蜥语（中篇小说）

张风府

英雄无敌同人小说

蜥语

    （一）
   
雨季到了，沼泽地的雨季到了。
   
    空气中充满了带电粒子，无数蚊虫在低空成群的聚集着，它们相互撞击，惊慌失措。鬼才知道它们为什么飞得这么低，是因为水气太大让它们飞不起来？还是因为那里在召开什么乡亲会？反正半空中那黑压压的一大片让我直起鸡皮疙瘩。
   
但低空的聚集便宜了另外一些生物，它们的天敌——大蜻蜓，在这的时候肆意的张开它们的大嘴，吞噬着这些佳肴，它们甚至可以闭上眼睛飞——如果它们能闭上眼的话。它们的翅膀拍击出让人很烦躁的声音，穿梭在树丛里，在低空掠食。它们是虫类的王牌杀手，除了捕食那些比它们小得多的其他昆虫，它们还会用特有的毒牙去袭击其他动物。我见过被蜻蜓的毒牙蜇过的人和动物，全都会大病一场。但我觉得蜻蜓们这么做，或许仅仅是为了恶作剧，因为我从没见过它们吃虫类以外的食物。这些巨大的昆虫还有另外一个名称——龙蝇，这倒是名副其实，这群苍蝇长着龙的身体。没错，龙的身体，它们像龙一样硕大，像龙一样被坚硬的鳞片所覆盖，像龙一样拥有尖牙利爪。跟前那棵树上，趴着一只蜻蜓。我用手比了比，乖乖，4尺多，比一条蛇还长。

龙，在我的记忆中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肚皮上的伤疤会在这样的天气下不断的折磨我，恐怕一直到死也会这样。

回想当时，我能活过来真的是奇迹。幸亏我躲得快，不然那一抓……我从飞龙背上跌下来，重重的摔在地上，我感觉到一股热乎乎的液体从体内涌出来，弄得我满嘴腥臭的味道。我知道自己被开了膛，我的内脏正被冷风吹着，我很想用手去挡一挡风，但我动弹不得。那已不是疼痛，是麻木，过多的失血让我浑身僵硬。我知道，我没救了，我静静的躺在那里，凝视着塔塔利亚的天空，那浑身漆黑的美丽而强悍的生物还没有走出我的视线，它在鸣叫，在炫耀它邪恶的力量，朝着我炫耀，直到它在我眼中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于是眼前这只大蜻蜓让我有了报复的想法，我的标枪标准了它。它就趴在树上，一动不动，看样子是抓到了只甲虫或螳螂什么的，总之，跟前的美食让它忘记了危险的存在。它忽略了我——整个沼泽中食物链的顶端，不是狮子，也不是飞龙——或者那从来不会出现的九头蛇才会比我可怕吧？

“噗！”的一声，正中目标！

那条“龙”的身体被我的标枪贯穿，浓黄色的液体溅了一树干。“龙”没有立刻死掉，它还在挣扎，但徒劳的挣扎只能加速它的死亡。那样的景象让我也不忍再看下去，我用锤子敲碎了它的脑壳，让它死得稍微舒服点。

我把标枪拔下来，提着蜻蜓的尾巴。我在想，“这东西怎么吃呢？”

即将干涸的池塘里面开了锅，那些头脑简单的生物在躁动，它们显得很兴奋，它们在烂泥里蠕动，彼此踩踏，争着挤到岸边，用它们绿幽幽的眼睛看着我，毒信一样的舌头吐在外面，带出粘稠的唾液。看着它们，我笑了，你们这群低等动物，鼻子倒是很灵敏，闻到味道了么？

于是我把蜻蜓抛到了泥塘里，看着那群恶狠狠的生物疯狂的争抢那具可怜的尸体，听着那令人作呕的饕餮之声。

天空中传来一声闷雷。

我抬起头看看，浓滚滚的乌云终于笼罩了这片沼泽地。一道闪电落了下来，不偏不倚的落在跟前那颗树上，也许是因为我的缘故吧，雷电的力量绕开了大树，统统打在我的头上。我呆滞的看着天空，下雨了。

雨很大。伴随着大雨，沼泽地里的一切都显得生气勃勃。特别是那个池塘，那群大家伙们很久没这样撒欢了。它们索性都张着大嘴，对准了天空，是啊，直接喝到从天而降的雨水，对它们来讲，也是种享受吧。于是我也学它们，张开嘴，仰面朝天。那雨水，很甜。

我于是借着这雨水，脱光身上的衣服，清洗自己的躯体。两个月里，没有接触到这么干净清透的水，连喝的水都没有，只能靠树上的果实来解渴。身上的泥垢很厚，我抓下一块，朝着池塘掷去。“啪”的一下，扔到了一只大蜥蜴张开的嘴里。我哈哈大笑。

久违了，雨季。

这个时候，我闻到了什么气味。

也许是和蜥蜴啦，飞龙啦，呆的太久了，我的鼻子也变得像这些大爬虫一样灵敏了。方圆几里之内，任何东西都不能躲过我的鼻子。无论这里出现了什么外来的生物，或者是一具什么生物的尸体，我总会最先知道。这次的气味，有些熟悉，但记忆中的这种气味却又很模糊，有种久违了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便拾起我的标枪，扛起我的锤子，朝气味散发过来的走去。

当然，我没有穿我的衣服，这里又没有别的人，我用得着穿么？

雨太大了，以至于那气味几乎在雨水中失去了踪迹，但我还是找到了气味的来源。我说怎么那么熟悉，原来是一个人。太久远了，我有多长时间没见过人了？2年吧？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雨季来来去去一共8次了，那么，果然是两年了。

那个人趴在地上，脏兮兮的打着卷的长发，上面粘满了泥土；身上的长袍——我的老天，如果那还算一件长袍的话——全是窟窿，本来的颜色也早已看不清了，袍子上的毛都褪了个干净；一双光着的脚，左脚的脚踝受伤了，流着血。那倔强的传到我鼻子里的气味，应该就是这条伤腿的脓血吧。如果这个人能活过来，他一定要谢谢这条腿。在那个人旁边，有一根木棍，一个小包裹。

他还活着么？对此我表示怀疑，我用标枪的木杆捅了捅他。一动不动。用脚踢他的屁股，一动不动。我摸了摸他的身体，冷冰冰的，恐怕是死了吧。我有点失望，好不容易碰到个人，却只是具尸体。于是我摇摇头，放下标枪和锤子，把尸体翻了过来。

哦，竟然是个女人，那一脸的泥垢已经让人看不清她的相貌。她的脖子上，还挂着个银质的十字架。应该值点钱吧，我想把它拽下来，但一想，在这个地方，值钱的东西有什么用么？

或许是被雨水打进鼻孔的缘故吧，就在我对着那银饰愣神的工夫，那具尸体的鼻子动了动，哼了一声。

她还活着！

于是我把她稍微扶起一点，用手不停的抽打她的脸。“醒醒！你还活着对吧？快醒醒！”

那女人似乎有了点知觉。她的嘴角动了动，哼哼唧唧的不知道说了点什么。但肯定是活过来了。她咳嗽了两声，慢慢的睁开了眼。

“有谁在么？”

“啊。”我回答道。

我突然发觉了什么，一下子把她扔到地上，然后迅速的跳到一边，双手护住了自己的私处。这这……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对不起，我……我忘了穿衣服。”

然后那女人被扔到地上的一刹那，咳了一声，又没有任何动静了。

昏过去了么？还是这次真的死了？

我摸了摸她手腕的脉搏。没问题，还活着。

于是我把她背起来，带她到我住的地方去吧，得先给她治治腿伤。我弯腰捡起我的标枪和锤子，她的拐棍和包袱也拾起来。

张风府

（二）

“我没有名字，你就叫我盲女吧。”

我现在终于明白自己刚才的担心是多余的。我穿不穿衣服，对她来讲没有区别——因为她是瞎子。

这个时候，我们坐在我的茅屋里。她在拼命的嚼一只烤熟的兔子。而我在旁边看着她。她的脸上，依然满是泥垢，所以她的年龄、相貌，对于我来说，还是个谜。可能是太久饥饿的缘故吧，看得出她还很虚弱，甚至于我觉得用木棍捅她一下她就会倒。腿上的伤，我简单的处理了一下，把脓血吸干，然后用铁蕨树的树叶包扎好。

“谢谢你救了我。”

她的声音还算洪亮，粗喇喇的，可能是受了伤的原因，有些中气不足的样子。反正听起来不像人类的女性，而像沼泽里那些原住民的婆娘。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布朗。”

“布朗？东北地区那个有名的抗魔战士也叫布朗。你和他是一个人么？”

“……”

她的问题勾起了我的一些不堪回首的回忆，血光、大火、残肢断臂……我的额头开始冒冷汗。好在这一切不会被眼前这个陌生的客人看到。

“不……不，只是……只是同名罢了。”

“哦，是这样啊。”她继续吃着，自言自语，“没错没错，怎么可能是那个布朗呢？他早就死了。”

布朗死了？

原来外面都传言我死了！

我不知道是悲是喜。布朗死了，对，你的确是死了，死于那惨烈的战火。你和你的妻子、孩子、战友、同胞死在了一起。死后，你们的尸骨被一场大火付之一炬，什么都没有剩下。之后，也许国王还会给你颁一个什么烈士勋章。然后塔塔利亚的其他将领都以你为楷模，你将激励他们奋勇杀敌，守护家园。然后，再过几十年，你的事迹被游吟诗人创作成诗歌，在大陆的每一个角落争相传颂。

如果是这样，倒也不错。布朗依然是人们心中的英雄，而你……

你仍然在这不为人知的沼泽丛林中自由自在的生活，一直到死。死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你死了，就在这茅屋里，你的尸体发霉、腐烂，被蚂蚁、苍蝇和老鼠餐食。最后，彻底的和这丛林融为一体。

“你……听说过布朗？”这次轮到我问她了。

“当然，而且我对他了解很多，不光他，这大陆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你在吹牛吧？”我笑了。

“别小瞧人！”盲女把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放到地上，用脏兮兮的袖子抹了抹嘴。也许是吃饱了，她说话有了些底气，“我是个游吟诗人，我知识很渊博！”

我嘴角撇出的嘲笑被她的耳朵捕捉到了。她说：“你不相信么？”

“不相信。从没见过这么年轻的游吟诗人，他们大多是一二百岁的老人。看你的样子，顶多不超过30岁，那么你要么是个天才，要么是个骗子！”

盲女显然有些不高兴。“你这个无知的家伙啊！谁告诉你游吟诗人一定是那些老头子？虽说年轻的诗人很少，但绝不是没有。我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诗人。明白么？”

“好吧好吧，就算你是诗人吧，给我讲个故事好么？”

盲女嘿嘿的笑着，“你在考我么？但是诗人也是人，我走了很长一段路，现在累得不行，我能不能先在你这儿睡一觉？”她搓着手上和脖子上的泥垢，“另外，我很久没洗澡了，身上脏得发臭，你这里有没有地方洗澡？”

“洗澡？”我指了指外面还在下着的大雨，“我洗澡从来都在外面，下雨的时候。”

“什么？用雨水洗澡？在外面？”盲女很惊讶，“可是，不会有人偷看么？”

“这片沼泽丛林里，除了我，没有任何人。”

“哦……”她点点头，“难怪这么无知，原来你是个野蛮人。”

“怎么，诗人？你不打算洗澡了么？”

盲女想了想，“虽说没有别人……但是你在这儿，你和我不一样，你是看得见的！”

有点好笑。

“你放心，我会去远一点的地方找点吃的，天黑之前回来。这一段时间，你可以随便。”

（三）

我回到池塘边，穿上了我的衣服。

虽说她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光着身子站在一个陌生人身边会让人很不自在，会让我有种奇怪的想法。

雨依然在下，池塘里慢慢的积了一些水，那些大蜥蜴在里面尽情的嬉戏。

它们还有另外一个令人恐怖的名字：蛇怪！塔塔利亚的人说它们是大陆上最邪恶的生物。它们的祖先是这个世界的霸主，但它们嗜杀，它们彼此争斗，于是造成了种群的衰落。后来它们在世界的争霸战中输给了另一种神奇的生物——比蒙。在游吟诗人的口中，那场争霸战杀得昏天黑地。反正它们输了，它们被赶到了世界的角落——沼泽地里。这些生物为它们的残忍与愚蠢付出了代价，它们的后代将永远呆在阴暗的沼泽中，永远与肮脏的淤泥为伍。除此之外，它们还被远古的一个神灵所诅咒。它们因此获得了令人恐怖的力量，那一对对绿油油的眼睛，能够吸取人类的魂灵，任何人，只要看一眼它们的眼睛，就会变成冰冷的石头。这种能力几乎让它们灭绝。

几千年来，沼泽地里的居民将它们视为恶灵，人人得而诛之。它们会袭击那些老人和孩子，吃掉人们的家畜。于是它们在这个国度被四处追杀，几任国王都颁布过彻底消灭它们的命令，曾经一副蛇怪的尸骨可以得到一个城堡的赏赐。于是现在，整个国家都几乎找不到它们的踪迹了。只有在这人迹罕至的丛林中，才会有它们的种群繁衍。

