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作品集·冰川天女传 作者:梁羽生
 

 

第三十九回
大雪寒风 高山消霸气
轻怜蜜爱 冰塔救佳人


  这少妇正是唐晓澜的妻子冯瑛,金世遗错把她当成了冯琳,心中暗暗叫苦:“这回她必定不肯放我走开,要强迫我接受唐晓澜的恩惠了。”

  冯瑛一听金世遗的话,如坠五里雾中,摸不着头脑,诧道:“你说什么?”金世遗见她一副冷傲的神气,心中怒火突发,想道:“原来你以前对我好,都是假仁假义,见我死期在即,却又换了这样的一副冷面孔了。呀,人情冷淡,世态炎凉,这还有什么好说!”金世遗就是这样的怪脾气,他不希望沾别人的恩惠,却又热盼有人关怀他。他既怕冯琳缠他,但一旦感到受她冷落之时,却又更增怒气。

  冯瑛心头一动,想道:“莫非又是我妹妹惹来的事情?”柔声说道:“你是谁?什么事情,好好的对我说吧!”金世遗突然一声怪叫,喊道:“好,从今之后,就只当你我未曾相识,放我走开。”他只怕冯瑛出手拦阻,不顾一切,飞身跃起,一拐扫去,只见冯瑛轻舒玉臂,双指一弹,冷冷道:“谁要留你?”只听“铮”的一声,金世遗的铁拐被她一弹,登时一股力道传了过来,金世遗竟被这股力道推得在空中连翻了三个筋斗。金世遗落下山坡,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以前曾见冯琳的本领,虽然极之佩服,却也想不到如此神通,心道:“幸亏她无意作弄我,要不然我只有听她摆布的份儿了。”心中凛惧,急忙攀上对面的山峰,不敢再回头望冯瑛一眼。他哪知道冯瑛的武功远在冯琳之上,几乎与吕四娘并驾齐驱,这一弹若是换了冯琳,至多只能叫金世遗翻一个筋斗。

  唐晓澜这时已看清了方今明的伤势,给他服了两粒碧灵丹,又用最上乘的内功替他打通经脉,冯瑛走了过来,过了一会,唐晓澜拍拍手掌,站起来说道:“方大哥,你从明日起在静室静坐十天,这伤势料想无妨。”方今明苦笑道:“唐大侠,你何苦多事,又要我多活几年?”原来方今明年纪老迈,受了重伤,虽得疗治,武功最少也要损失一半,估量也不能活多少年了。

  方今明慢慢抬起头来,缓缓说道:“唐大侠,我给你们引见两位后辈英豪。咦,那位小哥哪里去了?”刚才他闭目运气,接受唐晓澜治疗,还不知道金世遗已经逃走。冯瑛问道:“那人是谁?怎的行径如此奇怪?”龙灵矫道:“他是江湖上人称毒手疯丐的金世遗。”唐晓澜没听过这个名字,喃喃说道:“金世遗,咦,刚才我见他的武功路道,回想起一位老朋友来了。”冯瑛叫道:“毒龙尊者!”唐晓澜道:“不错,你看他的武功是不是毒龙尊者的路子?”冯瑛道:“岂只路道相同,连那奇门内功也是一样的路子。呀,糟了,可惜我没有把他留下!”

  唐晓澜道:“怎么?”冯瑛道:“刚才我用一指禅的功夫,将金世遗送走,他不知道我的好意,竟然运力反击,按说是非立即受伤不可,但他内功怪异非常,居然把因他反击而引起的我的一指禅的潜力化解了。天下只有毒龙尊者有这门自生自灭的内功,但他从铁拐传来的内力,毫无后劲,看来已是走火入魔之象,只怕死期就在这几天了!”龙灵矫听了大骇,这才醒悟金世遗说话疯疯癫癫,原来是将死的狂傲哀愤的心声。

  方今明叹了口气道:“昨晚我仔细察看他的气色,推测他死期不过六天,唐夫人也这么说,想来不会错了。”冯瑛叹道:“若是我早知道他是毒龙尊者的弟子,定然把他留下。毒龙尊者的武功自成一派,若因此而成绝响,这倒是武学上的大损失呵!”

  方今明静默半晌,缓缓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看来这十数年间,武林中的后辈英豪出了不少。唐大侠,我再给你引见一位后辈英豪。”龙灵矫上前施礼,唐晓澜一眼瞥见他佩剑上挂着的那件饰物——玉狮子,怔了一怔,忽地哈哈笑道:“原来是故人之子。久仰了!”龙灵矫满面羞惭,道:“罪人之子,尚祈恕罪。”唐晓澜哈哈笑道:“年羹尧之罪与你何干?你父亲本是一代将才,可惜不走正路。但望你熟读兵书,为民效力。”龙灵矫拱手说道:“谨领教言。”唐晓澜道:“多谢你给我保存那块汉玉,我早从经天口中知道你的为人了。”

  当下同进石屋叙话,唐晓澜听说儿子和冰川天女也都来了,欢喜无限,对冯瑛笑道:“我与那大法师打赌攀山,你下去探访他们吧。”说将起来,原来唐晓澜也知道尼泊尔的大军屯在下面的山谷,怕有人上来骚扰方家,故此特地上山探问老友的。

  冯瑛想起那次在驼峰之上,冰川天女误会她是冯琳之事,笑道:“咱们这个未来媳妇,见了我只怕气还没消呢。琳妹总是孩子脾气,看来这个毒手疯丐金世遗也是被她捉弄过的,要不然不会一见我就吓得要逃。咦,这是谁来了?”

  众人随着冯瑛走出石屋,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嘻嘻笑道:“姐姐,你又在背后骂我了。你问经天去,我得罪了你的媳妇,可也帮了她不少忙呀!”来的正是冯琳。她轻功本来比提摩达多高强,只因不熟山路,反而落在提摩达多之后,而今才到。

  冯瑛正待说话,冯琳忽地跳了过来,将她揽住,叫道:“好姐姐,你刚才说什么?是不是你已经见到金世遗了?”

  冯瑛道:“咦,你这样着急做什么?”唐晓澜道:“他刚刚走了。”冯琳叫道:“呀,你知道不知道他的生命期限只有六天?”冯瑛道:“知道。”冯琳大叫道:“那你为什么见死不救?”冯瑛笑道:“谁叫他一见面就打我一拐?”唐晓澜道:“别再激恼你的琳妹啦。没有将金世遗留下,我也遗憾得很。”当下将适才的情形说了。冯琳急得跳脚,一把扭着姐姐,叫道:“好。你们把他放走,你们就得替我把他找回来。”

  冯瑛熟知妹妹的脾气,心念一动,在妹妹耳边低声说道:“你今日怎的如此认真。哈,是不是替阿梅看中了这个毒手疯丐?”冯琳杏眼睁圆,道:“怎么,他有什么不好?你们说他是毒手疯丐,我却要说他是个至情至性的少年。你讨厌他,我偏偏欢喜他。”冯瑛噗嗤一笑,道:“谁讨厌他了?你替我撮合经天的姻缘,我也替你找回一个女婿便是。”

  只见山坳处又转出一人,却是唐老太婆,她一见岩石上有金世遗的拐印,便大声叫了起来,冯琳道:“姐姐,你瞧,又是一个说金世遗好的人来了。”冯瑛笑道:“幸亏这唐老太婆没有女儿。”

