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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12 1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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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争精】【第二轮14区杀贴】九月尾的君影草
如果我死了,你一定不要哀伤;
记得春天来看我,带上一束君影草。
——题记
一 北京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我刚满20岁。
我杀了三叔最重要的客户。我以为三叔会发怒会对我大吼,会关我禁闭或者以别的我想不到的方式处罚我。没想到他叫我到他办公室,让我坐在他对面,我们之间仅隔着一张桌,桌面光洁锃亮,映着我们的倒影,还有一把枪。
三叔的办公室在二十一楼,落地窗外摩天大楼高低错落,这时候是下午,天空有点灰暗,一群鸽子在楼宇之间盘旋。我进去的时候三叔面向窗坐着,我叫了声三叔,他应了一声,人没有动。
三叔是个毫不掺假的胖子,至少有一百八十多斤吧,人又高,站起来像一堵墙,走路说话都要喘。他喜欢吃肉喝酒,喜欢漂亮女人。他有三个女人,我们叫做丽姨、艳姨、芳姨,三婶早已离开了我们家,我们兄弟姐妹十一人固执地将三婶这个称呼保留着。
“你来了。”三叔转过身,示意我坐下。
我坐在桌这边,三叔拉开抽屉,拿出一把枪放在桌上,枪口转向自己,推到我面前。
“三叔……”
“你们兄弟姐妹十几个,包括夭折的箐云,我最看好你,老实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都没这个胆量,从今天开始,你就跟我做事吧。”
“我爸不让我参与,他不会同意的。”
“大哥那边我去说,”三叔笑道,“其实我也知道你从来不听大哥的话,一直想逃离他的控制,那首先你要让自己强大起来,他才控制不了你。你说是不是?”
我承认逃离家庭一直是我的愿望。我是我爸爸最小的女儿,在我三个姐姐出嫁之后,他对我的宠爱和期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而他日渐苍老的面容和膝下无子的感叹又让我不忍反驳他。他说我们姐妹四人中他最疼爱我,希望我能在政治上做出一番事业,他说我有这个能力和资质,他不希望我浪费自己的才华。以前听到他这样的言语我会直接说不,我说我有自己的梦想,我不想在家里做事也不会沾染政治;后来渐渐长大,这期间他被兄弟陷害家财散尽,人也入狱,刚恢复元气的时候又大病一场,手术后昏迷一周有余……他苏醒后抓着我的手说起这些话,我也只能沉默着,点头。
他一直想要个儿子继承他的事业,我的出生让他失望至极。母亲偷偷把我送到外地托付给义父抚养,不久义父意外身亡,义祖带我到乡下避难,姑姑找到我,接我到她身边生活。我在姑姑家客厅里第一次见到他,他夸我聪明乖巧比自己的孩子强百倍,母亲在旁泪流满面。我在八岁的时候第一次开口叫爸妈,他认了我,也只是派人保护我,五年后才把我接到他的家里面一起生活。
在他身边生活让我心惊胆战,害怕突然有一天他驱逐我,害怕享受到的这一切会失去。我仰视他的地位和光彩,偷窥到他的手段和财势,我心里怕他嘴上更讨他欢心。我能一眼辨出他笑容的真假,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我还是孩子时候的心机已经让叔伯瞠目。他给了我很多人想要的一切,在他渐渐年老之后他更喜欢与我聊天,然而坐在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多年习惯不表露真情实意、习惯善解人意、习惯说话切合对方心意的女儿。我感到害怕的时候只能咬紧牙关自己扛,父母这些词语于我而言太过冰冷。
很多时候我已经分不清楚我到底是在欺骗他,还是在欺骗我自己。我唯一能感觉到的是,我在20岁的时候已经身心俱疲地走向垂暮。
