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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剑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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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9 14: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 觇君侦探 发表时间: 2006/03/23 17:15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厓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吴文英《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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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9 14: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回
  石天铎自以为必死无疑,不料事情却出他意料之外。罗金峰的手掌正要拍下,常遇春忽然喝道:“慢着!”常遇春是这次围困张士诚的总指挥,罗金峰不敢不听他的话,手掌硬生生顿住,问道:“常将军有何吩咐?”常遇春道:“先问问他与武当派是何关系。”
  罗金峰一想也是道理,变掌为指,用重手法点了石天铎几处穴道,笑道:“这下谅你插翅也难飞了,还不回答常将军的问话!”
  石天铎瞧也不瞧他一眼,放声狂笑道:“常遇春助纣为虐,只懂得跟着朱元璋屠戮我华夏的无辜子民,石某纵然不才,可也不会回答他的问话!”
  常遇春脸上的血色登时“唰”的一下褪尽了。石天铎所说的事情,也正是他最忌讳别人提及的事情。他自幼家境贫寒,祖上数代都是农民,因而对于元朝政府所推行的压迫政策,他是有着最深切的体会的。常遇春痛恨元朝,很年轻的时候就参加过起义活动。传说他二十五岁时,有一天倒在田间里休息,梦中忽然见到一位神人,让他起来迎接君主。常遇春惊醒之后,发现朱元璋正好领兵经过,于是他连忙迎拜,自此便归附了朱元璋。
  此后,常遇春在军中屡建奇功,与徐达并称为朱元璋的左膀右臂。当朱元璋攻打陈有谅时,常遇春曾在一次战斗中,俘虏了三千多人。正是在对这三千余人的处理问题上,常遇春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他竟然在一个夜晚,命人坑杀俘虏!历史上坑杀过俘虏的将领很多,然而之后能够安心的却没有几个。在疆场上,常遇春纵横驰骋、杀人遍地,从来都没有皱过眉头,可是这一次,他坑杀的却是毫无抵抗能力的俘虏!就是那个夜晚,竟然让这个铁血将军的心头,也出现了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
  正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常遇春坑杀俘虏一事,石天铎其实是并不知道的。但石天铎这一句话,在他听来,却好像是含沙射影的又提到那件事情了!常遇春默然无语,唯有深深的低下了头,不敢与石天铎那正气凛然的目光相对视。
  石天铎笑声不停,接着说道:“朱元璋连自己的师父都可以卖给鞑子,自是与鞑子有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约定,指望这样的人来恢复华夏,那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常遇春卒闻此言,禁不住猛然抬头,失声问道:“你、你刚刚说的可是真的?”他对朱元璋一直甚为崇拜,但石天铎这句话振振有辞,在他心头,不啻是响起了一个炸雷。
  石天铎大声说道:“常遇春,你大约还不知道吧?朱元璋为什么始终不肯与我的主公结盟,却一定要先平定南方?我今天就告诉你吧,这只因我的主公与他乃是八拜之交,又曾经同在彭莹玉彭大师门下学艺。他出卖了师父,当然也就没有脸面与义兄合作了!”
  原来,早在张士诚在泰州起义前,彭莹玉曾给徒弟当过一段日子的客卿。后来彭莹玉应周子旺之请,渡江会合朱元璋,一起在江西举起义旗,遭到元军的疯狂镇压。起义失败后,彭莹玉本想逃回苏州,哪知却在半路上被徒弟卖给了元军!朱元璋暗中卖掉了彭莹玉后,自己却充当好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出面收拾残局,将师父的部属带到当时声势最大的红巾军中,想以红巾军作为本钱,等待时机争夺天下。
  按说朱元璋卖师之事应当做的最为机密,石天铎却如何能够知道?这就要讲到彭和尚的第三个弟子,当今北丐帮的帮主毕凌虚了。朱元璋以为彭和尚必死,但他的师弟毕凌虚却万里追随,终于在师父被解到北京之前,将他救了出来。那时的中原因为遍地起义的缘故,已经彻底陷入混乱,元朝政府怕南北连成一片,千方百计的封锁长江。彭莹玉师徒二人回不了江南,只好另组义兵,图谋复起。在一次围剿之中,彭莹玉受了重伤,临死前嘱咐毕凌虚,让他渡江南下,找张士诚办一件重大的事情。毕凌虚受了重托,冒着千险万难,绕道荆襄,兜了好大一个大圈子,数日前才抵达平江,将师父的噩耗告诉给师兄张士诚及其部下。
  石天铎将朱元璋的丑事一说出来,周围的兵士们听了,都忍不住小声议论纷纷。常遇春更是如受重击,面色愈发灰白,双目圆睁,胸口起伏不定。他还待再问,罗金峰却已猛然喝道:“石天铎,你休要胡言乱语,扰我军心!”他生恐常遇春会被石天铎言语打动,不再尽心消灭张士诚,那他罗金峰的锦绣前程,就也难免要收到影响了,因此再也不顾常遇春的阻止,一掌重重拍向石天铎的顶门。
  说时迟,那时快。“嗖”的一声,一柄长剑如飞掠至,径刺罗金峰右臂的“肱中穴”。倘若罗金峰执意要将石天铎毙于掌下的话,他这条右臂可也自此废了。罗金峰能有今日的威名,功劳委实全在一双手上,更何况他还要以之猎取功名富贵,自是舍不得拿手臂去换石天铎的性命了。
  罗金峰右臂一缩,左手却五指成爪,跟着一爪抓出,姿势形如螳螂。众人眼前一花,只见场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道士模样的人,挡在石天铎的前方,运剑如风,将罗金峰的攻势一一化解。
  石天铎见了那人,忍不住欢声道:“七修道长!你、你怎么来了,主公呢?”七修道人哈哈一笑,答道:“有舞阳与毕帮主在主公身边,我当然可以放心的来接应你了。”他口中说个不停,剑招也如长江大河般滚滚而出,前势未尽,后势已发,剑剑都指向罗金峰防守的弱门。
  罗金峰听了七修道人的言语,心中暗暗叫苦。江湖上尽人皆知,张士诚有三位极为尊崇的客卿,依次乃是一僧一道一丐:“僧”是他的师父彭莹玉彭和尚;“丐”是他的师弟、北丐帮的帮主毕凌虚;而“道”就是这位七修道长了。彭和尚生前,武林中人咸尊他的武功为天下第一;彭和尚死后,因为牟独逸不涉江湖,石天铎、云舞阳、毕凌虚、七修道人、罗金峰,以及陈有谅手下的太玄道人等各有专长,世人难于评定,所以这“天下第一”的名头,也一直空缺了好几年。不过,云舞阳与石天铎由于是近卫身份,很少在江湖上走动,名声都不比其他几人那么响亮。
  七修道人能在张士诚眼中与彭和尚并列,名下自然无虚,此刻他为了营救石天铎,当真是展出了平生的绝技。他的剑法路数诡异,每一招都藏有七种不同的变化,名为“七修剑法”,这也是其道号的来历。据彭和尚生前的评价,这一套“七修剑法”虽不比武当派赖以镇山的达摩剑法那么神妙,但若论到奇诡变化,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实可推为天下快剑之首。
  七修剑法一旦展开,登时便卷起了一片寒光。那寒光如水银泻地,星流电转;又仿佛是玉龙酣战,鳞甲漫天飘落。罗金峰片刻之前还在与石天铎尽力拼斗,此时气力尚未恢复,如何能是七修道人的对手?何况方才石天铎手中虽有铁笔,却不锋利,因而并无兵刃问题,但如今让罗金峰以空手应对快剑,那就不免要左支右绌了。
  七修道人急着取胜,只求尽快将罗金峰斩于剑下,然后保着石天铎回到主公身边。既然占了上风,就更不能给对方喘息机会,一柄长剑运用得飘忽如风,指东打西,端的是攻如雷霆疾发,守如江海凝光。
  罗金峰在这种情况下遇到了这种剑法,真个是头大如斗。一时但觉七修道人的招数神妙无方,变化万状,既难思议,更难捉摸。他骑虎难下,只好硬起头皮叫道:“道兄如此相迫,我罗金峰也只好舍命相陪了!”呼的一掌发出,哪知七修道人却蓦然收回长剑,另一只手掌倏的拍出,与他硬碰一招。
  罗金峰与他手掌甫一接触,心念电转,已知道自己是上了七修道人的当了。果然听得七修道人哈哈大笑,身子疾射而出,于半空中顺手抓起石天铎,远远落地后便即展开轻功,飞鸟一般的没了身影。原来他不知罗金峰轻功如何,怕被追上,不敢冒然行动,才故意诱他与自己对那一掌。他自己的掌力再加上罗金峰的掌力,威力便差不多等若翻了一翻。双掌相碰之时,七修道人使出借力打力的功夫,靠反弹之力凭虚御风,罗金峰竟是于无意中送了他一程。
  七修道人在带着石天铎脱出包围的同时,也已默运玄功,解开了他被罗金峰封闭的穴道。两人联手冲阵,敌兵虽多,但碌碌之辈又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二人边打边走,很快就回到了岸边。
  这个时候,莫说是张士诚,就连断后的士卒们也全都上船了,所差者仅他两个而已。那列船队稳稳的靠岸停着,常遇春的兵马几次前冲,都被潘元绍、徐义等人指挥弓箭手以乱箭射了回来。七修道人与石天铎奔到岸边,运起护身武器打落箭矢,足尖在地面轻轻一点,同时飞身上船。
  七修道人尚未落在甲板上,已是大笑传令道:“开船!”声音遥送出去。一时间,泊在江边的那几艘船只同时起锚,顺流而下,将常遇春的兵马远远抛在了岸上。
  云舞阳快步上前,握住石天铎的双手,欣然笑道:“天铎,你可算是回来了。”石天铎心情极为畅快,也是笑道:“这次幸好有道长相救,否则说不定真会栽在罗金峰的手里。唉,这罗金峰也算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了,想不到却甘愿为朱元璋效力。”他略一叹息,又复笑问道:“主公呢?”
