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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剑花缘》(原创武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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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2 18: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剑花缘(1)
一生几许伤心事,空余流水向人间
天际铺满玫瑰色的晶云,在四月温煦的熏风中徐徐流动,夕阳无限慷慨,挥洒着最后的热情,青山一色如碧玉镶金,重重障障。山谷之间,一脉清泉飞珠泻玉奔流而下,注入深潭之中。潭水依山势流淌,温柔如月笼轻纱。水色幽幽,荡起数点嫩红,氤氲着淡然芬芳,一折弯处,竟有碧桃千树,迎向落日,云蒸霞蔚。

“花开荼靡,落红飘残化春泥,莫销魂,愿随春去,不怨东风……”

舞袖飘飖,朔风回雪之间,流光急转,清歌凌空,百啭千回之下,黯然魂销。

桃花落,伊人独舞,男子褒衣博带,倚坐桃花树旁。

男子缓缓折身,自桃花树下落红冢中取出一张古筝,筝身色作玄紫,细密的年轮遍布蔓延,显出其材质乃是取自百年以上树龄的凤栖梧。琴码是沉水紫檀精雕而就,依音阶整齐地码放,幽幽地发散着些微似有若无的淡淡芳香。筝弦雪线一般,柔韧轻滑,正是极北大雪山上冰蚕丝与幽冥海底最深处鲮鲛的泪腺混合而成。筝尾微微上翘,上面三道焦痕触目惊心。

“焦尾凤凰……”花雨中的女子倏然停下飞旋的舞步,绵长的广袖柔顺地轻触地面,面对这尾绝世古筝,没有一个乐者会不惊心。然而,这本就是属于她的。三年前那个甜蜜而忧伤的夜晚,男子珍而重之地交托于她,真挚地恳请她延续江卫家族两百年不绝的旷世歌吟,而她流着热泪毅然决然地以自己纤弱的双手接过了她。

“葶芸,再为我奏一曲《箜篌引》吧。”男子递过去焦尾凤凰。葶芸艳若春桃的面庞不经意地黯然了一下,“我……我去看看囡囡,只怕她已经醒了。”“葶芸!”男子猛然拉住她的手,桃花色的面颊瞬间惨白如雪,艳丽的红却洇湿了粉色的广袖。男子颤抖着褪下葶芸的广袖,她整双手掌竟都缠上了一层厚厚的纱布,指根处,艳丽的红花一朵一朵缓缓绽放。十指连心啊,很久的时间里,皓彦始终都不忍想象,这样柔弱纤巧的女子是如何承受断指之痛……

“对不起了,彦哥,我已经不能再弹琴了。”葶芸轻轻地吐出一句话,然后如玉树颓然倾倒。  


(我是分割线……)




刑花台侧绚烂的罂粟开得极盛,艳丽的花冠饱满地似乎就要滴出鲜红的汁液来。冰蓝的裙裾曳过处,花残红溢,万花潭新任掌门“冰荷”展漓望向森然的刑花台,玄冰一样的玉颜不禁微微色变。十天之前,正是在此处,发生的那一场惨绝人寰的悲剧,令她数日来每每自噩梦中惊醒。

“潭主!潭主!潭主您开恩啊!” 刑花台下数十名身着七彩锦衣的弟子跪成一片。独有万花潭二弟子“冰荷”展漓立在当首,望着刑花台上身披枷锁,即将被施以万蚁噬心酷刑的三师妹陆葶芸,神色漠然。而她们向以花容倾国、驻颜有术而驰名江湖的掌门师姐,自三师妹尽毁镇潭之宝后,即一日千里地衰朽下去。到今日将罪人捉捕归潭,前后不过区区七日,青春美貌尤胜少女的掌门人竟然变作了鹤发鸡皮、伛偻憔悴的老妇人。

身为万花潭二师姐的展漓早已将事态前后掂量过百遍,三师妹本因聪慧秀雅而被命为司宝花使者,谁知一旦身陷情网,竟然做出监守自盗、叛教毁宝的事来!镇潭重宝既毁,地气倒流、瘟疫蔓延,万花潭眼看就要由人间乐土堕为阿鼻地狱。刑花台上,“碧桃”陆葶芸容色静如止水,一对秀眸中隐隐然投射出毅然决然的光辉,展漓与她对视数秒,竟惊觉三师妹坚毅目光背后无悔的深情,她原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的,只是为了再延那将死之人三个月的命数。而那人,以那人的势力,若三师妹有心避祸,就算百倍万花潭的力量也休想伤她分毫。

万花潭主郦滟然用嘶哑苍老的声音厉声喝道:“叛教罪人陆葶芸,尽毁镇潭重宝,万死不能以赎其罪!”她骤然衰老的躯体似乎不能承受这样的激动,一时急喘不止,片刻停顿之后,忽然尖声道:“以花神之名,赐罪人万蚁噬心!”台下一片惨然,台上人却轻笑婉转,用她美如歌吟的声线道:“放罩花影吧。”众人慑于陆葶芸的大勇,连潭主素日亲信尽皆畏葸不前。郦滟然眼中怒意渐浓,转瞬间就要亲自动手,展漓忽然跨前一步,踏上刑花台,按动机栝,精铁炼就而成的罩花影便如沉沉阴霾一般缓缓下降。在冰冷的铁罩即将遮没陆葶芸眼前繁花景色的刹那,展漓玄冰一样的眼色忽然一动,陆葶芸微一阖目,无边的黑暗降临了。鼻端可以嗅见秘香草浓烈的气息,它们是噬人蚁致命的诱惑,“呀!”陆葶芸低低呻吟,食指指尖袭来一阵剧痛,刑花台下顿时骚动,展漓仍如雕塑一般沉寂,望着罩花影入烟口处紧紧卡住的十根纤指,望着郦滟然疯狂扭曲的脸孔,望着嫩白的十指逐渐布满黑色蠕动的噬人蚁,静如雕像。有晶亮的水珠自她冰雕的额头悄悄渗入浓密的鬓发,顺着轻滑的绡衫,滴滴落到地面,只有芳草知道……

噩梦还没有结束。展漓心中低低叹息,手中利刃已如冰锋般横扫而出,阴冷的气息扼住偷袭者的攻势,在为首一人肩头拉开一道血口。展漓一掠战场,这群黑衣杀手竟有数十人之多,形成一个生生不息的战团,秀眉一蹙之间,展漓已被逼至距刑花台十丈远的所在。战团越缩越小,展漓忽地腾身而起,以连环踏莎步踢开包围圈,战圈乍开,刑花台侧火光冲天而起,展漓心神一颤,一名黑衣人趁机袭近,“龙禁卫!”在这近身一击中,展漓终于发现敌人黑色夜行衣领口所绣的暗纹团龙。偷袭者见被叫破,攻势顿缓,为首一人沉声道:“展潭主,我等意不在伤人,只是主人有命,刑花台乃他平生所恨,必毁之,万望潭主见谅!”原来是为了她……展漓心中空明,微微颔首,龙禁卫群武士立时四散退去。


(我是分割线……)



烈焰吞吐,一片蒸腾的热气中,世间影像尽皆虚化。“娘,娘……”眼前黑雾渐次消散,一双淡淡的眉蹙成一座小山,一对浓浓的眉蹙成一座大山,一高一低现在葶芸眼中。小山的下面,两颗黑珍珠一般的眸子却是莹然有泪,再下面,是两片桃花瓣一样的小嘴唇,轻轻一扁,就哭出声来,哭音里还带着淡淡的奶香。葶芸心中充满着柔软的歉疚,自己这一病一定把这幼小的生命吓着了。眼神上移,却触到了他高贵却忧郁的眸子,“葶芸……”一语未毕,似乎被什么梗住嗓子,声音哑了。

“是谁?”葶芸十指虽失,听音辨位的功夫仍在,立时觉察出窗外有人。江皓彦低声道:“是五弟。”一面转身向湘妃竹帘外打了个手势,一位轻袍缓带的青年公子便闪身入内。那公子见到皓彦,立刻单膝触地,便要行礼,“五弟,此间毋须多礼。”江皓彦就要扶他起来,谁料那公子双膝着地,就势跪倒,磕下头去,用颤抖的声音呼道:“请皇兄回朝。”

皓彦良久无语,那公子便接着道:“就在皇兄离朝的一个月间,岳老贼又以各种名目拔除了忠于皇兄的三个藩镇,牛、王两位元老已辞官返乡,郝司空不堪受辱,在朝堂之上触柱身亡,镇南大将军被矫诏回都后忽然暴病而亡……”

“不要再说了!”皓彦帝忽然怒喝一声打断了吾德亲王的话。倾心相随的爱人身负重伤,传自祖辈的江山岌岌可危,自己作为一个丈夫,一名帝王,有太多的事情要完成,有太沉重的责任要背负。然而,生命啊,竟如此吝啬……


(我是分割线……)



京都五月,浮荡着盛世繁华之气,巍然皇城之外,有东西二市。东市多为王公贵胄、富商巨贾、名流大儒所居,西市则贩夫走卒、三教九流,不一而足,多是市井小民所居。但这东西二市之间却又有一俗世乐土所在,自东市眺望,可见壁瓦粉垣,飞檐斗拱,彩旗飘飘,一派富贵风流气象。而自西市看去,则乌瓦蓝墙,只觉洁净可亲,并不奢华难近。这一处好所在,正是京都第一名楼“揽月楼”。

若说这“揽月”由来,还颇有缘故。相传本朝开国之君大建帝年少之时,本是饱读诗书的文士,一日欲赴都城寻找进阶的出路。途经当时乃是陪都的京邑,见一汪清泉甘冽可喜,不禁俯身探看,却见一轮极明亮的圆月映在水中,晶莹剔透,一时心动神移,竟探手入泉,一份掬月入怀的豪情喷涌而至。然而,波涌、月碎,水中之月终归于虚幻。以“读圣贤之书,入庙堂之高,救天下黎民”为毕生理想的少年大建帝狠狠摔开手中一滩破碎的月光,举头深深仰望深黛色穹苍中那一轮冰魄,一瞬间,一道灵光经由清冽的月华开启了大建帝的心神。与其屈膝于季世之庸君,随历史滚滚浊浪而逝。何不于这乱世之中,奋发图强,开创一番天崩地裂的大业绩!

“哈哈哈!”大建帝在京邑的荒野里仰天长啸,“欲取明月,必上青天!”自此,毅然投笔从戎,奔南方割据势力而去,历经数十年惊涛骇浪,终于成就了一番令山河变色、日月重辉的不世功绩,开创了绵延数百年的大卫王朝。随着大卫定都于前朝陪都京邑,那一汪改变了历史轨迹的清泉也被大建帝赐名为“揽月泉”。又历经了几世几代,这揽月泉周遭逐渐兴盛起的各种声色犬马的三教九流们终于归并为一体,又几经兴衰、几易其主,竟成就了今日“天下第一楼”“揽月楼”的规模。

位于东市以西,西市以东的花街林立着整个京邑最为“物美价廉”的秦楼楚馆,眼前只见妖童艳女,春情春色,耳际一片莺声燕语,浪语谑言。在这片缤纷至失掉色彩的欢场乐园中,缓缓地穿行着一大一小两片雪色,于五色目迷中分外醒目。

“师父,那楼上的姑姑们都在朝您招手呢,您怎么都不应一声儿呢?”着雪色轻衫的中年剑客闻言轻皱了下剑眉,深邃的眸光黯然了瞬间,旋又漾起笑意,高挺的鼻梁微微地耸一耸,笑道:“她们是在同你打招呼呢。”

“是这样么……”这个十岁的孩子忽然扬起脑袋,一缕斜阳暖暖地映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他唇角逸出一抹邪邪的浅笑,清稚的童声朗朗:“楼上的姐姐们,你们好啊!”白衣剑客一惊,满楼的女子亦是一惊,这面若丽日朝阳的孩子,清澈如水的眸子里却隐现着魔鬼的狡黠。这一惊只是弹指间的直觉,随着女子们的阵阵娇笑与各色答语,白衣剑客不很轻地敲了敲徒弟的小脑袋,带着他飞快地离去了。

出了花街,一溜儿便是西市的食肆,热腾腾、香郁郁,南北西东各样吃食皆备。白衣剑客拉着小徒弟便撩开一家铺子的门帘,未待坐定,那伶俐的小二早已摆开四碟果子,茶博士也已沏好一壶香茶,菜码儿整齐地排在桌前。剑客满意地点点头,“揽月楼”名声在外,确是经营有方,凡属其名下的所有店铺商肆,无不整洁明快,打点得井井有条。

“师父,又有一位姑姑在瞧我。”小徒弟悄悄向西南角努了努嘴,剑客执起筷尾,“叮”地敲在这顽皮小子的头顶。“阿璁,不许胡闹!”这一筷大约颇是难捱,阿璁疼得直抽冷气,但还是勉强自牙缝中挤出一句:“可这位姑姑比方才那些统共加起来还要美十倍呢。”而此刻独坐酒肆一角自斟自酌的陆葶芸确乎一直出神地凝望这名俊美男童,她游弋的眼神并未将焦点定在阿璁身上,而是穿越虚空直指向一张粉嫩的小脸蛋儿,一个小小的三岁女孩儿竟能迸发出那样撕心裂肺般惨烈的哭喊:“娘!娘!不要走!”她嫩藕一样的小手小脚拼命挣扎着:“娘!娘!不要丢下囡囡!”她清脆的铃音儿已经嘶哑得近乎失声。但陆葶芸竟狠心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她只是机械地往前走着,任由泪水无休止地漫溢。




身为斑竹,负有搞红搞火论坛的责任,久不见坛子上有连载小说出现,就先抛砖引玉,但此文目前仍是巨坑状态,而且自觉水平参差,原本是没啥勇气拿出来见人的,但身在其位,便不可尸位素餐,遂决定献丑于方家之前,请大家多多批评、多多扔砖,当然,如果能引出玉来,实是我坛与家园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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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花缘(2)原创武侠

长门永年怨绮罗,叶落空殿冷秋槐
鎏金香炉袅袅地散着青烟,紫檀木的卧榻沉郁喑哑,似久怨的旷妇,蕴着一股失却生气的阴郁。皓彦帝觉得有一点眼熟,八年前的某一个极热闹的夜晚,他也曾“驾临”此处。然而那时四壁皆是刺目的红,今天这个房间里却已失掉一切生命和希望的色彩。

“皇上。”身着暗紫色凤纹锦袍的皇后自内迎来,步态优雅,气质高贵,望着她依然美丽却冷漠苍白的面容,皓彦帝心中泛起一层歉疚。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甚至也曾是一个像葶芸那样天真娇艳的女孩子。可她偏偏生在岳家,偏偏是岳向天的妹妹……此时帝后已行了见面的礼仪,双双落座。皇后的贴身宫婢随即奉上一壶御酒,皇后则自袖中取出一对嵌金绿玉斗,她轻启朱唇,露出雪白的贝齿:“皇上,可记得这对玉斗?”皓彦认得,这不是一对普通的酒盏,被嵌以金龙、玉凤的蓝山绿玉斗,只会在皇室的大婚典礼上使用,而这一对正是当年自己迎娶皇后岳向虹时盛过交杯酒的那一对儿。

他点点头,岳向虹绽出一丝笑意,像尘封已久的铁门吱呀一声骤然现出一线光亮,她轻盈地端起越州冰瓷御壶,向玉斗内斟了满满两杯御酒。酒浆纯清无瑕,在灯火掩映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甘冽的香气扑鼻而来。皓彦内心抽动了一下,唇角不自然地牵动着,没想到竟来得这样快,这样直接。十五年前,父皇崩逝前夜托孤于辅相岳向天,自此后,大卫的皇权便再也没有回到过江姓手中。江皓彦少年即位,血气方刚,也并非没有为正位亲政努力抗争。然而八年前,越向天将亲妹岳向虹送入宫中为后,面对谋窥江山的仇人之妹,任她再是艳丽动人,江皓彦只是置之不顾。直到四年前的那个暮春,在冉谷桃花林中邂逅葶芸……

