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楼主的文章答楼上 “宋女唱元曲”——也说金庸小说中的“时代错乱” 1966年,梁羽生应罗孚之约化名佟硕之,在《海光文艺》上发表了一篇《金庸梁羽生合论》。其中论及金庸在诗词、回目方面的“缺陷与不足”,并拈出所谓“宋代才女唱元曲”来作为个案加以平章。文章中写道: “金庸的小说最闹笑话的还是诗词方面,例如在《射雕英雄传》中,就出现了‘宋代才女唱元曲’的妙事。《射雕》的女主角黄蓉,在金庸笔下是个绝顶聪明的才女,‘渔樵耕读’这回用了许多篇幅,描写这位才女的渊博与才华。黄蓉碰见‘渔樵耕读’里的樵子,那樵子唱了三首牌名‘山坡羊’的曲儿,黄蓉也唱了个‘山坡羊’答他。樵子唱的三首,一首是‘城池俱壤,英雄安在……’二首是‘天津桥上,凭栏遥望……’三首是‘峰峦如聚,波涛如怒……’(限于篇幅,不全抄了,可查原书。)这三首‘山坡羊’的作者是张养浩,原题第一首是《咸阳怀古》,第二首是《洛阳怀古》,第三首是《潼关怀古》。张养浩元史有传,在元英宗时曾做到参议中书省事,生于公元1269年,卒于公元1329年。《射雕英雄传》最后以成吉思汗死而结束,成吉思汗死于1227年8月18日,黄蓉与那樵子大唱‘山坡羊’之时,成吉思汗都还未死,时间当在1227年之前。张养浩在1269年才出世,也即是说要在樵子唱他的曲子之后四十多年才出世。黄蓉唱的那首‘山坡羊’‘青山相待,白云相爱。……’作者是宋方壶,原题为《道情》。此人年代更在张养浩之后,大约要在黄蓉唱他曲子之后一百年左右才出世……老实说,金庸用了几乎整整一回的篇幅(比梁羽生之写唐经天还多得多),写黄蓉的才华,我是一面读一面替这位才女难过的。宋人不能唱元曲,这是常识问题,金庸决不会不知道。这也许是由于他一时的粗心,随手引用,但这么一来,就损害了他所要着力描写的‘才女’了,岂不令人惋惜!金庸的武侠小说流行最广,出了常识以外的错误影响也较大,所以我比较详细的指出他这个错误。希望金庸以后笔下更多几分小心。” 同年,金庸在《海光文艺》第四期发表《一个“讲故事人”的自白》,并未对此批评作出回应。但我们从后来修订版的《金庸作品集》来看,金庸对佟硕之的批评是有保留意见的。黄蓉唱元曲那回(第二十九回《黑沼隐女》)回末金庸有自注云:“散曲发源于北宋神宗熙宁、元丰年间,宋金时即已流行民间。惟本回樵子及黄蓉所唱‘山坡羊’为元人散曲,系属晚出。”其意旨大可玩味(如刻意强调“山坡羊”小曲宋金时已有)。而在他书中,金庸亦时时对其小说中与史实不符之处加以解释。如《神雕侠侣》第三十九回《大战襄阳》故意错乱时间、地点,虚构杨过打死蒙哥事,而回末金庸乃特特征引史料多种,并曰“为增加小说之兴味起见,安排为宪宗攻襄阳不克,中飞石而死,城围因而得解。”又如《鹿鼎记》第二十一回:“韦小宝心想:‘果然是建宁公主。’他知道老皇爷共生六女,五女夭殇,只有这位建宁公主长大,是皇太后亲生。”后自注云:“建宁公主其实是清太宗之女,顺治之妹。建宁长公主封号也要康熙十六年才封。顺治的女儿和硕公主是康熙的姊姊,下嫁鳌拜之侄。但稗官小说不求事事与正史相合,学者通人不必深究。”曰“学者通人”,盖微讽佟硕之之辈乎? 钱钟书先生《管锥编》第二册《太平广记》卷“先唐鬼神作近体诗”条(第664页)和第四册《全宋文》卷“词章中之时代错乱”条(第1299页至1304页),洋洋洒洒,对此问题辨析既明切透,可为的评。(钱氏引例甚夥,亦极精彩,读者可自去翻检)。如云“作者耽佳句,读者不可参死句”;“据史以订此,是为杀风景”;“夫院本、小说正类诸子、词赋,并属‘寓言’、‘假设’。既‘明其为戏’,于斯类节目读者未必吹求,作者无须拘泥……倘作者斤斤典则,介介纤微,自负谨严,力矫率滥,却顾此失彼,支左绌右,则非任心漫与,而为无知失察,反授人以柄。”钱氏诸句,实中佟硕之此论之病(包括金庸“自负谨严”而作注解释,也是太在意这些批评而显得“拘泥”了),可堪玩味。 金庸小说多有“时代错乱”之处(非仅梁氏所举),窃以为应作具体考察。一当观其主观意图,是“明知故为”亦或“无知失察”。