  “师兄正在舱中等着你呢。”舱口一人笑着说道:“各位也都赶快进去吧,师兄有话要说。”这个说话的人,身上的衣衫虽整洁非常,却打满了大大小小的补丁,正是北丐帮的帮主毕凌虚。
  张士诚先前怕突围时太过惹眼,并没有把朝服穿在身上,此刻则已换好,居中坐于舱中。徐义、潘元绍、澹台明德三人是将军身份,跪拜之后便坐在他下首。毕凌虚是江湖之人,又是他的师弟,因此不用向他行大礼,只依江湖礼节略一抱拳,便即于客席落座。七修道人虽也是客卿身份,但他是太子的剑术指导老师,故勉强也可算张士诚的幕僚,行礼后便与毕凌虚同列一席,充当陪客。云、石二人则一左一右,立在主公身边。
  众人坐定后,目光便齐齐望向张士诚。张士诚正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此刻却当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他欲言又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朝服,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长叹。
  张士诚是九五至尊的身份,他不说话,别人自然也不能轻易开口。船舱中一片肃静,当真是就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也可听到。
  良久,张士诚才把目光投向毕凌虚,苦笑着轻轻说道:“倘若师父也在这里就好了。”毕凌虚想起师父,忍不住心中一酸,却又不能不安慰师兄,只好说道:“师父能够战死沙场,胜于死在缧绁之中多矣……”张士诚淡淡一笑,低声道:“我想说的倒不是这些。唉,毕师弟,我是想请你把师父的遗言再说一遍。”他说道“遗言”两字时,声音不由微微哽咽。
  想起师父的遗言,毕凌虚不觉虎目蕴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情绪稳定后,才缓缓复述道:“看今日之势,汉族重光,已是必然之局。天下群雄,能登大宝者,据我看来,必是你的两个师兄,非朱即张。他人断难问鼎。朱元璋雄才大略,却是刻薄寡恩,倒不是我恨他出卖过我,我实是不欲他为皇帝,重苦黎民。我自小流浪江湖,周游天下……”毕凌虚说到这里,忽然停住,看了看张士诚,显然是在问:还要继续说下去吗?
  张士诚略一沉吟,摆手道:“可以了,其实我也只是想再听听师父的说话罢了。”他说完了这句话,又是一阵默然。毕凌虚忍不住道:“师兄,师父他老人家一生抗元,临终之前想的,也正是重光汉族啊。只可惜他错看了朱元璋,才导致今天这个局面。师父说过,如今群雄中还有实力能够问鼎天下的,就只剩你与朱元璋两人了。师兄,你千万不可就此消沉下去呀!”
  毕凌虚这几句话入情入理,席上诸人一时间均为之动容,只有张士诚听了却嘿然不语,面上神色甚为古怪。片刻之后,张士诚终于惨然笑道:“师父说的不错。我岂止是不欲让朱元璋为帝?简直就是不能让他为帝!我张士诚起于草莽之间,一生轰轰烈烈,上无愧于苍天,下也对得起沿江几省的百姓。想那朱元璋既刻薄寡恩,又与鞑子政府狼狈为奸,天命岂会在他!”张士诚越说越是悲愤,忽地双眉一耸,说道:“师弟,我求你一件事情。”
  毕凌虚惶然说道:“师兄言重了,只不知是什么事情?倘若力所能及,毕凌虚拼了性命也要为你做到。”
  张士诚笑道:“毕师弟,你想的太多了,我只是想请你给朱元璋写一封信而已。”毕凌虚微微一怔,问道:“写什么信?”张士诚沉声道:“约战书。”言罢“哼”了一声,继续说道:“我与朱元璋虽是八拜之交,可到今天为止,也只不过给他写了两封信而已。第一封已经被他当场撕了,第二封则迟迟没有答复,嘿嘿,想来多半也是被销毁了吧。”
  毕凌虚恍然道:“师兄可是要再下一次战书?”
  张士诚道:“正是。其实,数日前你还未到平江的时候,我就已经派使者送信,约朱元璋在长江决战了。我原本以为,朱元璋就算不同意决战,也要给我一个答复,哪知就在我等待消息的时候,却突然遭到了常遇春的攻击!”
  澹台明德面上一红,尚在斟酌言语时,徐义、潘元绍二人已齐声道:“末将督促城防不力,难辞其罪。”
  张士诚摇头道:“朱元璋心狠手辣,你们何罪之有?怪就怪我太过疏忽,总觉得他多少还要顾念一点兄弟情谊,不会卒然发难。呀,我当时竟没有想到,他、他连自己最亲近的师父都能出卖,一个义兄又算得什么!”
  澹台明德犹豫了一阵,低声道:“主公,有件事情我不知该不该说。”张士诚道:“但说无妨。”澹台明德小心翼翼的道:“主公这次与方国珍结盟,约朱元璋在长江决战,我想朱元璋很可能会调动大军前来,所以……倘若……”说道这里吞吞吐吐,只觉甚是为难,真不知该如何措辞才好。
  张士诚听了他的话,不觉皱眉道:“我懂了,你想说的是复初。”远在当年泰州起义之时,澹台明德就已经是张士诚的部下了,经过了十多年来密切的配合,澹台明德想到的事情,张士诚纵然一时想不到,但听他几句暗示后,也总归是会反应过来的。
  澹台明德如释重负,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张士诚口中的“复初”,指的乃是他所立的太子张复初。张士诚对这个儿子自幼就甚为喜爱,七修道人就是被特意请来教太子剑术的。张士诚想起儿子,不觉皱眉沉吟道:“澹台将军说的不错,当年我兄弟四人一同起义,如今士义、士德、士信相继离去,都没有留下后人,倘若这一次我也败亡的话,张家恐怕就真的要绝后了。嗯,复初是我张家最后的骨血,我倒真是不可不为他多做一些打算了。”
  张士诚琢磨了一阵子,抬头道:“我若败亡,就把复初送到蒙古去吧。纵然朱元璋有本事恢复华夏,料想也没本事把蒙古彻底灭掉。嗯,受庇于异族虽然可耻,但若天下有变,却还可以再打回中原!澹台将军,护送太子的事情就交托给你来办吧。”
  澹台明德闻言大喜,当即起身离席,面向张士诚叩拜道:“澹台明德遵命!”他跪在地上,一个头磕过,脑袋抬起来时,竟忽然发觉张士诚的面色有些不大对劲了!
  张士诚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给自己磕头,嘴角忽然逸出一丝满含无奈的冷笑。澹台明德见了,登时大惊失色,知道事泄,双膝用力一挺,身子腾空而起,于半空中一招“锁喉手”,径取张士诚的咽喉!
