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01【第四轮阐教诛仙帖】前世 · 今生

[17杀]哪吒

　　“对我来说，你还是一个小男孩，就像其他千万个小男孩一样。我不需要你。你也同样用不着我。对你来说，我也只不过是一只狐狸，和其他千万只狐狸一样。但是，如果你驯服了我，我们就互相不可缺少了。对我来说，你就是世界上的唯一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的唯一。”
　　　　　　　　　　　　　　　　　　　　　　　　　　——摘自圣·修伯《小王子》

昆仑山

　　昆仑，绵延八百里，云雾缥缈间便是神仙们的住所。那里的天空总是如洗的蔚蓝，那里的阳光总是五月般明媚而爽朗。在那里，青鸟鸾凤如同人间春归的燕子，在树梢枝头盘旋飞舞，信口吟唱出一曲悠扬的旋律；古老传说中的各种神兽则在林间草丛出没，各行其是而相安无事。
　　饕餮就是其中一员，准确地说——异端。
　　别人感应天地灵气，吸收日月精华时，饕餮在忙着采撷山中多汁的野果，忙着捕捞小溪中鲜美的鱼虾。在神的眼中，那只是不值一提的人间烟火，可这人间烟火是如此美味，带给身心极大的愉悦与满足，饕餮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比吃更幸福，它无法克制自己对食物的迷恋，也不想克制。
　　“小乖，看我给你带了什么？”阳光下，少女走到饕餮面前，摊开的手掌上是一颗红彤彤的丹丸，那红色是如此娇艳，映衬得少女的柔荑更加白皙温润，仿佛一块上佳的美玉。
　　凑到少女手边，深深吸口气，清新的味道，像初春刚刚解冻的泉水，又像雨后方晴时的青草气息，饕餮精神一震，张口吞下，惬意地闭上眼睛，静静咀嚼着丹丸带给身体的清凉与舒爽。
　　少女爱怜地挠了挠饕餮的下巴：“憨货，就知道吃。和你差不多年纪的，都修炼成人型了，偏你连话都不会说，要加油哦！”
　　饕餮索性躺下，把头枕在少女脚上那双绣着凝露莲花的红鞋上，不作声，悠然看向天际不停变幻的白云。少女每次带来的丹丸都残存着少许神界最强大的法力，饕餮早已通灵，只是天生木讷的它拙于言辞，羞于开口罢了。饕餮更愿意倾听，听少女绵绵叠叠地絮叨着身边琐事，没有任何意义，却无端使人感觉温暖。
“灵珠儿，你又偷老君的丹丸！”
　　少女猛然转身，带得饕餮滚落一旁。然，少女一脸的做贼心虚旋即换作恼怒：“杨戬，你又吓我！”虽是嗔怪，眼角眉梢却带着藏也藏不住的笑意，一句话说到末了，尾音已袅袅婷婷地上扬，更添娇俏，“反正也是炼废的，人家不拿还不是一样会被扔掉……”
　　“强词夺理！还有，你怎么一直喊我名字，我是你师哥诶。”杨戬对灵珠儿挥舞着拳头，脸上却是截然相反的宠溺。
　　“赫！什么臭师哥，还敢吓人家？小乖，咬他！”
　　见饕餮果然对杨戬呲了下牙齿，灵珠儿忍不住放声大笑，那无拘无束的笑声蔓延着，扩散着，回转着，这一刻，天地间漫布着她的笑，仿佛在昭告全世界她是如此快乐。
　　是的，虽然她是个只有五百年修为的小神，可有师哥、有饕餮，日子是那么单纯与美好。灵珠儿相信，这美好会一直陪伴自己，直至天荒地老，没有什么能改变他们，毕竟他们是神，可以掌控一切变化的神啊。
　　然而，世事正如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你以为你已经计算出所有变数，推演过所有步骤，最终还是可能出现无法预知的结果，导引你的命运走向不可测的未来，即使，你是神。

