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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青云《紫电青霜》述评 ——兼论诸葛青云武侠小说的“承袭”与“变化”
红叶令主
摘 要:在台湾武侠小说研究中,诸葛青云并不被学者所重视,认为其作品“多自我重复和缺少创意”,因而至今仍存在大量的研究“盲点”和“空白”,还欠缺对诸葛青云创作手法与思路的深入探讨。自台湾武侠小说研究家叶洪生认为《紫电青霜》(含续集《天心七剑》)可作为诸葛青云的“代表作”以降,无人再提出新观点,以致每谈诸葛青云必提《紫电青霜》,却鲜少再对《紫电青霜》在诸葛青云创作脉络中的作用进行更深入的探讨,对于诸葛青云汲取“前人”创作经验方面的论述,亦嫌“语焉不详”。本文旨在通过述评《紫电青霜》的同时,对其是否具有代表性及创作优劣进行具体探讨,并浅析诸葛青云武侠小说的“承袭”与“变化”。
关键词:诸葛青云;《紫电青霜》;武侠小说研究
学界对诸葛青云作品的研究,仅就目前所见,尚属“浅尝辄止”,或从《紫电青霜》分析诸葛青云受还珠楼主影响的程度,或从《夺魂旗》延伸到“鬼派”武侠小说研究,甚或盖棺论定的“一言以蔽之”,但却缺少详细论述。其实前人的武侠小说研究与批评成果,自然有一番辛苦,却未必已是尽善尽美,因为人的精力有限,所涉及的时事、报刊、书籍等范围却很广泛,而且又有散佚,探寻起来并非易事,难免有失察和错讹,再有批评人的阅读喜好和阅读偏差也是值得注意的因素,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否真正“持平”,恐怕也仍有可议之处。红叶忝为诸葛青云的“书迷”,特撰本文,以尊重前人成果为基础,依实证立言论,相信前人当不至哂笑后辈冒昧吧?
一、诸葛青云生平及《紫电青霜》概况
诸葛青云,本名张建新,山西解县人,生于一九二九年七月十六日(民国十八年农历六月十日),卒于一九九四年六月廿二日(民国八十三年农历五月十四日),享年六十五岁【1】。
诸葛青云雅好辞章,醉心书法,早年谋得公职一份【2】,加之家境殷实,工作并不繁重,倒也淡然惬意。闲暇时喜好围棋,又好读武侠小说,尤喜还珠楼主作品,并自陈能够背诵《蜀山剑侠传》回目【3】。正因爱书、嗜书,乃与台湾春秋出版社社长吕秦书相识,多有交流,并帮助题字作联,出谋画策【4】,长而久之,心中亦不免技痒,加之吕秦书鼓励推动,终于以“有诸葛孔明之才,具平步青云之气”讨口采响亮为由,取“诸葛青云”笔名【5】,撰述《蜀山剑侠传》“紫青双剑”封存遗事之《墨剑双英》,踏入“江湖”。此后三十余年,纸笔中展文心才气,谱刀光剑影,引领一时风骚,主要作品有《紫电青霜》、《一剑光寒十四州》、《夺魂旗》、《霹雳蔷薇》等。
《紫电青霜》一九五九年七月三十日连载于台湾《自立晚报》,至一九六〇年八月十一日刊毕,共三十三回,回目为对仗联句,交由吕氏书店【6】印刷发行,即今传十六章合订本【7】的第一至十一章。故事主要叙述以“武林十三奇”为首的正邪双方,黄山论剑再排名次,正派诸侠与邪派争夺宝物、除魔卫道、了结情仇,间写不老神仙弟子葛龙骧与龙门医隐之女柏青青、风流教主魏无双的情爱故事。连载终期时有预告文字如下:
《紫电青霜》一书,至此亦小告结束!至于崂山双恶与蟠冢山一凶未灭,西昆仑星宿海黑白双魔,虎视中原,蠢蠢待动!奇女子龙门访医,葛龙骧、柏青青情海翻澜,千里冰原困侠女,散花手法斗妖婆!魏无双东海演神僧,巧布风流阵!二次黄山大会,正邪总决战,天心七剑共斩妖狐等等无数石破天惊的英雄事迹,缠绵悱恻的儿女情怀,均将在本书续集《天心七剑荡群魔》中,贡献各位读者,尚希不吝指教是幸!
一九六〇年八月十二日,《自立晚报》刊出《天心七剑》,至一九六一年一月十八日刊毕,共十四节,开篇有自填《浣溪沙》词一阕【8】,回目非对仗联句。即今传十六章合订本的第十二至十六章。故事承袭《紫电青霜》所留下的伏笔,主叙正派武林前辈归隐,群魔复出,欲结联盟,称霸武林,以尹一清(葛龙骧之师兄)为首的七位小侠,合称“天心七剑”,施巧计打破邪盟,黄山二次论剑,葛龙骧手刃杀父仇人黑天狐宇文屏,了却恩仇,除了邪魔,还武林安宁。整体情节与“预告”大致相符。
所见《诸葛青云作品年表》【9】中名为“天心七剑荡群魔”,其实是根据“预告”而来,连载时并没有用这个名字,春秋出版社印刷发行时也以“天心七剑”作为书名。至今还没有见到以“天心七剑荡群魔”为书名的出版物。
这两部作品在台、港的出版情况不必多谈,与本文最为相关的,无疑是一九九四年台湾武侠小说研究家叶洪生参与选编的“台湾九大门派代表作”,由大陆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紫电青霜》(含《天心七剑》)被作为诸葛青云的“代表作”位列其中,于是成为了大陆武侠迷较为熟知的作品。
然而必须引起同侪注意的是,《紫电青霜》的创作背景是在“暴雨专案”【10】影响之下,承袭了民国时武侠小说创作的部分思想与技巧,继续进行武侠小说创作的探索时期。这时期的武侠小说创作多少还带有模仿、学步前人的色彩,许多作者还在为如何创新并最终形成属于自家的风格而挣扎。不难发现,诸葛青云的武侠小说创作初期,从《墨剑双英》、《折箭为盟》至《紫电青霜》、《天心七剑》,无不受到还珠楼主的影响,在创作技巧和风格上尚欠纯熟,将这一时期的作品去作为作家的“代表作”,其实是很可议的。
但必须注意的是,本文虽然对《紫电青霜》的“代表性”表示可议,却并不是否定《紫电青霜》在诸葛青云创作脉络中的存在价值,因为从该书中既可以看到诸葛青云对前人作品的借鉴、吸收与变化,也可以发现《紫电青霜》故事中所展现的部分构想,对其以后的创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是研究诸葛青云武侠小说不能略过的作品之一。
二、《紫电青霜》的故事情节
由小说的发表形式而言,《紫电青霜》作为报刊连载小说,具有先天性的潜在缺陷。陈平原在《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文中谈及报刊连载小说时写道:
“绝大部分‘新小说’都是写一回刊一回,写到哪算哪,如果中途作家生活变故、兴趣转移或杂志停刊,那小说也就戛然而止——‘新小说’中多的是此类半成品。就算按计划写完全书,也因并非一气呵成,而是断断续续,旷日持久,难免前后矛盾或者文气不连贯。(中略)每回可能是完整的,可合成一部长篇则常常上下脱节或前后重复。”【11】
虽然陈平原所谈的“新小说”中,并未包括“武侠小说”的事例,但显然无论是民国旧派武侠小说,还是港台新派武侠小说,亦均体现出了这种缺陷。例如还珠楼主撰著的《蜀山剑侠传》、《青城十九侠》等大量作品未完,卧龙生、诸葛青云、古龙等作家或将人物写丢,或留伏笔未解,或情节前后矛盾,或稿约未竟而倩人代笔,凡此种种,事例繁多。
由小说中的正邪冲突而言,《紫电青霜》仍体现出正邪实力不均之弊,这在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中亦有体现。邪派势力中虽有一、二个特殊人物,轻易难除,但其他人物却常因情节发展而至速死,以致正派人物除恶卫道每有如汤泼雪之感。许多作家想到此处,将“极正对邪”演变成“极正对极邪”,平均正邪实力,加强冲突,在表现手法上无疑有所进步,诸葛青云在《紫电青霜》成书之后撰著的《夺魂旗》(一九六一年)、《豆蔻干戈》(一九六一年)等作品,即体现有这种变化。
由小说的结构类型而言,《紫电青霜》虽有所谓“黄山论剑”作为“主线”,但整体故事仍是联结多数短篇而成长篇,有“集锦式”结构的特征。而对“集锦式”结构影响最大的,则又可回溯到小说报刊连载的发表形式对于作家的创作影响,不必多有赘述。下面将对于《紫电青霜》具体故事情节的得失稍作分析,并为上文论据。
《紫电青霜》故事由“葛龙骧”奉师命往庐山“冷云仙子”处投书开篇,借“冷云仙子”之口略述武林形势变化,言及鬼魅横行,群凶齐出,欲夺取“悟元大师”所得“碧玉灵蜍”(可解百毒之宝),于是派遣大弟子“薛琪”持“青霜剑”与“葛龙骧”同往援救“悟元大师”,并指点“葛龙骧”事后往洛阳龙门,寻访“龙门医隐”取宝。
开篇情节虽不甚繁杂,却引出六项未解之事。其一为“不老神仙诸一涵”与“冷云仙子葛青霜”如何产生积怨?其二为“葛龙骧”与“冷云仙子”之间毕竟有何种渊源?其三为“葛龙骧”身世之谜。其四为“碧玉灵蜍”与“不老神仙”、“冷云仙子”之间恩怨有何种关系?其五为“谷飞英”(“天心七剑”之一)仇人之谜。其六为“肤色漆黑老妇”毕竟为谁?以及“葛龙骧”应远避此人的原因?由此六项未解之事,很能看出诸葛青云对故事情节整体布局的初步想法。而从“冷云仙子”嘱咐“薛琪”的言语中,便已体现出正邪实力不均的迹象,原文写道:
你‘乾清罡气’虽然肤浅,但‘无相神功’业已练成,再带我青霜剑去,与你葛龙骧师弟‘天璇’、‘地玑’双剑合璧,让这妖孽尝尝厉害。只要那苗岭阴魔,遵守昔年誓约,不对后辈出手,双凶、四恶俱不足惧。
文中所称“妖孽”,便指“苗岭阴魔”。《紫电青霜》故事中,前辈人物首推“武林十三奇”,是正邪并列的,即“诸、葛、阴魔、医、丐、酒;双凶、四恶、黑天狐”,与《墨剑双英》中仅概括邪派的“一僧二道三煞四神魔”相区别。诸葛青云以歌谣概括正邪主要人物的表现手法,便由《紫电青霜》发轫,此后作品中常可见到,例如《四海群龙传》(一九六五年)中有“七友三凶十四煞,一奇双怪两神仙”、《鸿门宴》(一九七二年)中有“大小乾坤称八剑,江湖善恶两渔翁”,另有二十八字及三十二字歌谣,不必过多举例。
“武林十三奇”中,“诸”、“葛”、“医”、“酒”等四人为正派,“苗岭阴魔”、“双凶”、“四恶”、“黑天狐”等八人为邪派,“丐”介于正邪之间。这是诸葛青云的最初构想。“薛琪”与“葛龙骧”两个年轻后辈,凭借“天璇”、“地玑”剑法双剑合璧,便可不惧“双凶”、“四恶”,若真如此,则邪派中可惧之人岂非只剩“苗岭阴魔”与“黑天狐”二人而已?