这就是诅咒的力量么？它们在这黑暗的角落里，不见天日，被人们所遗忘。这些，都是从前我从那些诗人那里知道的。

但是我现在，却和这些怪物在一起。每天陪它们玩耍，我还会用一些东西喂它们，蜻蜓、狼、鹿、其他种类的蜥蜴，甚至那些死去的飞龙的尸体。它们都很喜欢我，每当我来到池塘旁边，它们都会兴奋的嘶叫，我会用一些食物把它们引上岸，然后抱着它们覆满鳞甲的身体在地上打滚。我也喜欢它们，而且我会分享它们的喜怒哀乐。年老的蛇怪死去时，我会埋葬它；我会看着它们发情，互相争抢配偶；我还会看着它们交尾，看着它们产卵；我还会照顾那些刚出生的小蛇怪。总之，我成了它们的保姆。在这个没有第二个人的世界里，它们和我相依为命，彼此都是对方唯一的朋友。

是的，我不止一次和它们摄魂的眼光相对，但我并没有变成石头。只有我自己知道原因。因为我早已没有了魂灵，我把它交给了恶魔。于是我被世界遗弃了，我被丢弃到这个阴冷的地方，和一群受诅咒的生物一起。

我逃避所有人。塔特利亚是沼泽的国度，但在这国家的地图，也仍然有一片黑暗地带——大丛林。先知和诗人们告诫大家，任何人不得入内——那里居住着吞噬人灵魂的恶魔。我为了逃避，只身一人来到这里，清洗掉了布朗在世间的一切痕迹。在这里，一呆就是两年。

我笑着对那些怪物说：“我们都是一样的啊。”

它们并没有理睬我，继续抢着那只被撕裂的鹿，在泥塘里，溅起那些带着食物残渣的泥点，打在我的脸上。

那个盲女，倒是有点意思。

两年了，没有遇到一个人，甚至连人类的尸体都没看到过，我连人类的语言都快忘了。她应该是误打误撞进来的吧。不过她没死，这倒是很幸运。两年了，这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人。我觉得很高兴，终于有人可以陪我聊聊天了，而且还是个自称游吟诗人的人。如果真是就好了。我会问她很多事情，问她关于塔塔利亚的事情，问她关于那些人的事情。

……

那些人……

你还是忘不了世间的一切，你以为你能忘却，但那些过往的一切像巨石一样压在你的胸口。你无法想象，当塔塔利亚的人民知道一切的时候，会对你投来怎样鄙夷的目光。想到这些让你如坐针毡。你无法面对自己的悔恨和对自己的憎恨。你逃走了，逃过了众人的眼睛，却逃不过自己的良心。你的罪恶，你无法洗刷。

那个盲女，我一定要让她多住些日子，如果她真的很渊博的话。

其实刚才，我挺想趁她洗澡的时候在旁边偷看的。她毕竟是个活生生的女人啊。我很想看看她的相貌，看看她的身体，甚至……

你真猥琐！

你曾经也是被称作英雄的人。如今你的内心却是如此的肮脏。你现在甚至想用匕首结果自己卑微的性命。你不配被游吟诗人称颂，你这个小丑，窃贼！你为什么还要活着？这样苟且的活着，连一只蟑螂都不如！

张风府

（四）

“你……你不是塔塔利亚人吧？”

“不是，我没有国籍。”

“哦？”

“我从生下来就四处游历，这个大陆的所有国家我都走遍了，但就是不知道自己在哪出生。”

傍晚，雨停了。我和盲女在茅屋外面生起火来，把我捉来的野鸡和土狼烤着吃了。然后，我们聊天。聊天这件事，对我来讲十分奢侈，这感觉好久没有过了。

这盲女让我十分惊讶。她，其实是个美人。我都有点后悔，真应该在她洗澡的时候偷偷回来。吃了些东西以后，她的脸色也红润了。清洗掉了脸上和身上的泥污，露出她本来的容貌。没错，她是个漂亮的人类姑娘，看样子应该是埃拉西亚或者埃里的人种，20来岁，乌黑的长发，很大很漂亮的眼睛——虽然她是瞎子，但眼睛是能睁开的，只是没有焦点，眼神里空荡荡的，没有光泽，瞳孔是灰色的。如果不瞎的话，应该是一双很能吸引小伙子的会说话的眼睛。另外，虽然她四处流浪，每天风吹日晒，但是皮肤却很白晰——这相当难得。

在我刚才外出的时候，她用我留在家里的鹿皮把她的袍子补上了。她的手很巧，虽然看不见却把袍子缝得很严实。于是我说，“你不但是个骗子，而且是个小偷！”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她问我。

“大丛林。”

“什么？大丛林？”她有些懊恼，“该死，怎么迷迷糊糊走到这个受诅咒的地方来了？”

她又转过脸来问我：“你为什么会住在大丛林里？”她显得有些紧张，“你……你是那个吞噬人灵魂的恶魔么？”

“我？我像么？如果我是那恶魔，你还会活着么？”

“哦。”她点点头，“那你为什么会住在这里？”

“我和你一样。”我隐藏着我的内心，“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闯进来，然后迷路了，走不出去，于是就在这里住下来了。”

“那么……你在这里没遇到过什么么？”对于无知的领域，她显示出很强烈的好奇心。

“什么也没遇到过，什么怪兽，什么恶魔，我都没见过。”

“哦，”她又点点头，像是表示赞同。

我想，蛇怪的事情还是不要跟她说了。当然，那些传说她应该是知道的。

其实，大丛林的深处，我也没有去过，这里也只是丛林的边境。从地图上看，中心地带徒步走也要走上100天，也许那里真的有什么恶魔也说不定。又或者，所谓恶魔，就是指那些蛇怪呢？

她站起来，往屋子里一瘸一拐的走去。

“你要干嘛？”我问。

“我得收拾收拾行李。”她很急促，“天一亮我就走。哎呀！”

她跌倒在门口，脚踝又流了血。

我赶忙走过去，把她扶起来。

“急什么？你的脚伤还没好。总得痊愈了再走吧？”我从心里不希望她走，现在总算有一个人类朋友了，只待一天然后就离开我，这太残忍了。

她现在没穿那件袍子，只穿了一件布制的裙子。我注视着她，看着她白皙的皮肤和裙子下显露出的曲线，我的脸红了，内心涌起一股冲动和欲望。好在这一切她看不到。

“不行，如果这里真是大丛林，我就必须得走，不然会死得很惨。”她呼吸有些急促，脸色因为紧张而显得更加白。

“没关系，我在这儿，你不会有事的。”我让她坐下来，给她重新包扎。

她沉默不语。等我处理完了，她才开口说道。

“好吧，等我的腿好了再说吧。反正我的命是捡回来的，大不了再死一次。”顿了一顿，她又说，“你一定是在骗我，要么就是个疯子。我想这里只是一片普通的无人沼泽地，根本不是什么大丛林。你还好意思说我？你才是个骗子！”

我没法跟她讲清楚，于是说，“我承认，我是骗了你。”

“为什么？拿我寻开心？”

“因为……因为我想让你多呆些日子。如果你觉得永远也走不出去，就……就一定会留下来。”我有些吞吞吐吐，“两年多来，没有一个人陪我说话，我很孤单。虽说有那些……”

我想说那些蜥蜴，但突然意识到那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于是把后半句咽了下去。

“那些什么？”

“那些……那些各种各样的动物，虽说它们会陪我，但我听不懂它们的话。这两年，很多时候我都很无聊……”

“哦，是这样啊。”她听了我的话，松了口气，“你直接跟我说不就行了，用不着这样吓唬我啊。如果你肯继续招待我，我当然乐意多呆些日子。也算我报答你了。”

“那就好，那就好，哈哈。”

我扶她进了屋，坐到我自己做的那张木床上。

“我说，你如果是个游吟诗人的话，就给我讲故事吧。这可是你的职业。”

“哦，对了。受了别人的款待，我居然把自己的工作都忘了。我知道得很多，你想听什么？”

我拉了一把椅子过来，说道：“那些……关于英雄的故事。”

“好！”盲女清了清嗓音，开始了她的讲述。

“这个人，他是塔塔利亚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但是他本人，却是个野蛮人，他叫塔南。

“他来去如风，几百年来，他总在不同的国度出现，但他所做的却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拯救人民，即使曾经的敌人需要帮助，他也决不会吝惜他的力量。更重要的一点，他对于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有深深的自责，然后会想办法去弥补。当他看到沼泽地的人民引为自己曾经的过错而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时候，他为自己感到羞愧……”

盲女讲述着古老的故事，用她那很适合吟唱的声音和生动的语言。说实话，我以前听过这故事，作为土生土长的塔塔利亚人，没有理由不知道这段历史。但今天听盲女讲的时候，我却有另外一种感受。

塔南曾经的过错，不但伤害了沼泽地里的人民，也伤害了克鲁洛德。于是他不断的转生，用几百年的时间来偿还他的罪责。他要去帮助他的仇人，甚至和自己的族人作战。他是一个英雄，于是他背负了太多的责任，他不能从这责任中逃出来，于是一次又一次，在战场上争斗，连死都不能。

我总觉得这是特意说给我听的。

“当战场的号角吹起，
我们总能看到他的身影，
他高大、沧桑，
他有菩萨心肠，
他带领我们追求自由，
追求平等，
追求安定和富足，
他属于塔塔利亚，
属于整个大陆，
属于所有受苦受难的人民，
他是不死的武神——塔南。”

盲女的故事讲到了结尾处，她的盲眼映着油灯的火光，显得格外明亮。这个时候的她，甚至有些让我着迷。

我问：“他为什么挑选卓格罗作塔塔利亚的国王？”

她笑了，笑容十分典雅：“因为卓格罗是一个懂得爱，懂得如何去爱的人，他的爱不是给某个人，而是给了整个沼泽地的人民。他和塔南不同。塔南的爱让他变得暴虐，卓格罗的爱却让他平静。塔南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放心把塔塔利亚交给他。但年轻的卓格罗却坚持认为塔南比他更有资格作沼泽地人民的领袖。于是，塔南选择了离开，他假装被敌人杀死，然后，像风一般消逝得无影无踪。”

“他没死？”

“是的，他没有死，他是不朽的，现在，他也还活着。”

“那么他现在在哪儿？”

“他在埃里，和精灵们在一起。也许什么时候，他又会以另一种面貌出现，在另一个地方，为那些需要他的人民去战斗。”

我听着盲女的叙述，不自觉的回想着自己的一些往事。盲女的眼睛看不见，但她却一下子看穿了我的心事。

“男人，应当有所为，有所不为，要知道自己为什么去战斗，为谁去战斗。而且面对自己的错误，能够勇敢的站出来，去弥补，去洗刷耻辱，就像塔南一样。而不是躲在世界的角落去逃避。”

我惊异的看着她，为什么她会说这些？她知道我的过去么？

不会，不会。这世界没有人知道你还活着，没有人知道你曾经屈辱的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恶魔。她，应该只是巧合吧？应该只是凑巧这么说的。

“是，你说得对。”

我们都沉默了。

半晌，我开口了。

“你，休息吧。”

盲女说，“可是你这屋子只有一张床啊。”

“没关系，你在上面睡吧。我睡在地上就可以了。”

“那真是太感谢了！”

盲女显得很疲惫，她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就发出沉重的鼻息声。她睡着了。

我在身下垫了一张白虎的皮，躺下，闭上眼，但是睡不着。

村子里的惨象不断的在我眼前闪现。所有的人，他们都惊慌失措，但他们没有路可逃，德迦的大军就在不远处。他们呼喊，我们的军队在哪？布朗将军在哪儿？但是没有用，他们全都被杀了。黑暗骑兵的斩马刀上染满了鲜血——那是我族人的鲜血。孩子们在院子的角落里颤抖，他们面前的亡灵巫师用邪恶的魔法把他们全变作一团团白骨。这景象不止一次在睡梦中让我惊醒。今天，它们又来困扰我了。

我抚摸着挂在脖子上的狼牙吊饰，默念着我妻子的名字。

“爱娜，让我平静吧。”

我站起身来，走到屋门口，望着大丛林头顶上的星空。

“爱娜，你在天堂里，给我的心带来一些抚慰吧。”

夜晚的丛林，显得更加神秘和阴森，是不是从远处传来野狼的嗥叫声。我就在这样的环境，呆了两年多，今后也不知道会在这里再呆多久。也没有个人陪你。

也不是啊，这不是有一个人了么？一个误打误撞走到我的世界的盲女诗人。

我回过头，看着熟睡的盲女。月光打在她脸上，让她美得像大理石雕像一般，而且我突然发现，她的眉眼之间，竟然和爱娜有几分相似！我有种冲上去亲吻她，甚至侵犯她的冲动。

我克制自己。不行，绝对不行！别太让我瞧不起自己！你的生命已经都卑劣了，你还要在你卑劣的人生里再添上一笔么？

我抓自己的脸，坐在门口抽泣。我不断的念着她的名字。

“爱娜，爱娜！”

张风府

（五）

“记得，这片沼泽里到处充满了危险，不要随便走出屋子，尤其是你，眼睛看不见，腿上还有伤。明白么？”

第二天，我出门之前，仔细叮嘱盲女。毕竟，这里就是那受诅咒的大丛林。

我出门，打猎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得陪我那些朋友一会儿，这是我每天必须的。

昨天一整天的大雨，让池塘积了很多水，它们高兴极了。每到雨季，蛇怪都会发情，互相交尾，把卵产在水里——没有水，产卵是无法进行的。

令我非常不解的是，其他地方的沼泽地都是终年潮湿，只有大丛林这里是分雨季旱季的。当然，即使是旱季，食物也不会很匮乏，唯一的一点是，在旱季时，由于缺少水源，蛇怪无法产卵。而且就算是在雨季，蛇怪们疯狂交配的基础上，也不会有几只小蛇怪成功的孵化。所以，虽然它们几乎没有天敌，种群也一直比较稳定，看不到扩大也看不到萎靡。

