是纹丝不动。带兵官正待喝令捕拿,那焦忠耀老捕头,已是大吼一声,纵马而出,一边大喝道:“统带,留神!看紧犯人!”到底是焦忠耀有眼光,他已看出,前面的疯书生一定不是个好惹人物!

  果然,喝声未了,那冒称为丁晓“表哥”的中年男子已是蓦地一声虎吼,手镣脚铐,碎成几段,他自马背上腾空纵起,似闪电般越过了好几匹马,落在绑住丁晓的马背上,用手一拂,利如刀剪,把绑住丁晓的粗麻绳通通弄断,再在丁晓的手镣脚铐上,东摸一把,西摸一把,不知给他用什么法儿,也全给开了。

  这动作之快,有如电光石火,众军士惊魂未定,呐声大喊,刀枪齐扑!他已手脚并用,疾如猿猴,扑入刀枪之中,风翻浪涌,只两下子,就空手夺到了两张刀,正待抛一张给丁晓,只见丁晓也已把当前的一个军官打倒,夺得了一杆长枪了。

  书生截路,叛贼自逃,事件离奇,变生不测;官军马队的统带顿时手忙脚乱,急忙拦截。他穿着黄色战褂,手执马刀,骑在高头大马上面,居然还呼喝指挥,神气活现。朱师叔看得分明,觑个正着,倏地一声怒吼,在马背上用力一点,施展“一鹤冲天”的绝顶功夫,奋身一跃,居然飞越出四五丈远,如飞将军下降,倏地就扑到了那统带的面前。

  就在书生截路,朱师叔空手夺刀,连声呼喝之际,赭石岗两旁麦田,在那高可寻丈的高粱麦子之中,蓦地发出轰天震地的呐喊,瞬眼间就钻出了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头上黄巾飘动,手中兵器出鞘。这大群人正是官兵们所要搜捕的义和团拳民!

  那统带正在督领官军放箭,朱师叔已扑到马前,手起一刀,“白蛇吐信”,分心刺进!来的迅速,出手如风,那统带大吃一惊,急忙跃马挥刀,向外一格。哪知朱师叔刀法奥妙无匹,霍地往回一掣,“雁落平沙”,连人带刀一转,闪电般地闪到统带马后,他一纵上马,刀光烁烁,向外一推,那统带的头颅,顿时呼的飞起一丈来高,血雨喷溅尘埃,尸身翻下马背。官军不禁大哗,像碰到凶神恶煞,纷纷走避。

  这其间焦忠耀已与拦路书生缠斗在一处,与焦忠耀同行的两个中年汉子,是直隶总督府里有名的武士,见数百官军,连个犯人也看不住,不禁怒气填胸,大喝一声:“钦犯还要逞凶,看家伙!”一使单刀,一使铁尺,两边袭上。朱师叔哈哈一笑,刀如雁翅斜展,向上一截,便斩那使铁尺的右臂,那人慌不迭的一缩右臂,朱师叔的刀已顺势直下,磕开了另外一个汉子的单刀。那两个家伙知道碰到高手,但也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拼命缠斗!

  朱师叔挥刀霍霍,力敌二人,再偷窥战场形势,只见丁晓已与那和焦忠耀同行的少年斗在一处,义和团的拳民则分别和官兵混战,一场厮杀,在赭石岗前激烈展开。

  原来丁晓也懂得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只不过不如朱师叔这般熟练罢了。他得朱师叔给他解绑之后,暗叫一声惭愧。自己太极名家子弟,竟然无法脱逃,还要别人搭救,他哪能再让朱师叔夺兵器给他。抖起精神,一伸手就擒住了一名官军的枪杆,一压一抽,夺了一杆红缨枪,让那名官军,跌了一个大筋斗。

  他夺枪在手,胆气更雄,径似蛟龙入海,杀入官军丛中,手起枪落,搠翻了五七个,正自杀得性起,忽觉脑后有金刃劈风之声袭到,他轮转枪杆,一挡一扎,只听得当当两声,那人似已给碰退两步。他一回过头来,只见暗袭自己的,正是那酒店中的粗豪少年。

