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云布空,朔风骤起,雪花飞舞,马铃远闻。姜老头子持刀凝立,只听得铃声、蹄声由远而近,几骑健马,在雪地上飞驰而来。转眼就到了跟前,突地抛下缰绳,齐齐下马。
姜老头子凝眸注视,只见老老少少,一共五条大汉。为首的一个半老汉子,冲着自己说道:“姜大拳师,远来西北,不易,不易!荒山苦寒,还是跟随咱们兄弟回去吧!”
姜老头子将刀一指,扬声问道:“你们是些什么人?跟踪至此,意欲何为?”
为首的汉子狞笑连声:“北五省的三龙二虎,在江湖道上,也小有名头!姜老拳师,俺们兄弟亲来迎接,总算对得住你这位稀客!”
“三龙二虎?”姜老头子想了一想,知道来者定是骆、童两家兄弟,骆家兄弟三人号称西北三龙,童家兄弟二人,号称西北二虎。早岁都是绿林中的豪强,后来听说受招安去了,不想却在这里出现。姜老头子听过他们的名头,却不知他们的底细。
姜老头子当下佯作不知,稽首问道:“原来是骆、童两家兄弟,失敬!失敬!敢问兄台们在哪里安窑立柜,老朽当到宝山拜谒。绿林武林,红花绿叶,都是一家,兄台们有什么赐教?”
骆家的大哥骆飞龙扬鞭笑道:“姜老头子你是真个不知?还是假作不知?俺们兄弟早已洗手不干。古语有云:‘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俺们兄弟虽是不才,也在西北军中挂有小小的差使,俺们是奉陕西总督之命,越界来请!”
姜老头子圆睁双目,一声长笑道:“失敬!失敬!原来‘三龙二虎’竟是‘三鹰二犬’,给官府当鹰犬,做跑腿!你别看我年老,我的骨头还比你们硬!”
骆飞龙受不了姜老头子的奚落,刷的跳前两步,单鞭早已出招,口中叫道:“兄弟们上,这个糟老头敬酒不吃,要吃罚酒!”这条鞭随着身形话声,已自“泰山压顶”,当头袭下。姜老头子勃然大怒,雁翎刀扬空一闪,闪鞭还刀。当下三龙二虎,一齐拥上。
姜老头子以一敌五,毫不在意,袍袖飘飘,展开了梅花刀六十四式,崩、扎、窝、挑、删、斫、劈、剁,一招一式,毫不放松。只是这三龙二虎,本领竟也不弱,此呼彼应,把姜老头子围在当中。
对招未久,忽地贼人大呼:“躲暗青子!”倏地分开,流星四射。姜老头子纵眼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自己的孙女儿竟然扶病出战了。
姜翼贤将刀一抡,猛然往前一跃,雁翎刀闪闪含光,左荡右决,赶去救应。三龙二虎哪里肯让他们祖孙会合,骆家三龙,刀鞭齐举,截拦姜老头子;童家二虎,锤棒兼施,恶战红衣女侠。
荒山雪地,剑影刀光,姜凤琼紧咬银牙,疾挥利剑,浑身上下,寒光闪闪,使出了连环进手招数,迫着童家二虎,眨眼间打了十来个照面。姜凤琼若论真功夫,尽可敌得住童家二虎,无奈人在病中,闪展腾挪之际,脚下就好像踩了棉花,软弱无力。刚才是一鼓作气,仗青钢剑,挟铁莲子,出来援助爷爷。谁知敌人竟非庸手,暗青子打贼人不着,已自着急,而今青钢剑使开,又不能得心应手,更是心焦。她渐觉昏眩,病躯难持了。
那边厢,骆家三龙也紧缠着姜老头儿。姜翼贤恼怒异常,雁翎刀顿时泛起一团寒光,把骆家三龙齐齐迫住。可是骆家三龙功夫远胜童家二虎,七节鞭,泼风刀,铁拐杖,跑马灯似的围着姜老头子厮杀,急切间也不能得手。
姜老头子一面斗,一面关注自己的孙女儿,只见她越打越不支,脚步浮飘,摇摆不定,全靠纯熟灵活的剑招,勉强撑持。
姜老头子气红了眼,怒喝一声:“贼子,俺与你们拼了!”雁翎刀翻翻滚滚,狂风暴雨般猛扫过去。骆家三龙,发一声喊,手中兵器,也越裹越紧。
骆家三龙中,大哥骆飞龙使的是水磨七节鞭,二哥骆白龙使的是泼风大斫刀,三弟骆金龙使的是护手双铁拐,都是有分量的兵器,不怕雁翎刀磕飞,他们竟此呼彼应,强接硬架。
但姜老头子是何等人也?他虽年迈,武艺精湛,骆家三龙想趁他恼怒烦躁之际,硬碰硬上,正着了他的道儿。战到分际,骆金龙双拐抡圆,往下一翻,照定雁翎刀猛砸;姜老头子刷地撤刀变招,一错身,微微一闪,雁翎刀“彩凤舒翼”,刀尖就如流星逐电似的,在骆家三龙的面上各各一扫,骆家三龙也急急撤兵器护身。说时迟,那时快,姜老头子已刀锋一指,身法侧转,倏地抢进洪门,雁翎刀“青龙摆尾”,朝骆金龙的下盘猛扫;骆金龙双拐放尽,救招不及,他急施展“旱地拔葱”的招术,往上拔身;不料姜老头子快如闪电,一刀扫过,右腿便起。骆金龙刚刚纵起,给他迎面一脚,踢个正着,“咕咚”一声,跌在雪地上翻翻滚滚。
姜翼贤一招得手,更不迟疑。这时骆白龙的泼风大斫刀首先扑到,“泰山压顶”,连人带刀,硬往下落,刀锋直斫姜老头子项梁。姜翼贤微一拧身,雁翎刀往外斜探,忽然横身,刷地横飞一足,又是砰然巨响,骆白龙也给踢倒了!
骆白龙、骆金龙二人都给姜老头子踢倒,姜老头子舒了一口气,疾走如风,赶去援救孙女。
可是骆家三龙老大骆飞龙并没有受创,他竟一摆七节鞭,拦身横截,上下翻飞,跟姜老头子拼死恶斗。姜老头子大喝一声:“让我者生,挡我者死!”欺敌猛进,刀光闪动,矫若游龙,骆飞龙虽挺守步位,苦斗不休,可也给迫得连连后退。
姜老头子正将得手之际,红衣女侠姜凤琼已自香汗淋漓,支持不住,摇摇欲倒!她刚躲过童大虎的流星锤,童二虎的杆棒又扑地卷到。姜凤琼屏息强忍,剑锋往外一展,反削童二虎使杆棒的手腕,童二虎闪身窜开。姜凤琼剑尖一转,童大虎的流星锤又疾地打到。幸得姜凤琼回护门户,正好赶上,当的一声,与流星锤碰个正着,姜凤琼病中力弱,把持不住,青钢剑竟给流星锤碰飞出去!
生死俄顷,姜凤琼提着最后一口气,“细胸巧翻云”,倒纵出二丈开外,可是她因用力过度,虽避得开流星锤,精神却已支持不住,竟“咕咚”一声,晕在雪地之上。其时姜老头子虽听得孙女惨呼,却给骆飞龙死命绊住,骆白龙也已挣扎起来,重整旗鼓,上前协助。姜老头子气红了眼睛,急切间却闯不过去。
姜凤琼晕倒雪地,童大虎一声狞笑:“看你这丫头还跑!”流星锤“流星赶月”,人未到,锤先发。他是怕红衣女侠还会爬起,意欲将她打伤,挟为人质。
谁知他笑声未了,忽地惊呼,一缕寒光,猛然飞到,他大吃一惊,回剑护顶,却已不及,肩头上结结实实受了一口飞刀,流血如注。雪地上一条灰白人影,奔雷逐电似地赶来,一眨眼就赶到斗场,舌绽春雷,扬声大喝:“贼子敢尔,吃我一剑!”