  卒变突生,席上诸人都蓦然一怔。云舞阳反应最快,从张士诚侧面抢出,一掌重重击向澹台明德的肋骨。几是与此同时,毕凌虚凌空一指摇摇点出,指上真力密布,用的正是彭和尚从少林功法中化出来的绝学“一指禅功”。一指禅功的厉害,就在于能迅速封闭敌人的“隐穴”,一被点着,任你通天的功力,也无从发挥。
  一指禅功的气劲后发先至,暗藏着好几个变化,毕凌虚一旦点中,功效便等若瞬息间封住了澹台明德的数个隐穴。
  “嘭”的一声,云舞阳那掌也拍在了澹台明德的肋骨上。这一掌力量极大,只听“咯嚓”声响,澹台明德的肋骨已同时断了几根,闷哼着跌倒在地。
  隐穴被封,澹台明德连动也不能动一下了,只咬牙厮声道:“张士诚,你、你……”
  张士诚叹道:“良禽择木而栖。澹台将军,我不怪你。”石天铎讶道:“主公,这,这是怎么回事?”张士诚稍一犹豫,道:“舞阳,你来说吧。”
  云舞阳应了声“是”,说道:“澹台明德勾结朱元璋,想要出卖主公。数日前你突围给方国珍送信结盟的消息,就是他告诉常遇春的。”石天铎大吃一惊,恨恨道:“想不到,原来是他。”
  潘元绍望了澹台明德一眼,禀道:“主公,澹台明德还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在突围时已不知下落,另一个如今却在船上。主公要不要将他拿下?”
  张士诚不觉踌躇。澹台明德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淡淡说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元真不知下落也就算了,归真能同我一同就义,那可正是死得其所。潘元绍,你尽管带人去拿吧。”他话音未落,云舞阳忽然含笑说道:“澹台明德,你可知是谁把你谋反的消息告诉主公的?”澹台明德“哼”了一声,说道:“我岂会知道?”
  云舞阳含笑看了他一阵,估计他已被看得心中发毛,才缓缓道:“那么你仔细听着,就是你的亲生儿子澹台归真与澹台元真!”澹台明德脸色登时“唰”的白了,嘴唇也抖动起来。云舞阳不让他插话,继续说道:“你虽然瞒着儿子,没有告诉他们,可是你行迹可疑,儿子却还是能够察觉的。而且,他们不但看了出来,还告诉了主公。你大概始终以为主公突围是孤注一掷吧?错了,主公乃是将计就计,为了能够与朱元璋在长江决战!”
  云舞阳的言语,仿佛一把利刃,深深刺入了澹台明德的心头。他怔怔的说不出话,许久才喟然叹道:“归真、元真,居然真的是他们两个?罢了,罢了,想不到小儿不行,乃至于此!”
  云舞阳冷然道:“澹台明德,直到刚刚我从常遇春军中回来时,主公见你跟着也了上船,怕情报泄漏会影响决战,才说出你的事情,让我小心防备。他始终把你当兄弟看待,不愿切掉你这毒瘤,可是,你做的也未免太过分了一些吧?”
  澹台明德脸色倏变,扭曲几下,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云舞阳忍不住喝道:“澹台明德,你居然还笑得出来!”澹台明德反问道:“你可知道我笑的是什么?”
  狂笑声中,澹台明德大叫道:“决战,决战,我笑的就是你们这些人,只知道为了一家一姓去争天下!”云舞阳听到最后一句,面色骤变,如受棒击,额上青筋登时爆起,冷汗也禁不住涔涔而下。
  徐义厉声问道:“如此说来,你投靠朱元璋反而是有道理的了?”“不错。”澹台明德狂笑道:“当皇帝的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只要他有志向恢复华夏、有实力赶走鞑子,我就要去为他效力!什么信义道德、什么忠臣千古,我澹台明德通通都不放在眼里!”他说至这里,略一喘息,又大声问道:“张士诚,你可还记得当年泰州起义时的誓言?我们十八个兄弟,都是为了能赶走鞑子,才跟着你造反的。可你如今却又在做些什么?”
  “住口!”毕凌虚拍案怒道:“朱元璋背信弃义,这样的人怎么能够统一华夏!”
  澹台明德冷笑道:“毕凌虚,是不是只为了私人恩怨,你们就可以不顾大局?不错,当年那泰州起义、高邮大战时浴血奋战的张士诚,是何等英雄!可他现在又怎么样了?还不是被朱元璋打的抱头鼠窜。试问这样虎头蛇尾的人,又如何能够统一华夏?朱元璋霸业之形已成,又有统一之志,他不能放手动兵,还不是你们这些人帮着张士诚负隅顽抗的结果!张士诚一日不灭,后方就一日不稳,他也一日不敢安心北伐,华夏更一日不能恢复!可笑我澹台明德自幼立誓抗元,倒头来不但没能赶走鞑子,竟还要耗在长江边上,陪他两人残害江南的无辜百姓不成?嘿、嘿,如今张士诚眼看着即将被灭,你们若还想为赶走鞑子出一份力量,就应当……”他穴道被封,无法运功疗伤,又频繁说话,这时鲜血终于自口中缓缓涌了出来,再也无法出声言语了。澹台明德双目圆睁,拼尽气力,喉咙中发出几下咕咕之音,但一阵响动过后,便没有了声息。
  自始至终,张士诚未发一言。他的身躯颤抖不停,他的眼中神色变幻。半晌,张士诚才怔怔的道:“当年泰州起义的兄弟们,终于只留下我一个人了。”他看着澹台明德的眼睛,那双眼睛曾经是多么的锐利清澈,可是如今,却丝毫没有了生气。
  张士诚黯然看着澹台明德的尸体,正要说话时,众人耳中蓦地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不待张士诚吩咐,一个少年已推开舱门,快步走入,行军礼说道:“启禀主公,对方刚刚传来消息,朱元璋已经同意决战了!”张士诚骤闻此讯,登时“啊”了一声,目中掠过一道精芒,虽然心中仍颇有苍凉之感,却忍不住纵声长笑起来。舱中在座诸人彼此对望一眼,刹那间均觉热血沸腾,不可忍耐!
  张士诚大笑一阵,泪水忽扑簌簌的落了下来,以手指轻叩桌面,击节长歌道:“落日旌旗,清霜剑戟,塞角声唤严更。论兵慷慨,齿颊带风生。坐拥貔貅十万,衔枚勇,雪槊交横。笑谈顷,匈奴授首,千里静欃枪。”
  这首《满庭芳》词,乃是宋朝邵缉专为岳飞而写的。岳飞死后,葬在杭州西湖之畔,百姓感其忠义,世代吊唁不绝。一些与岳飞有关的词作,更是被经常传唱,邵缉这首也是其中之一。张士诚所吟唱出的,虽仅是此词的上半阕,却无疑甚是切景。既有缅怀师父,将矢志抗元的彭和尚比作岳飞之意;更隐含了自己如今军容仍盛,誓要与朱元璋一决生死,然后挥师北上,在谈笑中驱除鞑虏,让天下永息干戈的志向!正是:三更酒醒国仇在,百岁蹉跎尽堪哀。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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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毕凌虚大声说道:“岳王爷立誓要餐胡虏之肉,饮匈奴之血,咱们的师父又何尝不是如此!呀,师父大业未济,他的夙愿就要靠师兄你来完成了!”
  张士诚抬袖抹了抹眼泪,笑道:“不错,这正是应当高兴的时候,我怎的竟哭了起来。”擦干眼泪,喝道:“来人,给我上酒!”
  那个进来报讯的少年,此时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张士诚面前,哭道:“主公,我想求您一件事情。”这少年正是澹台明德的长子澹台归真,他见到了父亲的尸体,自是什么都明白了。
  澹台归真此话一出,张士诚笑容顿敛,肃然问道:“归真,我这样处决了你的父亲,你后不后悔?”澹台归真泪如雨下,咬牙道:“父亲自幼就告诉我,凡事都要先以主公为重。这是他亲口教的,归真绝不后悔。只是,如今他虽然做了对不起主公的事情,但终究还是我的父亲。请主公念在他追随多年的份上,不要让他死后背负叛逆之名。”
  张士诚想起旧事,不觉意兴萧索,微微颔首道:“你放心吧,我自有安排。好了,你退下吧,不用拿酒了。”澹台归真退下之后,张士诚侧首对石天铎说道:“天铎,咱们一切如同前议,不过要略做修改才行。我看,就由你和归真一起,保着太子去蒙古吧。明德的事情,就只有咱们几个人知道,他的兵权暂且交由徐义、潘元绍两位将军分掌。”原来,张士诚是知道石天铎尚未婚娶,不忍令他陪自己葬身长江,因此才作出了这个决定。他用心如此良苦,石天铎又岂会听不出来?