  唐赛花听说金世遗已走,却见了龙灵矫,正是一喜一愁,拖着龙灵矫说道:“儿呵,料不到还能见到你,娘就是现在便死,也瞑目了,灵矫,依我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好好给我讨一门媳妇正经。待我死后,你再去争王夺霸吧,免得我在生之日,总为你担心。”唐赛花年青守寡,将龙灵矫抚养成人,端的是视同己出,龙灵矫而今已是三十多岁的人,她还是将他当作孩子看待。龙灵矫面上一红,说道:“从今之后,我只盼能跟随唐大侠等诸位先辈之后,行侠仗义,再也别提什么争王夺霸啦。娘,你老当益壮,尽说那些丧气的话做什么?”唐赛花道:“要不是金世遗,我只怕早已死啦。你可得替我找他。晓澜,现在只有你是他的救星,看在我的分上,请你们夫妇也去找他。”

  冯瑛道:“你从下面上来,可知经天的消息么?”唐赛花道:“经天和冰川天女也要上来的,我老婆子心急先走,所以没有和他们一道。”唐晓澜诧道:“怎么?尼泊尔的大军退走了吗?”唐赛花道:“也不远了。”龙灵矫与唐晓澜夫妇得知中国军队已到,这才放下了心上的石头。

  当下商议,分头去找金世遗。唐晓澜、冯瑛、冯琳各走一路,龙灵矫与唐老太婆同走一路,虽然分成四路,但一想喜玛拉雅山千峰万壑,绵延数千里,寻觅一个人等如海底捞针,真是渺茫得很,那只有听天由命了。

  众人在方今明家中略事歇息,并准备登山的干粮。冯瑛和唐晓澜将冯琳拉过一边,查问她母女结识金世遗的经过。

  冯琳便将结识金世遗的经过,一一说与姐姐知道。冯瑛听到她在峨嵋山戏弄金世遗的情形,也不禁笑了起来,听到金世遗的凄凉身世,又不禁潸然泪下,喟然叹道:“原来他的狂傲怪僻,大有来由。”

  唐晓澜说道:“你们两姐妹一见面,总是话说不完,咱们该登山啦。”冯琳忽然想起一事,取出毒龙尊者那本日记,交给唐晓澜道:“这本东西交给你保管,这是毒龙尊者在蛇岛几十年所写下的,但愿你能亲手交与金世遗。”金世遗与唐经天不和,冯琳约略知道一些,故此将这本日记交与唐晓澜,希望为他们的和解加多一重助力。唐晓澜无暇细问,更无暇翻看,只道是毒龙尊者的武功秘笈,便珍重的收藏了,心中想道:“能救活金世遗,那固然是最好不过。万一金世遗不幸而死,我也必定要替毒龙尊者寻觅传人,免得他这一派旷世武功成为绝响。”

  金世遗避开了唐晓澜夫妇之后,独自登山,此时他最后求生的一点机会亦已消灭,自分必死,心中所想的,只是能够在死前登上珠穆朗玛峰。第一第二两日还没觉得什么,到了第三日,越上越高,但觉呼吸渐渐困难。金世遗没有现代人的常识,当然不知道这是因为高山缺氧的原故。要知本世纪初,欧洲的爬山家还认为八千米是登山的“极限”,喜马拉雅山高达八八八二米,亦是地球的最高点,金世遗这时攀登的高度,已接近七千米了,高山缺氧的结果,当然在生理上引起反应,金世遗不明其理,只道是自己的“走火入魔”提前发作,心中焦急,只好拼命加快脚步,鼓勇前行。

  可是越上越高,那就越发难走,任是金世遗如何使尽气力,速度已是大不如前。还有一样困难的是,高山上的寒风,越至高处,风力越大,往往骤然一阵狂风,将人刮得后退数十步,待得风止之后,又要耗掉许多气力,方能爬至原处。金世遗遥望着高耸入云的珠穆朗玛峰,珠穆朗玛峰就像一个硕大无朋的宝石,在蓝天白云之中晶莹耀目,是那样的诱人,却又是那样的可望而不可即!金世遗打遍天下英雄,此时遥望珠峰,也不禁感到有些气馁。

  但他还是鼓勇前行!

  奇景骤然在眼前出现,但见冰川交错,遍布在雪白的山坡上,蔚蓝得像翡翠一般,无数冰川汇到一处,突然好似平地上涌起许多宝塔,那是像蔚蓝色水晶的“冰塔群”!“成群结队”的连成一大片,在阳光之下闪着寒光!金世遗一声欢呼,仰天长啸,叫道:“纵算不能攀上珠峰,得见此人间仙境,死亦瞑目了!”

  金世遗使劲深深吸了口气,向着“冰塔群”奔去,脚步一抬,踏碎冰块,忽然触着一样东西,低头一看,却原来是一个外国人的尸体,在积雪里不知埋了多少年,尸体旁边有许多登山的用具,绳索衣裳都已风化腐烂了,触手即成碎粉,面目仍是栩栩如生。走不多远,又发现一个尸体,金世遗叹口气道:“千百年来,不知多少人因为攀登这天下第一高峰而埋尸雪地,三两日后,大约我也要步他们的后尘,与他们做伴了!”

  “冰塔群”看来不远,走了大半天仍未走到,金世遗带来的干粮也已吃完了,幸喜高山上也有些动物,而且都是别处见不到的珍禽异兽,小熊猫在雪地上跳跃,见了人也不知道躲避,可爱极了,活像一个淘气的娃娃,金世遗舍不得打它,用石子打下了几头黄嘴山鸦,又猎了一只雪鸡。他随身带有火石,擦了许久,才擦出火星,高山上有的是枯枝败叶,可作燃料,但煮东西却比平地花多了不止三倍的时间,金世遗在那两个死了的“爬山家”的遗物之中,捡出了一个盛水的锡器,把冰块放在里面,烧了一个时辰,水还未滚。金世遗吃了两头山鸦,半边雪鸡,喝饱了半开的温水,气力稍稍恢复,又向前行。

  迎面是一条大冰川,冰川上有一块巨大的花岗石,被一座小山般的大冰块支撑着,形状酷肖一个巨型的“蘑菇”。金世遗正想改道绕过,忽听得“冰蘑菇”后面隐约有呻吟之声。金世遗吓了一跳,攀上“冰蘑菇”,向下一看,只见两个僵尸般的怪人,躺在冰块上,面上一条条的血痕,越发显得狰狞可怕。这两个人乃是赤神子与董太清,他们想上山来寻绛珠仙草,哪知刚望见“冰塔群”就冻僵了。

  若是在平地,金世遗对这两个人决不会起半点同情之心,此际在高山之上,得见人类,那怕他是敌人,也有一种亲热之感。金世遗提了一口气,跃下冰川,脚底下隐隐可觉冰块浮动,金世遗先摸一摸赤神子的鼻观,触手冰冷,气息已绝。董太清却尚有一丝气息。原来赤神子是被冰川天女打了七枚冰魄神弹之后,元气大伤,加以他所练的内功更是邪门,反而比不上董太清能够持久。

  金世遗替董太清揉搓手足,又喂他喝了半口水,董太清微微张开眼睛,嘶声说道:“是你?”金世遗道:“别动,我助你运功。”董太清叹了口气,低声道:“不成啦,你快离此险地!”金世遗听他脉息散乱,体硬如冰,亦已知道难以救治,但仍犹疑不决,未忍离开。董太清挣扎了一下,忽道:“世遗兄,是我哄骗了你。”

  金世遗道:“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到了此时,还用得着计较么?我哪有心思理会你说的什么是谎言,什么是真话?”董太清又挣扎了一下,道:“不,不,我再不说以后就不能说了。”金世遗道:“好,你既然要说出才能心安,那你就说。”

  董太清嘶声道:“你师父的书,在冯琳手中。我以前说被唐晓澜抢去乃是哄骗你的。”金世遗淡淡一笑,道:“管它在谁手里,喂,你怎么啦?”

