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柳堆烟 于 2018-3-7 16:05 编辑
锋芒尽掩，温润如玉 ——试析《冰川天女传》唐经天形象塑造的憾处
（又名：不爽梁羽生之我替乖乖说不爽，成文背景详见8楼【彩蛋】）
“主旋律”缺席引发的思考
“圣峰的冰川像大河的倒挂，你听那流冰浮动轻轻的响……”
熟读《冰川天女传》的书迷们，想必对这首《流浪者之歌》并不陌生。作为贯穿全书首尾的“主旋律”，它承载了书中太多的人事变迁与个中情感：陈天宇初见芝娜之愁、亲见芝娜死后之哀、天女牵挂金世遗命运之忧、李沁梅与金世遗珠峰相诀之伤。而有一位主要人物，全程陪伴和见证着这种种悲欢离合，却好像与这首主旋律没有直接关系，他就是本书的男主角唐经天。
事实上《流浪者之歌》的缺席只是冰山一角，文本细读后越发能感受到唐经天“主角未满”的尴尬处境，这也是让很多喜爱这位天山少主的书迷们对梁老所怨而不爽的一点吧。本篇的主要内容，就是试着概括分析唐经天在《冰川》一书中主角光环不强、存在感薄弱的原因。相较梁老对金世遗的偏心，唐经天的塑造实在不够用心，笔者因此也难以抓全要点，笔力未逮之处还请见谅。
性格不突出，屈作陪衬者
《冰川》所处的年代，距离《七剑》尚不远，而《三女侠》更是近事。父辈留给唐经天的，是天之骄子的荣耀，也是挥之不去的光环。梁老在前十回总是以“白衣少年”称呼他（也就是说全书前四分之一“唐经天”这个名字压根没有出现过），直到第十一回写保护金瓶时，才在抢夺金瓶的群雄面前揭示他的身份是“天山派掌门唐晓澜之子”，而保护金瓶更是他奉父亲之命而为。这个标签一经贴上就很难去掉，父辈的影响力在全书中犹为可观。不论是冯琳携女蹭金世遗热度而形成的“个性老小同路”这一顿正面着墨，还是吕四娘在冒川生结缘坐化时掌破洞冥子毕生功力之聚、在珠峰上凌未风留碑后与唐晓澜冯瑛相扶迈前一步的两次惊鸿过场，都让人印象深刻，感慨姜老弥辣。
唐经天“王子”般的不凡出身，也很容易让人产生“高山仰止”的观感，而梁老为了保持这份距离感，对他的写作就只能点到即止了。更可惜的是，唐经天本人并不高傲，而他言行得体、遇事忍让的性格，反倒成为了刷存在感的减分项。这是人们很奇怪的一种心态，我们喜欢看高大全的主角所向披靡，也喜欢看平凡小子奇遇或是苦大仇深后的逆袭，却不喜欢看一个带着先天光环却性格不够突出的人，总会错觉他有着些许软弱。相比之下，金世遗由于身世悲惨、性格鲜明，很容易便获得了读者的共鸣，而梁老也容易并且愿意将他人性中的善恶交织深挖下去，把他塑造成一个立体的人物典型。于是，在这样的此消彼长和梁老的有意无意间，唐经天成为金世遗的半陪衬者（说“半”是因为唐毕竟还是名义上的男主，金在此书中出现得也较迟，至于实际观感谁更印象深刻则要看各读者内心的结论了），金世遗对唐经天有多羡慕嫉妒恨，读者们对金世遗就有多心疼怜惜爱。
比如唐经天与金世遗同时受了洞冥子一抓，前者毫发未伤，还与天女联手对敌间柔情暗涌，而后者则被抓伤后黯然自卑，觉得自己不配与唐经天为对手。其实此前两人的明争暗斗中金世遗一直占据上风，唐经天饱受天女对他误解而冷淡的煎熬，但天女的心毕竟还是在他身上，这才在此时赢得了佳人的稍假辞色。可多数读者并不会为唐经天的这次扬眉吐气而欣喜，却仿佛忘记了金世遗的挑拨，看到一个被世人遗弃之人再度受挫，就抑制不住地怜惜，而梁老也在此时更添一把火，道出唐经天未受伤是由于身穿家传金丝软甲的缘故，这就让读者把同情心泛滥成了一片火海，为命运的不公而愤愤不平，光环开挂之语尽烧向唐经天去了。顺说除了这个软甲，父辈传给唐经天的武功也略坑，《冰川》中有不少可圈可点的武功，如天女的冰剑冰弹、金世遗的铁拐毒针，而游龙剑和天山神芒，读者们从《七剑》一路看下来难免有点审美疲劳了。
