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杀]风雪孤城

练霓裳

    乱世的冬天似乎更像冬天，连空气里都多了过去太平年月中少见的凛冽肃杀气息。天色阴冷得可怕，自早上起，铅灰的阴云便笼罩了整个天幕，向城墙、房屋、街道紧紧压逼过去，森冷压抑得令人窒息，一如此时这恼人的心绪……
这鬼天气，只怕快要下雪了吧。任化邦裹紧了貂皮大氅，加快了迎风前行的脚步。战局是越来越恶劣了，自从和陈振邦部淮军在沧州县境内打起拉锯战，已经半年有余了。淮军背后有朝廷供给粮饷，可捻军却只能孤军奋战，此消彼长之下，情况愈发不利，将士已从最初的三万人减到不足一万，且给养严重缺乏，几乎只能缩在沧州城中强守，虽然尚不至于被淮军围困成瓮中之鳖，无路可出，却也是败象纷呈，无力回天了，除非像天王洪秀全他们说过的，天父天兄派兵下凡杀妖救危……
想到哪里去了？任化邦自嘲地摇摇头：时至今日，天国早已覆亡，天王父子更是尸骨无存，谁还会相信他们那套过气的鬼话？只可叹自己当年还曾将天国天王的诏令当做金科玉律，一丝不苟地遵照执行，以致造成了今日之憾……
脚步刚刚转过街角，任化邦忽然感觉到：一股森冷而锋锐的杀气蓦地自侧后方袭来！千百次生死交战中磨练出的本能，使他在头脑作出判断前迅速转身，扣住腰间剑柄，作出了防御反击的准备。
杀气一闪即逝，以任化邦转身之速，也只来得及以眼角捕捉到一个匆匆掠过房檐的背影。似乎是一个瘦削的少年，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布衣，若是没入茫茫人丛中，救如一滴水流入大海，定是无从寻觅。想至此处，任化邦脚下加力，便待追上房去，趁他落单时将其拦截住。
身形尚未跃起，忽闻身后不远处一声凄厉的尖叫破空传来！是红蕖，军中惟一的女子，他视如骨肉的义妹！在这铁桶一样的沧州城中，还有什么人会对她下手？任化邦顾不得多想，硬生生折转了身形，向声音起处奔去！
这是一条僻静的小街，街道两边的房舍破败，久已无人居住，因此被征用作了杂物库房，平日里也很少人踪。任化邦循着声音转过了几处拐角，准确无误地扑进了一扇半掩的破门。是一间堆满了杂物的大屋，窗子被封死了，光线昏暗，一个男人正将红蕖按在地上强行撕扯，口里犹自含含混混：“红蕖，这沧州城是一定守不住的了，鲁王早晚必败，我们的性命还能留到几天，谁也不知道，不如今日就随了我，就算明天便死，也不枉了来人世一遭……”
任化邦怒火中烧，一个箭步上前，抓住那人后领，将他拖了起来，左右开弓，给了他两记响亮的耳光，直到此时，他才看清那人的脸：竟是自己一直倚为膀臂的麾下重将潘贵升！
盛怒之下，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红蕖自地上挣扎起来，放声大哭。这哭声让任化邦清醒了几分，向潘贵升厉声喝道：“天国四大戒条是什么？”
潘贵升撇撇嘴：“都什么年月了，还拿天国那一套来说事？”
任化邦喝道：“我只问你知不知道！”
潘贵升低声道：“投降清妖，犯上悖逆，妖言诽谤，好色淫乱。”
“违者如何？”
“轻者三刀六洞，重者云中雪飞。”
“既然明知，为何还要故犯？打六个洞，是否还要等我亲自动手？”
潘贵升面色阴沉，拔出靴中匕首，回手将自己小臂刺了个对穿。正欲再刺，却被任化邦伸手拦住：“姑念初犯，暂且寄下另两刀，留待戴罪立功……”
潘贵升却不领这个情：“左右也是刺了，一刀和三刀也没多少差别！”甩开任化邦，又在小臂上刺了同样两刀，将匕首向地上一掷，头也不回地转身去了。

神死恸瞑

修改建议

1  压逼下去比压逼过去好

2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布衣，普通改成寻常更妥

3  我们的性命还能留到几天（我们的性命还能留到几时？）是不是比你的更通顺？

南八one

“救”如一滴水——就如
霓裳加油！

云重

加油，不过看开头这个架势，似乎还有不少....

