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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羽生专访:我的江湖与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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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7 20: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 天山游龙 发表时间: 2004/12/29 11:42

梁羽生简介:
  本名陈文统,1922年生于广西蒙山。1949年定居香港,供职于《大公报》。1952年用梁羽生笔名在《新晚报》连载小说《龙虎斗京华》,掀开了新派武侠小说的序幕,梁羽生也成为新派武侠小说鼻祖。其后写出了《白发魔女传》《七剑下天山》《萍踪侠影录》《云海玉弓缘》等脍炙人口的名篇,与金庸、古龙合称武侠小说三大家。梁羽生1984年封笔,32年写出35部武侠小说。上世纪80年代末移居澳大利亚悉尼,潜心对联学研究,曾出版过《名联谈趣》等书。
  
  记者手记:
  金庸是活在我们眼皮底下的大侠,而梁羽生不是。尽管梁氏小说风靡华人世界数十年,尽管《萍踪侠影》《七剑下天山》今年又成影视热点,但他依然恬淡,在异国继续一个老人的普通生活。
  这是他的选择。
  梁公独坐川上,静看尘世。至今年4月5日,已80载。耄耋之年再回首,梁公要说出自己眼中的江湖与人生。他说,“文心侠骨,统揽孤怀”为真名士。这,是他一生追求的风骨。
  
  
  澳大利亚,悉尼。
  市郊雅宅,有对联悬于客厅间,“羽客传奇万纸入胜,生公说传千古通灵”。房主大名被嵌入联中——“羽客”“生公”,梁羽生是也。《萍踪侠影》《白发魔女传》《七剑下天山》曾是他一手缔造的江湖,如今,剑客侠士依旧在章回里论剑,而梁公却独坐异国他乡品茗、对弈,不觉已17年,距他封笔退隐,也已20年。
  20年弹指一挥间,梁大侠相忘于江湖。
  2004年4月5日,梁羽生将迎来80寿辰。80岁回望江湖与人生,梁羽生有话要说。
  
  我的晚年
  (遇到三大冷血杀手)
  旁白:
  采访梁羽生绝非易事。老先生为人低调不喜热闹,且隐居异国多年,国内鲜有知其下落者。所幸旅澳作家黄惟群先生古道热肠,为本报传情达意,记者的采访要求才得以辗转说与梁公。梁老先生极为慎重,要求记者先将采访提纲传真给其过目。记者准备一周有余,2004年2月28日,方才拔通梁宅电话。
  (注:我就感到奇怪了,2月28日的采访3月10日才登出来?)
  梁老先生言语精炼,沉稳中不失刀锋。每遇记忆不周,他总是起身在家中搜寻出证据,方才重拾话筒,向记者详细讲述。梁公行事之认真,可见一斑。
  一代武侠大家,17年萍踪未见侠影。英雄暮年,梁公今安好?
  对话:
  记:今年4月5日是您80大寿,您计划好怎么庆祝这个大寿吗?
  梁:80岁的生日我已经提前过了。今年过春节的时候,我美国的儿子回来看我,机会难得,我就提前把生日过了。您是在成都打的电话吧,成都是个好地方,自古才子出西蜀。以前我在《大公报》的时候,有几位同事就是成都人,他们老爱说“啥子”“啥子”,影响了我几十年,现在我一不留神还会问别人“你说的是啥子”,呵呵。
  记:您在海外隐居十几年,国内读者很关心您现在的生活情况。
  梁:我1987年开始在悉尼定居,现在年纪大了,健康状况很不好。我一生写尽江湖高手,没想到到了晚年却遇到三大冷血杀手的追杀。呵呵,这三大杀手是什么?无他,唯心脏病、膀胱癌、糖尿病是也。糖尿病目前尚未根治,膀胱癌却已经有十年之久。
  我现在偶有闲暇,就研究对联、翻翻文史书籍。我一直想在晚年写一本真正的历史小说,但是现在健康状况不佳,无法落笔。
  记:您深受传统文化的影响,晚年想必也是子孙满堂、膝下承欢吧。
  梁:(沉默,忽然一笑)我一年只见他们一次······我有三个儿子,一个在悉尼,一个留在香港,还有一个远走美国······他们有自己的生活。
  记:80岁是人生的一个新阶段,您现在怎么评价已经过去的80年人生呢?
  梁:当初写第一篇武侠小说,只是玩票,没想到欲罢不能,一直写了30年。我这一辈子和武侠小说脱不了干系,我的青春岁月都在刀光剑影中虚度了。我常常想,是该埋怨朋友还是埋怨自己呢?话说回来,我疏懒成性,天资亦薄,不写武侠小说,其他方面也未必能成才,还是该埋怨自己的。外人看来,我的日子一直过得很平稳,其实人生该经历的困苦和磨难我都没有逃得过。以前会想不通,为什么独我受这么多的苦和累,到现在这个年纪才明白,人生其实就是这样,于我、于你、于他都是公平的。
  