“皇上,臣妾敬您一杯,恭贺皇上龙体无恙。”面对倩笑的佳人,甘醇的美酒,皓彦淡然一笑,接过玉斗。就要饮时,皇后忽然将冰凉的十指阻住他腕,“慢着,皇上,臣妾想补一回八年前的交杯盏。”皓彦一愣,岳向虹却已将她手中玉斗轻轻移至自己唇边。附于齿根的“辟犀丸”遇酒即化,可解百毒,皓彦本是有备而来,但皇后她又何以忽然换盏?岳向虹黯淡的眼眸迸出一点亮光,满是祈求,这样的目光,在那个陷溺于红色的夜晚也曾投射向自己,时隔八年,个中的痴更深重,恨却已淡。皓彦不能全然领会这样的目光,但他的心也不由为之一痛,他举起玉斗送向岳向虹。鸳鸯交杯,一饮而尽。

皇后毫无征兆地离座,款款走向皓彦帝,一对凤目深深凝注着这个熟悉而陌生的男人。“皇上,臣妾的越州冰瓷是个鸳鸯壶,壶中一半是佳酿,另一半却是毒酒。”

皓彦帝“豁”地起身,皇后脚下一软,重重攀在皓彦帝肩头,苍白的面颊覆上一层瑰丽的嫣红,酒气喷蒸下,鲜艳欲滴。“万花潭的辟犀丸解不了我哥哥的离魂毒的。”她欲再笑,忽然面现痛苦之色,以手按腹,颓然倒下。皓彦帝慌忙抱持住她,只见岳向虹于极度疼痛中眸光仍亮得吓人。“皇上以为臣妾要毒害皇上?”皓彦帝摇头。“皇上以为这三年来臣妾一直毒害皇上?”皓彦帝摇头。“皇上以为臣妾恨怨皇上?”皓彦帝还是摇头。“不!”皇后用尽全力大呼,“我恨你!我恨大哥!我恨我自己!我恨这种不生不死的日子!”皓彦帝心中大恸,忍不住落下泪来,岳向虹面上红晕渐褪,眸光转黯,力近虚脱,她的声音浮在空中:“有谁知道,我多想,多努力地想去爱。可这八年来,你们一分一秒地逼着我去恨。我已经熬到尽头了,再也无力煎熬下去。”她异常苍白的容颜恢复了平静,哀哀地望着皓彦帝,殷红的血珠自嘴角一滴滴渗出。

“虹妹妹……”皓彦自心底发出一声悲鸣,紧紧拥住逐渐冷去的躯体。听到这一声呼唤,岳向虹徐徐地绽开一个微笑,安然地阖上眼帘,她已回到十五年前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见到晴溪畔大槐树下的锦衣少年,举着一粒夜明珠,在淡淡柔光中,向她招招手,轻声唤着:“虹妹妹……”

皇后骤然薨逝,朝野上下震动,是帝党终于向岳氏宣战了吗?群臣揣测纷纷,躁动不安的空气充斥御殿内外。

“启奏皇上,岳相国卧病不起,不能上朝,命小臣向陛下告罪。”这已经是岳向天称病不朝的第八日了,皓彦帝挥袖示意礼部主事退下,浓郁的阴霾笼罩额头。岳向天身为当朝首辅与国舅,一日不上朝,皇后便一日不能发丧。而连日来因不同目的登门拜访的各派朝臣也纷纷被一句“相国心伤皇后之丧,忧思成疾,不能见客。”拒之门外。到了今时今日,甚至没有人能确定岳向天人在相府。

其实,岳向天哪也没去,他只是身着家常便服,每日于相府花园中同小女儿玩耍罢了。皇后虽是他的亲妹,但既已出嫁,生死丧葬自也理应由她夫家料理,更何况他这妹夫乃是当今天子。

这已是皇后薨逝的第九日,岳向天将三岁的小女儿凝芝抱在膝头,父女两个正在相府莲池畔投喂红鲤。小姑娘手中鱼食才一入水,立时便被群聚的鲤鱼一抢而光,“爹,爹,要,要!”小女孩急得一张小圆脸儿通红,只管伸手跟爹爹要鱼食。

岳向天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小脸蛋儿,微笑道:“凝儿别急,有人比我们更急呢。”正说话间,便有亲信来报,吾德亲王已于相府西厅恭候多时了。岳向天将女儿交于仆妇,立起身来,轻轻拂去衣襟上的晨露。

当岳向天出现在江吾德面前的时候,他仍是穿着那身家居天青色吴丝软袍,用一把犀角冠梳拢住发髻,腰际悬着的那一整块镂空透雕变形螭纹的蓝山温玉与缀串的冲牙相击,发出有节奏的悦耳声音。见惯了朝堂上紫蟒金袍,峨冠博带的岳相国,忽然见到他家常闲适的散淡潇洒,江吾德也不由在心中暗叹一声,“二十年前蓝山之会的胜出者,果真名不虚传,‘君子如玉’。”

“王爷,微臣久病无力,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相国贵体抱恙,皇兄与小王皆不胜惦念,故而今日皇兄特命小王前来探视。”江吾德言即此时便命从人取出御用名贵补药相赠。

岳向天轻轻摇头,道:“微臣之病,恐非寻常药石可治。”

江吾德神色一凛,问道:“不论何种珍异药材,只要有益相国贵体,小王必设法寻得。”

岳向天不语,却命下人取来笔墨,于一雪缎上从容挥毫,交于吾德,笑道:“药方只此一味,只恐王爷轻易寻求不得,还请带回交于皇上。并代为启奏,就言微臣此沉疴已逾十载,皇上若不肯下赐药方,那说不得老臣便只好自家来取了!”岳向天言毕,望向江吾德的目光中隐现杀伐之气,这位年轻王爷面色不改,手中雪缎却已尽湿透。

皇后薨逝第十日,入葬京邑东郊严陵,皓彦帝着一身玄色回文云龙袍,亲率王室诸戚与文武群臣送葬。葬仪队伍绵延长达数里,蔚为壮观,两队素衣素服的龙禁卫当先开道,其后便是皓彦帝所乘御辇,御辇左侧紧随着白马素服的吾德亲王,其后是江姓诸郡王、公、侯以及在京供职的各路藩王世子。

右路居首者,一身纯墨织银翻江蟒袍,身形俊拔如山,目中精光闪闪,神情不怒自威,胯下纯种胡尔踏雪驹不住打着响鼻,正是权倾天下的当朝相国岳向天。皓彦帝侧身向近侍内官吩咐了几句,即刻便有一人自右侧文武群臣队列中驰马超上前来。当麻衣孝服的礼部主祭令驰过岳向天身边时,他所乘棕黄色骏马竟打个蹶儿,畏葸不前,只是低低嘶鸣。

岳向天仿若不经意回首,对这一人一马微微一笑,顿时,某种无形的压力骤然消弭。主祭令哪敢正视这冲天霸气,慌忙勒马绕至御辇左侧,定定心神,向皓彦帝道:“回禀陛下,玄宫因九崛山脉南麓,凿深七十五丈,缘山傍岩架梁为栈道,悬绝百仞,缘山二百三十七步,始达玄宫门。主祭坛设于陵山北约五百米处玄武门内,平面略呈长方形……”

浩浩荡荡的葬仪队伍终行至主祭坛,这里依山势略呈南高北低,由五阶台地组成,林立着森然白幡,青铜巨型夔龙鼎中三支安魂香悠然喷吐青烟不绝。葬礼正式开始了,头戴丧冠的主祭令登上祭坛,开始诵读冗长的祭文:“孝静康慈昭慧懿端虹皇后,睠徽音之丕著,咸仰遗规;宜婳谥之崇加,式昭亨典……”阴渗渗的声音沉闷、缓慢,祭坛下诸王亲、重臣都有了昏昏欲睡之意,“哇——哇——”亲王内眷中忽然传来婴孩的啼哭声,吾德亲王心中一突,低低向皓彦帝告罪,急忙赶去问视。右侧岳向天望着江吾德匆匆掠过的背影,问道:“皇上,啼哭的婴孩是吾德亲王世子?”皓彦帝略一点头,沉声道:“相国,朕心伤痛,这就与卿送皇后梓宫入陵吧。”

冗长的祭仪正行进到诸王公依次向夔龙鼎内上香祷祝,皓彦帝已与岳向天一先一后送皇后金漆梓宫入陵。越过朱雀门内的五孔拱券桥,可远远望见高处一座重檐歇山顶的神道碑亭,亭内龙首龟趺上竖立神道碑一统,皓彦帝遥遥指着空无一字的神道碑,向岳向天道:“朕即位十又五载,无尺寸功业,不知这碑上将来所刻何字?”岳向天轻轻按住辔头,道:“陛下文治武功,臣心中已有万言。不若将来这神道碑文就由臣进献吧。”言罢,遥遥远望,神情中充溢豪情。

随行官员闻言俱是一震,几乎不敢前行,只因这神道碑文按祖制须由嗣帝进献,岳向天此言中之意,实属大逆不道。皓彦帝淡淡一笑,示意前行。山势渐陡,穿过隆恩殿、玉带河道,转过琉璃影壁,便是严陵地宫正门。皓彦帝下马后示意鸿胪寺卿、陪祀王公等仪官在外等候,只同岳向天两人随棺入陵,鸿胪寺卿欲言又止,皓彦帝道:“朕与相国乃皇后至亲之人,这地宫中森寒黄泉之路,也只我二人相伴即可。”

严陵地宫为九券四门规制,长长的墓道壁共燃九十九盏长明灯,入了第九券金券后,即可见到浮雕十二章纹样的龙山石棺床,“请皇后。”八名御杠稳稳地将皇后所睡水晶棺请入棺床,皓彦帝一挥手:“你们都退下吧,朕与相国要在此处陪伴皇后最后一程。”他踱至棺旁,见到岳向虹面容如生,娇红的双靥似乎还喷蒸着酒气,柔润的丰唇仍保持着她生前最后一个微笑,如斯甜美,如斯深情。岳向天望一眼泫然欲涕的皓彦帝,冷冷道:“陛下此刻再来痛惜吾妹,不怕为时已晚吗?”皓彦帝一定心神,叹道:“虹妹妹原是被你我二人所害,我不配做她丈夫,你也不配是她兄长。”岳向天一时默然,下意识便欲去抚腰侧蓝山玉佩,不料今日葬仪,按制已除去一切瓒缨环佩,只得掸了掸衣角,沉声道:“陛下只顾伤感,莫非忘记了与臣下的盟约?”皓彦帝自怀中掏出一方雪缎,轻轻展开,上面赫然四个张扬大字:退位让贤!

“朕一时不敢或忘,只是……恐怕……朕——看不到了——”皓彦帝脚下一软,勉力撑住棺木,“你——”岳向天忙扶住颓然欲倾的皇帝,被野心无限扩张的心智猛然收缩,“你服了毒!”皓彦帝目赤唇焦,四肢冰凉,口鼻中已有血丝渗出,“千日离魂散,不会,这怎么会!你应该已经解毒,不然,三个月前你就该……”岳向天额际已滚出密密的汗珠,这“千日离魂散”是三年前他种于皓彦帝身上的一种慢性奇毒,只要时满千日,必会毒发身亡,征兆与心脉受损无异,况且千日前的事,也根本无从稽考,可谓杀人于无形。不料,三个月前千日之期已满,皓彦帝竟安然无恙,密探又来报知号称“解毒圣门”的万花潭镇潭重宝尽皆被盗。岳向天由此推知“千日离魂毒”已破,才转而施“美人毒酒”之计,却不期妹子竟仍恋旧情,心存死志。今日逼皓彦帝退位,已调动人马,周密部署,一道御旨也已在手,不料大功将成之际,竟被江皓彦阴耍了一招釜底抽薪。

岳向天面上笑容依旧,深沉的嗓音却似沾染一丝颤音:“江皓彦,以死相拼?可惜,罪己退位诏已握在我手!”皓彦哑声道:“只怕我五弟手中的才是真诏书。”岳向天神色一变,阴渗渗笑道:“我麾下神策营、奇略营千万将士已重重把住严陵各口,逆我意者,格杀勿论!”皓彦帝竟笑了起来,牵动脏腑,咳出满襟鲜血:“相国枉称英明,竟看不到今日定北王、镇南王各藩世子都在祭仪队列中,他们的父王怎舍得爱子涉险?若再加上五年不收供赋的许诺,相国以为,够不够?”到得此时,岳向天心中已无胜算,他放下皓彦帝,仰天长叹一声:“也罢!终是你江卫气数未尽!”

皓彦帝背倚棺床,七窍中鲜血尽皆汩汩流出,用极微弱的气息唤道:“岳大哥……”岳向天一个凌醒,心内钝钝一痛,这样微弱细小的声音,倒像二十年前,蓝山之会胜出后,做王子伴读的第一天,见到那个裹在石青绦丝螭龙袄里的孩子,文静谦逊地叫一声:“岳大哥……”

在地宫幽冥般森寒肃穆的气氛里,低低一声呼唤竟穿透岳向天生铁铸就一般的心肠,直荡起心湖最深处一点温情的余波。他蹲下身,低柔地问道:“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皓彦帝艰难地挣出几个字:“请放过她们。”岳向天敛容摇头:“谁也无法坦然面对一个出身万花潭的复仇者。”“我的女儿,她只有三岁……”皓彦帝哀哀的目光正一丝一丝涣散掉生命的光彩,凝芝幼嫩的小脸忽然浮现在岳向天脑际,他的命门再次被无情击中,便叹道:“好,我答应你,不杀那孩子!”皓彦帝苍白如纸的脸上现出一抹微笑,喃喃道:“假如你见到囡囡,……,告诉她,爹爹想和娘亲葬在一处,还有……”岳向天俯身屏息听完了皓彦帝最后的低语,有些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得到的却是一个与世长辞的微笑。

“皇上驾崩了!”凄厉的哀嚎夹杂着慌乱的脚步向地宫入口隐去,岳向天冷哼一声,暴起身形,急掠而出。那八名杠夫轻功不弱,几个起纵间已奔至铁券门外。忽然,墓道侧壁长明灯齐齐黯了一瞬,待到灯烛复明,甬道中只剩下八具尸体。片刻之后,岳向天自墓道过洞中缓缓踱出,杀气蒸腾漫溢,玄色丧袍于劲风中狂舞,双眸映入血色,尽皆赤红。一物雪白,翩然旋舞而下,岳向天轻拈食指,瞳孔骤紧,捕住的竟是一尾信鸽尾羽。此时墓道内已无人声,想来祭仪正上演一出好戏。岳向天两枚瞳仁渐次舒张,其间精光闪烁,几经诡变,终归寂然。他忽握紧拳心,切齿道:“江皓彦,你既有胆拿命来搏,这局,便让于你又何妨!”