练霓裳

任化邦望着潘贵升远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来，问道：“红蕖，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红蕖刚刚止住哭泣，闻得这一问，脸颊上不禁泛起了两抹红色，垂下目光，嗫嚅道：“我房间的灶台坏了，想找些东西修一修…..”
任化邦听她说得吞吞吐吐，不尽不实，心中疑窦顿生，正欲继续盘问，一阵钟声忽自门外毫无预兆地响起！钟声响亮而急骤，似乎蕴含着极大的危机与恐慌，正是城头上的报事钟，一旦敲响，就表示将有严重变故发生！
任化邦顾不得红蕖，转身疾奔出门，抄近路一气冲上城头，早有士卒来报：“鲁王，清妖来了援兵，十分厉害，运河怕是要守不住了！”
任化邦一惊：沧州血战半年，捻军败势难挽，但沧州始终未变成孤城，只因运河一线尚控制在己方手中，倘若运河有失，沧州便是第二个天京，自己这一万将士便当真全无出路，只能任人宰割了！士卒所报的只怕不假，运河防线处正是烟尘大作，虽隔了重重工事，看不清详细情形，但可以想见，那里正进行着一场极为惨烈的搏杀！
任化邦挂心战局，当即火速传令，亲点二千精兵出城增援。然而，一路马不停蹄地奔到运河战场，他们才发现，形势较他们原本估计的最坏情况，还要恶劣恐怖得多。原来，此番他们面对的敌人，竟是手持西式快枪的洋兵！
冷热兵器的对决几乎是没有悬念的，任捻军的人数再多，斗志再强，都无法挽回武器上的先天劣势，他们一批批舍生忘死地冲上，又一批批割草般倒下，很快就死伤枕藉，溃不成军。任化邦自己也被一颗流弹擦破了额头，满目的鲜血，钻心的疼痛让他明白：运河防线是绝对守不住了！悲愤、绝望等种种情绪霎时间充满了他的内心，几乎是咬紧牙根，发出了凄厉的吼声：“撤回城里！”

江飘羽

好一幅末世图景，描摹得如在目下，练姊姊果然大笔如椽呀……

练霓裳

任化邦引军弃守阵地，向沧州城突围撤退。众洋兵却显然不肯就此罢休，仗着武器精良，穷追不舍，紧紧咬了上来。捻军后方的一小队人马动作稍有迟缓，顷刻间被卷进洋兵阵势，被对方枪弹加刺刀一轮猛打，狼狈不堪！
任化邦见状，不禁睚眦俱裂，大喝一声，拨转马头直冲入战阵，掌中梨花枪抖开丈许方圆一团光影，所到之处如汤泼雪，当者披靡！
洋兵的新式火枪虽然厉害，但热兵器长于远战而拙于近战，此时因贪功冒进，形成了近身相搏的局面，洋枪对于任化邦这等真正的高手几乎构不成威胁，因此竟被他一人一枪将阵势冲开了数个缺口，如滚雪团一般将被分割包围的部属聚在一处，脱出了包围。
“中国人，好功夫！”一句语调生硬的喝彩从旁传来。任化邦一惊回头，正与一名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洋人军官打了个照面。那军官服饰华丽，身佩洋刀，目光一与任化邦相接，居然还脱帽向他微笑了一下。翘起拇指向自己一指：“俄罗斯帝国勇士亚历山大.古瑟夫，”手指一转，指向任化邦：“你？”
任化邦暗道这洋毛子是不是听多了中国的说书戏文，也玩上了“来将通名”的把戏，但他既摆出了这等架势，自己也不能在这种洋人面前失了身份，当即昂首大声道：“捻军第一高手任化邦！”
古瑟夫点点头：“很好。我喜欢各国武术，也喜欢打赌。我想与你单独比上一场，你赢，你们所有人都可以走，你输，你们所有人都要留下。”
任化邦被他的狂傲态度激发了血气，喝道：“好，我和你赌！你远来是客，我让你先出手！”