然而我不想看着自己的内心就这么一天一天死去,我还有自己的想法,我要改变。
“谢谢三叔。”我收起他推过来的手枪。
三叔点头道:“有什么不明白的问你哥哥们,规矩是一定要守的,还有,不要跟我耍心眼,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知道了,三叔。”
三叔冷笑了一声,让我先回去,说晚上一起跟我舅舅吃个便饭。
我舅舅有个外号叫铁头,他的酒量像他的拳头一样惊人,我妈经常拿丽姨、艳姨、芳姨作比较,说这三个女人在酒场上很不一般,但是我铁头舅舅同时喝倒了她们三个,之后三叔对他心服口服。三叔是个胡作非为并且胆大包天的人,他多少有点忌惮铁头舅舅也是因为铁头舅舅握有他的把柄,而我的铁头舅舅是个多次荣获二等功的公安局长,他曾同时侦破两起重大经济案件,他只要想办谁的案就没有一个跑得了。三叔和铁头舅舅坐在一起常常针对国家大事交流看法,他们似乎总能达成了某种一致。笑里藏刀这个词的含义,我是在他们那里领悟到的。
我的枪法是铁头舅舅教的。我打中第一个10环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像被撞了似的嗡嗡作响。说实话,虽然枪这东西很有实效,我也实在喜欢不起来。可是生活是没得商量的,有时候你不得不抓住一些你不喜欢的东西,你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仅以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所有。
当晚一起吃饭的有三叔、铁头舅舅、我的两个叔伯哥哥和我。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三叔邀请了我爸,但是他没有来,他始终不支持我做这一行。
将近凌晨我才回家,我翻墙进了院子,看到爸爸坐在庭院的藤椅上睡着了,毛毯滑落在草坪上。我蹑步过去捡起毛毯,盖在他身上。
“回来了?”他醒了,问我。
“爸爸回房睡吧。”我扶他上楼。
“好,”爸爸看了我很久,他捏得我的手生疼,“回头难啊,红袖,你走上这条路,若想回头,难啊。”
“爸……”
“以你的才华加上我的财势,你在政治上一定能有所作为,爸爸给你铺好这条路,你为什么不走?爸爸是过来人,一切都为你考虑好了,这是你最好的选择呐,你能体谅爸爸的苦心吗?”
“爸爸,我清楚自己做的事情,我不会后悔,不会怨恨你们。”
“唉,你年纪轻轻,知道什么是后悔啊……当年我赤手打天下,走了多少弯路错路,没有一个人能指点我一二,你这些叔叔舅舅哪一个不是我带出来的,你只看到他们现在的风光,不知道他们走投无路来找我时的窘迫,孩子,这条路太危险太辛苦了。”
“爸爸,当年您出来做事的时候爷爷不支持,百般阻挠,您那时候最担心应该不是挫折和磨难,而是萧墙里的暗箭吧。您一直对我的能力赞誉有加,但是却不能放手让我走自己的路,您是不相信我吗?”
“我不是不相信你,”父亲叹气,“我不阻挠你,不过你走这条路,我不会支持你的,永远不会。”
为人父母为儿女计长远固然可歌可泣,然而你们不要企图控制他们的思想,适时放手才是明智的做法。父亲为我铺好了一条通往幸福的康庄大道,可是他似乎没有想过,也许我们对于幸福的定义并不相同。家庭已经让我濒临窒息,我要逃离。
我不会一辈子做三叔的杀手,我只是想借机远离家,远离这些熟悉的地方和人。
一个月之后三叔给了我第一个任务,我完成得毫无瑕疵。三叔当着几个叔伯哥哥的面赞扬了我,说我骨子里透着冷酷和绝情,天生适合做这一行。他给了我一张卡,上面有五年内花不完的钱,随即安排我当夜离开这座城。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安心睡去,甚至不关心自己要飞到哪里。
二 杭州
我在推开窗可以眺望西湖的公寓楼居住,潮湿正慢慢侵袭这座城。
偶尔会被噩梦惊醒。梦到自己被人追杀,在胡同里狂奔找不到出口。最后被人逼入死角,一个口小肚大的死胡同,胡同口有一棵老槐树,那是我杀人的地方,我无法忘记。