陈塘关

　　哪吒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做这个梦了，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却不知被什么魇住，无法清醒。
　　梦中的那个男人平静地举起手中的鞭子，他的动作非常缓慢，缓慢到哪吒甚至能看清鞭子上每一个他从未曾见过的奇异文字的形状。可是哪吒无从躲避，梦中的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无助地看着男人的鞭子挥向自己。哪吒知道，接下来自己将会被男人打中，会感到撕心裂肺的巨大疼痛，那疼痛是如此真实而鲜明，令他几乎无法承受。他恐惧，他更愤怒，他想呐喊想抵抗想拍案而起，然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待，等待鞭子宿命地落到自己身上。
　　漫天莲花飘飘洒洒，雪片般落下，梦终于结束。今晚的梦，似乎有所不同，醒来前，哪吒隐约听到久久的低嚎，那声音不属于人类，哪吒却分明从里面听出了浓浓的哀凉与愤慨。是谁？谁在为我悲哀？
　　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一个胖乎乎的身体靠近过来。哪吒松开拳头，轻轻活动下因长时间紧张而变得僵直的肢体，伸出手，把那团温暖搂入怀中。那是几天前捡来的一只小兽，连城里最见多识广的先生也不能认出它究竟是什么。也许是个妖，快丢掉吧——母亲如是说。哪吒只是笑笑，他没来由地相信小兽。
　　天边出现一抹浅淡的橙黄，室内逐渐半明半灭起来，哪吒拍拍小兽：“小乖，天要亮了，我带你去东海游泳吧。”
　　小兽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全身的绒毛莫名竖立炸开，它死死咬住哪吒的衣角，不肯放松。
　　“你怕水么？”哪吒好笑地扯扯自己的衣裳，却怎么也拉不回。往复三五次，哪吒彻底失去耐性：“来人！”长时间的梦魇令哪吒变得暴戾，这已是他最大的纵容与让步。
　　下人们慌慌张张跑来，他们都怕这年纪最小脾气却最凶的三公子。随着在哪吒的一声声命令，下人们匆匆跑去取来铁链，又忙忙七手八脚地捆在奋力挣扎的小兽身上。
　　望向已被锁链牢牢拴住的小兽，哪吒有些歉疚，他安抚地摸了摸犹自不甘心骚动的小兽：“小乖，你在家等我，我会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哪吒说完便转身离去，再没有回头，所以没有看到，小兽黑亮的眼睛，有一滴泪珠缓缓落下。

　　今年的天气很怪异，不过二八天时，便骄阳似火，铄石流金。走得一额汗的哪吒甩掉鞋子，迫不及待地纵身跃入碧波之中，冰凉的海水激在身上，瞬间带走所有酷暑，哪吒爽快地打了个寒颤。
　　“小孩，不准在我家洗澡！”呼喝的是一位白衣年轻人，面如冠玉，身量高挑，可惜周身散发出的凌人傲气令人不快，平白损坏了好容貌。
　　哪吒仅仅瞥了年轻人一眼，总有这样的孩子，自恃体壮力大欺辱同伴，哪吒从来没怕过，这次，也不例外。
没得到哪吒的回应，年轻人英俊的脸蓦然涨红：“小孩，我乃龙宫三太子，你敢不理我？”
　　哪吒换了个泳姿，仰望着蓝天，阳光有些刺眼，哪吒眯起眼睛，任由身体随着波浪微微起伏。然而他的闲适没有维持多久，年轻人手中长戟划破宁静，忿然向哪吒刺来。身为龙宫三太子，自是心高气傲，素来只有他看不起别人，哪里受过今天这般冷遇？年轻人出手毫不容情，浑然忘却自己面前的，不过是个刚刚长成的少年而已。
　　哪吒的武艺不高，也不会什么道术仙法，他只有两招：不服输与不怕死。凭你什么样的对手，你若欺我，我便与你死战到底，绝不闪躲，更不屈服。战斗既然开始，哪吒便不会退却，他不会停手，除非对方投降，或者死亡。
　　养尊处优的三太子从未没经历过这样的战斗，长戟数次刺入少年的身体，却只能换来更凶狠的反击。对手就像　　一只受伤的野兽，每个动作都带着毫不留情的残忍与玉石俱焚的绝决。三太子心怯了，招式开始凌乱，脚步也踉跄起来……
　　当哪吒最终用小刀刺入敌人心脏时，已是伤痕累累。随意擦拭下嘴角的血水，哪吒看着打回原形的三太子，突兀地笑了：“天上龙肉，正好带回去给小乖，那家伙，最是馋嘴的。”