童二虎急抖杆棒拦截,谁知来人身手迅疾,剑招出奇得快,“金针度线”、“抽撤连环”,刷!刷!刷!一连几剑,点咽喉、扫肩胸、挂两臂,把童二虎杀得手忙脚乱,只听得在来人大笑声中,“喀嚓”一声,一颗头颅,离腔飞起,把皑皑白雪,染得鲜红!
来人更不停留,剑锋滴血,一掠数丈,竟自跃过童大虎,回身一剑,“反臂刺扎”,直抹前胸,童大虎忍痛挥锤,哪里抵挡得住,只听得他一声大喝:“你也拿过首级来!”伏身探步,紫电剑剑光一掠一绕,又是一颗头颅飞上半天!
来人在电光石火之间,连斩二贼;霍地翻身,再赶过来帮助姜老头子。姜老头子定睛一看,惊喜交集,扬声喊道:“师弟,原来是你!”
来人风驰电掣,加入战团,扬声答道:“师兄,先料理了这几个狗贼再说。”剑光挥舞,犹如长虹紫电,直取骆白龙。骆白龙刚刚挨了姜老头子一脚,余痛未过,又给来人声威镇住,气慑势馁,慌不迭地回刀上架,横身往外一跳,只听得又是一声惨呼,来人似已料到了他这一逃,紫电剑一扫一封,镇住了他的泼风大斫刀,身形急进,只一剑又让骆白龙见阎王!
来人身手迅疾,瞬息之间,斩了童家二虎,又斩了骆白龙;剩下的骆飞龙,颤着身子往后直退。姜老头子哪里容得他逃走,倏地招数一紧,刀光匹练般绕向敌身。骆飞龙勉强招架,身形一挫,一个“枯树卷藤”,向姜老头子双腿连缠带扫。姜老头子一看他摆出以死相拼的神气,长啸一声,掠空一跃,离地丈余。骆飞龙鞭刚发出,忽见姜老头子抡刀而起,一股锐风扑到头顶。相迫过近,躲闪不易,喊声还未出口,已给姜老头子飞跃一击,从头直下,把身子劈成两半。
姜老头子抽出刀来,就鞋底一抹,与来人相视而笑,说道:“到底是老了,手足灵活,已远逊贤弟。”
来人正待寒暄一番,忽地纵目远瞩,长剑一指道:“师兄,那边还有一人。”
姜老头子一看,“哦”了一声道:“我真老糊涂了,斩草除根,别让他漏网。”说罢就待前追,来人急拉住他道:“师兄,让小弟代劳,你先去照顾他!”说罢,一指倒在雪地的姜凤琼,他还不知道姜凤琼女扮男装,是他师兄的孙女。
当下来人将双臂一抖,脚尖轻点雪面,如流星倒泻般冲下山去,真似蜻蜓点水,踏雪无痕,倏忽间不见踪迹。姜老头子不禁点头赞叹,自愧不如!
姜老头子心疼孙女,三脚两步,赶到姜凤琼身边,只见她已悠然醒转,脸孔给冻得通红,已挣扎起来坐在雪地上。姜老头子又痛又爱,急忙问道:“琼儿,你觉得怎样?可受了伤?”
姜凤琼撒娇笑道:“爷爷,没事!我自己不小心,摔在雪地上,晕眩一阵,也就清醒了。贼人怎么样了?可都给你料理了吗?”
姜老头子扶她起来,把身上的一件羊皮外套脱下,披在她的身上,带着怜惜的口吻责备她道:“叫你不要出来,你偏不听话。不是你的师叔祖赶来,你的小命儿早就完了!”
姜凤琼睁大眼睛问道:“哪位师叔祖,他老人家在哪里?”
正说至此,姜老头子侧耳一听,猛地拉着姜凤琼,回头指着道:“你看那不是你的师叔祖来了!”
姜凤琼随着她爷爷指点之处看去,起初只见远处有一个黑点在雪地上疾滚,转眼之间,已看出那人的轮廓,再过片刻已看清楚了全身。只见来人长须飘然,疾驰而至,含笑来到了跟前,嚷道:“师兄,不负所托,一柄飞刀就把那厮了结了!”
给姜翼贤师弟追出去结果的那人是骆家三龙中最小的一位——骆金龙,他一开始就中了姜老头子一脚,已自折了两条肋骨,纵拼命奔逃,也难逃厄运。
三龙二虎,全部命丧荒山。姜老头子转祸为福,不止免受敌骑追踪,而且与三十余年未见的师弟重逢。当下喜孜孜地拉着姜凤琼的手道:“琼儿,你先见过师叔祖。”
姜凤琼呆看着这银须飘然的老人,见她爷爷催她行礼,才如梦初醒,怪不好意思地裣衽作礼,说道:“多谢师叔祖救命之恩,侄孙女这厢有礼。”姜老头子也扶着她对师弟说道:“师弟,你还没有见过她,她就是我唯一的孙女儿,我儿正筠死后,就只有她陪着我了,师弟原谅她刚才摔晕过去,不能给你行大礼。”
来人定睛看了红衣女侠一会,银须掀动,哈哈笑道:“原来是贤侄孙女易钗而弁,连我也给瞒过了。不必拘礼,不必拘礼。”他见姜凤琼仍怔怔地看他,不禁笑道:“你的爷爷没有同你说起过我吗?我是你爷爷的三师弟……”话未说完,姜凤琼突然插嘴道:“哦,你老是卓师叔祖?”那老者含笑点了点头,说道:“我与你爷爷分手三十年了,那时你爸爸都还未娶亲呢,难怪你不知道我了。”
这老者正是姜翼贤的师弟卓不凡。姜翼贤同门五人,现存的就只有他们哥儿俩了。卓不凡在师门排行第三,师兄弟五人中,以他天资最为聪颖,对梅花拳、剑两样师门绝技,造诣也最深。他少年时抱负不凡,自视甚高,四十年前初出师门时,正是太平军衰亡之际,当他想加入太平军时,天京已陷入清军之手。他书空咄咄,雄心壮志,兀未少休。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太平军残兵散入山东、河南、安徽等省农民的秘密结社——捻党,在太平军覆灭后,捻军续兴,成为一支强大的起义军队,捻军的领袖如赖文光、陈得才等都是太平天国英王陈玉成的部将。当时满清的主力湘军,正全力对付南方的太平军,北方兵力空虚。赖文光、陈得才率领一支小军队,经安徽、河南、湖北、陕西四省,变成数十万人的大军。同治四年,并曾在山东大破清军,以骁勇著名的满清亲王僧格林沁也被捻军杀死,一时声威大振。
卓不凡那时正在山东,立刻赶去投入捻军。而姜翼贤则因已替师父接掌梅花拳,而未跟随。卓不凡投入捻军后,捻军分为东西两部,赖文光率东捻军在山东,张宗禹率西捻军由河南攻入陕西。这时满清已调李鸿章的淮军对付东捻,左宗棠的湘军对付西捻,两边形势都很紧张。卓不凡随西捻军在同治五年入陕西。
自卓不凡随捻军入陕后,姜翼贤三十多年都没有他的消息,起初以为他随西捻被左宗棠杀了,后来却有传闻,说他避居甘肃西部,所以姜翼贤在陕西无路投奔时,索性更西行而入甘肃,探听他的下落。
