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戟

张风府

射戟



“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断……人……肠……”



风，是带有血腥味的……



歌声幽怨，阴寒的气氛，在空中弥漫……



远远传来这悠扬悲亢的歌声，唱歌的，会是什么人呢？是飘零着的孤独旅人？是仗剑走天涯的侠客？还是丧失家园的百姓？总之这歌声，带有浓烈的阴郁之气，在这冷风之中，一字一字，如利箭般穿透过来，刺在人脸上，痛彻心肺。



是啊，生民百遗一，念之，有谁能够不断肠呢？就说眼下这徐州，黄巾暴乱之时，还富庶无比，但从初平之后，每年皆有恶战，互相杀戮，或者单方面的屠杀……说徐州这个地方是生民百遗一的话，倒是一点也不夸张。饶是如此，和周边的兖州、豫州、青州相比，已经算是一片丰饶的乐土了。



徐州，正如一个美妙的女子，等待着雄伟壮士的出现。美色当前，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她落入别人手中么？正是因为当初我敢于去争夺，才获得了我一生最大的至宝。如今刀剑在我自己的手中，况且天赐良机，我又怎么能束手旁观呢？



百姓受尽战乱之苦，我岂会不知？但如此就能阻挡我的雄心么？没那么简单！我就是要杀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来！



（一）



远处扬起了沙尘。



一名武士，一匹快马，飞奔而来。



前后36名探马，这是第17名。



我的宝马在低声的嘶吼，她得喉头咕咕作响。我轻轻的抚摸她的脸颊，感受她脖颈处跳动的脉搏，我笑了。你这茹毛饮血的妖兽啊！你也嗅到这风中的杀气么？不要着急，乖乖的，耐心一点。很快，我和你就一起玩儿个痛快！



“报将军，袁术大将纪灵统兵三万，与刘备于淮阴相遇，连战数日。”



“哦？交手了么？胜负如何？”



“已战十几阵，胜负未分。”



我挥了挥手，“再探！”



“领命！”



武士换了一匹马，绝尘而去。



我转过脸，问我旁边的将军。



“公台，如何？你觉得玄德会赢么？”



“刘备善于用兵，纪灵虽是袁术大将，只怕也未必是刘备对手……”



他的嘴半开半和，好像有什么要说，又没有说出来。



狡猾！很多事情你明明知道，却非要逼我说出来！是要显示你的高深莫测么？还是你故意要试探我？不要以为你的见识会比我高明很多，你去和那曹操比比看！定陶倒是用了你的计策，不是一样输得很惨？



他看着远方，眼神迷离。



你应该能看透我的心思，公台。你没必要跟我打哑谜。走的每一步棋，就算你在里面献了多少计策，最终决定的还是我。因为我是你的主公！你以为这次你一言不发我就一筹莫展么？我偏要让你看看！



你很深，真的，公台。有时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推举曹操作兖州刺史的是你，把我引到兖州的是你，并且把那个跟曹操穿一条裤子的张邈拖下水的还是你。你对于曹操来说，算是恩公还是灾星呢？现在你背井离乡，跟着我来徐州，恐怕是因为现在兖州的主人根本不能容你了吧？



离开兖州后，你变得很忧郁。公台，我不理解你的理想和信念。正如你，也无法理解我的理想和信念一样。我们彼此彼此吧。



“报！~~~~~~~~~~~”



第18路探马的声音。



“禀将军！刘备的徐州守将张飞率军和丹阳将曹豹现在城内交战！”



“胜负呢？”



“未知。徐州城四门紧闭，只望见城内有数处火光，喊杀之声不断。”



“哈哈哈哈！公台，真有你的！”我对着公台忧郁的目光，大笑。我开始了我的部署。



“高顺、张辽、魏越、侯成。”



“在！”队列中闪出雄赳赳的四名武将。



“全军在此等候，酉时，你等四人，随我率3000骑兵出发，直捣徐州城西门！”



“领命！”



“宋宪、魏续、郝萌、曹性。”



“在！”



“你四人分兵两路，每路各引5000军士，初更时分，在徐州城东门北门，虚张声势，做势攻城。记得：不许真打，摆摆样子就够了。”



“领命！”



“公台……”我侧过脸，看着我的大智囊。



“在。”



你应该更兴奋一些呀，公台——我很想这么跟他说。



“烦劳公台领其余人马接应众将。”



“领命。”他低垂着眼，若有所思……

张风府

（二）



天已经完全黑了。



数千骑兵，在月色下显得格外阴森，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只有那些杂乱的马蹄声。我们的队伍并没有拿出那年大破青州兵的气势和速度。因为这次是偷袭，有那么一点点不光彩。



远远望见徐州城的火光。



我望见徐州城西门的女墙，在夜色与火光的映衬下，黑漆漆，轮廓分明。



徐州城的西门吱哑着打开了，吊桥随即落下。



我的良驹在悲鸣，我手中的兵器在颤抖。吊桥喀拉拉落在城壕的一刹那，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飞马而出——徐州就在眼前了！这将是我的第一站，这百余万口的土地，将是我纵横天下的起点！



“孩儿们！并州武人的荣耀在此一战！冲进城去，生擒张飞！”



“冲进城去，生擒张飞！”这是士兵们的呼喝。



在这一刻，大地咆哮了，3000精骑的马蹄，让天地都感到震撼，“并州骑将，冠绝天下！”这话是谁第一个说的？总之这个人说的一点没错！



城门口，一队兵在等着我，大约500人。当我冲进城门，领头的军官在马上向我施礼。



“你是章诳？”



“正是末将！在此恭候将军！”



“你们的主将呢？”



“回禀将军，曹豹将军与张飞激战于城中，方才失手被张飞杀了。”



“哦？那许耽何在？”



“许耽奉张飞之命，正率兵看护刘备家小。”



“好个许耽，很善于隐藏自己啊，张飞到现在还以为引我进徐州的是曹豹？”



章诳的脸色有些不自然，“张飞屡次毁辱我丹杨兵将，诳誓擒张飞，以慰曹将军英灵！”



“很好，既然章将军有此心意，吾当助将军一臂之力！”我点了点头，安排道：“章将军请带丹杨兵作向导。张辽、高顺，你二人随我带一千兵去擒张飞。记得，诸将务必努力，生擒张飞！侯成、魏越带其余兵士，于各处放火，开城接应其它诸军。若遇见张飞，务必先将其困住，待我亲自擒他！”



“领命！”



章诳倒是很有胆量，一个人一匹马在前面领路。这倒让我有些诧异，他真的以为自己是张飞那猛将的对手么？



士兵们的火把，照得四周亮如白昼。我看得到兵士们兴奋的脸，我不知道，是我的喜悦感染着他们，还是他们的喜悦感染着我。是啊，“并州骑将，冠绝天下”，然而这么多年，并州人一个个全变成了无家可归的浪人。洛阳败战，长安败战，投上党，投冀州，投陈留——总算在兖州短暂的安了个家，但是整整两年，没有一天能睡一个安稳觉，甚至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最后，居然连那个残破不堪的临时住所也都丢了。



我时常问自己，你当初带着并州子弟踏入中原，到底是为了什么？干出自己的一番事业，使并州子弟扬名天下。然后进一步，封妻荫子名留青史。然而这么多年了，你做了些什么？你这些年的作为给你的家乡子弟带来了些什么？他们这些年对你不离不弃，有难同当，你应该为他们做些什么？



是的，你的子弟们对你说过：“将军乃天下第一勇士，是我们并州人的骄傲。跟随将军，不论荣华富贵还是战死疆场，都是我们的荣耀！”你们这么说，我很感激你们，但我很清楚的知道，我的过去并不荣耀。“人中吕布，马中赤兔”，这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只是让我的人生充满血腥与杀戮。我杀了之前的两个主公，天下人都说我吕布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是一只豺狼，只会反噬其主。不是“三姓家奴”么？是啊，我不否认这一点。于是天下群雄，无一人接纳我吕布，也无一人接纳我的并州子弟。我们就从一个地方，漂泊到另一个地方，无处藏身……



哎，天下之大，就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么？



我知道，其实那是因为你们怕我。比如你，袁绍，不是靠我，你现在还在被几十万黑山贼弄得焦头烂额呢，你的武将们说我辱慢他们。其实你仔细想想，我一个外来的，在冀州没有任何根基，我拿什么辱慢他们？还不是因为嫉妒？因为我让他们感到有危机了，于是不断的向你进谗言。我明白，袁本初，你在冀州落足，自然要倚重冀州人，我一个外来户，很清楚自己的地位。你要杀我，反而是因为我本领大，如果我是个庸才，你才懒得杀我！那么我反而要感谢你的抬举？