虽然诸葛青云写年轻后辈除恶诛仇,多有坎坷,仿佛有平衡正邪实力的想法,但一方面正派前辈并未全部参战(“诸”、“葛”未曾亲自出手),另一方面,“四恶”之中“冷面天王班独”断臂,“追魂燕缪香红”及“八臂灵官童子雨”速死,“丐侠”归正,“阴魔”不邪,正派中“龙门医隐”又炼制有祛毒圣药,用以克制“黑天狐”所擅“五毒邪功”,正邪实力不均之弊显露无疑。
《紫电青霜》是“群侠式”小说,邪派主要人物的减少,影响了“群侠”中部分人物参与故事情节的次数,能力发挥也受限制,因而使得这部分人物形象单薄,难以令读者对其留下深刻印象。而诸葛青云对于“苗岭阴魔”人物形象描述的前后矛盾,也对故事情节产生了些许“反效果”。
“冷云仙子”对“葛龙骧”谈及“苗岭阴魔”复出时,认为“江湖中又不知要被这妖孽搅起多少血雨腥风、奇灾浩劫。”【12】随后情节中由“摩伽尼”之口说出“黑天狐”邀她前往苗疆:
“与邴浩老魔同练一种‘三绝迷阳勾魂阵法’,内用摩伽勾魂乱神之术惑敌,外以邴浩老魔的秘练绝技‘十二都天神掌’伤人。黑天狐宇文屏却在暗中用她那最毒的‘飞天铁蜈’、‘蝎尾神鞭’、‘守宫断魂砂’、‘万毒蛇浆’与‘蛤螟毒气’等五毒邪功,乱施鬼蜮。以期在赴会群侠与崂山四恶、蟠冢双凶等人动手之时,骤加暗算,不分正邪,一网打尽。”【13】
并在倒叙“黑天狐”威逼“卫天衢”时写道:
“我离此以后,即往仙霞岭天魔洞,邀请摩伽仙子同下苗疆,与邴浩老魔埋头合练一种能将那些自称正派名门的狂妄之辈,一网打尽的‘三绝迷阳勾魂大阵’,不到论剑期前,绝不出世!今日来此,系与你作最后一次谈判。倘若与我同行,彼此言归于好,他日借邴浩老魔与摩伽仙子之力,铲除诸、葛、医、丐等人以后,趁其不备,连老魔头带摩伽一齐下手,武林之内岂不惟我独尊,再无顾忌,任性逍遥。”【14】
可以看出,诸葛青云在撰写《紫电青霜》的前期构想时,步步铺陈,是想将“苗岭阴魔”作为正派人物的大敌之一。虽然“摩伽尼”有弃邪归正之心,但“黑天狐”暗算“摩伽尼”不成以后,未与“苗岭阴魔”再有关联,后文所写“苗岭阴魔”自陈心迹的言语,更将前文铺陈一旦抛却,原文写道:
“老夫生平只有一件憾事,和一件不服之事!憾事不谈,不服的是,老夫不过机智稍深,将近百岁以来,害过几人?‘阴’在何处?却被那些自命正派的人物,硬给弄上一个外号,叫做什么‘苗岭阴魔’!”【15】
不可否认,若无前文铺陈文字,仅由“苗岭阴魔”的行为表现而言,其形象气度,丝毫不显得阴邪,并且爱惜后辈人才,慷慨重情,是“武林十三奇”中描绘的较有光彩的人物。基于人物形象看时,那些铺陈文字反成败笔,败笔形成的主要原因,应在于小说连载时,诸葛青云对于故事情节的构思尚不完整,创作技巧仍欠纯熟,在整体布局的把握方面还存在缺陷。
诸葛青云撰著《紫电青霜》,相对于创作《墨剑双英》之时,在构思布局方面是有所进步的,虽然《紫电青霜》也属于除魔卫道兼报亲仇的故事,但在开局时铺设谜题、事件,并能够在较好的掌握故事线索的安排与发展,无疑较《墨剑双英》“灭门”、“学艺”、“诛仇除恶”的传统叙事模式更为引人,除前文所提未解之事以外,另如写“悟元大师”以其欲持刀自刺左肋为前引,不使后文写“碧玉灵蜍”有真有假之事毫无根底;再三言及“葛龙骧”手中的“降魔铁杵”是“天蒙寺镇寺之宝”,是为后文写其中藏有“紫电剑”,“葛龙骧”剑斩“八臂灵官童子雨”作前引;至于“葛龙骧”巧遇“柏青青”,遭其误伤,则既为引出男女书主情爱故事,又阐明“肤色漆黑老妇”即“黑天狐”,并完“龙门取宝”之事。基本做到了有铺陈,能照应。但随着情节发展,诸葛青云用笔便渐有疏忽懈怠,有些伏笔未有照应,构想中的潜在问题,更使他不得不自我否定。
由于“双凶”、“四恶”未能展现出十分强劲实力,难对正派人物产生较大威胁,因之无论“摩伽尼”是否归正,“黑天狐”所说和“苗岭阴魔”、“摩伽尼”等人同练“三绝迷阳勾魂大阵”,并且“不到论剑期前,绝不出世”的情节恐怕也难以成立。
诸葛青云放弃了前文对“苗岭阴魔”的铺陈以后,邪派实力无疑大减,若再信笔增添人物,对于“武林十三奇”的主要人物构架很难说毫无妨害,但若无增添,情节发展方面却难以为继,因之又写出昆仑山“黑白双魔”,并对“黑天狐”实力多有补充,于是可见“紫清真诀”突然出世,落入“黑天狐”之手;“赛方朔骆松年”暗算“杜人龙”(天心七剑之一),夺得“碧玉灵蜍”与“毒龙软杖”后,又被“黑天狐”杀死,“谷飞英”、“柏青青”被“黑天狐”擒住,“天孙锦”(护身之宝)、“紫电剑”亦归其所得,至此“黑天狐”有众宝在手,玄功傍身,才显得难以诛灭。情节如此发展,恐怕是诸葛青云始料未及的。
另一个值得提及的可议之处由“碧玉灵蜍”而起。“冷云仙子”对“薛琪”言及此宝“关系我与你诸师伯多年恩怨,不可使其落入群邪之手”【16】,但在“卫天衢”向“葛龙骧”讲述其身世,并阐明“诸”、“葛”之间产生误会的原因之时,却丝毫不见“碧玉灵蜍”在其中有何种关联,而在揭破“诸”、“葛”二人产生误会的原因是“黑天狐”嫁祸以后,这段情节便告结束,既未能完全照应前文所设伏笔,在表现手法上也未免稍嫌简单。
连载小说时忘记了前文伏笔而产生的用笔疏忽,似不必过分苛责。值得注意的是,诸葛青云笔下由人物间的恩怨纠葛而发展的情节,往往写得较为肤浅,他虽然能够设置情节,却在还未能加以展开变化时就已戛然而止,究其原因,主要在于诸葛青云很少深入的对人物心理有所描绘,其次则是不擅于蓄势,常将伏笔匆匆揭破。
在争夺“碧玉灵蜍”事后,诸如“杜人龙”出世、雪山觅药、争夺“金精钢母”、争夺“毒龙软杖”等情节,均可自成段落,单独看时,虽然未必十分精彩,倒也中规中矩,但有些情节却毕竟难免堆砌篇幅之讥。“金精钢母”与“毒龙软杖”均属毫无铺陈的突然出现,惟“金精钢母”是制造“天心剑”的重要材料,而“毒龙软杖”相较于“紫电剑”、“青霜剑”、“天孙锦”等宝物,则显得对故事情节的影响程度并不甚突出,在“杜人龙”的人物形象补充方面,作用亦不甚明显。
故事结尾处,“魏无双”偶遇“黑天狐”,假意逢迎,救出“柏青青”、“谷飞英”的情节,是对“巧合”的平铺直叙,并不很出人意料,反而有刻意安排之嫌。“诸”、“葛”双仙现身,群凶见机逃遁,更使得早将文气泄尽的“黄山论剑”情节兴味索然,未完情节转入《天心七剑》。
《天心七剑》之中,“诸”、“葛”、“医”、“丐”、“酒”等前辈侠士归隐,邪派中除“双凶”、“四恶”余孽,以及“黑天狐”以外,又增添了“蛇魔君端木烈”、“毒掌尸魔米天良”、“百脚道人南方赤”、“祁连怪叟闵连堃”等人物,以显“群魔乱舞”之势。
故事由“端木烈”摆设“三蛇生死宴”开篇,用毒蛇做馔,并生嚼活蛇,随后又有“毒掌尸魔”出世,生啖枭鸟脑髓的情节,使人读来有阴风扑面之感,对于诡谲邪恶气氛的烘托颇见功力。写群凶围斗“黑天狐”的激烈搏杀场面,也颇为激烈,不无可圈可点之处。体现出诸葛青云能在开局用力的特征。
由小说的结构类型而言,《天心七剑》的情节进展无疑是直线式的,即一事叙完,再写另事,较之于《紫电青霜》的集锦式情节,显得环环相扣,结构紧凑,但在情节的转折变化上却颇有可议之处。
“端木烈”摆设“三蛇生死宴”,是为《紫电青霜》中被“黑天狐”杀死的“赛方朔骆松年”复仇,并称“骆松年”是他结义盟兄,这在《紫电青霜》中是未有铺陈的,情节便无根底。
后文写“五毒斗天狐”,眼见群凶自相残杀,正派渔翁得利,却被“谷飞英”出面拦阻,并约定二次“黄山论剑”,其原因竟是恐怕“黑天狐”在此丧命,使“葛龙骧”不能手刃亲仇。既显得情节转折刻意生硬,又显得“谷飞英”分不清大义、私仇,影响人物形象。
非止如此,“葛龙骧”救治“冉冰玉”之时怀抱佳人,接口度气,令“柏青青”心生误会情节,也难以自圆其说。“柏青青”负气离开“天心谷”,未走多远,便偶然得知“冉冰玉”身份,此时她竟非转身回谷,反而决定西行万里,远赴雪山,再与“冉冰玉”决斗。如此舍近求远,不合情理,令人发噱。
故事转入“柏青青”雪山“寻仇”,仍体现出诸葛青云写恩怨纠葛并不深刻的弱点,轻易解开了“柏青青”与“冉冰玉”之间的误会。“葛龙骧”随后跟来,被困“西昆仑”,引出度化“黑白双魔”情节,但却未能写出更为精彩的复杂变化,《紫电青霜》结尾预告中所构想的“魏无双东海演神僧,巧布风流阵”是没有实现的,只是通过简单的比武较技,便结束了这段情节,颇为可惜。
而在这段情节之后,“端木烈”摆蛇阵困住“谷飞英”、“荆芸”(天心七剑之一)等三人,便成为了故事最后一段较为紧张刺激的情节,此后诸葛青云似乎已想将此书早做结束,由“铁指怪仙翁伍天弘”对其断臂原因的简单叙述,便将“四恶”中的“逍遥羽士左冲”,以及开局增添的“百脚道人南方赤”、“祁连怪叟闵连堃”等邪派人物已死的结局做了交待;白鹦鹉“雪玉”假意亲近“黑天狐”,并破坏“黑天狐”的暗器,使“黑天狐”施用暗器时非但未能伤敌,反而自损一目,这段情节,既与《紫电青霜》中“魏无双”假意逢迎“黑天狐”相仿,又似乎由《墨剑双英》中绿鸟“碧慧”啄伤“毒心阴掌云涵”的情节变化而来,并未很有新意。