除了去最近的超市买日用品和食物之外,我几乎每日都在房间里看电影,困了就睡,醒了接着看,偶尔想起来吃东西就一阵猛吃。坐着、躺着、趴着,贴在墙上练倒立。把每一扇窗子擦到透明,把每一方地板拖到光亮。我开始怀念北方的干燥、寒冷甚至风沙,还有北方人的直接和凶悍。为了摆脱这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情绪,我决定找点事情做。
第二天我开始打包,帐篷、地席、头灯、炉具和几件换洗衣服,天大亮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公寓到了火车站,随便买了一张向南的票,车到浙南的时候我下了车。
我开始用双脚丈量土地,一步一步朝人烟稀少处走,一路很少遇到人,夏季不是一个适合长时间户外活动的季节。五天后我到达一个畲族村落。
青山绿水,梯田层叠,四面歌声,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全都聚集在这里盛装载舞,正值分龙节。我在一个山哈家院子里扎了帐篷,一个叫凤栖霞的女孩跑来拉我去听盘歌。我们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最后爬到一截山崖上听,歌声清脆缠绵,千山回响。
这是一个祈求五谷丰登的节日,也是一个男求欢女求爱的节日,凤栖霞告诉我说。
我是在浙南的畲族山寨里看到他的。
他穿着白T恤,灰绿色两截裤,TEVA。他先是站在人群里,后来就躺在河边大石上听盘歌,再后来人渐渐散去,他从背包里掏出卡片机咔了几下。他也在凤栖霞家吃晚饭,他的帐篷距我十步远,中间隔着一道矮墙,类似于石梁的一小段。
我们一起爬山,拍照,野餐,聊天。他一个人在杭州生活、工作,累了就背包到处走,他说他喜欢随意生活,他说着我听着,我闭上眼睛靠在树上像是睡着了,他不再询问我的情况。离开畲族山寨后我们一起回去杭州。出了城站火车站,我们像老朋友那样道别。我坐上出租车,他似乎说了他的地址,我只听到滨江区,也没有叫停车,一路回到住处。
雨水和高温同时来临。
我在三条街之外的一个叫FT的酒吧找到事情做。每晚7点到次日凌晨2点,忙碌填充了我的空白,发现自己没有自闭和忧郁,于是感到欣慰。只是远离人群很久了,再回归时发现男人与女人越来越难分辨。
FT的老板人称七哥,热爱户外运动, FT的常客也多是户外爱好者,围张桌子交流技巧和线路;附近写字楼的白领们常在二十一点左右来喝酒,发发牢骚找点乐子,这类客人也很固定。那些浓妆艳抹厮混夜店的时尚男女,通常是隔三差五地来。有次FT接下一家外企的夜场联谊活动,FT所有人都忙着清洁和装饰场地,六点半的时候突然接到供货商电话说车在半路爆胎了,七哥挂了电话大呼我和一个驻场歌手上车。
摄氏三十六度让人焦躁难耐,高架桥上车来车往,七哥、歌手和送酒司机一箱一箱搬酒,我只是拿着酒单对账就已经汗流浃背。回到FT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畲族山寨里认识的男人。刹那间我有种跑过去抱住他的冲动,刹那之后我拖着灼伤的身躯进工作间换衣服。
他说很高兴重逢,他等在工作间门口跟我说这句话。我笑了笑,想不到接下来该说什么。他说了他的手机号码,这时七哥在吧台大呼我过去。
他致词,开了第一瓶香槟,全场集体欢呼碰杯。
他戴眼镜,有个酒窝,微胖,见到他时我才知道自己梦见过他的。忙碌的夜生活给我安稳的日间睡眠,我似乎很久没想过FT以外的事情了。在这座城市,除了FT的人,我就只认识他,我也不想认识其他的人。他的笑容带着透着狡黠,和一点腼腆,让我心境平和。他的手机号码后六位正巧是我的出生年月,想记不住都难。
我们开始通短信,他开始成为FT的常客,我开始画酒瓶。拿起画笔随意涂抹是让我身心放松的极佳方式。在我画了一箱嘉士伯的时候,他说他喜欢我。当时我正在给一个瓶子涂红黑盘旋上升的线条,随口问他是什么样的喜欢。他摸了摸鼻子,两手在空中做了一些说话的动作,却没说出什么。
“我也喜欢你,”我放下画笔,脱下手套,看着他,说,“你的爱好、性格我都喜欢,你的随意生活让我着迷,但是我们不会有结果的。”
“我们都还没有开始,怎么会有结果呢?”