真是一帮遭天谴的家伙。

肚皮上的伤疤在阴天的时候就会发痒，忍受不住的时候，我甚至想用刀插进自己的身体。这条伤疤，是怎么留下的来着？

哦，回想起来，当时我们的战斗真是没有任何意义。山丘桥，这个地名让塔塔利亚人和克鲁洛德人无法忘记。我们彼此在这里纠缠、厮杀，各不相让，伤亡惨重，我们所有人都坚持不住了。我们推选安卓拉女巫向国王进言，请求放弃这个无意义的战场，退回国内。但国王显然被利益冲昏了头脑，他下了死命令，不许撤退，也不许劝他撤退。

这条命令究竟葬送了多少无辜士兵的性命？

我们对面的野蛮人也坚持不住了。彼此战斗的时候，我看到双方的士兵都被饥饿和疲劳所侵袭。我担心，一旦有第三方来攻击我们，我们一定会一败涂地，塔塔利亚人亦然，野蛮人亦然。

不幸的是，我预测对了。当双方的战力、意志都到达极限的时候，一只精锐部队奇袭而来，彻底击溃了我们——神圣同盟的第一名将克里斯蒂安！一个威震整个恩罗斯大陆的可怕男人，他成了沼泽地居民和野蛮人共同的噩梦。

我们损失了一半部队，最终也放弃了山丘桥，徐徐的退入国境。我不知道国王那个时候会是怎样的心境，后悔？懊恼？所有人都说，国王老糊涂了，他最好尽快把王位传给储君，否则塔塔利亚非出内乱不可，大家都不知道今后是福是祸。可是我们又能做什么呢？也不知卓格罗先祖的神灵这时在天堂会怎么看。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我一生的转折点。那场战斗，是我的荣耀还是我的屈辱呢？

塔塔利亚人被追击了，敌人不是野蛮人，也不是克里斯蒂安，是一群邪恶的龙！是的，没错，黑色的和红色的龙——据说是在斯戴维克被神圣同盟另一员大将格鲁打败后逃离战场的尼贡龙军的一支分遣队。总之，我们和它们遭遇了，我们且战且退，而我带领的直属部队负责断后。直到大军退回了国境线，我的那支部队也终于坚持不住了。

战斗太惨烈了，每一条龙都几乎能换取50名塔塔利亚勇士的性命，我们杀敌累累，同时也丧亡殆尽。当我亲手斩杀了一条龙之后，我也倒下了，倒在另一条更凶猛的龙的巨爪下。

这一战，让你成就了善战无前的威名，也让你堕入了恶魔的陷阱。

维德尼娜……

我醒来时，第一眼就看到你这个妖艳的女人，雪一样白皙的皮肤，火红的双唇，当我睁开眼，你那样赤裸在我的面前。你救了我，但我并不想谢你——因为如果我当时死了，我将作为一名为国捐躯的英雄流芳千古。你救我，是因为你要利用我，可惜我当时不知道。我很后悔被你引诱了，我和一个荡妇发生了关系，从此以后我的生命就变得污浊不堪。是你，让我不名誉。

我还记得那晚阴冷的房间，灯光像鬼火一样，忽明忽暗。你用血一样鲜红的酒把我灌醉，让我神志不清，无法当场看清你阴险恶毒的嘴脸。的确，那天你很美，你让我着魔，甚至我现在还怀念那一夜。但这却毁了我。你那冰冷的身体像一根刺，刺进我的胸口，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和你在一起，多么美妙的夜晚！”

“你是我见过的最伟岸的男人。”

“不要忘记我呀，我的甜心。”

“作为一个无所不能的巫师，我可以满足你任何愿望。”

你放荡的笑声像咒语一样在我耳边回响。可怕的是，我竟然听信了你的甜言蜜语，你让我意乱情迷，甚至回家之后还不断的在脑海中闪现着你的身影。以至于当我手足无措的时候，你那诱惑的话再次被我想起。

“我可以满足你的任何愿望。”

就是这诅咒，让我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突然，远处传来了尖叫声！

我心里一惊：“爱娜，爱娜的声音么？”

再仔细一听时，变成了盲女的声音。看来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从地上一跃而起，高喊：“盲女！你怎么了？”

没有回答。

“糟了！”她被什么野兽袭击了么？

我朝着呼救声狂奔而去。该死，叮嘱了半天，还是没听我的话么？这个愚蠢的女人！你难道想变成猛兽的食物么？

幸好，当我喘着粗气赶到那里的时候，还算及时。她还活着。

我看到盲女倒在地上瑟瑟发抖，那根拐杖远远的扔在地上。而在她面前，一只怪兽张开它流着毒液的大嘴，一步步的接近她。盲女显然已经吓破了胆，她声嘶力竭的喊着我的名字：“布朗！布朗！你在哪？你在哪？快来救我！”

这声音，唤醒了心灵深处的记忆。“布朗！布朗将军在哪儿？”村子里的老人在呼喊……

“啊……”我的心被刺痛，当年的惨象幻化成眼前的事物。双足飞龙！一只双足飞龙在袭击盲女！我来不及多想，大喝一声，飞奔过去。擎着我的标枪，挡在了飞龙与盲女中间。

“别怕，我在这儿！”

盲女显然是高兴过了头，“是你么，布朗？太好了！我……我以为我死……死定……了……”

她失去知觉，瘫倒在地上。

“盲女！你怎么了？”我瞥了她一眼，身上没有伤痕，应该只是昏过去。

昏过去的话，可能我还更好办一些。

飞龙这种动物，名字虽然叫龙，实际上和龙族没有任何关系，它们只是些进化了的大蜥蜴，长了一对蝙蝠一样的大翅膀。它们有两三个成年人那么高，扇着巨大的翅膀在天空飞来飞去，袭击陆地上的各种体型稍小的动物。除此之外，他们的口中还能分泌一种具有强酸特性的毒液，喷在人身上，可以让人的肌肉腐烂。塔塔利亚的军队中，也饲养着这种猛兽，所以我对它们相当了解。眼前的这怪物虽然凶猛，但头脑十分简单，打败它并不是很难。

我手持标枪，在它的眼前晃来晃去。飞龙对这长长的利器也有一些恐惧，摇头晃脑的想避开我的枪。于是我前进一步，飞龙后退一步；我后退一步，飞龙前进一步。往复几次，我知道，它已经忘记了盲女的存在，注意力全在我身上了。

我猛地向旁边一跳，飞龙也跳到一边，这样一来，怪物就背对盲女了。

我大喊：“盲女！盲女！”

她倒在地上，没有反应。

“该死！”

我的想法是，就算你是瞎子，只要你能跑出10米远，我就可以毫无顾忌的杀死这怪物了。但现在，我有点投鼠忌器，主要是害怕它的毒液，由着它乱喷，万一伤到盲女可就不好办了。

我要彻底激怒这怪物，于是猛地大吼一声，一枪刺出去。那呆头呆脑的家伙猝不及防，鼻子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它显得很生气，吼了一声，扑过来。我后退了两步，在它扑过来的一刹那，灵巧的闪开，“噗”的一声，它的大翅膀被我刺了一个血洞。

怪物吼叫着，它盯着我，眼睛通红。于是我一步一步地后退，终于把它引开了7、8米远。这个距离对盲女来讲，已经足够安全了。

我听到怪物的喉咙咕咕直响，就知道它准备喷射毒液了。我的枪尖依然在它的眼前转来转去，我要让它头晕。当我看到它脖子一缩的时候，我便迅速的滚到一旁。“哗！”，绿色的液体射到了地面上，激起一团带着恶臭的烟雾。

就是现在了，就在它探出脖子的一刹那，我准确的投出了我的枪，射穿了它的喉咙！

而我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躲避。飞龙的惨叫声撕心裂肺，估计几里外都能听见。在临死前，它把体内的毒液和着鲜血一块儿喷出来，喷得要比刚才远得多。幸亏我滚得快，及时躲到旁边一棵大树的后面，不然我也这家伙同归于尽了，即便这样，我的后背也沾上两滴毒液，衣服烧出很大的窟窿。当这家伙耗尽了最后的力气，颓然倒在地上之后，我走了过来，一脚踏住它的脖子，用力把投枪拔了出来。飞龙呻吟了一声，一动也不动了。

“盲女！你还好么？”我朝她跑了过去。

我把她抱起来。看到这女人因为过度惊吓，脸色苍白，嘴唇发紫，长发散在额前，显得乱糟糟的。我拍拍她的脸颊。

“你没受伤吧？醒醒！”

怀里的女人嘴角动了动，她醒过来了。

“是布朗么？”

“是我，我在这儿。那怪物被我杀死了。”

那苍白而美丽的女人说：“谢谢你，你又救了我的命。”

看着她的样子，我说不出任何苛责的话，于是说：“我们走吧，我背你回去。”

她点了点头。

于是我把她背起来，朝茅屋的方向走去。

与我后背相接触的，是一只软绵绵的动物，我听得到她的喘息，我感受得到她的体温、她的脉搏，我感受得到她活生生的肉体。我涌起一种异样的心情，我的心跳加速，脸上、脖子上都发烧。我有一种想法，让她留下来，作我的妻子，和我一起在这里生活。我默默地问，“爱娜，我可以这样么？”

“布朗。”她的声音仍然带着一丝颤抖。

“什么事？”

“你刚才说……那怪物是飞龙？”

“是啊，你很幸运，没被它的毒牙咬上一口。”

“可是……”女人问我，“我听说飞龙相当凶猛，而你居然能一个人杀死它？”

“嗯，在沼泽地一个人呆着，要是不能制服这群野兽，我早就变成它们的食物了。”

女人似乎在沉思，过了一会儿，她说。

“你真不应该呆在这个鸟不生蛋的沼泽地里。”

“哦？”我一愣。

“你应该站在战场上，作一名勇士，作一名将军！”

我只得苦笑。

女人似乎有了些精神，“孤独的沼泽战士布朗。不错，不错。应该给你写首长诗！”

我笑不出来。她再次碰触到我灵魂中最隐秘的东西。

张风府

（六）

“你听不懂我的话么？”

我有点生气。现在想想，我甚至有点后怕。如果刚才有晚到一小会儿……后果一定不堪设想。从前那血淋淋的场景再一次在我眼前浮现。我闭上眼睛，努力的赶走它们。

不，绝不能让这些再重演了！

“我只是……”

“不要再说什么理由了！”没有原因，我一下子火冒三丈。

为什么你会发怒？除了你刚才的理由，还有其他的么？

我的内心在问自己。

你，爱上她了？你生怕失去她，就像你当初生怕失去爱娜一样？

“其实，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由自主地就走出去了。”

“什么？难道有人用绳子牵着你走？”

“我也不清楚，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呼唤我，那声音，不断地在耳边回荡，让我不由自主的走出去。”

盲女喃喃的说道，若有所思。

那噬魂恶魔的传说一下子被我想起来了，我的身上感到一阵恶寒。难道？那是恶魔在召唤她？不，不会的！那传说不会是真的。我在这儿呆了那么长时间，从未见过什么恶魔！那一定是一个无聊的谎言！我感到心神不宁，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这可怎么好？

“你在说什么呀？”我故作镇静。“可能你不太适应这里的瘴气，产生了幻觉。”

停顿了一下，我又说：“你眼睛看不见，腿也不方便。总之，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可离开这屋子半步！”

看来，为了保证她的安全，你最好不要远离她。

“布朗。”

“嗯？”

“其实你，你真的不像个野蛮人。”

“我么？”我知道，我的脸红了。

“你很严厉，但是很温柔。你的气质，像个骑士！”

“你在拿我开玩笑吧？”

“我是说真的。我想，你从前可能结过婚。”

“说……说点别的吧。”

“你一定有一位美丽的妻子，你很疼爱她，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你应该还有可爱的儿女！”

我不断被被人揭开伤疤。我的心里在不停的呐喊：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我猜想，你，可能还会有很多仆人，你受过良好的教育……”

“不要再说了！”终于，我咆哮起来。

盲女张大了嘴，梗在那里。

“对不起，求你不要再说了……”我抽泣着，紧紧的把吊饰攥在手里。

盲女投来一个抱歉的微笑，“对不起，我提起了你的伤心事么？”

我低头不语。

“那个……”盲女说，“能过来一下么，离我近一点，能让我碰到你。”

“你要……干什么？”

“我的双手，可以给人算命。”

“真的么？”我半信半疑。

“来试试就知道了。”她显得很神秘。

于是我走上前去，蹲了下来。

她摸索着，纤细的双手按到了我脸上。她抚摸我的额头，我的眼眶，抚摸我胡子拉碴的脸颊。或许是我的脸太热了，她的小手让我觉得有点凉。

“布朗，你应该还是挺英俊的。不过……怎么这么热啊？你发烧了么？”

“你在开玩笑么？”我苦笑，心里想，你这么摸我，我当然会热啊。

盲女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凝重。

糟了，难道她真的看出了什么？

“可怜的人啊。”盲女用怜悯的口气说，“你背负了太多的东西。”

果然，你说得没错。

也许，利用这个机会，对她敞开心扉，将自己的屈辱和悔恨向她倾诉也不错。

“你真是个可怜的人，太多的屈辱、悔恨，压在你的胸口，你很压抑，你想忘记过去的一切，但是你做不到。”