　　暴雨初起时，哪吒并没有在意，他的心思都在小乖身上。许是生病了，小乖对哪吒带回的龙肉只是嗅了嗅，便紧紧依偎住哪吒再不动弹。
　　“你们把我的小乖怎么了？”虽是个孩子，可那气势却是几个大人都比不上的，再配着身后天空劈射四散的紫色电光，唬得下人们战战兢兢，谁也不敢上前回话。
　　“回答我！”一道霹雳应声炸开，雨点狠狠地砸下来，无数水花溅起，肆无忌惮地在地面上跃动示威。
　　“回答我！”天空中，不知什么人也在重复同样的问题，以同样的语气。
　　发生什么了？哪吒刚想遣个下人出去打听打听，就见母亲脚步匆匆走进自己的小院：“哪吒，这两天你可千万不要出门，不知道是哪个无法无天的，竟把龙王的儿子打死了！现在龙王正在要我陈塘交出凶手呢……”转眼看见　　小乖身边的龙肉，絮絮的话语如同被快刀斩断一般停住，母亲直直地看住哪吒，脸上满是惊疑不定。
被人欺上门了！哪吒只觉气血全部冲向头顶，翻滚沸腾，他无暇思索，大吼一声，冲出门去。
　　“快把小少爷拦住！”被嚇得瘫坐在地上的母亲拼尽所有的力气，指着哪吒的方向悲鸣。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小乖悄无声息地跟着哪吒，溜出了小院。

　　见到哪吒出现，敖光反而安静下来。他冷冷地盯着眼前的这个少年——滂沱中，少年仍站得笔直，倔强地扬起头，努力睁开眼睛与自己对视。敖光怒气益盛，这个卑贱的人类，杀死了自己最心爱的儿子，竟然没有一丝一毫悔恨畏惧的表情！
　　敖光甫欲出手，突然感受到哪吒体内的灵光，那光芒虽然微不可察，却散发着莫名的力量，令人不可小觑。原来是有些道行的，敖光改变了主意，暗自积聚能量。云龙雷刃——龙族最可怕的法术，只有四海龙王才有法力施展，无论是人是神，一旦被击中，便会魂飞魄散。
　　敖光慢慢交错挥舞着前爪，一团紫气自他的爪间升起，升腾旋转，慢慢交汇成一个圆球，快要成功了！敖光看着一无所知的哪吒，下一刻，你的身体，你的灵魂将被打成再也无法拼凑完整的细碎粉末，你从天地消失，完全的、彻底的，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带着复仇的残酷快意，敖光出手，将紫球击向哪吒。
　　紫球呼啸着袭来，发出噼啪的狰狞声响，狂风阻挡不住它的来势汹汹，大雨抵消不了它的磅礴霸气，它越来越接近哪吒，眼看便要击中他的胸膛。
　　“灵珠儿，小心！”来不及惊诧，措不及防的哪吒被小乖撞至一边，眼睁睁看着小乖被击中，颓然倒地。
自忖百无一失的攻击未能得手，龙王几欲疯狂，他在云层中穿梭飞腾，胡乱打下道道雷电冲向哪吒。而哪吒只是木　　然坐在雨中，抱着小乖慢慢支离破碎的身体，听凭自己被霹雳剜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小乖的一声“灵珠儿”像是一把钥匙，开启了前世所有的记忆。昆仑，饕餮，一直纠缠自己的噩梦……
　　“住手！”随着一声呵斥，风停雨住，转瞬又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彷佛方才的电闪雷鸣只是一个荒谬的梦。
　　哪吒不关心是谁阻止了龙王，不断迸发的记忆纷至沓来，他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不断上涌，彷佛马上就要喷薄而出。可那个声音的主人不打算放过哪吒，他扔下一把匕首，居高临下地望住哪吒：“割肉削骨，你便可了断凡间一切尘缘，敖光绝不敢再为难你。”
　　哪吒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一张曾在自己梦中出现过千百次的脸。现在，他已经知道这个男人的名字——姜尚，当年自己偷窥神界绝密封神榜时，正是这个男人，担当护榜之任。他插在背后的，正是当年打得自己神形俱散的打神鞭。[注]撕心裂肺的巨大疼痛再度出现，哪吒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敖光不为难我，我也不会放过他。我要为小乖报仇！”
　　“还是那么任性呐。”姜尚皱皱眉，却没有丝毫意外，“我来，是带你去斩将封神，重回昆仑，而不是为了帮一只小小的饕餮报仇。”
　　哪吒没有激动，淡淡答道：“对你来说，它也许不过是一只小小的饕餮，可是，她是我的小乖！”上涌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无法抑制，哪吒张开嘴，发现一颗明珠自自己口中飞出，飘浮在半空中，晶莹剔透，华彩夺目。前因后果在电光火石间融会贯通，没有半点迟疑，哪吒把明珠塞进几乎已看不出形状的小乖口中，只要将它渡入小乖的身体，小乖就可以保住魂魄，灵力甚至会增强数倍。
　　“且慢！”姜尚拦住哪吒，“你本是法宝托体，这灵珠正是你的真元，失去它，你便与凡人别无二致……”
　　哪吒接口：“此后我便永受轮回之苦，再无可能重登神界，可是？”既然神也有天意不可测，有迫不得已与无可奈何，那么，在这万丈红尘中轮回，又和在昆仑与天地同寿有何分别？最重要的是，自己如何能够站在小乖的鲜血上荣耀封神？