还有你，袁术。这么说吧，你比你哥哥差远了。可是偏偏你本事不大，野心和架子倒是不小。你哥哥无非也是学董卓的样儿另立一个皇帝，你倒好，自己称帝！你真以为自己已经成了周文王么？哼，就凭你那个呆脑壳？好啊，你就当你的出头鸟吧！不久的将来，天下人都将与你为敌！不过难得，你对我倒是毕恭毕敬。你怕你打不过刘备，倒劝我背信弃义掏刘备的老窝。妙啊，于是天下人继续骂我吕布。



没关系，我随你的意！徐州，我要定了！反正我已经是三姓家奴了，我不怕再背信弃义一次，天下人有哪个想杀我吕布，就让他放马过来！记得，我拿徐州，不是为了你袁术，也不是为了任何人！我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和我一起从并州来的兄弟。我要徐州，是因为我需要一个家，需要一个根基，我需要一个空间来施展我的才能。是的，我的过去血迹斑斑，我杀过我的主君，而且不止一个。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这么做是对的，丁原愚蠢透顶，董卓残暴无恩，不杀他们，我吕布早晚会死。只有真正的英雄才配驱使我吕布。但现在，我不需要主君，我不需要赏识我，并且能够驱使我的英雄，我自己为什么不能做英雄？徐州，是我的第一步！纵横宇宙，名垂青史，只能靠我自己的双手！

张风府

（三）



不知为什么，每当我想起那个五短身材的家伙，总觉得心里不踏实。那时我已经把他逼得山穷水尽了，他居然还能翻过身来，就凭他仅剩的家底，硬碰硬的把我击败。他倒是我吕布第一个佩服的人，处乱不惊，再危机的时刻也能冷静的找出应对的办法。真不简单，当时我的戟……现在想想很有意思，我如果顺手一戟刺死他呢？哈哈，这一定是天意，老天也不想让他死。或许，有时我有种预感，天下，将来可能姓曹……说起来，我竟然有些喜欢他，我们两个，一个勇冠三军，一个足智多谋，倒真是一对绝配。如果我们两个捆在一处，天下还有什么可怕的？



不过有时候，这个人会让我感到一丝寒意。我仿佛梦到过一个场景——我被捆在一把椅子上，四周是无数把冷森森的刀剑，我听到阴冷的微笑，他们好像在说些什么，有些嘈杂……“前面骑黄马者是曹操！”呵……这句我听清了。



但是我被困得很紧，很不舒服。我从小就怕被别人捆上，那样我满身的力气一点也使不出来。我记得我十几岁的时候，一次，我把父亲养的几只雀全拔去了毛，然后我被捆了个结结实实，我挣扎，我拼了命想挣脱绳索，但是很徒劳，无法挣脱。于是我被打得几乎昏死过去，光木棍就打折了四根。从那时我就发誓，这一生决不让别人再捆我第二次。但是我还是被捆住了，这次面对我的不是木棍，而是无数把刀。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怎么办？我不能等着人家一刀砍到我身上吧？



天亮的时候，侯成来报，章诳死了。



章诳选择死的方式倒是很悲壮，他真像是要为曹豹报仇，我看这举动干脆就是去送死——一合就被张飞挑于马下。但幸运的是，他当时还没死，居然挣扎着站了起来，我看到他胸口汩汩地流着鲜血，却还是用矛撑着自己，不肯倒下去。是条汉子。但是他终究没有撑到天亮。



“厚葬了吧。”我对侯成说。



陈登、糜竺，还有那个给我做内应的许耽……留守徐州的官员几乎都在这儿。我一个一个打量他们，这帮人里面，如今抱有各式各样的想法，有和刘备一鼻孔出气的，有看风使舵的，有给好处就上的，还有……有没有真心实意跟着我欢迎我的？只有这个我不敢确认。



“许将军，这次多亏将军引我军进城。”



许耽面无表情，他的尴尬现在是我用脚趾头也能想到的。我偷眼看陈登和糜竺的表情——应该怎么说呢？很复杂。



陈登也好，糜竺也好，当初都给刘备入主徐州帮过很多忙。他们应该是和刘备一鼻孔出气的吧。至少糜竺是，前些日子我就听说他哭着喊着要把妹妹嫁给刘备。他们真的认定刘备一定能给徐州带来安定么？我要证明他们是错的，在这个时代，需要的是力量——这恰恰是刘备所欠缺的。当时要不是我偷袭兖州，刘备也好，陶谦也罢，恐怕早就被曹操杀了。



那样的话，陈登这帮人，一定跪在曹操的跟前歌功颂德了吧。



但是为什么？徐州人竟然选择了刘备？曹操的智，曹操的力，都足够胜任徐州的保护人，但是刘备呢？



当然，刘备也决不是个简单的人，在彭城，就那么几千人就敢和曹操数万人马排开架式去打，而且打得还很顽强。但是终究，刘备还是输得很惨。令我不能理解的是，一个从前没什么名气，而且一场败仗之后，家底差不多都光了，居然全徐州的人都拥护他。



大厅里，只剩下公台和我。



“当时不光曹操生气，我也有些嫉妒。要不是我吕布，他刘备早和徐州一起同归于尽了！我跟曹操在兖州拼命，拼到几乎两败俱伤，他刘备凭空白得了一个大州，凭什么？公台，你替我想想。”



“主公，你冷静的想一想。曹操在汴水，被主公和徐荣连手打成了丧家之犬，当时曹操的状况可比刘备兵败彭城的时候更惨吧？”



……



“可曹操三年之内便得了整个兖州，袁术数十万人马来犯，竟也大败亏输。主公可知道为何？”

   

公台的意思，我似乎明白了……



曹操得兖州，是因为帮助兖州人解决了黄巾匪患。但几年内所向披靡的曹操，在徐州只得胜不得城，是因为所过一地，鸡犬不留……



而刘备轻易得了徐州，则是因为他在最危难的时刻，替徐州人挨了一刀……



我的两次偷袭，好像都惹了最不好惹的人。不过公台，这两次可都是你劝我动手的呀！



“公台，我不明白的是，既然曹操对兖州人有大功，为何你会趁他进兵徐州之时，说服我给他背后一刀呢？为什么你和程昱同是兖州人，他却死心塌地的帮曹操？还有，为什么？为什么我把曹操的根据地几乎全占了，他还是能打败我？”



公台，回答我！



这些问题困扰我很久了，我不明白。张邈陈宫拉我入兖州，并且心甘情愿听我号令是因为什么？不是因为我是勇冠天下的吕布么？



“不，将军。不是因为你的武勇，而是因为你杀了董卓，天下人，不，至少我陈宫是把将军当作保国安民的希望的，将军乃是除暴安良的义士，是系天下安危于己身的仁主。”



“那你，为什么背叛曹操？曹操大破黄巾百万，大破袁术数十万雄兵，难道他不是你的希望？他不是义士？”



“因为他嗜杀！徐州生灵涂炭，这让我很害怕。曹操这个人，他的宽大和仁义原来是有条件的，某些条件下，他是圣人，某些条件下，他是嗜血的野兽！”



……



“这让我很不安，所以，我把希望寄托在了将军身上。”



“公台，别说这些了。我让你失望了。”



公台没有理睬我，继续自顾自的说话。



“看起来，我比荀彧、程昱这些人差远了。或许他们，找到了能抑制曹操兽性的方法，让他永远地作个圣贤？”



公台的眼神中充满了迷惘，他说的话也越来越让我费解了。其实我心中，何尝不迷惘？兖州得来全不费功夫，失去竟也是几个月的事。如今，徐州几乎兵不血刃就拿下了，我吕布又能在这里呆多久呢？



“公台，我问你。你现在后悔背叛曹操么？”



公台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后悔不后悔，现在没有任何意义。曹操自然是一代枭雄，但是只能说，和我陈宫道不同，不相为谋。将军纵然颠沛流离，四海为家，但陈宫看得到将军对属下的义，看得到将军对天下苍生的仁。陈宫跟随将军，是因为将军让陈宫觉得踏实。”