  石天铎坚辞道:“主公,这个任务,还是交给舞阳兄吧。”云舞阳心头一跳,想道:“不错,如今看来主公实是败多胜少,我怎能眼看着雪梅陪我葬身长江?”可是,他心中虽是这般想法,却当然不能宣之于口,只好装作没有听见,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张士诚皱眉沉声道:“天铎,你敢不听我的吩咐吗?”石天铎听出他话声有异,连忙低头应道:“天铎不敢。”张士诚道:“好,那么我儿子的性命就交在你手上了。天色不早,大家都去休息吧。”
  众人纷纷散去,云舞阳也跟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奔向自己的舱房。他自突围后便一直没再见过妻子,此刻早已心焦,几乎就要破门而入。
  忽听得萧声细细,隔门传来。
  “噫,雪梅怎么又在吹箫呢?”云舞阳伸出去的手不觉又缩了回来,心底笑道:“从小她就喜欢吹这东西,而且尤其喜欢坐在梅花从中吹。呀,吹了这么多年,她竟然也不厌倦。也罢,也罢,既然她这样的喜欢吹箫,我便多听一阵又何妨?”
  云舞阳立在门外,静静听着。那萧声音细而高,仿佛出谷黄莺,流露出一片欢悦之音,又仿佛花前月下,情侣们的款款私语。云舞阳倾听片刻,细细咀嚼其中意境,昔日与妻子的山盟海誓好像刹那间都涌上了心头,正充满了柔情蜜意,却蓦地突然想道:“雪梅,雪梅,我若死了,你会不会独活呢?不,不会,雪梅当然是不会独活的。她对我,就好像我对她一样。”紧跟着又想道:“不错,我若死了,雪梅固然是不会独活,可是,若有一天,雪梅离开了人世,我又何尝能够偷生?呀,我这是怎么了,净想起这些生离死别的事情来!”
  刹那之间,云舞阳耳中的箫声,竟似突然变生了极大的变化一般!那刚刚还洋溢着柔情蜜意的调子,竟然一下子变得凄凉无比,好像是长亭送别、繁花凋谢,箫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苦。
  这是真?还是幻?
  云舞阳恍若身处梦境。“雪梅此刻想的是什么呢?”他心底忽然涌起了一个疑问,他努力的试图把这个疑问压抑下去,可是这个疑问却终于冒上来了:“我总说自己与雪梅心意相通,可是,我对雪梅却究竟了解到什么程度?”想到这里,不觉出了一身冷汗:“那么我呢?雪梅对我了解到什么程度?我自己又对我自己了解到什么程度?雪梅若是有一天离我而去了,我究竟会怎么样?”
  他越想,心头就越是烦乱,箫声不停,他的思绪也是不断。
  终于,箫声倏的顿住了。云舞阳正要松一口气,却听到了一声叹息,他的心不觉又提起来了。叹息来自屋内,那自然是陈雪梅在叹息了。不过,陈雪梅叹息的是什么呢?
  陈雪梅坐在屋内,颇为出神的看着手中的玉箫,玉箫通体晶莹。玉虽然是好玉,可终归是已经被“雕琢”过了。“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陈雪梅想起这两句话来,不由悄悄的笑了。
  两个月前,她怀上了云舞阳的孩子。
  不过,她还没有告诉他,她想给他一个惊喜。因为张士诚的缘故,他已经是一天变得比一天憔悴了。这个时候,如果她能够给他一个惊喜……可是,这个喜讯,能不能冲淡他的忧国之情呢?
  陈雪梅摇了摇头,这个问题她实在无法再想下去了。她轻轻歌道:“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
  妻子的歌声,不仅像箫声一样,悠悠的传到了门外,更像箫声一样,撩拨起云舞阳的心事来。云舞阳心头一热,不禁吟道: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这首词的作者,正是岳飞。云舞阳会一下子想起这首词来,一方面是有感于妻子对于国难人难何时能收的疑问,另一方面则是联想到了不久之前,石天铎对他说的那句话来。
  “舞阳兄,咱们方才都忘了一件事情。”
  “我奉主公之命前来接应你,可咱们的那些士兵,却又由谁来接应?”
  云舞阳想起那些士兵,就忍不住想起了岳飞昔日的自问自答:“兵安在?膏锋锷。”只不过,岳飞是可怜这些士兵白白送命、国家的失地却始终没能收复,他云舞阳却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意思了。
  “我笑的就是你们这些人,只知道为一家一姓去争天下!”澹台明德临终前的狂笑,恰如是一条毒蛇般,又开始噬咬起他的心了!
  “为一家一姓,争夺江山,到头害苦的还不是黎民百姓?呀,为了一家一姓而去争天下,却又何必?”云舞阳的心湖中,顿时仿佛出现了一只蛟龙,掀起了滔天的巨浪!他一遍一遍的寻思道:“这又何必?这又何必?”
  陈雪梅虽然听到了丈夫的声音,可是她却听不到丈夫此时的心声。她只听到,那被丈夫大声吟诵着的,正是岳飞的词章!她欢然的笑了,便要去开门。
  “舞阳兄好诗兴啊。”石天铎的笑声在门外响起,道:“主公说有点事情,让咱们一起过去一趟。”只听云舞阳的声音淡淡的“嗯”了一下,随即便响起了脚步声。
  脚步声逐渐变小,倒后来终于听不见了。陈雪梅怅然站在屋内,片刻之前,她还美滋滋的想把怀孕的事情告诉丈夫,现在却不得不在心底,苦笑着用“大禹治水三过家门皆不入”的典故,反复的自己安慰自己了。可是,她却永远想象不到,正是由于自己始终没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丈夫的缘故,后来竟险些被害得葬身长江!
  石天铎在前带引,领着云舞阳进入了一个十分宽敞的舱房。稀疏的灯光下,张士诚正轻敲棋子,皱眉苦思。他面前摆着的残局方到中盘,所执白棋虽已侵入中腹,却被黑棋滴水不透的给围了起来,倘有疏失,恐怕整盘棋都会输掉。张士诚特意选择这种残局来下,其心情不问可知。
  太子张复初负手立于父亲的身畔,来回踱步,显是甚为难耐。
  云舞阳与石天铎甫一开舱门便发现,对面的墙壁上,正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工笔画。远远看去,先见一条江水,直如破空而来,却又滚滚而逝,江面战船三五,江上明月高悬,又有孤城一座,山环水绕,气魄已然大极。略略靠近一看,原来城中还点缀了些亭台楼阁、园林人物,从布局方式看来,应是江南的某处城池。可是,一旦走到画边细细揣摩,则很快就会惊觉:那画中大到城郭、山水,小至树木、人物,虽无一不是工笔画描,但却尽皆只求传真不见神韵,实乃是最下乘的画作!
  在那幅画原有的留白处,如今已题了一首七言诗。诗的墨迹未干,看字迹颇像是张士诚本人的亲笔。石天铎读那诗道:
  谁把苏杭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
  那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古愁。
  张士诚听到响动,抬头一笑道:“谁把杭州曲子讴、牵动长江万里愁。谢处厚的原诗被我改换了首尾两句,拿来题这副画,可就真是恰到好处了。”
  云舞阳听了不觉一怔,暗自想道:“主公把‘杭州’换成‘苏杭’,那应是他在苏州称王之故,不算意外;可他把‘万里’改成‘万古’,那却是什么意思?万古愁、万古愁,主公何出此不祥之言?”