我点头，承认她说的，“是的，你说得一点没错。”

盲女把手放了下来，“布朗，你坐下，我给你讲个故事。”

我把椅子拉到她跟前，坐下，“什么故事？”

“一个英雄的故事。”

“他曾经是一个王国最出色的勇士，所有人都以他为荣。他作战勇猛，功勋卓著。但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颗菩萨心肠。他爱护他的士兵，爱护他的乡亲，爱护故乡的一草一木。”

“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美丽温柔的妻子，一双可爱的儿女。他深爱着她们，几乎可以为她们献出一切，包括灵魂和生命。在当时，他几乎是整个国家最幸福，最值得羡慕的人。”

她没有看到我的抽搐，继续讲下去。

“但他的命运，在一场战斗中，被彻底改变了。”

“王国的远征军溃败了，败战的军队浩浩荡荡的退回了国内。就在这时，他们遭到了追击。而我们的英雄，他带领他的直属卫队，毅然决然的担负起了断后的重任。”

“战斗相当惨烈。敌人很强大，而且很凶残，屠杀着士兵们。而我们的英雄，他从不懂得畏惧是什么，他拼命的战斗，舍死忘生，目的只有一个：哪怕多一个，哪怕多一个士兵能够回到家乡和亲人们团聚也好啊，这就是他的战斗信念！”

“终于，在杀死众多敌人之后，英雄倒下了。他很高兴自己以这样的方式告别这个世界，这是一名战士的死法。即使他的妻子和儿女会悲痛欲绝，他也觉得很对不起她们，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总会有人，为了别人的幸福而战斗，而流血。我只不过，承担了那个角色而已。”

这明明就是在说我。

“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他自己也以为他死定了。国王甚至专门为他写了一篇悼词，让国内最伟大的女巫为他作法超度。然而，他却被人救了。只不过，救他的人是个十分邪恶的巫婆，她想利用他，于是救了他，给他治伤，并且用美色引诱他。”

“遗憾的是，我们的英雄没有经受住诱惑。他服下了迷幻药，这让他看不清那巫婆的嘴脸，他对巫婆心存感激，于是对她没有一点防备之心。他接受了那个巫婆的礼物，心满意足的回家了。”

她说的是那块石头么？是的，我当时确实没想到，那块石头上居然有毒药！爱娜的病，阿卡和阿璐的病，全都是因为那块石头。

等等，但是……我为什么没有事？啊，是了！你的特殊体质让你对毒药和一般的雷电魔法免疫！所以那块石头只会伤害你的家人，却不会伤害你！是的，因为那些人还要利用你！

我全明白了。

盲女并不知道我的心理活动，她继续讲述。

“他回来了，获得了巨大的荣耀，他被人奉为王国的守护神。但他不知道，一个陷阱，正在等着他自投罗网。”

“当他的家人得了重病，他手足无措。这时他做了一生中最荒唐的决定——求助那个真正的罪犯，也就是引诱她的那个女巫！当时他的国家正在和德迦的巫师们作战，他明知道那巫婆就是德迦人，却还要求助于她，因为他太爱他的妻子，太爱他的孩子了。他说过，为了她们，付出自己的灵魂和生命都在所不惜！而巫婆的条件，就是要他的灵魂。他痛快的答应了。于是他被施了摄魂咒，他就会受他们摆布。”

“第二天在战场上，他神秘的失踪了。他的军队失去了指挥，乱作一团。当然，没有人认为他们勇猛的指挥官会临阵脱逃，他们都认为，是敌人暗杀了他。无论如何，没有指挥官的军队是没有战斗力的。德迦人趁机发动了进攻。队伍溃败了，不，确切的说，是全军覆没！”

“他恢复心智后，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所谓的药跑回家，去救他的妻子和孩子。但是……”

“够了！”我打断了她。

我无法再忍耐了，那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刻。爱娜、阿卡、阿璐，全变成了吸血鬼！

“不要再说下去了！后面的故事我全知道！我就是那个懦夫！我就是那个布朗！”

我抓着自己的脸孔和头发。

“布朗。”盲女轻柔的叫我。

“是我杀了她们！是我干的！”

“这不是你的错！”盲女喊道。

“不要再说了！”我咆哮起来，把椅子举起来，狠狠的摔在地上。

“你是谁？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一切？！”我扑向那女人，死死的抓住她的肩膀，拼命的摇晃，然后一把把她推倒在地上，从桌上抄起一把短刀，用刀尖抵住她的喉咙。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屋子里面，屋子外面，一下子变得十分寂静，静得怕人。只听见我们两人紧张而激动的喘息声。

“布朗，你冷静些！”她的声音十分急促。

“别耍花样！快告诉我一切！”我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好吧，我全告诉你！”盲女深吸了一口气，“我之前去过德迦。我见到了爱娜！”

“什么？！”

短刀跌落到地上。

我紧紧的抓住她，“她还活着么？爱娜，她还活着？”

“很遗憾，”盲女摇了摇头，“她死了，她两年前就死了。我见到的，是她的幽灵！”

“幽灵？”

我扑通的跪倒了。

“她的幽灵，被带到了德迦。这两年，她一直在那里受苦。”盲女说。

“爱娜……”我伏下身，头紧贴在地面上，我哭了，我把悔恨、思念的眼泪一股脑儿的流了出来，让它们和泥土紧紧地拥抱。

“布朗……”盲女温柔的用手把我的脸捧起来。

“你没有错，你对她们的爱没有一点错。这一切，都是维德妮娜的阴谋。”

她的安慰，并没有止住我的泪水。

“从她救你开始，一步一步，都是她给你设下的陷阱。她真实的身份你知道么？她是哈特领主的情妇！”

“什么？！”

哈特领主？德迦军的主帅！？

原来是这样。那女巫为哈特服务，她救我，是因为我的身份是塔塔利亚大将，而且也因为我的抗魔体质。她利用我对爱娜的爱，胁迫我被他们所支配。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哈哈哈……”我捂着脸，一边流泪一边笑。

“布朗。”她用充满柔情的声音呼唤我。

我抬起头，看着她美丽的脸，她的温柔让我想起爱娜。我扑到了她的怀里，放肆的在她温暖的胸前哭泣。

……

当时，我回到家里，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两个仆人，看门的老狗，后院的三头牛和两匹马，全被她们母子吸干了血，化作一团团白骨。她们用火红的幽怨的眼神呆呆看着我，却不攻击我。我当时就明白了一切。

德迦大军很快就杀了过来。村子里的人惊慌失措。而我，化妆成一个乞丐，不被大家认出来，混在逃难的人群里。我听见所有人都在呼唤他们心中的英雄，呼唤布朗的名字。我心如刀绞。

我们终于没能逃脱出去。德迦的大军封锁了整个地区，开始了大屠杀。我躲在房顶上，用茅草遮蔽着身体。目睹了屠杀的整个过程。我从没见过那么残忍的场面，没有一个幸存者，他们被残忍的杀害，又被巫师们施了法，变成僵尸和吸血鬼，在那些傀儡中间，我找到了爱娜她们。那时的我，终于知道死的滋味了。不是肉体的灭亡，是灵魂的死亡。对我来讲，对布朗来讲，那一天就是他的死亡。现在的我只是在垃圾和蛆虫中重生了而已。

还好，埃德妮女巫带领我们的军队杀回来了。但是她也无法救活那些变异了的同胞，她和她的部队，强忍着悲痛和眼泪，用炽热的魔法终结了这一切。焚烧！被污染的民众，被污染的村庄，一切都被焚烧了。我的爱娜，我的孩子们，我的乡亲，全部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沼泽的人民在埃德妮女巫的带领下，彻底击溃了哈特领主的德迦军团。塔塔利亚得救了。但沼泽人民付出了沉痛的代价，无数人承受着失去亲人的痛苦。而我，也就是布朗，作为为国捐躯者的一员，被供奉在神庙里。没有人知道我犯下的错误，也没有人知道我还活着。

而我本人，失去了一切，连痛苦都一并失去，对一切都麻木不仁，躲到这个被诅咒的大丛林，和野兽生活在一起。不，我本人也变成了一只野兽，一只只知道满足自己食欲的野兽。

而现在，我终于知道我的心还活着，我还会流泪，我还会感到内心的痛楚，我的心脏还在跳动着。我还知道爱与恨的感觉。我的灵魂，也许，并没有被维德妮娜取走，它还属于布朗。也许吧。

“爱娜对我说，你站在她们母子跟前的时候，那神情，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你掩面而逃，放声痛哭的时候，她的心也在流血。”

“是我害了她。”

“她成为巫师们的杀人工具，她身不由己。她很痛苦，但她知道，自己再痛苦，也不及你痛苦的十分之一。她对我说，布朗一定还活着。她不希望你活在痛苦之中，所以她拜托我，一定要找到你，让你重新振作起来。”

泪水抑制不住，夺眶而出，现在的我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无助的哭着。

我突然对盲女说：“做我的妻子吧，盲女。”

我没有开玩笑。眼前这个女人，用她的温柔与体谅，解开了我的心锁，让我能从烂泥里站起来。我觉得，我应该照顾她一辈子。

盲女显得十分惊讶：“你……你在说什么？”

我紧紧的抱住她：“我说，作我的妻子吧。我照顾你，不管是在这沼泽里还是别的什么地方，让我照顾你！让我保护你！”

盲女似乎被这句没头没脑突如其来的话吓坏了，“那个……可是……”

我的一个吻打断了她。

我亲吻她的双唇，亲吻她因羞涩而火热的脸颊，亲吻她的脖子。她没有反抗，用很粗的喘息声回应着我。我的身体像被电到一样，失去了控制。我解开她的裙子，手伸了进去，爱抚她的敏感部位。

“不要这样！”盲女开始挣扎。

我没有理会，粗鲁的把她的衣服剥开，亲吻她雪白的胸脯。

“不要这样！”

她一把推开了我。

她坐在地上，无意中碰到了我刚才丢在地上的短刀。她拾在手里，紧张的举在胸前。

“别过来！”她咬着牙，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可是……为什么？”我很沮丧。

“没有为什么！总之就是不行！”她满头大汗。

我设法让自己冲动的心冷静下来，用手搓着自己发烧的脸：“对不起。我，我没有抑制住自己的冲动。”

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布朗，我感激你救了我，我也很喜欢你这样的男人。如果可以，我也想作你的妻子。但是……这件事……绝对不行。我知道……其实我也想那样，但……我有我的理由，但是不能告诉你。你能理解么？”

“你不用再说了，我明白。刚才我失态了，对不起。”

她听出了我的失落，“如果时机成熟，我会告诉你原因的。”

我走过去，把她扶起来，“我真的理解，你不用太在意。很晚了，休息吧。”

她似乎有些愧疚，说，“那个……你不会再……”

“放心吧，我不会那样做了。”我看了看她苍白的脸和手里的短刀，“短刀在你手上。如果你不放心，今晚就攥着它睡。如果我敢再碰你，你就一刀杀了我！”

张风府

（七）

盲女突然看得见东西了，她用她干净、透彻的眼睛注视着我。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互相亲吻对方。

“布朗！”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声音。

是爱娜！

我扭过脸，见到了爱娜。

“爱娜！你还活着？”

她冷冰冰的说：“不，我已经死了。你看到的，只是一个鬼魅！”

“什么？”

“布朗，令我想象不到的是，你竟然会背叛，背叛你的家庭，背叛你的国家！是你把我们害死的！”

“不，不！爱娜，你听我解释！”

我推开盲女，向爱娜走去，却被盲女一把拉住。

“别离开我，布朗！”

我想挣脱盲女，但挣脱不开，她的手突然像鹰爪一样，指甲紧紧地扣到我的肉里。

“盲女，不要这样，放开我！”

“你说什么？盲女是谁？”

这刺耳的鬼魅一样的声音是……

怎么会是你？维德尼娜？！

那女人依然是那么美丽，用她充满诱惑力的眼神挑逗我，她赤裸的身体紧贴着我，从口中吹出香甜的气息。这一切几乎再次让我晕眩。但我克制自己，强行让自己清醒。

“滚开！”我将她一把推开，转身朝爱娜走去。

爱娜大喊：“不要过来！你这污浊不堪的灵魂，滚开！”

在那一刹那，爱娜的眼睛变得血红血红，獠牙从嘴里探出来，就如同那天我回家时看到的一样，那是一副真正的吸血鬼的模样。她变作一只蝙蝠，飞走了。

“爱娜！”我在后面狂奔。

我又听到了盲女的惊叫声。回头一看，维德尼娜紧紧地卡住盲女的喉咙，那巫婆发出阴森的冷笑。

“放开她！”我冲了过去。

维德尼娜冷笑一声，朝我念动咒语。我被一团火焰击中，重重的摔了出去。我倒在地上，感到身上所有的力量都在迅速的消失。我拼命挣扎，大声叫嚷。

“不要伤害她！”

耳边是那巫婆放肆的笑声。“布朗，你让我很伤心，你竟然会爱上这样的女人。她比我差太远了！我现在就杀了她，让你彻底断了念头，死心塌地的回到我身边！”

“不要这样！”

我惊醒了。我浑身是汗，不停的发抖。原来这只是个梦。

可是这奇怪的梦，到底是什么征兆呢？

爱娜恨我，她的灵魂，还在德迦受苦。而我，像个懦夫一样，躲在这空无一人的世界里，连世间的阳光都不敢看一眼，怕被那光芒溶化。我能不能找回从前的勇敢，走到地面上，努力的面对这一切呢？还有，维德尼娜和盲女之间，有什么联系么？为什么她们有时会幻化成一个人？有时又会相互攻击呢？