练霓裳

古瑟夫却也不客气，驱开了身边士兵，清出了一块约两丈见方的空地，翻身下马，拔出佩刀，扑上便砍！
任化邦见他来势汹汹，也跃到地上，长枪一挽，挡开了这一刀，还未及变招，却见古瑟夫一跃而起，双腿连环，向自己头面猛踢！
任化邦向后疾退十余步，才堪堪避开古瑟夫的连环十几脚。但见他双足落地时烟尘四起，地面亦被砸出了两寸多深的坑，可知他脚上功夫着实非同小可，当下不敢轻敌，凝神应对。
二人一来一往，看看过了五十余合。任化邦急欲尽早结束这场拼斗，以免节外生枝，索性一咬牙，兵行险招，故意放缓了枪上攻势。古瑟夫果然得势不饶人，欺身抢入，跃至高处，双脚向任化邦头顶力劈而下！
任化邦横枪一封，古瑟夫的双脚恰恰踏在枪身上，但听“喀”地一声大响，枪身顿时折为两段！古瑟夫正在得意，却不道任化邦等的正是这一刻，下半截枪杆一卷，敲在古瑟夫的腿弯之处，将他在空中绊了个趔趄，上半截短枪则趁势向他咽喉力掷！
古瑟夫也不愧是西洋高手，身体虽失去平衡，却未丢了分寸，见断枪飞袭而来，尚能拼力在空中转身，但听得“呯”地一声，他重重摔在地上，梨花枪的枪头几乎贴着他的脖颈擦过，将他的衣领穿了个大洞。
古瑟夫翻身爬起，对任化邦吹了声口哨：“你胜了，我愿赌服输，让你们走。但输给你，不等于服了你，下次我还是要和你比武，幸运之神不会一直偏向你那边的！”

练霓裳

运河边的一场恶战已经过去十天了。任化邦的心情还是十分恶劣，或者说，城中所有人的心情都差到了极点，因为从那天起，沧州城失去了与外界连通的最后纽带，彻底陷入了敌人的重围之中，成了一座不折不扣的孤城。更严重的是，城外的淮军已经在不断收缩包围，加紧打城的攻势，近三天来更是昼夜不停，车轮作战，竟似铁了心要把城中守军杀尽或累死，一鼓作气拿下城池，取得彻底的胜利！在这等激烈战事中，短短数日内，城中将士的数量锐减，已由最初的八九千人减少到不足一万，而且城中的食物、药品、箭矢已经将尽，沧州城中已经是一副末日将至的凄惨光景了！
“矢尽，援绝，人无，城将破。余起事抗妖十余载，生死已不为念，天命如此，唯尽人事，死守而已。待来日城破，但率余众扼守一屋，与敌最后拼杀，誓死为止。”任化邦借淮军两次攻击间的短暂间隙，倚在城头喘息拭汗，头脑中忽然无师自通地闪过了这番话来，饶是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心头还是不由得一阵悲凉。
蓦地，一片烟尘映入了任化邦眼中！这不是淮军攻城的冲锋，而是有队伍在攻击淮军外围，激烈交战！城头的将士也发现了这一点，登时如同你睡者见到了救命之舟，士气大振，欢声雷动！如果不是与围城之敌强弱相差过于悬殊，只怕早就纷纷开门接应了！
奇怪，此时此地，还会有谁前来援救自己？张宗禹、赖文光等部早已被分割包围在山东、直隶等地，非但鞭长莫及，简直就是自身难保，天国诸王余部只顾着保存实力，各谋私利，还会有谁来管自己这一支孤军的死活存亡？任化邦取出前几天运河之战中在洋兵小头目身上夺来的望远镜，向远方烟尘深处望去。