这一句反问打败了我,让我不知如何回答。以后的岁月中他同样能在言辞上轻易取胜,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他知道我的过往,是不是我们之间会有所不同;如果时间和地点稍稍改变,是不是我们会有好一点的结局。然而很多事情我不说,他永远不会知道。
他抱住我,说试试看才知道合适不合适,他不想错失一个感觉对的人。我贴在他的胸膛上听到心跳声,伸出双手抱住他。
20岁的一个人已经足以应付挫折和孤独,但是和爱情相比,20岁仍然是一个心智尚不成熟的年龄。太年轻时去深爱一个人无异于以身试险,不要自认为不怕受伤害,没有哪颗心真的承受得了一箭穿过而不破碎。可是又有几个人在情动的时候还能保持理智呢?
好吧试一试,即便为你,也是为我。
他将我介绍给他的朋友认识,我们一起去安吉徒步、漂流,我摔伤了左腿,我的左脚以前伤过,这次也跟着肿了,他背我回去,陪我去医院,接我到家里休养,每天帮我按摩,直到我完全康复。他的温柔体贴彻底俘获了我,即便后来我们彻底地相互伤害了,我仍然没办法看轻他、忘记他。
他几乎每天一下班就打电话叫醒我,说在哪里吃晚饭,有时也会买菜来做给我吃。他说每次开车横跨钱塘江来找我的时候都有种从纽约到了新泽西的感觉。之前他有跟我讲过他的持续六年几乎踏上红毯而最终分手的初恋,那时他在纽约工作,住在新泽西。之后他来到杭州,也就是两年前。我听了他的故事很心疼他。我知道爱一个人这么久又分离的痛苦,你得花时间去习惯而千万不要去想为什么,这种无疾而终的感情像中彩票一样没有为什么。
他来找我,做着大虾焗饭,我随口问他路上堵不堵,他说还好,说横跨钱塘江来找我的时候有种从纽约到了新泽西的感觉。我在刷牙,听到纽约和新泽西这些词语呛了一口泡沫。他仍然在厨房里切切剁剁。我突然间想到也许他是想回纽约了。
我们坐下吃饭。我脑子里全部都是他回了纽约和别人结婚的画面,我控制不住自己不这样臆想。他看出我的异样,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你什么时候回纽约?”我问他。
“不回啦,老死在这里。”他笑着。
“我问你什么时候回纽约。”我压制着暴躁。
“2月底啊。”他惊异于我的变色,回答我。
“然后呢?”
“什么然后?”
“回纽约然后呢?”
“就是看望父母兄弟啊,待一个月吧。”
“然后呢?”我追问。
“哪还有什么然后啊?”他一副无辜的样子看着我,皱着眉,“你这么大声干嘛?”
我知道我是怕失去他才这般神经质,因为怕失去才心生嫉妒,才难以忍耐他叙述的平和。他的皱眉让我觉得委屈。理解是艰难的,人心难以琢磨,有时候自己让自己进退维谷。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
六点三刻的时候他说他明天有个重要会议今晚要早点回去。我不答话。
他问要不要送我去FT。我仍然不答话。
他走了。
他在的时候我担心失去他,他走了我反而心安了。终于,我成功将他赶走了。
夜色、灯光、烟、酒、暧昧,都是遗忘悲伤的好办法,我一概不理,我只需要忙碌。按部就班地做事到失去感觉和意识,只有开酒,擦桌,买单。打烊后一个人往回走,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我丝毫没有听到他叫我。
他上来抱住我,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很久之后我才在他的怀抱里哭出声音来。他说他每年回纽约只是为了躲避这里春节的热闹,他说他已经因为争吵失去一个人了他不想再失去一个,他明白时过境迁的道理所以很珍惜我。他是理解我的。可是我要怎样讲他才明白我的苦衷呢?
我想我是在这一刻决定不再杀人的。
然而生活的实际常常让人措手不及。第二天早上我去美术用品店买颜料,回来路上看到了喀晓琪,三叔的得力助手也是义女之一。喀晓琪模仿三叔的语气惟妙惟肖,那种胖子才有的低沉的喘息,浑浊中带着狠命。“这次任务必须在四天内完成,之后我们都要躲一阵,”喀晓琪说,“我们死了不少人,亮亮也被人暗杀了,干爹动了大怒。这次很危险,你自己小心。”
我讶异,随即点了头。
我当即打电话给七哥辞了FT的工作。七哥倒是关切我的去向,我说也许去流浪也许只是换个城市混。七哥说理解,说什么时候回杭州一定要回FT。挂了电话我暂时屏蔽了所有杭州的号码,专心备战。相识而不深交总是容易离合,那些你心底在乎的托付了自己又尽心尽力去爱的人,你要鼓起多少勇气才能跟他说一声再见?