唐经天的陪衬作用不仅体现在写金世遗上，梁老在写其他人时也没少让他受委屈。护金瓶时唐少主身份甫一揭示，风头立马被紧接着出场、抚琴谈笑间救下金瓶的天女盖过。在力战血神子不下的天女责怪的眼神中救场的唐经天，抵抗血神子的掌力热风竟还不如天女厉害。我更不知攀珠峰时“唐经天用尽气力，都跟不上她”是怎样一种画面。在天女和唐金之争的问题上，梁老更是夹带私货的紧，尤其在唐经天与天女和好后，一边倒向金世遗，要么就是两人的谈话一对比，显得唐经天不如天女大度宽容，要么就是聊着聊着提到要找金世遗，于是顺理成章一过渡，又开始写金世遗了。
唐经天为天女陪衬也就认了，后者毕竟是本书为其立传的书主，况且自家夫妻强弱何必在意，一致对外就行。不过为黄石道人这样的反派衬托武功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吧，写唐经天差点中了他的拂穴招，而面对天女招来的四条之一的藏獒，唐经天竟也没有躲过，更是让我怀疑梁老是不是真的看他脾气太好了，也想欺负他一下黑一把。
唐经天在有他的故事里也总作衬托，毋说在没有他的故事里，天女姐姐书主地位不可撼动，金世遗饱受宠爱用笔见功力，李沁梅延续了冯琳的性格成为人见人爱的邻家女，陈天宇是梁老的亲儿子伪男主，芝娜以死复仇感人至深，就连多嘴的江南也非常有趣——唐经天只是《冰川》这个时代意气风发的少年里的一份子，应当指出的是，虽然他个人的形象不够突出，但也因此没有过分抢镜，本书整体的群像塑造是成功的。
爱情没悬念，流于印象中
《冰川天女传》上接《冰魄寒光剑》，是尼泊尔公主与中原俊杰爱情佳话的延续，为此梁老在处理唐桂爱情时，同样应用了上文所说的“距离感”三字诀。这样写的问题是不够生活化，身为凡人的读者难以感受。且看一开始唐经天上冰宫请天女下山，前者谈了对联，联以嫦娥暗讽，后者唱了诗经，诗以汉女自比。然后是一场惺惺相惜的比剑，比完后唐经天又是指点园艺布置，又为冰宫侍女作嵌名联……梁老为了渲染爱情童话的浪漫气息，恨不能把琴棋歌赋诗书画挨个轮上一遍。素喜此道的读者看着自是风雅，但更多的读者恐怕如我一般文化水平不够，难以理解这份含蓄的感情，只觉作者在集中卖弄文采。
再看这一段——
只见冰川天女凝眺远方，若有所思，幽幽说道：“随缘而遇，缘尽即散。你上冰峰一场，我也替你夺回金瓶以为报答了。咱们完了这段因果，既不比剑，还是散了吧。”……唐经天听了，又是一怔，沉默半晌，微笑说道：“冰峰已倒，你既入红尘，尘缘那能便了？冰宫虽好，冷冷清清，即算真能修成仙女，也不过等于桂殿嫦娥，嫦娥也还有‘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叹息呢！难道冰宫之外，就没有值得你留恋的地方？” 冰川天女心潮荡起微波，抬头一看，只见唐经天一身白色衣裳，在月光之下，更显得庸洒出尘，一双明如冰镜的眼睛注视着自己，冰川天女不禁面上一红，心乱如麻，竟似觉得有所留恋，至于恋的是什么？自己也不清楚。也许就是此时此刻的美的感受，也许就是此人此语，与自己甚是投缘，但想起此人又正是自己必须与他分个高下的人，此刻不能分出，三年五年甚或十年之后，也必须与他分个高下，这才不负父亲创立剑派的遗志，思念至此，不觉惘然。
天女知道了唐经天是天山少主，自己必须要与他分个高下，然已动凡心，又不忍加深羁绊，因此怅惘。月夜、琴音、白衣、佳人，这是只属于唐桂两位绝世之人的一份仙气，但也确实淡然了些，若非沉下心来仔细体味，怎能品出天女那番复杂的心绪？梁老不是不会写情，反而是写得太细腻了，导致读者往往在第一遍追求情节的阅读时忽略了字里行间的深意。
这一段也让我们知道了唐桂二人从颜值身份到人品武功，样样都是完全相配，且全书找不到第三个超卓之人与之比肩。一般强女主的书，要上演旗鼓相当的二男追一女的戏码才好看，可惜即便是梁老偏爱的金世遗，此时也仍处于未经开化的阶段，不足以构成情敌的威胁。“唐经天一向以为世上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人可配得上冰川天女，这时却不自禁的竟然有了醋意”，这份醋意就跟天女吃邹绛霞和李沁梅的醋一样，实是梁老硬要为这段太过顺理成章的爱情加点调味剂，何况在本书中金世遗的官配明明就是李沁梅。事实上书外的读者们想必也正如书中唐经天所认为的那样，哪怕有桂华生负气出走而遗留的比剑问题，哪怕有金世遗从中作梗引发的天女对邹绛霞的误会，这些都不足以让人觉得唐桂的爱情有多少坎坷。