　　姜尚拗不过哪吒，最终还是悻悻地走了，走的时候，他怀里抱着小乖：“这小家伙伤势不轻，就算有你的灵珠，也需要静养几百年。不过救得晚了，保不住原形了，我得想办法把他魂魄度化到别的什么上。”
　　哪吒微笑：“不管他变成什么，都还是我的小乖啊。”
　　姜尚摇头，像是很受不了的样子：“龙王敖光私自布雨，致使陈塘水灾，理应受到惩罚，就罚他禁锢锁龙台三千年吧。”姜尚突然冲哪吒挤挤眼睛，“再过三千年，你早不知转世多少次，他怕是连找都找不到你了……”
　　哪吒惊讶地发现，原来，姜尚也会笑，而且拥有一张很灿烂的笑脸。

子牙村

　　邹老六举起有两个缺口的粗瓷大碗，一气喝下大半碗刚刚汲上来的井水，随手将碗丢给身边不知道哪个，继续眉飞色舞地炫耀：“那京里来的大官儿见我一连挨了五枪还没事人一样，惊得啥话也说不出了，那眼睛瞪得，跟夜猫子似的[注]……”
　　村头老王家儿媳妇牙尖嘴利，惯是不饶人的，听邹老六吹牛，忍不住撇嘴：“人家多大的官儿，又是京城来的，怕是神仙菩萨都见识过，咋会被你惊着，净瞎白话。”
　　邹老六也不着恼，只是继续说：“那大官儿不信咱能刀枪不入，末了摸了半天我胸脯，你们猜怎么着？连一丁点伤都没找着。”说到这儿，突然促狭地冲着王家儿媳一笑，“他一边摸，我一边心说，大人呐，我又不是王家嫂子，您老摸我奶子能干个啥啊。”
　　“呸！你个挨千刀的！”众人的哄笑声中，王家儿媳红着脸狠狠啐了邹老六一口，却不就此扭身离去——穷乡僻壤的地方，有这么大的新鲜事可听，谁舍得走？
　　一直坐在对面竹椅上安静地抽着旱烟的老者咳嗽了两声，在鞋底磕了磕烟袋锅子，一边不紧不慢地再填进一锅烟丝，一边问：“老六，那姓赵的官……到底有多大？管事不？”
　　族长发问，邹老六不敢怠慢，巴结地捡起地上的火石，毕恭毕敬地给老者点火：“管事！只定管事！那官中间坐着，上将军都得靠边儿站着。”邹老六这辈子县城都没去过几次，哪里看得出官大官小，连上将军这词都是过年时看戏知道的。
　　幸好老者并不追究，只是轻轻点点头，再不说话。
　　众人看向邹老六的目光又添几分敬重，能让上将军靠边儿站的，咋说也得是个王爷了吧？
　　铁头鲟鱼把身体埋在子牙河河底厚厚的淤泥中，只将半个脑袋悄悄露出水面，注视着远方的邹老六。竭力想把　　这个口沫横飞的糙汉与昆仑那个娇俏的少女或陈塘的倔强少年联系在一起，却终告失败。
　　“我真傻啊。”铁头鱼哑然失笑，人族转世是新的开始也是前功尽弃，皮相性情力量财富……一切的一切都清零后再重新来过。不过，也有不变的，铁头鱼的目光突然柔和，似是沉浸于幸福的回忆之中：“你总是会把自家最好吃的东西留给我。”
　　一人一鱼，一个说得兴起，一个看得专注，浑然没有发觉黑暗中那双喷火的眼睛。
　　三千年的丧子之痛，三千年的被囚之辱，我要你们统统偿还。我要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要你们日日夜夜在忏悔痛苦中度过，直至——永远。