  

昨夜东风吹血腥,此曲哀怨何时终
“碧桃仙子,何必呢?你那病怏怏的皇帝能有多大力道,不如让弟兄们陪你玩玩儿,也好教仙子知道什么才是做女人的滋味,啊?哈哈哈……”一阵淫邪的笑刺得陆葶芸幽深的美眸猛然收缩,里面隐隐闪烁晶莹泪光,那泪光一闪即逝,却亮起一道决绝的闪电,扎得一群淫笑的褐衣武人神情一滞。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滞之间,陆葶芸已抽出发际金簪,当先一名武人直觉到事态不妙,出手格向葶芸咽喉、胸腹要害,却不料裹袭黑纱的断肢一簪刺入的竟是那百媚千娇的容颜,凝脂白玉般的面颊上即刻现出一道狭长可怖的血痕。一众武人纵是杀人如麻、心硬如铁,亦生生倒抽一口凉气。就在这吸气瞬间,陆葶芸伤痕累累的身躯居然以最不可思议的速度急掠出包围圈,带头的武人最先醒觉,发力追击。

  

“传天子玺……”岳向天飞掠至祭坛一里外,即已闻听空气中隐隐传来吾德亲王清朗威严的宣告。“慢着!”岳向天情急之下以内力送声,真气外泄,脚底一个趔趄,竟然险些跌倒,饶是他神功盖世,在这决定成败的关键时刻亦无法把持,几乎马失前蹄,于人前出丑。

江吾德面容沉静若水,居高临下俯视岳向天,双眸竟隐隐投射出悲悯的光芒,更衬得祭台下须发皆张、皂袍猎猎的岳向天大失风仪,气度全无。

“相国来的恰是时候,正好赶上新帝加冕的神圣时刻。”吾德亲王庄严地将象征江卫数百年皇权的御冠戴上嗣帝头顶。

“他……”岳向天目光忽然凝滞,望着御座中小小婴孩,竟流露出锥心泣血的悔意,“他……他不是……”江吾德自然明白岳向天想说的是“他不是你儿子”。江卫国典规定帝若无子而崩,则由最年长皇弟的嫡长子过继以顺承皇位,皓彦帝排位第三,吾德亲王则位列第五,他们中间原本有一位四王爷,但不幸于年前战死北疆,这原本也是岳向天的阴谋,却不料已有身孕的四王妃在前不久诞下一位男婴,这婴孩便是现下酣睡于御座中的新皇了。之前内席传出婴孩啼哭,岳向天误以为是江吾德三岁的幼子,却不曾疑心是江卫已秘密将被自己所软禁的四王世子偷龙转凤……

岳向天将紧握的双拳渐渐放松,面色也瞬间恢复如常,单膝触地跪倒于御座前,对这熟睡的婴孩参拜:“老臣岳向天拜见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孤相必然不负两代先皇所托,竭力辅佐皇帝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群臣见状,纷纷匍匐于地,山呼万岁,在地动山摇的拜贺声中,三个月大的新皇兀自沉沉酣睡,丝毫不知等待他的将是如火的炽烈与地狱的炎烟……

熊熊烈火,玄冰刺骨,惨烈的临终呼号,惊悸的狂奔呐喊……陆葶芸面颜上纵横的鲜血不断淋漓,心脏剧烈起伏着牵动全身每一处经络,已经逐渐模糊的意志使她置身于种种幻像。脚步,虽然凌乱,却奋力前挣。天际拂过一朵红云,又飘落两片初雪,红艳艳的桃林中,分明是相依相偎的一对璧人,浓情软语,情到深处惊落一树碧桃纷纷扬扬……又分明是飘扬的冬雪,映得天地间一片纯白无邪,牙牙学语的婴孩蹒跚着步履,一摇一摆间,发出甜香似蜜的笑声……

“姑姑——”是他,那个如朝阳丽日般的俊异男童,剑气纵横,呼喝声、兵刃交击的刺骨寒意都渐隐在陆葶芸意识之后,她只是紧紧地攥住男孩的手,艰难地摊开自己紧握的掌心,一枚青翠坚硬,泛着玉色光泽的剑形物事就这样轻轻地滑落至男孩幼小却有力的掌心。

六昧,果然是这种逐渐丧失的感觉,葶芸想留给男孩一个微笑,却已无力牵动嘴角,最后没有麻弊的只剩一颗还在微弱跳动的心。只是因为这颗心早已不属于自己了吧,四年前在冉谷把心交给了彦哥,如今他定是大去了,但三年前的雪夜,这颗心又随着另一颗幼小心脏的跳动而再一次跃出体外。自己执念着不忍离去,也只是为了她吧,那另一个自己,另一个彦哥……

白衣剑客又尽力向葶芸逐渐冷却的躯体输入两道真气,甚至阿璁亦使出全身气劲试图让这对缠绵哀怨的眼再度开启。然而,一切皆是徒劳。百年帝业,绝代红颜,最终不过一抷黄土,于这悠邈苍穹间随风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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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花缘(3)武侠原创

若有人兮山之阿
十三年后。

襄洲兮望山的初夏,正是草木葱茏、群兽繁衍的季节,伐木采薪、捕鱼狩猎的村民都纷纷入山,只有兮望山北坡,是凶猛狡狯的云豹的乐园,无人踏足。

“阿岱,你真的见到乘云豹的仙女了?”已经不知是第一百几十个好奇的村民发问了。

但阿岱的黑眼珠还是立刻就放出了光芒,兴奋道:“真的!真的!仙女像云彩一样轻巧,漂亮得叫人不敢喘气,她坐在一头成年云豹身上,你肯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头云豹有……这么大,不!这么大!”阿岱拿手比划着,“我当时都吓呆了,但仙女对我笑了,她叫我不要怕,声音真好听,像春天刚化的雪水叮叮地打在叶芽上。”

“哟,阿岱不简单,见了回仙女,都变成个诗人了。”围观的村民笑道。

“我不骗你,我真的见到了,真的!”阿岱年轻的脸膛涨得黑红黑红的。

  

“见到,见到又怎样?我又不是山鬼精怪,干嘛怕给人见到?”少女小声嘟囔着,拍了拍小云粗壮的脖颈,这山林中最勇猛矫健的兽中之王低啸一声,嗖地越过山头,疾风一般奔驰。

山林草木急速倒退,少女肆意享受着腾云驾雾般的快意,纵情高歌起来,歌声辽远清亮,惊起无数宿鸟蛰兽。

突然,前方闪出人影,少女猛地勒住云豹,险些撞飞了那人。

“咳咳,老道今儿出门不利,咳咳,险些做了‘飞人’。”一名鹖冠敝衣的老道连声咳嗽道。

“道长爷爷!您来了!”那少女喜上眉梢,忙翻身下来,一把清脆嗓音极为动听。不待老道答话,耳边传来一声地动山摇的怒吼,“小云!”那少女惊见自己的坐驾云豹轰然陷落在陷阱中,纤腰一折便欲相救,数息之后,她便察觉自己身入险境,小云明明近在眼前,却无论如何都靠近不了,那衰朽老道的身影竟渐渐虚幻起来。

少女倏然停下脚步,她知不可再行,在这阵中一切皆是幻境,只有凭借阵外老道的身形才可作些微判断。心念及此,少女盘膝静坐、心地空明,隐隐见出身周汹涌流淌着的内力结界成惊、伤、死三劫环套阵法,惊而后伤、伤而至死,门门相因、一无生门,这实是一个死阵!除非……跃出阵外,则一切自明。

少女微微一笑,将背上长匣打开,取出一张玄紫色古筝,横陈于膝,轻叹道:“幸好有你。”纤长的指尖只一拨,便有一抹云散花开的仙音袅袅逸出,丝丝自密不通风的结界中钻出,悠远绵长不绝如缕。

“好美的琴音。”一把清越的男声透过结界徐徐扩散,缭绕在少女身周。是个内家高手!少女妙目中闪现惊喜之色,忙大声道:“这位朋友,请帮个忙。”这呼声撞击在虚空中,却仿若遇到实体障碍般折射回来,直震痛了少女耳鼓。

那男子脚步声渐远,少女忙反琶了几下急促的弦音,那男子轻“咦”了一声,又靠近了些,少女蓄势于指端,猛然发出五指扫摇的颤音,同时觑准角度,以闪电般速度探手闪身,在轻触男子的瞬间一跃而出。

少女对着一道看不见的墙歉声道:“对不住了,先请阁下在里面呆一会儿,我即刻便可找到生门所在。”少女忽觉后背一阵凉意,不暇思索便腾身而起、生生拔高两丈,素手微扬掣出一把软剑,旋风般斜刺而出,堪堪避过重锤、双刀和长戟的偷袭,尚有余力立定在一株古槐上,定睛向下望去,正见到三个壮健的武夫目瞪口呆地瞧着自己,目中神色甚是愕然。

持双刀的武夫踏前一步,粗声道:“姑娘,吓到你了吧,俺们认错人了,姑娘刚见着一个穿白衣服的路过这儿了没?”不待少女答话,另一个手握铜锤的壮汉嚷道:“死球个人刚到这里就不见了,一定是藏在死球个林子里了!进去搜!”

“慢着!”少女美目中流过一丝狡狯的光芒,急道,“这林子有些古怪,轻易进去不得。尤其是东边……不,西边……可能中间这几棵树都靠近不得。”

“老大讲过,明知山有虎,那个死球个偏要往那山上去!”铜锤壮汉冒冒撞撞便闯向中央结界,另两人更是极有默契地往东西两个方向挺进。少女玄功默运,发力俯冲,娇喝道:“破!”轰鸣声中,飞沙走石,三名莽夫被气浪震倒在地,连滚数翻、鬼哭狼嚎,那少女亦被震至后退十数步仍跌落地面。

尘雾中,依稀有俊拔身影穿越喧嚣、缓缓而来。初夏的煦阳透过密林,将流动的金光洒落在男子雪白的衣衫上,他展颜一笑,笑意先自秘潭般的眼中漾起,如第一缕春风拂过斜逸的眉梢、挺拔的鼻梁,最后在饱满的唇边缓缓绽放。他伸手扶起少女,悦耳的声音关切道:“姑娘,没伤着吧。”

“死球个毛贼!吃大爷一锤!”又是那莽夫,目力高明如少女也只见那白衣男子衣袖微微震动了一端,莽夫那一对铜锤即刻如无主轱辘般滴溜溜滚出老远。

“三位随我一路至此,口口声声以毛贼呼之,却不知在下窃取了何物?”白衣男子无奈道。

“死球个衰人,你偷走了俺们帮主!”铜锤汉子猛地以脚跺地,忿忿道。

“原来是琼帮的兄弟。”白衣男子洒然一笑,道,“贵帮主乃女中豪杰,是玉某十分佩服的朋友,她离开琼帮、加入我神仙教,实在是出于自愿,若强加一个‘偷’字,即便玉某甘受这一字,只怕黑凤凰一个女儿家也受不住呢。”

琼帮三莽夫显然对帮主甚为敬重,一听此言,顿时勃然色变,双刀汉子大喝一声:“弟兄们,并肩子上!宰了这淫贼!”

话声未落,早有数枚暗器破空而至,准头狠厉,分扫三人喉管,眼见便要血溅当场。“叮、叮、叮!”一串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伴着三枚暗青色蛇形锥败絮般坠落。少女手掣长剑,望着半空中冉冉落下的一名绿衣女子,朗声道:“不可伤人!”

这暗器精准的女子一身碧绿罗裙,身材甚是玲珑有致,更兼肤色白皙、五官端正,原也算得上等姿色。只可惜下巴过分尖削,予人刻薄寡情的印象。这妖媚女子向白衣男子抛个媚眼,曼笑道:“玉郎,又度托一个漂亮小妞儿
么。”言罢,上上下下打量了少女一番,见她一身葛屦布衣、手工极为简易,浑身上下除了鬓簪一朵女萝,便再无装饰,白皙的面庞上闪过一丝不屑,冷笑道:“可惜了一副好皮囊,却原来是个村丫头。”

“蛇!”那双刀汉子猛地爆出惊呼,一道斑斓扭曲的毒物已扑向他咽喉,眼见不能活命。那少女情急之下,折下鬓边女萝激射而出,竟是既狠且准,恰恰钉住毒物七寸,碧衣女子抄起被少女击落的毒锥,嗤笑道:“倒有几分本事么,我这玄天锥可带着最浓烈的驱蛇香,村丫头,好好招待我的宝贝儿们吧。”言罢,竟自四面八方蠕蠕涌出数以百计的毒物,饶是那少女艺高人胆大,也不由得花容失色,慌乱中忙贯气于臂、舞出一片雪亮剑影,
毒蛇冰冷的血液混合着残肢四下飞溅,少女实在避无可避,衣裙头脸之上顿时污秽不堪。一截断尾忽地缠上少女右臂,鲜血淋漓还兀自颤动不已,少女尖叫一声,长剑脱手,眼见一道毒线又逼了上来。

“哧……”少女只觉背心一阵热浪袭来,四肢百骸顿时充满力量,喷薄而出形成巨大气浪,一众毒物嘶叫着碎为齑粉,碧衣女子亦身中掌力,脚下踉跄不稳。那白衣男子扶过碧衣女子,轻声道:“我们走。”又回眸望那少女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少女望着一地秽物,忆及方刚经历的险境,才知后怕,双膝一软,一旁的双刀汉子忙伸手相扶,紧接着便拜倒在地,一面急扯两名发呆的同伴也一齐拜倒,谢道:“俺们是琼帮的伙计,俺叫崔宝,这两个是我兄弟孟山和方石头,多谢姑娘救命之恩。”那愣头愣脑的方石头直着嗓门大声道:“姑娘您以后有用得着俺石头的地方,尽管开口,俺水里来火里去,要是皱一下眉头,就死球个变个乌龟王八。”孟山撞了方石头一下子,小声道:“莫讲粗口。”

那少女闻言笑道:“三位快请起,同在江湖,互相援助,本属分内,这礼小妹受不起。”她原就清丽无双的面颜浮上一朵笑靥,更如奇花初胎、夺走天地秀色,心思粗鲁如方石头都一时目瞪口呆。

崔宝忽地纳头拜倒,前额触地,颤声道:“求姑娘救救俺们琼帮!俺们帮主黑凤凰被那妖教的淫贼花言巧语骗了去,俗话说,蛇无头不行,现下一帮兄弟们谁也不服谁,差点儿没操刀子搏性命,要再没个主事的头儿,俺们琼帮可算是完了!”