前者如《射雕》三部曲中对诸史实的别裁,后者则多散见各书(详以后所作札记,此不赘。);更切要处当观其客观效果,是有裨于故事情节叙述及人物塑造,还是无伤大雅(如钱钟书《谈艺录》第396页所言此类“特记诵失检耳,尚属词章中癣疥之疾”,而“观物不切,体物不亲,其患在心腹者乎”),亦或有损小说之整体效果。分别对待,庶几无笼统偏颇之病。 秉此态度,则大可一一拈出金书之“时代错乱”之处,权当趣话,以资谈助。知者当晓我之用意在此而不在彼也。 『附记』梁羽生深讥金庸小说“宋人唱元曲”,而明王骥德却不以马致远杂剧“唐人用宋事”为非(见其《曲律》卷三《杂论》上),二人评语恰可作对,而二人识见不免有高下之别。宜乎顾亭林所言:“俳谐之文,不可与之庄论矣”(《日知录》卷十九“假设之辞”) 『订补』偶忆古龙撰文指出金庸小说中的某些本事,如《书剑》中清兵用望远镜诱惑周仲英小儿子,套出他的话来,是模仿梅里美的小说。今本《书剑》已改动这一情节。可证金庸对批评意见亦在在留心也。 『订补2』世纪新修版《射雕英雄传》第二十九回《黑沼隐女》增补了大段文字,写郭、黄二人在求见一灯大师途中,借宿于一家“米铺客栈”,主人杨姓老者夜间在堂上唱起了《山坡羊》(“清风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箪(南窗按:原文误作“单”字,据《论语》记颜回“箪食瓢饮”之典,迳改。)瓢亦乐哉。朝,对青山!晚,对青山!”),又讲解起这曲子的来历。“这首曲子流传至今,少说也有三百多年了。那是唐朝天宝年间传下来的”。当年,唐军两次进攻南诏,两次大败,“被俘和逃散的唐将唐兵十余万人,全数流落在云南”,老者“的祖先就是唐兵的小军官,在云南……安家立业,绵延至今”,并说“这《山坡羊》的曲子,还有好几首,是老朽的祖宗传下来的,听说当年在长安城中流传很广,贵裔庶民,很多人都会唱。唐将唐兵,……被俘不死,沦落云南,这些小曲便也在云南落地生根了。只云南口音跟北方不同,有些小小改动(注:见本回之末)”。 后文又写到黄蓉与樵子对唱《山坡羊》,黄蓉唱了老者昨日所唱那首,只将末句改为“贫,气如山!达,志如山!”(南窗按:三联版此处则是按元人宋方壶《山坡羊-道情》原文作“贫,气不改!达,志不改!”) 该回回末注释二写道: 作者于二○○年初夏,随同围棋老师聂卫平、林海峰,友人沈君山先生等前赴云南丽江,参加“炎黄杯围棋名人赛”,于木王府余兴晚会中,得聆“丽江古乐团”演奏唐宋遗曲,乐手多数为白须老人,乐器用古琴、古筝、古笙等,女歌手合唱唐宋遗曲中,有后世传为元人张养浩所作之《山坡羊》:“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及若干宋人遗曲。合唱曲有录音带出售(今仍可在丽江购得)。据该乐团领队兼指挥宣科先生称,该等古曲曾在英女皇、挪威国王等御前演奏,并曾在英国牛津大学演出,获得赞赏,并赠以学术荣衔。千余年前之古乐保存至今,殊为不易。我国诗文源流悠久,非一朝定有一朝之诗文,如李白作《菩萨蛮》词,后人于敦煌石窟中发现不少唐人所抄写之“宋词”。此山坡羊诸曲或真出自唐人手笔,流传后世,元人张养浩闻而善之,加诸笔录,后人遂讹以为张所自作,亦非无可能。毕竟真相若何,后人难知。王国维先生乃一代大学者,其名著《唐宋大曲考》中予此亦未述及。笔者曾查考唐韵、宋韵及元曲数次修改之韵脚,以古韵学素养太浅,难有结论,当再求教于硕学通人矣。欲究其原委,恐非今世考古学家、文学史家、古音乐家、敦煌学家、民族学家等研究不可。评者以本书“宋代才女唱元曲”为笑,作者撰写武侠说部,学识浅陋,于古代史实未能精熟,但求故事生动热闹,细节不免有误。本书初作时,作者未去大理,不知此史实,本小段为后补。在南诏覆没之唐军遗留云云,未必系事实,视作小说家言可也。 可见金庸为能自圆其说真是煞费苦心,效果如何则又是见仁见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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