如此“虎头蛇尾”的情况,在诸葛青云的作品中并不鲜见,既与情节进展的后继乏力有关,也很受到创作兴趣转移的影响,即在另写新作以后,对旧作的着力便有所减弱,甚至成为了稿约“负担”,于是不愿再多耗神思,将旧作尽早结束。
由整体表现而言,《紫电青霜》与《天心七剑》均属瑕瑜互见,其中的用笔疏忽与构思上的前后矛盾,对于作品的审美价值颇有妨害,若称“佳作”,却似未尽适合。但诸葛青云在这两部作品中所显露出的对于故事情节的构思与编排能力,以及他所体现的文学修养与文字功底,相较于许多台湾武侠小说作家的第一部完整作品而言【17】,并不落于下风。而报纸连载形式所造成的作者时写时停,读者时读时歇,以及大部分读者的“接受动机”并非是“批评动机”,则使诸葛青云在作品中的疏忽被“忽略”。这两点值得注意之处,或许便是诸葛青云能够凭借这两部作品崭露头角的主要原因了。
三、《紫电青霜》的人物刻画
《墨剑双英》虽然是在对《蜀山剑侠传》故事结局进行假想的基础上加以创作,但由现存故事而言,在主要人物的刻画方面却并未直接借用或化用《蜀山剑侠传》中的人物形象,评书中对于“类型人物”的构想则在这部作品中稍有体现。如故事中出现的莽英雄“欧阳实”,身材高大,膂力过人,练有“铁布衫”功夫,惟偏憨直,许诺牛肉大饼管饱,便立时精神抖擞,前往杀敌,这种人物在评书中颇为多见。
而《紫电青霜》中却不难看出对《蜀山剑侠传》中人物形象的借鉴。“武林十三奇”中,“不老神仙诸一涵”是由“妙一真人齐漱溟”化出;“黑天狐宇文屏”的形貌、性格对“鸠盘婆”多有借鉴;“独臂穷神柳悟非”的形貌是由“穷神凌浑”而来,“武林地位”则曾受到被称为“正邪各派之外唯一高人”的“神驼乙休”影响,因之诸葛青云在最初构想中,并未将其列入正派阵营,而似乎想将“独臂穷神”刻画为善恶由心的人物,但随着情节进展,构想有所转变,还是将“独臂穷神”作为正派人物加以描绘的。曹正文在分析《紫电青霜》时,将故事情节概括为“‘四正’与‘八邪’的江湖之争”【18】,虽然有原文作为依据,但却未能关注到诸葛青云在人物构想方面的转变,且从其文章内容而言,是将“独臂穷神”这个人物忽略掉了,似乎对批评的作品并无深入了解。
由人物性格与行为表现而言,诸葛青云在《紫电青霜》与《天心七剑》这两部“群侠式”作品中对于人物的描绘,多数是不成功的。他笔下描绘人物时常体现出“类型化”的特征,形象与性格特征较为突出且相对固定,虽然读者在阅读时,未必觉得书中人物毫无光彩,但有些人物的塑造在本质上毕竟是“脸谱化”的。
正派前辈人物之中,“不老神仙诸一涵”与“冷云仙子葛青霜”只是两位具有大能力的隐士高人形象;“龙门医隐柏长青”是位精擅医道的仁慈长者;“天台醉客余独醒”是位喜爱饮酒的正道侠士,诸葛青云也未对其有太多描绘;邪派人物之中,“苗岭阴魔”与“不老神仙诸一涵”相仿,亦属高人形象,在分析情节时已略有提及,不再赘述。至于“双凶”、“四恶”、“黑天狐”、“蛇魔君端木烈”等人,则或阴狠毒辣,或纵欲淫靡,只是为除魔卫道情节提供方向。整体而言,这些人物只能通过作者赋予的明显“特征”加以区分,性格是趋同的,或是并不突出的。
若暂且忽略人物描绘的承袭,“独臂穷神柳悟非”在正派前辈人物多沉稳儒雅的衬托下,则显得较为突出,其行为爽利,慷慨重义,虽然性情暴烈刚直,却非是莽夫。在“柏青青”以为“葛龙骧”坠崖而死,不顾一切的险些跳崖殉情时,“独臂穷神柳悟非”斥责其不顾老父,言语中软中带硬,使人读来颇觉痛快淋漓。惟诸葛青云在人物描绘方面,亦常体现出后继乏力,使得许多人物在开局时所显现的较为鲜明的形象逐渐湮没于情节之中,这也是诸葛青云塑造人物鲜少成功的原因之一。
正派后辈人物以“天心七剑”为主,在构想方面应是对《蜀山剑侠传》中七位小侠取得“七修剑”的情节有所借鉴,不同的是“七修剑”是飞剑,且有各自名称,如“天啸剑”、“赤苏剑”、“青灵剑”等。而“天心七剑”中只有五柄取名为“天心剑”的兵器,由“尹一清”、“薛琪”、“谷飞英”、“荆芸”、“杜人龙”五人各持一柄,并将持有“紫电剑”与“青霜剑”的“葛龙骧”与“柏青青”夫妇纳入,凑成“七剑”。
“尹一清”与“薛琪”分别是“不老神仙诸一涵”与“冷云仙子葛青霜”的大弟子,登场次数极少,未能在主要情节中发挥作用,人物形象很是单薄。“谷飞英”与“荆芸”登场次数较多,却未能在个人特质方面有所显现,人物形象单薄且趋同,“谷飞英”虽然在《天心七剑》中影响了情节的发展,但在人物描绘方面却产生了“反效果”,在分析情节时已有提及,不再赘述。“杜人龙”大致是活泼少年的形象,但神态、动作的表现相对单一,虽然被他的师父“独臂穷神柳悟非”评价为“煞神转世”,却未能在情节中有所体现,人物特质也并不如其师那般相对明显。
“葛龙骧”的人物形象,其实是诸葛青云在作品中弘扬的德行品质的拟人化表现,希望将他描绘为宽厚仁爱、守礼谦逊、重情重义、至诚至孝的完美人物,作者的爱憎偏颇较为明显,描绘时不无可议之处。且试举几个事例。
《紫电青霜》第一章中,“悟元大师”遭劫身死,“葛龙骧”立于坟前时,心中想道:
“取不义之财,到头来反被钱财所累。叹一念贪欲,不知杀害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一只碧玉灵蜍,不过灵石仙乳、万载空青凝结之物,能治些伤毒、盲哑等病而已,竟然勾惹起江湖中无限风波。冤冤相报,杀戒循环,何时得了?就拿这冢中人物悟元大师来说,虽然披上袈裟,依旧尘缘未净。不但怀璧伤身,临死之时,还口呼碧玉灵蜍,念念不忘此物,真算何苦?”
关于“不义之财”的议论,并无合理来由,“碧玉灵蜍”是“悟元大师”杀死蟒蛇之后偶然获得,如何能称“不义”?在得宝之后,“悟元大师”广结善缘、救济山民的侠义行为,并无不妥,以命相搏,不令宝物落入邪派手中,更应激赏。“葛龙骧”对于“悟元大师”临死时口呼“碧玉灵蜍”的举动,竟非首先认为“悟元大师”是对宝物落入邪派手中而心有不甘,反而认为“悟元大师”是对宝物念念不忘,未免不合情理。即使“葛龙骧”不知“悟元大师”得宝的来龙去脉,但诸葛青云对于情节的倒叙,却将读者置于“全知视角”,因而“葛龙骧”的妄发议论,很难说对人物形象毫无妨害,有不如无。
《紫电青霜》第四章中,“葛龙骧”坠崖后漂流至荒岛,休息时正巧见到“黑天狐”乘木筏来此,心中想道:
但方向、水程两不熟悉,还在事小,自己侠义中人,虽然认出黑衣老妇,就是武林十三奇中最称恶毒的‘黑天狐’宇文屏,似也不应偷偷夺人之物,把一个无仇无怨的老妇遗留在这荒岛之上。但此机一失,要想重返中原,与恩师良友及心上人柏青青等,劫后重逢,恐非容易。天人之念,在心头交战良久,名门高弟毕竟不凡。葛龙骧想到后来,不但不再企图夺筏逃生,竟自暗责自己根本不应起下这种自私自利之念。
其实若以“方向、水程两不熟悉”原因,不夺木筏,引出“黑天狐”威逼“卫天衢”以及“葛龙骧”遭劫毁容的情节,已合情理,不必另写其他。诸葛青云在此处想要描绘“葛龙骧”的仁义,却产生“反效果”,使“葛龙骧”仁陷于愚,与东郭先生相仿。
日本戏剧家坪内逍遥在其著作《小说神髓》中曾对小说作者的“爱憎偏颇”做出评论:
好人有时也会有邪恶的烦恼,坏人有时也会流露出纯洁善良的良心。作为一个作者,如果不注意去理解这个道理来塑造人物,就会写出从世态与人情两方面而言都在现实世界中不可能存在的奇怪的东西来。【19】
由“葛龙骧”的心理表现而言,称其为“现实世界中不可能存在的奇怪的东西”,或许并不过分。诸葛青云想要描绘“葛龙骧”的仁义,却并无很好的表现,反而使“葛龙骧”显得迂腐。
非止如此,诸葛青云对“葛龙骧”临事应变能力的描绘由整体而言是失败的。“葛龙骧”得知“不老神仙”与“冷云仙子”因误会而交恶的往事以及杀父仇人是“黑天狐”之后,对于应该如何行动踌躇难决;“柏青青”因误会负气而走,“葛龙骧”亦不知应如何解决,竟往庐山求恩师指点迷津。凡此种种,堪称“临机应变,百无一能”。其作为主人公,如此表现,恐怕难以引起读者的兴趣与共鸣,诸葛青云用笔的失误较为明显。
相较于“葛龙骧”而言,诸葛青云所描绘的与“葛龙骧”产生感情的三位女性角色则性格各异,较为成功。
“柏青青”敢爱敢恨,对“葛龙骧”用情至深,不仅险些跳崖殉情,并因心怀“葛龙骧”而身染重病,即使误会“葛龙骧”负心薄幸,也未想过对其横剑相向,得妻若此,夫复何求?“魏无双”自觉年长(与“葛龙骧”年龄相差十岁),出身又低,虽对“葛龙骧”有情,却只能藏于心底,为“葛龙骧”之事多有奔走,临机应变能力较强,为人沉稳又不失风趣,才智方面更体现出高于“天心七剑”中人。“冉冰玉”则未经世事,纯洁善良,惹人怜爱。
应予注意的是,诸葛青云并未写明“魏无双”、“冉冰玉”二美也嫁与“葛龙骧”,虽然情节中意有所指,结局毕竟是开放式的。至于曹正文在文章中称“最后葛龙骧娶了四个妻子”【20】,未免太无来由,毫无佐证。
四、承袭与变化