少女为难道:“方才那两人功夫极高,我绝非敌手,寻贵帮主的事,只怕爱莫能助呢。”言罢,伸手欲扶崔宝,这粗人却执意不起,一旁孟山插口道:“姑娘,俺们不是求您去救人,而是求您来当帮主,给俺们琼帮做主事人。帮里弟兄们商议妥了,定要寻一个赢得过那个妖教淫贼的高手做俺们帮主,要不,俺兄弟仨就跪着不起来了。”

少女一时愕然,踌躇良久,道:“行!我应了!三位快请起吧。”交代了碰头的地点,崔宝三人先匆匆下山联络帮中兄弟去了,少女则伫立风中,美丽的面庞浮上与年龄不符的深邃表情。

耳畔忽然传来小云的吼声,那鹖冠老道带同云豹笑嘻嘻地走向少女,赞道:“丫头,有进步!不光破了老道的三劫连环阵,还做上帮主了。”少女见了老道,嘟起小嘴道:“才不是咧,这个阵其实是那个白衣公子破的,我根本没找到生门。不过,多亏道长爷爷及时赶到,要不然……”少女心有余悸地瞟了残尸一眼,“躺在地上的只怕是胜男了呢。”

“现下知道江湖险恶了吧,还总以为自己本事极高,可以大展拳脚了呢。”老道拍拍胜男的肩,慈爱道,“今儿也够累的,还偏偏要揽琼帮那伙傻瓜的事情,先回去休息吧。”胜男的确是身心疲惫,点点头、乘着云豹,乖乖地回山去了。

老道望着少女纤秀的背影渐渐没入夕雾中,忽然深深地叹气,回思起方才出手相救胜男的画面,自语道:“那个人的气劲竟已霸道至这等地步,出手的时机更是准到毫颠,今日若不是他,以老儿现下的状况,是根本救不下胜男的。”只是自己何苦欺瞒胜男呢,难道修真几十年,到了这大把年纪,还会跟年轻人争功
么?老道苦笑着摇摇头,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白衣男子俊异非常的容颜,那双幽谧的眼眸似乎与记忆中的某双眼睛重合了,这年逾八旬、身为寿子传人的玄天道长忽然打个冷战,颤声道:“崇武老弟,你一生英明,杀伐决断尽得寿子真传,唯有一件事……信错了那人,以致一代帝业付诸流水,而今日,老哥哥我竟又见到了那样一双眼睛,那样一副丰神。老弟呀,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我们胜男,因为,老哥哥我照顾不了她几日了。”言罢,老道掏出酒葫芦大饮了几口,随即搜肠刮肚般剧咳起来,伛偻着腰不断颤抖,直如入冬前的最后一片枯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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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花缘(4)原创武侠

万花丛中醉颜酡
这几日通州格外地热闹起来,原本极冷清的深巷小客栈福满来竟也遇上客人争房打架的事儿,这在小酒保阿福眼中实在是头一次,三年来的头一次。

“先前来订房的是一队漂亮的女娘们,个顶个地……啧啧,花朵儿似的,老板见还有两间空房,就给了出去,谁知道,不多久又来了一伙人,有七八个汉子,凶霸霸的模样,硬说这房子两个月前便订了。账房一查簿子,还真有这么回事,老板只好硬着头皮得罪先来的女娘们,总以为她们好说话些。”酒保阿福正绘声绘色地转述方才目睹的经过,说到此处,不由得打了个顿儿,露出后怕的神情道,“一个极标致的女娘唰地一剑,贴着老板把他旁边那桌子劈得粉碎,直吓得咱们老板没了魂儿。又转而求那伙汉子,那群人也不是吃素的,领头一个紫脸膛络腮胡的大汉当下就亮出两柄雪亮的双刀。幸好,领头的女娘出来圆场,那伙汉子当中也有个俊秀小子,出来说了些好话,就各分了一间房,才总算了了局呢。”听众们觉得这大团圆的结局不过瘾,嚷道:“你可看清,那女娘们都长啥样啊?花朵儿似的还舞刀弄枪的,我可不信。”

阿福一听此言,顿时急道:“我离得最近,看得可清楚着呢。那个领头的女娘二十出头年纪,一身白衣裳干净得没一个灰点子,身条儿那是顶呱呱,模样儿也极好的,还和和气气,让人看了打心眼儿里舒服。还有一个拔剑砍桌子的女娘,啧啧,那叫一个标致,你们做梦也想不着,一身紫衣裳跟裹着朵牡丹花儿一样,那个大眼睛、小嘴儿、小腰儿……我都看呆了,就是太狠了点,谁娶了她呀,准要吃点苦头。”

一众未曾亲见此事的伙计们听到此处,便嗤笑起来,道:“真像你说的这么标致,哪怕吃点苦头哪,便是死了,也是值得。只怕你还没摸到她那个小腰儿,这只贼手就先给砍下来喽!”言罢,一众伙计便哄笑起来。

此时,酒保阿福口中的女娘们已在房间安顿下来,师姐妹几个正各自打点行装,突然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跃进来一名俊秀少年,这少年十五六岁年纪,一身宝蓝劲装,银环束发,面容俊美中透着一股子勃勃英气,叫人一见之下便生好感。

那少年抱拳一揖道:“在下今日有幸结识了万花潭诸位姐姐,真真当得起江湖人称‘意气高洁,卓尔不群’,心中真是欢喜无限,我们琼帮有个规矩,凡见到与自己意气相投的好朋友,必得敬上美酒三坛,以示相见恨晚之意。今日欢会,美酒自然是少不得的。”言罢,已笑吟吟将三坛陈年女儿红摆上桌面。

“难得江帮主如此豪爽,咱们便也恭敬不如从命了。”说话的女子双十年华,一袭雪白纱裙纤尘不染,容色端丽、举止温文,最难得一头乌黑秀发长及腰背,微向右倾的螺髻边簪着两朵洁白芬芳的百合,正是江湖人称“冰雪百合”的万花潭主纪冰。

少年闻言大喜,遂逐一为万花潭众人杯中斟上美酒,自己却用了一只大号海碗满上,万花潭众女儿平日自处时只饮些花蜜酿成的淡酒,对于真正的酒却是极少沾染。今日见了这般爽朗率直的少年,不由自主地也从心底里催发出几分女儿豪情,便纷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入柔肠,立时便翻江倒海般生出热辣辣的火气,直弥漫成一朵红云停在腮边。众人在深切体会了何为“女儿红”之后,哪里还敢再饮第二杯,盛情之下也只有细细小啜的份儿。江姓少年则不然,这当儿已是连饮三大碗,仍然面不改色,一个坛子空了,他仍笑语盈盈;又一个坛子空了,他更添几分神采,依旧谈笑风生;最后一个坛子也空了,他竟余兴未消、还想再来一坛,在纪冰劝说下才打消这念头。

酒终宴散之后,纪冰便安排众姐妹在这内外两进的屋子里休息,万花潭年纪最幼的师妹慕容无瑕不解道:“他怎么也跟我们一道?”众人闻言大笑不止,无瑕再细细打量了少年一遍,忽惊道:“江帮主,你有耳洞!?”最美艳的二师姐花想容用她一根纤长素指轻点无瑕额头,道:“小呆瓜,此刻才明白。”

慕容无瑕恍然大悟,红润如苹果的小脸上铺满了惊喜,道:“江帮主,你竟是个女孩儿!太神了,我从没见过你这样……这样奇妙的女孩儿,不行,我今儿说什么也要跟你结拜做姐妹!”三师姐水潋轻扯无瑕,小声道:“莫胡闹。”那江帮主却笑吟吟道:“能与万花潭轻功卓绝的‘出尘芙蓉’慕容无瑕结拜姐妹,实是胜男之福。”

二人序过年齿,竟是无瑕稍长数月,这小姑娘顿时喜不自禁道:“我总道都是姐姐,不意今日竟得了个妹妹,太好了!太好了!”当下两人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叫得异常亲热,说什么也不愿分开,纪冰只得安排她俩在里间较小的屋子同睡。

月上中天,光华似水,万花潭众姊妹连日劳顿,早已困乏,一个个睡得极熟。只有潭主纪冰的心头仿佛总挂着几分忧虑,没来由得不能入睡,总是迷糊一阵子,复又清醒。便抬头望向窗外,仍旧一片沉沉夜色,只远远传来几声更鼓,便待再睡,却闻得“咯噔”一响,纪冰心头一紧,睡意全消。忙提剑在手,潜出房去,正撞见花想容施展高深的“立蕊”轻功,意欲遁去东边琼帮厢房。

纪冰心中一片了然,轻声道:“师妹,茅厕在西面。”花想容许是吃了一惊,愕然无话,纪冰上前轻轻除下她手中长剑,道:“望月大会召开在即,武林同道均济济于这小小通州,谅不致有人夜半滋扰,你也不必时时将剑带在身边。”花想容怎听不出这话中双关之意,冷哼一声,径自转身便走。纪冰望着师妹背影,叹了口气,心思二师妹为了师父传位于己之事,一直耿耿于怀,以致脾气也变得乖戾刻薄起来,凡事总吃不得一点亏,此番提剑夜行必是要报日间琼帮那莽汉言辞折辱之仇。只是这睚眦必报的性子,终是要吃大亏的,看来自己总是要为二师妹多操一份心了。

正寻思间,纪冰眼前一花,显是一道黑色人影急纵而去,正是自万花潭所居厢房而来。花想容目力更佳,已见那黑衣人影怀中横抱女子,当即娇斥一声:“贼子!哪里跑!”一面足不沾尘,发力疾追而去,纪冰疑心乃调虎离山之策,忙折身返回,不待推门便已觉出屋内弥漫着一种似有若无的迷雾,纪冰暗叫厉害,一面从腰间锦囊内取出一串蓝色小花,碾碎了抹在口鼻处,才推门进入。外屋内三师妹水潋、六师妹薄琬鼻息深沉,均安然沉睡,再进得内屋,纪冰心下一紧,小师妹失了踪!

花想容觑准黑衣人遁去方向,足尖用力点地,身形拔地而起,使出万花潭轻功秘术“立蕊”,立时飞掠着赶上七八丈远,已可见出敌人背影纤细,显是一名女子。

“碧箫,止步,误会了。”忽闻得一个极动听的男子声音自密林中传出,紧接着隔空一掌后发先至,阻住了黑衣女子的步伐。

“你让开!”那女子怒道,一面急扫回旋踢,身子借这一踢之力已如柳叶随风一般向密林深处遁去。

“妖女!休走!”花想容厉喝一声,已心随意动,左右广袖中各探出一道紫色丝绦,分击碧箫右臂、颈项,眼见丝绦末端便要扫中敌人,却被一道闪电般迅疾的白光阻断,竟是那名出言阻止的男子以极巧妙的大擒拿手空手夺白刃一般绞缠住丝绦。

“原来你们是一伙儿的!”花想容身姿曼妙旋转,手底招式却老辣狠准,一双“偃龙绦”急撤倒卷,交织成一片波浪状的纹样,那白衣男子感到手心一阵撕痛,已被绦端暗刺勾出一道血线。眼见碧箫走远,男子顾不得手掌疼痛,纵身探出右腿,足尖呼啸着点出玄妙步法,身形骤然拔高数丈,如鹰隼一般振翼扑向碧箫。花想容冷哼一声:“想走,没那么容易!”双臂穿梭挥舞,一对丝绦如有生命的灵蛇般,循着迂回曲折的路线卷向男子。

碧箫见花想容美貌非常,白衣男子又手底容情,早已心生杀机,觑准这二人缠斗的时机,指尖寒芒数点,一把玄天毒锥“嗖”地取向花想容要害。万花潭人称“解毒圣门”,花想容只嗅得风中隐隐腥臭便已辨出暗器带有剧毒,早撤回一道丝绦螺旋卷向毒锥,耳闻“叮叮当当”之声不绝,毒锥尽数跌落在地。

“好宝贝儿,接招!”碧箫猛甩长发,万千道发丝忽地化作嘶叫的毒物,狰狞着扑向敌手。花想容一见蛇虫,美目中流露恐惧之色,惊呼一声便欲后退,奈何一道丝绦已被那男子缠住,进退维谷间,肩头忽感一阵剧痛,半边身子渐渐麻木。花想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挤破手环上一枚驱魔香,却感到身子一轻,已被白衣男子拦腰抱起,耳畔碧箫怒喝声渐远,天边却泛起了微晞的晨光。

晨雾中的树林幽谧宁静,只依稀传来几声鸟鸣,阵阵清新更胜早春木叶的气息细细钻入花想容鼻管中,她勉力睁开美眸,在半明半灭的晨光中见到了一张令神鬼妒忌的完美侧脸。那样飞扬的眉、挺拔的鼻、多情的唇,花想容竟在一瞬间忘怀了伤痛,全然失神于这上天鬼斧神工般着意雕凿的杰作中。

“姑娘莫怪,得罪了。”男子倏地停下脚步,将花想容横陈于芳草丛中,极轻柔地褪下她右肩衣领,雪白的肌肤上赫然现出两个紫黑色小孔。只见他飞扬的眉峰只轻轻一蹙,一对深邃的眼眸中便蕴满了深切的关怀,直让人愿意全身心地信任他。

失神间,花想容忽感肩头一阵温热,男子竟已俯身吸毒,肌肤相接中,曼妙的情愫便已于花想容芳心深处悄然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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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花缘(5)原创武侠

雷果林里豪雨濯
纪冰点燃一炉回魂香,唤醒了屋内昏睡的众人。不一时,万花潭师姊妹们与琼帮一干人等尽聚偏厅。

纪冰蛾眉深敛,对崔宝道:“此事非同小可,依小妹愚见,不仅与万花潭有关,琼帮似也脱不了干系。”崔宝闻言急道:“纪潭主,冤枉呐,俺们琼帮跟万花潭无怨无仇,哪个做得出这种劣事。”水潋温言道:“崔堂主,大师姊绝无见疑之意,只这极霸道的迷药‘夺魄散’便非一般江湖帮派所能有。”纪冰道:“不错,据先师所言,这‘夺魄散’在江湖上只现踪一次,正是一场人间惨剧的帮凶,若不是先师已钻研出此药克星,只怕这趟我们要吃大亏。”薄琬平日里与慕容无瑕最是交好,此时忍不住道:“小师妹年纪最幼、为人乖巧,又身无可遭垂涎之物,怎能惹动强敌使出‘夺魄散’相劫?”

一直沉思不语的江胜男突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他们根本就劫错了人,他们原本要抓的是我!”众人不解望着胜男,她清澈的目光中流露追悔之意:“我本不该将新买的束发银环送给慕容姐姐,那日购买银环时我便隐隐察觉遭人窥视,没想到这贼人暗夜中不及细辨,竟将头戴银环的姐姐错认作我……”

“是妖教那伙死球个妖人!一定是他们!”孟石头火气上来,脏话又脱口而出,正忙不迭掩嘴,却被崔宝抢过话头,道:“有人来哩。”

“吱呀”一声,厅门被徐徐推开,来人步履轻捷、面带微笑,却令众人生出一股无形的压力,仿若此人周身带着不可名状的强大磁场,牢牢掌控着现场的每一个细节。

“秦盟主!”纪冰秀眸中流转惊喜之意,来者竟是新近当选的武林同盟盟主、当下江湖中最神秘的正义化身秦放。秦放其人自五年前月夜追踪千里、连毙青洲十三剧盗始,便接连在江湖中做下数十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无一不是为民除害、大快人心的壮举。更在三年前独力侦破桑梓观掌门失踪一案,赢得方外佛道系统的尊敬。不过,若不是近两年来原本僻居海外的神仙教大肆扩张势力,令本土武林中人生出累卵之感,由岩崖寺念空大师、桑梓观楼观主、丐帮韦帮主及霹雳门何门主四人“共和”掌控的武林同盟亦不会将虚悬的盟主之位交付给漂泊不定、行踪成迷的秦放。

秦放虽贵为武林盟主,却只承诺于每月望日现身于通州云雩顶处理教务,而今次各江湖门派齐聚通州正是为赴他首趟望月大会而来。故此,这厅中之人,除了万花潭潭主纪冰曾在云雩顶大典上见过秦放,余人均是首次与之会面。

众人目光均聚焦在秦放身上,估量着他高逾八尺的英伟身躯内到底隐藏着何种惊人的力量,万花潭众女更因他充满阳刚魅力的轮廓线条而心生异样情绪。秦放却并未因此而生出丝毫不适之感,举手投足间,仍充分展现着某种暗合天道的自然流畅。

“纪潭主。”秦放冲纪冰颔首,又向万花潭众女微笑致意,洁白的牙齿予人清爽整洁的好印象,他足下并未停步,径直向江胜男走去。

“江帮主,我连夜下山,本是为你而来。”秦放注视着胜男,却说出这一句话来,一丝红晕在江胜男稚美的双颊边缓缓晕开,她娇羞多过惊愕地“咦”了一声。

“我收到线报,神仙教幽天部已派出数十名教徒,意欲对江帮主不利。这才匆忙下山,谁知仍是晚了一步,竟致万花潭慕容姑娘遇劫。”秦放示意众人落座,自己也在厅中央圈椅上坐下,道,“自责的话多说无益,神仙教众虽兵分五路撤逃,但可行的逃遁路线只有两条,一条是向东北安陵郡,另一条则是往南直通天南霹雳门。其余三条不仅途中关卡重重,更是神仙教势力薄弱之所,只这两条路线均是世家豪族自行监管,反而不易被我武林同盟拦截。”