  张士诚一推棋枰,长身而起,指着那画道:“天铎,这副长江秋月图,你护送太子时,也一起带走吧。我张家复国的希望,就都在这画图中了。”
  “朱元璋雄才大略,却是刻薄寡恩,倒不是我恨他出卖过我,我实是不欲他为皇帝,重苦黎民。我自小流浪江湖,周游天下,对各处山川险要,用兵攻守之地,了如指掌,曾画有一份军用的天下详图,谁得此图,便可图王霸之业。你替我将这份地图,交与张士诚吧。”张士诚说到这里,不觉苦笑一声,续道:“席间我只让毕师弟把师父的遗言说了一半,这后面的秘密,那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如今连澹台明德都能叛我,徐义、潘元绍二人只怕也靠不住了。”顿了一顿,复道:“数日之前,师父所绘的那张地图,已经由毕师弟交到了我手中。我在江南割据多年,赋税虽然不重,但所积聚下来的珍器珠宝,却也有不少了。地图可作军用,珍宝可作军资,这两样东西,我都藏在了平江城中一个隐秘的地方。至于珍宝地图的藏处,我也在这副巨画上做好了记号。嗯,为了安全,我在那个地方除了珍宝之外,还藏下了毒箭。”当下将防备毒箭的方法,细细说给石天铎知道。
  石天铎听罢略一凝思,不觉皱眉道:“主公,这安排只怕还有些不妥。”张士诚眉毛一扬,“哦”了一声,促声问道:“哪里不妥?”石天铎道:“依天铎之见,主公最好能另找一心腹之人,留在城中看护宝藏。否则,设若消息走漏,宝藏落入他人手中也还罢了,彭大师绘的那幅地图却是万万不可丢失。”
  石天铎忧心忡忡,可张士诚听了却微微笑道:“你还记得澹台元真吧?他虽然没跟着咱们上船,可也没有失陷在乱军中。嘿嘿,其实早在突围之前,我就让他留下来了。元真虽还是个孩子,但那份大义灭亲的勇气,却已是要强过许多大人了。有这样的忠臣来看护宝藏,我还哪能不放心呵?”
  云舞阳心头凛然,想不到张士诚在败亡之际,仍然是如此的深谋远虑。若是朱元璋果然一统华夏,张家的后人却再掀战火,那岂非又要重现如今日这般杀人盈城、流血遍地的局面?他默然盘算了片刻,开口说道:“主公,这副地图,不如交给我吧。”
  石天铎微噫一声,讶道:“舞阳兄,你这是什么意思?”云舞阳满怀心事,勉强笑道:“你奉太子逃亡,责任重大,保全此画,还是让我分劳吧。”心中终于打定了主意。
  一旦张士诚败亡于斯役,他云舞阳就要带着这副画远走高飞,在张家的后人索讨之前,绝不主动交回。
  云舞阳是张士诚最信任的几人之一,始终忠心耿耿,张士诚当然不会怀疑自己最贴身的近卫,于是取下那画,卷好拿在手中,笑道:“舞阳说的也是,那么此画就交你保管。将来你与天铎会合一处,仍是我张家的栋梁!”
  云舞阳心中苦笑,也不知自己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他怔怔的上前接过那画,却只想放声痛哭一场。石天铎见他表情呆滞,不觉也是心中凄然。主公张士诚此举隐隐已有托孤之意,石天铎自幼便伴他左右,如今又如何看不出来?太子张复初拙于言辞,平日尚且沉默寡言,如今更加无话可说。舱中诸人,一时全是心情落寞。
  蓦然间,只听舱外众军士齐声呐喊,金鼓之声震耳欲聋!几人不由得面面相觑。正错愕时,只听得“轰隆”一声,然后便是一阵剧烈的晃动。太子张复初倏的变色,失声道:“折冲机!”
  张士诚目中如欲喷火,咬紧牙关,却说不出话来。这“折冲机”乃是一种专用于发射飞石的重型机械,只要一扳机关,便可依杠杆原理将巨石抛出。折冲机在中国起源很早,例如“官渡之战”时,曹操的谋士刘晔就曾经进献过名为“霹雳车”的机关图,其原理与此相通。到了宋朝,折冲机经过历代改良,成了一种极为重要的攻坚武器,而且开始被广泛应用于水战。采石矶大战之时,南宋提督虞允文就是通过使用这种折冲机,在金国帅船的船顶砸开一个大洞,大大打击了敌人的士气。
  云舞阳大吃一惊,手中的画卷不觉跌落在地。他讶的倒并非是对方运用折冲机来偷袭,而是着实料不到朱元璋的水师舰队来得如此快捷!原来,朱元璋虽然希望将方国珍与张士诚一网打尽,却又着实不愿这二人结成同盟,平添阻碍。他在同意常遇春攻打平江之后,生怕方国珍出兵支援,索性命令镇守在长江北岸的徐达全线出击,同时亦亲自调水师从金陵起锚,顺流而下。张士诚前脚上船,朱元璋与徐达后脚便即到了,偃旗息鼓,悄悄与常遇春兵合一处。张士诚一方直到朱元璋发布进攻号令之前,竟是半点消息也不知道。
  此时的江面上,“轰隆”之声不绝于耳。有几块大石接连落在张士诚帅船近处,激起了丈许高的浪花。这只帅船虽然甲板坚厚,体积巨大,可又如何抵得住滔天的江水之力?禁不住在浪花间飘摇起来。
  朱元璋的那队水师,此时已从三个方向把张士诚的船队围了起来。西面乃是朱元璋的本阵,南北两翼则由徐达与常遇春二人分别统率,逐渐向对方船只靠拢的同时,也分兵向东边缓缓推进。包围网眼看着就要形成,朱元璋的水师越迫越近,张士诚的船队却仍因惊惶而阵形散乱!帅船上,澹台归真一声令下,火箭纷纷射出,但江面上不比平地,风势甚大,射出去的火箭,倒有一大半都被劲风吹歪准头,掉落江面,只有少数几支射在对方战船的铁甲外皮上,但也不足以引发大火。
  敌人的哄笑声传入耳中,澹台归真心头大怒,劈手抢过一把硬弓,搭上火箭,拽满弓弦。只听“嗖”的一声,那箭流星赶月似的飞出,正落在对方船头的风帆之上,登时烧了起来。江面风大,火势蔓延更是迅速,转瞬间只听得噼啪连响,就连木制的桅杆也开始着火燃烧了。
  澹台归真一声长笑,又是一箭射出。这一次射的,正是那着火的桅杆。他的用意,是想趁势一举放倒对方的帅旗,先挫了敌方锐气,再徐图反击。由于桅杆乃是硬木所制,澹台归真这第二箭自然要更加用力。他那一箭射出之后,隐如带着风雷声般,劲道之强,不问可知。
  再看对方那船,忽然有一个青衣道士窜上了瞭望台,拔剑一挥,“喀嚓”声过,竟已把澹台归真全力射出的那枝箭,轻轻松松给的削为了两段。
  澹台归真识得那人,一见之下,不由怒喝道:“太玄道人!”太玄道人居高临下,俯视着对方,笑道:“不错。你待如何?”这两人一问一答,澹台归真是大声怒喝,太玄道人却仿佛与邻坐谈话一般,丝毫不见卖力,声音却遥遥的传了过来。
  澹台归真听了,不禁暗暗想道:“这太玄道人果然不愧是陈有谅帐下的第一高手,只不过几年没见,他的内功竟似又精进了不少。”澹台归真与太玄道人年纪相差甚远,彼此能够见过几面,乃是由于陈有谅与张士诚结盟后,太玄道人多次充当信使的缘故。话说当年张士诚与朱元璋破脸之后,曾主动与陈有谅缔结盟约,共同对抗朱元璋。两个政权一左一右,声势相通。对朱元璋而言,这种夹击无疑是极严峻的威胁。当时曾有许多幕僚认为朱元璋应该先顺长江而东下,平定距离较近的张士诚,只有谋士刘基持截然反对的意见。在一番对时局的清晰论述后,刘基说道:“夫攫兽之先猛,擒贼之先强。今日之计,莫若先伐汉。汉地广大,得汉,天下之形成矣。”朱元璋一想不错,于是采纳了刘基的建议,表面上佯攻张士诚,暗中却派出数路奇兵,势如破竹般接连大败陈有谅的军马。待得张士诚豁然醒悟之时,陈有谅已在鄱阳湖决战中惨烈败亡,其麾下太玄道人等一众羽党也纷纷做了降兵。
  澹台归真暗暗吃惊,殊不知太玄道人心中也是啧啧称奇。昔日他往来送信时,曾与云舞阳等人有过数面之缘,还顺便指点过年幼的澹台归真一些武功。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数年的时间如白驹过隙般,一晃即过。如今,不止澹台归真的武艺有了绝大的进步,就连他太玄道人自己,也都换了新主子了。
  太玄道人反手一剑,将那面燃烧着的风帆挑了下来,又复笑问道:“澹台归真,你待如何?”澹台归真正要答话,蓦然只听背后一声惨呼,回首看时,罗金峰不知何时竟已登上了这艘帅船,顺手抓死了一个小兵,以大摔碑手的功法,掷向自己的背心!