港台武侠小说是在民国时武侠小说的基础上发展并壮大起来的,即使学界将此二者称为“新派武侠小说”与“旧派武侠小说”,却并非要进行割裂,“新”与“旧”之间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过于重视承袭或过于重视变化,都会使得“批评视野”不够开阔。
毋庸讳言诸葛青云创作中受到还珠楼主的影响,却也并非如某些批评者所说的“诸葛青云的小说模仿痕迹很重,一些作品仿照还珠楼主风格”【21】,这种说法无疑是忽视了诸葛青云创作中的变化,且易造成歧义,使读者以为诸葛青云的小说创作就是模仿他人而没有思考创新,“判断”上未免掺杂有主观的臆断成分。
当代作家汪曾祺曾说:“一个作家形成自己的风格大体要经过三个阶段:一、模仿;二、摆脱;三、自成一家。初学写作者,几乎无一例外,要经过模仿的阶段。”【22】是以在分析诸葛青云的小说风格之时,应该且必要进行阶段性分析,着眼点不应仅限于关注“模仿”,在诸葛青云的创作过程中是否有“摆脱”?是否形成了属于他的“个人风格”?均需要通过仔细的分析才能够得出相对准确的判断。既然谈诸葛青云,并不能够绕开还珠楼主,则不妨先由诸葛青云对还珠楼主的承袭与变化开始谈起。
(一)文字风格
还珠楼主的文字是文白夹杂的,描绘情景、物事方面,或大器磅礴,或奇幻典雅,笔力摇曳,与还珠楼主丰富的想象力相得益彰,自成一体,在遣词造句方面既能显示出作者的古文功底,也有通俗的一面,人物对话方面也是俚语、近代口语与古白话常用字词混杂出现的,与王度庐、朱贞木等作家笔下写人物对话更偏于近代口语相区别,但整体而言,也是更偏通俗的。如今看来,还珠楼主的文字有时用笔过度细致,在描绘景物风俗及人物对话上体现相对明显,以致有“略嫌繁冗”之讥。
“文人对风土人情的重视,在中国有悠久的传统。”【23】还珠楼主游历名山大川的经历,以及对当地风俗人情的了解,使得他在描绘“实景”(即现实中的景色,区别于想象中的“仙境”。)之时能够游刃有余。而对于景致、风俗的铺张,却属“各花入个眼”,表示“欣赏”的读者认为还珠楼主“下笔如有神”,而对此“嗤之以鼻”的读者则认为过度的铺张拖慢了情节进展的节奏。
由于读者的“期待视野”【24】不同,各持己见,实属平常,但却不能因此否认还珠楼主描绘景色的审美价值,且看《云海争奇记》第一回中描绘“夕阳江景”段,原文写道:
船人都忙着抛锚下帆、搭板诸事。凭窗四望,夕阳在山,归鸦阵阵,晚潮始升,清波欲上,映着落照红霞,水面上翻滚起千万片金鳞异彩,顺流卷去,直到天边,闪幻变灭,无休无尽。停锚之处正是一行垂柳,下面阳光吃柳树遮住,阴影在波。江水深清,无数小鱼在柳影中往来游泳,穿柳如梭,时或游近水面,昂头悬尾,聚啖落叶,船上微有响动,立即拨鳍掉首,悠然而逝,深投水底,俄顷渐出,看去意境闲适,殊得静中之趣。等到船人下了帆篷,整理停当,天际夕阳只剩大半轮,出没浮沉于遥波之上。瞑色初凝,炊烟四起,已到了渔家饭熟的时候,下人来请开饭。
还珠楼主并未运用过多修饰,自然如画,动中有静,写景造境之美,跃然纸上,这还只是还珠楼主写景中取“闲适”者。还珠楼主的文笔风韵,也是其小说至今为人乐道的原因之一。
人物对话方面的可议之处,是由“限制叙事”的“叙事角度”而来,即某位人物未处于某时某地,而不能知道某事的发生,需要听取其他人物的转述。这种“补叙”承担了“转述者”的性格体现、故事情节的补足、推进与变化等作用,但有时也会带来“反效果”。例如还珠楼主所著《蜀山剑侠传》第九十二回叙“熊曼娘中毒获救”事,先以“熊曼娘”视角叙述她如何误食毒草昏迷,在她醒来后,转由“老年猎人”叙述“熊曼娘”怎样获救及其身体状况,而在此基础上,作者却又安排“少年猎人”再度进行了约五百余字的“补叙”,如果大段的“补叙”并不能够对情节进展产生相对明显的影响,则情节“信息”向读者的“重复输入”,便显得人物讲话“冗长啰嗦”。非止如此,在“激烈”、“急迫”的情节(如逃亡、搏斗、追击、受伤待救等)进行之时,人物讲话若“详略失当”,则不能与情节相配,使人物讲话显得“冗长”。例如还珠楼主所著《蜀山剑侠传》第三〇七回叙“易静受困魔阵”事,原文写道:
(易静)忙用传声回问:“我正是幻波池易静,追一老妖人误入埋伏。你是何人门下,叫什名字?”少女忙答:“弟子叫石慧。家师是凌云凤。因寻家师未遇,途遇一女异人,故意相戏,追来此地,被魔女撞见,强要收徒,仗着本门地遁之术,逃来地底潜伏。本来魔女害我容易,无如弟子得那异人指教,逃时乘机偷了她一件要紧东西,她要追逼大紧,便用本门石火神光与之同归于尽。魔女既有此顾忌,又想收我为徒,暂时不肯杀害,只得把地底四面封禁,想断弟子逃路。其实,弟子因得家祖父石仙王的真传,只一沾地,不论万丈石土,均能穿透。因奉那女异人之命,在此等候师伯,不敢离去,好些都是故意做作。魔女凶毒异常,直无人理,她见妖阵无功,医好老男魔后必定亲来。此时无暇详说,且等师伯与魔女斗过一阵,将其打败,再用法宝、神雷朝下猛冲,只要把地面攻破一洞,弟子便可出土,来与师伯会合,一同应敌,那时再说不迟。”
“石慧”的答复中,将她为何出现在“魔阵”的“来龙去脉”交待的已较为详尽,而末句又写“此时无暇详说”,更显得人物讲话“冗长”,读来有矛盾怪奇之感。其实,这些稍嫌“冗长”的人物讲话,更多是要通过人物之口讲给“读者”听的,用意在于插叙某些在同时或以前发生之事,与许多小说作者常用的通过“原来”一词来扭转时间去叙述某事的作用大致相同,若不需交待情节,人物讲话便又会显出急迫而简洁。其实无论处于何种情景之下,若人物讲话与“全知视角”下的叙述者叙事一般“平铺直叙”,恐怕多数都会因为“板正”而显得不够自然,且影响人物及情节的塑造。
诸葛青云的文字也是文白夹杂的,与还珠楼主相同的是,他们的文字均受“古白话”小说影响更深,整体而言,毕竟是偏于“通俗”的,坊间流传甚广的“声口太文”评价,大概是由于诸葛青云笔下的某些遣词用句偏于书面而来,例如《紫电青霜》第一章开篇写道:
(前略)庐山崇岩幽岫,复岭重冈,云雾又多,终年飞烟缥缈,积素霏微。不要说是身处名山,神迷胜境的一般游人,就是那些古往今来,酷嗜山水,专为穹幽选胜之客,胜游归去,濡笔为文之际,又能有几人,敢说“识得庐山真面目”呢?
宇内名山虽首称五岳,但庐山自古即推五岳之贰。汉武帝曾徙南岳之祭于此,明太祖且尊为庐岳。山脉源出南岭,自幕阜山迤逦东来,耸然突巍,雄峙赣北,襟江带湖,仰石万寻,去天一握,泉飞空际,瀑落云中,景物清奇无匹!自周朝方辅、匡俗以降,汉董晋吴,皆于此山著有灵异,虽然神仙之说,虚幻难凭,但幽壑灵崖,总多超尘绝俗之士。
“积素”意指“积雪”,“霏微”则是“雨雪、烟雾迷蒙之貌”,这两个词语,只要读书人对诗词有些涉猎,似乎便不难理解,惟后文“汉董晋吴”【25】四字,却嫌过于“省笔”,仿佛写骈文或填词时所用遣词法,非对庐山所发生神异传说有所了解,方可明晰。所谓“汉董”,其意是“汉朝的董奉”,东晋葛洪《神仙传》中记载他在庐山隐居,行医治病,终于升天成仙。至于“晋吴”,则是指“西晋的吴猛”,即“二十四孝”中“恣蚊饱血”之“吴猛”,传说他在庐山遇仙。
相较之下,诸葛青云在运用“书面语”方面,要比还珠楼主更为考量读者的文学功底,但应予以注意的是,“书面”词语的运用,在诸葛青云小说中属于“偶尔为之”,占比并不甚重,主要体现于描绘景物之时。而从诸葛青云描绘景物时遣词用句的变化中,既可以看到他文字风格的变化,也可以看到叙事模式的转变。
为便于分析,且先来看诸葛青云撰著的第一部武侠小说《墨剑双英》(一九五八年)的开篇文字,原文写道:
终南山,俗称秦岭。其实秦岭山脉,绵沿数千里,终南仅为此山脉中,在陕西长安南面的一段之称。山形雄峻,峰壑灵奇,为关中名胜。但那些普通游人,足迹所能经到者,不过是些入山不深之处,聊为观赏登临,便觉已足骋心悦目,那真正的终南佳境,奥秘之区,却均远隔断涧悬崖,再加上蛇兽之险,就不是俗子凡夫,所能轻易瞻仰的了。
这时,霜叶正丹,秋高气爽,在终南后山,众岭环拱的一座孤峰之上,正有一个中年文士,带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巧纵轻登,直攀绝顶。
若将前文所引用的《紫电青霜》开篇文字与这段文字相比,不难发现,诸葛青云撰著《紫电青霜》时,遣词用句是有意雕琢过的。
《墨剑双英》开篇淡化描绘景物笔墨,直叙“石中英(《墨剑双英》之男书主)与上官子彤遭受追击”事,起笔突兀,与还珠楼主开局多平铺相区别。【26】而《紫电青霜》开篇再加重笔墨于景物,起笔则偏于传统。惟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偏于传统的起笔法,却并未延续下去,且看《天心七剑》开篇文字:
蛇!华山!
蛇是山山都有,华山也不是产蛇著名,那么,这两个名词,在表面上似乎并没有太深刻的关联,其实,正由此开始了一个精彩绝伦的武侠故事!