　　我，来了。

　　头包红巾的邹老六跪拜在子牙河龙王像前，双手合十嘀咕了一番，虔诚地磕了三个头，把手中的香火插到香炉上，抬头久久仰视着龙王的模样。
　　“老六，走啦。”同伴们不耐烦地催促。
　　“这就来！”老六应着，大步离开，刚要迈过门槛，忍不住又转头望向龙王像，“龙王爷，京里的大官要我们去天津打大毛子，我怕是有段时间不能来供奉您老了。不过您放心，一打完仗我就麻利儿地回来，准不能让您饿着。”
　　不知为何，邹老六自小就觉得子牙河龙王亲，当别的孩子还会被龙王恐怖的绿脸吓哭时，邹老六已经带着地里刨的红薯，河里挖的莲藕来祭拜龙王了。然后，他会在龙王庙呆上半天，把隔壁铁蛋淘气又挨大人揍了，大牛老欺负人自己看不过跟他打了一架之类的小事絮絮叨叨讲给龙王听。
　　记得那时，有人打趣老六说：“娃子，你见天儿拜龙王为个啥？敢是要求龙王爷给你个小媳妇？”
　　小小邹老六的回答让大人们都吃了一惊：“拜龙王就是因为我想拜龙王，我什么也不求，有求的就不真心了。”
　　“这孩子，有慧根啊。”当时的族长沉默半晌，下了断语。
　　的确，邹老六只是单纯想这么做，在他心目中，子牙河龙王不仅是神，还是朋友，一位极好极亲近的朋友。所以，团里别的弟兄拜元始天尊、拜无生老母，邹老六只拜子牙河龙王，只有他，能得到邹老六全心全意的信仰。

　　“小家子气！”说话的是族里二哥，身为族长的儿子，自是见多识广，“老六啊，你那点破吃食人家龙王能稀罕，等咱回来，指不定封个什么官，到时给龙王爷重修庙宇，再塑金身也是小事。”
　　邹老六挠挠头，不答话，伙伴们却被二哥的话激起了豪情。是啊，这次是给朝廷打仗，只要赢了，那功劳自不必说。输了，怎么会输？他们是刀枪不入的啊！那到时，披红挂彩、光宗耀祖、升官发财、娇妻美妾……
　　怀揣着对美好前景的无限憧憬，他们慷慨激昂地出发了，一路披荆斩棘，势如破竹，高歌猛进，无所不敌。他们焚烧了一座座洋教堂，拆毁了一条条铁路，砍断了一根根电线杆，杀死了无数被他们称之为二毛子三毛子四毛子五毛子的同胞……
　　邹老六却日益沉默。他没念过书，也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他只是朴素地觉得不对劲：明明说是打大毛子，为什么一路上杀的都是自己人？
　　疯子中间的清醒者是最痛苦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无力改变周遭的一切，且会被疯狂的人们视为异类而招致危险。
　　终于，在一个年轻人被绑起时，邹老六爆发了。那是个嘴上刚刚长出柔软茸毛的书生，与其说是年轻人，倒不如说是个少年，他的罪名是：戴了一副洋人的眼镜。
　　“二哥。”邹老六拉住二哥高高举起砍刀的胳膊，恳求地，“他还是个娃子啊。”
　　“用大毛子东西的就是二毛子！”二哥的声音因激动有些破音。这些天来，他们已经聚集了几百拳众，这些人都自然而然地和子牙村的村民一般把二哥当作首领。只是，大伙都知道邹老六是见过京里大官的，对邹老六也是同样的尊敬，有时甚至超越了对二哥的服从。所以此时二哥的愤怒已非针对洋人，而是因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
　　“对！”上百个声音七嘴八舌地附和着。那书生穿着一身绸缎衣裳，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杀了他，自己也许又能落下点什么了。
　　得到众人的支持，二哥更有底气，抬脚踢向邹老六：“滚！”
　　身体挨了重重一脚，邹老六反而起了牛性儿，他更加用力攥住二哥的手腕，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服气地直视二哥。
　　这更坐实了二哥的猜疑，老六哪里是为了这小书生，分明是想夺我的权啊。此念一生，杀机顿起，二哥提高嗓门：“你护着二毛子，就是三毛子！一样该杀！”