青海、甘肃、陕西、宁夏几省,原是汉回杂处。捻军未至西北前,满清统治者故意制造民族纠纷,让汉抑回,西北回族对满清统治固然不满,而对汉人也颇为仇视。回、汉两族,同受满清挑拨,互相攻杀。当时,西安、大荔一带二三十县,汉人死者不下数十万。
西捻入陕之后,积极联络被压迫的回民,回民也风起云涌,组成了一支有相当力量的起义军。捻回力量一直扩展至陕北,甘肃回民也起兵接应。当时捻军自南而北,回军自西(甘肃)而东(陕西),纵横各千余里,陕北正处于两军的交会点。左宗棠老奸巨猾,一面驻重兵于陕西耀州,奏疏清廷说:“以地形论,中原为重,关陇为轻;以平贼论,剿捻宜急,剿回宜缓;宜驻重兵于耀州,以防捻回合势。”在军事上,已是故意将捻、回分别对待,制造两方的猜疑,一方面更积极制造汉回兄弟民族间的冲突。例如清法律规定:回人杀死汉人,一条命要赔十条命,汉人杀死回人,十条命才赔一条命。名义上是“让汉抑回”,实际上是故意造成两族间的不平等。因此即使捻军入陕,回汉两族的纠纷,仍然未能根本解决。
当年卓不凡在西捻军中,负责联络甘肃的回军,和回民中的一个女英雄马凤姑情感渐深。但因种族间的成见,马凤姑的家人戚友,多不同意,加以当时军情正急,婚事遂迟迟未定。而在这期间,捻军、回军也遭受了左宗棠分化的毒计而溃败。
左宗棠摆出以主力对付捻军,放松回军的姿态,威胁利诱,诱降了当时回族白山教的教主马化龙,叫马化龙招各地回军到陕北金积堡缴马匹军械就抚。回军到齐缴械后,左宗棠突然纵兵屠杀,不留一人。事后还得意洋洋写信给朋友说,这是他生平杀人最快意的一次。
回军被左宗棠毒计杀灭后,捻军势孤,也被击溃,而左宗棠更利用西北部分汉人仇回的心理,趁回军溃败之际,残杀回民,更扩大制造两族间的血仇。
捻军溃败之后,卓不凡流落甘肃。而回民在大屠杀之后,各自结寨自保,对汉人非常仇恨。卓不凡几次去找马凤姑,都给回民逐出。马凤姑虽是个巾帼英雄,可也无力跳出民族仇恨的圈子,她在本族教长们的压力下,只有消极不嫁,以示反抗。
卓不凡眼看着一场轰轰烈烈的事业,因敌人的诡计以及自己的错误而终至失败;又眼看回汉互残,满清坐收渔人之利。他痛不欲生,因此决心尽一生之力,为回民做事,要回民知道,两族的血仇都是满清统治者一手造成。他曾几次冒奇危大险,率领一小队流散捻军,帮助回民抵御清兵,最后他们和马凤姑所属的那个部落,都被清兵追逐到甘肃北部,散入荒野。
卓不凡失败了,但卓不凡也成功了,回民终于承认了他是朋友,不是敌人。可是其时距捻军失败又已是十余年,而马凤姑也在战争中牺牲了!
他心伤逝者,悲痛莫名;可是这时,他已经不是孤独的异乡客,而是回民的好朋友了。他们劝慰他,挽留他,甚至为他说亲。他虽然把婚事一一推掉,但却终于留下了。
其时左宗棠的大军早已班师,他们这一小部回民给迫到甘肃极西之地,也终于立足下来了。卓不凡从此便和马凤姑的部落安居下来,生活,战斗——与西北荒野的自然环境战斗。
荒漠余生,星移物换,转眼又是二十多个寒暑,卓不凡离开中原,已是三十多年了。他虽然有时也会念起中原旧友,同门师兄,可是遥望中原,黄沙漫漫,阴山蔽日,黯然魂消;他也只有荒漠高歌,临风致意罢了。
西北苦寒,行旅艰险。卓不凡和一小部回民定居下来后,每年都要到甘肃东部城市一两次去采办生活用品。他到底是练武之人,虽至暮年,体魄仍极强壮,加以他又是汉人,因此到城市中和汉人交易甚为方便。
这年岁暮,他照例到甘肃东部采办冬货,无意间在天水郊外碰见“三龙二虎”,铁骑奔腾,武士打扮;他一看就知道这些人学过多年功夫,而且一定是满清的鹰犬。他疑心来人是来访查当年遗留下来的西捻的,因此暗暗跟踪,仗着超卓的轻功,居然远远地跟在健马之后,看着一行五骑上麦积山去。
卓不凡跟了他们半夜,到他们发觉姜翼贤祖孙,荒山夜斗时,他也发现了姜翼贤似曾相识;再看下去,见姜翼贤使出梅花门的刀法步法,更确定了这人必定是自己的同门。当他一认出来,便立刻挥剑上前,解了姜凤琼的困危。
这师兄弟俩荒山重逢,恍如隔世。卓不凡在西北多年,知道姜凤琼的病是因水土不服,旅途困顿而起,遂将随身带得的药趁着姜老头子刚才所煮的茶犹自滚热,给她服下,叫她安睡。姜凤琼和敌人厮杀了半夜,一躺下地,便睡得酣熟。卓不凡笑着对姜翼贤道:“师兄你不必担心,明天她便会好了。”
他们两个老头儿一夜没睡,荒山夜话,苦茶解寒,互诉三十多年来的沧桑。卓不凡听得师兄现在正是亡命江湖,有家难归,便慨然邀请师兄和他同到回民部落中住。他道:“我们住的地方在甘肃极西荒漠之地,虽然日子过得苦一点,但却无异世外桃源,尽可作‘避秦’的处所。”
姜翼贤笑道:“我到甘肃,就是想找你。果然天从人愿,得来全不费功夫;你不邀请我,我也要去的。我们又不是公子哥儿,有什么苦吃不得!没说的,只有到你那里避些时了。”
经过一晚酣睡,第二天姜凤琼果然霍然而愈。姜老头子对她说要去师叔祖处暂避一时。她听了半晌不语,姜老头子急忙劝慰她道:“孩子,我们不是久居,过些时候,我们还是会回去,你不用难过。”他虽劝孙女儿不要难过,他自己的眼睛却有些湿润了。
姜凤琼见她爷爷这个样子,心中一酸,却急装出欢笑的样子道:“爷爷,我并没有难过呀。随师叔祖多见识一些地方,还可以多学一些武艺,不是很好吗!哦,师叔祖,你老住的叫什么地方?”
卓不凡笑道:“说出这个地名,你一定会觉得奇怪,叫做‘碱泉子’。泉水是苦涩的。你不知道,越到西北,水源越是难找。只有一个井,不管它是苦水甜水,人们还是把它当甘露。所以凡有水源的地方,就把它取作地名。在碱泉子附近,还有马连井子、盐水、公婆泉等地名,还有一个更怪的地名,叫做‘吊吊水’,‘吊吊’是‘滴滴’两字的变音,那处水源只能一滴一滴的等它漏下来。”
姜凤琼伸了伸舌头:“哎唷,这么个难找法!”