你别骗我了，公台。



你看得到我的仁与义？天下人都笑了。一个弑过两次主的人也配谈仁义？一个专门抄别人后路的窃贼也配谈仁义？



公台，你很矛盾。内圣外王，至圣至贤只是你的理想罢了，你心里清清楚楚的知道，在这乱世，没有力量便没有了一切。你的确对我充满希望，我杀了董卓，为天下除害，你希望我借此机会成为一个让天下人仰望的英雄。但是我什么也没有，没有根基，没有朋友——只剩下一批出生入死的子弟——但是这些年的征战，他们一个个的离开我——当他们都离开我的时候，我吕布，恐怕将一无所有……



所以我需要根基，公台，你也明白这一点，于是你两次都劝我当机立断，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是的，我吕布该出手的时候一定不会迟疑。但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头，被我戏耍的两个人都不简单，曹操亦然，刘备亦然。



看看刚才糜竺和陈登的态度就知道了。



“将军此次入徐州，得以止息兵祸，在此糜竺代徐州百姓万分感激将军。望将军上奉天子，下体百姓，躬行仁政。切莫如董卓、袁术之流，将徐州视为私物。”



“子仲说笑了，不论何人拿这徐州牧印信，徐州仍是汉家土地。吕布自然奉天子号令，止兵戈，使百姓安居。只是……刘备只顾四处厮杀，张飞滥杀徐州兵士，我欲除此二人，为国家除害。如今拿得刘备家小，是否将其押往天子处？”



糜竺的脸刷的板起来，“将军此言差矣。刘镇东乃天子所封，昔日以羸弱之臂，挡曹操残暴之车，解徐州危难。徐州百姓皆以刘镇东为再造父母也。袁术者，妄称尊号，乃国家反叛也，天下人皆欲除之而后快。刘镇东外出征伐，非为一己私欲，实为国家除害也。张飞纵然有过，与刘镇东无干。将军怎可害人妻小？使天下人耻笑将军！”



“子仲，我与玄德乃兄弟也。适才乃戏言也。切勿挂怀。哈哈……”一语中的，我差点无言以对。



……



“徐州城中，现有甲士三千四百八十六人，府库中存粮五万七千四百二十石，钱三百九十万贯。其余府库所存，悉在账目，请将军过目。”



陈登，的确是个人才，据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很想把他留在身边。但是公台一直不喜欢他，他说此人十分阴险，不可用，甚至劝我杀了他。



“元龙，你的能力，甚合我意，今后跟随我如何？”



“只要将军效忠天子，安抚黎民，我陈登自然效犬马之劳，不生二心。”



听听，不卑不亢，短短几句话，意思很清楚了。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我，陈登也是，糜竺也是，连公台也是。哦，还有那个许耽。



“将军可以认为我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也可以现在就杀了我！”



反复无常……你不是在说我么？我倒是很想杀你，就现在。



“张飞屡次辱慢我丹杨人，丹杨人皆怨恨张飞。耽写信给将军，是想让将军来赶走张飞，平息祸事，并非是让将军将徐州作为私物的。不然，耽带兵保护刘镇东家小又是为何？徐州乃天子土地，使有德者居之。如今盍州百姓全在将军掌握，万望将军行事前三思，莫作了徐州百姓的罪人。”

张风府

（四）



我这是在哪？



我被绑在一根木桩上，四周暗淡无光。无数鬼火一样的眼睛盯着我，发出绿莹莹的光来。



“你们是谁？”我大喝道。



没有回答，只有阴森的冷笑。



“公台！你在哪儿？张辽、高顺！”



“主公，你是在叫我们么？”



我面前，他们三个人出现了，浑身是血，当他们抬起头来的时候，我惊呆了！



三个人的眼睛，全被人挖去了，只剩下六个血淋淋的黑洞！



“啊？！你们怎么了？是谁挖去你们的眼睛？”



“是我们自己！”



什么？



“我们跟错了主公，我们有眼无珠！你杀了自己的两个主公，你的心里没有任何良心与道德，你天生的贼性，你反复无常，你见利忘义！我们竟然会跟了你这样的人！我们的眼睛白长了，还是挖下来的好！哈哈……”



我的头发腾的一下子竖起来了！毛骨悚然，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公台！文远！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因惊恐而变了味。



“吕奉先，你也有今日啊！”来自我心底的声音。



“主公，你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吧！”



随着公台的手指，我低头看了自己的胸膛。



啊？！我的胸前，不知何时被开了一个大洞，胸腔之内，空空如也，内脏全不见了，甚至连鲜血都没有。无数蛆虫，在我体内蠕动，啃噬！



“啊~~~~~~~~！救我！救我！谁来救我！？”



……



我惊醒了。



我坐起身来，不听地颤抖，不停地冒冷汗，呼呼地喘着粗气。



“奉先，你怎么了？”



是蝉妹温柔的声音。



“我做了个恶梦。”



蝉妹给我批了一件衣服，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轻轻地用绢帕为我擦拭脸颊和脖子上的冷汗。



“我听到了，我听到奉先你在喊救命。”



我转过脸去，看着她美丽的脸庞，她的目光让我感觉很温暖。



我定一定心神，道，“蝉妹，我总后悔当初弑主的行径。似乎天下人都看不起我吕布。”



她笑了，“奉先，难道你不应该杀那老贼么？不光为了天子与百姓，就算是为了你我，也有足够的理由了。我不管天下人怎么看，至少在我眼里，奉先所作，是一百二十分的正确。奉先在我眼里，始终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说罢，她侧身靠在我的肩膀，用她的玉手抚弄我的胸膛。



“谢谢你这么说，蝉妹。”



半晌，又是我开了口。



“蝉妹，知道么？臧洪死了。”



“被袁绍杀了么？”



我点了点头。



“子源是因为我得罪袁绍。但他被围在武阳，我却贪生怕死连一个救兵也不敢发。子源的死，让我觉得自己很懦弱。”



“奉先，你不必责怪自己。在这件事上，你没有办法。子源的处境，北有袁绍，南有曹操，便是奉先你也难以逃脱。要怪，只能怪袁绍不仁，曹操不义。与奉先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蝉妹，我这人一生，行事只求对得起自己，从不顾及其它。所以，我的朋友一直很少。王司徒算一个，景明算一个，子源算一个。但他们三人，司徒大人被李傕郭汜所害，景明去年被曹操杀了，剩下一个子源也因我而死。而且他们的死都和我有关，我觉得自己很无能。现在，我很孤独，天下人没有一个是我的朋友，似乎都想杀我吕布。”



“干嘛这么说？奉先，不是还有我么。就算天下人皆与你为敌，我也会和你在一起的。”她扎进我的怀里，用她温软的身体贴紧我的胸膛，“再说，公台他们，也对你忠心耿耿呀。”



公台他们对我真的忠心耿耿么？



梦中的场景，很清晰的浮现在眼前。六个血淋淋的黑洞，想起来依然毛骨悚然。我们有眼无珠……还是挖出来的好……越想越是胆战心惊。



这梦，意味着什么呢？难道真的有一天，我会被自己的手下把我捆个结实？最终行刑的，也会是他们中的一个么？



怎么？天下无敌的吕布也会怕了么？在洛阳城外，单枪匹马连战关东联军六员大将的时候你也没怕呀？在长安，三百骑兵在十几万凉州军的阵中来来回回冲杀了好几次也没见你怕呀？之前你不是还说过：天下有哪个想杀你吕布的，就放马过来么？



怎么一个莫名其妙的梦就把你吓到了？



公台他们对我的忠诚我岂会不知？只是……或许并非你不相信他们，而是悔恨于自己的过去。你怕有一天，陈宫、高顺他们，会像你对待董卓、丁原一样对待你？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做过的，总有一天会还回来。”好像是刚到长安的时候，有一个道士对我说过这么句话。当时我哈哈大笑：“我吕布活在世上，唯一的一个优点就是胆大。我从没怕过什么，连老天都算在内。”



“我吕布凡事只问自己，从不顾及别人！若我吕布行事逆了天意，但凭老天责罚，就算他日身首异处，也绝无一句怨言！”



现在回想那句话，连我自己都神往无比。怎么现在反倒不如当初呢？是自给做的亏心事太多了么？看到自己双手的斑斑血迹，你也会恐惧么？你怕道士的那句话么？



是的，我怕。



……



你在瞎想什么？只不过是个梦罢了。要么就是董卓丁原的鬼魂在作祟，他们故意让我心神不宁，这没有什么。蝉妹说得对，公台也好，高顺也好，张辽也好，我有必要怀疑他们的忠诚么？或者说，除了他们，我还能相信谁呢？