故事虽起于华山,诸葛青云却未在华山景物之上加以铺陈,而是将看似不相关联或能够形成反差的字、词加以集合,故设悬疑,以求引人效果,这种具有一定创新性的起笔法,与《紫电青霜》的起笔法相比,无疑产生了较大变化。若结合《墨剑双英》、《紫电青霜》、《天心七剑》三部作品中景物描绘方面的文字来看,更可以发现,虽然《紫电青霜》开篇再加重笔墨于景物,但随着情节进展却渐渐不再做过多铺张,其他两部作品中的景物描绘,也同样不多着墨,这一方面体现出传统小说的叙事模式仍在影响着诸葛青云的创作,另一方面,景物描写的淡化,是诸葛青云更专注于情节的奇诡变化,使叙事节奏加快的创作意图的体现,因而也对其开篇起笔的表现手法产生影响。这种变化的产生,固然不可否认有社会节奏变化的外因,却也不能完全否认诸葛青云在叙事模式转变方面的自主性。
从诸葛青云在《紫电青霜》中对于庐山景物的描绘所显示出的文学功底而言,他也许并不缺乏深入描绘景物的才能,但仅从《紫电青霜》这部作品来认识诸葛青云对于景物描绘的笔法,却也有“以管窥豹”之嫌。在《紫电青霜》之后,诸葛青云笔下的景物描绘方式主要渐变为三种,其一是运用相对简单朴素的语言对于景物进行勾勒,其二是套用诗词、骈文的成语、成句,或简化诗句而成,例如《夺魂旗》(一九六一年)开篇以“日连雪白,沙入云黄”八字描绘“库穆塔格沙漠”,出自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所记佚名诗句,原诗为:“阴碛日光连雪白,风天沙气入云黄。”又如《十年剑影十年心》(一九七七年)开篇以“菰沉云黑,莲坠粉红,织女机丝,石鲸鳞甲”十六字概叙滇池,是化用了杜甫《秋兴》诗句,其三则将诗词、骈文中有关景物描绘的书面语加以拼合(大多形成四字词语),复以诗词、骈文描绘景物的方式铺陈开去,惟相较于前者,则显占比不多。
基于这种变化,若将还珠楼主笔下的景物描绘方式比喻为电影的“实景拍摄”,是在情节进展过程中有意识地展现对景物“个性”把握的能力,诸葛青云笔下的景物描绘方式则逐渐近似于电影的“布置场景”,是在情节进展过程中为情节发生的场景转换而服务。
惟应予注意的是,“布置场景”有时毕竟会显出是存在于笔墨间的“假山假水”,缺少生趣,且在遣词用句方面,诸葛青云有时用字生僻,雕琢太过,反而突出了文言“艰涩”之弊,又有“炫学”之讥,不如还珠楼主用笔自然。另诸葛青云笔下涉及地域虽广,风俗人情方面却鲜少涉及,亦与还珠楼主相区别。凡此种种为情节“让路”,固然加快了故事节奏,但若说对小说的审美价值毫无损失,恐怕也未尽适合,可谓有得有失。
诸葛青云对于人物讲话的处理,也是瑕瑜互见的。前文提及还珠楼主作品中人物讲话冗长之弊,诸葛青云撰著之《墨剑双英》、《紫电青霜》中也有所体现,如《紫电青霜》第一章中写女书主“柏青青”误伤男书主“葛龙骧”事,便显出“详略失当”。
在“葛龙骧”阐明师承,解释误会以后,“柏青青”虽然先做“急救措施”,紧接却“侃侃而谈”起来,凡六百余字,除叙述自家与“葛龙骧”之师承有紧密联系外,又谈及暗器来由效用,甚至叙及年齿。按其讲话内容,固然并非无用,却非惶急时所应表现,于情景不合。且看第二章中写“柏青青”携“葛龙骧”回报父亲“龙门医隐”时的表现,原文写道:
柏青青哪顾答话,一跃登楼,把葛龙骧轻轻放在靠壁的一张软榻之上,转身对坐在一座药鼎之旁的一位清臞黄衫老者,急急叫道:“爹爹,他在前山误中女儿三根透骨神针,虽经我暂行截断血脉,时间业已不短,爹爹快来与他医治。”
如是行动、言语,才能显出人物急迫心情,与第一章中对于“柏青青”的行动、言语处理相比,高下立分。固然可以将第一章中“柏青青”与“葛龙骧”的对话,认为是二人情爱故事发生的前引,但这种处理,却难称佳妙。
另如《紫电青霜》第四章中“葛龙骧”遭毁容后暗救“柏青青”事,“柏青青”为见施救者,在床上装睡,“葛龙骧”误以为灵药无功,竟自言自语起来。大段“自语”,本已不甚自然,待“葛龙骧”与众人相见后,却将其“自语”内容又有所重复,更显得“冗长”。凡此种种,不必过多举例。
虽然在《紫电青霜》中仍存在以上事例的弊病,且此后的《一剑光寒十四州》(一九六〇年)中亦有体现,但已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变化,而早于《天心七剑》开始连载的《折箭为盟》【27】中,变化则较为明显。将人物的长段讲话缩短,通过对故事情节的演述时间做文章,穿插藏闪,从而取代以人物的大段讲话叙事,通过问答、插言等方式使人物讲话流畅自然,这是诸葛青云在处理人物讲话方面的重要转变,而在处理手法上,则是由通过传统的带有“说书人”口吻的“原来”、“且说”等词语扭转时间,向采用西式“蒙太奇”手法转变。《折箭为盟》中采用的处理手法无疑是传统的,而采用西式“蒙太奇”手法的作品,《石头大侠》(一九七六年)便可作为事例。
整体而言,诸葛青云笔下的人物对话,鲜有俚语出现,以近代白话夹杂“古白话”用词为主,例如“便了”、“则甚”等词,且多偏文雅,出口吟诗作对,除吟诵古人诗词以外,讲话之先每有口占诗句,与香港武侠小说名作家梁羽生同好,这是从其撰著《墨剑双英》时就已经开始体现的,还珠楼主虽然文学功底深厚,且有诗才,但却鲜少在叙事中夹带诗词。
其实在人物讲话时运用诗词,若恰如其分,对于人物性格刻画也是很有利的,如是用法,古已有之。诸葛青云笔下的主要人物本多文采风流之士,言谈中运用诗词,颇与人物相称,惟诸葛青云将“文采风流”发扬稍过,致使笔下人物讲话风格每有趋同之势,难以将多个类似的人物性格加以区别,甚或难以体现人物性格,是以即使运用诗词做些“补救”,亦属流于表面,收效甚微。
通过以上对诸葛青云描绘景色及处理人物讲话方面的简单分析,不难发现,诸葛青云在文字上固然不能排除还珠楼主所带来的影响,但究其根源,仍属于中国传统小说及古典诗词曲联、骈文所带来的影响,其中诗词曲联、骈文的影响尤其值得注意。较为突出的是,诸葛青云对于“四字词语”及“多字短句”的运用,是注意到平仄音韵,甚至是对仗的,配合其大量使用惊叹号,使人读来更生抑扬顿挫之感,这种运用手法虽在《紫电青霜》中有所体现,但该书整体文字风格却仍受还珠楼主影响,以致并不甚明显。随着诸葛青云在写景、咏物等方面的文字由长向短,将其对“四字词语”及“多字短句”的运用,散发遍布于写景、咏物、人物对话,甚至武功招式的命名,属于诸葛青云的独特文字风格便也逐渐形成了。相较于《紫电青霜》,《折箭为盟》在文字风格变化的体现方面无疑明显许多,且看《折箭为盟》第一章开篇,原文写道:
姑苏,古为吴都,清置苏州府治,又系江苏省城,商贾颇为繁盛,尤其阊门一带,攘往熙来,车水马龙,最称热闹!
就在阊门外的大街之上,一家武威镖局,广漆大门洞开,一边一座石狮,雄峙门外,气派极好!
门旁两侧的长凳之上,坐着四五个镖行伙计,和趟子手,正在地北天南,各炫所遇,谈那些剑底惊魂,刀头舔血的江湖事迹。
突然一骑骏马,来到门前,马上人翩然下骑,趟子手等见那马身量并不甚高,通体霜毛赛雪,毫无杂色,一对朱砂红眼,精光闪闪,顾盼之间,隐有威棱,腾踔生风,神骏已极,一望而知是一匹罕见的异种龙驹!
趟子手个个久在江湖,经验何等老到?见马知人,再一打量来客,年才十七八岁,一身淡青儒服,朱唇皓齿,星目剑眉,奕奕丰神,英秀已极!