“秦盟主,既然慕容姊姊之事因我而起,琼帮自然义不容辞,我们即刻便启程向南。”江胜男果决道。

“好啊,那我们万花潭就往安陵郡去,不过,江妹妹你为何那么快就拣定往南,莫非有把握?那我们何不一齐去追?”薄琬快人快语。

胜男摇头道:“正好相反,据我估测,那伙贼人应当劫着慕容姊姊往北去了,因为霹雳门界内暗哨密布,外人踏足,殊为不易。”

“帮主,这是哪门子事嘛,你干啥怕那帮死球个妖人?”孟石头急了。

“孟寨主可错怪你们帮主了。”秦放插口道,“江帮主正是兵行险招、以身为饵,诱得志在于她的神仙教徒掉头往南,那时挟持慕容姑娘的人手自然薄弱,纪潭主救人就更加事半功倍。”

胜男微笑着对上秦放闪亮的眼眸,竟定住了心神,又冲纪冰用力点头,一股自信的力量令人心折。

  

连日不分昼夜地疾驰往南,只作诱敌之计,却不曾见到半个敌踪,这实在把琼帮一干汉子憋屈了。帮主江胜男一身惹眼的火红劲装,似一团滚烫的火焰,明丽得耀眼。

“崔大哥,你们歇歇,我……去去就来。”胜男指着前方小丘,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崔宝已知是帮主要自行方便,便招呼弟兄们就地休息。

胜男缓步走向山坡,只见苍茫暮色中,草木批离、葳蕤郁勃,暗蕴着一股不可名状的生机。自远及近,忽见有溪幽丽,水流婉转,有小山出溪中,山皆美石,合欢蔓生、兰芷轇轕。天风轻拂,纷红骇绿,蓊葧香气,令人心生渊然而静之感。

“啪——”忽听一声轻响,小山上落下一枚果实,浮在水面上,给夕暮余光一映,金黄灿烂,煞是好看。胜男心下欢喜,便顺手捞了起来,谁知这圆圆的果子滑不留手,竟“彭”一声滚落脚边,与此同时,一记焦雷炸响脚边,胜男只觉小腿处一阵剧痛,竟昏死过去。

胜男是被一阵豪雨打醒的,她虽自小在严师教导下苦修文韬武略,却从未试过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独自在荒郊野外淋雨。更兼四周已一片漆黑,本能的恐惧与身体的疲倦重重侵袭着胜男的意志,使她只想沉沉睡去。

不行!胜男在心头呐喊,尝试着检查伤口,却发现整条右腿都已麻痹,空中划过一道闪电,胜男借着一刹那的光亮,已见到身周一滩蜿蜒的血水,连这般暴雨都未将鲜血冲净,唯一的解释便是自己的伤腿仍在不断流血。胜男咬牙克制着身体的颤抖,用尽全力点住了膝上的环跳诸穴,又竭力撕下裙摆,用作包扎。

忽然,一阵马蹄声隐隐传来,胜男心头一喜,大声呼救,却只听到嘶哑微弱的气声,原来外伤加上暴雨已使胜男发起高烧,嗓子也全哑了。密林地势复杂,草木繁茂,琼帮的人没找到自己,这群路人就更不可能在黑暗中发现重伤的自己。

胜男惶急得四下乱摸,试图搜集木柴点燃火把,却猛然记起老天正降暴雨,不由得猛拍地面,“噼啪”两声,胜男直觉到脑袋被个圆圆物事砸中,顿时灵魂出窍,暗呼吾命休矣!

这回,果子并未爆炸,只是自内淌出油状液体,当真穷则思变,胜男忽地忆起幼时哭泣不止,道长爷爷曾演过一出冰霜烈火的小把戏,靠的不正是油么!

耳闻马蹄声渐近,胜男奋起力量,折断树枝、裹上蘸满果油的裙裾,火折子一晃,“哗”地一声,竟爆出如斯明艳的一个火球。

“吁——”听得一记雄豪的勒马声,便有杂沓的脚步声传来,火光中现出十几个武士身影,领头的男子面容沉毅、蓄着微蜷的髭须,一对深目在挡雨帽下注视着霹雳林雷果园中这个受伤的女孩。

胜男挥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清清嗓子道:“各位大哥,小妹贪玩,不慎被个奇怪的果子炸伤了腿,现在的狼狈样儿,大家也都瞧见了……”髭须男子打量了这个浑身湿透、负伤狼狈却仍面带笑容的小女孩一眼,回头吩咐道:“带她走。”

  

“越州十亩地,九亩是水田。”在一个这般风和日丽的天气里,泛舟游于越湖之上,实在是一桩令人羡煞的雅事。此刻的江胜男,显然也有着不俗的心情。她身上裹着一套宽大得出奇的男式衣裳,上衣下摆几乎长及膝盖,腰间随随便便扎着一条玄色腰带,正舒舒服服地侧卧在躺椅上晒太阳。

一旁不远处,端坐着那名髭须男子,手持钓竿,纹丝不动,正静待鱼儿上钩。胜男细细地打量着男子,心道原来这霹雳门主样子粗豪,性子却平和得很,整整三个时辰了,几乎不见他眨一下眼。忽然,浮标悄然下沉了几分,何火雷注力于臂,猛地振起钓竿,一道美妙的弧线末端便衔着条活蹦乱跳的金色鲤鱼上了甲板。

胜男见那鱼儿圆头胖尾、通身皆是赤金一般光灿灿的鳞片,不由得心生欢喜,兜手抱那鱼儿在怀,意欲看个明白。不料那金鳞鲤鱼出奇地滑不留手且力大无穷,金尾剧甩,圆头跐溜一下便挣脱了胜男怀抱,直跃入碧波粼粼的越湖,立时逃遁得无影无踪。

“啊——”胜男惊呼一声,满面羞愧地望着何火雷,心叫糟糕。谁知何火雷却无丝毫愠色,还对胜男温和地笑笑,道:“小小鱼儿,值不得什么,只是赶不及中午炖上一锅鲤鱼汤了。”

“爹爹,要炖鲤鱼汤,我有法子!”船舱里突然冒出来一名八九岁的小女孩,快步奔到船舷边,笑嘻嘻地把一巴掌亮晶晶的珠子对着胜男晃了晃,便全投进了水里。

“噗嗤、噗嗤”数声,湖水煮沸了一般翻滚起来,冒出缕缕白烟,不多时,船舷边便浮起了各色鱼虾,方才溜走的那尾金鳞鲤鱼自然也难逃厄运。

那女孩正忙着用网兜将鱼儿捞起,突然脚底一软,身子便向湖水中倒去,胜男离他最近,情急间顾不得伤腿,合身扑上抱住了她。何火雷冷哼一声,食指微弹,一串钝闷的爆裂声便自水底传出,不多时,湖中浮上来一股血水,两艘风帆高悬的船只同时追了上来。

那小女孩先谢了胜男,瞧见那两艘船上赫然挑着一个“海”字,便扮个鬼脸,脆生生道:“又是那帮海贼,霸占着越湖不算,竟欺负到我们霹雳门头上!”说罢,气呼呼地望何火雷道,“爹爹,您可得给他们些颜色瞧瞧!”

那边海帮的船舷立满了手执兵刃的壮汉,气势甚是骇人,何火雷却并未叫手下出仓,只与胜男、小焱两人谈谈笑笑,显是丝毫不以海帮众人为意。

果然,两船离着五丈远便不再靠近,船头跃出一名书生打扮的瘦高个,高声道:“原来是霹雳门何门主,幸何如之!耿松有礼了。”言罢躬身行礼。

何火雷一挥手,道:“救人去吧。”竟是正眼也不瞧耿松一下,海帮众人已多有忍耐不住便要破口大骂的。耿松却仍满面堆笑,打量了胜男数眼,道:“这位想必是新门主夫人了,果然倾国倾城。”

胜男一怔,何火雷的面色却陡然如罩严霜,眼神凛冽地盯住耿松,阴沉道:“嘴巴放干净点!”他的话声并不大,却给人一种肃杀威严的感觉,直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耿松打个手势,两艘船渐渐驶远,到得十丈开外的时候,耿松船头忽地爆出一阵哄笑,众壮汉齐声吼道:“何门主做得,我们说不得?叫大姑娘穿自己的衣裳出来晒太阳,真算深情无悔、天南一雷哦!”

小焱拉拉胜男衣袖,扁了扁小嘴,暗示要糟,却见何火雷面无表情地走入舱中,片刻后,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掀起巨浪,海帮舰船已支离破碎,被炸作几截。

  

夜色正凄迷,湖中荡漾着一轮硕大金黄的圆月,随着船儿静静前行,胜男拄着拐悄然来到何火雷身后,却听到这寡言少语的霹雳门主正低声吟诵一首诗歌:

葛生累累,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累累,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花容粲兮,云裳艳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语调低沉沙哑,于无尽的哀伤中蕴含着缠绵悱恻的深情,令闻者不由得生出感同身受的哀艳之思。胜男听到此处,何火雷却突然不再吟诵,而是俯身望着滔滔东去的湖水,深思不语。

胜男年纪虽小,遭际却殊不寻常,尽管尚不曾经历男女间情事,却天生一颗敏感多情的心,便忍不住接口道:“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与子同归。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与子同穴。”

何火雷全身如遭雷击,颤抖着转过身来,正对着红衫翩翩的胜男,一时怔忡无语,他苦涩一笑,道:“此诗古奥,难为你小小年纪,能出口成诵。”

胜男抖开一件风衣,道:“《诗三百》虽古,却最是深情绵渺,今人往往止步于其古奥文字,终不能领略个中风神。”此话一出,突然觉得自己太过自夸,笑笑道:“其实我又能领略什么,何门主,夜凉风大,添件衣裳吧。”

何火雷接过风衣,并不答话,只若有所思地朝胜男点点头,严霜般的面容上绽出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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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花缘(6)武侠原创

月下看取莲花净
此后的日子,小焱发觉向来严肃的父亲多了笑容,何门儿郎们更惊奇地发现门主在席间甚至愿意说两个笑话了,这一切的改变落在旁人眼中,自然成了绝佳的话题。这个消息在何火雷一行抵达霹雳门前,便已传到了老太君耳中。

霹雳门所在的衡水镇坐落在越州明山秀水之间,接连过了七座高大的牌坊,才算见着了巍峨肃穆的大门,五根朱漆楠木擎天而起,左右绛色大门洞开,两头高逾常人的石狮把道,上方红底金字匾额题的是“天南第一家”,落款竟是端方威严的“大建宝玺”。

胜男此时腿伤已好了大半,只是行走仍略有不便,就一手牵着小焱缓缓地跟在何火雷身后,她直觉到许多道目光正打量着自己,饱含着挑剔甚至敌意。或许是血脉里天生的一种高贵气息,令这些暗地里的窥视者们并未对她造成实质性的影响。

胜男在何火雷的引见下,落落大方地拜见了迎出门外的霹雳门老太君,这位老妇人一生的故事足可以写就几大部传奇,今日就站在绛红的大门外,黑布包头、龙头拐杖,并无扎眼的装扮,仿若一个平凡的祖母。然而,胜男却在她下垂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凌厉的光芒,只属于生命的强者。

入了何府,便似进了座大迷宫,
一百多座五岳朝天的马头墙,错落有致,傲向蓝天的兽状飞檐翘角,栩栩如生,屋宇连片,交错衔接,大井明堂,虚实镶嵌。

接风宴很是丰盛,对桌的三婶十分殷勤,向胜男频频布菜,布完一道莼菜鲈鱼羹后,同邻桌的四姑窃窃私语起来,三婶道:“一个村野黄毛丫头,只怕一辈子没吃过这些个好菜,小心吃歪了嘴,回去拉肚子。”四姑也附和道:“可不是,拉她一晚上的,瞧她还怎么跟老大……”说着各自掩嘴笑个不住。胜男面上不动声色,耳里却听得一清二楚,一回神,见老太太正凛凛地望着自己,便报以微微一笑。

忽听得小焱娇声埋怨道:“好腥!”老太太一筷子金鳞鲤鱼便没下嘴,只凑近鼻边一闻,立刻皱眉,搁下餐具,面色不豫。众人见状,知老太太不喜,谁敢动筷,一桌子静悄悄没点声息。

胜男却径自将一筷子鲤鱼送进口中,细细嚼了,又伸手端起鱼碟,微笑道:“老太太,许是大师傅一时忙里忘了些佐料,容胜男入内回个锅。”何太君点点头,若有所思。

片刻间,胜男便将重新翻炒的金鳞鲤鱼摆上了桌,小焱已先忍不住伸箸试了,嫩白的鱼肉甫一入口,圆圆小脸上便露出诧异神情。下人也早盛了些在老太君碟中,众人只专心一致地瞧着她唇齿间轻轻咀嚼,越嚼那眉头便越是舒展了开来,至后甚至连唇边亦绽出笑意。

何火雷望着胜男,微笑颔首,小焱欢叫道:“真好吃!太好吃了!”众人纷纷下筷,品后皆是一叠声地赞不绝口,那三婶四姑之流见胜男露了这一手,再无话说,只黄了脸埋头嚼去。

饭毕,何太君心情甚是畅快,三盏茶后便问胜男去向,显是已将这女孩子放在心上。不多时,胜男端着一盘点心姗姗而来,身上已换了一套崭新的淡黄色绸衫,愈衬得雪肤娇嫩、玉容如花,鬓边盘了一个雅致的簪花髻,直瞧得何太君老怀大慰。边尝着盘中的糕点,边瞧着长孙何火雷与胜男,赞道:“好,好,真好。”

  

月色明净,胜男望见窗前一地银光流泻,风动碧莲,传来阵阵荷香,不由起了夤夜漫步的雅兴。便披衣出门,分花拂柳,在幽谧的何家花园里徜徉起来。

她踱至中庭,忽见园中有一口巨大的青铜水缸,古朴敦雅,纹着狰狞的饕餮,便凑到缸口,望见里面一轮明月映衬着如花玉容,再定睛细看,游鱼点点,悠游自在。不由得探手入水,顿感一阵清凉,正自惬意,胜男忽觉指尖一阵刺痛,忙抽出手掌,竟被一头锯齿锋尾的黑鱼咬住了。胜男眉峰一蹙,将那鱼口一捏,竟滚出一颗蜡质小球,球内裹着一张细细纸条,上面写着两行暗语:中帝夜临,速备雷心,奉于菩提树下。

胜男心中纳闷,忽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回头望去,原来是何火雷的三叔何震邦,便即将纸条递于他,道:“何三爷,您看这是什么?”

何震邦细读了纸条,眉头深锁,道:“此事甚是严重,江姑娘,这鱼儿你是自何处捉到?”