练霓裳

首先进入眼帘的，竟是一抹炫目的艳红！此时此地，那艳红是如此熟悉亲切，又如此陌生疏远，让人悲喜交加，令人百味交感！那是一名身形高挑，凤眼长眉的美艳女子，红衣高髻，手中一长一短两柄马刀舞出万缕寒光，每次劈砍，都带起一抹血雾，美得狂野而悍厉，美得如同地狱里的复仇女神！而此时在她的身边，另有一名耳戴金环，秃头黑面的粗豪男子，挥舞长刀，与她并肩为战，在他们身后，是一面猎猎飞舞的飞鹰大旗，以及几百名装束怪异的悍野汉子，与周围的淮军相斗，虽是以寡敌众，却丝毫不见怯意，反而越战越勇。
多年不见，她居然与南疆悍匪白鹰走在了一起！十年前，为了天父下凡时的一句谕旨，他忍痛与她——刻骨相恋的情人温琬分手，遵天诏迎娶了现在的妻子，令温琬伤心欲绝，在他新婚前夕远走他方，从此他再未与她相见，也没听过关于她的消息......未料在这危城倾覆之际，她居然又从天而降般出现在了自己的世界中，可是却再不似当年那个温柔婉约，人如其名的她，而是一个浑身上下充满了草莽悍野气息的她！她果然还记挂着自己？还在不顾性命安危地赶来营救他，或是与他同死？想到此处，忽然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欢悦与甜蜜。
心念几起几落间，场中的战局亦已大变。淮军毕竟占了人数上的优势，渐渐合围而来，温琬却如视而不见，状若癫狂，拼杀得更烈了。却是那粗豪汉子白鹰看出不妙，强拉着温琬拨马向外围冲去，发出了撤退的号令。霎时间，一众马匪潮水般消失在了战场上，就和他们来时一样迅速而突然。

练霓裳

夜寂静，刁斗寒。希望来得是那样出乎意料，随之而来的绝望更是强烈得令人几乎无法承受。任化邦怔怔地坐在自己的临时指挥处——城隍庙内，凝望着对面一盏孤灯。白日里马匪的突袭，打乱了淮军的攻击节奏，在马匪离去后，他们居然没再来攻城，因此这一晚竟是出奇地平静。然而，任化邦的心却是再也无法平静了，直到一个人影悄悄出现在他的面前。
“红蕖，时间这样晚了，你到这里做什么？”
来者正是一脸憔悴的红蕖，这些天救治伤者，确也将她累坏了。
“大哥，我来这里是要告诉你一件事，那天我到仓库街上，是为了见一个人。是我不好，瞒了你这么久......”
“什么人？”
“是我多年前救过的一个少年，这许多年来，我的心意全在他的身上，因此一直不肯嫁人......直到那天，我才重见到他，可他已经是清廷的人......他要我和他走，离开沧州，离开你，还向我保证，一定要让我下辈子过上最快活的日子......但我对他说，绝不会在这种时候离开你，离开大家，他便与我决裂，转身而去，从那天后，我再也没见到他......”
“你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向英树。”
“孤男寡女，深宵暗室，好生风流快活啊！”烛影摇红，室内竟然多了一人，竟是温琬！
脚步声起，一名浓眉大眼的青年走了进来，却不像白鹰手下那批人物。

练霓裳

“一日不到，温姑娘身边便换了两个男伴，在下望尘莫及。”任化邦自己也不知道，一向宽和稳重的他，为什么会抑制不住地说出这等尖刻的讥讽言语。
温琬显然是被这句言语激怒了：“姓任的，你当我温琬是什么人？白鹰在南疆欠我一条命，自然要帮我赴汤蹈火一次，至于这位高天叙兄弟，更是堂堂正正的侠义道人物，岂是你想得那样龌龊？”
任化邦也对方才的言语有些后悔：“你这些年......过得还好么？”
温琬“哼”了一声：“我过得一点也不好，但听说你如今更加狼狈，因此才约了高兄弟，借他家早年的地道钻入城中，特地来看看你的最后下场！”
高天叙见他们越说越僵，正欲上前劝解，红蕖却悄悄拉起他，一溜小跑出了门。
没有人知道，任化邦与温琬后来究竟说了什么，只知道次日黎明时分，温琬与高天叙带着红蕖从地道悄然离开，从此天遥地远，不知所终，而任化邦则率余部开城突围，在与古瑟夫单独对阵时，被潘贵升在身后用洋枪偷袭，当场身死。原来，潘贵升才是向英树在沧州城中真正联络的人。
据说，在任化邦倒下的时刻，沧州城的第一场雪刚刚落下，漫天缟素......

纳兰容若

额，感觉蛇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