我看了看屋外面，天快要亮了。

“盲女，醒了么？”

我回过头叫她。

什么？床竟然是空的！她到哪儿去了？

我跑出屋子，用尽力气呼唤她。

“你在哪儿？盲女！”

一种不祥的预感向心头袭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呼唤我，那声音，不断地在耳边回荡，让我不由自主的走出去。”昨天盲女这样说过。

天啊，难道真有什么摄魂的恶魔？盲女被他召唤走了？我惊慌失措。

还好！还好！地面上还有她一深一浅的脚印，脚印朝远方伸展开去。那方向，是池塘！

这比那什么摄魂恶魔更可怕。那群蛇怪，会把她变成冰冷的石像的。

“该死！”我跑回屋，抄起我的标枪，把盲女丢在地上的短刀别在腰间，朝池塘拼命跑去。

我一边奔跑一边祈祷，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千万要避免盲女和那些大蜥蜴碰面！盲女，我不能让你再像爱娜那样了，绝不能！

“该死！”一路跑来，只看见一串串脚印，根本看不见她的人。离池塘越近，我心里就越焦急。难道她已经？我不敢往下想，只得拼命的往下追，在心里默默地求神灵保佑。

我一直跑到了池塘边。在那里，根本没有盲女的影子，只看见那些再水中栖息的蛇怪，它们看看我，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绝望，愤懑，失落，后悔，一股脑的涌上心头。我跪倒在地上，拼命的捶打着地面，把脸埋在泥土里，痛哭流涕。

“为什么？！”我无法原谅自己的无能，“为什么你也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你也要离开我？你让我无比鄙视自己，我连对自己最重要的人都保护不了，我还苟且的活着干什么？！你也是，爱娜也是，你们都憎恨我！让无尽的痛苦来折磨我！这到底是为什么？！”我用头不停地撞击地面。

“布朗！”一个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

是盲女！

我回过头，她就站在我的身后，笑盈盈的面对着我。

“你没事儿么？太好了！”我跑上去紧紧地抱着她，“你吓坏我了，我真怕你会像爱娜那样离开我。答应我吧，让我来照顾你，不管你今后去任何地方，都由我来保护你。至于作不作夫妻，我不会强求。”

盲女笑了，“你这大英雄怎么也像孩子一样？”她轻轻地推开我，朝池塘走去。

“别过去！那儿太危险！”我一把拉住她。

盲女笑着说：“布朗，你忘了我是瞎子么？”

啊，真是，盲女是瞎子，她是不会被蛇怪的绿眼睛夺走灵魂的。刚才太紧张，我竟然忘了这一点。可是……她知道蛇怪的事？

“你……你知道这些蛇怪的事？”

“嗯，昨天我被那些声音困扰的时候就知道了。”盲女回头对我说，“这里就是大丛林，你终究还是骗了我。”

“那……那是因为……”

盲女摆了摆手，“我明白你的心，布朗。”

盲女的双眼，在这一刻变得深邃异常，那眼神，像一名伟大的法师。

“布朗。其实有很多事情，我也在对你隐瞒。”

“我知道，我早就感觉到了。”

“就像你对我敞开心扉一样，我也和你讲讲我的从前吧。” 盲女灰色的瞳孔中，散发出一种力量，把我往她的灵魂深处吸引。

我握着她的手，心情仿佛旱季过后下雨时的池塘，翻滚、渴望、迫切、焦躁、按耐不住。她的过去，她的名字，她的一切都像她的盲眼一样，神秘而诱惑，被很好的隐藏着。我等待着这神秘的城堡向我打开那扇大门，在她面前，我感到无能为力。我找不到那扇门的机关，找不到打开它的咒语，我只有呆呆的等在它跟前。

“我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

她闭上眼睛，仔细聆听着池塘里的动静。

“知道么？我听得懂蛇怪们的语言。”

“真的？”

那些怪兽，其实是一些很可爱的生灵，在我们面前，它们所谓的摄魂传说都成了无聊的谎言。我可以抱着它们在泥地里打滚，而盲女，甚至说她听得懂它们说的话。这群怪兽的喜怒哀乐，在我们两人面前，袒露无遗。

“它们在远古的时候，也是世界的霸主。它们的语言，只有塔塔利亚最年长的女巫才会懂。”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十几年前，我曾经在塔塔利亚带过2年，在这里，我向安卓拉女巫学过很多东西。”

“十几年前？”我十分迷惑。

她笑了，但是随即一脸凝重，“是的，你一定看不出我的年龄，因为我修了黑魔法。”

“黑魔法？”虽然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仍然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是的，黑魔法。”她如同在讲述别人的故事，缓缓道来。

“我出生在埃拉西亚，曾经是一个牧师。”

是啊，牧师。盲女的脖子上，不还挂着那银色的十字架么？

“后来，我和我的姐姐，因为修习黑魔法，被埃拉西亚的教会驱逐，于是我们姐妹，逃到了德迦。”

我睁大了眼睛，这打击如同天雷一般，非同小可。我甚至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的枪。

“德迦？！你……你是吸血鬼？你和那些残暴的亡灵巫师……”

“我和她们不一样！”盲女也显得很激动，“虽然我修了黑魔法，但我仍然是个人，活生生的人！”

我梗住了，除了继续聆听，我什么也做不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德迦黑魔法学院修习黑魔法。因为这些魔法的力量，我能够保持年轻的容貌。事实上，我已经50岁了。”

我呆若木鸡的表情一定被她看得清清楚楚，即使她什么也看不见。

“在修习魔法的时候，我出现了失误，于是它夺走了我的光明。”

“原来是这样，黑暗的魔法，让你永远陷入了黑暗。”

“是啊，有因必有果。我一点也不抱怨。”

有因必有果，那么我也不必抱怨什么了。

“可是我心中，依然保留着那份纯净，这一点我很坚定。”她昂起了头，骄傲的说道。然后用双手，捧起胸前的十字架。

“其实当初，我修习黑魔法就是受了我姐姐的骗。但是这么多年，我的心仍然笃定我的信仰，每当我触碰到胸前的十字架，我就会感觉，灵魂得到了净化。我努力的控制自己，我要寻找机会，彻底的净化我的身体，我的生命。总有一天，我要彻底的挣脱黑暗魔法的枷锁。”

“那么……有办法么？”

“一定有！”盲女点了点头，但随即苦笑着说，“但是我还没有悟出来。一定是上天惩罚我，折磨我，要让我付出更多的东西去偿还我曾经的罪。”

“不会的，如果上帝知道你在这样的环境下依然对他那么虔诚，他一定会感动得流泪的。”我搂着她，让她靠在我的怀里。

“那么你……为什么会突然逃出来呢？”我问。

“因为我姐姐把我嫁给了一个面目可憎的巫师。”盲女说道，“于是我逃婚了。但是……即便不是他，换成另外一个人，我也会逃走的。”

“为什么？”

“因为……”盲女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我绝不能和男人同房！”

“啊？这是为什么？”我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

“是的，因为黑魔法的力量。我每日每夜，都努力的控制我体内黑魔法的力量。但是一旦我失去了童贞，黑魔法的能量就会在我体内乱窜，结果我的性命。之后，那邪恶的力量会让我重生。那时，我就是一个拥有不死之身的吸血鬼了。”

我终于明白昨天晚上的那一幕了，是啊，幸好。

“我姐姐化身为吸血鬼的那副景象，至今都印在我的脑子里。”她深吸了一口气，“可是，就算是能不朽又怎样？即便是我姐姐，也无法摆脱痛苦和折磨，和我比起来，她要可怜得多。”

说着，她又往我的怀里靠了靠，“不过，我也很向往那些正常女人的生活啊，和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给他生孩子。这些对我来说，都是奢望。你，不会怪我吧？”

“不会。”我紧紧的抱着她，“只要你在我身边，不嫌弃我这个灵魂卑微的人，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对了，你不会真没有名字吧？”

“我叫卡琳。”

“卡琳么？好听的名字。”

盲女，不，应该叫卡琳了，她依偎在我的怀里，样子很满足，但又似乎在想些什么。

“姐姐真可悲。”

“哦？”

“我看过她吞食灵魂的样子，很恐怖，也很痛苦。那灵魂的记忆、疼痛全会传给她，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她疯狂的吞咽着止痛药，但无济于事，每到那个时候，她都会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这又何必呢？”

“那不都是因为那个恶魔一般的男人。我姐姐为了他，付出了一切，她抛弃了自己在埃拉西亚的庄园，到那个黑暗的国度，亲手把自己变成一个妖怪。她要自己的容颜永远不老，来留住那个男人的心。但是那男人，从来都只把她当作一个玩物，他根本就没有爱过她。”

“你姐姐，就是维德尼娜吧。”到了现在，我明白了一切。

“是的，我姐姐对你做过了无法原谅的事情。我希望你……”

“不，不可能！我绝不可能原谅她！无论如何，她都是杀害爱娜和我两个孩子的凶手，我现在仍然想亲手杀了她。”

“你这样说，我可以理解。她这一切，为了谁？又得到了什么呢？”

我听得出她心中复杂的感情。

“不过你放心，她是她，你是你。你在我心里，是无法替代的。”

卡琳很羞涩，她用头蹭着我。

“不过说起来，我的灵魂好像还在你姐姐的手里呢。”

“哈哈……”卡琳笑了。

“你笑什么？这可不是件好笑的事儿。”

“其实，你被骗了！”

“什么？”

“灵魂离开肉体，肉体不就死了么？”

“可是……”

“当时，我姐姐确是想对你施展摄魂术。但是她失败了，所以她只能依靠迷幻药和催眠来控制你。就因为控制你太耗费力气，之后她调养了好一阵子。”

“那为什么我不会被蛇怪吸去灵魂呢？”

“那是因为你本身的抗魔体质！”

那群大蜥蜴在水中自在的游着，他们早忘却了曾经的荣耀和屈辱，只是享受眼前的安宁。

我想，我们真是有缘啊，你们这群怪物，和我，和卡琳一样。所以我们两个，就尽情的享受眼前的幸福吧。

张风府

（八）

她突然紧锁眉头，抓住我的手：“我姐姐！是我姐姐在召唤我！”

“怎么？”

“我感觉到了，是姐姐来了！”她的表情显得很痛苦，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来。

“维德尼娜？！”我睁圆了眼睛，“你怎么感觉到的？”

“我感到一股强烈的黑暗魔法的气息，它与我体内的黑暗能量发生了共鸣。”卡琳说着，脸色变得十分难堪，不停地喘息，几乎要瘫倒在地上。

“振作一点，卡琳！”我扶住她，“你感觉怎样？”

卡琳摆了摆手，“还好，还不至于受伤。这么强大的压力，一定不是姐姐一个人制造的，肯定还有人和她一起来，而且，已经走到这片沼泽里了。”

“没关系，有我在，谁也不能把你带走！”一瞬间，我胸口发热，隐约找回了些当年独力退追兵的勇气了。

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谢谢你！”但她表情刷一下变得十分严峻，“来了！姐姐来了！不光是姐姐，还有两个人！”

果然，我也感觉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吸血鬼身上的那股腥臭，直接窜到我的鼻子里。看来，我们是被人找到了！

“你这丫头，感觉灵敏了不少嘛！”

这阴冷的声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除了维德尼娜，除了这个妖妇，还能有谁呢？

在我们面前，站着三个人，全穿着黑色的斗篷，中间的那一个，明显看得出是女人的身材。

我轻轻的问卡琳：“能站起来么？”

卡琳点点头：“没问题，刚才是有点不适应，我现在已经能控制了，你放心。扶我起来吧。”

于是我扶着她，慢慢的站起来。

“终于让我找到你了，你这个臭丫头！”中间那个黑斗篷说道，她转过脸又看看我，“啊？”了一声，“你……你还……”

我笑道：“没错，我还活着！维德尼娜，我们好久不见了！”

维德尼娜叹了口气：“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

“怎么？遇见我相识，还要蒙着面么？”我问。

在那女人揭下斗篷的一刹那，我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标枪。是的，就是她！我家人的惨死，我的屈辱和不幸，就是这女人一手造成的！我曾经做梦都想杀死的仇人，现在，就站在我跟前！这机会真是千载难逢。

卡琳感觉到了我情绪的波动，她轻轻地对我说：“别太冲动，冷静些。”

我的双眼依然死死注视着那妖妇：“嗯，我明白。”

维德尼娜的容貌还是那么美丽妖艳，但是比从前更苍白，更没有一丝血色。这些巫师，靠吸食生人生动物的鲜血或者直接吞噬灵魂来保持自己的生气。但是看她的样子，很憔悴，应该是有相当的烦恼，让她连饭都吃不好了。

“你们，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是布朗救了我，如果没有他，我早就被野兽撕碎了。”

维德尼娜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下，转过脸，带着十分尴尬的神情对我说：“谢谢你救了我妹妹。”

“你不必谢我！”我知道这时候我的眼里，一定快喷出火来了，“我救卡琳，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维德尼娜避开我的眼睛，对卡琳说：“卡琳，跟我回去吧。”

“不，我不回去！”卡琳很坚定。

“听我的话吧，跟我回去。在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撑不住的。跟我回去，姐姐有办法让你复明，我会让你获得新生！”