卓不凡笑道:“姑娘,你别发愁。现在要比从前好多了。我们在那里住了二十多年,种了一些树,另觅水源,打了几口井,再把冬天的雪水储下来,春夏之交,还可种一些蔬菜呢!姑娘,你应该懂得:有人就有办法,人多更有办法。”
姜凤琼听到此处,笑着对她爷爷说:“那我看朱师叔他们也该有办法,他们的人不是一天天多起来了。”
卓不凡诧然问道:“哪位朱师叔?”
姜老头子将义和团和朱红灯的事约略告诉他。他听说是“扶清灭洋”的,很不高兴。因为他身经祸变,眼看捻军和回民受清军屠杀,对清廷的仇恨已是刻骨铭心;他又未接触过义和团,当然更不了解朱红灯的策略。虽然经姜老头子解说朱红灯这人绝不会投降朝廷,他还是不信任,心中以为是师兄庇护自己的徒儿。不过他知道了清廷就是因为他师兄是朱红灯的师父,才要搜捕、杀害他,也觉得事情颇为复杂。自己远居边塞,真相不易明了,也就默然无语。
当下他们三人,谈谈说说,一路上倒不觉寂寥,不过几天就到了碱泉子。回民们见他回来了,都很高兴。听说姜老头子是他师兄,姜凤琼是他师侄孙女,都是有本事的人,更表欢迎。年轻的姑娘们见姜凤琼长得这么美,更上来拉拉扯扯,问长问短。姜凤琼见回族姑娘们如此天真活泼,也觉得很是投契。
自此姜老头子祖孙就在碱泉子住下了。碱泉子这部回民给左宗棠大军迫至此地时,本来已被屠杀得剩不到三百人,现在经过二十多年休养生息,人口增长快速,已有五百来人了,聚居起来,居然成了小村落。
姜老头子在碱泉子住下,晃眼又是四年。他和回民们虽然相处得很好,可是想起孙女的婚事,心中总觉不安。姜凤琼已经二十二岁了。如果在平时,早就该有婆家了。
这四年的时间,说来不算很长,但外面已又是一番气象。义和团的势力迅速发展,就像野火燎原,在北方几省烧将起来,越来越广,在甘肃东部也开始有义和团的活动了。
同时清廷对义和团的态度,也有了个大转变。满清统治者对义和团的政策,本就摇摆不定,他们虽然想把义和团消灭,可是由于义和团势大,清廷迫于无奈,不得不承认它是合法团体;这样在“利用”与“防范”的夹缝中,义和团和清廷,几年来总算没有发生大冲突。可是到了光绪二十五年,情况有了转变。当时山东全省农民,大都入了义和团的拳厂,和山东拥有特权、欺压平民的列强传教士及教民起了冲突。传教士认定拳民是叛逆,鼓励教民武装侵犯义和团,并且夸大义和团的恐怖。当时列强驻华公使,由美国公使康哲出头,压迫清廷撤换原来的山东巡抚毓贤,而换以更大的屠夫袁世凯。媚外的袁世凯,拥有强大的私人军队,他一到山东,义和团便陷入血海之中。他定出《严禁拳匪暂行章程》八条,凡有练拳或赞成拳厂者杀无赦。这种极端残忍的屠杀,引起了山东义和团全面的反抗。
数年暂安之局,至此一变。清廷对各地义和团又由防范之途而成为搜捕。陕西西安是西太后行宫所在,所以对于荒僻的西北几省(包括甘肃在内),也注意起来。
外面的沸沸扬扬,连僻居在甘肃极西的卓不凡也略有所闻。他到甘肃东部给碱泉子回民采办年货时,就看到有拳厂神坛,香烟缭绕,拳民头裹黄巾,腰缠红带,在街上往来。又听说清廷已与义和团在山东开战,不久甘肃恐怕也要大举搜捕了,甘肃东部已是人心惶惶,可是拳民们仍然结集游行,无所畏惧!
卓不凡回到碱泉子和师兄一谈,大家又是兴奋,又是茫然。姜翼贤兴奋的是:自己的徒弟果然是个英雄豪杰,足证他老眼无差;然而对于自己不免要卷入漩涡,也感到茫然。至于卓不凡呢?他雄心壮志,又如春蚕抽丝,正是烈士暮年,壮心未已。因他还未清楚义和团与朱红灯的做法,所以也不愿贸然投奔。师兄弟俩商谈之下,还是决定静以观变。
卓不凡将外界形势告诉回民,这一荒漠桃源,顿时阴霾四布。这些浩劫余生的回民们,又再陷入焦虑惶恐之中。他们除了小心戒备外,还请卓不凡到外面探听消息,好作提防。
荒漠雪飘,山舞银蛇,又是一年岁暮。卓不凡像往常一样去甘肃东部城市采办年货,兼探听消息,剩下姜老头子和姜凤琼在碱泉子帮助回民防备。
一晚,雪下得正浓,白皑皑的荒漠如堆琼砌玉。姜老头子深夜在村落外徘徊,看明月映积雪,星斗乍明灭,别有一番清旷之景。姜老头子想起自己来到碱泉子已整整四年,正自慨叹。耳中蓦地听得一种轻微声息,远远飘来……
姜老头子伏身注目,只见一条黑影,疾如鹰隼,远远奔来,在积雪寒光之下,看得清清楚楚,一下子就到了村边,一撩衣襟,就上了屋顶。姜老头子急急长身,就似平空掠起一只大鹤,轻飘飘地在他身边一落,低声喝道:“咄!你是哪里来的?荒漠穷乡,不值得好汉光顾。”
那黑影给姜老头子出其不意地吓了一跳,却也昂然不惧,打了个哈哈道:“荒漠穷乡,藏龙卧虎,却也大不寻常呢!你老不就是个人物!”
姜老头子定睛一看此人,四十多岁,眉目之间,溢满精悍之气,穿着一身夜行衣,肋下皮囊胀鼓鼓的,似乎是藏着飞镖、蒺藜之类的暗器。姜老头子看他的打扮神情,大约不会是什么善类,可也不知道他的来意。当下拿话问道:“你夜入寒村,有何见教?”
那夜行人傲然不答,却先问道:“敢问你的万儿?”姜老头子冷然说道:“我们山野小民,哪有什么万字!不过你如想在这里讨便宜,也还有人接待!”
夜行人狂笑道:“是这样吗?大爷如果怕事也不来了。今晚就是打算瞻仰贵村!”刷的身形一闪,就掠出三四丈远,竟自不理姜老头子,直入村中。姜翼贤大怒,正待赶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下面人影,似涌起一朵红云,赫见自己的孙女儿,披着大红斗篷,明晃晃的利剑,指向敌人。那夜行人给姜老头子祖孙前后夹住,却也不畏不惧,横了红衣女侠一眼,叫道:“嗬,原来还有一位女行家!”
红衣女侠性情甚急,可不比她的爷爷。一晃身,手中剑灵蛇疾吐,刷的一剑便向那夜行人胸前刺去。那来人身手,竟也十分轻灵巧快,他背上明明插有一把单刀,却弃而不用,在房上,倏地向下一伏身,“脱袍让位”,避过了红衣女侠的剑;身子一倏一晃,反抢过来,竟用“登步摆莲”的功夫,腾起一腿,向红衣女侠下盘踢去!