  董太清忽地把脚一蹬,使尽最后的气力叫道:“快走!”金世遗只觉脚下流冰浮动,眼见一股狂风刮来,不假思索,急忙跃上“冰蘑菇”,再跳回地上。只听得在呼呼狂风声中,那块“冰蘑菇”晃了几晃,“蘑菇”下面的浮冰哗啦啦的响,骤然裂开了一条大缝,董太清和赤神子的尸体被浮冰一挤,沉没入裂缝之中,埋于冰川底下!

  金世遗心底一阵悲凉,不自禁的洒下几点英雄眼泪,也不知是为了董太清伤感,还是为自己的命运辛酸?一抬头,忽见附近的一块冰岩上刻有一朵梅花,金世遗吃了一惊,顿时间只觉热血上涌,神思惘惘,喃喃自语道:“当真是她,她也来了?”狂风已止,阳光被冰川反射,泛出千百道霞辉丽彩,金世遗一片茫然,沿着冰岩走去,走不多久,又见一朵梅花标志,敢情那是用利剑在冰壁上刻划出来的,冰层透明,花瓣在冰层中映得玲珑浮凸,真比开在枝头的梅花更要娇艳。金世遗身躯颤抖,倚着冰壁,几乎迈不动脚步。

  这梅花正是李沁梅的标志,因她的名字中有一个“梅”字。金世遗以前和她同路,从四川峨嵋山走下,一路直到藏边,沿途就曾见她留下不少梅花记号。

  这刹那间,金世遗但觉被冻得麻木了的身体忽然如有暖流通过,想不到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如此挂念他的人,不辞冒雪冲寒,到此亘古无人的冰峰,追踪觅迹!但想到自己的死期将至,又怎忍和她再见最后一面,令她伤心。

  金世遗正自踌躇难决,忽听得冰塔群中隐隐有厮杀之声,金世遗突然血脉偾张,提了口气,飞奔过去,穿入“塔”群,远远就见冰壁上映出李沁梅的影子,无数大大小小的冰塔,就像千百面明镜,层层反射,走到塔群的中央,目之所至,所见的都是李沁梅的影子。另外还有两个怪人的影子,围着李沁梅手舞足蹈的,在千百面冰壁上反射出来,令人眼花缭乱。

  金世遗定一定神,靠着耳朵的感觉,辨别声音的来路,在“冰塔群”中穿来插去,眼前忽然开朗,但见在几座冰塔围拱之中,有一个小湖,小湖之滨,李沁梅正在和那两个怪人厮杀。

  那两个怪人都是双足已跛,以手支地,频频换掌,围着李沁梅陀螺般旋转,交替发掌。这两个人正是佟古拉与阿斯罗。他们那日与冰川天女比赛轻功,从冰峰上跌下来,幸而冰川天女相救,得以不死。所受的轻伤,养了一两日亦已无事。他们闻知师父提摩达多登山,便赶上来,不想在此处遇见李沁梅。他们一来缺了干粮,二来亦感气力枯竭,见到李沁梅,忽地起了坏心,想把李沁梅劫走,从南面下山,偷回故国。说是劫到中国的美人,也好在欧洲炫耀。在当时欧洲的风气,“骑士”远征,抢劫女人作为胜利品,那是司空见惯之事。何况佟古拉与阿斯罗此次来华,一再挫败,连双腿都被唐晓澜打得几乎断折,一腔怒气,无处发泄,劫一个中国美人回去,正好泄愤。

  李沁梅此时也是气衰力竭,但她的剑法是天山剑法的另一支,白发魔女这一派的嫡传,奇诡变幻,天下无双,佟古拉与阿斯罗的阴阳掌力,虽然厉害,却也只能将她困住,近不了身。

  高山缺氧,在此打斗,比在平地吃力百倍,不消半个时辰,三个人都是头昏目眩,气尽力竭,只是本能的发招相抗了。金世遗自是行家,一见李沁梅的剑尖东指西划,毫无劲风,立知不妙,提起铁拐,正待相助,李沁梅从冰壁的反映中,已看见金世遗的影子,端的似大漠中绝望的旅人,蓦然天降甘霖,狂喜而致昏迷。只听得她尖叫一声,长剑一抛,踉踉跄跄的迎着金世遗奔跑,跑得十来步,便晕倒地上。

  佟古拉与阿斯罗兀自在地上打转,他们亦已神智昏迷,金世遗来到湖滨,他们竟似视而不见。金世遗哪有心思去理他们,慌忙抢上前去将李沁梅一把抱起,但觉她身子软绵绵的,香喘吁吁,星眸半闭,金世遗情不自禁的拨开她面上的乱发,轻轻的弹了一下她的眉尖,低声唤道:“梅妹妹,你睁开眼睛看看。”

  李沁梅嘴角挂着凄凉的微笑,眼睛慢慢张开,喘气说道:“世遗哥哥,我知道你定会来的。”金世遗道:“你调匀呼吸,我助你运功。”李沁梅在他怀中微微颤动,忽地掏出一个银瓶,道:“你快服下!”金世遗正自莫明所以,忽见李沁梅又慢慢闭了眼睛,面色非常宁静,嘴角的笑容渐渐收缩,好像一朵蓓蕾,金世遗吃了一惊,但觉她手脚渐渐僵硬。

  金世遗替她按摩了一会,毫无效果,除了些微气息之外,便和死去一般。金世遗仔细察视,知她并没受伤,但气力消耗过甚,却是难以恢复。若在平地,喝两碗参汤,睡一个大觉,自然无事。但这里是高耸入云的雪峰,呼吸尚且困难,食物亦极难找,哪有什么灵药可以助她恢复元神。

  金世遗心痛如割,垂泪道:“呀,都是我累了你。”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大动真情。可惜他充满感情的言语,李沁梅却一点也听不见。

  金世遗垂下了头,茫然无措,忽然眼光碰到了地上的银瓶,金世遗心头一跳,将银瓶抓了起来,只见瓶中有三粒碧绿色的丸丹,正是用天山雪莲配制的碧灵丹,以前唐经天曾要把这三粒灵丹连同银瓶送给金世遗,被金世遗拒绝了的。如今金世遗只有三天的性命了,却又在李沁梅的身边发现这个银瓶。

  如果金世遗现在吞下这三粒灵丹,他的性命最少又可以延长三十六天,但金世遗哪会如此去想,这时他捧起银瓶,就像捧着从天上掉下来的宝贝,心中想道:“天山雪莲可解诸般邪毒,而且能助长元气,功力比起千年老参,有过之而无不及。呀,灵药就在身边,我刚才怎么视而不见?”

  金世遗急急打开银瓶,将三粒碧灵丹倾倒手心,撬开李沁梅的牙关,将三粒灵丹送进她的口中,将她的身子摇了两摇,又给她推血过宫,忙了一阵,但觉她气息渐渐转粗,但仍未苏醒。

  金世遗一阵狂喜,随即又是感到一片悲凉,自己只有不够三天的性命了,难道还要留在她的身边,让她苏醒之后,替自己送终?呀,呀,世界上只有她这样关心自己,难道又忍心独自离去,让她孤零零的在这里怀着痴心,等候一个永不会再回来的人?