胜男带着何震邦来到巨缸前,何震邦俯身察看,道:“不见那条黑鱼啊。”

胜男也俯身探看,隐约见着黑鱼身影,道:“在这里,啊……”突感后心剧痛,整个身子便被捺入水中,当此之际,胜男脑中不乱,暗忖何震邦功夫高明,反抗必遭毒手,自己从小学得水底闭气的功夫,当缓图良策。就假意扭动挣扎,片刻后便无声息。

何震邦只当胜男已被溺毙,便慌忙松开紧扭的脚踝,就近寻来一块巨石将那缸口封死。

胜男在缸中暗暗叫苦,足尖下行欲触缸底借力反弹,谁知足下始终虚悬,她心下惊疑,回身探看,见那缸竟是个无底洞,只隐隐有水流声传来。莫非此缸通向外面的江河?胜男心内闪过这个念头,当机立断,奋力前游。

周围仍是一片漆黑,冰凉的河水将胜男紧紧裹在其中,仿佛无有尽头。胜男只觉胸口一团滚烫,下一刻就要似火器一般爆裂,四肢逐渐麻木,失去生机,委屈、懊恼、心酸,百种滋味纠缠在一起,实是痛苦到极点。但她心中一点执念未灭,竟又硬撑了一炷香功夫,浑浑噩噩中,听到“哗啦”一声,胸口一轻,钻出了水面。

星光灿烂,金黄色的月牙如璀璨笑颜,镶嵌在湛蓝色的苍穹中,胜男从未如此刻般感受到星空的曼妙多姿,不觉怔怔地仰视玄妙的穹顶,两行清泪缓缓划过颊边,良久才回过神来。环顾四周,见这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幽谧湖泊,丛生着高大的杨柳和不知名的野花,在夏夜清风中催发出阵阵馨香。

她拨开乱发,抹净脸上水珠,忽然低低“呀”了一声,湖边低垂的杨柳树下居然坐着一名男子。那男子淡淡地坐着,修长的凤目中饱含着沉静的光芒,就像他腰间的月光石带围一般,散发着清泠泠的游彩。在这般皓月当空的密林湖泊边,他仿若与身周景物融为一体,胜男下意识地望了望头顶的弯月,疑惑这男子是星河中的月神偶然降临在人世间。

“月兄,好脚程,我终究是慢了一步。”柳林外传来疏朗的笑声,胜男心中一紧,是他!情急中,朝那月下男子急急摆手,然后深吸一口气,缓缓潜入水中。

漫天星光骤然一暗,玉璁自密林中走来,唇边挂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道:“仿佛有人?”

柳树下的男子淡然道:“不过一朵水莲花,自开自谢罢了。”

玉璁又走近五步,感受到一股柔和坚韧的气劲缓缓释放,他轻轻摘下一片柳叶,吹一口气,翠绿的叶片悠扬地飘向柳下男子。那男子终于动容,以轻若无物的柳叶打破他用煦阳功布下的结界,这实是前所未有的劲敌!

宇文月长身而起,望着五步外几乎与自己一般身量的玉璁,道:“玉兄,今次你又想比什么?”

玉璁朗声笑道:“我同月兄相识虽不过短短五日,心内却早已把你引为当世知己。斗琴、比画、博弈、赛书、联诗……若非月兄乃念空大师高徒,我们原可再比一场‘品花’。现下么,只剩下武功一途了。”

宇文月乃京都四大家族之首宇文世家长子,佛门高僧念空大师的俗家弟子,现袭散骑常侍的清要职位。他武功高明、人品俊雅,在世家子弟中本已无人能望其项背。但自从三年前,年方弱冠的宇文月在岩崖寺莲花台登坛弘法三个月,先后折服来自胡尔、琉元的多位高僧,更引动数万信徒顶礼膜拜,便得了“月神”的雅号。

宇文月性情舒淡,无意于世间种种争斗,独喜漫游于山水之间,参悟天心佛法。却在五日前于越湖之上偶遇神仙教的钧天帝君玉璁,当时玉璁一袭白衫,英立龙舟之首,横笛吹奏,如龙翔九霄,数不尽的风流写意。引得湖上无数船只为之停留,更有妇人女子颠倒不能自己,纷纷揭开帘幕,只为一睹玉璁风采。

其时宇文月正独驾一叶扁舟,头戴箬笠,埋首作画,心中澄明如镜,丝毫不为外物所扰。最后一笔正待收尾,却闻得身后传来一声动听的慨叹:“画真是一幅好画,奈何缺了三分颜色!”话声未落,竟有数点深红疏疏朗朗落在黑白两色的画面上,恰似夏花数朵绚烂盛放。

宇文月长身而起,箬笠下一对深邃凤目打量着英立船头的玉璁,良久叹道:“此画萧索至极,本该破壁沉江,被几点胭脂打破,倒绝处逢生,兄台笔力超卓,更兼眼光独到,宇文月佩服。”

自此,二人遂生惺惺相惜之意,短短五日内,已将诗、书、画、琴、棋一一切磋较量,今日正是相约比试轻功,却是宇文月的旋天步法略胜一筹。

  

宇文月沉吟片刻,道:“武功一道,有损天和,如无必要,我本不欲施行,但难得与玉兄棋逢对手……”

玉璁见宇文月面露难色,哑然失笑道:“月兄莫非怕被令师知晓,要被当头棒喝不成?不如我们斗得斯文一点,只以单手过招,既不动腿脚,更不附内劲。”言罢,以足尖在身周画个一人径的圈,微笑示意宇文月。

宇文月微一颔首,跃入圈中,道:“好,我们便画地为牢,手谈一局。”言罢,右掌掌心向月,微屈食指,正是拈花指法的起手式承露。玉璁却挫指成勾,成龙首之状,正是神仙教的神龙拳法。宇文月手腕忽转,承露之姿翻作垂露,横扫龙首逆鳞,玉璁指节微沉,四指龙形弯曲避过垂露,拇指反转疾扣宇文月食指。那食指轻飘飘一弹,却是由迎风转映日,刮出一阵劲风。玉璁赞道:“好!这招若用实了,我立时便要挂彩。”一面说,一面手肘连抖,食中二指一骈,一招双龙戏珠,直插宇文月面门。宇文月喝一声彩,五指翻莲、拂云,化作散馥佛手之姿,疾速按落,玉璁手背骤然突起若龙脊之状,眼见得一招便要分出胜负。却只听得“哗啦”一声,玉月二人手掌、手背各各停在半空,愕然望向湖中。

只见碧沉沉的湖水中央,探出一颗千娇百媚的脑袋,她不及抹净满脸水珠,先大口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一时间,静谧的夜色中只听得到她急促的喘气声,落在两名青年男子耳中,饶是玉璁历尽千帆,宇文月心如明镜,仍止不住地绮念丛生。

胜男见二人罢斗,喘息道:“对不住啊,你们……继续,我实在憋……憋不住了。”玉璁带着一抹会心的微笑,对宇文月道:“月兄,你的水莲花开了。”一面走向湖边,向胜男伸出手去,道:“江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胜男尴尬一笑,拉住他手便上了岸,月色下,青春少女美好的身段在单薄湿透的衣衫勾勒下,纤毫毕现、玲珑动人。宇文月直觉到胸膛中炸开了一团明艳的火花,这少女身周的世界陡然间化作了佛所说的彼岸天都,一切红颜枯骨、刹那芳华都自这一瞬间始被远远抛诸脑后。

这念头转过之际,玉璁已脱下外衣披在胜男肩头,笑吟吟向宇文月道:“这位是琼帮帮主江胜男江姑娘。”又指宇文月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月神’宇文月。”

二人互道久仰之意,胜男望着宇文月沉静面容,展露一个狡黠的倩笑,道:“听闻‘月神’莲花台讲经时立下宏愿,将游历四方,以佛法渡化苦海众生,绝不轻动武技,今日胜男却有幸得睹阁下绝技,当真叹为观止。”

玉璁见宇文月面色尴尬,忙道:“这都怪我,硬迫得月兄出手,我二人不过手谈而已。”

胜男格格娇笑道:“要是二位帮我打发了小小麻烦,胜男在水底,自然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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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花缘(7)武侠原创

雷神一怒系苍生
一大清早,霹雳门里里外外便全惊动了起来。

老太君亦惊亦喜地望着堂下人淡如菊的宇文月,迎上前道:“哎呀,竟是月儿。”宇文月屈膝拜倒,行礼道:“宇文月见过姑祖母。”原来这何家老太君乃是他宇文家的姑奶奶,只是本属旁支,地位上比之宇文月一支颇有不及。而宇文世家作为京都望族之首,子弟向以恬淡知礼闻名,朝中更是代有才人出,作为家族嫡长子的宇文月又是子弟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是以其名望地位绝不下于任何一位郡王世子。

随宇文月进来的还有一副担架,上面用白布覆着一具人形,何火雷望着担架,浓眉不由自主地紧锁了起来。宇文月凤目中射出淡淡哀伤,道:“侄孙本不欲惊扰了姑祖母,但今晨在越湖边见到一具尸体,据查证正是贵府的客人,是以送来。”

何火雷忙上前,轻轻掀起白布一角,顿时面色惨白,险些站立不稳,这样俏丽的容颜却毫无一丝生气,不正是江胜男?

“是谁杀了她!?”何火雷额头青筋暴起,竭力克制住自己狂暴的怒意。

早有何家下人验了尸首,小声道:“禀门主,小姐是溺毙的。”

何家自老太君上下都变了脸色,唯有何震邦露出轻松的神色,虽只是转瞬即逝的一个表情,也早被宇文月收在眼底。

何府自早到晚里外忙碌了一个整天,才把江胜男溺毙的事情处理了个七七八八,直到子时阖府才逐渐安静了下来。何震邦早趁便溜到巨缸旁,又从那黑鱼口里接到字条,当下悄悄自后门出了府,直奔城外东郊雷果林去。

何震邦施展轻功,悄然越过几个山头,来到一处隐秘的洼地,取出一个锦囊塞进一个极小的树洞里,左右警惕地张望几眼,便欲离去。忽然,他觉出脑后生风,自然而然一掌向后劈去,却全然击空,何震邦亦是武林中有数的名家,一击不中便即变招打横两掌,一面急速倒退,待退出五丈远处才扭头察看敌踪,只见林深壑幽,哪有半点人影。

“咕咕——”林中忽地传出古怪叫声,何震邦虽是艺高人胆大,也不由心下发毛,俄而,“扑楞楞”自树丛间飞出一只夜枭,他一跺脚,朝地上狠狠吐口唾沫,呸道:“晦气,晦气,却原来是只畜生!”

“哗啦啦——”林间溪流中忽又传来异动,何震邦这次镇静许多,大步走近溪流,定睛向那溪水中一瞧,霎时间三魂去了七魄,那水中竟飘飘荡荡浮上来一个白色的鬼影,他狠命甩了甩脑袋,那鬼影瞬间便消失了。何震邦不敢逗留,急欲离去,匆忙中险些撞碎一个巨大的雷果,吓得一身冷汗涔涔,他心中不可遏制地浮上一个念头:莫不是那丫头的鬼魂索命来了。

这般一想,他耳边忽地吹过两股阴寒的冷风,在这夏夜显得格外诡异,不由得立起一身寒毛。

“咯咯咯——”密林间回荡起一阵娇笑,余音袅袅。听在何震邦耳中却无异于鬼蜮魔音,他惊叫道:“江胜男!你……出来!我……不是故意害死你的……我不是故意的……”

“那你为何要害我。”胜男忽地跃至何震邦身前,好整以暇地问道。

一瞬间,四周亮起无数火把,把漆黑的雷果林照得有如白昼,何火雷带领何家儿郎现身林中,望向何震邦,神色冷厉。

何震邦阴鸷着脸,骤然发难,右足横扫胜男,双手鹰爪状欲收住她修长脖颈。就在双爪将合未合之际,一股极柔和的劲气钻入了何震邦手腕诸穴,他双手顿时如中败絮,软绵绵没了半分力气,垂在半空,显得奇诡难解。

宇文月悠然自胜男身侧走出,只伸出一根修长食指轻轻一点,何震邦便訇然向后倒去。

“不好!”胜男心头一颤,何震邦倒落的方向正是一株硕果累累的雷果树,这一下非炸爆了脑袋不可。她不暇思索,旋身飞起一脚,正勾住何震邦臂弯,生生将他拉了起来。何震邦也甚是了得,在这生死关头觑准时机,手肘一抖,激射出一串劈啪作响的暗器,胜男急闪躲避,恰好倒向宇文月怀中。

宇文月一惊,忙扶住胜男,另一手幻出奇异指法,如影随形疾点纵身逃逸的何震邦,何震邦也是哀兵必胜,竟发挥出十二成的功力,硬生生将身子凭空拔高丈余,堪堪避过了拈花指,投入密林中去。

宇文月放定胜男,便欲追去,何火雷却摇摇头,道:“宇文公子,这雷果林遍布烈性雷果,若不熟悉果树分布,即使是在白昼,也极容易受伤,这般黑夜,公子万不可冒险。”他转而望着黑黢黢的密林叹道,“即便是三叔,夜闯雷果林也多半讨不得便宜……我们也不必再追了,这就回去吧。”

胜男知他心伤家族不幸,却也不知如何劝慰,只拉拉宇文月衣袖,向他点点头,悄声道:“多谢你了。”后者抱以微微一笑,道:“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婆娑即遗憾,没有遗憾,便也体会不到幸福的真谛。”

  

霹雳门议事堂中,老太君端坐太师椅,主宾的位置自然是宇文月与江胜男,余下便是何火雷等何门众人。只听得三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老太君,我自打进了何家门,哪一日不是恪守妇道,小心做人,谁承想摊上了三爷这么个不长进的,日日里不见人影。他的人我尚且瞧不见,哪里还知道他心里头的事情哟。老太君,您要儿媳的性命,我也不敢吱声,只可怜我两个孩儿,才这么小,就要成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了啊……老天爷呐……”言罢撕肝裂肠地嚎哭起来。

宇文太
君皱眉道:“别哭了,我几时要你的性命了,你们公归公、婆归婆,就你这么个性子,料想老三也不会把机密事情说与你知晓。只不过问问,但凡知道些蛛丝马迹,寻了这背后设计我们何家的奸贼,也算给老三折罪。”

那三婶听得不碍自己的性命,便也定下了心来,絮絮叨叨把何震邦平日里的琐碎小事说了个遍,太君听了半响已知无甚有价值的线索,便叫人带了三婶下去。

胜男插口道:“太君,我瞧还得从鱼口中那密函里追踪线索。”

何火雷点头道:“中帝夜临,速备雷心,奉于菩提树下。经由江姑娘诈死这一计,倒是骗得三叔又急急打造了一把贮雷阁的钥匙,透露了‘雷心’这二字的意思。总算我们发现得及时,敌人还来不及动我们阁子的手脚。这‘菩提树下’看来便是咱们的雷果林了。现下唯一不明的便是最关键的‘中帝’二字,我始终想不到武林中有这一号人物,即便是皇室中,也没有这个封号吧。”言罢,他以询问的眼光望向宇文月。

老太君也瞧着宇文月道:“月儿,你自小博闻强识,对武林掌故、朝廷事体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关于这‘中帝’二字,能否想到些什么?”

宇文月点点头,一对凤目现出为难神色,道:“我倒是想到一些事情,只是,事关我一位朋友的声誉,实在不敢贸然便下判断。”

胜男道:“宇文公子,我也理出一些头绪,只是不知与你所想的是否吻合。”

正当此际,厅门外忽地传来喧哗声,一名子弟慌慌张张地冲进厅内,不及参拜便颤声道:“不好啦,图海楼被盗了!”

何家众人闻言群惊,图海楼中所藏正是天南霹雳门历代火器的制作图纸,若让独门火器制法外流,即刻便会动摇天南一门的地位。何火雷急纵出门,不及自九曲桥入楼,便施展凌波踏浪的轻功飞身上了湖心图海楼。

图海楼大门敞开,群弟子纷纷守在门口不敢入内,只因这神秘楼内暗藏数百处机关,向来只有何门门主方知各处机关,并且新门主会穷尽毕生心力再为图海楼多设一道鬼斧神工的机关。是以霹雳门历经数百年,还从未出过图海楼失窃的事情。

何火雷踏入楼内,忽地停了下来,紧闭双目,似为适应楼内黑暗,实则他默运宁心定气的心法,以尽量平复狂躁的心情,来面对楼内惨象。

片刻后,他倏然张开双目,只见楼宇内一桌一椅、一草一木尽皆安详地陈列着,码放整齐的藏图格也宁静地排列着,没有任何机关被触动的迹象。何火雷一时间惊喜交集,一颗心砰砰直跳,头脑一阵阵发热,忽然,一股刺骨寒气自脊柱缓缓升了上来,几乎使他四肢百骸尽皆麻木。

藏图格第八一四层的格门分明微微地敞了一个缝隙,似一道挑衅的狞笑,暗暗讥刺他的无能与肤浅。何火雷暗蓄一口真气,腾身跃过错综复杂的地火阵,又自掌心射出两道真气控住了穹顶激射的爆箭,最后旋身两周半才立定在814号暗格前。他戴上特质的防爆绝缘手套,轻轻拉开格门,果然,刺目的空空如也!