蝉妹！对，蝉妹！天下人都站在我的对面，只有一人决不会背离我，那必然是蝉妹！



我脑中有时会浮现出一幅场景：我、蝉妹，坐在我的赤兔上，蝉妹紧紧抱着我。四周，千军万马，高呼着生擒吕布之类。我挥舞我的画戟，挑翻一个一个敌人，敌人的鲜血溅在我猩红色的战袍上……



万夫莫敌！



蝉妹，我们能冲出去么？



“奉先，你一定会冲出去的！”



呃？



蝉妹在我怀中，早已睡去，她喃喃的说了句梦话。



你也梦到这个场景么？



我抱紧蝉妹，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

张风府

（五）



第二天，有人来报：“刘备遭纪灵劫营，大败亏输，人马退至盱眙下寨。回徐州的退路亦被袁术别将截断。后得知徐州遭袭，军心涣散，逃兵不断。每日里营中所杀数十，仍禁止不住。”



刘备，你就这么完了么？难道我看错你了？我吕布也有过走投无路的时候，曹操也有过，如此逆境中，如果你是真正的英雄，你肯定能逃出生天。你能撑得过去么？



公台，你的意思是……要我快做决定？助袁术或是助刘备？不，再等等，我要看看，我要看看刘备的成色！



正在这时，袁术也派人来了，五百兵士，三百辆大车，一名使者。公台将他们安置在馆驿，把袁术的信给了我。



“昔董卓作乱，破坏王室，祸害术门户，术举兵关东，未能屠裂卓。将军诛卓，送其头首，为术扫灭雠耻，使术明目于当世，死生不愧，其功一也。昔将金元休向兖州，甫诣封丘，为曹操逆所拒破，流离迸走，几至灭亡。将军破兖州，术复明目于遐迩，其功二也。术生年已来，不闻天下有刘备，备乃举兵与术对战；术凭将军威灵，得以破备，其功三也。将军有三大功在术，术虽不敏，奉以生死。将军连年攻战，军粮苦少，今送米二十万斛，迎逢道路，非直此止，当骆驿复致；若兵器战具，它所乏少，大小唯命。”



意思很清楚了，我拿了他的军资，自然不便和他作对。只要我不帮刘备，袁术就能把刘备消灭在盱眙。袁术啊，你就算怕我，也用不着这么谄媚吧？嗯，你的军资，我收了。但是帮不帮刘备，你可管不了我！



“公台，你看呢？”



“如果将军收了他的军粮，盱眙方面，将军就不便插手了。”



“哦？若是我收了军粮却还是要帮刘备呢？”



“……”



别急，公台，先听听大家的意见吧。



传令门外小校，擂鼓聚将。



一盏茶的功夫，大厅之内，诸将都到齐了，陈登、许耽也都到了，就差了一个糜竺。大家七嘴八舌。



“将军不是一直不喜刘备么？如今正是大好时机，按兵不动就可以看着袁术收拾刘备。”



除了陈、许之外，意见几乎一边倒——帮袁术，杀刘备。



其实，我召集众将并非真的想听他们的意见。我只是想确认一些事情。



陈登、许耽都不言不语。我便一直盯着他们。



“元龙，有什么要说的么？”



“没什么，如果将军愿意协助逆贼，葬送将军之前诛杀董卓的大功。那么将军请自便。”



魏续几个都骂起来。陈登不为所动。



“那么我的军粮呢？二十万军粮。元龙，你能给我筹来么？”我继续追问。



“陈登确是筹不来。但陈登知道，有一样东西，比军资，器械，马匹，兵士都重要。”



“是什么？”



“人心！”



我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脸来问许耽。



“许将军的意思呢？”



“和元龙一样。”



“哦？许将军纳我进徐州，刘备一定恨你入骨。你反而教我去救刘备？刘备若活，将军如何？”



许耽一笑，“若刘备杀我，那便是我许耽看走了眼，我许耽死不足惜。若将军助了逆贼，也便是我许耽看走了眼，我许耽生不如死！”



正说之间，糜竺到了。



“子仲，干得不错啊。”



“不知将军所言何事？”



“前日我向你借军资，你推言没有。方才却派手下数百人将数车财物运出城，往盱眙方向刘备军中去了。对此，子仲你有何话讲？”



    “将军甫进徐州，理当以安抚百姓为先，然而将军却只热衷于物资财帛，确是使徐州百姓失望。刘镇东乃徐州百姓恩公，我徐州人皆愿散财以资之，又岂止我糜竺一人如此？”



刘备呀，这场仗是我败了。我抢了你的徐州，你却牢牢地把徐州人的心抓在手里。表面上你无家可归，事实上，反而是我还呆在人心的荒野里。你到底有什么地方特别呢？看来正如公台所言，这就是“雪中送炭”与“落井下石”的区别。这样说的话，看来我还是想办法杀了你刘备的好。玄德公，足下不死，余心不安呀。我有一种预感，我吕布、曹操、还有你玄德公，要么将来可以连手称雄天下，要么会拼到只剩一人，除了你们二人，我看不出有谁还让我吕布害怕。



怎么？感觉冷么？是否又想起昨天的噩梦？是啊，那六个黑洞还历历在目，清晰得很。一说到害怕，我怎么就想起这噩梦呢？



算了，不去想它。玄德呢，看来你还是死了好。我吕布不想留一个你这样深不可测的对手，我真担心将来会死在你手上。不过话又说回来，有你这样的对手，让我吕布很兴奋。两年前的曹孟德，现在的你，都是这样。明明是我挫败了你，反而让我心里很不爽。我越来越有一种欲望，就是在战场上，面对面地打败你。不但将你的人打败，而且要在天下人的口中、天下人的心中，打败你，打败曹操！然后不杀你们，让你们供我驱使，那才是我吕布真正想看到的。



那么现在，对于你，对于我，都是抉择的时候。对于你来说，你愿意低声下气的来求我么？你清楚得很。眼下能救你的，只有我吕布。我吕布一出头，袁术那芝麻大的胆子早就吓破了。但是我吕布是在你背后捅刀子的仇人，你肯来求我么？韩信能受胯下之辱，我吕布也曾经委身于董贼。我听说过你鞭打督邮的事情。是的，你嫉恶如仇，你性如烈火，但现在这个时候，你若不懂得忍耐，你便死定了！



我所面临的抉择，可能比你更难选。你其实很好判断，结果都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只是你自己愿意不愿意罢了。而我吕布，我该如何选择呢？救你或者不救，对我吕布来说，都有巨大的影响。救你，就意味着我将来要多一个巨大的威胁。驱使你之类的，我没想过，你和我一样，不是轻易低头的人。我倒很希望和你并辔而行，纵横天下，但是我清楚地知道，你不齿我的为人。那么不救你，看着你被袁术吃掉么？当然，眼下袁术兵精粮足，称得上一方霸主，依托他，青徐间我可以纵横无忌。但是这样一来，我便成了逆贼的帮凶，成了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的反叛。那样的话，朝廷可以一道矫诏便可以召来数十万大军来剿灭我吕布。然而我最害怕的，是公台他们，有一天会像我梦中那样，像我杀死丁原董卓一样，背叛我……



梦中的场景，又浮现在我眼前。



天下共诛我吕布一人么？



我与蝉妹，共乘一马，从万军之中冲杀出去。这场景很美妙，但是我可不希望它有一天成为现实。纵然我无所畏惧，但刀剑无眼，万一蝉妹伤着了可不得了。



怎么做才是对的呢？你们所有人都放心，我吕布还不至于被袁术的那二十万军粮所摆布，我只是在想，在想……



“公台。”



“将军。”



大厅里本来争得不可开交，忽然一下子安静了。



“袁术的那个使者，替我打发回去吧。”



“那三百车军粮……”



“受了。回复那人，我吕布全仗明公扶持，明公但有驱使，在所不辞。”



“哼！”糜竺嘴角挤出一丝冷笑。



我死死的盯着糜竺。他倒一脸坦然，不动声色。



“子仲，明日，请子仲带人取刘备家小，送至盱眙。”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露出诧异的眼光，睁大了眼睛看着我。特别是糜竺。



“魏越，明日清早，随子仲一同，将这三百车军粮分出一半，送至盱眙玄德军中。”



“遵命。”



“主公。”是魏续的声音，“主公这是为何？我军眼下乏粮，袁术正解了我军危困。为何主公却将它转赠他人？况且，如今正是除掉刘备的大好时机。主公……”



我摆了摆手，打断了魏续。



“前日，我收到了青洲臧霸的一封信。信中极尽谄媚之词，原来他知我新得徐州，欲依附于我。诸公可知为何？”