  澹台归真见是敌人,不由双目血红,怒喝道:“来的好,我与你拼了!”那小兵的尸体加上铠甲,少说也有一百五十斤重,更何况还蕴涵了有罗金峰的内家真力?澹台归真虽不知来人便是罗金峰,但也不敢托大硬接,一个“大弯腰、斜插柳”,身躯转了半个圆圈,同时弃掉长弓,反手拔出佩剑,拧腰错步,倏的一剑反削出去。
  罗金峰虽然也是第一次见到澹台归真,但却见过澹台明德数次,儿子的相貌往往都像父亲,罗金峰一见之下,便知对方定然是澹台明德的儿子。他闪开来剑,哈哈大笑道:“澹台贤侄,你先不要忙着与我动手,你父亲呢?叫他出来跟我说话!”他尚未知道澹台明德已死,以为澹台归真并不知道父亲的卧底身份。他急着要生擒张士诚,立下大功劳,自然不肯跟澹台归真多浪费时间,所以急着要找澹台明德出来解释。
  一听到罗金峰提起父亲,澹台归真不由怒发上冲冠!忍不住破口大骂道:“狗贼!你们害死了我的父亲,还想来故伎重施吗!”
  罗金峰闻言不禁一怔,但他这人何等精明,眼珠一转,已猜了个十之八九,当下笑道:“这话真教人好生奇怪,你父亲明明是死在张士诚部下的手中,如何却赖在我的头上?你仔细想想,早从当年泰州起义开始,张士诚就妖言惑众、收买人心,你的父亲不正是被他给蒙蔽了?幸好他后来看清了张士诚的为人,才终于决定投靠吴王,立下大功。澹台贤侄,你是功臣之子,又阅历尚浅,你的父亲尚且被张士诚蒙蔽了那样长的时间,你纵然被他迷惑一时,只要知错能改,那也没什么呀。”
  澹台归真给他言语撩拨,心头怒气更炽,大喝一声“闭嘴”,又是唰的一剑攻出。他自知没机会找朱元璋寻仇,只好把罗金峰充作了杀父的凶手!
  罗金峰的武功高出澹台归真何止一筹?澹台归真全力相搏,他却不慌不忙的伸出双指,轻轻一点,已是自剑光中穿了进去,口中笑道:“连徐义与潘元绍二人都弃暗投明了,贤侄你又何必做困兽之斗?你想你的武功与毕凌虚相比如何?他尚且要死在我的手上,你难道还想扭转乾坤不成?”
  原来,就在方才朱元璋的水师成南北两路,包抄张士诚的船只同时,罗金峰已是乘着一叶扁舟,用一面盾牌挡住弓箭矢石,一下子就冲到了张士诚的帅船下面!徐义、潘元绍二人见状,忙调动船只,赶来相救。他二人方才于席间之时,眼见连澹台明德那样的老臣都抛弃了张士诚,心中早已萌生去意,这时挡不住罗金峰一番言语诱惑,登时便即降了。他两人由于另有坐船,方才散席之后,便各请毕凌虚与七修道人上船保护。七修道人长于北方,未识水性,上船后便呕吐不止,自是无法答应徐义的要求;毕凌虚却跟着潘元绍到了他的船上。潘元绍变节投降,毕凌虚在舱中并不知道,罗金峰乔装小兵到他房外敲门,卒施偷袭。毕凌虚原本就没见过罗金峰,这一下毫无防备,竟然被他得手,最终力战身亡!可怜毕凌虚一缕英魂,临死也不能瞑目。
  澹台归真骤听到这个消息,登时呆了。潘、徐二人与他的父亲,已经是张士诚身边最后三个握有兵权的将军了,澹台明德死后,兵权由此二人平分,澹台归真能调动的,仅仅是帅船上他父亲那近百名亲兵而已。这两个将军一降,张士诚便再无兵马可言,那可就真的是大势已去了!
  澹台归真失魂呆立,罗金峰如何肯错过这个好机会?呼的一掌,就向澹台归真打去!澹台归真陡觉冷气侵肤,寒风透骨,不由得心头一震,清醒过来,只见罗金峰已扑近身前,蒲扇般张开的大手,眼看着就要触及自己的面门!
  就在危机瞬息之间,忽听得一声娇叱,但见一条彩绸好像从中间直劈下去般,将两人隔了开来。澹台归真接连后退几步,才惊魂甫定,望向来人,不由大喜道:“云嫂子,你来得刚好,舞阳兄呢?”陈雪梅手中舞动彩绸,答道:“他跟你石大哥在一起,马上就要来了。”其实她也不知张士诚找云舞阳是为了何事,只是说话来吓唬罗金峰而已,她一生几乎没有说过谎话,这时不知能否将对方骗倒,心中忐忑,面色难免有些不大自然。罗金峰鉴貌辨色,自然一眼就看穿了。
  罗金峰心中有数,故意后退一步,伸手向她一指,变色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陈雪梅见他姿势古怪,不明就里,正要说话时,只听一声断喝,背后云舞阳的声音大叫道:“雪梅,快躲开!”陈雪梅终究是缺乏临敌的经验,此刻一听到丈夫的声音,欣喜之余,忍不住回头一望。恰恰也就是这个时候,一支利箭“嗖”的射了过来,陈雪梅躲避不及,正中手臂!
  云舞阳飞身抢上,抱住妻子,眼光一扫之间,不禁勃然变色,喝道:“太玄道人,你、你竟敢用毒!”正是:曲中连环谁能解,山雨欲来风满楼。

作者: 觇君侦探 发表时间: 2006/03/23 1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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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云舞阳又惊又怒,原来方才甲板上的众人注意力全集中在罗金峰身上,竟浑然不知太玄道人那船也已逐渐靠了过来!罗金峰故意退后一步,与陈雪梅拉开距离,正是暗示太玄道人把握机会,射出冷箭。太玄道人箭术极佳,膂力又大,此刻在瞭望台上居高临下,一箭射中,伤可见骨!
  太玄道人一箭得手,更不犹豫,嗖嗖嗖连环三箭,分射云舞阳、石天铎、澹台归真,随即抛下弓箭,向前一跳,落在甲板上。此时他的船与张士诚的船只距离更近,太玄道人拔剑在手,便要把握时机,恃强登船。
  云舞阳怀抱妻子,怕她痛感加剧,不敢移动,眼见那箭堪堪将至,伸指一钳,刚好夹住,随手一甩,不偏不倚直奔罗金峰而去。罗金峰哈哈一笑,闪开来箭,便要去攻云舞阳!石天铎剑眉一竖,飞身抢上,呼的一掌拍出,道:“舞阳兄,你快给嫂子疗伤吧,这一仗仍然交给小弟好了!”云舞阳道了声“好”,盘膝坐下,伸掌与妻子背心相抵,内力源源送出,很快便将毒势缓了下来。云舞阳心中焦虑,不停的问:“雪梅,你觉得如何?”陈雪梅低声道:“舞阳,我没事,但你、你……”
  云舞阳正想说话安慰她,却听一声大笑,太玄道人终于踏上了这艘帅船的甲板。澹台归真上前拦截,二人登时斗在了一处!太玄道人一生浸淫于剑法,功力比澹台归真高了何止一倍,此刻但见他长剑一划,一招“石破天惊”,上下分刺。这一招剑法甚是平常,澹台归真早就见过,但此刻从太玄道人手中使出,他却不能不躲,饶是他见机得快,臂上也已中了一剑。澹台归真长剑一封,欲待补救,又被太玄道人回手以剑柄一撞,险险跌倒!
