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最后的日子

云重

南都周刊288期
http://nbweekly.oeeee.com/Print/Article/7130_0.shtml

梁羽生意外中风后，回澳洲后住在悉尼西部的一家华人养老院。来看梁羽生的人不多，一直伴随着他的是一本《圣经》与一本《唐诗选注》。那本《唐诗选注》被梁羽生翻烂了，你随便翻一页，报一个唐诗的名字，然后他就能够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南都周刊编辑:吴金　特约撰文 |杨恒均

梁羽生，原名陈文统。1924年生于广西蒙山县。以首部《龙虎斗京华》，开始了新派武侠小说的创作，并凭借《萍踪侠影》一举成名，在短短的30年的创作生涯中，不仅创作出35部惊世武侠小说，还著有回忆师友情意的散文集《笔花六照》、对联集《名联观止》等。　摄影｜何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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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大利亚悉尼作家协会副会长张晓燕女士在养老院探访梁羽生。张晓燕手里拿着的正是那本被梁羽生翻烂的《唐诗选注》。


“五大杀手”追杀
　　在牛年春节——华人社会最热闹喜庆的节日——即将到来之际，武侠小说大家梁羽生的粉丝与文友却惊闻噩耗，这位新派武侠开山鼻祖竟于2009年1月22日在悉尼驾鹤西去，从此天人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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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一天，即1月21日，澳大利亚悉尼作家协会副会长张晓燕女士还赶到养老院探访梁羽生，那时已经不能睁眼讲话的梁羽生，竟能从被子里抽出手来与张晓燕相握，谁知这一握却成永诀。

　　而三个月前，张晓燕去看望梁羽生时，还惊讶地发现，一向卧病在床的梁羽生，平时连起床坐轮椅都需要动用起重机吊他，而现在竟然在一个炎热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在寂静的走廊，颤颤悠悠地扶着一个下面带着两个轮子的简易四角助走架，倾斜着站不直的身子，两臂架在助走架的扶手上，像婴儿学步一样，按照医生的口令，举步维艰地慢慢往前移动。看得出来，他每移动一步，都要咬紧牙关，使出浑身力气，努力尝试着迈动因中风而不太听使唤的左边的腿脚。没走多远，他的额头上就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但他仍然默默地努力着坚持着。他大约来回走了30米，却用了近20分钟的时间。

　　梁夫人林萃如女士告诉张晓燕，梁羽生不仅仅是中风，还曾经被糖尿病、心脏病、高血压和癌症“四大杀手”追杀。但他一直都很坚强。如今，糖尿病、高血压和癌症都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心脏病也通过搭桥手术而痊愈了。他要对付的就是中风后的后遗症——左半边身体的半身不遂。

　　那时候，张晓燕还期待在（2008年）11月7日，在澳大利亚华人文化团体联合会向梁羽生敬颁“澳华文化界终身成就奖”的晚会上，梁羽生能撇开轮椅，走上领奖台，而不是坐在轮椅上。

　　但是11月7日这一天，梁羽生最终因为身体状态而未能亲自出席颁奖仪式。

　　梁羽生1987年定居澳洲。2006年他回香港出席天地图书出版公司30年周年庆典时，不幸于12月28日凌晨4点在酒店意外中风，落下左半边身子瘫痪，回澳洲后住在悉尼西部的一家华人养老院。梁老未能亲临“终身成就奖”颁奖现场，其实也是意料中事。

一部唐诗 一本《圣经》
　　2008年11月我正好在悉尼，听张晓燕说住在养老院的梁羽生身体每况愈下，心里咯噔一下。于是约了澳大利亚华人文化团体联合会召集人、主持向梁羽生敬颁终身成就奖的何与怀博士，由张晓燕女士作陪，赶在颁奖之前，到养老院探访梁羽生，并带去了准备颁发给他的奖牌。

　　养老院条件不错，很干净，空气也还可以，但一进入，映入眼帘的就是高龄的老人们那扭曲的身体和痴呆、病迹的脸。不过见到梁羽生时我有些吃惊，因为他脸色看上去还可以，至少对于一个瘫痪在床的84岁的老人来说，还算不错的。不过护理告诉我们，那是有些肿。