毫无悬念的爱情，若是放在一本情节简单的书里也就罢了，大团圆的结局自是读者喜闻乐见的，偏偏本书中其他几位主要人物的感情太过好看，而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地不知足，有轰轰烈烈的便被它揪住了心，悲剧总是比喜剧更动人。陈天宇芝娜的生离死别不知赚取了多少泪水，谁也想不到一开始不太起眼的冰宫侍女幽萍竟成了陈夫人。金世遗李沁梅则更是不必说，只有她能与他气味相投、同行千里相知，他却在她苦苦追上冰峰后最终选择离开，“此生只合江湖老，愧对嫦娥一片心”的诗句，把这份悬念留到了下一本以金世遗为主角的《云海玉弓缘》去。几下一对比，恐怕读者是再也想不起多少唐桂的感情细节了，对这份绝俗的爱情只能流于“王子公主、成人童话”的印象。
我想说的“印象流”还有一个方面，就是在唐桂拍拖阶段，如前面引用的文字所证，高冷的天女感情表露得太少，光顾着吃醋生气躲唐经天，而唐经天则要么风露立中宵，要么一见天女就开始追，这样的描写占了主流，造成对唐经天性子太软的印象还在其次，我读完脑海中一直就是唐经天一路追在天女后面边跑边喊“冰娥姐姐”的样子，很难再想到其他的桥段了。在两人和好前，对唐桂感情的具体印象就是这样的画面，更毋用说两人和好后，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金世遗等其他人身上去了。其实我倒认为两人和好后的情节相当可观，虽谈不上风光旖旎，也是别有一番韵味。
唐经天送天女下峨嵋，天女欲言又止的一句“我就是喜欢——”。唐经天劝天女赴见尼泊尔国王，天女以为要她下嫁的薄怒轻嗔。攀珠峰时唐经天差点断腿，天女讲“公主的眼泪”的故事引来唐经天玩笑之语。天女不会烤羊腿，唐经天却甘之若饴，还在赤神子吐槽烹饪技术时挺身维护。童话传奇终于带上了人间烟火味，仙女终于被骚客的一片真心打动，有所回应，有所付出。可惜唐经天真是实力宠妻，喜极而泣的一句“你真的这样看得起我么”，又让人觉得他姿态太低了，忘了他亦是同辈中万人之上的人物，只是甘在天女一人之下而已。
唐桂的爱情，是王子公主式爱情的典范，成就了梁书“成人童话”的美誉，但就对唐经天个人形象的刻画而言，实是比较单薄、难有深入的。
君心未练就，仍是少年人
唐经天白衣书生的出场，一如众多梁书经典男主，一望即知是个君子儒侠。惜梁老对他不够偏爱，他的某些君子之举影响了其他角色的行事和情绪，容易让读者尤其是喜爱其他角色的书迷们产生反感。
如这一段——
陈天宇嗫嚅问道：“那龙三先生怎么了，我看他倒是一个好人，你们会帮助他吧？”唐经天显出身形，微笑说道：“你这小子倒有一份热心肠。”忽而面色一端，说道：“但这事你还是不要多管的好。”陈天宇听他这么一说，不觉愕然。 唐经天这副深知内情却摆架子不让陈天宇多管闲事的样子，纵然是出于后者官家之子的身份考虑，却实在不怎么讨喜。
再如石林里碰到被黄石道人困住的江南一顿多嘴后，唐经天微微一笑，道：“江南，你静一会儿，我自有分教。”转身对萧青峰道：“萧先生，恭喜你呵，几时讨的新娘子？” 轻描淡写间，似冷水一般浇灭了江南谈话的热情，转而去和长辈打招呼，尔后在与萧青峰交谈时也出言提醒江南不要打断。在救江南出石林前，还特意让江南向反派“老师父”黄石道人辞行。从这些细节可以看出，唐经天非常重礼，甚至对敌人也是如此，但有时太有原则了反而让人觉得他自以为是、过于教条。梁老笔下以张丹枫的“亦狂亦侠”为完美男主标杆，而唐经天欠缺的，正是一股“狂”的潇洒劲儿。
