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是生命中最大的魔障

孔雀胆D

迷失，是生命中最大的魔障。

   “嫦娥应悔盗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一窝猪黑溜溜的小眼睛瞪着面前个子矮矮的白胡子小老头。奇怪的人形小老头，忽然出现在猪粪上，说完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被从天而降的旱雷打得外焦里嫩。一刻钟以后，小猪崽儿中的一只咆哮着咬死了老母猪和兄弟姊妹。
    天上刚放完雷的雷公扒着云头偷看，待到小猪崽儿开始朝天咆哮才嬉皮笑脸地缩回脑袋扬长而去。他的职责只是惩治一切敢于提醒这只猪的人，而这只猪本身还没什么需要他管的，尽管它弄死了几头猪，但在神仙的世界里，凡间生命均是蝼蚁，偷生也就罢了，死上一些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小猪崽儿撞开厚厚的木板门一溜烟跑进了山，这山上没什么精怪，山神和新任土地对这只猪十分好奇和友好，数十寒暑时时关注这只猪，还实实在在救了几次贪功冒进的猪，但这猪并不领情，总寒着张猪脸，还时常以咆哮待之。
    猪的进境极为迅速，山神和土地很快就不是它的对手，不过山神和土地这样的神仙从来都不是以实力见长，也就在神仙中显得尤为可爱。猪化形后的第一个月圆，山神和土地第一次听到猪开口说话。猪说：“此间无需再有土地。”伴着它话音的是一声闷闷的撕裂声，土地滚烫的五脏六腑撒在吞噬一切的黑色土地上，猪健壮的手臂将土地两片身躯远远分开两边，阴鹜的眼睛盯着被吓呆的山神。
    土地神都是没有名字的，先死的那个叫土地，后死的这个也叫土地，终其一生困守一地，先死的那个曾跟天蓬元帅喝过酒，后死的这个只有山神和猪为伴，而且这只猪杀了他。
    跟那个土地喝过酒的其实也是猪，神仙的因果便是这样，曾相遇过的，哪怕改了形貌也会再相逢。
    猪还是天蓬元帅的时候并不得志，认识的多半得罪不起，得罪的多半不用认识，说是说掌管天兵天将，其实在一个比一个来头大的神仙堆里，不过是只狗，比如这块土地上几只小妖闹一闹，把没本事的土地神绑了叫嚣着要杀掉，恰巧千里眼无聊看到当笑话说给王母听，王母那老虔婆笑了几声有趣，居然就叫他亲自来救。救就救吧，天蓬元帅将一众小妖饱饱蹂躏足了百日，连灰渣也不剩下一点，也与那懦弱的土地喝足了百日酒。那时候这个山神被小妖吓得自封山腹，三年后才出来，土地趁机把他珍藏的山果珍酿全翻出来与天蓬元帅喝了个痛快。凡间百日，天上不足半日，回了天庭的天蓬元帅已养出了酒瘾，黄汤下肚肠油上脑，到广寒宫说了几句不逊的话，恰巧被二郎神抓个现形，扭送玉帝老儿跟前告了一状。二郎神与他的身份比皇天与粪土的差距还大。只是对那天庭舞姬几声调笑而已，何至黜落凡间受苦，且说好只略作惩罚便允他重归天庭，但将他封了记忆丢入猪胎却是何等的恶毒，猪胎若无机缘永远无法开启记忆，而猪生短暂，浑浑噩噩轮回几番，什么记忆都找不回来了。
    这还不是最恶毒，更恶毒的是他们明显在阻止别人提醒他。
    天蓬被确定下凡之前曾央得过一个时辰假期。这也是个取巧，在天庭一生，有些机巧他多少知道一些，在天庭事事讲究个因果，他下凡的果来自调戏嫦娥的因，调戏嫦娥的果又来自在凡间染酒瘾的因，与凡间唯一的因果在此地，投生必然在此处，这是天上那群心思歹毒的神仙也改变不了的天道。既然要来这里，凭他在天庭混事的经验，请此处土地略为照拂终究好些，他自知天赋并不算好，除了略讲缘由外，还叮嘱土地好歹提点他则个。那土地受过他恩惠，又同喝过百日美酒，自然拍着胸脯应承这等小事，记下他的气机，答应无论如何帮他到底。本以为这没什么难的。