红衣女侠涨红了脸,她哪容得这贼人存心欺侮!手中剑一撇一圈,“渔夫撒网”,绕成一圈银虹,疾向来人双足斩去。来人料不到红衣女侠剑招如此厉害,急改前踢为后纵,发出的右腿,趁势一蹬屋脊,借力后纵,使出武林罕见的“细胸巧翻云”功夫,倒翻出数丈以外,轻飘飘地落地,回头说道:“你们不要猖狂,大爷改日还会再来!”一言未了,身形已是兔起鹘落,跳跃如飞,直向村外奔去。
姜老头子刚才因见孙女儿已出来拦截,而且敌人还以空手接招,他是一派掌门,当然不能上前帮手。到敌人兔脱,红衣女侠追去时,他急忙唤道:“琼儿不要追了!”他是老成持重,一来怕敌人调虎离山,二来不知来人虚实,追上去恐会吃亏。
姜老头子对孙女儿道:“今晚这人来意不善,看来功夫虽然不弱,也非极强。他的来路,我尚未摸透,但愿他不是清廷鹰犬。你不必声张,增加村人惶恐。”姜老头子虽然力持镇定,但心内也不由得暗暗吃惊:自己已经远走穷荒,竟还有人追踪觅迹。
这晚之后,姜老头子和孙女儿更加小心防备,一连过了三晚,都安谧如常。第四晚,姜老头子因连夕疲劳,盘坐地上,朦朦胧胧地正待入睡,到了三更时分,忽觉得屋顶微微一响,似是风吹落叶之声。姜老头子数十年功夫阅历,一听便知又是那厮来了。他却故意自言自语道:“真是人老了,胆气也不似少年时了,听到夜鸟掠过,也以为是人,害得我一夜没好睡。”他一边说,一边却移近窗下,屏气凝神,注视外间。
歇了一会,只见窗外黑影一晃,一条人影,惊鸿掠雁似的从窗外闪过。姜老头子急忙跳将起来,“飞鸟投林”,穿出窗外,追风逐电似的,向那人追去。那人轻功,虽然迅捷,可是却及不上姜老头子几十年的苦学勤修,到村外里许之地,便给姜老头追上。
姜老头子追到那人身后,猛的喝道:“朋友,既然远来,怎的不见主人就跑了?请歇下谈谈如何?”
那人竟似料到姜老头子有此一番说话,蓦地止步回身,扬声笑道:“果然引出正点儿来了。你既然出面邀客,那我的兄弟,也请你一并招待好了!”说罢,引声长啸,有如鸱鸟夜鸣。
姜老头子凝身注目,只见前面十来步远处,积雪沙堆之后,闪出了三个人来,全是夜行衣裤,黑布蒙头。对着姜老头儿一字儿上前,其中一个瘦长汉子,呵呵笑道:“姜老英雄,别来无恙!原来你竟逃到这边荒之地。难为你熬了几年。今晚相逢,没说的,跟随咱们去吧。”
姜老头子狐疑满腹,不知是敌是友,扬声问道:“你们是哪路朋友,请赐个万儿!”
最先探村的那个夜行人,伸手一探肩后,铮然一响,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厉声说道:“你原来果是姜翼贤这老鬼,三龙二虎五条性命,该怎么个偿法,请你自断!”
姜翼贤勃然大怒道:“鼠贼小辈,敢逞强横,姜某不叫你们见识见识,也辱没了梅花拳三字。”雁翎刀刷的出手,刀风飒然,“独劈华山”,倏的便奔过去。那夜行人将剑一封一架,喝声:“并肩子,上呵!”他的同伴,也纷纷亮出兵器,将姜老头子围在当中。
姜老头子一口刀对四个夜行人,进似龙蟠,落如虎踞,起似鹰扬,掠如雁翅,在兵刃缝中,挥舞自如。这四个夜行人也非庸手,虎头钩、丧门剑、泼风刀、藤蛇棒,四般兵器,四种使法,把姜老头子围得风雨不透!
斗了三十多回合,一边是仗着几十年炉火纯青的刀法;一边是仗着人多势众力大招熟,打得难分难解,谁也没占了便宜。姜老头子怒从心起,大喝一声,施展出梅花奇门刀法,翻翻滚滚,挥挥霍霍,越战越勇,越斗越强,浑身上下,卷起一片青光。
这五个人在村前叱咤奔逐,呼喝厮拼,早惊醒村里的人。红衣女侠姜凤琼一马当前,马堡主率二三十名精壮堡丁在后,大开庄门,冲出来接应。一时火把通明,人马喧腾。
那几个夜行人见战姜老头子不下,堡中人又倾巢而出,为首的打了一个胡哨,大喊一声:“风紧,秧子硬!待硬把子来再摘,快走!”此话一出,四个夜行人倏地一齐退去,边走边乱飞暗器,阻挡追兵。姜老头子一口雁翎刀挥舞碰磕,把近身暗器纷纷打落。但他也横刀住步,不再追击。那四个夜行人似江潮骤退,刹那间便在荒漠上消失了。
姜凤琼、马堡主这时已自赶到。马堡主埋怨姜翼贤道:“姜老英雄,你怎不通知大家,一个人冒险拼死?若有什么意外,叫我们怎过意得去?”姜老头子笑笑道:“没事,小丑跳梁,不敢惊动堡主。”
马堡主皱了皱眉头道:“我听令孙女刚才说,贼人已来窥探过一次了,今晚又来,边鄙寒荒之地,又没有什么足令江湖人物觊觎之处;而他们频频夜探,看来必另有原因,只恐大半是清廷鹰犬呢!”
这些夜行人确是清廷鹰犬,有陕甘总督手下的武士,也有清宫大内派来的高手。原来自西北的“三龙二虎”在甘肃东部麦积石山丧命之后,清廷缇骑四出,访查无踪,只知道他们是一到甘肃境就下落不明的,寻觅多时均无着落,也就放弃了。
事情本可淡忘,不料因为义和团风起云涌,清廷打算万一事急时逃到西北,所以又派出好手,并责成地方,一面搜捕防范义和团,一面严侦有什么江湖豪杰、草莽英雄落在西北,可以收抚以供利用的就收抚,倔强不服的就早早斩草除根,免贻后患,并特派了一个大内的特等武士喀图音和西藏的多罗喇嘛主持其事。陕甘总督选拔了十多个武士,听他们二人调遣。这十多个人便分成几路,在陕甘各地搜查。其时清宫的八名特等武士只剩三人,即沙鸣远、喀图音和噶布尔(就是后来在《龙虎斗京华》一书中被太极陈的哥哥用太极掌打死的那位)。清廷派出如此顶尖儿的人物主持,可以想见它是如何重视西北的基业。
到甘肃北部搜查的,一共是五人,由王再越率领。王再越原是大内卫士,因为与罗家五虎,夜劫柳庄,给柳大娘和娄无畏两人杀得落花流水。王再越仗着轻功超卓,仅以身免(事详拙著《龙虎斗京华》),回到京师,自觉无颜,遂要求外调,奉命派到陕甘总督处,做一个管率武士的小队长。这次他率领的四个人都是陕甘总督手下的第一流高手,其中有一个名叫简大熊的,原是河北的独行大盗,后来受招安被分派到西北军中,他在河北时曾和姜翼贤见过几面。喀图音分派他和王再越一路,原就是要他们附带侦查三龙二虎的死因,与姜翼贤的下落。
碱泉子原是一个极其荒凉之地,所以前几次缇骑四出,都未到过那里。这次因为清廷上命,特别叮嘱西北任何一处都要侦查,碱泉子也就不能避免了。
第一晚夜探碱泉子回民堡的就是王再越。他起初以为这样的穷村僻壤,料无高人,因此竟敢以空手来斗红衣女侠,不料给红衣女侠一连几剑杀得抱头鼠窜,而一旁还有个看似武功更强的老头儿,他不禁大为惊奇,急忙告知同伴。