这种性格表现在追天女方面，更是显得失败。天女太高冷，只能靠唐经天撩，但主动权却还是在天女手里，唐经天的“主动”也仅限于一些稍不正经的调笑，手段实在不怎么样，要不是天女心已属他，结局还真是难料。而诸如刚开始上冰宫自来熟请天女下山、又以嫦娥讽喻天女这类的调戏，在对这位白衣少年的身份尚不明朗的情况下，搞不清楚状况的读者难免会把他放在主角天女的对立面，还以为是哪个轻薄子咧。我还是挺理解梁老的为难和无奈的，唐经天太正经了感情戏没法推动，不正经便让人看高冷美人的笑话，这个尺度太难拿捏，一不留神就显得唐突了。
侠得过分，狂得歪门，虽未偏离既定人设太远，但读多了就会让人觉得，这不是一个套路中的男主应有的形象。我们必须承认，唐经天再如何琴心剑魄，在本书中说到底也就是个少年人，更进一步地说，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少年人。他确实有不够成熟老练的地方，也犯过一些小错误。最让人诟病的恐怕就是他对金世遗的不够大度了。此时的唐经天涵养仍有限，面对多次惹祸的金世遗，纵然他曾按捺不住怒火恶言相向，但当他答应吕四娘去救危在旦夕的金世遗时，其实已经在行不计前嫌的大义了。再如写天女白教护法身份揭示的部分，不知内情的唐经天竟能“听得忘形，不知不觉的挪动身子”导致被白教法王发现，这种有些傻气的情节，放在一个我们对他期望值很高的男主角身上，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可或许这就是唐经天个人魅力所在吧。不完美的白衣少年，没能立下又一个张丹枫式的标杆，在喜欢看高大全男主的读者心目中，固然是一种遗憾，但在喜爱唐经天的书迷们看来，反而显得真实可感，另有可爱之处，又何必要求他事事不迷糊、步步算计中呢？
笔墨有限处，如此已刚好
最后要说的，就是梁老对唐经天的用笔实在有限，这其中还有一小部分用来陪衬他人，用来作不怎么成功的追天女描写了。前文已经提过，唐桂和好后，全书重心立马转向金世遗，好看的感情戏反而隐藏在表面上较为无聊的政治活动中，二人为了龙三先生和尼泊尔国王的事奔波来去，走上了“成小家、护大家”这条行侠仗义的道路，谈情说爱便成了次要的情节。相比之下，此时的金世遗无论从命运还是感情方面，其不确定性对读者都太有吸引力了，自然博得更多关注。而攀珠峰作为全书最后一个重头戏，集聚了各大主要人物的归宿和各国高手比拼的好戏，唐经天在其中的出场也仅是与天女一道见证了黄石道人因朋友之死而引发的神智迷乱、李沁梅失去金世遗的心酸。唐桂在此实际已是置身事外的看客身份了，远不及“身在此山中”的父辈们比拼登山和同辈的金李感情戏来得扣人心弦，可怜唐经天还被梁老黑了一把说他用尽气力也赶不上天女。
到了天山系列的其他书里，唐经天更是仿佛被雪藏了。金世遗的影响力太大，一个人的感情归宿占了三本，他儿子作为男主角写了一本，他孙女作为女主角写了一本。反观唐经天，到下一本《云海》就已戏份骤减，再到《冰河》里他儿子唐加源出场，却只能是个男配角了。梁老的偏心真是叫人替唐经天鸣不平。更不知有多少读者和我一样，冲着《云海》金世遗的大名而来拜读梁著，为了看到完整故事只能从《冰川》看起，一上来就先入为主地找金世遗的段落，忽略了本就不多的写唐经天的笔墨，当然对他无从爱起了。
——嗯，唐经天就是这样一位不受宠的男主角，以淡然无争的性格，收获了简单幸福的爱情，在天女的笑颦嗔怒、金世遗的妒恨艳羡中，做着自己的少年。如果说金世遗是棱角毕现的灵石精粹，那么唐经天就是已打磨过锋芒尽掩的玉，只有愿意仔细品赏的人，才能看到他身上温润柔和的光。
本来开玩笑想改改《流浪者之歌》，弥补唐经天缺席之憾，但一想到他赢得了天女的芳心，又拥有这么多喜欢他的读者，那这点小小的遗憾又算得了什么呢？倘若书中人物有灵，他看到我在这里为他不爽，也只会扬起嘴角微微一笑置之吧。 | 
雷达卡
发表于 2018-3-3 1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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