“将军勇冠三军，天下咸知，只苦于没有基本，四处漂流。今一朝得了徐州，如困龙得水。四方豪强，自然争先依附。”这是许汜在说话。



我点了点头，“臧霸此人，反复无常，见利忘义……”



说到这里，我心里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今日我得徐州，便来逢迎我。他日袁术得徐州，自然去讨好袁术。若袁术吞了刘备，必联结臧霸、孙观等泰山诸将。而我，将在其围中矣。所以此次，刘备是必然要救的。”



我再次盯着糜竺他们三人。我想知道，他们会怎么说，“子仲，元龙，你们看如何？”



“如此，则徐州百姓幸甚。竺等代徐州几十万百姓谢过将军。”说罢，深深的鞠了一个躬。



魏续等人还是有些意见，“主公，您袭了徐州，刘备对您恨之入骨。您就是此次救了刘备，刘备也不会感激您，日后必然养虎为患。倒不如此次借袁术之手除了他。袁术若胜，必得寸进尺，以疲弊之兵来犯徐州，将军可再亲自引兵击之，必然大破。到时替刘备报仇，也可得徐州人之心。望主公三思。”



我摇摇头，“不必多言，我意已决。宋宪、侯成。臧霸现正与公孙瓒将青州刺史田楷战于泰山诸县，你二人带三千人北上助之。”



“遵命。”



“高顺、张辽，公台。”我再次想到那六个黑洞，“你们三人，明日随我率两千精骑，去救刘备！”



“遵命。”



……



诸将都散去了，只剩下公台一个人。



“将军，方才魏续他们说得一点没错。”



“我岂会不知呢，公台。我救了他，刘备一样不会谢我。这次，我也不知做得对不对。”



“那将军为何……？”



“也许是我喜欢刘备这小子吧，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他死。”



“将军最好断了收服刘备这个念头。”



“我知道，刘备志存高远，不甘居于人下，况且，他也不齿我吕布为人，决不会归降我。”



“将军这么做，将来可能会后悔。”



我哈哈大笑，“后悔？我吕布从来不会后悔！便是将来死在玄德手上，我也毫无怨言！”



“……”



这种感觉，恐怕就是英雄惜英雄吧？



公台的眼神很迷惘，我看得出他的困惑。



“公台，我吕布不是深思熟虑的人。若有朝一日，公台觉得我吕布不可再辅佐，请另投他处。但若他日落在公台手上，只求公台放一条生路。”



此话一出，我自己也觉得有些欠妥，这不是让公台心里结一个疙瘩么？



“将军何出此言？”果然，公台脸色很不好，“将军虽非完美之人，但待陈宫甚厚，陈宫已将将军视作唯一可以辅佐的人。协助将军纵横天下，成就齐桓晋文之业，是我陈宫毕生之愿！”



……



公台，你我都变了。

张风府

（六）



你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就是为了让刘备欠你的人情？



或者只是为了击败他？你第一次打了胜仗也不高兴，就是因为这个刘备。难道你就为了让他对你心服口服？是了，越是英雄，越要击败他，让他在你面前拜伏在地。这才是你想要的？曾经杀人不眨眼的你，如今也发起善心了？是爱惜人才？还是惺惺相惜？



说起来，当年在濮阳的那一戟，或许是你自己不想刺下去吧？



你呀，该狠心的时候发慈悲，该发慈悲的时候倒比谁都狠。你早晚会死在这上面！



斥候来报，前方有纪灵别将周信驻扎，兵力约在5000左右。



高顺道：“主公，我军是否在此处扎营？”



远远一望，这种程度的人马么？



“把他们撵走就是了，还有必要扎营？高顺、张辽！”



“在！”



“各带一军，把敌营踏平！”



“遵命！”



战鼓响起，骑兵们如潮水一般涌向敌营。袁术军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会突然有一支敌人从天而降，一下子乱了阵脚。转眼之间，敌军的第一道营垒已被突破。袁术的士兵在不知道敌人是谁的情况下，无序的抵抗着，这几乎就是给我军增添战功的一群材料。在战马的突击与踩踏下，敌人营寨的栅栏一片一片的倒塌，投掷出的火把不断的点燃敌人的帐篷与物资。并州健儿挥舞着他们的长矛和斩马刀，所到之处，只有崩现的血光和撕心裂肺的哀号。



不知是哪个高喊：是吕布！是“陷陈营”！



是敌军的瞭望塔，塔上的军校望见了我背后扑啦啦作响的“吕”字大旗，他高喊着将恐惧扩散给他的指挥官和同僚们。



既然是恐惧么，当然是越大越好了。于是我解下了马鞍上的弓，搭上箭，远远的瞄着那个瞭望塔上的军校，一箭射去。正中额头！那军校便像落藤的葫芦一样，骨碌碌的滚下了塔。



“是吕布！是陷陈营！”如同回声一般，惊叫不停的在敌人中间复制。当恐惧这种东西笼罩了一支队伍的时候，那么等待他们的，将是比恐惧更值得恐惧的东西——死亡。



袁军一下子丧失了仅有的抵抗，他们变成了一群无头苍蝇，四处乱撞。现在，哪怕有一个能教会他们逃跑的呢？他们慌不择路，一个个被自己人和并州人所践踏，被砍翻——或许是因为阻挡了自己人的退路。



我轻拍我的赤兔，“上吧！我的情人！”



一团火焰，飞似的卷到敌人中间，没有人敢靠近它，因为所有人都感觉到它炽热的火焰和耀眼的光芒。从7年前的虎牢关那一战开始，天下人便将这不祥红色与鬼魅划了等号。别说是眼前这一群乌合之众，关东联军又如何？西凉铁骑又如何？黑山贼又如何？青州军又如何？我常在夜里听到我画戟的悲鸣，的确啊，在你身上，附着的冤魂何止千万？怎么？你今天不想沾血么？好啊，今天让你休息！



于是我并不出手，放慢马速，只在这争斗与杀戮的土地上，闲庭信步，慢慢地走到战场的中心。我所到之处，总会有人给我闪出一片开阔地，没有人靠近我，无论是敌人还是战友。



敌军中有一个慌慌张张的军官，看样子像是这个营的主将周信。他骑在马上，挥舞着长矛，喝止那些失魂落魄的士兵，“给我顶住！顶住！逃跑者杀无赦！杀无赦！”我看到他斩杀了两名逃跑的士兵，但是无济于事，情况被他弄得越来越糟。袁术手下都是这种水平的将官么？可笑！可笑之极！



当我距离周信三丈的时候，他也终于看见我了。我甚至清楚地看见他身上竖起的毛发。那表情，已经不是恐惧，而是绝望。是啊，死神离他那么近，不尿裤子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将军前日受了我主公无数军粮，现在反而背信弃义么？”我听到他颤抖的声音。



“背信弃义？吕布不明白周将军的意思。”



“将军不打招呼便来劫寨，不是要与我家主公以及淮南雄师为敌么？”



好个周信！这时候还拿出他那个无知无畏的主公来！这让我很想一戟给他添个窟窿。你也不看看我是谁，就袁术那点土鸡瓦犬，来个一百万我也不放在眼里。



“周将军说笑了，我来这里是想助纪灵将军一臂之力的。只是无处扎营，想向周将军借个地方。”



周信面如死灰，他瞪大了眼睛：“吕将军所说，自相矛盾，周信不能明白。但周信只知道一点，今日周信若死在将军手上，他日我家主公定不会放过将军。”



我咬了咬牙，握紧了我的画戟。我很讨厌这种没有任何本事嘴却很硬的人，而且这小子居然敢威胁我？哈哈，天下之大，竟然还有人敢威胁我？



我冷笑一声：“我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不会再和周将军多说一句话。不过你放心，今天我不会和你动手。文远何在？！”



一名武士，如旋风一般，卷到我的身旁，“主公，张辽在此！”



我阴着脸，“文远，替我好好招待周将军！”



“遵命！”张辽道，“不过，主公……是要死的还是活的？”



“蠢才！连这个也要问么？”我咆哮着。



“是，张辽明白！”



文远口中应着，早飞马而上，大刀划了一道圆弧，闪电一般劈过去。



“咔！”的一声，两件兵器相交。周信的长矛脱手而飞。



电光火石之间，文远的第二刀又劈到了，又是“咔！”的一声！一个圆圆的东西飞了起来，落在一仗开外的地上。



是那小子的首级么？哦？不是？文远只劈下了他的头盔。



在那一刹那，周信的脸如同死人一般，他或许都不相信自己的首级还在脖子上呆着，他拨马就跑，没命的抽打他的坐骑，惊恐地呼喊着，招呼他的士兵们：“快撤！快撤！”他的断发，还在脑后飘摆着。