　　梁老看到有人来看望他，很开心的样子，我说，我是你的读者，他听后就更加高兴了。他还是那么健谈，说起一个话题，只说到自己上气不接下气，才会停下来喘一口气。每次说到兴头上，就少不了背诵唐诗。

　　然而，聊了不到一会，我就感觉到梁羽生身体很虚，有时要眯上眼休息一小会才能继续谈话。害怕打搅他太久，我们几次想告辞，但都被他没有说完的话挽留了。看到老人家很开心的样子，我们也不忍心马上离开。

　　其实，我这次拜访梁羽生，还有自己的小算盘，我很想知道像梁羽生这样的前辈在晚年都读些什么书，以及他在想些什么。如果有可能，我还想听一下这位一代武侠小说宗师是否能够给我这个后进一些建议。毕竟，虽然我现在写时评比较多，但我仍然想写小说，一种能够像梁羽生所写的那种吸引了成千上万读者的小说。

　　值得欣慰的是，一见到梁羽生，这两个问题就解决了一半，通过一个小时的交谈，另外一个问题也基本搞清楚了。

　　在梁羽生先生的床头柜上，除了简单的纸巾之类的生活用品之外，整整齐齐地放着两本书，一本是几乎翻烂了的《唐诗选注》，一本是《圣经》。和梁羽生先生合影后，我特别把镜头对准了床头的这两本书，拍下了张照片。

　　那本《唐诗选注》是梁羽生翻烂的，但聊天中，我立即感觉到他其实完全不用再翻阅这本唐诗了。他曾经把这本唐诗拿给张晓燕女士，让她随便翻一页，报一个唐诗的名字，然后他就能够一字不差地背下来，还准确无误地告诉你，整首诗或词是由多少个字组成。让比他年轻将近半个世纪的我们目瞪口呆，自惭形秽（我总共能够背诵三首唐诗，包括那首“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梁羽生先生对中国历史和文化的熟悉像他对这本唐诗一样，他在谈话中虽然上气不接下气，可遣词造句却很严谨，而且不出三句话，就引经据典。虽然已经瘫痪在床上，然而，我能够从他的言谈举止中感觉到中国文化在这位老者身上的深刻烙印，我感觉到一种尊严和优雅，这种尊严和优雅是具有深厚中国文化底蕴的老一辈身上常常显现出来的，我在我八十多岁的父亲身上也经常感觉到。有时，我禁不住问自己，他们年轻时候接受的是一种什么教育？难道这些八十多岁的老人身上显现的才是几乎失传了的中国文化吗？为什么看在我们眼里如此陌生？

　　我当然无法和梁羽生讨论这些问题，但我却可以和他讨论床头柜上的另外一本书，那是一本《圣经》。梁羽生1994年已在悉尼受洗成为一名基督徒。巧的是，与我们一起来的张晓燕女士也是基督徒。当我把话题引到桌子上那本《圣经》时，两位基督徒热烈地讨论了起来，然而在梁羽生引用一句《圣经》时，晓燕女士说他引错了。梁羽生却坚持说没有错，晓燕笑着争论。最后翻开《圣经》，证明是梁羽生记错了。这本是一件小事，但我注意到有那么一瞬间，老人的脸上显出些茫然。

　　一本黑色封皮的《圣经》摆放在一本北京出版社出版的《唐诗选注》旁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是我离开梁老住处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始终萦绕脑际的画面。受中国文化影响如此之深，并在他的著作中处处传递了中国文化的梁大侠却接受了最能代表西方文化的基督教。而且就在他晚年最后的岁月里，床头上摆放了堪称这两种文化的代表的两本文献。

三五亲友慰晚年
　　来看梁羽生的人不多，一直伴随着他的是这本《圣经》与这本《唐诗选注》。梁羽生的老伴住在北悉尼，离养老院比较远，她自己的行动也不那么方便，但她几乎每天都倒车赶来，风雨无阻，陪伴病中的夫君。