  丁晓初走江湖,乍遭强敌,夺到的又是一杆普通的红缨枪,不大合手,不觉有点心慌;他猛力将那杆枪抡得悠悠带风,直向敌人打去。那黑面少年剑术也颇精深纯熟,辗转进退,枪剑交锋,丁晓的枪竟也欺不进去;就是这样斗了一二十回合,丁晓反倒心神镇定起来了。原来那人虽然剑术不弱,但丁晓抡动红缨枪,左拦右挡,上挑下刺,也自应付有余。丁晓心想:原来江湖拼斗,事属平常,并非每个人都像朱师叔那样厉害的。

  两人又斗了十多回合,丁晓渐渐看出自己的缺点和对手的优点了。原来自己刚上来时,缺乏经验,不知虚实,只顾猛力抡枪乱刺,自己的枪是长兵器,敌人的剑是短兵器,利于用小巧腾纵之术,在闪躲之中,乘隙进击;自己一上马便急三枪,恰恰中了敌人道儿,敌人正可以待自己力乏之后,再发力扑刺。丁晓一看出敌人用心,蓦地改变战术,使出太极枪二十四式,动如脱兔,静如处女,一镇定下来,丁晓武功原在那人之上,竟自渐渐占了上风了。

  这边厢丁晓斗得正酣,那边厢焦忠耀也给那书生模样的人,杀得连连喘气。那怪书生使的兵器,就是手中的描金扇子,扇骨用精钢打造,两边锋利,既可当点穴镢用,又可当一枝小小的五行剑使,轻点重打,横敲侧击,一把扇子,所指之处,竟全是人身三十六道大穴!

  焦忠耀这老头儿也有几十年武功了,竟不曾见过如此打法。他手中的齐眉棒,本来在直鲁两省颇有名头,更兼精于“通臂拳”,身法甚是轻灵,但一与这怪书生交手,竟是相形见绌。一来一往,斗不到三十个回合,已给怪书生抢了先着。

  焦忠耀斗得心烦,杀得火起,怒吼一声,刷地一伏腰,使出平生绝技,以通臂拳法化到棍法上来,齐眉棒倒提,砸腰扫腿,疾如风雨,专向怪书生的下三路急攻。

  那书生一声长笑,道:“鼠狐伎俩,现猴儿相,大爷囊空,恕无钱赏!你若再跳,我便打之,你若不跳,我便看之。跳乎哉?真跳也!”他在厮杀拼斗中,竟然酸溜溜地乱掉文,胡诌一通,把焦忠耀当做猴儿耍。焦忠耀的通臂拳棒,原就是取法猿猴动作的,他纵跃起来,还真像一个老猴儿!

  焦忠耀给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却半点也奈何不了他。饶是焦忠耀迅逾猿猴,那怪书生的一把铁扇,却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身法疾若飘风,招术变幻莫测。他袍袖飘飘,焦忠耀的棍棒,连他衣裳都没有沾着。焦忠耀越战越胆寒,而怪书生却越战越是精神焕发,只见他的铁扇子越展越快,步步紧凑;焦忠耀时刻要留心穴道,大汗淋漓,又见官军马队,已被拳民包围,力既不敌,心亦惊慌,他急绕步旋身,齐眉棒“老树盘根”,向敌人下盘虚打一棒,便赶忙拧腰纵身,待要逃命。

  那怪书生可是心狠手辣,半点不饶人,他早看出焦忠耀那招虚着,不避不挡,身形一动,疾如飞矢,竟自抢在焦忠耀逃路的前头。焦忠耀立足未定,怪书生已猛然回身迎着,铁扇一指,便向焦忠耀的华盖穴点来。焦忠耀闪躲不及,呵呀一声,往后倒去。怪书生冷笑一声,扇子张开,摇了几下,便仗着轻灵身法,窜入混战的人丛之中,寻找约他到此地的多年老友。那焦忠耀给点倒地下,没人来救,在官军与拳民的混战践踏中,哪里还留得性命。