我心里暗骂，这种货色，一合还拿不下来，文远今天是怎么了？居然让这可恶的家伙逃走了。简直给并州健儿丢脸！



“文远，”任何人都听得出来我的不爽，“为何你不斩了那将？”



“将军，是您让我放了他的。”文远答到。



“？”



哈哈哈哈……妙啊，文远。在这个时候，你比我冷静。的确，这小子的狗命，还是留着的好。让袁术替我砍了这无理的小子吧！



我偷眼打量我的这员爱将，很出色的年轻人，假以时日，必是一名可以令天下人丧胆的名将。千万不要像成廉一样，还没真正成长就死了呀。在这乱世，所有人都不知道明天是生是死，连我吕布也是。纵然你的未来无限美好，文远，你也要先看得见明天的太阳……相比血迹斑斑的我，或许你更有希望在将来的某个年月，出将入相，封妻荫子呢？好好活着吧，在这乱世，努力的活着吧，希望你比我活得长，比我活得光彩。



敌人早已溃不成军。仗打到了这个份上，仿佛是并州人在抓五千只猪。在他们的指挥官脱离战场后，敌人反而有了些秩序，都跟着主将的屁股跑。那些来不及跑的，干脆把自己生的希望交给老天爷，直接跪在地上等着——至于是被改编还是被砍头，那就因敌而异了。



“差不多就算了吧。传我的命令，装装样子追赶就行了，能放走几个敌人就放走几个。我们现在还没必要和袁术撕破脸。”



不到一个时辰，两倍余的袁军被扫荡得干干净净。快的让我只犯困，我倒真想立刻和袁术那传说中的淮南雄狮过一过招，张勋、纪灵、桥蕤，是不是真像别人口中说的那么威武雄壮？之前不是被曹操收拾得找不北么？倒是那个传说中的孙郎，好像有两下子，不知道是什么成色。



“主公，袁术的大军，早晚会指向徐州的。”



“我知道，公台，即使我这次不帮刘备也是一样。我等着他，如果杀了他这逆贼，天下人必然对我吕布另眼相看。”



我转过脸，“那样的话，我离你的理想也能近那么一点点吧。”



公台愕然的看着我，没有说话。



“哈哈哈哈……公台，我们就在这里驻扎吧。”



这样一来，刘备侧后方的威胁就消除了。于是我们与刘备军、纪灵军的态势，仿佛一个三角形，如果我们攻击任意一方，另一方就可以趁势出击，一举将对手击溃。但总的来说，刘备那边虽然也有万把人马，但无论士气、补给还是装备，都不如另外两方，所以形势极其凶险。当然，魏越和糜竺很快就会把军粮送到刘备营中了，应该能给玄德减轻一点压力吧。



有人来报，纪灵军后撤5里下寨。



怕到这种程度么？我吕布只带了两千人呀，两千人而已。你那三万人竟被我两千人吓成了乌龟。玄德，你被如此的对手打成这样，我都替你觉得丢人哪。那么天下在战场上能击败我的，就只有曹操一人了么？玄德，虽然你很厉害，但在战场上，你绝不是我的对手。



“将军，你打算怎样救刘备呢？”公台问。



“公台你有什么想法？”



“有将军在此，纪灵断不敢引军来攻。但若想彻底击溃纪灵，恐怕还要从徐州添兵过来才好。”



我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公台，这不像你呀。以往，我的想法你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为何今日却一点也看不透呢？



“哈哈哈……”我竟情不自禁的笑起来。



“将军，你……”公台越发的摸不着头脑了。



“哈哈哈……公台，来来来，代我写两封信，一封给玄德，一封给纪灵。”我看着公台惊疑不定的眼神，哈哈大笑。



我是不是有点忘形了？

张风府

（七）



玄德，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若非将军来助，备将死无葬地矣。”



玄德，你我都是聪明人，虽然有些多余，但这些虚情假意的话也还是要说呀。其实，说你现在恨我入骨也并不夸张，要不是我端了你的窝，你也不会落到这个田地。好吧，我帮你！我解你的急，我助你的困！但你记着，绝非是我因为袭你的徐州而过意不去。悔恨和惭愧，在我吕布的世界里不存在。我帮你，是因为我敬你是英雄，我爱惜你这人材，我不忍心看着你被活生生的吞并。同时也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想让天下人说我吕布如何的鸠占鹊巢，我要让别人说不出我吕布一句不是。同时，我也是为了和你争夺徐州人的心，我要让他们知道，只有我才能保徐州的安宁，只有我可以北吞臧霸、西抗曹操、南逐袁术，不单单是因为我有力量，我在乎的是心。徐州人敬重的，我吕布也敬重，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徐州人的恩公落入豺狼之口。是的，我要让徐州人，不，要让天下人对我吕布心服口服，包括你，玄德，也包括曹孟德，没错，特别是你们两个这样的英雄。



“徐州的事，还望玄德不要挂怀，张将军在城中胡乱杀人，我意在派兵维持而已。此次若能退了袁术之兵，还请玄德回徐州主持大局。”



“将军之才，胜备十倍，徐州百姓皆仰望将军的威名与仁德。刘备也一直想把徐州让给将军。此次刘备幸得将军相救，他日必当涌泉相报！”



“……”



玄德，为什么你这么说，我却一点满足感也没有，明明就是假话，我却连假话都接不上来。现在我真有点后悔了，我应该现在杀了你！虽说现在，你对我半点威胁都没有，但我总觉得不踏实。世人皆云玄德公仁义，仁义之人总该不会恩将仇报吧？



“哎，玄德，你我乃弟兄。兄弟有难，我吕布岂能坐视？徐州之事，日后再提。来来，先饮酒，我要与你商议退敌之事。”



说罢，我便去挽玄德的手臂，当我触碰到他的一刹那，我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杀气，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两道利刃般的光，盯得我很是不自然。



在玄德的背后，那个被我杀得落荒而逃的张飞瞪着他牛铃一般的环眼，怒冲冲的看着我，他的手死死的按在佩刀上，似乎随时准备跟谁玩命。想杀我是么？想杀我就来吧，你的那点斤两，我还是知道的，先胜了高顺张辽再来向我挑战吧。



那天晚上，张飞看上去并不像传言中那么骁勇，在高顺张辽的联手之下，不到10合就落荒而逃，看得我哈哈大笑。临了，我还射了他头盔一箭——为了羞辱他，也为了给玄德看看——你的得力猛将，在我这里，不堪一击。



这杀气，是那环眼贼身上的么？



不是，即使有杀气，也不会是他的，一介武夫而已，他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让我都感到害怕。那么是玄德么？他想杀我？不会吧，世人皆云玄德义薄云天，言而有信。这次我助他退了袁术之兵，他便欠了我一个大人情。如果他真是个仁人君子，日后必定会报答我。虽然，我吕布用不着别人什么报答，但是他该不会害我吧？



“玄德，他日飞黄腾达之时，切莫忘了我吕布呀。”



“将军大恩，备怎敢忘怀？”



“莫要心口不一。”



玄德睁大了眼，嘴角不自主地抽动着。



我并没有理会他：“布不求玄德公报答，只是若日后有难，玄德公能伸手拉老朋友一把。”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我到底在想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天下无敌的吕温侯，说这话是因为害怕么？怕那六个黑洞？还是你从心里就对刘备有所恐惧？还是你预感到将来或许有一天，你真会单独面对千军万马？



你心底的怯懦，就从这句话表露出来，刘备是怎样的人？他当然可以听得清清楚楚。你现在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想除掉刘备，现在是最好的机会，恐怕，也是最后的机会。



可是杀了刘备又能如何呢？你奈何得了曹孟德么？还有袁绍，你是瞧不起他，可你一个人能撼动他么？你杀了刘备，就能肯定不会死在曹操袁绍的手里么？今日你救了刘备，说不定将来他还能帮上忙呢？



玄德公，你这个深不可测的家伙让我又爱又恨呀。我吕布，这还是第一次举棋不定呢。



糜竺他们，究竟被刘备的哪一点所吸引呢？是他待人诚恳，言而有信么？为什么我总看不到他的诚恳？他让我感觉不踏实，也许在他不动声色的背后，暗藏着一把利刃呢？



“禀将军，纪灵将军到了。”