任务完成是四天后,我试图拨打他的号码,终于没有拨出去。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即便他不问我这几天的消失,我就不作任何解释么?我不想撒谎,说谎是一个无底洞,任何一个谎言都需要更多的谎言去支撑。我宁愿他认定我负心,也不想我们之间最后只剩下欺骗。
三 青岛
亮亮终于死在了三叔与人的争斗中。
亮亮是三叔的儿子,小我两岁。三叔与三婶离异的时候他不过十岁,嘶喊着抓到手边任何东西砸向三叔,三叔举枪对着他,他立即没了声音,从那之后变得极少说话。他念私立学校六年未进家门一步,这期间丽姨她们接连随三叔进出我家,我爷爷气得手抖也无话可说,当初是他逼迫三叔与恋人分手,又逼他娶一个不曾谋面的女人。
我爷爷有四子两女,十一个孙子孙女,我是他最小的孙女,亮亮是他最小的孙子,有一次他把我们两个叫到身边,他说尽管我们最小却是最苦的两个。如果他只是路边拉住你唠家常的八十多岁的老人,在他绘声绘色说起年轻时候逃出家门去唱花旦,抓回来先被父亲打再被先生打的往事,你一定会和他一起大笑还会同情他。但他是我们的祖父,他本可以给我们安全快乐的童年给我们相亲相爱的家庭然而他没有,我和亮亮坐在沙发上相视无言,只是沉默着听他笑听他说,他坐在摇椅子上的侧影让我觉得陌生又熟悉。我突然觉得我之于父亲、亮亮之于三叔、父亲和三叔之于祖父,其实都一样,我们一样的倔强和偏执,这就是血脉相通吗?
我不想说我对父祖、对这个家没有感情,在我长大成年之后我对他们的怨恨越来越少。我越来越能理解他们的挣扎和苦衷,也越来越理解自己骨子里的绝情和冷酷。在我和三叔达成协议之后我已经完全不在乎这个家了,我无力扭转他们的观点和做法,我要也只能做我自己。
我去了青岛。
十二岁之前我断断续续随姑姑在这里生活了五年,我喜欢这座城。海风吹拂下的这座城永远是新鲜的,红瓦绿树高低起伏,浮山湾的海浪拍打着赭色巨石轰隆作响,我曾躲在它的缝隙里哭泣。
海滩上有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和他的拉布拉多赛跑,男孩奋力扔出去一个塑料瓶,拉布拉多很快泅水叼回来。一对老人沿着防波堤散步,他们一前一后背着手,白发在晨辉里闪着光芒。细碎的浪花密织着海岸线,我一个人拎着鞋子走,汽笛声声吹散了晨雾,我抬起脸感受这无比新鲜的气息。
我在推开窗看得见海的十楼居住,这里远离闹市,我每天上下楼两次都很少遇到人,一个人暗无天日久了又觉得无聊,很想找个人说话,于是又开始找忙碌劳累并且繁重的事情做。我是在为一家酒店送啤酒的时候被我姑姑叫住的。
我们刚搬完酒,正坐在仓库门口休息,一辆黑色宾利驶将过来,车上走下一位身穿象牙白裙装的妇人,泪眼婆娑地盯着我看。于是,我就这样毫无预警地被我姑姑一把抱住。她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坚持带我回去一起住。还是那条路、那幢房子,甚至做饭的叶姨还能一眼认出我。
表哥十三岁去欧洲念书,现在回来青岛已是代表英国一家酒店集团与姑父的酒店合作。在他的24岁生日舞会上,我挽着他的胳膊沿着红毯走下旋转楼梯,红色郁金香和白色番红花交织在大厅四处,在无数双眼睛的聚焦中,在无数白葡萄酒和焰火的等待中,我第一次走在人群前面。他跟所有人谈起我,语气里满是疼爱和珍视,我轻提着裙裾走进人群,觉得自己是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府千金,这错觉令我更加伤神。
我还在襁褓之中时就被人抱着四处逃难,回到父母身边后没多久又亲历家败之痛,一眼看着平日里跟在父亲后面呼风唤雨的众人要么明哲保身要么落井下石,一眼看着母亲为救父亲出狱几乎一夜白头。我已出嫁的姐姐们不敢回来,妈妈一辈子都不曾开口求人,她第一次张开口还没有说完就被爷爷堵了回去,爷爷说他累了。我就站在妈妈旁边亲眼目睹这一切发生,妈妈失声痛哭,我用力拉着妈妈离开,我暗自憎恨这个家。我卖了我收藏的邮票和油画,这些平时我爸妈不放眼里的东西成了那时我们还能拥有的最值钱的家当。我爸东山再起之后买给我整套的珍藏邮票,可是它们已经不能带给我欢乐,时过境迁,我不再喜欢集邮甚至画画。