若以之与还珠楼主的文字风格相较,似不难发现二者之间的区别,而叶洪生以为“尤其是他(诸葛青云)的文字、笔法、咏物、写景,乃至小说人物、奇禽怪蛇、玄功秘艺等等,几乎无一不‘还珠化’,殆有五六分神似。”【28】在判断上也很难说没有产生偏差。每有批评者仅依据《紫电青霜》去探究诸葛青云的文字风格,更无异缘木求鱼。
(二)武技描写
诸葛青云的武技描写方式,是在前人的描写方式、善恶观念的基础上承袭、化用并思考创新的,既受到民国武侠小说“传统技击”以及在此基础上加以夸张的写法的影响,也受到民国武侠小说“奇幻仙侠”中写“佛禅”、“道门”功法的影响,前者构成了诸葛青云笔下武侠世界中“武功”【29】的“本质”,与“奇幻仙侠”小说中以“飞剑”、“法宝”、“法术”的拼斗相区别,后者则影响了“武功”的“构想”与“命名”。
应予注意的是,在论及“武技描写”的承袭时,须将“名称承袭”与“整体承袭”区分辨明,以避免过度联想,不然则观点易生偏差,坊间论及“新派武侠小说”中“武技描写”的承袭时,便不无可议之处。试举一例,可从《紫电青霜》中出现的“弹指神通”略谈。
“弹指神通”在《紫电青霜》中是“男书主”葛龙骧的绝技,由其师“不老神仙”诸一涵传授。按“弹指神通”常有论者谈及出于民国武侠小说名作家白羽之手,认为是白羽所创作之“武功名称”,以叶洪生撰著文章为例,其文如是写道:
在拳掌方面——除武术界常见的太极拳、五行拳、通臂拳、劈挂掌、铁砂掌、八卦游身掌、点穴、擒拿手、大摔碑手、十八罗汉手及“鹰爪力”(鹰爪功)外,白羽又创出“混元一力掌”、“大力千斤掌”及“弹指神通”!(中略)《十二金钱镖》第十四章侧写山阳医隐弹指翁华雨苍生平以“弹指神通”、“五毒神砂”威震江湖。【30】
然而其文中记载,却存在“误记”,且看《十二金钱镖》第十四章对于“华雨苍”的侧写文字,原文写道:
杨华又问:‘这个山阳医隐弹指翁,又是何人?’那个朋友吐舌道:‘兄台,你一个练武的人,竟不知道弹指翁么?提起这人,可真是在北方数一数二的人物。他乃是武当派的杰出人才,以点穴、三十六路擒拿法和五毒神砂,名震天下……’杨华矍然道:‘莫非就是山阳的弹指神通华雨苍,别号风楼主人的华老英雄么?’【31】
在这段侧写文字中,可以看到使“华雨苍”得以“威震江湖”的是“点穴”和“三十六路擒拿法”,并有暗器“五毒神砂”,“弹指神通”是他的“绰号”。而“华雨苍”自将大徒弟逐出门墙以后,便鲜少动武,因而在《十二金钱镖》、《血涤寒光剑》中,都未能见到他与人动武。到了《毒砂掌》中“华雨苍”与人动武,用的却是一口宝剑,对于“弹指神通”并未有所展现,他的弟子“段鹏年”和女儿“华吟虹”与人动武时,也很难看出有关“弹指神通”的蛛丝马迹。因而“华雨苍”这个“弹指神通”绰号的来由,是比较模糊的,缘由在于作者笔下“语焉不详”,若将“点穴”和“三十六路擒拿法”与“弹指神通”进行联系,也显得证据不足。
其实民国武侠小说作家有很多创想,但却并未全部加以展开,因之也留给了后世作者再创作的空间。若认为金庸笔下的“弹指神通”,或许还有些白羽仿佛是将“弹指神通”作为一门“指”、“掌”功夫的创想,则诸葛青云笔下的“弹指神通”,便只是“名称承袭”,转向了“劲气伤人”的夸张式写法,与几近“有样学样”的承袭自郑证因《鹰爪王》中的“龙形八掌”【32】相区别。
所以称为“几近”,是因为诸葛青云笔下写“劲气伤人”更近似于还珠楼主。郑证因是写过“内家劲力”伤人的,如在《鹰爪王》第一三六回中写明“劈空掌”所发“内家劲力”的“攻击距离”在“一尺以内”可伤敌筋骨,“掌离寸许”则能“致人于外皮不伤,立时毙命”【33】。到了还珠楼主笔下,虚构幻想成分便相对有所增加,“内家劲力”的“攻击距离”无疑扩大许多,不仅出现了“百步劈空掌”【34】,就连“大鹰爪力”也可在相隔“二三丈以内”范围,“不论是人是物,无不应爪立碎”【35】,但这种“内家劲力”并非“人人都会”,且若到双方使用兵器、暗器拼斗时,则多又回到一招一式的近于“写实方式”的处理去了,与“内家劲力”的结合不甚紧密。在还珠楼主笔下的一些与《蜀山剑侠传》大背景相联系的作品中,是将某些带有“内家劲力”的拳掌功夫与修炼“剑气”相联系的(例如在《云海争奇记》中出现的“百步劈空拳”),并且“飞剑”、“仙侠”时有出现。及至还珠楼主因故不写“飞剑”、“仙侠”时,如《独手丐》、《黑蚂蚁》、《黑森林》等著作中,便又回到了普通平实的“武技描写”方式,相隔几丈外能够伤敌的“内家劲气”是再难得见的了。
还珠楼主笔下的“一招一式”与郑证因的处理方式也是不同的。郑证因写双方拼斗时,会将各自使用的“招式”与“身法”名称交待清楚,如“玄鸟划沙”、“孔雀剔翎”、“横架铁门闩”、“盘龙绕步”等,有时要对国术中真实存在的招式用法解释一番,甚至会引用些国术家的事例以为佐证。还珠楼主除将“身法”名称偶尔写明以外,是几乎不写“招式”名称的。
将还珠楼主与郑证因对于“武技描写”的处理加以杂糅,以“写实方式”下描绘的国术(现实中存在)及在国术基础上虚构想象出的“武功”作为各“武林高手”的“基本功”(如内家劲力、点穴几近每人皆会),大量增加“内家劲力”拼斗场面,既从“佛禅”、“道门”中选取名词或化用还珠楼主笔下的“法术”名称,也从诗词中选取词汇,加以虚构想象,作为各“武林高手”所精擅的“武功绝技”名称(包括“招式”与“身法”名称),便构成了诸葛青云笔下“武技描写”的基本方式。诸葛青云对笔下“武功”的命名虽然带有“奇幻仙侠”味道,但是除《墨剑双英》中提到“紫郢”、“青索”两柄宝剑,毕竟是没有“飞剑”与“武功”并存的,《孤星冷月寒霜》(一九七九年)中虽然出现了“齐金蝉”所使用的“鸳鸯霹雳双剑”,却还是当作能够“削铜断铁”的“神兵利器”来使用的,而不是念声口诀,祭在半空,能够飞出伤人。
诗词的引入,是“新派武侠小说”作家在“武学文艺化”方面的重要表现形式,《紫电青霜》中“天璇地玑剑法”双剑合璧时,最为精妙的招式便是“星垂平野”、“月涌大江”,无疑是由杜工部“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诗句而来,凭藉词语的气势,以满足读者对于“武功”的想象。《折箭为盟》中更是出现了化用诗词气势意境而成的“杂烩诗词掌法”。
但整体而言,诸葛青云笔下的“武学创作”,在文学创作的“艺术性”方面是薄弱的。毕竟“命名是一回事,文学创作的艺术性又是一回事;在几乎可以无限容纳和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的武侠小说中,为武学命名,本属易事,(中略)问题是,如何别出心裁,化死句为活句,从而设计出满足读者文学想象的招式。”【36】
不难发现,诸葛青云笔下的那些“武学”名称,强半仅属皮相,更多体现的是“正邪分化”的善恶观念,《紫电青霜》中正派人物所用的如“乾清罡气”、“无相神功”、“法华金刚掌力”等,自然便显出正气,邪派人物所用的如“五毒阴手”、“玄尸阴气”、“五鬼阴风掌”等,则显出阴狠诡异,且多带“毒性”。即使有些与“情节”相关联的“武学”创作,如《紫电青霜》中写“觉罗大师”与“苗岭阴魔”之间情事,“觉罗大师”传授书主“葛龙骧”一套“散花手”破“苗岭阴魔”所练“维摩步”,是以有“散天花偏染维摩,旧物感奇人,凤泊鸾飘(为“漂”字误),情深故剑”【37】的情节,但一方面“散花手”、“维摩步”的构想稍嫌简单,另一方面由于人物刻画方面的欠缺,也使得这段情节的“感人力量”有所减弱。
幸而诸葛青云能在描写双方“较技”时有所创新,最具代表性的应属《夺魂旗》(一九六一年)中写“书、画、琴、棋、诗、酒、花”七阵“较技”,相较于《墨剑双英》、《紫电青霜》中仅描绘“兵器”、“拳掌”的拼斗,既显出文采风流,又增添阅读趣味。惟在此之后,新鲜创意渐少,且随着“武技描写”渐次由繁入简,这些许阅读趣味便也逐渐消失了。
(三)杀孽与度化
“戒妄杀”是诸葛青云笔下部分心怀“仁慈恻隐”的正义侠士所遵守的行为准则,不仅是指习武之人不可凭藉武功恃强凌弱、杀害无辜,还体现为对作奸犯科之人能够孽海回头的希望,即认为应以教诲为先,不宜“妄造杀孽”,若彼终不能悔改则诛之,武侯“七擒孟获”便是这样道理。教诲劝诱,指点迷津,手下留情,望其自省,使人彻悟向善,便是“度化”。这种观念自《墨剑双英》始,及至目前所发现最后一篇刊于报章的《五福临门》(一九八九年)中仍有体现。
还珠楼主笔下的部分人物认为,“杀孽”过多,一方面“树敌太众,早晚必有祸患”,另一方面影响“修行”,造“因”偿“果”,甚至要“转劫重修”。值得注意的是,“杀孽”的积累,是不论行为是否正当的。例如《蜀山剑侠传》第二四六回中,借“癞姑”之口提及一位神僧“绝尊者”,他立下宏愿,要灭尽群魔不令异派存留,但因“诛戮异派邪魔太多,犯了杀孽”,异派邪魔却“不因绝尊者的法力诛戮消灭减少,反倒人数越众,声势越盛”,最终“沉滞五百年方得证果”。书中虽将异派邪魔不减反增的原因归结为“应运而生”,但若将荀子认为的“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带入理解,仿佛也不甚牵强。
诸葛青云所撰著的武侠小说中,鲜少涉及“修仙证道”背景,《墨剑双英》、《折箭为盟》二书虽均具有《蜀山剑侠传》“修仙证道”背景,却未涉及“转劫重修”情节,但书主“石中英”的父母遭邪派寻仇杀害,便被认为是“杀孽过重”所致,因之“石中英”的舅父“清虚道长”教诲“石中英”,应以其母为戒,须知“但得一步地,何处不留人”,切不可“妄造杀孽”。惟“石中英”牢记教导,行侠江湖时,因怜才三放“云涵”,倒有两次险遭毒手,魂归幽冥。于是问题便随之产生,毕竟谁能保证恶人经“度化”后必能向善?