我的手抖了一下，是被小校的声音惊到了么？



“哦，哈哈，来得正好。待我出去迎接！”



玄德腾地站起来，右手不自觉的握住佩刀。当然，不愧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玄德还算镇定。



“将军，这……？”



怎么？你也怕我现在杀你么？



玄德背后的关羽张飞就耐不住性子了，刷刷的拔出刀来。



“吕布，你想害我兄长么？”



我冷笑一声，“二位将军，我若是想害玄德公，你三人的首级早到了袁术的书案上了。”



“不得无礼！退下！”还是玄德有分寸，“温侯此言不虚，若温侯有心杀我刘备，根本不必来此地。”



玄德喝退二人，对我道：“将军，刘备是否应回避一下。”神色坦然，看不出一点惊慌。



“不必，今日吕布正想与二位共饮。”



“既如此，备在此等候。”说罢，稳当当的坐下，满满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心中暗挑大指。什么叫处乱不惊，什么叫胸有成竹，什么叫大将风范？玄德这就是最好的诠释。甚至我觉得，天子气度也就是这种程度吧。是因为他的皇族身份么？现在的皇帝和玄德比，恐怕都稍有不如。



但是玄德，你真的胸有成竹么？你真的确定我不会杀你么？实话告诉你，我自己都还不确定。



我走出帐外，看见纪灵笑吟吟的从辕门走进来。



“将军，吕布还以为自己请不来将军呢。”



“温侯哪里话。您的请帖，天下有敢不赴约的么？”



“哈哈，你我几年不见了吧。将军倒是和从前没什么变化，只是听说袁公越来越器重将军。怎样？若有朝一日袁公登了大宝，大将军的位子恐怕没有别人的吧？”



纪灵似乎有点尴尬，但反应还算快，“温侯言重了，纪灵何德何能？若我主登了九五，大将军之职，天下只有温侯一人可以当之。”



这马屁倒是拍得不露声色，可惜我并不吃这一套。未等我回言，纪灵又道：“那个周信，胆敢冒犯将军，且损我淮南军威，已被我杀了。”



我又想到周信说的那话，“今日周信若死在将军手上，他日我家主公定不会放过将军。”竟忍不住笑出声来。无能之辈，也敢在我面前叫嚣么？他是在讨死！不过这个纪灵，还真是可爱呀。我的一句话，就让他自斩大将，都让我有点可怜他了。如果袁术的人都是这种成色，那我还真盼着他来给那个周信报仇。



“噢？那吕布谢过将军了！”



“温侯太客气了。哈哈……啊？！”



当纪灵一脚踏进帐中的时候，正好和玄德四目相对，再看玄德身后，关羽张飞，二人皆怒目横眉，手按佩刀。纪灵惊得怪叫一声，转身就往帐外走。



“哎？将军哪里去？”



“啪”的一声，我一把把纪灵的手腕紧紧的钳住。



纪灵死命得想挣脱，被我稍稍一用力，拖了两下，纹丝不动。他的鬓角，脖子上，一下子全是汗。



“温侯是想杀纪灵么？”纪灵颤巍巍的说道。



“纪将军休要耍笑吕布，你是我的老友，我怎么会杀你呢？”



“那么……温侯是要杀那个大耳贼么？”纪灵又问。



“也不是，玄德公也是我的朋友，我也不会害他。”我依然死死抓着他，让他动弹不得。



纪灵面色惨白，如同死人一般，“这么说，温侯还是要杀纪灵了。”



“哈哈……，将军言语甚是好笑。”我几乎忍不住笑了，“我谁也不杀！今天是请老友共饮，叙叙旧。不提厮杀之事，来来，随我进去饮酒！”



说罢，我便硬拉着纪灵走入帐中，一把把他按在桌案跟前，“将军请安坐，只顾饮酒便是了。”



于是我坐在中间，刘备在我左手边，纪灵在我右手边，他们两人则是面对面。这几乎是我遇到的最怪异的酒席了，三个人各怀心事，而且，都不知接下来是福是祸，连我也一样。



我偷看两人。纪灵那边不断的冒着冷汗，仿佛被火烤着一般，神色慌张。玄德稍好一些，但一样是面上阴晴不定。总之，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安心喝酒。



我这是在享受戏耍他们的快感么？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玩儿。一个是人中龙凤的刘玄德，一个是威震淮南的袁公路，敢同时将他们两家玩弄于掌股之间的，可能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但是，还与比这更危险的事么？弄不好就会引火上身。不过天下有这胆魄的，除了我吕布，还能有谁呢？像诛杀董卓那样的事，不也是只有我才敢干么？



还有一个人，他铤而走险的精神倒是丝毫不逊色于我——曹孟德，他怎么就断定我不会在泰山设伏呢？他怎么就断定濮阳城不是个陷阱呢？他怎么就断定我会直扑东阿而不是救援定陶呢？ 现在他不仅兵精粮足，而且已然把皇帝紧紧地抓在手里，他在荥阳被我杀得落花流水的时候，到现在，不过也就是5、6年的时间，这几年间，天下变化最快的，恐怕就是他了吧？他是如何做到的呢？



而我吕布，这几年却净是在走弯路，到现在连一块踏实的根据地都没有——别说徐州了，徐州还没有多少人认可我呢。我真是羡慕曹孟德那个神鬼莫测的头颅啊，在这乱世的纵横捭阖之中，总是能做出正确的判断，什么事情，什么困难都能迎刃而解。



我比他差太远了。



呀，险些连要紧事都忘了，我不能再沉默了。再这样下去，对我也一样是一种折磨。



“今日……”我停顿了一下，看着他们两边。



我突然一发话，两个人都吃了一惊。他们都看着我，玄德还好，纪灵的眼神很是惊恐，酒樽在他手中，不时地发出声响，而跟前的桌案上，酒也已经洒了一大片。



“今日请你两家前来，还是有一件事想商量。”其实我不说，大家也都心明眼亮。



纪灵道：“温侯但讲无妨。”说罢，抬眼看看玄德。玄德不说话，只是在安静的喝酒。



“你们两家，看在我吕布的面子上，罢兵言和如何？”不必说其他废话了，可以开门见山了。



玄德依旧不言不语。纪灵也是低头沉吟，虽然他早知道我要提这个，但是我真说出口的时候，他也要想一下，到底应该如何回答我。



毕竟，我想杀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在这个时候都相当容易。玄德不用说，我现在杀他或者在战场上被纪灵杀都是一样的，他心里也很明白，所以现在反而镇定了。而纪灵，说错一句话都可能把命丢在这儿，所以不由他不深思熟虑。



“温侯所言，纪灵不敢不从。不过……”他看着我，又转眼看看玄德，“要杀刘备的，并非我纪灵，而是我家主公。”



“哦？那么将军是不肯罢休了？”



“灵与刘备，本无怨仇，理当奉温侯之命就此罢兵。但袁公深恨刘备，大兵到此，命纪灵务必生擒刘备。且数万大军，每日耗费钱粮无数，岂可因只言片语作罢？温侯有命，纪灵本当照办，但这次不是纪灵所能左右。若从了温侯，袁公定会杀我，所以请恕纪灵冒犯之罪。”



“呸！你以为战场上你就一定能胜么？”还是张飞耐不住性子，抢先道。



“能不能胜，一试便知，之前也不是没交过手。”纪灵双眉一挑，满不在乎，“我与温侯讲话，你插什么嘴？”



刘备身后的关羽冷笑一声：“不必在战场，此刻就能分出胜负！”



关羽的言下之意很明显，此刻凭刘关张三人，就算我完全中立，只要不管不顾，纪灵必然死在此地。但是这样一来，就成了我与玄德合谋杀袁术大将了，一下子把我推到玄德那一边，与袁术的仇就算结上了。玄德啊玄德，我说你怎么不言不语，任你的手下放肆，原来还有着一层在内呀。



如何？仍然想保持中立么？两边都不得罪？弄不好就是两边都得罪。



没等我开口，纪灵又道：“哈哈，刘玄德，为何你手下大将如此大胆，敢在温侯面前放肆？不错，你们现在可以杀我纪灵，但我主拥兵百万，纪灵若死，我主必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兵临城下，玉石俱焚。”他转脸对我道，“徐州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关羽张飞那边早按耐不住，拔出刀来就要动手。玄德高声喝道：“都给我退下，听温侯如何处置！”