  金世遗心乱如麻,悄悄的离开了李沁梅,在冰塔群中徘徊,抬头一望,忽见那两个怪人盘膝坐在地上,宛如石像。金世遗这才记起他们,走上去一探,气息毫无,竟是死了。佟古拉与阿斯罗这两个人,武功虽高,但论到内功的精纯,却不如李沁梅传自天山的正宗内功,因而能够支持的时间,比李沁梅更短。

  金世遗叹口气道:“这是第四个在喜马拉雅山上送命的人。”想到不该让李沁梅苏醒之后看到死尸的惨状,于是挖开地上的积雪,将这两个怪人的尸体掩埋。忽然想道:“这两个人死了还有我给他们掩埋,我死了又有谁来埋我?”

  金世遗回转头来,忽见李沁梅在地上动了两下,眼皮也好似就要张开。这一瞬间,金世遗心悸不休,突然作了决定:“不,不,我不应该让她眼睁睁瞧我死去!我一生冷酷对待世人,我也不配接受她的爱意。”心意虽决,脚步还是舍不得离开。只见李沁梅在地上转了个身,手脚慢慢舒展。金世遗咬了咬牙,忽然跳上前去,在她额上亲了一下,丢下吃剩的半边雪鸡,鼓起全身气力,跑出了“冰塔群”,再也不敢回头。

  背后传来微弱的呼声,那是李沁梅的声音,隐隐约约还可以听得出来,她是在叫:“世遗哥哥,世遗哥哥!”金世遗感到无限欣悦:李沁梅毕竟苏醒了;又感到无限辛酸,世界上竟有一个这么关心自己的人,然而自己竟不能和她诀别;又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惧,好像神话中的巨人逃避自己的影子追逐一样,头也不回,逃出了冰塔群。

  太阳早已落山了,一钩新月在珠穆朗玛峰上泻下幽冷的清光,群峰雪盖,喜马拉雅山的夜晚,沉浸在雪光月影之中,周围数里的景物,还是看得清清楚楚,翡翠般的冰川,宝石般的冰塔,构成了绝妙的图画,奇丽无俦!那是天公的大手笔,幻出了这人世间的神仙境界!然而这神仙的境界,却又是何其凄寂,何其清冷!金世遗除了静听自己的呼吸之外,眼前白茫茫一片,完全看不到有生命的东西,金世遗只感到自己也快要窒息了。

  然而金世遗还是鼓勇前行。他抖一抖身上的冰雪,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抖落了一切对于人世的依恋和记忆,将下面的世界连同李沁梅在内都抛在后面。

  迎面是一道纵直的冰裂缝,阻着去路,裂缝深陷而狭窄,就像一条竖着的“冰胡同”。金世遗找不到出路,只好钻入了“冰胡同”。“胡同”幽深暗黝,虽有上面透下来的冰雪寒光,眼前道路已看不清楚了。金世遗但觉精疲力竭,四肢麻木,只好在“冰胡同”中盘膝静坐,默运玄功。虽还可以勉强运功,但已不能像平时一样吐纳呼吸。坐了许久,真气兀是不能透过十二重关。金世遗在半睡半醒之中,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

  第二日,阳光透下了冰胡同,金世遗精力稍稍恢复,又向前行,行了许久,才到冰胡同的尽头,又得向上面爬了。这冰胡同虽然只有二十来丈高,但却爬得非常吃力,寒风削体如刀,汗水仍是不停的从额角上淌下,金世遗接连几次从中途跌落下来,好不容易爬到了胡同的顶端,但见日头已过中天,金世遗叹了口气,他的生命期限,已经不够两天了!

  金世遗稍稍歇息了一会,吃完了最后一份干粮,腹中还觉空虚,走了一会,见一只雪羊从身旁经过,金世遗急忙跑去追逐雪羊,哪知雪羊是最胆怯的动物,不追自可,一追它,它未曾见过人,只当是什么凶恶的野兽,放开四蹄疾跑,金世遗哪追得及,这才发现,自己的轻功也已大不如前了。其实不是金世遗的武功减退,在这高山之上,氧气缺乏,任是盖世英雄,也要受生理的影响,哪能像平地一样来去自如。

  好不容易打下两头黄嘴乌鸦,生了半天的火,把乌鸦烤熟,鸦肉粗糙,而且带有一股膻味,但在金世遗已觉得是最美味的珍馐。再行了半天,眼前景色突变。

  这是凸出来的山坳地区,受的风力最大,狂风卷着积雪,吹得人难以前进,喜马拉雅山诸峰,都是终年雪盖,只有这一处上面的山峰,因为经常被狂风吹刮,山峰北麓,也即是正向着金世遗的这一面山坡,积雪被风吹得干干净净,露出赭色岩石,与周围景色大不调和,更增荒冷寂寞之感,令人懔然生惧!

  金世遗在狂风中匍匐前进,爬到天黑,才通过这凸出来的山坳地区,可怜金世遗的手足都已磨得伤损流血,就在山坡上生起野火,睡了一晚,第二日一早起身,获得两只野兔,果腹之后,又向前行。

  这已经是金世遗生命期限的最后一天了。珠穆朗玛峰就在面前,看来并不远了。可是珠穆朗玛峰高耸入云,即算攀上了珠峰,还得多少时日才能到达峰顶?而今只有短短的一天期限,金世遗想征服珠峰的愿望看来是绝望了。

  但他此际只有一个念头,要到达珠峰,要创造人类的奇迹!不管是否绝望,他仍是鼓勇前行。

  越到后来,艰难越甚,金世遗张大了嘴拼命地吸气,仍然感到胸脯闭塞,喘不过气来,猛烈的西北风冲击着北峰和主峰的岩壁,带着暴雨一样的冰渣和雪粒,嘶啸着,翻滚着,形成一股强烈的旋风,金世遗走不动了!在地上几乎是一寸一寸的爬行。
 
  手触着珠穆朗玛峰的岩石了,金世遗的手足早已麻木了,这时却突感到一股清冷之气,精神陡的振作起来,终于触到珠穆朗玛峰的岩石了!好像回光返照的病人,受到了强心剂的刺激,金世遗又拼命的向上攀登。

  突然间,眼前金星闪烁,头昏脑涨,除了一团团的幻影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了。最后的时刻到了,金世遗的气力已是完全消失,走火入魔的迹象也开始出现了!

  幻影渐渐扩大,有李沁梅的影子,有冰川天女的影子,有他师父毒龙尊者的影子。这些影子都在注视他,耳边好像听得人说道:“呀,这可怜的孩子!”这是谁说的呢?金世遗挣扎叫道:“我不要人可怜!”但已是力不从心,双手一松,登时跌倒珠峰脚下,他没有征服珠峰,却给珠峰征服了!

  迷茫中,金世遗忽然感到了人世的可恋,他从心底里叫喊出来道:“我还要活!”一股狂风打来,狂风挟着冰碴和雪粒,撒在他的面上,撒在他的身上,渐渐的将他掩盖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金世遗好像在沉睡中突然被人惊醒,僵硬的身体又竟好似有了知觉,觉得疼痛了,眼前又是一团团的幻影,又好似喜马拉雅山上的层云一层层的向自己压下来,金世遗想叫,叫不出声,依稀听得一个人在耳边说道:“呀,这可怜的孩子!”