　　张晓燕对梁羽生说，您有这样一个不离不弃、深爱您的妻子，是多么难能可贵。梁羽生乐呵呵地指着晓燕的著作《爱的河流》，风趣幽默地说：“这就叫爱的河流！渊源流淌，永不枯干！”还不无自豪地说：“我们结婚已经超过50年啦，都金婚啦！她要是哪天有事不来呀，我就觉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张晓燕是一名充满爱心的人，每一次来看望梁羽生都亲自给梁老喂饭、做简单的清洁，梁羽生也很喜欢她。我说，梁老，今天我强烈地感受到了张晓燕女士的爱心。梁老立即赞同，并顺口为张晓燕女士赋诗两句，还用颤悠悠的手，一笔一画地写下——“小楼昨夜经风雨，燕子如今尚未还”。诗句里藏着晓燕女士的名字。因为晓燕是离异单身女士，所以有“燕子未还”的词句。

　　一位84岁高龄、卧床不起的老者思维仍然如此敏捷，真是了不起。我指着张晓燕一头乌黑的长发对梁老开玩笑道，梁老，你快点养好身体，然后写一本具有爱心的现代女性的新武侠小说，名字就叫《黑发魔女传》吧。

　　我只是爱开玩笑而已，不过顺口说出，没有想到，梁老听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接下来一直到我们离开的十几分钟里，他都很开心，动不动就笑起来，让我们几位来看望他的人都非常开心。

　　我能够感觉到，说起梁羽生先生的作品，最能够让他开心，于是我又和他简单地讨论了他的《白发魔女传》。梁羽生先生非常兴奋，他用能够活动的那只手使劲挥舞着，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们他最近这些年，有多少部作品又被改编成电视剧了。

　　离开梁老时，我们都依依不舍，特别是我，明显地感觉到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也将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梁老的身体可能支持不了多久了。

　　回来后，我在博客上写上一篇短文记录这次见面，文中有这样一句话形容梁老的状态：“这位老人已经在天堂的门外徘徊”。有一名梁羽生的学生对我这句话提出了异议，我可以理解。按照中国人的习惯，这句话暗示了老人家的离开，有些犯忌了。然而，我当时之所以写这句话，却完全是在梁羽生先生身边切身感受到的。

　　我曾想，如果真有机会再次见到梁老，我一定会把博客后面的一些留言，以及他的很多读者写给我的信念给他听。要知道，就在我简单地写了一些关于梁老的近况后，收到了很多读者的信，他们要求我有机会的话一定代他们转达问候。

　　然而，这个机会再也没有了。

　　1月31日上午，一代武侠大师梁羽生在澳大利亚悉尼市北区麦考里公园的公墓下葬，享年85岁。葬礼非常低调，仅家人和亲友等70余人参加，完全依照基督教仪式举行。

　　与梁羽生齐名的金庸委托代表献上花圈。挽联上书：悼梁羽生兄逝世，同行同事同年大先辈，亦狂亦侠亦文好朋友。自愧不如者：同年弟金庸敬挽。

　　梁羽生在世时，金庸曾到悉尼看望过他，当时金庸没有带礼物，于是给梁羽生留下一张可以填上任何数字的空白支票作为礼物。而梁羽生先生自然是任何数字也没有填上去。

　　现在，上了天堂的梁羽生更不需要任何支票了。

电子报编辑：碎碎念

greetings

金庸真俗……
人家一80多岁的老人还要那么些钱干什么

死亡的恋人

梁的文学水平是武侠作家里最高的，楼上说的金庸也真是，反复修改，多出版赚钱，都活不了几年了，应该多想想死之前把钱花完，免得成了赵本山说的最最悲哀的事

白猿

楼上说得不错，是以姓查的被我明损暗损再在小说里损.........

齐世杰

走好
不虚此生
..................

icegreenspring

《黑发魔女传》，这主意不错。
其实俺觉得金庸的支票也是他友谊的一种表现，空白支票的开出，需要很大的信任。
人老了多病，实际上是很需要钱的，至少可以少受些罪。

lysdadaigua

由此看出 梁老与金庸是武侠的两种境界啊

jeffrey

钱有时并不俗气.
金庸之所以给梁老这一张支票,他一定是看到了梁老在经济上有难处了,有时,给钱比给很多东西都来得实用,有效.
这就如当年,刘晓庆去看望谢晋的妻儿时,提去的就是一大袋现金.
大俗有时就是大义.
当然,梁老有自己的原则,他也一直活在自己的原则中.
我总觉得,武侠不是他追求的梦,金钱更不是他强求的,包括名利也是.
中国文人多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