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被某辛弃疾铁粉兼少数民族人士按在北京前门附近的咖啡馆里听了整整三个小时的辽金元史,回家后又捡起了梁老的《狂侠天骄魔女》。 距离第一次读这本书已经过去了十三年,但梁老笔下这段围绕着采石矶之战展开的故事,在武侠小说的历史背景选择方面始终是我心中的翘楚。同样是宋金之争的大背景,本书涉及的年代,在金是历经完颜亮&完颜雍两朝,女真迁都与快速汉化,在宋是“靖康之耻”后,到“隆兴北伐”的主战派抬头,民族、文化的冲突与融合,风起云涌的变革年代中诞生的星光璀璨的历史人物,共同构成了武侠小说绝佳的舞台。可以说,单单从历史背景选择看,就算是比之《射雕》和《天龙》,也要说一句《射雕》输了传奇色彩,而《天龙》略逊文采风骚了。 作为紧贴历史的武侠故事,这部书的史实相关设定实际上并不精细,属于时有妙笔但总体上很显粗糙的哪一类;从故事架构上看,头重脚轻,全部精华都在采石矶之战前后收束,只有半部好书;从故事节奏看,行文详略有些失当,人物千头万绪,导致一些原本精妙的构思和人物塑造淹没在大段灌水文字之中。不过,虽然如此,我每次拿起这部书都忍不住感叹故事背后那浩瀚汪洋的想象空间,以及狂侠天骄这对梁羽生笔下的绝代(男)红白,毕竟如檀贝子这般“我是喜欢你的心上人但我也喜欢你啊”的妙人儿固然难得,而华大侠那样“别人家是夫唱妇随,我是妇唱夫随”的奇男子(?)也不该埋没。而本文的题目也正是来自小孤山华谷涵打伤檀羽冲之后,在古月庵留下的那四句李义山诗: 芳桂当年各一枝,行期未分压春期。江鱼朔雁长相忆,秦树嵩云自不知。 不过,鉴于他俩最后都手拉手秀到柳盟主脸上去了,此时若是檀贝子亲来酬答,大约该说一声:华兄,这局棋在下既让了你,教你不必红豆空抛,你也该知道别抱怨什么秦树嵩云了吧! 之一:华檀柳“三角恋”与《挑灯》剧情结构 《挑灯》全本小说最大的问题之一,就是“注水”,即文本篇幅的分配与情节人物的重要性存在错位,以至于该详写的(如华谷涵的身世)一笔带过,该略写甚至根本不写的东西(如时间线彻底错乱的蒙古南侵)连篇累牍,但即使如此,围绕着采石矶之战展开的核心剧情,其结构和故事线还是非常清晰的,小说设计了类似《冰与火之歌》的两条平行故事主线,一条是北五省绿林首领柳清瑶在采石矶之战前夕南渡长江,整合江南侠义道,共组抗金义军;另一条是金国治下的汉人官宦子弟耿照奉父命秘送军机情报,最终和少年好友辛弃疾一道南归宋国。后者直接绑定耿京和辛弃疾两大历史人物,属于“第二主线”,而前者是本书第一主线,这也是我们常说柳清瑶不是女主角,而是女的主角的原因。在书中,这两条主线时分时合,共同穿起了小说里“朝堂风云”和“江湖草莽”的一体两面。 在这两条主线的基础上,小说剧情又围绕柳清瑶和耿照各自展开故事副线,在柳清瑶是围绕着她身世之谜展开的“男版红白”三角恋,而耿照则是追寻灭门惨案真相途中的连串桃花。这两个主人公彼此之间没有恋爱关系,但他们各自的身份却极具时代特色。耿照是耿京的侄子,他的父亲是江北沦陷后在金国朝廷做官、但仍然心系故国的汉人,正是当时诗文所感慨的“南朝词客北朝臣”。而柳清瑶虽然是个绝代容光的超级美女,但她也继承了梁羽生笔下女主人公的光荣传统,有一个力压全书男人的职业身份——战乱中催生的江北绿林势力的首脑,正如金主完颜亮所感慨的,天仙美人却是个土匪头子,而《挑灯》的时代因为非常接近《水浒》(间隔50年左右),以至于你能在小说行文中看到明显的《水浒》痕迹,这也导致柳清瑶这个土匪头子比梁书其他女角来得更加扎实,她整合北方绿林势力,武力抗金的同时又蔑视南宋奉行苟安政策的“小朝廷”,让人感觉就算是晁盖宋江生逢此世,大约也就是如此了。 这里要插一句闲话,虽然包括我在内的很多梁书读者都很惋惜本书的剧情质量配不上这上佳的构思,但这部书正因为构思太过于绑定历史,所以写作难度确实较大,而梁羽生的个人风格也比较古典,偶尔在书中你能看到这样的缝合情节: (大反派)柳元甲在千柳庄大宴江南武林群豪,席间说他说千柳庄距离临安还有距离,不能运来虎跑泉水泡茶待客,但他“去冬在蟠香寺收了梅花上的雪”,可以拿来泡“老君眉”。