  这的确是人类说话的声音。“咦,我还没有死?这也不是梦?”金世遗想道。但眼睛还是睁不开来,诸般魔相,诸般幻影都渐渐消散了。骤然间,金世遗感到一股巨大的暖流从身体流过,冲击自己各处大穴,骨节好像被利刀支解似的,疼痛之中,却又有一种轻松之感。再过一会,疼痛的感觉也渐渐减弱了,但觉那股巨大的暖流,在体内流转,竟似化成了一团火焰,在体内燃烧起来,金世遗但觉内外焦渴之极,想张口呐喊,却喊不出声;想张开眼睛,眼皮上却似压着千斤重物。忽然间,一股清凉之气,直透心田,有如饮了玉液琼浆,将体中的烦躁火热之气消除得干干净净,那股暖流仍然在体内流转,有说不出的舒服。

  金世遗慢慢恢复了知觉,慢慢睁开了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两只炯炯发光的眼睛,渐渐看清楚了面容的轮廓,金世遗几乎要喊出声来,可惜气力毫无,想挣扎也动弹不了。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金世遗不愿向他求救、想躲避他的唐晓澜!

  唐晓澜一来为了寻觅金世遗,二来为了与提摩达多打赌攀山,越上越高,他从另一条路登山,绕过了冰塔群,直抵珠穆朗玛峰的脚下。饶是他的内功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饶是他长住天山,能够适应高山的环境,这时也感到呼吸困难,只能一步一步的向上攀登了。就在他开始攀登珠峰的时候,发现了还没有被积雪完全掩盖的金世遗。唐晓澜这一喜非同小可,挖开积雪,摸一摸金世遗的心头,还有些微气息,幸亏他来得及时,将金世遗从死亡的边缘上拉了回来!

  金世遗张开眼睛,但见唐晓澜头上白气腾腾,汗水从额角上不停的淌下,知道他正在用深湛的内功替自己冲关解穴,消除那“走火入魔”的邪毒,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惭愧,他一生不愿向人乞怜,不愿受人恩惠,然而这一次却不由得他不接受了。他还不知道,唐晓澜为了救他,为了使他能尽快的恢复,除了耗费精力,用内功给他疗治之外,还把身上仅存的五粒碧灵丹全都给他服下了。

  唐晓澜见金世遗张开了眼睛,微微笑道:“好孩子,你终于醒了!”金世遗喉头咕咕作响,这时他本来可以说话了,但却说不出话来,两颗晶莹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流出。唐晓澜道:“咦,你还是感到痛苦吗?咬着牙关再忍一会儿。”他不知道金世遗心中的千般感触,只当自己功力未到,急忙凝神运气,将真力传入金世遗体内。过了一会,金世遗但觉气机畅通,虽然体力尚未恢复,但已知道经此一来,自己不但保住了性命,而且内功上也大有裨益。

  正在唐晓澜全力施为之际,雪地上忽然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

  要不是唐晓澜这样一位武学大宗师,这样轻微的声音,定然当作是浮冰的碎响,唐晓澜心中一凛,想道:“难道是瑛妹来了?”忽听得金世遗叫道:“敌人!”他仰卧地上,已看到唐晓澜背后的冰壁现出了提摩达多的影子。话犹未了,提摩达多突然从冰壁跃下,呼的一掌拍到唐晓澜肩头。

  幸而有金世遗提醒,唐晓澜身手何等快捷,忙左手抱起金世遗,右手反掌一挥,双掌相交,只听得“蓬”的一声,唐晓澜跄跄踉踉后退了几步,几乎滑坡。本来唐晓澜的功力比提摩达多要高出许多,但因他耗了不少精力救治金世遗,加以只是用一掌之力,故此刚刚和提摩达多打成平手。

  唐晓澜转过头来,提摩达多的狞笑刚刚收敛。唐晓澜怒喝道:“岂有此理,彼此赌赛攀山,你怎的暗中偷袭!”提摩达多的狞笑变为欢笑,作出了一个亲热的姿态,拍拍自己的肩头,向上面一指,叫道:“哈啰,哈啰,高,高!乾,乾!”意思是招呼唐晓澜快去爬山,唐晓澜听不懂他的话,看他的手势,听他的语调,亦已明白,这提摩达多敢情是偷袭不成,故意作状招呼的。只见提摩达多一面胡叫,一面爬山,转眼之间,已爬上了十多丈了。

  唐晓澜瞿然一惊,心道:“且不管他是恶意偷袭还是好意招呼,总不能让他先我登上珠峰。”低头一看金世遗,见金世遗面色也渐转红润,看此情形,金世遗已是脱了危险,体力和武功的恢复也是旦夕间事了。唐晓澜将金世遗轻轻放下,同时也等于放下了心上的石头,微笑说道:“冯琳和她的女儿也上来了,你在这里等候她们,或者待你体力恢复之后,径自下山,到方今明家中去等候她们。”金世遗默然不语,眼角又沁出两颗晶莹的泪珠。

  唐晓澜忽然起了异样的感觉,心中想道:“咦,这少年人怎的如此奇怪,将他救醒了,他道谢也不说一声。”唐晓澜并不是希罕他的道谢,只是觉得此事大出情理之常,随即又想道:“是了,想是他得以重生,感极而泣,神智尚未清明哩。”他哪知金世遗此刻正是心事如潮。是仍旧像以前一样,独往独来,寂寞终老?还是回到人群中,获得友谊的温暖?此事正在金世遗的心头委决不下。

  唐晓澜抬头一看,但见提摩达多又已攀上了十多丈,心中一急,无暇再推敲揣测金世遗的心事,丢下半袋干粮,便去追赶。走了几步,陡然想起了一件事,回过头来,掏出了冯琳交给他的那本书,笑道:“我几乎忘记了,这是你师父的遗书。”轻轻一掷,将毒龙尊者在蛇岛所写的那本日记,掷在金世遗的身旁。但听得金世遗微微叹息,叹息中反显现得无限诧异,无限凄凉!

  唐晓澜已在峭壁上攀登了几丈高,回头下望,只见金世遗已坐在地上,翻阅那本日记。唐晓澜见提摩达多的背影越上越高,他虽然觉得金世遗神态有异,终于还是抛下了金世遗,紧跟着提摩达多的足印前进。

  唐晓澜只觉呼吸越来越是困难,在珠穆朗玛峰上攀登,那真是世上无可比拟的奇险。只见上面除了陡峭的长长的冰坡外,还横卧着两道百丈悬岩,珠峰银色的山峦间尽是浓密的白色云雾,飞絮一样的云气,触手即散,有几只矫健的山鹰在悬岩上空盘旋,突然间一只山鹰从云雾中跌了下来,看来它是因为雾遮着视线,触着悬岩的利石而跌下来的。唐晓澜不禁叹了口气,心道:“兀鹰尚自飞不上珠峰。”但不管如何,他总不能让一个外国人比他先爬上这个属于中国的世界第一峰。

  与提摩达多的距离逐渐近了,唐晓澜但觉精疲力竭,手足并用,也只能一寸一寸的向上爬行,心中正自奇怪,提摩达多怎的还能够支持。再接近一些,但听叮叮叮之声,原来提摩达多的背囊中准备有各种登山工具,这时正在冰坡上用冰镐挖“台阶”,在岩石上钉上一口口的铁钉。但他每上一步,就用小铁锤把钉子一敲,将铁钉敲得没入岩石之中,使得唐晓澜无法利用。再看他踏过的足印,又发现他是穿着镶有钢钉的特制的登山鞋子,不怕雪滑。他靠着各种登山工具的帮助,自是省力得多。

  唐晓澜雄心勃发,叫道:“好,我就是只手空拳也要赢你!”施展平生绝学,以大力鹰爪功,抓紧岩石,定住身形一步步向上攀登,碰到岩石平滑之处,又用壁虎游墙功加快上升的速度,虽然吃力非常,有好几次还几乎滑下来,但终于还是支持住了,与提摩达多的距离也缩短到只有五六丈了。

  第一道悬岩已横在面前,只见提摩达多身体贴着冰面,进行攀登,那气呼呼的喘息声吹得冰渣纷落。他已是精疲力竭了。要不是唐晓澜跟在后面,他怕唐晓澜耻笑,更怕唐晓澜在他下来之时加害,他早已缒绳溜下了。

  唐晓澜学提摩达多的方法,贴着冰面,进行攀登。他四肢都已麻木,气力就像要用石磨紧榨才一点一点的榨出来。这时太阳已经偏西,阵阵寒风从山峦间刮过,发出阵阵啸鸣。

  突然飘来一阵乌云,遮住了晴空,大风骤起,吹得人寸步难行。唐晓澜紧紧抓着一块凸出来的石笋,忽听得轰隆轰隆之声,整个山谷都好像要震动起来,原来是碰到珠穆朗玛峰顶的“雪崩”!