  太玄道人轻易得手,忍不住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剑光一展,划出半道圆弧,乃是一招“白鹤亮翅”。澹台归真原本就不是他的敌手,此际尚未站定,卒不及防,陡然间只觉白刃耀眼,太玄道人的剑尖已堪堪指到了他的咽喉,百忙中用一招“星横斗转”,回剑自卫。哪知太玄道人这一招“白鹤亮翅”看似余势未衰,其实却是剑随意动。澹台归真长剑回转,太玄道人的剑尖一抬,变做“灵蛇吐信”,径刺对方的脉门。
  澹台归真无法可想,只得退了一步,反剑再攻,太玄道人早已算准后着,倏的一剑,竟将他又迫退了一步。澹台归真每退一步,太玄道人便紧跟着踏上一步,此时二人距离云舞阳已是越来越近了!
  云舞阳抱着妻子,盘膝坐在地上运功,虽不能上前相助,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石天铎与罗金峰那边功力悉敌,一时尚分不出胜负,可澹台归真与太玄道人这边,却是无法不让他担忧了。太玄道人每踏前一步,都仿佛踩在了他的心头一般。凶险步步逼近,他却只有束手待毙。
  数招过后,澹台归真又退数步,几乎便要到了云舞阳身边。太玄道人得意洋洋,唰的一剑刺出,脚下同时“盘龙错步”,斜刺里冲出,澹台归真竟给他绕过。太玄道人剑势不绝,仿佛每每一挥手间,便要将云舞阳斩于剑下!
  云舞阳眼睁睁的看着太玄道人剑尖颤动,心头顿时慌了。他自幼立志要当天下第一剑客,如今夙愿尚未实现,却遭逢此厄,求生的意念登时涌了出来。他此时双手与妻子后心相抵,全部功力都用于镇压毒势,若想腾出手来应对太玄道人,就唯有暂时撤掉部分功力了!
  云舞阳别无他法,只盼澹台归真多挡一时便是一时,他心中清楚,罗金峰与太玄道人不过是朱元璋的先锋,后续援军只怕转眼即至,那就真的糟了。对死亡的畏惧之感萦绕于心头,云舞阳蓦地一阵颤抖,抱着妻子的手臂也不禁哆嗦起来。
  陈雪梅倚在云舞阳怀中,虽然察觉到了丈夫的恐惧,却哪里知道丈夫心中畏惧的其实是他自己的死亡?她嫣然一笑,低声说道:“舞阳,你、你快走吧……”
  云舞阳正欲撤掉功力,闻言登时心头大震,望着妻子苍白的面容,暗暗想道:“呀,雪梅,雪梅,我竟然能够忍心抛下你吗?”
  云舞阳心乱如麻,额头上也不觉流下了汗来,蓦地想道:“雪梅当然是肯为我而死的,她也一定希望我活下去,我、我怎能辜负了她?呀,我的天下第一剑客尚未做成,就是死了也不会瞑目吧!”他一念至此,求生的欲望更盛,登时便要起身助澹台归真将太玄道人毙于掌下。
  云舞阳缓缓的撤回一部分功力,凝聚在掌心时,太玄道人已是一剑迫开了澹台归真,向云舞阳唰的刺来!云舞阳是江湖上的大行家,单听来剑所携风声,便知乃是虚招,心头不禁疑惑起来,按说太玄道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用虚招来试探他的。可他虽然心中迟疑,手上却丝毫不敢怠慢,左袖一甩,食指嗖的一声点出,所用的正是号称武林绝学的“一指禅功”。
  所谓一理通百理通,武学之道尤其如此,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学从本质上而言,其实都是殊途同归的。之前毕凌虚封闭澹台明德穴道那一指,给云舞阳留下的印象极深,此际不容细想,自然而然就使了出来。
  哪知云舞阳一指点出,太玄道人竟哈哈一笑,手腕翻转连连,倏的收回长剑,在身周卷起了一道剑网,随即反身直向舱门冲去。
  这一来,众人俱是大吃一惊,想不到太玄道人摆出一副必杀云舞阳的姿态,目标却是舱房中的张士诚!
  石天铎与罗金峰苦战难下,他之前受过内伤,功力大打折扣,所幸罗金峰击杀毕凌虚时,虽然甫一偷袭便即得手,但毕凌虚的护体神功也多少震伤了他,二人一时间实是难分胜负。罗金峰眼见太玄道人抢入舱中,生怕他抢了自己的功劳,不由五内如焚,猛击一掌,掌力有如排山倒海,向石天铎袭来。
  石天铎忧心主公,虚晃一招抽身欲退,只听得“嘭”的一声,肩头登时着了一掌,虽及时以上乘的内功卸去了罗金峰的五成劲力,但中处仍觉如同火烙一般。
  罗金峰哈哈笑道:“太玄道兄,小弟来了。”说着便要冲上。不料太玄道人正奔到舱门旁边,那门竟突地被人自内一脚踢开。太玄道人大惊之下,一柄长剑已如白练般飞到眼前。
  太玄道人横剑一挡,来人也是一身道士装束,正是七修道人。只听七修道人大笑道:“太玄道人,咱们又见面了!”太玄道人的长剑与他一碰,也是笑道:“七修道兄别来无恙?”
  原来七修道人自上船后便呕吐不止,功力自然无法尽力发挥,太玄道人与他长剑相交,一下子便试了出来。不过,七修道人虽是色厉内荏,但却也将太玄道人阻了一阻,澹台归真此时也从背后赶上。二人合斗太玄道人,兀是攻少守多,只能勉力将他牵制住,要想取胜,殊为不易。
  太玄道人既被七修道人与澹台归真截住,石天铎便止住脚步,大喝一声,转身拍出一掌。这一式拧腰反身的身法中,隐隐含有岳家“回马枪”的路数,掌力更是极为刚猛。罗金峰一闪躲开,二人复又斗在一处。
  正混战间,众人同觉船身一沉,旁观的兵卒们不禁失声大叫起来。
  朱元璋的船队中金鼓大振,张士诚这一方的军士却齐齐惊喊道:“船底漏了!”云舞阳等人同时一怔,只听得号炮连珠般的响起,敌队中不知自何处钻出千百只小船来,每船上都有三五个人。小船如飞蝗一般铺在水面,向这帅船聚拢而来。
  张士诚的这艘帅船,乃是方国珍水师中首屈一指的战舰,船体自然甚是坚固,究竟缘何得漏?原来朱元璋不仅表面上令罗金峰与太玄道人正面攻打,暗中还调派了一班儿水军高手,偷偷将船底凿透,四下里登时滚入水来!
  七修道人一声断喝,奋起神威,与澹台归真双剑交错,将太玄道人迫离舱门,困在剑光之中,随即向云舞阳大叫道:“舞阳,你快去保护主公!”
  云舞阳闻言一惊,忍不住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妻子。由于他方才撤掉部分真力之故,陈雪梅的毒势又上行了许多,面上不知何时竟已隐隐显露出了一缕灰色。云舞阳想起片刻前的抉择,心中大为懊悔,低声道:“雪梅,我,我……”
  陈雪梅不明就里,只嫣然一笑,缓缓说道:“你去吧,我没事。”
  云舞阳悔恨交加,心中叹道:“雪梅终究是不知我的心思,那也罢了,倘若这次留得命在,我便要与她远走高飞,双修剑法。他日等我练成了天下第一等的功夫,我们就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做一对人人羡慕的神仙倦侣便了!”
  云舞阳想到这里,轻轻的抽身离开妻子,飞身抢入舱中。
  张士诚盘膝静坐,动也不动,仿佛老僧入定一般。太子张复初立于他的身侧,捧着那幅卷好的《长江秋夜图》。云舞阳想起不久前那幅画从他手中掉落时的场景,只觉恍如隔世,苦笑说道:“主公。”后面的话是无论如何也难于出口了。
  张士诚“嗯”了一声,淡淡道:“复初,你走吧。”
  张复初容色凄惨,忽地抛下画卷,跪下向父亲拜了几拜,失声泣道:“孩儿……”他正要说话,张士诚突然大怒喝道:“复初,把画捡起来!”
  张复初重重的磕了几个头,才拿起画卷,哭道:“爹,你随我们一起走吧!”
  张士诚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我既已约了朱元璋在长江决战,就一定不会退后半步!”他嘿然一笑,接着说道:“想我张士诚纵横天下,先当皇帝后当大王,今日岂能失信给那个小叫化!舞阳,那幅画以后就交由你保管了!”