再次拿起画笔已是多年之后,突然之间我有了心境和耐心调合色彩。想起杭州的那座房子里我画的几十个瓶子,想起与他共度的时光,禁不住心头绞痛起来。表哥知道我有不快,他介绍有趣的人和事给我,他的朋友们都很会吃会玩,和他们在一起不觉时光飞逝。
一个人的时候更不知所措。思念一个人原来真的像患一场病。我想过回去杭州找他,想过向他解释这一切,可是一日拖一日,日子久了便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时间、距离……这些词语都有了实实在在的意义,原来我比自己想象得没勇气得多。
Joy也是表哥介绍给我的,他是表哥在瑞士念酒店管理时的同级校友。他在印度长大,自称是纯种的雅利安人,性格里也透着雅利安人的好斗和优越感,还有一些些偏执。我一直以为我们只是一起玩得很好,可是有一天他单膝跪在我面前,我反应了很久才听出他在背诵雪莱的诗句:
“Love, how it sells poor bliss
For proud despair!
But we, though soon they fall,
Survive their joy, and all
Which ours we call.
Whilst skies are blue and bright,
Whilst flowers are gay,
Whilst eyes that change ere night
Make glad the day;
Whilst yet the calm hours creep
Dream thou and from thy sleep
Then wake up to weep.”
他的声音低沉赋有磁性,他说想与我共度余生,他深情的样子打动了我,我拒绝不了他,可是我怎么能在戴上他的戒指的时候心里还想着另外一个人?Love, how it sells poor bliss/For proud despair! 我一直在想这一句,“爱情售卖可怜的幸福,你得拿绝望交换”,脑中挥之不去的是在杭州我们共同的生活,是他的抚摸他的温柔,一想到这些我仍心如刀割。也许我们之间有更深的渊源呢?也许他已经忘了我了也说不定;也许我该去找他,给他一个解释。也许……
Joy跪在精心布置的22层楼顶向我求婚,他知道我喜欢这种叫君影草的花,他用君影草装饰了整个楼顶,可是他没有问我为什么喜欢君影草。
君影草的花语是幸福再次降临,我一直期待着和他重逢,我没办法忘记他。我抱着Joy哭了,为什么我不能像他这样勇敢地对爱的人表白?
当初在天目山的时候我摔伤了左腿,是因为我摘一株君影草的时候踏空了。他替我摘了下来,白色的花朵在五月的春风里摇摆着,像一串串快乐的小铃铛。他说君影草所代表的幸福是艰难的、短暂的而又伴随着宿命的忧伤,但是只要足够坚信,默默守候,幸福终将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重新回来。
我担心他在等我,怕错失他,可是万一我回去的时候他已不在原地,我又该如何?
我说我现在不能答复。Joy无奈地站起身,问我是不是气氛场合不够完美。我说我需要时间,我必须先解决一些事情。Joy是何等的聪明,他鼓励我去找到那个我放心不下的人,他说是我的,就是我的,不论时间怎样改变终归会是我的,他说给自己听,也说给我听。
这样想来事情变得容易多了,似乎只要我们面对面,一切问题即可迎刃而解。然而一帆风顺实在不是生活的常态,它总是比你想象的最糟糕的境况更糟糕一点。你暴跳愤怒悲伤,它在一旁看着偷笑,它总是不跟你商量就抢走你的一切还逼你承认那本就不属于你。生活,最终让我们都没了欲望。
我以为不论我犯了什么错,在一个喜欢我的人那里都能得到宽宥,我以为即便世界背向我你也不会,我以为你可以理解我。然而我高估了自己。
夜风,微冷。
贴杀箐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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