  

密室内,宇文太君神色凝重,保养得当的面容仿佛瞬间苍老了下去,现出隐隐纵横的沟壑,她望着何火雷、宇文月、江胜男三人,哑声道:“老身在你们三个孩子面前,没什么好藏私的,那暗阁内,其实收着我们霹雳门一份惊天动地的秘密图纸。那种火器,虽有详细制法,但咱们霹雳门至今未曾将它投入使用,并非它无用,实在是……那东西……威力太过巨大。”

太君闭目摇头,叹气道:“老身活了70多岁,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最刻骨铭心的却是50年前,刚进霹雳门那会儿,我公公带着门人弟子在越湖边放的那一枚……那一枚……”她忽然对着宇文月微微苦笑了下,接着道:“月儿,咱们宇文家的规矩,对儿子严加管束,对女孩儿却格外宠纵,我虽是旁支,自小过的日子,只怕连公主都比不上。是以到了何家,事事逞强使能,偏偏雷儿的爷爷也是极宠我,把个长房少奶奶惯得无法无天。”

老太君忽然截断话头,向何火雷道:“雷儿,咱们雷果林中那一大片湖泊,在50多年前原本是座山坡。虽然只有数百丈高,在一马平川的越州也称得上一座高山,是以每逢雷暴天气,往往招致万雷齐击,山顶上草木难存。但那一日,我记得清清楚楚,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漫天阴云密布,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眼看便是一场暴雨将至,公公竟秘密带着何门爆字营的精锐儿郎向乌鹊山进发。我心下又是好奇又是惊讶,便悄悄尾随了去,也亏得那日狂风大作、天色又暗,我竟没被人发觉。公公带着人一路向山顶攀去,眼见一道道刺目的闪电呼啦啦劈开半天,我心知狂雷将至,偏偏进退两难,只好避开大树,伏在低矮的草丛中。只见公公他们拿出许多箱家伙,快手快脚地组装起来,合成了一件黑黝黝的大物事,足有一间大屋子那么大,一端窄口对着黑沉沉的天空,另一端深深地埋在地下。闪电扯天扯地地斩落,不一时,雷暴便开始了,我见公公他们仍立在光秃秃的山头,心里很是着急,想叫他们下来,但那一日的雷鸣呵,我一世也未曾听过,先是轰隆隆滚过耳边,继而喀喇喇一浪高过一浪地滚落下来,我直觉到连山坡都开始晃动起来了,虽然拼命堵住耳朵,仍然被震得鲜血直流。大雨瓢泼落下,在模糊视线中,我见到山顶上人影晃动,一个个几乎飞了起来,我心想难道是地震了。一咬牙,蜷身往下滚落,待滚过山腰,耳边风声呼啸,许多碎石没头没脑地乱砸下来,我护住头颈要穴,提起一口真气,滚得更快了些,最后终于撞上一块大石,昏死了过去。”

老太君微微抬起下巴,露出一道蜈蚣般狰狞可怖的疤痕,道:“你们瞧,这下巴颏上还留着这么道伤疤,当日只要再撞偏三分,就是颈折破相之祸。”

何火雷犹疑道:“奶奶,只怕那日您遇到的并非地震……”

老太君点点头,沉重道:“不错,那足以移山填海、毁天灭地的并非老天爷的力量,而是咱们何家的火器——雷神。雷神一怒,其威至斯,我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见证,此后,你爷爷接管了何家,便将这雷神的图纸秘密地收藏在图海阁。我虽不知此图究竟藏在哪一格内,但我却记得清清楚楚,公公出事那日,正是八月十四……中秋节的前一日。”

何火雷倒吸一口凉气,对宇文月二人道:“宇文兄弟、江姑娘,此事干系太大,涉及的不单单是我何家一门荣辱,更系着天下苍生的安危福祉。二位方才说有了线索,请务必告知。”

胜男与宇文月对望一眼,见后者微微颔首,便道:“太君、何大哥,胜男知道天宇共划分为九部,其中中天也称作‘钧天’,后面再跟个‘帝’字……”

何火雷双目一亮,脱口而出:“钧天帝君玉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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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花缘(8)武侠原创

玉郎吹箫佳人舞
静夜澄江似练,星月交辉,闪烁一地银光。越湖之滨的渔船都已沉入梦乡,偶有一声鹳鸟鸣叫,平添几分宁静气氛。只洛浦湾头泊着的一艘精致画舫仍亮着晕黄灯光,在一整片深海蓝的背景下,对饮二客的剪影清清楚楚地现在窗格上。

那颀长的男子剪影手持一箫,便在唇边低低吹奏起来,第一个音逸出,宇文月便是一怔,不由得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神色变幻不定,失神片刻后,寻思道:“他自度一首新曲,竟然精湛如斯……我却也不能够的。”

胜男心中想的是,这般箫音,怕也够得上同娘的焦尾凤凰共和一曲了。

众人渐渐走近,便瞧见另一个隐隐约约的剪影原来是一名起舞的女子,只因她舞姿纷飞,时时出了窗格的界限,远处便瞧不清楚。但离得越近,这女子的舞步便越令人称奇,寻常舞女不过下腰、飞旋、劈叉,及至前后翻转便已是极高舞技了。然而,这名舞者不仅能够凌空旋转,还轻若柳絮,几乎足不沾尘。

这般不属于尘世的舞蹈,令得何火雷手下的粗犷儿郎都尽皆失神,连箫音袅袅,终至消散在湖水中,都不为人知。

“佳客夤夜造访,玉璁幸何如之。”一把清朗的男声传了出来,众人在初见玉璁的刹那,都不由得阖上眼睑,仿佛怕被喷薄而出的旭日灼痛了双目一般。

胜男无视他英俊面容上的诚挚微笑,冷冷道:“钧天帝君,对不住了,我们今天专为扫你的雅兴而来。”

宇文月上前一步,将事情始末对玉璁说了一遍,末了道:“玉兄,此图关系甚大,连我这等挂名的散官都深觉有妨社稷,凡事不必过于执著啊……”

“好一个月神,倒冤枉起朋友来了。”众人眼前一亮,舱中跃出一位美艳出众的女郎,紫衫如花,掣着长剑胜雪,正是万花潭的“紫盈牡丹”花想容。

胜男见了她,便欲上前攀谈,花想容却不置可否,先对何火雷道:“何门主,你们这般兴师动众前来,不过就凭了旁人一张纸条上几句莫名其妙的言语,人证、物证全无,就一口咬定是璁哥所为,不嫌太草率了么?”

何火雷面无表情道:“姑娘若想免瓜田李下的误会,就不该挡在门口,阻我等入舱查看。”

花想容细细的柳眉一竖,俏脸上浮现戾气,怒道:“要进舱,先须问过姑娘的偃龙绦!”一语未毕,倏地自双袖中探出一对灵蛇般的紫色丝绦,分击何火雷胸口、下盘。

何火雷也知花想容一双偃龙绦在江湖中颇享盛名,当下凝神接招,使的正是霹雳门的正宗功夫雷公挡,他这双挡属于罕见兵器,其形制如叉,柄长三尺,末端正中有锋锐尖头,称为正锋,正锋靠后处横一月牙,上嵌着一排利刃。这件兵器长大沉重,非天生神力者不可使用,但如何火雷这般力拔山兮的大汉使来,却是一寸长一寸强,击刺格架,正好化解了偃龙绦远距离袭击的优势。

一时间,雷公挡击得偃龙绦回卷,花想容银牙一咬,双绦缠作一股,便是“回风拂柳”、“紫龙出洞”两招齐出。何火雷见力劲倍增的丝绦迎面袭来,足下腾跃闪避,月牙上一排锋刃却横斩出去,正堪堪钩住双绦,大力急扯之下,这看似柔弱的丝绦竟而不断。花想容觑准时机,口中“咄”地吐出万花潭独门暗器金蕊醉,追着何火雷眉心飞去。

“何大哥当心!”江胜男距离何火雷最近,危机中合身扑上,眼见金针无情便要刺中胜男背心,却听得“波”一记轻响,一股强劲剑气自林中而来,极速掠过湖面,掀起连串浪花,最终击偏金针,直飞出五丈远处,笔直沉入湖水中。目力弱者看来,便仿若花想容放出的金针长了眼睛,在江胜男背后生生拐了个大弯,急欲钻进湖水中一般。

林中人露了这一手极漂亮的功夫,众人均不由自主转了方向,往那林中瞧去,可寂寂深林,哪有人踪?倒是花、何二人经这一番搅局,各各歇了手。

何火雷向胜男道谢问安,花想容却发觉不见了玉璁身影,踏前一步厉声向胜男喝道:“璁哥呢?”

胜男不解地瞪圆了深黑的眸子,极目四望,忽而惊道:“宇文公子也不见了!”

何家一名儿郎道:“江姑娘,方才门主与那女人恶斗时,玉璁神不知鬼不觉地想溜,幸亏宇文公子功夫超卓,已经追去。”

花想容一听此言,大怒变色,一巴掌便向那儿郎扇去,她虽是盛怒下出手,却也包含着极巧妙的擒拿功夫,那毛头小子也算机灵,腰部急扭,脸面上却显见躲不开这一记了。

“啪”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夜空,继而是“卡啦啦”一阵巨响,画舫的桅杆已节节寸裂。花想容不可置信地瞪着自己的手掌,林中已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月色下来人深邃的眼窝与高耸的鼻峰便如起伏的山脉与河流一般,淋漓尽致地散发着超越性别与立场的威势与魅力。

胜男仿佛听到内心深处传来一个极轻极柔的声音,比一朵花的绽放、一片云的浮动、一缕春风的吹拂更轻更柔,但这记轻响却就此连绵不绝地回荡在身体的各个角落,传遍了每一根发梢、每一个毛孔,直至燃起一片熊熊烈火。

“秦盟主!别来无恙啊!”何火雷惊喜万分,向秦放躬身施礼。若有人曾千里驰援,救下你襁褓中女儿的性命;还五日五夜不眠不休,跑死了八匹千金难求的骏马,请动神医治愈你祖母的急病;同时还击退了三股如附骨之蛆纠缠你家三十余年的仇家,迫得他们立下重誓,从此不再犯境。那么,你就会发觉,何火雷此刻的表情远不足以表达内心的感受。

“何兄还是这般豪健!”秦放哈哈笑着揽了揽何火雷肩头,衬得身形魁伟的何火雷顿显矮了半截。

他可真如天神般英伟,胜男带着笑靥几乎是痴痴地望着秦放,此刻见他忽然转头望向自己,不由得涨红了粉面,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呐呐地不知说什么好。

秦放只对胜男微微一笑,便转向花想容道:“花姑娘,我确在林中见到宇文公子追着玉璁而去,这位小兄弟并未说谎,你何苦出此重手?”

花想容冷哼一声,将双绦收回,道:“既然盟主大驾到了此地,必是能够主持公道了,我只是与朋友在这船上品茗赋诗而已,却被一伙狠霸霸的人强行逼出舱外,更要无理搜舱。我花想容虽是一介女流,却也绝不能容人这般欺侮!”

她这番清脆伶俐的话乍一听,倒真似何火雷诸人理亏,火器图一事纯属推测,并无真凭实据,倒叫人不好反驳。

秦放反剪双手于背,正沉吟间,忽地闻到一阵古怪烟味,不待众人反应,船尾腾地蹿起丈余高火光,被江风一扫,火舌呼啸着舔过木制的船帆、顶舱,直逼得船头帮众纷纷翻身落水。胜男原离船舱最近,此刻被灼热的烈焰一熏,又忆起雷果爆裂时的情形,只觉历史重演,脚下一软,几欲扑地。

“抱紧我!”滚滚浓烟中,胜男忽听耳边传来一个清晰有力的声音,继而腰间一紧,整个人已腾身飞起。那武林盟主秦放一手抱持胜男,一手忽忽忽拍出三掌,整个身子顿时平地拔高三丈,而那疯狂的火势被这强劲的掌风一逼,竟猛地缩了回去。眼见火舌一缩,呼啸着便要反扑,势头较前更是猛烈,嘶嘶地嚎叫着排山倒海而来,众人惊呼、跳水,乱作一团。却见秦放身子猛地往湖中一沉,竟借着湖水浮力,凌空跃起五丈,一面已自水中卷起一道冲天水柱,以螺旋劲力搅成一条盘旋水龙,哗啦啦冲向火势极盛处。刺刺刺——水火交缠在一起,唰地冒起一股股白烟,立时给提水来救的帮众腾出可趁之机,顿时大桶大桶清水浇上了船身,不时大火便渐渐熄灭。

胜男尚且惊魂未定,秦放却已松开了她,因为他发现另一名更需要帮助的女子。

在浓烟渐散的舱口,瘫坐着一名狼狈不堪的女子,紫衣已烧穿、秀发也焦枯、面容更是苍白憔悴,看身形却赫然便是方才明艳狠辣的花想容。秦放大步到她身边,想将她搀起,花想容却拥紧双臂间物事,怎么也不肯松手。

胜男见此,疑心顿起,凑近秦放悄声道:“盟主,她手中的图纸莫非便是火器图?”

此时,何火雷及一众儿郎也已见到花想容怀中所抱分明是个卷轴,群情激愤下欲上前强夺。

秦放背对众人,摇了摇头,先脱下外罩将花想容裸露的肌肤遮蔽,接着盯着她眼睛,柔声道:“花姑娘,你手臂伤了,可以让我帮你上药吗?”

花想容望着他沉静温柔的目光,心感平静安适,竟渐渐松开手臂,那卷轴就此落在秦放手中,他展了开来,只望一眼,便即迅速合拢,但左近众人已发出“咦”的一声,包含着唏嘘、感叹、鄙夷、不屑种种语气。原来这幅并非什么绝世火器图,而是花想容凌空飞舞的肖像,只见画中人美艳动人、舞姿更是犹赛飞天,只是这画中女子竟不着寸缕!