　　同一时刻，铁头鱼正陷于生命中最艰苦最窘迫的境况。
　　敖光不慌不忙地降下一道道符咒，像一张细密的织网，紧紧困住铁头鱼，令它的动作越来越迟缓。
　　“不过是个小小精怪，也敢自称龙王？”敖光带着邪恶的满足感欣赏着铁头鱼的挣扎。调侃着。
　　“龙王不是谁可以自封的，人类信我是他们的龙王，我就是。”铁头鱼答话的神情令敖光想起陈塘关与自己对视的哪吒，同样的骄傲，同样的倔强，同样带着令人肃然起敬的不可侵犯。
　　敖光怒气勃发，符咒更加密如雨下。龙乃四灵之首，没有任何生物有资格在自己面前高不可攀，他要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怪的傲慢彻底打碎，让它伏在自己脚下苦苦哀求，摇尾乞怜。
　　铁头鱼的动作愈发笨拙，每一举手抬足，都给身体带来锥心的痛楚，他催动全部灵力勉力支撑，支撑住某种与尊严有关的事物。今天，即便是死，也要昂首死去。

　　二哥话音刚落，一些热血沸腾的拳众便冲向了邹老六，多日的破坏与杀戮蒙蔽了他们的眼，更蒙蔽了他们的心，他们没有是非，不分对错，只知往前冲，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有人带头，本自迟疑的人也跟了上去。他们心底未必同意二哥的说法，可是不杀三毛子，岂不是说自己是四毛子？自己是四毛子，岂不是一样该杀？
　　几百人瞬间变成野兽，他们张开利牙，他们挥舞爪子，他们撕扯，他们啮咬，他们一旦开始就没办法停止。他们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们只知道，眼前的人必须消灭，无论什么理由，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
面对着一双双因狂乱而充血的眼睛，邹老六迟疑了，还击吗？这些都是他的弟兄，他怎能下得去手？可是，束手就擒吗？那只有死路一条。邹老六一咬牙，横竖自己是刀枪不入的，他闭上了眼睛：“子牙河龙王爷佑我！”

　　敖光的嘴角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人类，是不配拥有思想的，他不过把一丝灵光注入邹老六体内，就换来他被同类排斥的结局：“眼睁睁看着你的灵珠儿去死吧，不过不要担心，我会让你陪着他。”敖光再重重压上几道符咒，“你们的魂魄会永远在一起的，在我东海海底，永受折磨。”
铁头鱼顾不得对付铺天盖地的符咒，仅余的灵力在这一刻不管不顾地爆发，毫不迟疑地冲向邹老六，护住邹老六的身体，心甘情愿地替他抵挡拳脚与刀枪的袭击，像是古老的祭司忠诚地守卫着自己的神灵。
消耗殆尽的铁头鱼现出原形，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它知道，这是它最后的时刻，它甚至能感觉到生命一点点流逝的声音，无声无息，却又振聋发聩。
　　邹老六不知道自己护体的灵光正在一点点黯淡下去，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默念着子牙河龙王的名号，他坚定地相信，有龙王爷在，自己必将度过难关。直到最后一刻，邹老六仍是深信不疑的，即便他遍体鳞伤，鲜血从各处汩汩涌出，像一朵朵盛放的莲花。