    然而他被投入猪胎，土地没能说完一句话。
    他曾掌管十万天兵天将，神仙做的恶毒事从没少见过，半句话让他想起许多事，一道雷让他明白许多事，都是恶毒的。
    猪两手抓着土地的两半尸体，大步后退，以神仙血在地上书写两行大字，“此间再有土地，吾必杀之无余”。他在天上是武将，却有一手双手写字的绝活，做了凡间猪妖，灵动的草书里添了些豪放，倒更切合他粗壮的身形。
    上天的念头是不再想了，想来只要不闹得太过分，天雷却是不会照顾到他头上，安安分分作个凡间妖怪也没什么不好，惟独一件事不能妥协，就是为那死去的土地空着这片地。说起来多多少少还是挑战天规的事，但有些事明知不可亦要为之。
    奇怪的是天庭分毫没有与他计较，他便在这凡尘俗世活了下来。
    山下有个村落，就是他投生的村落，十里八乡唯一有人烟的地方，自给自足，不繁华也不荒凉，他能化形出不吓人的人脸的时候就常常悄悄下山，在村落里弄些酒肉吃。这便又是十数年。
    某日，他又犯了酒瘾，像往常一样带了几只野獐子下山喝酒，妖法有成的他已经可以轻易地让村民当他是个独居山中的猎户，不会考虑是否合理。他沉默地把野獐子交给村头店家换些酒肉，坐在角落的位子默默大嚼，酒瘾仍在，却只是点缀了，他只醉过那一次。
    偶有来去的村民，谁也不会搭理他，妖法使然，凡人不至于看不见他，却会自然而然地忽略掉。
    但这一天，温婉的高翠兰走到他面前，羞涩地说：“请问，你是猎户吗？”
    这个村叫高老庄，高翠兰是高家小姐。高老爷作寿，高小姐想亲手做道美味的羹汤，却找不到可以点睛的鲜物，不知怎的，本该被忽略的“猎户”成了她的希望。高小姐想知道山里有什么鲜美的物事。
    高小姐没有天上仙女的美貌，却有仙女没有的善良，举手投足都让人觉得安心。
    高老爷的大寿高小姐邀请了猪，当然，称呼不是猪也不是天蓬，猪想着自己妖形的面目随口编了个名字“朱刚烈”。寿宴之后猪留在了高老庄，他力气比凡人大，常随手把些粗笨农活解决掉，又不爱言语，只对特别相熟的人才偶尔应答几声。高小姐常常找他聊天，尽管是她倾诉些琐碎心事，他只是一边干活一边倾听，倒也算是耐心。高小姐的心思他隐约能猜到些，但与凡人结姻缘饶是他由神变妖也难以接受。高老庄上下却一致看他作未来的高家女婿，甚至后来，高老爷聊天时笑眯眯地说：“等我归西了这高老庄就改名朱老庄吧。”
    猪曾闪念屠光高老庄人了事。但这里是那个土地的地盘。
    幸好一对西游的和尚师徒路过高家庄，口口声声叫他是妖怪，又有个女和尚出来打圆场让他也给那胖大和尚当徒弟，一起去什么西天取经。西天的那些秃贼，说什么六根清净清心寡欲，却素来最爱变着花样扩张势力。但他不再是天庭的神仙了，所以无所谓，当和尚就当和尚，取经就取经，现一个“妖怪真身”让高小姐亲眼看着他被和尚收走，也好死了心好好找个老实的庄户过正常日子。
    历难取经，以双脚丈量通向西天的途径，在西天佛祖手里成了正果，又是神仙了，不是天蓬元帅，只是个猪身和尚。西天和天庭似乎都早已忘了关于天蓬的一切往事，他也不愿想，在很多时候，连他自己也只记得自己是个猪身和尚，万千佛陀中的一个。
    但这些真没什么好的，这些神仙，无论是天庭的还是西天的，都一样虚伪和恶毒，装出来的云淡风清，还不如凡间山上那双手染血的狰狞妖怪。
    所以做了很多年佛之后，他决定延续从前的因果。
    再闯广寒宫顺利得有些过分，但一个舞姬的居处的确也不该有太多强悍的守卫，上一次，纯属巧合。