  云舞阳应了一声,从张复初手中接过画卷,向张士诚肃然行礼,郑重说道:“主公,舞阳就此拜别!”说罢又对张复初道:“太子,这船恐怕很快就要沉了,咱们走吧?”
  张复初咬了咬牙,蓦地大声道:“爹,孩儿走了!”转身大步走出舱门,云舞阳一手按剑,一手执画,紧随在他身后。背后传来一声喟然长叹,张复初怔怔站定,正犹豫间,只听身畔的云舞阳轻轻说道:“少主,走吧。”张复初点了点头,黯然走到舱外,却始终没有回头!
  张士诚目送二人,直到人影不见,才放声狂吟道:“谁把苏杭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古愁!”长歌当哭之余,这末路的英雄,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了。
  云舞阳与张复初的身影一前一后出现在舱门外,石天铎等人见到太子,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张士诚此前的吩咐,心头俱是一痛。
  石天铎左掌右笔,虚晃数招,退到云舞阳身旁。他每退一步,罗金峰就跟上一步,这时哈哈笑道:“云舞阳,张士诚在哪里?”说着又是一掌劈出,他急于立功,精神较之方才更加抖擞。
  石天铎还了一掌,惨然问道:“舞阳兄,主公呢?”云舞阳苦笑道:“咱们再不走,这船只怕就真的要沉了。”
  他虽然没有正面回答石天铎的问题,但石天铎一见他与太子出来,心中其实就已经有了答案,当下把心一横,一声清啸,招呼七修道人与澹台归真道:“咱们走!”右手一甩,用招“孤注一掷”,将铁笔向罗金峰射出!
  石天铎忠愤之下,那铁笔的力道何其刚猛!罗金峰不敢硬接,侧身让过。也就在这瞬息的功夫间,七修道人长剑一转,狂风骤雨般攻向太玄道人,同时沉声说道:“天铎、舞阳与我拦住他们,归真,你去抢几只小船回来!”
  此时敌人的小船早已聚拢在了帅舰的旁边,许多敌兵已经冒着矢石,试图强攻了。澹台归真弃了太玄道人,奔到船舷附近,杀散敌人,奋力跃到一条船上,长剑一展,对方士卒纷纷倒下。澹台归真很快便夺了那船,放声高呼道:“大家快上来吧!”随即如法炮制,施展轻功落到另一条小船上,杀光上面的敌人。
  云舞阳将画卷往妻子怀中一塞,抱住了她,跳上船来,让妻子稳稳的躺在了舱中。说是船舱,其实也不过巴掌大的一点地方,很是狭窄。云舞阳安顿好妻子,便拔出昆吾宝剑,亲去掌舵。
  云舞阳将长剑挥得风雨不透,把敌人射来的弓箭纷纷拨落,波涛纵然汹涌,但他掌舵有方,小船很快就从对方的乱箭如蝗中冲了出来!
  这时江上风势甚大,云舞阳掌舵的技术虽然高明,但小船终究没有风帆,他又要舞剑护身,腾不出手去撑蒿,只能随波而动,自不比朱元璋的大船可以顺风而行。云舞阳操纵小船冲出了敌人的包围,却很快就要被对方调动的大船给追上了!
  陈雪梅静卧舱中,外界的一切纷扰,仿佛都已与她无关。只见她嘴角含笑,伸手轻轻的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这时,在她的心中,已经不只有对丈夫的柔情蜜意了,还有对他们的孩子的怜爱之情。
  陈雪梅手肘一动,忽然碰到了一样东西,正是方才云舞阳塞在她怀中的那幅长江秋夜图。陈雪梅不用打开细看,就知道这必定是张士诚交托给云舞阳的物事,心头不觉掠过一丝阴影。
  她对丈夫的爱意何等强烈,确确实实比爱她自己的生命还要多过百倍千倍!
  陈雪梅将手放在画卷上面,轻轻摩娑,突然想道:“舞阳虽然常说要与我同生共死,可我却怎忍连累于他?他与主公诀别之际,主公一定有艰巨的任务交给了他。”她的眼泪一颗一颗滴了出来,接着想道:“我、我可不能拖累他被敌兵俘虏,更不能让他受到敌人的侮辱!”想到这里,不觉吸了一口气,凝聚起最后的力量,挣扎着走到船头。
  陈雪梅望着浩然无边的江水,苦笑着在心底轻轻说道:“舞阳,再见了。”就在陈雪梅即将跃入长江之时,背后忽然传来了沉重的呼吸声,那是云舞阳的声息。她的丈夫就在这个时候来了,就在她的背后!
  陈雪梅又惊又喜,想道:“呀,舞阳难道是猜到了我的心思,要来拦阻我吗?可是,可是我又不能拖累于他……我、我该怎么办呢?”
  陈雪梅犹豫不决,哪知道云舞阳竟然在她背后使劲一推,将她推下了长江!
  江上清风拂面,云舞阳茫然呆立于船头,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嘶声大叫道:“雪梅,雪梅!雪梅你回来呀!”连续喊了几声之后,身子一软,不由坐倒在了船身上。
  敌人追捕的船只逐渐迫近,那震天动地的金鼓之声,登时让云舞阳清醒过来。云舞阳吁出一口长气,心头暗暗想道:“雪梅受了重伤,我既然自忖没有能力可以护她脱险,那与其让她为敌所俘、与其让她多受痛苦,还不如让长江的波浪将她的痛苦淹埋!”但他虽作此念,心底却涌起一股惭愧之情,又复想道:“这个理由,也不过就是我自己安慰自己罢了。我其实是另有见不得人,说不出口的理由啊!我贪生怕死,在危难时不愿庇护妻子,却只想着要自己逃生!唉,如今雪梅已死,我虽然铸成大错,可我是为了那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号才把她推下长江的,倘若我不能成为天下第一,雪梅岂非白白的死了?”
  求生的意念压倒了悔过之情,云舞阳操纵小船,在敌人的船阵中左冲右突。蓦然间只听敌阵中传来了收兵的号令,过了一阵,互相大叫传话道:“吴王有令,逆贼张士诚已被罗金峰擒获,兄弟们休整一下,大家收兵回金陵去吧!”
  连续几声炮响过后,朱元璋的水师便耀武扬威般的掉头走了。漫无边际的江面上,此刻只留下了云舞阳一叶小船。
  小船随风飘摇,江面上忽泛起了片片涟漪,似是有细雨丝丝落下。孤独、寂寞、萧瑟、伤心……各种情绪纷至杳来,云舞阳不觉心头冰冷。泪影模糊中,他仿佛遥望见了陈雪梅的尸体,被怒涛卷去,在长江上随波逐流,已是去得远了、远了!正是:金戈铁马当年恨,辜负梅花一片心。
  长江之役,张士诚全军覆没,被罗金峰活捉献给了朱元璋。朱元璋劝义兄投降,张士诚却哈哈大笑道:“小叫化,你下得手便杀了我吧。”朱元璋闻言,立刻叫人用乱棍把他打死,沉尸长江。石天铎与七修道人、澹台归真一起,遵照张士诚生前的安排,于乱军中杀开一条血路,保着太子张复初向西北到瓦刺国避难。不久,张复初郁郁而亡,其子张宗周继承了父亲被瓦刺国授予的右丞相一职,表面上为该国出谋划策,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忘记打回中原。云舞阳狠心将陈雪梅推下长江之后,衣服未干便跑到武当山上,向牟独逸求亲。他娶了牟宝珠后,又设法偷了牟独逸的《达摩剑谱》,躲到贺兰山苦练剑法。哪知世事变幻,二十年后,这些昔日的风云人物终于又再聚首,却于数日之间如流星般的纷纷陨落在了贺兰山中。
  如此又过了约莫六十年的光景后,明朝与瓦刺之间终于爆发了一场大战,张家的后人眼见国难当头,只得放弃了收复祖宗江山的意愿,将先祖张士诚藏下的财宝悉数充作了大明王朝的军资。一场长江决战,直到几代人之后才终于有了收场的机会,此中情由,莫非天意?读者欲知详情,请看梁羽生名著《还剑奇情录》与《萍踪侠影录》,侦探这里不再写了。

  (完)

作者: 觇君侦探 发表时间: 2006/03/23 1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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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了第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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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看不到第一回呢?太吊胃口了。
谢谢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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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第一回呢?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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