  约怪书生到赭石岗的人,便正是被红衣女侠称为朱师叔的人,这时也正杀得非常酣畅,他一柄单刀,寒光闪闪,舞成了一圈白虹,裹住了那两个与焦忠耀同来的中年汉子。那两个汉子,虽也是名捕,却敌不住朱师叔的精湛刀法,给他一柄单刀,迫得团团乱转。

  两人情知不妙,打了一个招呼,便待合力突围,脱出刀圈。那两人一抡铁尺,一舞单刀,苦苦夺路。朱师叔却刀风呼呼,兀自在那两人周围盘旋飞舞,那使铁尺的急了,仗着兵器沉重,猛然把铁尺一翻,“抽梁换柱”,向朱师叔的刀身往上一架,便待外窜。

  朱师叔刀法神奇,经验老到,他不架不接,霍地向下矮身,挥刀一划,“拨草寻蛇”,便向敌人持铁尺的手腕划去。那使单刀的家伙,见伙伴危急,忙窜上前来,用足力量,“力劈华山”,朝朱师叔的顶粱便斫。

  朱师叔是何等人物!他既敌住二人,岂有不防备偷袭之理,那使单刀的刀还未到,他已急抽招换招,一提腰劲,“燕子钻云”,刷地拔起两丈来高。使单刀的一刀斫空,朱师叔已猛扑下来,手中刀一圈一转,顿时间战场中又飞起了一颗头颅。

  那使铁尺的,虽未受伤,可也心胆俱寒,他顾不得救友,便径自前奔;刚跑了几丈远,猛的迎面有人喝道:“哪里走,还有我呢!”声到人到,一管黑呼呼的东西,迎面便点,那人身法奇快,他铁尺未扬,已给点中穴道,与焦忠耀遭到了同样的命运。

  那人点倒了使铁尺的壮汉,迎上了朱师叔,用扇一指,笑道:“你怎么打这两个稀松家伙,还要用那么些时间?”

  朱师叔也笑道:“酸丁,别在这里耍嘴皮了,你使的是称心兵器,我使的却是随手夺来的单刀呢!”

  朱师叔说着,又一把拉着那怪书生道:“我且带你看一个初闯江湖的少年俊杰……”

  这时光,丁晓和那黑面少年一场恶战也已渐渐分出了高下。黑面少年的剑法,虽也颇为纯熟,但还是敌不过丁晓的家传绝技,那太极枪二十四式施展开来,只见枪缨乱摆,枪尖乱颤,伸缩吞吐,砸盖挑扎,就宛如腾蛇翻浪。那黑面少年给他困住,硬是不能脱身。

  恶战多时,从夕阳如血到暮霭含山,赭石岗头,但见黑影幢幢,人马喧噪。义和团拳民,已打开了孔明灯,百十道黄光,笼罩战场。官军马队冲杀不开,马中箭,人被围,乱石岗头,黄昏之后,又不适宜马战,即使有些马队冲出去了,也给义和团在山岗上埋伏的第二道卡子、第三道卡子,乱箭射将回来。

  官军平日捕盗,原就是仗着人多势盛,一旦陷入包围,处在下风,便锐气顿消,失了斗志了,这时战场上喊声四起,喝令投降。朱师叔夺了一匹马,驰骋战场,更是振臂疾呼道:“官军弟兄,你们还不放下兵器?给官家拼什么命?大家都是庄稼汉出身,给官家卖命值得吗?别糊涂了,赶快放下家伙,跟我们好好吃太平粮去!”