  山坡上纵横交错的冰川突然间冒出了无数气泡,那是冰层震裂之后所发生的现象,整个珠穆朗玛峰好像披上了薄雾轻绡,阳光透射下来,眼前一片白蒙蒙的景象,只听得冰块炸裂的声音不绝于耳,幸亏有巨大的悬岩横在前面,冰块碰着悬岩,体积重的就像滚珠一样,遇到阻碍便飞腾起来,作弧形抛物线向山谷抛下,体积轻的炸成无数碎裂的冰块,有如陨星,纷落如雨。

  唐晓澜紧紧抓着凸出来的石笋,将身体倒挂在悬空的岩石下面,但觉无数巨大的冰块,在狂风中呼啸、炸裂,从头顶上滚过,从身边飞过……这真是人世上难逢的奇景,是那样的可怕,又是那样的壮丽无伦!唐晓澜饶是盖世英雄,也觉心头颤震。

  珠穆朗玛峰上堆积着深不可测的万年冰雪,尤其在唐晓澜现在所攀登的“北坳”险陡的坡壁上,更潜伏着无数冰崩和雪崩的“槽印”,成为珠穆朗玛山峰间最危险的地区,几乎每年都要发生巨大的冰崩和雪崩,唐晓澜这次碰到的,其实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次雪崩而已!在巨大的雪崩时,千百吨重的冰岩和雪块都像火山一样喷泻而下,百里之外都可以听到它的轰隆声,在雪崩三数里之内的范围,生物休想活命!(作者按:近代攀山家认为珠峰的北坳是“不可逾越的天险”,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这个地区经常发生雪崩。最近一次人类在北坳所遇到的雪崩是1922年英国的探险队遇到的,在北坳约八千米高度之处,七名探险队员都被埋到冰雪的底层。此事大英百科全书亦有记载。)
 
  唐晓澜这次碰到的雪崩,其实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次而已。但就是这样一次轻微的雪崩,已显示出了大自然巨大的威力!令唐晓澜这样的英雄,也感到个人力量的渺小!

  眼前白蒙蒙一片,唐晓澜定睛注视,数丈之外,隐约可见到提摩达多的景况。但见他双手紧紧抓着一条铁链,他早就在岩石上凿了一口铁钉,在铁钉上挂上铁链,如此一来,他整个身子都悬在横空的大岩石底下,有大岩石挡着,冰块伤害不到他,那是比唐晓澜安全得多了。他毕生处心积虑,梦想攀登这世界第一高峰,曾派了门下弟子在喜马拉雅山勘查过无数次,看来他对可能发生的雪崩,也早已估计在内,所以登山工具带得甚为齐全。

  可是在这种令人无可抗拒的自然灾祸中,最重要的还是超人的勇气。唐晓澜咬实牙根,用了全身力量,紧紧抓着石笋,把生死置之度外,终于支持下来了。提摩达多抓着铁链,挂在悬岩下面,生命本来已有了保障,反而显得惶恐不安,只见他身体剧烈摇摆,可以看出他颤抖得多么厉害!蓦然间悬岩上轰隆一声巨响,一块巨大的冰块坠了下来……

  那块冰块大得惊人,像一座小山似的骤然从天外飞来,压在悬岩上面,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炸裂成无数碎块,震撼得那横凸出来的百丈悬岩也摇动起来,唐晓澜拼命抓紧岩石,眼睛也被狂风刮得不能张开,但觉冰块飕飕的从四边飞过,触体如刀,唐晓澜一生之中,不知经过多少次大阵仗,却从无一次像现在的奇险!生命系于一线,就像到了悬岩的边沿,只要稍一松劲,便会从万丈高峰跌下!

  陡然间只听得一声厉叫,在风声之中掠过,更显得刺耳非常,惊心荡魄!唐晓澜努力睁开眼睛,只见提摩达多那庞大的身躯,从高空飞坠,凄厉的叫声摇曳空际,转瞬之间,提摩达多的身形就被风雪卷没了!本来提摩达多抓紧铁链,挂在悬岩下面,原可不受伤害,但他被这大自然的威力吓着了,意志支持不了身体,手指一松,登时丧命!

  唐晓澜也被这一惨厉的景象吓得心悸身颤,幸而这次雪崩,只不过是珠峰上一次轻微的雪崩,不久风力便渐渐减轻,雪崩也停止了。唐晓澜向前爬行了几丈之地,到了提摩达多刚才躲避的地方,但见那条铁链尚自挂在悬岩下面,往来摇摆,铁链上血迹殷红,想是提摩达多的手指被磨损所致。唐晓澜心头颤栗,想不到这位名震东欧与阿剌伯诸国的第一高手,竟是如此收场!

  此时此际,饶是唐晓澜绝世武功,亦已是精疲力竭,寸步难行。俯首下望,但见峭壁冰岩,脚下云气弥漫,看来下山亦大不易。唐晓澜卧在悬岩之上,调匀呼吸,运气御寒,但觉呼吸亦极艰难,眼前不停的迸发“金星”,胸口疼痛胀塞,那自是高山缺氧之故,幸而唐晓澜的内功深湛,在武林中是顶儿尖儿的人物,即算完全闭了呼吸,也可勉强支持一时三刻,要是换了稍差一点的,到了这个高度,早已窒息而死!

  唐晓澜歇了一会,气力稍稍恢复,这时风雪已止,天朗气清,翘首望上去,珠穆朗玛峰的顶峰亦清晰可见,然而他还没有上到一半,上面还有一道更高更陡的悬岩。而且在长长的冰雪斜坡上,白雪点缀着狭窄的裂缝,就像树叶的脉络一样,遍布在冰坡上,要是在这冰坡上爬行,稍一疏神,就会堕下裂缝,永埋冰底。不要说唐晓澜现在已是精疲力竭,即算在平时,要在这冰坡之上爬行,也是奇险万分!唐晓澜叹了口气,不由得他不向珠穆朗玛峰低头,放弃了征服珠峰的梦想。

  唐晓澜解下了提摩达多那条长可丈许的铁链,正在筹思下山之法,忽听得上面隐隐有人呼唤。仔细一听,竟像是叫唤他的名字!