他们几个人商议之后,不敢冒昧探堡,又派出一个人邀请主持甘肃方面搜捕事宜的多罗喇嘛前来。由多罗喇嘛、王再越、简大熊和另外一个高手达特昌,一共四人,换上夜行衣,蒙了头面,再度夜探。这次,在西藏大名鼎鼎,武功仅次于噶布尔大喇嘛的多罗喇嘛,遇到姜老头子迅如风雨的刀法,也自施展不开!凭着人多,才打成平手。
群凶挫败,相顾震惊,简大熊已认出那老头子就是姜翼贤。他告诉多罗喇嘛说,三龙二虎必定是给这个老家伙废掉的,建议多罗喇嘛再请援兵。
多罗喇嘛虽觉面上无光,但凭自己的力量,又确无法杀入这个回民的小村落。他想了一想,竟吩咐王再越回陕西,请出喀图音来,好擒拿姜翼贤。
且说姜翼贤和马堡主大家一说,情知风波乍起,麻烦还在后头。全堡上下,即日起都提心吊胆,严密戒备。可是荒漠寒村,即无形势之险,亦少可用之材,所谓严密防备,只不过是在堡外的栅城上,多缠铜丝铁线,在堡内遍插蒺藜碎瓦作为埋伏而已。
更令他们焦急的是:卓不凡已去甘东多日,照正常行程,应该早就回来了,可是这次却音讯渺然,硬是不见他的影子。
他们提心吊胆过了七八天,卓不凡还没回来,而喀图音等却先来了。
一晚,夜过三更,朔风正紧。碱泉子的回民小堡,不敢放松戒备,村堡外派有精壮堡丁巡逻,堡内马堡主和姜翼贤饮酒闲话。门外有人大呼“禀报!”跟着巡逻走进,说是已发现敌骑。
马堡主掷杯而起,传令集合,准备迎战;接着紧急情报,又接二连三而到。马堡主和姜翼贤登上围着村堡的栅城一望,只见远处火把通明,人影簇簇;片刻之后,灯光旗号,更自分明。一队官军马队,打着鲜明旗号,高举油松火把孔明灯,如狂潮卷至,到村堡外摆下阵来。
姜翼贤定睛看时,只见为首一人,身高七尺开外,浓眉巨目,狮鼻虎口,披着大红袈裟,拿着一柄头尖尾锐,奇形怪状,周围嵌有棱角的兵器。这人正是清宫大内的特等武士喀图音。
马堡主在栅城上大声喝问来意。喀图音磔磔大笑,上前喝道:“你想必是这个小村堡的堡主了。你听着:你们这里胆敢窝藏钦犯,国法不容,本当全村抄斩,贫僧善体上天有好生之德,愿放你们一条生路,只要你们赶紧把钦犯缚送出来!”
“钦犯是谁?”喀图音说到此处,突然大喝一声,指着马堡主旁边的姜翼贤说道:“就是他了!”
马堡主须眉掀动,大怒喝道:“放你的屁!你们这班残害回民的狗贼,我们即使剩下一人一骑,也决与你们周旋到底!”
喀图音又是连声大笑:“你竟敢拒抗官兵,执意要和我们交手,那好极了!我到此正想寻一场厮杀,松松筋骨!喂!姜翼贤你这个老而不死的钦犯,躲在里面要等人替你出头吗?”
喀图音指名挑战,姜翼贤如何忍受得住,大喝一声,拔出雁翎刀,正待跳下,不料马堡主性烈如火,已先自跳下去了。
马堡主为人耿直,他自念既是一堡之主,万不能置身事外,所以抢着要接下这个阵仗。他冲上前去叫道:“这个村堡之事,由我担承,你先和我交手!”
喀图音嘻嘻冷笑说道:“你和我交手?洒家的日月幢只打江湖上成名的英雄,你还不够格!”他随手一挥,叫道:“孩儿们,随便出来一人接着这厮吧!”
军队中,顿时一人应声而出,此人是陕甘总督的侍卫,手使龙头扎刀,名唤阿摩良,原是吐鲁番人,背叛本族,甘心为清廷效劳的。
他一出来,二话不说,就直奔马堡主,龙头扎刀,“长蛇入洞”,径自刺来,他满心以为一个小村堡中的人,还会不手到擒来?谁知却碰上了劲敌。马堡主的三截棍倏的出手,一搅一抖,就把他的扎刀几乎碰出手。
原来十八般武艺中,若论棍法,在满清一代,要数回族中的萨回回棍法,天下独步。萨是嘉庆时人,名字不传,行走江湖,别人就叫他做“回回”。萨回回虽死去几十年,但他的棍法还流传在西北一带,马堡主的棍法,便是萨回回这一路。可惜他只得一鳞半爪,未窥全豹。但他幸运得很,碰上了卓不凡这样一位武学名家,对各种兵器,俱有研究。卓不凡知道他对棍法有些根基,便将梅花刀的招数,渗入萨回回棍法之中,另创一路六阳棍法。
马堡主有萨回回棍法的根基,又得卓不凡亲授,虽非一流高手,可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和阿摩良的龙头扎刀斗在一起,竟也功力悉敌,难分轩轾。
龙头扎刀,非刀非剑,另成一路。以拍、撞、扎、刺、纵、送、抽、击八法取胜,施展开来,如怪蟒灵蛇,甚是厉害。可是马堡主的六阳棍法,更是别出心裁,以圈、点、抽、撒、崩、砸的功夫,恰恰将他截住。换了十来招后,马堡主的棍法越展越快。阿摩良的扎刀,正使到一招“单凤迎春”,自下翻上,横扎心窝。马堡主突的一躬身,一个“老树盘根”式,六阳棍竟塌在地皮之上,猛然一个盘打。阿摩良一刀走空,慌不迭的双脚一跳,六阳棍呼的一声从他脚下卷过。
阿摩良也非弱者,他一避开,双足尚未完全着地,已是刀花疾转,“彩凤剔羽”,斫将过来。马堡主这时,六阳棍本是倒拖着的,见他刀来,猛然右脚往前一提,右手往前一抖,由西往北一拧身,身躯斜转,棍棒抖起,猛的往外一甩,把阿摩良的扎刀砸个正着,只听得当的一声,阿摩良的扎刀,已给磕出几丈开外。
马堡主凝身止棍,一声大喝道:“教你们知道这个小村堡的厉害!”
喀图音仍是嘻嘻冷笑,说道:“你别得意,你只是碰着我的徒孙辈。你以为你的功夫真那么了不得吗?”说到这里,突然一甩头,叫道:“达孩儿出来,收拾这厮!”话声未了,官军队中又见一人飞驰而出,舞着一对奇形怪状的兵器,当啷啷的直响。这人名叫达特昌,便是前次和多罗喇嘛等合斗姜翼贤的四个好手之一。
他这对兵器,是两个钢环,每个钢环又有着两个钢圈子,可夺兵刃,也可架接重兵器。而且环口锋利,敌人兵刃若给钳住了,质地稍差的,就可乘势折断。
马堡主虽已五十多岁,但一向不在江湖走动,哪里见过这种外门的奇形兵刃?他三截棍一起,使出六阳棍法中“翻江倒海”一招,棍头点前胸,将手一抖,抖起碗大棍花。达特昌冷笑一声,日月双环往上一甩,硬接硬架,硬截硬砸,顿时当啷啷的一阵清脆音响,双环震在杆棒之上,三截棍给震得脱手飞出。马堡主也够厉害,他一照面便逢奇险,竟能力持镇定,身躯往后一翻,疾的赶上,接着杆棒,拧身转步,手起一棍,直奔达特昌的胸腔肩背横扫过来,他已是豁出性命,要和敌人一拼。
达特昌见他来势凶猛,左脚往外一滑,一转身,一盘旋,先卸开来势,然后猛的凑上,左手月环往外一翻,两个圈子一合,把棍头钳了一缺,右手日环更用足十二成力量,蓦地朝棍上便砸,只听得一声巨响,犹如大铁锤打铁一样,“轰”的一声,火星乱飞,三截棍震落黄沙,真的断为三截!