    嫦娥清冷的脸上略略显出些惊讶，倒没像猪预料的那样惊恐喊叫，反而把使女挥退了，静静地看着他。
    “嫦娥应悔盗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猪见她不吵闹，也就不急，当了这些年佛，养气工夫多少有些，“我的一个朋友为说这句话送了性命，你是因，他是果，现在他是因，你是果，怎样？”
    嫦娥微蹙的娥眉舒展开，从容地点点头：“天经地义。”
    被她的态度迷惑，猪忍不住暗自掐算一下。也许是因为不够诚心，西天和尚擅长的掐算功夫他一直不擅长，算出的因果总是颠颠倒倒乱七八糟，这次也一样。算不清就不算了，瞻前顾后的天蓬元帅没能安稳终身，伤天害理的猪妖倒成了正果，世事本就颠颠倒倒乱七八糟，不算也罢。
    回神看见嫦娥脸上淡淡的微笑，心中突地郁卒。
    “别装了！”猪咆哮一声，雪亮戒刀挥起，嫦娥微笑的头颅冲天而起，清冷冷的一腔血映着广寒宫的雾气竟是美丽，空中的头颅双眼仍望着猪，一滴泪重重落在他额上，然后头颅落地，在冰冷的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挨在他脚下。
    但这些猪都没有注意到，事实上当戒刀从嫦娥的头颅下掠过的时候，他缺失的记忆就回来了，神仙之间无秘密，却没有谁愿意以一个不知吉凶的因果为代价告诉他他没能想起的那些事，包括他所谓的师父、师兄弟，包括所有号称慈悲的神佛。哦，那个土地曾想告诉他，但没能说完。
    缺失的记忆回归，他终于明白自己掐算的因果为何总是颠倒混乱，也终于知道一切。
    调戏嫦娥与被迫下凡之间隔着整整三年，调戏嫦娥只挨了一顿杖责，随后心软的嫦娥原谅了他，甚至不打不成交，他与嫦娥成了知己。嫦娥在天庭过得并不快活，因为她是用吃药的旁门左道上的天，人间因果没好好了去，就断在了广寒宫，自此漫长岁月便只能困守广寒，为天上君王歌舞取乐，又偶然知道自己吃药上天只是天上君王取巧诱敛，就更苦涩难言。悔了，想离开广寒宫，想回凡间，哪怕一日便死也心甘。猪为她去求玉帝，玉帝答复说，嫦娥的因果是生生断了的，若要接续，就需要一个与她有因果的神仙以凡间身份接续。“当然了，”玉帝和蔼地告诫说，“下凡时记忆可能会被封闭，要靠自己揭开，所以如果决定下凡，一定要在自己心里种下执念，才能想起来啊。”
    后面的事情就与他从前记得的差不多了，他下凡，作猪，神仙们不愿提点他，唯一会提点他的土地被玉帝派了雷公警告。那个土地明知道雷公盯着，还是跳出来说话，然后死去，没说完的话让他匆匆想起不完整的记忆，又因悲痛而中止，没再继续，于是把模糊的记忆解读成错误的过去，带来错误的后续。
    还有另外的一些也能掐算出来了。
    比如说，其实高家就是嫦娥留在凡间的因果，那是嫦娥上天前留的血脉。不过他离开高老庄后高小姐一病不起，高老爷为给她冲喜匆匆找个庄户给她成亲，却仍没留住她性命。随后高老爷也伤心病倒，那女婿却是个人面兽心的，趁机逼死高老爷，占了高老庄。高老庄倒还叫高老庄，因为那女婿也姓高，但此高非彼高，嫦娥的因果是再也没了接续的希望，再也不可能离开广寒宫……
    嫦娥的头挨在猪的脚下，没能听到猪震天的咆哮。
    猪咆哮着捡起嫦娥的头颅，挟着她无头的身体大步走出广寒宫。走过宫门的刹那，无形而清晰的因果无声流过，嫦娥的头颅和身体都消散了，不留一点痕迹。
    很多事情做着做着就忘了初衷。

梦到西洲

好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