然后(大反派)金超岳炫耀武力,用内力催烧雪水,泡开茶叶给铁笔书生文逸凡喝。作为正宗江南读书人的文逸凡当场就说,这虽不是‘老娘的洗脚水’,但洗手水着实也喝不得。 看到这儿我真的要笑到满地打滚,先不说柳元甲学妙玉待贾母一样用梅花雪泡老君眉招待一群江南黑道有多搞笑,光说铁笔书生这张毒嘴——金超岳是完颜宗弼(兀术)账下的武士,让他泡茶在江南文化人眼里确实是和洗手水没什么区别,而柳元甲还说“老君眉”是龙井茶,让人真分不清作者这是不是故意刻薄。如果要问“老娘的洗脚水”典出何处,那毫无疑问就是《水浒》里孙二娘在十字坡的名台词“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下了蒙汗药的酒)”,而铁笔书生看见柳元甲之俗厌、金超岳之粗鄙,他怎么能不感慨一句“茶里虽然没毒,但实在不堪入口”啊?后文华谷涵到场,他更是连入席都不肯,直截了当地表示不和金超岳共坐。 谈到华谷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是“主人公的官配”,很多书评都把他作为男主对待,但他实际上算是本书的最重要配角,如果不考虑篇幅,只考虑情节重要性,他和檀羽冲差不多。狂侠天骄这一对男版红白和柳清瑶择爱的故事,也是本书最重要的副线之一。很多读者对这段恋情的第一印象都是:两男一女等腰三角形,两男主旗鼓相当,柳清瑶在理智和情感之间摇摆,最终选择了“理智上条件更适合”的狂侠。但如果我们仔细梳理剧情,却可以发现《挑灯》的三角恋实际上是一种比较罕见的剧情结构——柳清瑶是为追华谷涵才下山的,但是她和华、檀都没有建立起实质性的亲密关系,在她从蓟州到临安的一路上,她三次遇到华谷涵,也三次遇到檀羽冲,而三人这第三次相逢,就是书中著名的“愁听一曲箫声咽,骇见双雄剑气寒”,狂侠&天骄小孤山相斗。不过,这种轴对称式的安排之下,她和檀羽冲立场敌对,但三次相遇层层递进地演绎了天骄的初见即惊才绝艳,再见倾诉衷肠,最终小孤山檀贝子情绪爆发之下,连柳盟主这么现实且理智的女子都禁不住为他两眼含泪意动神摇,也难怪无数读者表态柳清瑶不选檀羽冲而选华谷涵是本书败笔。反过来再看狂侠,他初见柳清瑶就是揍了人家养父公孙隐的独子公孙奇,二见又是去揍当时冒充了柳清瑶生父的柳元甲,三见他在小孤山重伤了檀羽冲,理一理这倒霉催的故事线,他隔三差五地被读者们裱起来骂倒也合理了。 书中柳清瑶比较华、檀两人,从暧昧期的女性视角,她发表过非常精当的见解,觉得华谷涵“倨傲”,而檀羽冲却更“纵情任性”,实际上于她而言,檀羽冲的感情来得直白且浓郁热烈,相比之下,华谷涵确实是态度晦涩、冷淡矜持,结合上文冰火两重天一般的故事线设计,就不难看出在作者的真实意图里,这三人实际上并不是“等腰三角形”,华檀两人是有主次之分的,柳清瑶是虽然被天骄的热烈痴情搅乱了心底一池春水,但潜意识里真正记挂的却总是那个读者眼里该被吊打的狂侠——梁羽生的女主角是公认的反骨,但读者常常忽略他笔下的男主其实也相当的反传统,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其实我们会发现,通常的红白都是对照组,但华、檀却既是对照组又是同类项,通常的三角恋是红白相争,但华檀柳这组三角里两个男人彼此之间的情感联系、剧情冲突的复杂度都高于他们彼此的恋爱线剧情,而柳清瑶选择华谷涵其实有着非常深层次的原因,就算抛开金宋之别,实际上檀羽冲也并不适合柳清瑶,相反地,华谷涵是那种,就算在梁羽生的书里也是极少见的能和柳盟主这等大女人“鸳盟得谐”的男人。这个容后细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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