  我和金庸
  (那一剑的恩怨)
  旁白:
  说梁羽生,总也绕不开金庸。
  两人年龄相仿,当年同在香港报界任职。梁羽生早金庸一年写出武侠处女作,金庸则奋起直追,佳作不断。外界对于两人的比较历数十年而不止。1966年1月,一篇署名为“佟硕之”的《金庸梁羽生合论》忽然见诸报端。文章比较了金庸、梁羽生作品的异同,也分析了二人的优缺点。最精彩的是对金庸小说的批评。作者出手狠辣,针针见血、刀刀封喉。文章称“金庸小说很少用回目,偶尔有一两联过得去,经常是连平仄也不合”、“金庸的小说最闹笑话的还是诗词方面,例如在《射雕英雄传》中,就出现了宋代才女(黄蓉)唱元曲的妙事”。
  平地一声雷,舆论大哗。而佟硕之,正是梁羽生本人。
  逼得金庸不得不应战。激情写就一篇《一个“讲故事的人”的自白》,直言“小说就是小说,不必用做古典文献研究的功夫去苛求它”。
  江湖恩怨由此而生。
  金梁二人如他们笔下的高手,于武侠小说的天地间刀来剑往,半世纠缠。到如今,30年恩怨皆付风中,梁公耄耋之年再回首,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对话:
  记:当年为什么会写那篇《金庸梁羽生合论》?
  梁:写这篇文章是有历史背景的。当年香港的报业真的像武侠小说一样,有门派之争。不是同一派的,就会进行骂战。我和金庸刚好不是同路人,于是就有了这篇文章。我当时还是有些年少气盛,我写了这篇文章,挨了很多批评。
  记:您现在如何看待这篇文章呢?
  梁:我可以给你讲一个典故,梁启超是康有为的学生,但是他写过一本《清代学术概论》,对康有为提出了很多尖锐的批评。古人云: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朋友之间需要直言。我当时写这篇文章时力求客观。但是毕竟已经过了三十几年,是非对错还是留待后人评说吧。
  记:这篇文章给您和金庸原本简单的关系带来影响了吗?
  梁:呵呵,说实话,60年代的时候我们关系很紧张,70年代两人的关系慢慢缓和了。1994年,金庸到悉尼参加作家节,我在会上发言说,金庸是对中国武侠小说贡献最大的人,我把他喻为中国的大仲马。我相信,他没有料到当初骂他的人,如今会给他这样高的评价。会后我们一起吃饭、聊天,还一起下棋。彼此不高兴了大半辈子,到老了,才忽然发现对方是一个难得的朋友,这真的应了那句古话——“不打不相识”。
  我现在每次回香港,金庸都会做东请客,他到悉尼来,我也总是会去看他。现在我的家乡广西正在建一座梁羽生公园,你知道“梁羽生公园”这几个字是谁题的吗?是金庸。
  记:目前大家对金庸的评价很高,但您似乎总是处于金庸的阴影之下?
  梁:(沉默)我没有觉得金庸带给我的是阴影,对于我们两人在武侠小说上的成就,我的认识是很清楚的。当初我在写《金庸梁羽生合论》时就曾开宗明义地指出“开风气者梁羽生,发扬光大者金庸”。大家现在一说到我们俩,都简称为“金梁”,金庸排名在前,梁羽生在后。你知道是谁最先提出“金梁”的说法吗?是我自己。
  记:您为什么会甘愿屈居人后呢?
  梁:我可以再给你讲一个事。前几年,澳大利亚的作家们希望成立一个梁羽生文学奖,被我婉言谢绝了。为什么?我很相信一句话——“声闻过情,君子耻之”。如果自己在外面传说的名声超过了实际的情况,君子会以之为羞耻,需要认真检讨自己了。这是我做人的准则。
  记:您眼中的金庸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梁:金庸是现代的“洋才子”,虽然写了很多武林绝学,但他本人却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金庸的洋,还表现在他的经商上。我们经常开玩笑说,金庸是左手算盘右手笔,双管齐下很少有人比得上。呵呵。金庸是全才、通才,既有细腻、敏锐的艺术感触,又精于人世之道,做人而言,可谓炉火纯青,蔚为大家。
  