“住口！”卡琳很生气，“你让我回去干嘛？嫁给那个令人作呕的家伙么？”

维德尼娜还没说话，旁边那个斗篷开口了。

“亲爱的，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将来的丈夫呢？”声音很尖，不阴不阳的感觉，让人浑身不舒服。

“托尔德？！”卡琳失声叫道。

“不错，亲爱的。是我！”说罢，他也把斗篷摘了下来，是一个秃顶的胖子，头顶四周灰色的头发束在一起，飘摆在脑后，脸上长满了绿色的斑。这相貌和声音都够令人作呕的。

他继续阴笑着说道：“新婚之夜，你那一刀刻差点要了我的命啊！”

“呸！”卡琳啐了一口，“谁会嫁给你这样恶心的家伙！”

“哈哈哈！”那胖子的笑声十分刺耳，“嫁给我，你会有很多好处的！首先，你会复明；其次，你能得到永恒的生命；再然后，你将成为德迦有数的贵妇人之一。跟我回去，你想得到的以后统统能得到。”

维德尼娜在一旁说道：“妹妹，托尔德先生说的没错，跟我们回去吧。”

卡琳冷笑道：“姐姐，你不用劝我。我从逃出来那天开始，就没想过要回去，否则我也不会捅他一刀。只是可惜，我那一刀刺得太偏，刺得太浅，没能杀了他。”

那胖子又笑了，把眼睛眯成一条线：“一定是我的美人儿舍不得我死……”

“托尔德！”维德尼娜一脸不高兴，打断了胖子，“不要再刺激她了，让我来劝她。”

“妹妹，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如果再不进行仪式，你还能活多久。再说，你逃走了，你让姐姐怎么办？姐姐一个人在德迦……”

“闭嘴！”卡琳有些激动，“不要说那些好听的！为了我？哈！你是为了自己，你为了讨好哈特，才把我嫁给他的亲信！”

维德尼娜的脸色阴晴不定，她有些支吾：“没……没想到你会这么想。好吧，就算是我为了讨好哈特，但我更多的仍然是为了你，且不说哈特大人在德迦的势力，就说你和托尔德同房后，身体立刻会康复，并且得到不朽，这难道是害你么？你一定要明白姐姐的苦心啊！”

“不朽？不朽了又能如何？姐姐，就像你，你就能摆脱忧虑和痛苦么？而我，我坚持我的信仰，可能有一天我会老去，会死亡，但那时我的灵魂会得到安息，我不必背叛我的神灵，这就足够了！”

维德尼娜似乎已经理屈词穷了，她只得说：“我不管，反正你今天必须跟我回去！否则，就算是尸体，我也要把你带回德迦！”

我在一旁看不下去了：“维德尼娜！亏你还是当姐姐的，竟然为了自己的目的出卖妹妹的幸福。今天你要带她回去，要问我同意不同意。”

“布朗！我虽然感激你就她，但这是我家里的事，跟你恐怕没什么关系吧？”

“不，有关系！现在卡琳已经是我的妻子了！”

此言一出，维德尼娜和托尔德都是一惊。那胖子首先说道：“怎么？你这荡妇谋杀你的丈夫，是为了和这野蛮人厮混么？”

“不，不可能！”维德尼娜自言自语，“托尔德，不要被他骗了。卡琳不可能和他有什么，要不，现在她早变成吸血鬼了！”

卡琳说：“姐姐，布朗没有骗你。虽然我们不能做爱，但是我们已经约定，相互照顾，一直到死为止。”

维德尼娜身躯猛地一颤：“不可能，不可能！这绝对不行！卡琳！快跟我走，你和布朗在一起不会幸福的！”她的话一下子软了下来，“算姐求求你好么？”

这时，从刚才一直沉默的那个高大的黑斗篷开口了，声音沙哑，像摔破了的铁锅。

“维德尼娜，你不必和他们再费口舌，直接杀了他们就是了。”

“杀了他们？”

“对！反正你有办法救活你的妹妹不是吗？至于布朗，我也一直很期待看到他的尸体！”

我已经听出来了，这个黑斗篷，也是我的老朋友。

“古兰森么？原来你没死。”我问道。

“身为死亡骑士，不是那么容易死的。”古兰森说，“多谢你还记得我，从那天起，我就一直祈祷遇到你，你那一剑，我要亲自还给你！”说罢，他也摘下斗篷，露出了青黑色的一张死人脸。

“不行，古兰森！不能杀他们！”维德尼娜突然说道。

“为什么？你不是有办法救活你妹妹么？”古兰森回过头问。

“不行！”维德尼娜斩钉截铁的说道，“我不能让我妹妹受那样的苦！”

“那么布朗呢？杀他不可以么？”

“他……他毕竟是我妹妹的救命恩人。”

古兰森鼻子里哼了一声：“恐怕不是这个理由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古兰森很阴沉的笑着：“我听到的是，你当年和布朗有过一段往事，你怕我杀他，恐怕是因为你对他还有意吧？哈哈哈……”

维德尼娜铁青着脸：“古兰森，你不要胡说！你想让我在这儿杀了你么？”

古兰森似乎不想真的激怒维德尼娜，他不再多说了。但托尔德却扳起脸来。

“维德尼娜，你要明白你的身份！你不是什么伯爵夫人，你只是哈特大人的情妇而已，就敢威胁他的谋士和将领么？”

“你……”维德尼娜狠狠地咬了咬牙，“好吧，对不起，托尔德先生、古兰森将军。今天我拜托两位，能不能对我妹妹高抬贵手呢？”

“哈哈哈，这才对，维德尼娜！你放心，我不会伤害我的新娘的。而布朗，就交给你了！”

“您放心好了，我一定会杀了他！”说着，古兰森解开了自己的披风，露出一身漆黑的铠甲，在他背后，插着一把宽阔的大剑。

卡琳大喊：“姐姐，凭你的本事，杀这两个小丑就像杀死两只老鼠一样！”

“你闭嘴！”维德尼娜咆哮起来，“要不是你的逃婚，怎么会到今天这样的地步？现在你回心转意还来得及，如果他们动起手来，我……我也任何忙都帮不上了。”她把脸一转，不再说什么了。

卡琳哈哈大笑，“好啊，姐姐！为了那个恶魔，你是一定要牺牲妹妹了！好，好！我今天才知道，我在姐姐心里原来是这样的位置！”

卡琳的笑声，带着心中巨大的痛苦。她是瞎子，所以哭不出来，所以只是咬着牙，绝望的笑着。我看着她，心如刀绞，只得安慰她：“卡琳，不要再指望你的姐姐了，我在你身边，我来保护你！”

她温柔的说：“谢谢你！”

这一句话，几乎比任何魔法有效果。我突然感到自己的责任和使命有多么重大。曾经在爱娜身上留下的遗憾，我下定决心要在卡琳身上补偿回来。于是面对一步一步逼近的古兰森和托尔德，我把卡琳推到身后，扶了扶腰间的短刀，紧握住手中的标枪。

古兰森拔出他的斩马剑，他那双红色的眼睛像鬼火一般，死死的盯着我。旁边的托尔德把手一插，对古兰森说：“用得着我帮忙么？”

“你去抓你的新娘吧，我一个人就可以杀死他！”

说罢，古兰森大吼一声，那柄巨大的剑带着犀利的风声劈了过来。

当巨剑和标枪磕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对手带来的巨大压力，和当年一样，在东北边境，敌人一名武士疯狂的砍杀我们的人，我朝他冲过去，他也冲过来，血红的眼光集中在我身上，我把他的剑弹开，一剑刺中了他的小腹！

两件武器在碰撞，力量不相上下，看来古兰森这些年在拼命的修炼他的剑术。我很兴奋，很久没遇到这么强劲的对手了。不过，我很想告诉他，不是只有力量大才能获得战斗的胜利的。

但是，当我全神贯注于古兰森的剑时，托尔德却一步一步朝卡琳走过去。糟了！稍一失神，我险些被古兰森砍中。我赶忙向后合身一滚，跳到了卡琳身前。

我用枪指着托尔德的面孔：“如果你敢碰她一下，我一定会杀了你！”

托尔德拔出了他的剑，哈哈大笑：“骑士，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不能让托尔德靠近卡琳，但同时还有古兰森，这种情势真是头痛。我只能寸步不离卡琳。但是面对两个敌人，我该怎么应对呢？

卡琳紧紧抓着我的胳膊，轻声地说：“我会帮你的！”

啊，差点忘了，卡琳也修过魔法的，她一定有什么办法的。

“冲过去！”卡琳突然喊道。

我不假思索，朝两个敌人冲了过去，但不是去攻击某一个人，而是直接用身体撞过去。这一下突然袭击，把托尔德撞倒在地，我又迅速跳起来，一枪朝古兰森戳过去，被古兰森用大剑隔开。于是我们三人扭打在一起。

就在这个时候，一团火球，在我头顶“嘭”一下炸开了。

那两个人立刻退却了。我看到托尔德和古兰森身上的衣服净是窟窿，脸上挂彩，连托尔德那飘在脑后的头发都被烧个一干二净。

托尔德破口大骂：“妈的，这丫头居然用连珠火球。不怕连这小子一块儿烧死么？”

维德尼娜哈哈大笑：“你懂什么？布朗他本身是抗魔体质，像这种攻击性的魔法根本就伤不到他！”

托尔德啐了一口：“狡猾的丫头，你以为只有你会用魔法么？”

他默念了一句咒语，从手上放出一道白色的光，朝我劈过来。

魔法箭！

我刚反应过来，那道光就击中了我。但我只是被打了一个跟头，没有受伤。

托尔德一脸诧异：“妈的，难道真的，这种魔法对他不起作用？”

“好像是吧。”我嘿嘿的笑。

“那就不要用魔法了，直接用剑决胜！”古兰森说着，又冲了上来。

就在古兰森冲过来的一刹那，卡琳又动手了。一团冰打在古兰森的脸上，他打了个寒战。趁着这个机会，我一枪刺进了古兰森的胸膛。那高大的身躯便仰面跌倒在地上。

我拔出枪，对这托尔德和维德尼娜说：“怎么样？还要来么？”

维德尼娜笑了：“布朗，你很厉害，但是别以为会这么轻易杀死古兰森。”

“什么？”

古兰森的尸体被一团黑气笼罩，片刻间，他居然又站起来了！

“这叫回魂术。”托尔德在一旁说道，“今天这里你们的三个对手都是不死之身！”

古兰森扭了扭脖子，对托尔德说：“谢谢我就不说了！我就替你把你妻子的情夫杀了吧！”

说罢，他又一剑狠狠的劈了过来。

我有点发慌。局面很困难，杀死对方，只要有人念咒语，他就可以复活。这样一直打下去，最后死的一定是我。在古兰森生猛的攻击下，我有点手忙脚乱，额头也见了汗。

卡琳在后面喊：“攻击他的心脏！或者把他的头砍下来，那样他就不能复活了！”

托尔德在旁边骂着：“臭丫头，多嘴！”他随手朝卡琳放了一支魔法箭。

“嘭”的一声，卡琳的胸部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她吭了一声，整个人被弹出几米远。

“卡琳！”我和维德尼娜一起喊出来。

我叫着，回身朝卡琳跑去，但当我只关注于卡琳的安危时，背后感到一阵剧痛。

我跌倒了，后背被古兰森的大剑砍出一道深深的伤口，我顾不得疼痛，咬牙站了起来，跑到卡琳身边。

“卡琳！”我把她扶起来，抱在怀里。她脸色苍白，嘴角也渗出血来。

“托尔德，你干什么？”维德尼娜走过去，一巴掌打在托尔德的脸上，“她是你妻子！你想杀了她么？！”

托尔德依旧是那副面孔：“别急，维德尼娜，你还是放聪明点。卡琳是要能回德迦，她是人还是吸血鬼者并不重要！”

“可是……”

“亏你还号称德迦最伟大的巫师，保持人的身体，对卡琳不是什么好事，放明白点！”

维德尼娜呆呆的看着我和卡琳，一句话也没有说。

“姐姐！”卡琳在我怀里，苏醒过来，“没想到，最终……”

她猛烈的咳嗽着。

我抱紧了她：“卡琳，我在这儿，你没事吧？”

“我没事。”她努力的笑着，“这点小魔法还杀不了我。你受伤了么？”

“没事！”我说，“一点皮外伤。”

我扶她站了起来，她推开我，倔强的站着，却摇摇晃晃的。她对我说：“去吧，我帮你。”

我咬了咬牙，面对着两个几乎拥有不死之身的敌人，说实话，我信心不足。虽然我抱着保护不了卡琳就和她一起死的决心，但那毕竟是最坏的打算。在这之前，要赢。可怎么赢呢？我没有办法。

古兰森的剑很沉重，我在用力弹开那把剑的时候，后背的伤口几乎要裂开了，我差点疼昏了过去。我只有用最古老的办法，咬破舌尖，用新的疼痛驱赶旧的疼痛。我堪堪躲开他的大剑，一枪刺在他的肩膀上，但那剑尖好像遇到了无穷阻力，在接触到他甲胄的一刹那，枪尖划开了。

“石头皮肤？”

这就麻烦了，现在我根本伤不了他，只能防御，但我和古兰森不一样，他不会感到疲惫，并且没受伤。何况我背后，还有一个随时会受到伤害的卡琳呢？

卡琳，你到底在干什么？我……我快撑不住了。

卡琳突然大叫：“你终于来了，雷电之神！”