马堡主给震得面如金纸,连连后退。达特昌大喝一声:“你往哪里跑?纳命来!”双环高举,纵步追来!
正在此际,栅城上蓦地飞下一团红影,迅如飘风地掠上前来;剑吐寒光,红衣映衬,耀眼生缬。达特昌呆了一呆,只见面前已站出一个俏生生的姑娘,剑尖指向自己,一声清叱,喝道:“休得猖狂,本姑娘在此!”
达特昌心中嘀咕:怎的一个女娃子,身法居然如此迅疾。他不知道来人是江湖上早就有名的红衣女侠姜凤琼,她十四岁已开始随爷爷闯荡江湖,除了火候稍差外,已全得家传梅花门的拳剑精髓,就是在江湖上,也差不多可以跻身第一流好手之列。
达特昌虽然震惊于她的身法迅疾,但还以为一个女娃子功夫有限,而且必然拙于气力,自己就是给她个硬碰,她也承受不了。
达特昌主意既定,双环一分,“饥鹰振羽”,日月环同时发出。红衣女侠喝声“来得好!”左手一压剑诀,右手剑如银虹疾吐,径刺胸膛;达特昌双环一绞,用个“倒卷帘”手法,想把姜凤琼单剑绞住。但红衣女侠是何等人物?只见她秀眉倒竖,单剑用个“回风戏柳”,一翻一卷,借力打力,反把双环荡开,手中剑仍不放松,分心直刺。达特昌急忙几个盘旋,直退出去。重整旗鼓,再打精神,小心应付这个“看不上眼”的“女娃子”。
红衣女侠身法轻灵如彩蝶,展开梅花剑法,飒飒连声,浑身上下,闪起几道精光冷电,迫得达特昌眼花缭乱,日月双环,不但挡不住她的单剑,反而给她着着抢住上风。战到分际,达特昌双环一合,“韦陀捧杵”,正要锁拿她的单剑,哪知红衣女侠趁他一合之时,猛地猱身直进,疾如闪电,“金龙戏海”,剑尖一吞一吐,径自欺身进招。达特昌双环回救不及,惨叫一声,左手五指,全给剑锋割断!
喀图音看见大怒,顾不了自己身份,日月幢一举,呼的一股劲风,便扫过来。喀图音使的日月幢,重五十六斤,头尖尾锐,四面都是棱角。姜凤琼知道不能力敌,立即一提腰劲,“燕子钻云”,刷的向上一窜,拔起两丈多高,落在喀图音背后,举手一剑“玉蟒翻身”,直奔敌人右肩刺去。喀图音好不厉害,微微一晃,金幢疾展,离身两丈以内风雨不透,姜凤琼的剑给铲头微微一挂,已震得手腕酸麻,连连后退。
喀图音正要继续追杀,忽地背后有人大喝一声:“秃驴好不要脸,欺负一个女孩子,有本事来接我这刀!”喀图音愕然回顾,只见姜翼贤横刀身后,怒目生嗔!
喀图音旋过身躯,磔磔笑道:“闻道你是梅花拳掌门,朱红灯也是你的徒弟,洒家日月幢打遍天下,未逢敌手,正要领教你的刀法有何厉害。”说罢,僧袍拂处,金幢一卷,自上而下,“横扫千军”,便向姜老头子下三路打来。
姜翼贤持刀凝立,双眸闪闪发光。待喀图音一幢铲来时,他猛的长啸一声,向上一纵,右足竟朝幢头一踏,借着这一踏之势,整个身子翻腾起来,疾如飞鸟,呼的一声,掠过喀图音头顶。不待双足落地,雁翎刀在空中一旋,已使出“独劈华山”招数,照喀图音的秃头猛剁下来。喀图音金幢刚刚发出,忽见姜翼贤抡刀腾身而起,一股锐风立扑头顶,大吃一惊,急将幢一抖,幢尾掠空而上,护头保命,只听得“当啷”一声,给雁翎刀碰个正着。姜翼贤的兵刃未出手,喀图音幢尾的棱角,倒给削断了两枚。
喀图音折了锐气,再也不敢骄傲轻敌,急把日月幢精华招数,尽量施展开来。只听呼呼轰轰,周围数丈之内,都是一片风声,幢头幢尾放出两道月牙似的寒光,宛如怪蟒毒龙,凌空飞舞。喀图音是清廷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功力不在沙鸣远之下,刚才因掉以轻心,几乎吃了大亏,现在施展平生绝技,自然非同小可!
姜翼贤看日月幢有如此威力,也自暗暗称奇。他也大喝一声,凭着一身所学,把浸淫六十多年的梅花刀法,施展开来,吞吐撒放,点崩戳刺,有如鸿惊凤舞,在日月幢寒光包围之下,竟自挥霍自如。
两人在荒漠寒原,展开了龙争虎斗,一连七八十回合,杀得沙尘滚滚,地转天旋。喀图音胜在气力充沛,姜翼贤则仗剑法精奇,竟是功力悉敌,未分胜负。
喀图音自念是清廷的特等武士,竟连一个老头儿都苦战不下,而且还时时给他的刀光迫得后退,又急又怒。他蓦地虚晃一幢,疾向后退。姜翼贤见自己虽然稍占上风,可是喀图音也还未落败,而今无故而退,正自奇怪,只见喀图音脱出战团,疾将手一挥,喝声:“孩儿们,给我把这个村堡通通毁掉!”
喀图音将手一挥,百多名官军震天价的一声巨喊,噼啪连声,向村堡中发出连珠火箭,只见满空蓝火,着物即燃。栅城上已有几人中了火箭。红衣女侠、马堡主等武功较强的人,则仗身法迅疾,趋闪得宜,幸而没有给射中。
隆冬之际,百物干燥,更何况荒漠苦寒,朔风凛冽,火凭风势,片刻之间,已是烈焰熊熊,片片火光弥漫开来。村堡中都是木屋,而且又缺乏水源,烧将开来,无可收拾。
姜翼贤见状,悲愤交加,提剑飞身,扑入官军丛中,如虎入羊群,纵横挥霍,手起刀落,搠倒几个。火箭只能及远,不能近攻,官军吓得纷纷走避。喀图音急展日月幢上前拦截,联合几个好手,将姜翼贤团团围着。
姜老头子虽是武功精纯,但好汉敌不过人多,虽似怒狮猛搏,却仍然冲不出去。这时回民村堡,已成一片火海,火蛇乱窜,一排木屋,栋折梁摧,哗啦啦地倒下。堡中精壮少年纷纷携着妇孺,急急打开栅城,夺路奔逃,多罗喇嘛已自领一班官军,从后追上。两边人马,就在黄沙漫漫的荒漠上,厮杀起来!