  唐晓澜心头一震,失声叫道:“瑛妹,瑛妹!”精神陡振,又向上面爬行了十多丈,抬头一望,果然是冯瑛坐在上面,但见她云鬓松乱,衣裳上一点点的血迹,不问可知,那也是被冰雪刮损了身体所致的了。冯瑛低声叫道:“晓澜,是你吗,快来救我!”冯瑛的内功已得天山前辈剑客易兰珠的衣钵真传,比唐晓澜还稍胜一分,平时用“传音入密”的功夫,百丈之外,亦可与唐晓澜谈话,有如面对,如今两人的距离不过十来丈,声音听来已是微弱之极,显然也已是精疲力竭的了。

  唐晓澜出尽平生气力,再向上攀登数丈。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然而唐晓澜再也无力向上攀登了,忽的脑筋一动,将那条铁链向上抛出,冯瑛一手抓着铁链,将唐晓澜拉动几步,唐晓澜也用力支撑着冰块,好不容易翻上悬岩,和冯瑛坐在一起,歇了半天,才说得出话。

  冯瑛微笑道:“和你在一起,即算死在珠峰,亦可瞑目。”唐晓澜惊道:“瑛妹,你怎么啦?是刚才的雪崩伤了你吗?”冯瑛道:“没什么,我躲在岩石缝中,总算避过了这场灾难。刚才我听得有人惨叫,还以为是你呢!我只被冰雪刮伤了一点皮肉,可是我的气力已经完全没有啦,看来是下不去了。”唐晓澜苦笑想道:“我何尝不是如此!”其实他因为曾救治金世遗,费了许多精神气力,爬至此处,精疲力竭的程度,已是比冯瑛更甚了。但为了安慰冯瑛,只好在无办法之中想办法,说道:“咱们若是各自下山,自是奇险万状,两人相互扶持,或许能平安下去。这条铁链倒是可以大派用场。”

  两人歇了一会,吃了一点干粮,趁着天色未晚,正想冒险下山,忽听得高处有人长啸,唐晓澜跳起来道:“咦,是吕四娘!”回声相应,怕声音不能传至高处,又射出两枝天山神芒,破空直上。过了一会,只见上面山坡现出吕四娘的身影,招手叫道:“快来,快来!”

  唐晓澜冯瑛二人本想保留气力作下山之用,但听得吕四娘招唤,仍然挣扎着向上爬去,两人相互扶持,手牵着手,两股内家真力合在一处,果然比一人爬山省力得多,然而爬到上面,亦已手足酸软,四肢无力。

  但见吕四娘亦是面色惨白,气喘吁吁,显然精力尚未恢复。但她独自一人,比唐晓澜夫妇还攀登得高,唐晓澜从心底佩服。只见吕四娘微笑问道:“晓澜,你的赌赛赢了吗?”原来吕四娘在峨嵋山金光寺送冒川生入土之后,便即赶来找唐晓澜,赶到喜马拉雅山脚,遇到在清军大营中留守的陈天宇等人,才知道唐经天等众人都已上山找金世遗,于是吕四娘也独自上山,在半山方今明家中住了一晚,知悉各事,因而兼程追赶,寻觅唐晓澜夫妇等人。

  吕四娘的轻功本领天下无双,沿途又没耽搁,所以登山虽在唐晓澜之后,却比唐晓澜先到此间。但到了这个高度,亦已感到呼吸困难,精疲力竭的了。

  唐晓澜听她问起赌赛之事,苦笑说道:“赢了,也输了。”吕四娘道:“此话怎说?”唐晓澜道:“提摩达多跌死,我和他的赌赛算是赢了,但到底上不了珠峰,那还是输了。”

  吕四娘微微一笑,道:“到了此处,你也可以心足了。我带你去看一件物事。”三人相互扶持,又爬了好半天,好容易再爬上二三十丈,到了第二道悬岩的下面,只见冰壁一块平滑的大石上,刻有“人天绝界”四个大字,下面还有题记,文道:

  甲申之秋,余三赴藏边,欲穷珠峰之险,至此受阻,力竭精疲,寸步难进,几丧我生。嗟呼,今始知人力有时而穷,天险绝难飞渡也!余虽出师门以来,挟剑漫游,天下无所抗手,自以为世间无艰难险阻之事,孰知坐井观天,今乃俯首珠峰,为岭上白云所笑矣!呜呼,胜人易,胜天难,此事诚足令天下英雄抚剑长叹者也!

  文后的署名是“凌未风”,他助晦明禅师创立天山派的武功,也即是天山派的第一代掌门,唐晓澜和冯瑛的师祖。吕四娘指着碑文笑道:“凌大侠当年亦不过只到了此处,便即回头,咱们现在也到了此处,还不满足吗?”唐晓澜看了那“人天绝界”四字,出了一会神,喟然叹道:“凌师祖说的不错,再想上去,那真是难于登天了。咱们都是血肉凡人,到了此处人天交界之处,已是尽头了。”

  吕四娘沉思有顷,忽然微笑道:“咱们是不能再上去了,但凌大侠所题的‘人天绝界’四字,这话也怕说得太满,焉知后者之不如今?”唐晓澜有点不服,道:“以凌师祖那样的绝世武功,还有谁能赶得上他?”

  吕四娘吸了口气,左手拉着唐晓澜,右手拉着冯瑛,毅然说道:“再前行三步!”唐、冯二人不明其意,但他们一向都把吕四娘当成大姐姐一样尊敬,依言向前踏出三步,这三步在悬岩峭壁上踏进,端的难如登天,要不是各以绝顶的内功相互扶持,决计移不动脚步。吕四娘嘶声一笑,拉着两人跳了下来,在悬岩上歇了一会,喘气说道:“后人必胜前人,这是今古不易之理。咱们今天不就是比凌大侠多走了三步吗?”

  唐晓澜心头一动,但觉吕四娘之言大有哲理,但仰望珠峰,云气弥漫,不知还要几千几万个“三步”才能踏上峰顶,又不禁黯然神伤。可惜那时候还没有登山的测量仪器,要不然他们当可发现,他们已在八千二百五十米的高处,早已超过了近代欧洲爬山家所说的“登山极限”,大足自豪了!

  歇了一会,冯瑛问道:“吕姐姐,你上来的时候,可有见到经天么?”吕四娘道:“经天和你们的未来儿媳都已上山来了。听说也是为了找金世遗。”唐晓澜道:“嗯,那么他们也许在珠峰下面见着了。”唐晓澜将在珠峰脚下救治金世遗的事告诉了吕四娘,吕四娘道:“毒龙尊者有了衣钵传人,我也放下一重心事了。趁着天色还早,咱们也该下去啦。”冯瑛道:“幸而碰到吕姐姐,要不然真不知道怎么下山呢!”三人牵着铁链,互相照顾,滑下冰坡,虽然险状百出,到底比上山之时省力得多。

  他们以为一下珠峰,就可以见到金世遗,谁知又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唐经天和冰川天女,在尼泊尔王的筵席散了之后,就连夜上山。尼泊尔王已答应在几日之内便撤兵,他们几月来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得到了圆满的解决,心情自是愉快之极,但悬念金世遗的命运,却又不免蒙上一层阴影。他们也有听到金世遗的啸声,却因所走的道路不对,既没有经过方今明的家园,也没有发现金世遗的踪迹。