玄德，你终于开口了，你再沉默我就不好办了。



纪灵，你也想威胁我么？难道你真不怕我现在杀你？什么叫徐州也脱不了干系？



纪灵肯定是吃准了我不敢公然得罪淮南，他杀了周信，却正是和周信一样，威胁最不应该威胁的人。是的，袁术现在比我强悍，但我还不至于怕他。要不，干脆和袁术闹僵，然后面对面打一场，看看到底谁才是淮泗之间真正的霸主。不，还不是时候，在没有帮手的时候，不要把袁术惹毛。



所以你要冷静，现在不是你成一时之快的时候，纪灵这样的货色，你杀他就像杀一只蚂蚁一样。但不是现在，现在你必须凭这两千人让这三万人撤兵，怎样？还是二话不说杀过去简单一些么？踏平一个营寨不难，难的是让这几万人老老实实的放下武器。



“诸位少安毋躁，听我吕布一言！”



我一开口，刚才的嘈杂一下子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我。纪灵以为一吓唬我，我就去杀玄德；玄德以为一激我，我就会杀纪灵。你们都错了，你们谁也不知道接下来我会做什么。



“玄德，烦请稳住您麾下的两位将军，这里是在谈大事，如果想逞匹夫之勇，我吕布愿意奉陪！”



或许我是说给那两位勇士的吧，或许是说给我自己听。匹夫之勇，如果你仅仅是一名勇士，那么足够了，但如果你是割据一方的诸侯，还是放弃这种想法吧。玄德，你也一样，鞭挞督邮那种事情，以后万万不可再作了，靠几千人硬抗几万人的事情，也千万别作了——你不是我吕布。



玄德听罢，起身谢罪道：“温侯所言甚是，刘备对属下管教不严，万望恕罪。”



关张二人很是不忿，仿佛真敢过来和我比划比划，难道他们不明白现在的形势？和我动手？那玄德焉有命在？于是玄德回身低语几句，二人虽然看上去很不情愿，但也不再多言。



“纪将军。”



“温侯。”



“我明白将军的意思，我也不会为难将军。但吕布可以担保，若将军依了我吕布，袁公那边，布再写一封书信，教袁公不对将军责罚。”



“温侯如此说，纪灵便安心了。但不知温侯想如何说服我家主公？不，不单单我家主公，纪灵以及数万淮南将士也想听听温侯的理由。”



好吧，既然这样，我也不必卖关子了。



“取我戟来！”



此言一出，纪灵大惊失色，“温侯，你……？！”玄德那边也一样，脸刷的就变了颜色，关张二人立刻挡到玄德身前，对我怒目而视。



“诸位请安坐。”



是内心的得意么？他们惊慌的表现，让我十分得意，特别是玄德。这就叫游刃有余吧？在战场之外，我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满足感。



“我吕布劝说不了各位，那么，我们听天意定夺。来人，将我的戟立在辕门！”



玄德问道：“温侯，你这是？”



“从帐外到辕门，诸位看得出多远吧？”



纪灵眯着眼，远远望去，点了点头：“恐怕要百步开外了。”



我微微一笑：“没错，整整一百五十步！文远，取我弓箭来！”



“是！”



纪灵和玄德都是满脸纳闷，“温侯，莫非你要……？”



“哈哈……，不错，我说的天意就在于此！”



我接过我的弓，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指着辕门处矗立着的画戟道：“我现在要射我画戟上的小枝。如果我一箭正中，那么你两家立刻罢兵。纪将军你回你的淮南。玄德，你可将兵马暂时扎在小沛。如果我射不中，你们两家回去继续厮杀，你们的生死，与我吕布无关。诸位意下如何？”



玄德、纪灵二人沉吟不语。我转脸看看身旁的公台，他一脸惊诧，一个劲儿的冲我使眼色。



玄德半晌道：“一切全听温侯安排。”



“好！”我又看看纪灵，“纪将军这边如何？”



纪灵又望了望那支戟，在他的嘴角，忽然有一丝若隐若现的笑容，他点头道：“好！中或不中，就听温侯指示！”



“哈哈，好，既然你两家都答应了，那我们便要言而有信。不论出现什么结果，若你们两家哪一家违了我的约定，我便要和另一家一起，与他为敌了。如何？”



纪灵也笑道：“温侯请放心，纪灵一定照办！”



你以为我射不中么。公台你也在担心么？你们都太小看我了。我吕布虽然没有什么大智慧，但也不至于鲁莽到作没有把握的事情。倘若我射不中，失信于玄德事小，被袁术耻笑也不重要，我在乎的是我并州子弟的信念，我在乎的是你，是你，还有你！



没错，高顺、公台、文远，是你们！以及我所有的手下。我吕布不是你们眼中那个单纯的一勇之将，在这纷乱的时代，我也要一片属于我的天空，不是作为别人的刀剑，而是为我，为你们。刀剑在我手中，我要用它们实现我的理想。之前的颠沛流离，我要让那些彻底远去。从今之后，吕布要做一个成功的主公，裂土封疆，成就齐桓晋文之业。我首先要把你们紧紧抓在手里。是的，我怕，我怕我过去的所为有一天会报应到我身上，那六个黑洞，深深烙在我心里。至少，让你们对我有信心，信任我。



那么，就看这一箭了。



公台，不要以为我是心存侥幸，我心里清楚得很，我没有把它当作儿戏。这种距离，这样的目标，对我吕布来讲，几乎闭着眼睛就可以射中。当年狙杀河内名将方悦的那一箭，比这可远得多了。你尽可以放心。在我眼里，那画戟并非画戟，是我的一面大旗，是我吕布悬在天空中的明月，是一座万仞高山。如此巨大的东西，我吕布怎会射不中呢？



我看了看我的弓。这张弓，自我离开家时就带在身边，到现在也20多年了吧，弓弦换了不计其数，弓身上的雕纹也斑驳了。在你这张弓上，羁留着多少冤魂呢？



哦，说起来，我的画戟不也是一样？



我仿佛听到了你们的悲鸣。怎么？怨恨我吕布么？好啊，如果想报复我吕布，你们就来吧。现在不就是一个好机会？只要让我射偏就行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朗声说道：“诸位请看我吕布这一射！”



说罢，我缓缓地用左手抬起我的弓，右手扣住箭和弓弦，遥望着远处的那一座高山，满满地拉开了弓……



在场的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公台、玄德，你们都看好了。公台，今后还要多仰仗你的计谋呀，成天的勾心斗角，我甚至有些累了，但我知道，我还得坚持下去，我需要你支撑我，怎么说呢？相互支撑吧，我也知道，你是离不开我的。



玄德，你看得出我敬重你，我也希望你敬重我，不是慑于我的力量，而是从心里服我。天下虽大，你这样的俊杰太少太少了。即使贵为天子，也不如一个俊杰对我的敬重。你是个好敌手，也一样是个好朋友。你这个朋友，我真心实意的想和你结交。



全天下的所有人，你们都看好了！袁绍、曹操、袁术、孙策，还有你，刘协，你们都看我吕布这一箭！我吕布身处这个时代，决不会碌碌无为，我要力量，我要搅扰乾坤的力量，我要显赫当世，流芳千古！



“啪！”



……



刹那间，我看到我的弓和我的戟，升起无数烟雾。你们果然想让我射偏呀。在烟雾中，我看到很多熟悉的脸，丁原、董卓、方悦……一个个面目阴森，恶狠狠地向我扑过来。我不禁哈哈大笑，你们死过一次，还想再死一次么？恍然间，我似乎又乘上的宝马，杀进这团烟雾中。一将舍死，万夫莫敌。我的身后，蝉妹紧紧地抱着我。



“奉先，你一定会冲出去的！”



是的，我一定会的，为了我自己，更为了你！这群乌合之众，我一点也不放在眼里！



于是我大喝一声：“不怕死的就给我上来！”



轰然一声，烟消云散。



或许是被我的呼喝吓走，或许被我这万钧之箭射穿了吧？总之，无影无踪……



“咔！”



这不正中小枝么？



“好箭！”



帐内帐外齐声喝彩。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将军神威，天下无敌！”



于是周围数百人一齐高喊：“将军神威，天下无敌！”



“哈哈哈，如何啊？玄德？纪将军？”



我把弓抛到地上，转身看着呆若木鸡的二人。我大笑，一手拉住一个人。



“走走，进去饮酒！进去饮酒！”



（全文完）

雪霖之泪

写的真好啊～～～
历史小说是最难写的，居然可以写成这样，佩服，佩服

冰遇到小鱼

汗..似乎不像吕布...不过单论小说还很好.

张风府

嗯嗯，这个吕布，我还是力图加进一些新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