碱泉子回民堡的男女,当年被左宗棠大军从甘东赶到甘北,多数都是在战争中长大的,每人都当得几名官军。更何况在碱泉子安住下来后,又得卓不凡这样的武学名家亲自训练,几乎从十多岁的孩子到五六十岁的老人,都会几手武艺。喀图音原本以为一个小小的村堡,不需动用大队人马;他更怕动用大队会缓了时日,泄了风声,反给回民逃避,因此只带了百多个火箭手,就迅速赶来了。多罗喇嘛领了几十名来追赶,给回民奋勇挡住,一时间倒也无可奈何。
不过上前追捕回民的,并不尽是官军。和喀图音同来的,联同王再越等共有十多人,都是武功精强的家伙,除了喀图音同几个好手围战姜翼贤外,其他都随多罗喇嘛去追捕回民去了。碱泉子这边,只有马堡主和姜凤琼二人是高手,其他的堡丁,比官军有余,却不能和好手对抗,因此在荒漠上一场混战,还是官军这边占了上风。
火光耀天,刀光剑影,黄沙飞扬。在混战中,又以红衣女侠处境最为危险。多罗喇嘛认定她是劲敌,亲自和另外两个陕甘总督的卫士围捕她。多罗喇嘛的丧门戟施展开来,前遮后护,左勾右拦,挑打拍压,很有一些精奇的招数,为中土罕见。红衣女侠若只以一敌一,大约还能和他打个平手,但现在又加上另外两个好手,就不禁陷入苦战!
红衣女侠咬紧银牙,拼死力斗,运剑如风,左冲右突,和多罗喇嘛等大战百余回合,尽力支撑。可是这时大势已去,一旁的回民妇孺呼号喊叫之声,声声传来催人心肺。而爷爷又给贼人拦在另一处,生死未卜;她不禁悲愤交加,自念凶多吉少!急躁之下,更感不支。多罗喇嘛,一声怪啸,丧门戟招数,越展越疾,招招险毒!
正在此时,荒漠上骤然奔来三骑健马,铁蹄腾云,骑术精绝!倏忽到了战场。红衣女侠这时正碰上险招,她的单剑正使出一招“龙顶摘珠”,向一个使镔铁杵的敌人咽喉刺去;她原是想把多罗喇嘛的帮手刺倒一两个,然后突围。那人武功虽比不上红衣女侠,但也非等闲;他手起一杵“横扫千军”,直向宝剑格去。红衣女侠玉腕倏翻,趁他铁杵扫出之际,一个“龙形飞步”,绕到左方白光一闪,“玉女穿梭”又向那人左胁刺去。但她虽闪电似的连进两招,却顾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的剑沾到了敌人衣裳,而多罗喇嘛已滑步扬戟,戟尖也眼看就刺到她的后心。红衣女侠骤感背后金刃劈风之声,已是躲闪不及。她咬着银牙,索性豁出性命不要,也要先毙掉一个敌人抵偿,她手中剑毫不放松,一剑疾进,把前面敌人的左胁,穿了一个大洞。
红衣女侠正准备豁出性命,她一剑把前面敌人刺毙,而背后多罗喇嘛,却突的哎哟一声,丧门戟忽向旁滑出,偏左半寸,刺不中红衣女侠背心。姜凤琼在鬼门关上拾回性命,急急抽剑旁窥,愕然惊顾。
原来那三骑健马已奔到战场。只是姜家爷孙,都挥汗力战,虽闻蹄声得得,却只道是官军增援,无暇旁顾。这三骑两老一少,两老一是姜翼贤的师弟卓不凡,一是和太极陈并称的武林前辈太极门泰斗柳剑吟。至于那个少年,则正是兼学太极两家之长,再出江湖的丁晓!
这三人到了战场,翻身下马,看了一眼,柳剑吟便道:“由我来对付这凶僧,你们两人先去解救那些被包围的回民吧。”
丁晓这时已看出在战团中运剑如风的少女正是红衣女侠姜凤琼,心中又惊又喜,急抢上前,对卓不凡道:“卓老前辈你去救回民,我去救少女!”卓不凡微微一笑,点头允诺。
丁晓赶到,正是姜凤琼遇险之时,他剑还未到,便先将预扣在手心中的金钱镖,铮的一声打出。丁晓自小勤练金钱镖,几已到出神入化之境,虽隔数丈之遥,一镖打入人丛中,却竟不偏不倚,打中多罗喇嘛的右手脉门;亏得多罗喇嘛武功甚高,一阵酸麻,丧门戟却未出手,只是已歪歪斜斜,刺差半寸了。
丁晓一镖得手,第二、第三镖又连环飞至,多罗喇嘛避开了第二镖,却避不开第三镖,又是“啪哒”一声,给钱镖打中额角,血流如注,竟像一只受伤的野牛,狂嗥起来,双手握紧了丧门戟,直向丁晓冲去。丁晓见他如此凶恶,浴血冲来,太极剑还真不敢和他相碰,只身随剑走,步法往后一错,太极剑一撩,剑锋正好撩在戟尖的月牙上,当的一声,将它削断;多罗喇嘛不作理会,丧门戟扬空一闪,又向丁晓咽喉点来。丁晓剑法精奇,再不容他的丧门戟近身,一个“搂膝拗步”,圈到左方,太极剑在丧门戟上一搭,顺式进招,太极倒立剑锋,“顺水推舟”,疾如闪电的径削多罗喇嘛持戟的手腕。多罗喇嘛也凶得惊人,赶紧一撤步,“倒插莲花”,左脚往右脚倒插一步,画戟外摆,朝太极剑硬碰;丁晓倏地剑招一撤,又急一进身,一挽剑花,“飞燕投林”,剑尖又朝多罗喇嘛右胁扎去。这时多罗喇嘛竟似豁出性命般,不躲不避,丧门戟一立,拼命冲来,要和丁晓同归于尽;丁晓的剑扎到他的右胁,他的戟也挑到丁晓的前胸!
生死俄顷,间不容发。红衣女侠在旁已不禁惊呼起来,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丁晓倏地撤招,将太极剑往胸前一抱,红衣女侠也看不出他用什么身法,只见他滴溜溜的两个转身,不但多罗喇嘛戟尖扎空,而他也凑近多罗喇嘛前胸,太极剑一起,以“立劈华山”之势,朝多罗喇嘛顶梁骨当中劈下。多罗喇嘛一戟刺空,无法回救。只听得惨呼一声,水牛般的身躯,竟给丁晓当中一剑,劈开两半!
这时红衣女侠已奔上前来,丁晓见她娇喘吁吁,玉颜失色,急抱剑作礼道:“姑娘,不必心慌,凶贼已经了结!”
红衣女侠秋波一转,似喜似嗔怨道:“何苦和他这样拼命,我见你走险招,真急死了。反正他受了镖伤躲不开了,你和他厮拼,若万一也给他伤了,那多不值!”
红衣女侠这几句话说得丁晓甜津津的,浑身舒畅。他想起第一次帮她打索家武师时,反给她奚落,而这次她竟然怜惜起自己了。丁晓一愕,反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觉得面上一阵红热。他游目四顾,找到了话题,赶紧对红衣女侠道:“你好?你看卓老前辈已把官军收拾了!”
红衣女侠见他语无伦次,答非所问,不禁噗哧一笑。但也随着他的眼光四看,果然围捕回民的官军,似被狂潮冲击般,在荒漠上四散奔逃。
原来多罗喇嘛已死,另一个好手又被红衣女侠所毙,余下的人,如何能与卓不凡相比。在丁晓力战多罗喇嘛的同时,卓不凡展开梅花门的上乘剑法,冲入官军丛中,如银龙入海,十荡十决,当者辟易,近者伤身,剑招发出,风翻云涌。马堡主与回民们得此帮助,更奋勇反攻,逼得官军纷纷逃避。
卓不凡这边,已将敌人解决,而柳剑吟那边,则正与喀图音展开一场荒漠上惊心动魄的恶战。
※版本出处:梁羽生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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