不知什么时候，沼泽地的天空早布满了乌云。随着卡琳的呼喊，天空中立时一闪。

“快趴下！”维德妮娜的声音。

说罢，那女人迅速的趴下，托尔德听到后也趴下了，卡琳也早就趴下了，只有我和古兰森没趴下。我们的注意力全在对方的武器上，哪有精力关注其他的事情呢？想趴下，可以，但那一瞬间，可能你早被杀了！

轰隆一声，无数道闪电落了下来，落在我们的头上，连旁边的两颗树都被劈倒了。

古兰森的头被一道闪电劈个正着，他几乎连叫都没叫出声，头顶就开花了。借着这个时机，我的枪刺进了他的心脏！阻力很大，除了他的黑色甲胄，还有一层泥土的铠甲，我用尽全力刺了进去，当我刺破了他那本就不在跳动的心脏时，我浑身的力气几乎都用尽了。

但我的枪被他夹住了，拔不出来。

古兰森疯狂的笑着：“干得不错啊，布朗！没想到……我苦练了几年的剑术，仍然没有胜过你。不过今天，死的是你！”

他那宽厚的大剑，也戳进了我的胸膛！

“啊！”是维德妮娜德惊叫声。

“布朗！你怎么了？”是卡琳，她看不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种感觉，这种痛楚，像极了我当年被开膛破腹的情形，我咽喉发涩，一口血咳了出来。我两眼金星直冒，霎时觉得天旋地转。

古兰森的眼睛渐渐暗了下去，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笑着：“布朗啊，你忘了一件事，我是可以被救活的，而你不能！”

“真的么？”

我眼中的一丝笑意被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吃了一惊，松开了握剑的手。就是现在，趁他一楞神的功夫，我松开我的枪，抽出腰间的弯刀，朝古兰森的脖子一刀削去，那红色的光芒便立刻消失了。他的首级飞了起来，脖腔内涌起一团黑气，直飞到半空中，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我们两个都倒下了。我倒在地上，感觉自己像个吹破了的气球，身体里的力气一点点的消失掉，连意识都模糊了。

“布朗！你怎样了？你受伤了？”是卡琳的声音。不行，我还不能死，卡琳会被他们带走，我必须活着，我必须站起来。

卡琳朝我一步步摸着走过来。

而托尔德狞笑着，一步步朝她走过去。

“别过来，快跑！”

我在心里大声喊着，但我发不出声音来。

“啊！”

卡琳的头发被托尔德抓在手里。

“你这个贱妇！”托尔德打了卡琳一巴掌。

维德妮娜睁圆了眼睛说道：“托尔德！抓住我妹妹就可以了，干嘛还要这样对她？！”

“闭嘴！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妇人！”托尔德对着维德妮娜破口大骂，“这是我们夫妻间的事情，你没有权利插手！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哈哈，看看哈特大人会怎么处置你？！”

维德妮娜冷冷的说道：“对，我很畏惧哈特大人，但不代表我连你也怕。如果你再对我妹妹动粗，信不信我连你的骨头也一起嚼掉？”

托尔德回头看着维德妮娜，他害怕了，光秃秃的头顶上冷汗直流，他松开了抓着卡琳长发的手。

“好吧，我会对她很好的，她毕竟是我的妻子嘛。”

卡琳吐了吐嘴里的血，凄惨的笑着：“姐姐，谢谢你的关心，不过这家伙，我绝对不能让他活着！”

在场活着的人都是一惊，尤其是托尔德，他松开了卡琳，正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当他作出反应时，已经迟了。

轰隆的一生巨响，卡琳和托尔德德头顶炸开了，放出一团火焰！两个人同时倒在地上。

“卡琳！”是维德妮娜的声音。

“卡……卡琳！”我倒在地上，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着朝卡琳爬去。

“地狱烈焰！？”

托尔德又惊又恼，他顾不得身上的伤，爬起来，赶在我和维德妮娜之前，将卡琳从地上抓起来，用双手死死的掐住卡琳的脖子。

“托尔德，你要干什么？！”维德妮娜远远的叫道。

“别过来！”他已经歇斯底里了，“你过来我就掐死她！”

“你别乱来！我不过去就是了，快放开她！”

“说得轻巧！这女人我不要了，否则我一定会死得很惨！”

卡琳努力的挤出一句话：“你一定会死得……很惨的！”

托尔德又中计了，就在他抓狂的时候，卡琳又对他施了魔法。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惊恐之下，托尔德松开了手，死命的在眼前抓着。而这时，卡琳冷笑了一声，抽出一把短刀，刺进了他的腹部。

托尔德爆雷般的吼着，他狠命的一拳把卡琳打翻在地，双手死死的抓着那把刀，拔了出来，在眼前乱划。

我居然挣扎着站了起来，但是头重脚轻，几乎站不稳。我定一定神，用尽力气将那把刀掷了出去。“嘭”的一声，那刀正戳在托尔德的后背上。那胖子终于一个趔趄，仰面倒下了。

我扶着胸口的剑，拼命走到卡琳的身边，也倒了下去。

卡琳不停的咳嗽着，她听到了我的声音，把手伸出来，关切的问：“布朗，你的伤严重么？”

我也伸出手，和她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我胸口中了一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

卡琳几乎哭了出来：“没关系，就算是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我努力的笑着，但已经发说不出话来了。

托尔德在地上仍然挣扎着，他呼唤着维德妮娜：“维……维德妮娜！快……快来救我！”

维德妮娜带着一副冰冷的面孔走到他跟前，笑道：“可笑，你这个恶人。我妹妹险些死在你手里，你还想让我救你么？”

“你……你不怕哈特大人……”

“你是被塔塔利亚人杀死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说罢，她轻轻地念动咒语。轰然一声，托尔德的身体炸裂开来，化作一团飞灰。

“你是第一个让我用内爆术毁尸灭迹的，你就感到荣幸吧。”她对着那一团灰说道。

“你们伤得怎样了？”她朝我们走过来。

“别过来！”卡琳朝她喊道。

维德妮娜一下子软了下来，眼前的妹妹，因为自己的原因，被弄得生不如死，随时可能丢了性命，她此时的悔恨是任何人都可以体会到的。

“是姐姐对不起你，卡琳。跟我走吧，我不会强把你嫁出去了。”这个时候，她才稍有点姐姐的样子。

卡琳冷笑一声：“那我也不会和你回去的。”

维德妮娜的声音充满了关切：“你不回去怎么行呢？那些黑魔法的仪式，仍然是要进行的呀！”

“不，绝不！”卡琳咳嗽着：“就算死，我也不要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可是你现在的伤太重了。保持人的身体，你一定会死。我也救不了你！”

“我宁可死！”卡琳斩钉截铁的说道，“有布朗在我身边，死亡算什么？我可以平静的面对。”

“布朗？”维德妮娜呆住了，她转脸看着我。

怒火，愤恨。我想起来当年的一幕一幕，我攥着我的拳头，想挣扎着站起来，杀死这女人。但我无法动弹，无法将我满腔的怒火释放出来，我的胸口像千斤巨石压迫着，呼吸困难。

“快滚！”我说，“我们的死活不用你管！我现在依然想杀了你！但你……你毕竟是卡琳的姐姐。所以……快滚！不要让我再看见你的脸！”

维德妮娜的神情，一下在变得很哀怨，她颓然的跪在地上：“是啊，我忘了曾经对你所做的一切了。因为我，你妻离子散。可我这么做，自己又得到了什么呢？布朗，真的很对不起。”

“不要再说了，我……我杀了你！”我声嘶力竭的嘶吼着。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维德妮娜竟然流泪了。她摸着自己雪白的脸颊，似乎不敢相信那是泪水。

“天啊，我居然流泪了。哈哈哈……45年了，我居然流泪了！哈特呀，居然不是为了你！”

她趴在地上，放声大哭。

此时我的心情如何？我自己都不知道。一方面她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另一方面，她是卡琳的姐姐。而我现在，也能隐隐约约的感觉到她内心所承受的巨大痛苦。因为她对哈特强烈的爱，害了我，害了卡琳。而我们又无论如何不能原谅她。

“真是可悲的女人。”我有气无力地说道。

“姐姐……”卡琳在这时，一定也很矛盾，很心疼吧。

维德妮娜把头抬起来，止住了哭声。

“你们用不着可怜我，如果想杀我，现在就可以动手！”她颤抖着，紧咬着嘴唇。

“哼……”我笑了，“我想我已经没力气杀你了。何况……你是卡琳的姐姐，当着她的面杀她的亲人，我……我做不到。”

卡琳对她姐姐说：“姐姐，你走吧。不要管我们，好么？”

“可是……”

“不要再说什么了！”卡琳打断了她，“让我们自生自灭吧。”

维德妮娜再次流下了眼泪，她呆滞的看着我们两人，说道：“到最后，竟然是这种结果……布朗，从那时起，我就很后悔。”

“快走吧，不要再说了。”我不希望她再提起当初的那些事，那些让我出离愤怒的往事，她再说下去，我可能会立刻死掉。

维德妮娜摇摇头，继续说着：“当你无助的逃离战场时，我心疼极了。你的勇敢，你的信念，你对你家人的爱，让我对你十分着迷。托尔德说得没错，那次之后，我的确是忘不了你……你是个有血有肉，敢爱敢恨的男人，而我深爱的，是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

“滚！快滚！”

“姐姐，求你了，你走吧！”

那女人终于站起身来，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这些话，如果我今天不说，可能这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好吧，我走，你们保重吧！妹妹，姐姐很羡慕你。我一生苦苦追求的东西，我付出了所有，我的青春，我的梦想，我的身体，甚至我的生命，还有你，卡琳，连你我也舍弃了，可我依然没有得到，我现在一无所有。而你，你还保留着自己的纯洁与美丽，你同时也得到了……”她看看我，“你的爱！这一刻我才看出来，我是多么的可悲！”

“布朗，谢谢你！”维德妮娜的眼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悔恨？感激？羡慕？仇恨？难以言喻，至少我是无法理解的。扔下这句话，她转过身，头也不回，离去了。

“姐姐！”卡琳在喊她，“我明白你的痛苦！姐姐，离开哈特吧！”

那女人不回答，只是不停的自言自语：“什么德迦最伟大的术士，笑话！笑话！”

在接近沙哑和癫狂的笑声中，她化作一团黑雾，飞走了……

我咳嗽着，胸口的剧痛早已变得麻木，我的衣服上，全是鲜血。

“布朗！”卡琳摸着我的伤口。

“傻丫头，你别顾我了，你的伤也不轻啊。”

“布朗！都是因为我……”

“别这么说，在我临死前，能遇到一个可以……可以解开我心结的人，我……我很欣慰……”

卡琳哭了，她发出呜咽的声音。

可惜啊，卡琳是瞎子，所以我看不到她的眼泪。但我明白，哭不出来是更痛苦的，就如我当时一样。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了，我知道，我快要死了，我准备好回到爱娜身边了，到那个世界，我去和她道歉吧。只是，卡琳怎么办呢？她的伤也很重，不变成吸血鬼，她也很快就会死的。

“卡琳……”

“布朗！”

“去找你姐姐吧。”

“为什么？”

“她能救你。”

“不，绝不！”卡琳依然很坚定。

“你……你还是答应我吧，这可能……可能是我最后的请求了。”

“不，我宁可死！”她用手抚摸着我的脸，“和你死在一起，我很满足。”

她笑了，笑得如同沼泽地里那些紫色的小花。

张风府

（九）

难道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我整个人轻飘飘的，慢慢的向上升，是那种抛弃了一切忧虑与烦恼的上升，那曾经的屈辱、悔恨，可以统统抛在脑后。飞吧，飞吧。

我回过头，看到了卡琳，她明亮的双眸注视着我，眼睛里充满着爱。

我没让你被他们带走，我成功了。这艰辛让我泪流满面，曾经在爱娜身上的遗憾，没有在卡琳身上重演，我应该感谢神灵还是感谢我自己呢？

但遗憾的是，我无法继续陪你了，我要抛弃这疲惫的身体去另一个地方，就算是去旅行吧，很长很长时间，或许，永远也不会回来。我很舍不得你，我的卡琳，我的盲女，我的诗人。

爱娜，是你么？我仿佛看到你了，还有阿卡、阿璐，我们可爱的孩子们，我还看到了我曾经的战友、乡亲、同胞，你们就在那里，安静祥和的笑着，每个人都向我伸出了双手。你们，要招呼我走进天堂么？。

我被一团金色的光芒包围着，周围是无数美丽的精灵，我被它们托上了天空。我听到一连串悦耳的钟声，叮咚作响，它们萦绕着我，让我的灵魂跟着一起共鸣。在天际，一个巨大的，银白色的十字架矗立在那里，那里就是我的目的地么？那里就是我灵魂的栖息地么？那十字架，在我的记忆深处，无比清晰，无比圣洁，就是那十字架，让我重新活了过来，从泥沼之中爬起来，勇于面对自己，勇于面对我所爱的和我所憎恨的，那十字架，医好了我心灵的创伤。

这是什么感觉？很温暖，是头顶的一个硕大的银白色的瓶子，是那十字架幻化而成的，它倾倒出滚滚的黄金色的液体，让我浸泡在其中。很陶醉，沁人心肺的清香，一个个柔软的泡沫，把我紧紧地裹在里面，很舒服，让我如同初出母体般，让我如同酩酊大醉般，慢慢的，不知是上升还是下沉……