  战场招降,网开一面,官军们果然纷纷放下兵器,愿意投降。灯光闪烁之中,黑影幢幢来往,喊杀之声暂寂,一场战斗也平息下来。

  数百官军,土崩瓦解,与丁晓恶战的黑面少年,听得声声入耳,看得怵目惊心。他还拼命施展出“八仙剑”法,想趁隙逃脱,只见他翻翻滚滚,蓦然挺身展剑,来封丁晓的枪。丁晓一抽一缩,枪锋从左往右一领,刷地便点敌人的右肋。这黑面少年,急一跨右腿,身往左斜,“大鹏展翅”,疾削向丁晓肩背,丁晓故意卖了个破绽,往前一个“怪蟒翻身”,容那敌人抢进中宫,蓦地横枪一拨,荡剑进招,手中枪一晃,那枪头血挡,颤成一个圆轮,丁晓顺势往前一递,红缨枪如箭离弦,直奔那黑面少年后心扎去。那黑面少年急忙斜身转剑,来拨丁晓的枪头,哪知挡不住丁晓的势劲力沉,一口剑竟给丁晓的红缨枪碰飞出几丈开外!

  人到穷途,那黑面少年突地双手一举,不退不闪,高声叫道:“俺认输了,随你收拾吧!”丁晓不知他喊这话,就是表示投降的意思,略一迟疑,手中枪还待递将出去。正在此时,忽然有人似飞鸟似地落在丁晓的身旁,伸三指往丁晓右手的脉门一扣,丁晓的枪也立刻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丁晓横身一跳,愕然回顾,只见一人笑吟吟地说道:“咱们的规矩,敌人投降了,就不许伤他性命!”那人正是被红衣女侠称为朱师叔,冒认自己表兄的人。

  丁晓满面羞惭,嗫嗫嚅嚅说道:“朱师叔,我不知道你们的规矩。”他不知不觉跟着红衣女侠的称呼了。

  朱师叔笑了一笑道:“你倒该叫我‘表兄’呢。现在你不会说我卖友了吧?”

  丁晓很尴尬地也笑了笑道:“我委实不知师叔是如此人物!”

  他的确不知朱师叔是何等人物。这时赭石岗头,战云已散,暮色沉沉,人影绰绰,蹄声得得,义和团的拳民,连那守第二道、第三道卡子的在内,都晃着孔明灯,潮水一样涌向朱师叔所站立的地方来,蓦然间——

  “总头目万岁!”呼声震天价响,有一条汉子越众飞驰而出,到朱师叔面前,屈半膝行江湖上最恭敬的仪礼,朗声报告道:“弟兄们都非常想见总头目,一听到总头目要路过赭石岗,都纷纷地来了,要拦阻也拦不住。”

  朱师叔摆摆手示意叫他起来,说道:“你是安平的总舵?这件事办得很好!我一向也很惦记你们这边的团务,只是没工夫来。弟兄们这样爱护我,我很感谢。但是现在天色晚了,俘虏到的官军也须急急押解回去处理,还是先回到你们的拳厂再说吧。还有,黑夜行军,你要叫弟兄们特别当心,不要惊搅了老百姓!”

  那安平府的总舵传下令,霎时潮水般涌来的人群,又倏地退了下去,整齐列队,人马不惊。这一个场面,把丁晓直看得目瞪口呆,啧啧称奇!

  被红衣女侠称为朱师叔的,正是义和团的创始人朱红灯!他是山东曹州人,伪称是明朝后裔来聚集百姓;其实即便他不自称明朝后裔,百姓也会追随他的。因为那时光,清廷的高压统治,加上鸦片战争后用坚船利炮打开中国门户的西方列强,就像两座大山压在老百姓头上,压得他们透不过气。

  朱红灯是梅花拳老掌门姜翼贤最得意的门徒,因此红衣女侠姜凤琼称他师叔。他得了姜翼贤的全部绝技,自己再加以揣摩发展,真个是青出于蓝。可是他的志向不是在武林称雄,而是欲图恢复汉族衣冠,并驱除入侵来的洋鬼子。他与丁晓相遇时,距他开创义和团,才不过一年,他来到保定,就是想拜谒师父,征求姜老头子的意思,问他是否愿意出山相助。他还想拉红衣女侠去帮忙,因为义和团中也有妇女组织,很需要懂得武艺的女子帮助训练。