“度化”是需要视情况不同而定的。还珠楼主在《蜀山剑侠传》第二一九回中借“朱由穆”之口解释道:
“佛门号称广大,虽然回头便登彼岸,但究竟还是只有夙根灵慧的人,到时才能大彻大悟,放下那把屠刀,去登乐土。真要罪孽深重,灵智全丧,任你苦口婆心,舌敝唇焦,用尽方法,劝诱晓解,就能警惕醒悟,也只暂时,过后依然昏愚,甚或变本加厉,陷溺愈深,非堕无边地狱,不知利害。真要是恶人都可度化,以我佛之慈悲与佛法之高深广大,恶人早已绝迹于世,佛也不说那‘众生好度人难度’的话了。”
“夙根灵慧”毕竟深藏于人心,若不能有丝毫外露,则除凭藉“宿命”、“缘法”等前定“天数”选定是否应予“度化”以外,便只能带有“实验性质”的施以“仁慈恻隐”之心。于是可以看到在《天心七剑》中,“慧空大师”(即皈依后的“苗岭阴魔”邴浩)度化“黑白双魔”时,是因其“虽然有恶迹,但却能在星宿海一忍四十年,足见其人可度”,但“慧空大师”还是保有“倘委实不能感化之时,彼此再动武力”的准备【38】;另《天心七剑》篇尾决战时,“葛龙骧”动恻隐之心,欲放“青衣怪叟”时,向大师兄“尹一清”求情,并说“他年若由此人身上生出是非,无论天大艰巨,均由小弟独立承担”【39】。无论“慧空大师”还是“葛龙骧”,其实心中都不敢肯定能否成功。正因“度化”存在“不确定性”,若一旦不能成功,放虎归山,虎又伤人,无辜死者遭劫与这些心怀恻隐的“仁义侠士”岂能毫无干系?而“天心七剑”中“杜人龙”的“杀一恶人,等于救了无数好人”论断,固不无道理,为欣赏“快意恩仇”的读者所喜,但又似有将“可度化”之恶人与“不可度化”之恶人混淆之嫌。孰是孰非,难作定论。
惟就小说人物刻画及情节设计而言,倘若无甚铺陈,仅单凭几句言语便使人物孽海回头,虽符合“即心是佛”之理,却难免有“人物转变突兀”之讥,“度化”不成而衍生事端,亦不免有“刻意安排”之嫌,且易影响人物刻画,凡此种种,不可不察。
(四)宿命与前知
还珠楼主笔下具有“修仙证道”背景的小说中,常体现有受到“宿命论”影响,认为事有定数,不可违逆,修道人即使有“前知”能力,虽可设法趋避补救,却不宜“逆数而行”先为解免。例如《蜀山剑侠传》第二二四回中,“妙一真人”告诫其女“齐霞儿”,认为“逆数而行”虽可“暂免目前”,然而“得于此者,必失于彼,反而加重。只可随机补救,若先为解免,大非所宜”,其中所表达的意思,无非所谓“一得一失,天数当然”。这在中国传统小说中并不鲜见。其可议之处在于,书中部分人物(如长眉真人、妙一真人等)的事尽前知,先机预示,无微不嘱,未免显得过于具象化,使为数不少的人物在行动上丧失了“自主性”,在故事情节的“戏剧性”及“阅读趣味”方面很难说毫无妨害。
诸葛青云在《紫电青霜》中,也体现出受到“宿命论”影响。例如开篇“悟元大师”偶得“碧玉灵蜍”,用以行善,却因怀璧其罪,遭到邪派截杀而死,便被认为是“定数”难逃。但整体而言,诸葛青云笔下的“宿命论”更多表现出的,其实更多是想宣扬善恶有报,教忠教孝的“劝善”意图,这在《紫电青霜》第三章中,“不老神仙”向“独臂穷神”留下书柬的内容便能够有所体现,原文写道:
此子临下山时,曾为预卜,知其劫难甚重,遇合亦奇。但万事数虽前定,却随心转,再好福命,只一有心为恶,天灾奇祸照样临头。反而言之,纵然命途多舛,但能诸善奉行,也必遇难呈祥,逢凶化吉。自己授徒,先修心术,次重武功,即系此意。葛龙骧行道江湖,若能谨守师门规戒,不惑不惧,凡事顺天之道行之,终遇三灾五厄,亦无大碍。否则,死无足惜。先天易数虽然略可感应事理,但去前知尚远,休咎无法预言,仅从卦象判断,离火之中反生癸水,若占行踪,当在南方沿海一带。故人远来存问,因功行正在紧要火候,怅难把晤。
惟“葛龙骧”倘无“遇合亦奇”四字福缘,依文中言语,“悟元大师”遭劫事便不能解释得通,“宿命论”影响情节设计,时有“刻意安排”之嫌,可见一斑。诸葛青云虽已将“前知”能力弱化,令事有未知,惟此类人物“先机预示”却仍过于影响情节进展,《紫电青霜》之后,如“不老神仙”这般能够凭藉“先天易数”直接影响多个人物行动去向的角色,便不复存在,代之以精通占卜的“武林奇人”为男、女书主或极重要反面人物推算一生吉凶祸福所系之人、事、物,或目前气运,甚或是最终结果,且卦辞强半语焉不详,其中虽有例外,如《弹剑江湖》(一九六四年)中明示反面人物马空群命运的“天理无亏,吉凶早定,恩仇了处,一剑穿心”卦辞,却也只明示结局,相对“无微不嘱”便有些许“悬疑”产生,既可引动读者好奇之心,笔下人物行动又不失“自主性”。如此写法,在中国传统小说中也可轻易找到,例如《水浒传》(百二十回本)第九十回中,“智真长老”分别为“宋江”、“鲁智深”前程气运留下偈语,关于“鲁智深”的偈语写道:“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这种十六字预卜句式,是为诸葛青云常用的,除《弹剑江湖》外,另如《碧玉青萍》(一九六四年)中的“白发好斗,绿衣难当。英雄小劫,括苍之阳”、《剑戟公侯》(一九六九年)中的“公平公平,四海扬名。逢侯则吉,遇剑同心”等,不必尽数。
(五)奇花异草与奇虫异兽
“奇花异果”与“奇虫异兽”在武侠小说中的出现,大多具有幻想夸张性质,是与神话传说及“仙侠小说”脱离不开的,还珠楼主笔下对于“奇花异果”与“奇虫异兽”的创造,更是对于港台新派武侠小说的影响深远。诸葛青云在其作品中所描绘的“奇花异果”,仅从“千年雪莲”、“朱藤仙果”、“千年成形何首乌”的名称便可读出些许“仙侠”味道,《北令南幡》(一九六五年)中更是出现了由灵芝变化而成,可以自由活动的“雪白芝马”,由此可见一斑。
作家将“奇花异果”的名称及功用加以夸张,意在给予读者强烈暗示,使读者认为这种“奇花异果”在小说中是极具争夺价值的。倘如还珠楼主撰著的《酒侠神医》当中,恶人在冬天里为治“热病”,派出恶奴去抢两个山西大同出产的秋天存下的“西瓜”,虽能自圆其说,在阅读趣味方面却很难说并无妨害,便因其似乎太过平常无奇。设若将“西瓜”换成“草莓”、“菠萝”,甚或“番茄”、“红苕”之类,则“江湖”俨然“菜市场”矣,令人发噱。
“奇虫异兽”在于诸葛青云笔下,大抵分为两种功用,一种是为引出情节,以夺宝为主,另一种则是作为奴仆,受人驱使。
引出情节的“奇虫异兽”多怪奇丑陋,且有异能,或可认为有引动读者“猎奇”心理的创作意图,然而若从表现效果而究其本质,则无非是两种缘由,其一是不能完全摆脱“仙侠小说”影响,其二则有敷衍篇幅之嫌,以致每逢情节进展暂缓,或下笔乏力之时,几乎必至山野之中,写些甚么“奇虫异兽”,久之亦觉不新鲜。
作为奴仆的“奇虫异兽”,多以鹦鹉、猿猴为主,《紫电青霜》中的白鹦鹉“雪玉”便为论者所称道,然而却似忽略了诸葛青云下笔的失误。《紫电青霜》第一章中,“葛龙骧”投书初见“雪玉”,“雪玉”以为其“文质彬彬”,故“看来倒不错”,惟“以言取人,失之宰予”,欲以“仙鸟”反衬书主气质,却令“仙鸟”亦俗,殊不足取。惟虽有可议之处,但应注意,诸葛青云此后作品中鹦鹉形象便由《紫电青霜》而出,猿猴形象则从《霹雳蔷薇》(一九六二年)而出,其影响不可不察。而鹦鹉、猿猴形象的渐次固定,鲜少变化,则又表现出创作模式化的负面影响。至于由“奇花异草”或“奇虫异兽”功用,使书中男女发生性关系,则是受到对“性”的传统认知的影响。
(六)情与欲
还珠楼主笔下写男女情爱,是将“情”(精神之爱)与“欲”(男女交合)分开而为两个极端的,“禁欲”态度表现较为明显,尤体现于以《蜀山剑侠传》为代表的“仙侠小说”之中,修道男、女若有了性关系,便坏了“道基”,对“修仙证道”有着极坏影响,即使并无性关系发生,用“情”太深,似也对“修仙证道”有所妨害,因之可以看到有“易静”、“白谷逸”等角色自毁容貌之事,虽未必毫无引人之处,但还珠楼主笔下所赞美的纯粹且近理想化的精神之爱,毕竟显现出创作思想上的局限性。
还珠楼主在其作品中几近将男女交合写为羞耻、丑恶且错误之事,无疑受到宗教思想的影响,有些情节也仍带有认为“万恶淫为首”的劝世说教意图,或许还珠楼主并不完全否定人类的性欲,但由其作品表现而言,相较于“精神之爱”,世俗男女间有嬿婉之私的爱恋毕竟落于下乘。是以其笔下的部分男女,为“修仙证道”不仅要克制精神之爱,更要克制生理方面的性欲,无疑在人物情感的刻画方面增添了桎梏。这些几乎不能以近现代“性学”去分析的不像“人”的男女人物,以及作者近乎持否定态度的对男女情爱的描绘方式,恐怕很难令那些喜阅男女间炽烈情爱的读者感同身受。
诸葛青云笔下既写“精神之爱”,亦写世俗男女间有嬿婉之私的爱恋,并未带有主观意志去分别高下,在人物“性欲”的描写方面,由于并无“修仙证道”方面的束缚,相较于还珠楼主笔下的人物,便更贴近于“人”了。
在《紫电青霜》中,诸葛青云首次提出了“只可风流莫下流”的理论,并在以后的创作中仍有沿用,其理论本质是由传统礼教对于“性欲”的认知加以变化而来,男性为一己之私而对“处女情结”的尊崇仍有所体现,以“贞洁”与“淫荡”作为对人物的判断标准,否定自主意识下的未定名分的野合与毫无情感的专为获取性满足而发生的性行为,却也不认同“男女授受不亲”对于人性的禁锢,因之可以看到其作品中的男女情侣之间搂抱亲吻,轻怜密爱,却几乎没有在自主意识下发生过交合,而是由“奇花异草”或“奇虫异兽”功用催动,并且男女交合的发生常具有目的性,以“解毒”为主,由此又衍生“误会”,是为情节发展刻意安排的。那些情侣之间的轻怜密爱举动,其实是性目标(完成性交为最终目的)的转变。归根结底,诸葛青云笔下的正面人物,是“守礼”,而非完全的“禁欲”,“葛龙骧”与“魏无双”之间所以能够“风流”而未落“下流”,恰因二人虽有绮念,却由人伦道德克制而未及于乱。惟诸葛青云未能深刻的描绘出人物对欲念的克制与挣扎,也鲜少能够对于人物情感纠葛有较好的描绘,表现手法未免稍嫌简单。
相对于正面人物的“守礼”,诸葛青云笔下的部分反面人物(尤以女性角色为主)则是“非礼”的“纵欲”,执信“采战”之说,无论样貌、行为举止等方面,在描写上均极力刻画冶荡淫靡。纵观诸葛青云的创作过程,《墨剑双英》中虽提及精于“内媚之术”的妖邪“仇小香”,却因该书未完,“仇小香”并未正式出场,似不足为凭,因之《紫电青霜》中“缪香红”形象当为此类人物之滥觞,以致反面人物几乎必有冶荡女性,男书主总难逃“风流小劫”,人物、情节均落入模式化,很难谈及审美价值。
茅盾在《中国文学内的性欲描写》文中指出:“中国文学在“载道”的信条下和禁欲主义的礼教下,连描写男女间恋爱的作品都视作不道德,更无论描写性欲的作品。”【40】无疑阐明了文学创作的禁锢所在。但茅盾随后称:“性欲描写的目的在于表现病的性欲”【41】,却又体现出认识上的局限性。同样有这种认识的,自然也包括还珠楼主、诸葛青云以及其他武侠小说作家,这些作家能在刻画淫邪方面着力(例如诸葛青云在《紫电青霜》中写“缪香红”施春药勾引“葛龙骧”事),却不能在正常的性欲方面有所描绘,其目的岂非便在于“表现病的性欲”?