  走了三日,越上越高,冰川天女长住冰宫,还没感觉什么,唐经天则渐渐感到呼吸有些不畅,但他仍是给眼前壮丽的景色吸引住了。喜马拉雅山的冰川比之冰川天女所住的念青唐古拉山,不知高出多少倍!但见天蓝色的冰川,像彩缎一样,从峰顶向四面八方撒下来,镶嵌在洁白的山坡上,显得分外的晶莹灿烂,冰川天女啧啧称赏,好像游子看到了与故乡相似的景物一样,时不时停下步来,驻足而观。唐经天和她相处以来,还很少见到她有这样的兴致,但觉冰雪世界,都化成了旖旎风光!唐经天回想起三上冰峰,邀请她下山的往事,回想起万里追踪,好事多磨的经过,而今这一切全都过去了,喜马拉雅山上的险阻虽多,但他们爱情的道路上已没有险阻了。唐经天心中甜丝丝的,虽然他不大习惯高山的气候,但有冰川天女在旁,却是精神焕发,比起金世遗上山之时的那种凄苦心情,那自是天渊之别了。

  再走了两天,远远的看到冰塔群,宝塔流辉,冰光映日,端的似冰峰上突然涌现的蓬莱仙境,冰川天女喜极而呼,这时,因为高山缺氧的原故,她本来也感到呼吸有些困难了,但见此人间仙境,仍禁不住飞奔过去,只可怜唐经天用尽气力,都跟不上她。
 

  面前一道冰川阻止去路,恍惚听到底下流冰的嘶响,冰川上有一个巨大的冰块,状似蘑菇,冰川天女刚想绕过这道冰川,忽听得冰蘑菇背后,有人低声哭泣,甚是凄凉,冰川天女心头一震,招手等唐经天过来,两人绕过冰川一看,只见冰蘑菇背后,有人坐在冰川旁边,抱着一条黑漆发光的人臂。

  唐经天叫道:“咦,你是黄石道人!”他抱的却是董太清的那条铁臂。只见他面上一条条的血痕,沁出的血丝都已凝结成冰,形状十分可怕,一见冰川天女到来,忽地挥动那条铁臂,夹头夹脑打来,大叫大嚷道:“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他!”冰川天女奇道:“我害了谁了?”随手用冰魄寒光剑一拨,“嗤”的一声,将黄石道人的道袍割裂数寸,黄石道人双眼一瞪,忽然大叫一声,将铁臂抛出,叫道:“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状若疯狂。冰川天女有点害怕,退后一步,但见黄石道人一声厉叫,仆倒地上,鲜血涌出,染红衣裳,片刻之间,又已凝结成冰。

  冰川天女那一剑根本没有触及他的身体,突然见他流血晕倒,不禁大奇,上前察看,原来是他受不了山上的严寒,加以高山上呼吸困难,功力早已大减,冰川天女的冰剑又是奇冷无比,内外两股寒气夹攻,以至血管爆裂。要不然若是在平地之上,冰川天女还不是他的敌手,这一剑绝不能叫他受伤。

  冰川天女心存恻隐,掏出专解寒气的阳和丸给他服下,这是冰宫中绝妙的灵丹,即算受了冰魄神弹的奇寒之气亦可解救。黄石道人服后,过了片刻,果然苏醒。唐经天给他推血过宫,再过了一会,黄石道人神智渐渐恢复正常,眼光中流露出感激的神气,忽然又喃喃道:“是我害死了他们,是我害死了他们!”

  唐经天道:“你害了谁了?”黄石道人忽又叫道:“没有绛珠仙草,没有绛珠仙草,你们赶快下去吧。”冰川天女道:“什么绛珠仙草?”黄石道人道:“你们不是想上珠穆朗玛峰寻觅绛珠仙草的吗?”冰川天女摇了摇头,道:“连这名字我都没有听过。”黄石道人吁了口气,道:“呀,那就只是我害了赤神子和董太清了。”冰川天女道:“怎么?”黄石道人一指那条铁臂,又取出一缕黄褐色的乱草般的长发,那是赤神子的头发。黄石道人叹了口气,说道:“他们都已埋到冰川底下去了。我只在冰裂缝中抓起这条铁臂和扯断这缕头发,连他们的尸身也找不出来,冰缝便重合了。”

  冰川天女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黄石道人道:“赤神子中了你的七枚冰魄神弹后,元气大伤,他一心想恢复武功,已到痴迷的程度,他一生只交我这个朋友,我不忍让他郁郁而死,为了解开他心头的死结,于是骗他说,珠峰上有一种绛珠仙草,服下一株,可以当得三十年功力,我只是想让他心头有一个希望,或者即算上山,也会知难而退,那时就息了心了。岂知他和董太清竟然冒险来到此处,这不是我害了他们吗?”

  冰川天女心中恻然,想道:“赤神子无恶不作,死不足惜。但这黄石道人笃于友情,虽说是非不分,倒还值得同情。原来他刚才是因为好友之死,以至神智迷乱。”便道:“既然如此,你赶快下山去吧。你服了我的阳和丸,不畏寒气所侵,下山料可无妨。”

  黄石道人拾起那条铁臂,道:“你呢?”冰川天女道:“我们所要寻觅的东西比绛珠仙草还要珍贵。”黄石道人摇了摇头,见冰川天女意志坚决,只好独自下山而去。

  冰川天女心头有点怅惘,但冰塔群奇丽无俦的景色已将她吸引住了,她和唐经天轻轻携手前行,穿入冰塔群中,但见冰光塔影,互相辉映,千门万户,寒气森森,冰川天女欢喜赞叹,笑道:“简直比我的冰宫还要胜过万分。”唐经天笑道:“冰宫有你这样一位仙女,这里虽然奇丽,却毫无一点生气。”

  冰川天女笑道:“你又焉知这里不是女神所居?嗯,你可知道珠穆朗玛这几个字的意思吗?”唐经天道:“正要请教。”冰川天女道:“它是女神的名字,藏人称珠穆朗玛为‘圣母之地’,有的称作‘第三圣母’,在西藏和尼泊尔,流传着一个非常美丽的传说。

  “据说珠穆朗玛是一位腰身纤细、四肢修长的女神,她的相貌挺秀,性格温柔。登临峰巅,能看到全世界的景色。人们看到她的容貌,没有不感到羡慕和景仰的。和她同住的有大姐珠穆策仁玛、二姐珠穆丁结沙桑玛,她是三姐珠穆朗玛,还有四妹穆觉本珠桑玛、五妹穆德格日卓桑玛,合称珠穆觉岸(珠穆五姊妹)一家。这世界第一峰本是三姐珠穆朗玛住的,后来其他四姐妹因感到世界上的人没有比珠穆朗玛再温柔可爱的了,也没有地方比她所居住的仙峰再美好的了,所以都从各地迁来,环绕珠穆朗玛而居住。你瞧,那就是环拱着珠穆朗玛那四座山峰了。她们在珠穆朗玛峰上修建宫殿、湖泊和亭台,伺养着金色的鸳鸯和白色的狮子,使这座高峰成为世界上最美好、最幸福的地方。”

  这美丽的神话从冰川天女的口中说出来,听得唐经天如醉如痴,忽地笑道:“那么,你就是珠穆朗玛,世界上再没有人比你更温柔可爱的了。”冰川天女嗔道:“你几时学得这样油嘴滑舌?咱们连珠穆朗玛峰都上不了呢。”唐经天学着冰川天女的语调说道:“不论你住在什么地方,那就是世界上最美好、最幸福的地方。”

  冰川天女轻轻的打了他一下,唐经天怨道:“咦,这里敢情真有女神?你听!”只听得冰塔群中果然有人的声息,听清楚了,竟然又是低低的啜泣之声。正是:

  人间几许伤心事,独上珠峰把泪弹。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版本出处:梁羽生家园※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一剑”E书作品 -39- 梁羽生家园
第三十九回 大雪寒风 高山消霸气 轻怜蜜爱 冰塔救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