  谁知姜老头子,心虽壮烈,可惜人近暮年,已没了创业的雄心。他虽极喜欢朱红灯,却不敢相信他能成大事。再加上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姜凤琼身上,所愿的就是能找到一个好孙女婿;要他再到江湖,经历最危险的滔天风浪,他是不愿意了。因此他拒绝爱徒的所请,令得朱红灯十分失望。

  姜老头子既拒爱徒所请,不肯出山,他的孙女姜凤琼自然也要随侍左右,不能跟朱红灯到义和团去。朱红灯满怀热望而来,至此完全告吹,心中不无感慨。他想:要推翻清廷统治,的确是难,许多人一听到要造反就掩耳走避;就连亲如自己的恩师,也因诸多顾虑,而不愿冒滔天风浪,何况旁人?

  朱红灯劝不动姜老头子,当下就想告辞。但姜老头子虽不允出山,却爱徒情深,坚持留他多住两天。朱红灯想了一想,也就留下,他是想看看保定武林之中,还有什么人物可以成为帮手的。

  恰巧他在师父家中的期间,就碰到丁晓助红衣女侠解围的事。红衣女侠回家中一说,朱红灯听了,沉思良久,力言丁晓一定不是和索家武师一伙的,否则不会拔刀相助。后来丁晓夜探姜家,朱红灯故意伏在沙滩乱石之中,待他狼狈回家时,现身相戏。这一来是要挫折他的少年骄妄之气;二来也是想拿话引他,看他心胸抱负。

  一试之下,朱红灯甚为满意,丁晓的武功技业,在同样的少年之中,实属罕见。他年纪青青,一手太极剑法,已几乎可敌自己二三十年空手入白刃的深厚功力!而且最难得的是,听他的谈吐抱负,似乎和他父亲丁剑鸣的志向大相径庭,并非有其父就必有其子。正因如此,朱红灯才在丁晓因被父迫婚,异常苦闷之际,偕红衣女侠深夜留书,引他出走。

  也正因此,朱红灯一路缀着丁晓,暗加保护,丁晓却浑然不知。朱红灯看这初历江湖的少年,一路上闹了许多笑话,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但为了让他多受一些磨炼,所以迟迟不现身相助。

  不料丁晓的笑话愈闹愈大,在小酒店中,竟胡乱扯上匕首会而被捕捉。朱红灯见了,暗暗叫苦,他如果当时即现身相救,一来官军方面人多;二来那酒店在官道之旁,行人川流不息,他也不想在那儿厮杀。这才立即找到一位义和团拳民,叫他驰马到安平府总舵的拳厂,叫安平的总舵率队在赭石岗前埋伏。朱红灯算定官军一定要押解他们回安平,而赭石岗是必经之路。同时他有一位老友,当时也正路过安平,住在拳厂,他也吩咐那位报信的义和团拳民,代他约那位老友到赭石岗相助。

  就这样,在赭石岗前展开一场血战,数百官军马队,或被歼,或被俘,一个也没有逃出。

  到这时候,丁晓才知道这个朱师叔竟然就是义和团的开山祖师,也就是义和团的总头目。当下他正待道谢,也正待询问,朱红灯却又摆手说道:“我先给你介绍一个人。”他话犹未了,却听得有人哈哈笑道:“何须你来介绍,难道我就不认识他?”

  丁晓闻声回顾,只见来人身穿白绸长衫,手拿描金扇子,一派书生打扮,显得潇洒出尘。这人正是中途拦截官军,向军官讨买路钱的怪书生。

  丁晓见他说认识自己,不禁一愕,自己从小足迹不出保定,此番还是初涉江湖,何曾和此人见过面?丁晓正待问他,只见他已哈哈大笑道:“令尊是不是执掌太极门的先辈丁剑鸣?世兄的尊名是不是单名‘天将破晓’的一个‘晓’字?我一见你这手太极枪法,就知道你的来历了,我与令尊,虽只是慕名,对贵派的身法、手法,弟子、渊源,也还稍知一二。”原来这书生打扮的人是个老江湖了,丁晓的来历竟自给他一眼看破。