  我看武侠
  (爱,30岁前写最好)
  旁白:
  家国飘零,江山轻别,英雄儿女真双绝;玉箫吹到断肠时,眼中有泪都成血。
  这是梁氏小说里的历史与缠绵。
  气吞山河之际,他和她挥刀看剑。世事飘零之中,他和她心有灵犀。听杜鹃声泣,看残阳如血。他们说,这就是江湖。
  笔走江湖:金庸,雄浑凌厉;古龙,诡异神奇;而梁羽生,儒雅绵厚,真名士也。
  笔耕30年,成书百余部。80岁梁公再论武侠,又是一片新天地。
  对话:
  记:在您的百余部武侠小说里,最看重的是哪几部?
  梁:《白发魔女传》《萍踪侠影录》《七剑下天山》。《白发魔女传》在我的创作生涯中很重要,因为在此之前写的几部还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到《白发魔女传》才摆脱了前人影响,树立了自己的风格,开始走浪漫派的路子。
  我一直致力于让武侠小说兼有历史小说之长。在这一点上,《萍踪侠影录》是我写得最满意的一部。这部小说以明代土木堡之变为背景,写了于谦的精忠报国,很符合历史的真实。《七剑下天山》我很看重的原因是,这部小说我有意模拟了英国女作家伏尼契的《牛虻》,我甚至当初一心想把它写成中国的《牛虻》,让武侠小说有西洋小说的元素,这是一次有意思的尝试。
  记:除了历史,您对男女爱情的描写最为人推崇。
  梁:人非草木,最是有情。把爱情写进武侠小说中,在刀光剑影中看脉脉真情,是很美的。所以我写爱情是很用心的。小说里的爱情以悲剧最美,《白发魔女传》和《云海玉弓缘》就是这样。
  记:您写了那么多缠绵悱恻的爱情,灵感缘自哪里?
  梁:说来好笑,我开始写小说的时候,还没有谈过恋爱。我早年在报纸上开设过一个读者信箱的专栏,专门回答读者的疑问,其中有很多是关于感情的。这让我看到了很多种不同的爱情,写武侠小说时这些故事自然就涌上心头。
  现在想来,爱情故事在30岁以前写是最好的,那个时候有激情,能够写出人在爱恋中的真实情态。而50岁之后,心情平和,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已经不适合写爱情了。很遗憾,我开始写小说也差不多30岁了,错过了(写爱情)最好的时期。
  记:您在生活中找到了那种“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真正爱情吗?
  梁:呵呵,也差不多吧。我跟太太是在香港认识的,很多年了。以前有朋友问我,《萍踪侠影录》中的云蕾写得那么好,会不会是照着你的夫人写出来的。其实不是,我还没有把太太写出来过。她也是很低调的人,不喜欢抛头露面。不过这么多年,她一直陪伴我,很好。
  记:您如何看待金梁之后后继乏人的现象?
  梁:我和金庸也经常谈到这个问题。现在的武侠小说讲来讲去,还是以前那些,似乎没有新的东西出来。但我对这个问题还是比较乐观的,中国有那么多武侠小说的读者和作者,他们碰上的又是一个丰富多彩的时代。这些因素加起来,虽然不一定就能产生伟大的武侠小说作家,但可能性也是很大的。
  我想起一首中国的诗“李杜诗篇万古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原来的诗句是“各领风骚数百年”,因为现代人的生活节奏比古人快得多,因此我改了一个字,改“百”为“十”。这也是我对年轻一代中国武侠小说作者的期望。
  
  (转载于2004年3月10日《成都商报》,作者胡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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