　　复仇的最后时刻来临，敖光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做了个手印，将邹老六的魂魄拘至自己的结界。
　　铁头鱼望向邹老六，勉强做个笑脸：“灵珠儿，这次我没能保护好你。”
　　“小乖！”不用任何提示与说明，邹老六第一时间认出了自己的伙伴，他扑上前去，用虚无的手臂环抱住铁头鱼，就像在昆仑，或是在陈塘。邹老六没有说谢谢，他不必道谢，他懂得，他知道小乖也懂得。
敖光狠狠地盯着面前的两个灵魂，他痛恨他们如此肝胆相照如此旁若无人又如此理直气壮。为儿子报仇不对吗？自己明明是正义的一方，为什么在他们的映衬下，却显得如此渺小而污秽？敖光更加恼怒，他扬起手，数道紫光箭般射向邹老六与铁头鱼。我要凌虐他们的魂魄，让他们感到极端的痛苦，这样，他们才能知道悔改，不过，我是不会原谅他们的，绝不！永不！
　　紫光毫不留情地穿过魂魄，带来伤痛，这伤痛是无形的，不可捉摸的，因此更加深刻。邹老六放下铁头鱼，站起身来，直面敖光：“小乖，这次轮到我了。”
　　“我和你一起。”铁头鱼站到邹老六身边，他知道，两个脆弱的魂魄是无法抵抗敖光的，可那又如何？
敖光不去看他们两个，他不愿去看，紫光从他手上不断射出，两个灵魂越来越涣散，却依旧一副不屈服的表情。敖光只觉空气越来越沉重，他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此时的他，看起来比小乖更像一条离了水的鱼。他不想再拖延下去，他只想尽快结束这见鬼的尴尬场面，敖光双肩耸动，大喝一声，吐气翻掌，一束巨大的紫光以排山倒海之势攻向邹老六与铁头鱼。
　　铁头鱼体内突然光芒大盛，接着，一颗明珠冉冉升起，流光溢彩，照耀四方。
　　“灵珠！”邹老六与铁头鱼齐声呼喊，不必更多交流，他们齐齐出手，灵珠以一种优雅的姿态接近紫色光束，像一位从容不迫的王者，温和而又威严，紫光在他面前只稍作抵抗便败下阵来，乖乖俯首称臣。
　　敖光失魂落魄地垂下双手，他又失败了，而且，再也没有机会。

麦当劳

　　“别吃了，我问你话呢！妈妈说别人的问话不回答不礼貌，不是好孩子。”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子可爱地皱着鼻子看住对面胖乎乎的小姑娘，又重复一遍自己的问题：“我叫灵珠，你呢？”
　　胖乎乎的小姑娘自顾埋头吃着冰激凌，依旧没有回答。
　　“再不理我就不和你好了啊。”灵珠威胁着，突然小大人般叹了口气，“小孩子就知道吃。”说着，拿起勺子　　笨拙地把自己杯中的冰激凌舀给胖乎乎的小姑娘，“好啦，反正我也吃不完，你那么爱吃，分你一半。”
　　许是受了贿赂，胖乎乎的小姑娘终于抬起头冲灵珠一笑，嘴里含着勺子口齿不清地说：“偶叫小乖。”
　　得到答案，灵珠面色稍霁，语气仍然故作不耐烦：“快吃，别磨蹭，吃完好去玩滑梯。”
　　“好。”小乖温顺地答应一句，果然加快了吃的速度。
　　小乖的奶奶笑着对灵珠的妈妈说：“你看这俩孩子，多投缘，跟上辈子认识似的。”
　　年轻的妈妈全心沉浸在手机游戏中，头也不抬地敷衍着：“是啊，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

　　[注]：灵珠儿偷看封神榜和邹老六见官的故事背景里皆有介绍，靖岩大大珠玉在前，故此两处从略。

紫陌

阿吒

[17杀]哪吒

为什么我预览的时候是空行的，发出来不空？抗议预览欺骗我感情！！！

打喷嚏的饕餮

     哎呀，我出场鸟~~~

打喷嚏的饕餮

把我给看哭了。。。
好喜欢好喜欢这篇！！！！！！萌死人了~~~~~~~~~~~~~~~！！！

云重

文字功很好，尤其邹老六与众乡亲谈话那段文字最好

卡其

看到这文的时候想，人与兽的感情，要有暴发力莫过于生离死别。
其实所有的感情都只有生离死别最让人动容。悲痛常常会超越日常相处的幸福感带来的感动。像忠犬八哥，导盲犬小Q。但是，作者似乎不忍心写别离，总是转世再转世，延续这场感情。虽然会减弱读者感情上的投入，但是却很温暖。
这样的温暖似是尝尽世间百态的回归。就像那首歌，“世间始终只有你最好”年轻时觉得是个挺牛B的话，很有噱头，大一些觉得太装B了，及再老一些，就嚼着再没有别话可以替代。

如果要挑点什么，就挑第一段吧，作者何苦把自己折腾成软妹子，邹老六那段森森地出卖了你。你就是一个深谙世情，下笔老练，内心温情的。。。。。

桑壁伊S

赞

桑壁伊S

题目起得不好，恩恩，换个拉风点的就完美了

桑壁伊S

引用第3楼打喷嚏的饕餮于2013-07-02 03:40发表的  :
     哎呀，我出场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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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明是猪脚

梦到西洲

这篇确实不错，好感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