  当下朱红灯也笑:“光棍眼,赛夹剪,算你猜的不差。只是你这身打扮,终年不改,别人也很容易看破你的来历。”说着,他把眼光向丁晓扫了一下,意思好像是探询丁晓知不知道此人。

  丁晓情知来人必是游戏风尘的一个江湖侠士,可是他与武林同道、江湖人物鲜少来往,如何能猜得出。

  他想了一想,正想向朱红灯请教此人名号,忽地想起金华以前和他谈过的江湖人物,他蓦然喊出来道:“前辈莫非是江湖上人称‘铁面书生’的上官瑾老英雄?”

  朱红灯立即在马背上哈哈大笑:“如何?连这一初闯江湖的少年,一看你的打扮,也知道你的来历吧!我看你似乎该换换装束,免得太过招摇呢!”

  铁面书生先不理朱红灯,拉着丁晓的手笑道:“是谁向你提过我的名字?只是我很不喜欢你叫我什么老前辈、老英雄的,我还未到倚老卖老的时候呢!”说完又对朱红灯说:“我这身装束算是我的活招牌了,也不怕狗腿子们注目,他们有本事便把我捉去,我不在乎!”说罢又是一阵大笑。朱红灯皱了皱眉头,很不以为然,可是见他说得高兴,也不马上反驳他。

  铁面书生上官瑾是江湖上的一个奇士,很少人知道他的来历。尤其是对他的武学渊源更不清楚。据江湖的传说,只知他的确是一个不第秀才,他之所以弃文学武,有一段极其有趣的故事。

  他是江苏无锡一家读书人家的子弟。江浙文风素盛,他自然也是束发受书,加上天资聪颖,十来岁时,四书五经已是琅琅上口。他的先生、父母都以为凭他的本事,一定可以青云直上了,谁知不然,他一连考了好几次秀才都没有考中,直到父母双亡,他也二十岁了,还是得不到半点功名。原来他家并不是什么有钱人家,无钱无势,文章再好,却不入主考之眼。

  他父亲死时,还叫他继续应考,他父亲人虽将死,而望子成就功名的心境还未死;不料,到他服满之后再考一次,他自己的功名之心却先死了。原来就是这次考试,发生了一桩科场大笑话。那次三场考罢,榜发下来,金榜高中的新解元名叫夏器通,而上官瑾则仍旧是名落孙山,榜上无名。

  上官瑾屡试不第,虽然多了一次失望,倒还未觉得十分难过。只是他很奇怪,今科的新解元,何以会被夏器通这小子中了?

  夏器通在他们那群候补秀才中是有名的“大不通”,平时写的文章,叫上官瑾改,上官瑾也有无从改起之感,所以上官瑾常常笑夏器通道:“别人的文章,掷地有金石声;而你的文章,其声却当如‘高山滚鼓’,不通!不通!不通!”

  不通之人可以高中还不奇怪,奇怪的是,夏器通也是个穷小子,家境虽比上官瑾略好,也不见得会有钱贿赂主考。既无有贝之“财”,又无无贝之“才”,却会高中解元,真令上官瑾百思不得其解。去问他,他傻笑着说:“上官老兄,你我都没钱孝敬考试官,而我中了,你没中,那当然是我的文章比你好!高山滚鼓的佳评,要转送给你了。”把上官瑾气得做声不得,狼狈而逃!

  原来那位派到江苏无锡的主考官,得到外放,自然十分欢喜,他临行前,自然要到省中各大官处拜谢,最后也最郑重的是去拜见抚台。这位主考官是抚台亲自提拔的,拜见时他毕恭毕敬,请求训诲,那抚台大人,也客套地说了几句什么“无锡文风素盛,老兄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不亦乐乎”之类。说了几句之后,抚台大人突然起立,皱着眉头,悄悄行过一边,他以为抚台大人有什么体己话要说,急忙过去,附耳待听吩咐,只听得抚台大人道:“无他,下气通耳!”