我睁开了眼。

我死了么？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

还是那片沼泽地，还是那个池塘边。只是，疼痛感消失了，我摸摸胸口，那把剑不见了。

“卡琳！”我坐了起来。

她就躺在我的身边。

她双眸紧闭，一动也不动。

“卡琳！”我急忙去摇她，“你怎么了？”

她缓缓地睁开眼，长出了一口气，“你终于醒了。”她深情地说。

“嗯。是你施法治好了我的伤，是么？”

她点点头。但看她的脸色，显得很疲惫。

那把大剑，就丢在我们身边，上面的血迹都还没干。

我低下头，衣服被撕开了，露出那道伤疤。很好看，白色的，十字形，很像那个巨大的十字架。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看她的胸前，那银饰不见了。

“你……你用那个十字银饰救了我？”

“是的。”

我一把将她拥抱在怀里：“这银饰对你如此重要，你却用它来救我。你不觉得有些可惜么？”

怀中的女人说：“如果是为了救你，舍弃什么都不算可惜。”

她用手摸索着，在我的胸口寻找那到伤疤，她慢慢的，用手指在上面划着，划出十字形。

“这神灵的象征，我每次抚摸它的时候，心里就会变得很平静。现在，我把它刻在了你的身上，那么今后，你要一直在我身边，直到我死。”

“我答应你！知道我们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那女人又哽咽了，“谢谢你，布朗。”

我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不必谢我，你医好了我灵魂的伤痛，又医好了我肉体的伤痛，应该是我谢你才对。”

卡琳说：“确是应该是我谢你，是你让我能继续信仰的我的神灵，你将我指引到这片净土，让我体会到爱与被爱……”

她的表情突然有些痛苦，呼吸很乱，胸口剧烈的起伏，脸色通红，嘴唇也发白了。

“卡琳，你怎么了？”

她急促的喘着气：“并且……并且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卡琳！”我慌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手足无措。

那女人微笑着：“我体内黑魔法的力量，终于抑制不住了，再加上我刚才受了重伤，可能……我可能活不长了。不，应该说……我很快就要死了。”

“不！不会的！”我的泪水抑制不住，夺眶而出，滴到她美丽的面颊上。

“是你的眼泪么？”她伸出手，摸着我的脸，“眼泪，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可惜，我已经失去了流泪的权利，真是可惜，我只能感觉到，但是无法看到，也无法体会到泪水从内心喷薄而出的感受。布朗，谢谢你！”

“不！”我疯狂的叫着，“你不能死！一定有什么方法能救你的！快！我知道，我听说过！疗伤术！我知道，你一定会吧？你快教我！”

女人摇了摇头：“没有用，如果有用，我一早就把自己治好了。”她叹了口气，“临死前，我真想重新获得光明，看一看你的脸，哪怕一眼也好。”

对了！重新获得光明！有办法了！

“卡琳，我有办法救你了！”我对她说，“不过，可能会违背你的意愿。你……你不要怪我！”

卡琳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拼命的摇头，在我的怀里挣扎：“不，不要这样！放开我，布朗！”

我死死的搂着她，开始解她的衣服，咬着牙说道：“没办法了，比起这个，还是救你的命重要一些。对我来讲，让你活下去是我最大的使命！哪怕……哪怕你变成吸血鬼后，把我当成第一个祭品，我也心甘情愿！”

她张开嘴巴，无话可说了。

当她的身体一览无遗的摆在我的眼前时，我看到的，是一尊神像，洁白无瑕，圣洁，如同维纳斯般无可挑剔。我感觉我的血在沸腾，心跳加速，我知道，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做爱，是一次手术，是一次救命的手术，结果如何，我不知道，现在的我也无法知道，但是除此之外，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卡琳，原谅我，我没有其它任何办法。我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我只希望，你不要怪我。”

在那一刹那，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

她拼命的推我，拼命的叫喊。我不知道她的反应是反抗还是配合，她在我的身下，如同一匹劣马，努力的想挣脱，但她真正想要的，却并非是自由。那感觉湿漉漉的，酣畅淋漓，仿佛置身在沼泽地的滂沱大雨中，将一切污垢洗刷的干干净净，只留下真正的自我。我知道，她在渴望，她渴望一个真正的神灵占据她的生命，引领她，去洗刷她曾经的苦难。我知道，这将给她带来新生。

至于结果，我不清楚，试试看吧。如果她真能变成不朽的妖魔，那么，把我也变成妖魔吧。或许我不懂那刻在我身上的十字架，但我想，你活过来，这就够了。

身边的池塘，蜥蜴们够直勾勾的看着我们，不一会儿，他们兴奋的嘶叫着，它们彼此纠缠，彼此扭打，将池塘闹得一团糟，水花、泥浆，溅出老远。

当我们赤裸着身体，疲惫的并排倒在地上的时候，沼泽地的天空出现了一缕阳光，云层之中，太阳露出了一小半，阳光照得人懒洋洋的，像刚才那些金黄色的泡沫。

我坐起来，看着那些把肚皮露在水面上享受阳光的怪物们，我笑了。

“真是一群可爱的家伙们啊。如果有一天，我离开它们，我会舍不得的。说起来，我们俩都是它们的好朋友呢。它们应该也不想离开我们吧。”

卡琳闭着眼，直挺挺的躺着，她瞥了瞥嘴：“可惜，我看不到它们可爱的样子。我想看看它们，也像看看你。布朗，你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呢？”

我摸了摸自己下巴的胡子，哈哈大笑：“我不知道，我无法形容。”

她突然一言不发，只是用手遮着自己的眼睛，那个动作保持了很久。

“阳光，好刺眼。”

我扭脸看着她，目瞪口呆。

和睡梦中一模一样，那双明亮深邃的眸子，看着我，充满柔情。

“原来你真是这样的啊，和我想的，和我上次摸出来的，差不多。”她投来一个笑容。

我哭了，是喜极而泣。我紧紧地拥抱她。

“太好了，你能看见东西了，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谢谢你，布朗，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能重新看见太阳。真的谢谢你。”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但是，你的身体……”

她点点头：“我能感觉到身体一点一点的变化，对于我来讲，作为一个人，可能没有多长时间了。”

“卡琳，希望你不要怪我。”

“我不怪你，你将来不怕我我就谢天谢地了。”她呆呆的注视着我们两人的影子，“从我下定决心用那个十字银饰救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做好了准备，为了你，抛弃一切，就像我姐姐一样。就算是最后落得一场空，那也是命运对我的安排。”

“你放心，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直到我死。”

我亲吻着卡琳的双唇，许久，我们都不放开彼此。是啊，作为一个人，她没有多长时间了。今后，如果她变成一个怪物，我们将如何面对我们的爱呢？最好的办法，就是她杀了我，然后用黑暗魔法将我也变成吸血鬼。但她，会那样做么？她下得了手么？

她闭上眼睛，聆听着。

“布朗，这么长时间，你真的不懂它们的语言么？”

“很遗憾，我不懂。不过，我随时随刻感受得到它们的喜怒哀乐。”

“是么？你知道它们现在在说些什么？”

“什么？”

“它们在唱歌！”

勇敢的少年，
不要迷惘，
不要彷徨。
失去的已远去，
光明就在前方。
拿起你的利剑，
冲向战场，
为了爱你的姑娘……

“这明明是你编出来唱的。”我笑她。

“不！”她睁开眼睛很认真地说：“这就是它们唱的。不要小看它们，它们是一群智慧很高的动物！”

我微笑着，无法反驳她。

她突然很凝重的说：“我很想看它们一眼！”

“不行！”我赶忙阻止她，“绝对不行！那相当危险！”

“我真的很像看看它们。那样，我会得到平静，我的美丽和幸福会变得纯净，变得永恒。”她看着我，眼里充满了怜惜、惆怅，和留恋的神色。这神情，让我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不好！

“卡琳，你要？”

啊……

这是什么感觉？

我浑身麻痹了，动弹不得！我瘫倒在地。

“你……你难道要……”

她哭了，面带笑容，她流泪了。

“对不起，布朗，我骗你了。”她捂着自己的嘴，嘤嘤的哭出了声音。

“不，不要这样！”我拼命挣扎，但连手脚都抬不起来。

“没关系，布朗，只是普通的虚弱无力法术，两个小时之后，你就会恢复正常。”

“为什么？！”我痛苦的问。

“因为我不想变成怪物，死也不想！”

后悔，巨大的痛苦像千斤重锤一样击中了我的心脏，此时的我，宁可去死。我大叫。

“都怪我！都怪我！”

她美丽的脸上，泪水抑制不住。

“不，不要自责，布朗！我真的很谢谢你。”

她俯过身，趴在我身上，亲吻我的脸，亲吻我胸口的十字伤疤。

“你给了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你让我在临死前得到了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我很感激你。你又让我重新获得光明，让我能在享受温暖灼目的阳光，我也很感激你。我不怪你，因为你想救我，而且，你真的救了我。在你刺死飞龙救了我的那一刻，我便爱上了你。我默默地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做你的妻子，报答你，哪怕只是一天，就一天也好。我对我的神灵说，为了这一天，我情愿付出我的生命。”

“那……那么，就这样不好么？！”我痛哭着问她。

“不，不好！”她拼命的摇头，“我死也不要变成被我的神灵，被所有人，包括你，被这世界的一切一切都唾弃、憎恨的吸血鬼！我不要！”

“不！我不会的！如果你担心，现在就杀了我，我和你一起变成吸血鬼，这样不就行了？！”

“你这样说，我很感激。但是，我不能那样做，我不能让你也变成恶魔。布朗，你有着勇敢的心，你的灵魂充满了爱，你不应该离开阳光。你是一个被人们传颂的英雄啊！”

“什么狗屁英雄！我不需要被别人传颂！一个害死自己同胞，自己家人的叛徒，有什么资格被人传颂？我失去了一切，阳光早就不属于我了！”我死命挣扎，把嘴都咬破了，但一点用都没有。

“卡琳！求你了！让我和你一起变成吸血鬼吧！和你，我们两个人，带着不朽的肉体，永远的做一对快乐的夫妻，这不好么？！我已经失去爱娜了！不要让我再失去你了！”

卡琳伏在我的胸口，泪水一颗颗渗进那白色的十字架，渗进我的心里。

“千万别这样说，我会舍不得你的，布朗。”

“那样就好！”我的话或许能打动她了，“不要犹豫了，杀了我吧，那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她慢慢的抬起头，说道：“那不行。我说过，你属于阳光，决不能把你拖到黑暗里。”

我还想说什么，但她轻轻地念动咒语，我就连话也无法说出口了。她的手按在我的嘴上，盯着我，入神了。

“我，卡琳，我也向往阳光，我向往失去已旧的阳光。我怀念在埃拉西亚的日日夜夜，我怀念那无比疼爱我的姐姐，美丽的庄园。还有英俊的埃拉西亚少年们，他们骑着马，在我们面前跑来跑去，给我们唱着情歌。但我们不喜欢，我们等待着钢铁一样男人，像你一样的男人。”

她似乎从回忆中走了出来。

“呵，不说这些了。总之，在黑暗之中，就算不朽，对我来讲也与死了无异。”

她低下头，又给了我一个深深的吻，很久很久，不肯松开。

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笑了。

“我也很久没有流泪了。今天，就是你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男人，让我们姐妹都流下了久违的泪水。你真的很特别。你给了我光明，你让我感到温暖。你让我体会到到爱与被爱，你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谢谢你，布朗。我爱你！再见！”

最后一滴泪，撒落下来。她站起身，朝池塘走去。

不要！不要！

我在心里痛苦的呐喊着。

我已经失去爱娜了，不能再失去你了！卡琳！卡琳！回来吧！

但这一切似乎都晚了。她来到了池塘边，她笑了。

“你们这群生灵，我来献祭我的灵魂了！”

啊~~~~~~~~~~~~~~~！我拼命想挣脱这魔法的束缚，我想跑过去，阻止她，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无能为力呢？爱娜死的时候也是，今天也是，为什么？！

池塘沸腾了，那一双双绿色的眼睛，全都聚集在卡琳裸露着的美丽躯体上，她在这一刻，像祭盘中的祭品，等待着她命运对她的裁决。

啊~~~~~~~~~~~~~~~~~！我……我竟然挣脱了！

“卡琳！”我站起身来，冲了过去。

但是，我来晚了。

我听到圣洁的天使在歌唱，我知道那是卡琳的灵魂在向我告别。在一团黄金色的光芒中，那美丽的，活生生的躯体，化作一尊洁白无瑕的石像。

“卡琳！”我疯狂的跑到她跟前，紧紧地将石像抱住。

那石像，不，是卡琳，她还微笑着，在她冰冷的脸上，还挂着一颗晶莹的泪滴。

（十）

这到底是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回答我，卡琳！

不，我没有离开你。

是卡琳的声音！

不要以为我死了，不要以为我的灵魂被蜥蜴吞食了。我说过，我是它们的朋友。我听得懂它们的语言，我们可以相互交流。我只是求它们帮了我一个忙。我求它们，帮我留住了我的美丽，我的纯洁。而且，我的灵魂还属于我自己。

我并没有离开你，布朗！我就在你的身边，在你身上，那道伤痕，我的灵魂，就憩息在里面。我会无时无刻的陪伴你，分享你的喜悦与忧愁。在你的梦境中，我会出现，到那时，我们再做无忧无虑的夫妻吧。

走出这片沼泽，走到阳光中去吧！

我的英雄，我的爱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