惟应予注意的是,“情”与“欲”毕竟是难以分开的,性欲描写也未必不能表现正常的性欲并产生唯美观感,文学创作似乎不必谈性色变,见色即淫,若能着力刻画人物的真情实感,并以刻画人物间的情感纠葛为最终目的,性欲描写其实是顺理成章的。至于作者在进行正常的性欲描写时或详或简,则似不必过分苛责。刻意的带有宣扬性质的描写“禁欲”,并不符合人类的生理需求;刻意以描绘性交为目的,追求感官刺激,更不足为训。许多作家在创作时,无疑落入了极端。
五、结语
本文所谈内容,对于诸葛青云作品中的“承袭”与“变化”仍属略谈,限于主旨与篇幅,不宜过多谈论,有必要另撰文章,详细探讨。
诸葛青云作为台湾武侠小说名作家,对于其作品中的“承袭”与“变化”加以探讨,既有助于发现民国时武侠小说带来的影响,也有助于发现诸葛青云笔下的新奇创意。且诸葛青云名下作品众多,除亲笔完成以外,另有未写完而倩人代笔的合著作品与全部倩人代笔的挂名作品。探寻诸葛青云在文字风格上的“变化”,以及遣词用句的习惯等方面,对于诸葛青云名下作品的辨伪工作是颇有帮助的。
本文对《紫电青霜》的批评,并非是作为小说的导读,这是必须要提出并加以强调的。作为小说的导读,多重赞誉以便向读者推荐,鲜少对作品缺点的论述。而批评时则对缺点加以关注,且关注的缺点应是以文论文而来,不以个人喜好而立言论,不因前人而废言。
研究诸葛青云的作品,并不适合做抽样分析,若不能尽力寻找其著作并沿创作年代阅读、分析,无异于搭建空中楼阁。坊间关于《紫电青霜》、《夺魂旗》的论述颇多,批评视角未免过于狭窄了。根据现状而言,对于诸葛青云的研究,似乎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而诸葛青云作为“近代武侠小说史”上不宜忽略的重要作家,也值得对他作品的成就进一步加以探究。
致 谢
二〇一三年,我尝试对诸葛青云撰著的武侠小说作品进行批评,第一篇文章便是对《紫电青霜》的批评,发布在网路上后,得到了侠圣、诸葛慕云等师友的爱护与鼓励,诸葛慕云大兄赠书给我,侠圣先生将我的陋文竟刊登在了《品报》之上,凡此种种,都为我增添了极大的动力,得以继续写作下去,至今已有七年。
这七年间,除侠圣、诸葛慕云二位先生以外,另有醉来响空弦、杂货铺、鲈鱼脍、宿夜独醉、云中岳(以上均为网路用名)等先生对我有很多的帮助与支持,恕我不一一列举了。他们对我而言,亦师亦友,我很重视他们对我的文章所提出的意见。
如今看来,当年我的文章写的并不很好,文字中“火气”很重,更谈不上甚么“章法”,无非是沾了诸葛青云先生的光。在翻阅《品报学丛》的过程中,忆及我曾经写下的文章,不禁为之汗颜,因之对于师友更为感激,并有重写旧文的想法。
此次所写文章,采用论文形式,却是不敢称其为“论文”的。我的学识尚浅,对于专业书籍的阅读还不够,毕竟仍属于“野狐禅”,撰写文章方面,也似乎并无很多进步,惟自认比当年稍好而已。我写文章,是有“獭祭”的弊病的,还需要进一步的思考和学习,也希望继续得到师友们的提点。
关于诸葛青云所撰著的武侠小说的批评,我的计划是沿诸葛青云的创作脉络,按照由前至后的顺序去作批评,除形成单部作品的述评外,最终形成一篇关于诸葛青云武侠小说审美价值的整体性论文。本篇文字,便是属于单部作品述评部分。
应予说明的是,对于前人的观点,我虽然觉得有可议之处,却应仅限于观点方面的求同存异,叶洪生先生、林保淳先生、陈墨先生等对于武侠小说研究的贡献,是值得后辈尊重的。在文章中,因是探讨观点,或许不必太过迂腐,但在文章之外,我作为后辈,是有必要对前辈有尊称的。
二〇一九年,林保淳教授在我购得的《解构金庸》扉页上,题下了“武侠责我开生面”,我作为非“学院派”的“江湖野人”,撰写文章,只是爱好,踏入“江湖”至今,我可以自夸是并无名利之心的,如果所写下的文章对于武侠小说的研究,有一点细微的作用,无疑将使我感到欣慰。
本次撰文,在民国武侠小说的资料方面,得到了宿夜独醉先生的支持,周清霖老师为我指出了用字方面的错误,鲈鱼脍先生提出了宝贵的意见,另有许多师友对我本次的撰文予以鼓励,一并致谢于次。
(本文首发于“梁羽生家园”论坛,四月十八日调整文章结构)
注释:
【1】诸葛慕云于台湾拜祭诸葛青云时记。
【2】叶洪生、林保淳《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中《诸葛青云生平及其重要作品概貌》载:“曾任总统府第一局科员。”
【3】叶洪生、林保淳《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中《诸葛青云生平及其重要作品概貌》载:“尝自谓还珠楼主代表作《蜀山剑侠传》是其最爱,并能将《蜀山》回目背诵如流。”燕青《武坛老大诸葛青云》记载:“而诸葛青云最推崇的一部武侠小说,就是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直到现在,《蜀山剑侠传》那些对联式的章回题目,诸葛青云仍能朗朗上口,一字不漏的背诵出来。”
【4】燕青《武坛老大诸葛青云》载:“几经吕老板的怂恿,诸葛青云怦然心动,回到家里便开始动笔,处女作《墨剑双英》就打响了第一炮。”
【5】中华武侠文学网刊登之《访诸葛青云先生》载诸葛青云自陈:“那时作家的笔名都蛮简单的,我认为复姓又好记又特殊,所以就用了诸葛二字。至于全名,大概是为了‘有诸葛孔明之才、具平步青云之气’的口采吧!”
【6】此处依据原刊本所署出版社名称,是春秋出版社之另名。叶洪生、林保淳《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中《“春秋”书系作家作品举隅》载:“春秋出版社成立于1950年代中期,发行人是吕秦书,故又称‘吕氏书店’(盖取‘吕氏春秋’之意)。”
【7】此处所指“合订本”,是将《紫电青霜》与《天心七剑》故事合并,删去了连载时的分割痕迹和《天心七剑》的卷首词所形成的出版物,书名均为《紫电青霜》。计有:台湾金兰出版社出版全两集;大陆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全两集;大陆中原农民出版社全两集等。
【8】《天心七剑》卷首《浣溪沙》词道:“放眼神州遍虎狼,书生无计扫欃枪!且凭秃笔炳雄光;留得棻丝抽旧茧,为君浊世解悲凉?天心七剑又登场。”
【9】叶洪生、林保淳《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附录。
【10】叶洪生、林保淳《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中《出版禁令与暴雨专案》载:“‘暴雨专案’是1959年底,由警总所推动实施的,为台湾地区唯一完全针对特定种类的作品(武侠小说)展开查禁的一项工作……(中略)总计遭查禁的武侠小说书目共404种。”
【11】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51至252页。
【12】见于《紫电青霜》第一章,中原农民出版社,1999年,第6页。
【13】见于《紫电青霜》第四章,中原农民出版社,1999年,第137页。
【14】见于《紫电青霜》第四章,中原农民出版社,1999年,第154页。衢,音读渠,意指四通八达的道路。
【15】见于《紫电青霜》第七章,中原农民出版社,1999年,第289页。
【16】见于《紫电青霜》第一章,中原农民出版社,1999年,第7页。
【17】《墨剑双英》虽为诸葛青云的处女作,但由现有资料而言,似乎并未写完。《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记载“《墨剑双英》仅出版三集,即无疾而终,原因不明。”一九八〇年二月十日,《墨剑双英》易名为《玉笛双英》于新加坡《星洲日报》刊载,至一九八〇年五月七日共刊九回,未完,原因是诸葛青云自称“续稿因为已在非人力所能控制的情况下散失”。前者见于叶洪生、林保淳《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台湾远流出版公司,2005年,第120页。后者见于《星洲日报》一九八〇年六月十一日“编者按”。
【18】曹正文《中国侠文化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159页。
【19】坪内逍遥《小说神髓》,刘振瀛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129页。
【20】曹正文《中国侠文化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159页。
【21】曹正文《中国侠文化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158页。
【22】汪曾祺《谈风格》,《汪曾祺全集》卷三,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41页。
【23】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04页。
【24】“在文学阅读之先及阅读过程中,作为接受主体的读者,基于个人与社会的复杂原因,心理上往往会有既成的思维指向与观念结构。读者这种据以阅读文本的既定心理图式,叫作阅读经验期待视野,简称期待视野。”童庆炳主编《文学理论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326页。
【25】香港武林出版社1978年秋、冬二季出版《武林十三奇》上、下集全,即《紫电青霜》(不含《天心七剑》),其文中将“汉董晋吴”误为“汉薰晋吴”。大陆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5年出版《邪侠杀手》三集翻印之,署名卧龙生。
【26】还珠楼主所著小说之“叙事时间”并非“尽属平铺”起笔,如《白骷髅》、《侠丐木尊者》等便稍属例外,故论以“多平铺”也。但整体而言,还珠惯用叙事法仍属“直线”叙事,开篇鲜少曲折突兀,是中国传统小说写作法。其中开局节奏缓慢者,以《云海争奇记》为甚。
【27】《折箭为盟》1960年6月26日至1961年5月28日连载于香港《工商晚报》,其时《紫电青霜》尚未刊完。
【28】叶洪生、林保淳《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台湾远流出版公司,2005年,第120页。
【29】本文中的“武功”是指带有虚构性质的创造,来源于林保淳观点:“‘武’的内涵极其复杂,基本上可以分为‘武艺’与‘武功’两大类,(中略)‘武艺’与‘武功’最大的区别,在于‘武艺’是实存的(可以说是‘写实的武功’),而‘武功’则多半是虚构的。”见于林保淳《解构金庸》,中国致公出版社,2008年,第169至170页。
【30】叶洪生《论剑——武侠小说谈艺录》,学林出版社,1997年,第168至169页。
【31】白羽《十二金钱镖》,台湾联经出版公司,1984年,第441页。
【32】《紫电青霜》中位列“武林十三奇”的“独臂穷神”柳悟非绝技为“龙形八掌”,又名“龙形八式”,八式循环运用,变化莫测。《鹰爪王》中“龙形八掌”又名“龙形八手”,是西岳派护法拳功,连环八手内含生克妙用,变化神速。
【33】郑证因《鹰爪王》第六十八回,台湾联经出版公司,1984年,第1772页。
【34】见于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第一九九回。
【35】见于还珠楼主《云海争奇记》第三十三回,台湾河洛图书出版社,1981年,第855页。
【36】林保淳《解构金庸》,中国致公出版社,2008年,第176至177页。
【37】《紫电青霜》自立晚报连载版第卅三回之回目:“散天花偏染维摩,旧物感奇人,凤泊鸾飘,情深故剑;援侠女惜逃罗刹,天心开正派,龙潜豹隐,小结全书。”
【38】事见合订本《紫电青霜》第十五回,中原农民出版社,1999年,第617页。
【39】事见合订本《紫电青霜》第十六回,中原农民出版社,1999年,第650页。
【40】见于《中国古代小说中的性描写》,编者张国星,百花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18页。
【41】见于《中国古代小说中的性描写》,编者张国星,百花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30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