  原来那位抚台大人,昨晚吃翅席吃得胀了,肚里不消化,会客时,忽地一阵疼痛,急忙避过一边,放了个臭屁!到那主考赶去问时,他不好意思,但又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敷衍,反正对着下属,也就不加掩饰,直说出来,告诉他这是“下气通”。不料主考听错了音,牢牢记着“夏器通”这个名字。他以为这个“夏器通”一定是和抚台大人有亲密关系的人,否则不会只为他一个人说人情。因此他到无锡主考,一查诸生的卷,果然有一个人叫做“夏器通”,他连卷也没看,就给他中了个解元。夏器通父母给儿子取这个名字原是勉励儿子成为“通品”之意,指望儿子将来能有出息,却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名字竟因与“下气通”谐音,而让儿子中了解元了。

  主考取中夏器通后,夏器通当然要去拜见。一见面,主考就拉着他的手问:“世兄,和抚台大人究竟是怎么个渊源?”夏器通干瞪着眼,结结巴巴说不出话。主考见他这副模样,非常纳罕,怎的抚台大人所特别关照的人竟然像个白痴?在他的想象中,这人应该是个裘马翩翩的显贵少年、五陵公子,不料却是这副寒蠢相!

  不过既是抚台所关照的人,不管他是不是白痴,自己给他高中解元,总算是给抚台大人办了事,主考心想,这回该更得到抚台的赏识了。

  不料他回到省城,谒见抚台,报告道:“大人所关照的‘夏器通’,卑职已给他高中解元了。”抚台竟瞪大眼睛,连问:“你说什么?谁关照你什么人?”

  主考以为抚台善忘,轻声提醒他道:“卑职辞行那天,临别时,问大人有什么吩咐,大人不是说:‘无他,夏器通耳’吗?”

  抚台想了一想,不禁捧腹大笑,他率然答道:“你真糊涂,我说的是‘下气通’,‘上孟’‘下孟’的‘下’,‘天地有正气’的‘气’,‘通达人情’的‘通’,你该知道是什么事情了吧?”

  主考吃了个大闷棍,退出来后直气得吹须睩眼。原来抚台大人放了个臭屁,自己却把“下气通”当成“夏器通”。如果不是这个误会,一个解元,起码可卖上千两银子!这番平白失了个大财星,心里越想越气,不免对同僚泄露出来,埋怨了一番。

  这样的官场笑话,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到无锡来,连那些秀才、书生都晓得了。大家就叫夏器通做“屁解元”。

  别人把它当笑话讲,上官瑾听了,却半天说不出话来,瞪大眼睛,过了许久、许久,才忽而仰天狂笑,“呸!”了一声道:“秀才是个屁,解元是个屁!连状元、榜眼、探花、将军、抚台、大学士,都无非是个屁!屁!屁!屁!我再也不为‘屁’忙了!”他听了这段笑话,顿如老僧听经,大彻大悟。

  从此他竟死了功名这条心,但他的家境,本来就不很好,历年来他又因致力于功名,不事生产,竟渐渐穷了下来,他既不求仕进,又没有第二样求生的技能,更是窘迫,他这才领悟到读死书的害处。那些八股文章,全是糟粕,没半点用处,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不禁书空咄咄,短叹长嗟。

  茫茫来日,大是艰难!他既无别技谋生,只好开私塾,教童生。但他是个不第秀才,士绅之家信他不过,不肯送子弟来学。他只好教几个比较过得去的农家子弟,在农闲时候识字,餐饭餐粥的也就凑合过去。他也因而放下读书人的架子,和庄稼汉渐渐有说有笑了。

  一日黄昏,学生去后,他看着萧然四壁,不无感慨,喝了一口学生送来的黄米酒,突然朗吟起翼王石达开的几句诗:“大盗亦有道,诗书所不屑,黄金如粪土,肝胆硬如铁……”吟诵未了,忽然有人大呼“壮哉!”走了进来。

  ※版本出处:梁羽生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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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剑”E书作品 -3- 梁羽生家园
第三回 仆仆风尘求绝技 茫茫来日大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