众人心中想的是,玉璁那邪教淫徒在江湖中久已恶名远播,不知多少好女子坏在他手中,最近一个正是原琼帮帮主黑凤凰。那黑凤凰亦算一代女杰,当年力战天罡四煞,在冀州道上闯下多大的名头,又是姿容出众,引动多少江湖豪杰爱慕追求,却始终不假辞色。谁知前不久,竟传出黑凤凰反出琼帮,加入神仙教的消息,众人先还半信半疑,直至快嘴三证实有人在青州目击黑凤凰与一名英俊非凡的男子双宿双飞的讯息,众人才扼腕叹息。而那名英俊男子,自然便是神仙教九大帝君之一的钧天帝君玉璁了。

至此,那玉璁淫徒之名已著,许多消失在江湖人视线中的一时女杰,也逐一浮出水面,竟都入了神仙教的钧天之部。今次,霹雳门众人更是亲眼目睹玉璁非常手段,竟连武林中最清净圣洁的女儿国——万花潭亦已染指,不禁充满了愤懑、鄙夷、惋惜的情绪,更在其间夹杂了几分莫名的妒忌,顿时个个义愤填膺,欲立毙玉璁于掌下方心甘。

“门主,请看。”突然,一名何家儿郎发现了一个怪异的铁盒,在烈焰焚烧后尽为灰烬的舱内尤为显眼。他捧起铁盒欲呈给何火雷,手腕忽地一软,秦放急甩袖施出一束真气方才托住。

众人方始从裸画的震惊中回神,盯着这纹满雷果阴纹的铁盒,寻思此物不知是何等材质所制,竟沉重如斯。何火雷踏步上前,接过铁盒,背对众人拧开机簧,只听“咔”一声,紧接着便是何火雷惊愕的呼声:“啊——”。

良久,何火雷转过身来,将打开的盒子示众,只见那盒内厚厚一叠,竟是化为灰烬的图纸,残存的一角隐隐现出何门秘制的霹雳印章,决计假冒不得。

何火雷对秦放道:“盟主,倒叫您白费了番心思,这火器图终于被毁了。”同时心中又隐隐觉得不安,但到底何处不妥,却又说不上来,便请秦放至何府中盘桓数日。

秦放歉然道:“何门主,却要拂了你的好意了,我有要事在身,更曾答应过万花潭纪潭主将她两位师妹寻回,花姑娘此刻情形,是该立刻送去她师姐处的。”

何火雷知秦放行事历来神龙见首不见尾,虽曾相助良多,却每次均不作逗留,如今新任武林盟主,贵人事多,自然更是难以挽留,便只好抱拳致谢,众儿郎亦齐声道谢。

秦放携起花想容便要离开,江胜男却抢上一步问道:“盟主,您是否北上会合纪姊姊,去寻慕容姊姊?”秦放点头。

胜男便搀过花想容手臂,站在当地里道:“盟主,我原立誓要寻回慕容姊姊,这趟南来也达成了本来目的,此刻便随您北上去寻慕容姊姊吧。”

何火雷闻言,心下重重一沉,作为曾经沧海的中年人,他虽已隐隐感知这青春至令人心生痛楚的美丽女孩,终不过是划过自己苍凉人生中的一抹亮色,但却也料不到她竟如流星一般,如此迅疾地就要离开。不由得哽住喉头,半晌才稳住情绪,哑着嗓子对胜男道:“江姑娘,好歹跟老太太告个别,莫让她伤了心。”

听到老太太的名字,胜男微一踌躇,更待拒绝,秦放却温言道:“江姑娘,我于途中偶遇琼帮的兄弟们,此刻已着人知会他们来霹雳门与你会合,还是先同何门主回去吧。”

“我……我……”胜男委屈不已,一句“我想同你一道”差一点便脱口而出,只是碍于女孩的面子,欲言又止,只得眼睁睁瞧着那英伟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密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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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13 23:48 | 显示全部楼层

剑花缘(9)武侠原创

五行毒阵摧花落
“大师姐,咱们到底还要在此处干等到什么时候!”薄琬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对如石像一般沉静的纪冰抱怨道。水潋向薄琬摆摆手,勉强现出一个微笑,却令苍白的唇角又裂开了好几道血口子。余下的彩衣小弟子们在经历了四个时辰烈日的暴晒之后,早已撑不住东倒西歪地伏在地上。

血红的太阳终于摇摇欲坠地斜倚在山巅,纪冰缓缓地舒出一口长气,立起身来,对万花潭众姊妹道:“夹竹桃所燃放的毒雾会在日落前后的半个时辰内暂时消散,我们必须抓紧这段宝贵的时间,闯出这个五行毒魔阵。”

“大师姊,你终于想出破阵之法了!”薄琬惊喜道。

纪冰微微颔首,道:“大家将身上所带的驱魔香混合发簪中接骨木的粉末,涂抹在一切裸露的部位上,然后戴上蘸满菥蓂汁液的斗笠与手套,口中含上几片金银花与金钱草混制的伏羲甘片。”她神色、语调一如平常,几名小弟子一面施为,一面叽叽喳喳小声议论,直将这奇门毒阵视作等闲。

只心细的水潋在大师姊眼中触到一股浓郁的忧色,便悄然来到她身侧,轻声问:“大师姊,第几个指头?”

纪冰微微叹气,伸出左手三个指头,水潋红润的脸庞霎时褪了血色。

原来万花潭镇潭重宝之一《花神祭》中秘载了人世间一切可解不可解的诸般毒物,并有一章专门记述以毒物所布阵法,共分九等,寻常人眼中剧毒无比的鹤顶红、金蚕蛊、孔雀胆等布成的也不过只名列五等的中度毒阵。而她方才默运师父所授的探毒之术潜心查看,竟发觉这毒魔阵暗合五行相生相克之玄奥秘术,穷尽四个时辰之功,仍是只探知个大概,只觉此阵种种表象实是与秘典中所载的第三等烈性阵法相类。

这便是师父所说的“五毒奇门阵”了,纪冰心中暗道,却不在师妹们面前流露内心忧虑,只向水潋打个手势,示意自东方小径破阵。

“哎哟!”西边林中忽地传来女子惊呼,纪冰心头一颤,西侧原是此阵中最艰难的一路,集结了其余四路所有毒物毒术之大成,但既然有师妹不小心踏入了西路阵口,此阵便已自这一刻悄然启动,除了应战之外,别无他法。

纪冰做个列队的手势,众师妹立时按照年龄位分排作首尾相衔的花环阵,这般循环往复的阵势原是取周流无穷之意,确保每一名弟子都有至少两名同门相照应,若有伤患,立时可包入阵中保护,最是稳妥。

那名惊呼的弟子只是手指被啮食草扎了个血洞,急欲退回,纪冰却飞身扑上,阻住她脚步,急道:“入阵无悔,最忌后退。往前走!”这一句甚是昂然,如斗士的号角一般,直激得一众女儿们涌起一股豪情,在渐合的暮色中,踏入这狰狞的丛林中。

“悉悉索索”女弟子们裙裾曳过长草,立时惊出了伏于草中的各色飞蠓爬虫,“哗啦哗啦”,一大群形貌丑怪的黄蛰挥舞着尖利的羽翅,盘旋在万花潭众女身周,发出吱吱怪叫。这是花脚毒蚊的变种,毒性比之寻常蚊虫,强出数百倍不止,若被叮上一口,可令手指肿胀至儿臂粗细,即使凶悍如猛虎,也只消被叮得七八口,便即麻痒毙命。

众人虽知这批黄蛰慑于接骨木的药性,不敢靠近,但眼见这般丑怪的毒虫盘旋不去,心头仍是感到阵阵作呕。

此时,只听有人小声道:“若二师姐在就好了,她的偃龙绦……”一语未毕,已被同伴喝止。

纪冰正敛闭六识,聚精会神地施展一冥不灭的探毒之术,浑不将这些无攻击性的黄蛰看在眼中。她心知,绝大的危机正潜藏在不远处。

“止步!”纪冰忽地厉喝一声,双臂一震,一双水袖裂作万千碎片,漫天飞出,便似一场突如其来的疾雪。“嗡嗡”声中,每片碎衣皆裹挟了一只黑腹花斑的毒蛰,如暴风雨般噼啪坠落。

“啊!花寡妇!”几名离得近的彩衣弟子惊呼出声,指着满地密密麻麻的毒蛰,骇得脸色煞白。这种级数的毒虫,原是只在毒典上见过,据载,黑腹花斑毒蛰为母,每年六月间,与毒性稍逊的雄性黄蛰交配后,残食雄虫,产下虫卵。而当此交配季节的母虫,毒性最炽,最喜钻入人畜动脉内吸食鲜血,而若一旦被这毒虫入体,则除非被吸干血液,否则即使斩断它裸露在血管外的另半截身躯,它也是决计不会回头的。

“掌门小心!”一名眼尖的绿衣弟子大呼,合身扑上,将纪冰裸露的双臂抱在怀中,才阻得一只漏网的母蛰飞旋入血脉的劲势。又听得“哔啵”脆响,这只母蛰被一名弟子以暗器斩作两段,纪冰与水潋闻声皆是骇然失色,齐声喝道:“快闭气!”

瞬息之间,大片乳黄色毒雾弥散开来,有几名小弟子不及闭息,立时呼吸困难、瞳孔放大,无声无息地软倒在地,片刻间已是香消玉殒。

纪冰以冰绡覆住口鼻,沉声道:“雁行阵,速进!”一面归入头雁位,施展立蕊轻功,带领人字形队列急速掠出毒雾。

“别哭了!”薄琬喝止几名嘤嘤哭泣的弟子,厉声道,“这雄蛰最是有情有义,若嗅得母蛰遇难,不惜爆裂身子喷射毒雾,也要为母蛰报仇。再遇见时,只可囫囵扑杀,决不可毁损了它身子。”

血红的残阳只余最后一丝惨淡的余晖,斜斜地射在人身上,竟令这六月的夜渗出惨然的凉意。万花潭众女在目睹了可怖的死亡之后,才方始对这毒阵生出惧意,一时间只闻幽幽的虫泣之声,静默得骇人。

与此同时,潜藏在高大的棕榈树丛中的矛头蛇已相中了它的目标,蜷起粗长的身躯,向后微微一仰,猛地激射而出!哗啦——喷射出水柱般的毒液。

众女于此险境中竟能维持阵型不乱,只依次急退出丈余,将那毒蛇困在阵心。

“覆!”水潋喝道。

数十道褐色水线“呲”地聚向那毒蛇,蛇虽目盲,嗅觉却极是灵敏,不待蛇药及身已剧转成环,蛇尾奋力击地,跃起丈余,直扑向雁行阵尾绿衣小弟子。

那小弟子竟是临危不乱,瞪大了骨碌碌的黑眼睛,硬生生立定身子,阻住那蛇,眼见蛇吻至胸口。薄琬大喝一声,一手急扯蛇尾,一手向它七寸斩落,她掌中不知何时已套上生满倒刺的钢铠,这一下深深刺入矛头蛇粗大的身躯内。直痛得它嘶嘶乱叫,腹部暗绿色的波浪纹翻滚扭曲,纪冰早觑准这时机,将一个倒锥形容器倏地套中矛头蛇毒牙。

这一下兔起鹘落,干脆利落地取得蛇毒,众弟子皆是连声喝起采来,知道再遇上这号称“飞行死神”的矛头毒蛇已是不惧。

一行众人待得穿越布满瘴疠之气的湿热洼地,已是精疲力竭,身体的疲累尚在其次,眼见一个个鲜活而年轻的同门姐妹就如水泡般消逝在自己眼前,怎不令人五内俱摧、心胆皆寒。

“天啊!是弱水!”几名眼尖的彩衣弟子指着远处白茫茫一片,惊呼出声。

又走近百步,一个半月形的湖泊已自朦胧水雾中现出原形,虽然众人均在口鼻部涂抹可解百毒的菥蓂汁液,但仍感到阵阵晕眩。

“果真是天下至阴至寒的弱水之毒,这种毒物是百余年前神仙教的太一教主所制,是由水中所植西域睡莲所散。傍晚时分应是毒性最弱的时刻,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勇敢地走下去,不可再回头!”纪冰眼中神情肃穆,对水潋道,“三师妹,准备扎花筏吧。”

水潋应命集队,将彩衣弟子分作三队,分头去伐木、造筏以及采集水岸边蓝紫色的巴巴多斯百合,不多时,一艘宽大的木筏便已完成。众弟子又迅速地将隔离水毒的巴巴多斯百合榨汁涂抹在筏身上下,保证不受水毒腐蚀。

“哎呀!”只听一名黄衣弟子痛呼,却是被木刺扎破了手指,鲜血滴在筏身上,呲呲声起,血液立时沸腾起来。

薄能倏地以一截枯枝挑开黄衣弟子,斥道:“蠢丫头!难道不知巴巴多斯百合遇血即沸,但凡沾到一点,哪有命在!”说罢,命涂抹药汁的弟子退开,戴了乌金丝手套,以轻柔无比的拂瓣指法自行涂抹。

在朦胧夜色中,一艘木筏满载着万花潭人众,驶向那莫测的彼岸。哗哗的水声轻轻和着木筏晃荡的节奏,有如一曲空灵的歌,时隐时现的巴巴多斯百合婀娜多姿,展开她们洁白的复瓣,在水汽熏蒸下散出幽幽的香气。

漫天星子映射水中,闪烁着迷人的光彩,幽海一般湛蓝的、玫瑰一般艳丽的、鸢尾一般高贵的……曼妙地徜徉在湖水中,舒张自如、舞姿蹁跹。

万花潭众人直望得痴了,刹那间心地空明,静静感受着天道的幽渺难测。一朵星光悄悄攀住了筏身,又一朵游弋而来、更多的靠近了……筏首持篙的蓝衣弟子一个趔趄,“扑通”一声落入水中,只余了半记惊呼做她人世最后的留念。

惊变突生,众女背靠背围作弓弧形圆阵,她们此刻已觉察出那些曼妙多彩的星光原是剧毒的桃花水母。水母本无色透明,但折射星光便现出多彩的迷人模样。

越是漂亮的毒物,往往毒性越炽,这是万花潭人人知晓的铁则,眼见这些绚丽至极的毒物蛰住了木筏,显是正以自身毒性化解筏身上所涂抹的解毒药剂。

坚实的筏身底座由于失去了防腐的药物护卫,正被逐渐侵蚀,年纪幼小些的女弟子已止不住嘤嘤啜泣。水潋和薄琬各掌住一舵,指挥众弟子用力撑持,虽然对岸已是遥遥在望,但静夜无风,若想在筏破人亡之前抵达对岸,仍是千难万难。

纪冰却只斜倚在筏沿,轻声安慰着年幼的小弟子们,用柔如春水的声音同她们讲述着古老的传说,“相传亿万年之前,有一位美丽的万花仙子,她为了救治大瘟疫中垂死的百姓,令春天才开的剑花绽放在冬季的雪地里。那时候的剑花呀,比牡丹更艳丽、比百合更高雅、比月桂更芬芳,实是天上地下的第一种奇葩。可是,剑花救活了天下,却救不了触犯天条的万花仙子。天后一怒之下,夺去了仙子美丽的容颜、娇嫩的皮肤和迷人的芬芳,将她变作了一个鸡皮鹤发、满面皱纹的丑怪妇人。同仙子一起被贬落凡间的,还有那朵奇葩剑花,只是,自此之后,剑花便成了一种最不起眼的小花,没有色彩、没有香气,混在杂草之中,根本没人会留意到它。”

一名紫衣小弟子欲言又止道:“潭主,听说那剑花从前是咱们的镇潭之宝……”

纪冰微微颔首,道:“不错,剑花虽然外表毫不起眼,却是抑制地气、能解万毒的奇花。先师曾言,在二十年前,剑花曾经盛放在如今荒芜不堪的碧潭附近,由一位灵慧堪比万花仙子的师叔掌管。”

木筏的基座已被腐蚀得只剩薄薄一层,“嘎达”一声又向下沉了三寸,薄琬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又是奋力一挥竹篙。纪冰站起身来,接过薄琬手中竹篙,怜惜道:“六师妹,总是这么勤奋执着,让人心里感佩。你去歇一歇,就交给大师姊来撑这最后一程吧。”

众人听她话中语带双关,这“最后一程”四字轻轻吐在毒雾迷蒙的水汽间,却只是沉沉地压在姊妹们心头,怎也消散不去。

那名年纪最幼的紫衣小弟子忽地打破沉寂,脆生生问道:“掌门师姊,那剑花后来怎样了?那位执掌剑花的师叔又怎样了?”

纪冰静默无语,只是以万花翼的劲力催动竹篙,令筏上诸人生出御风而行的感觉,彼岸更接近了,似乎可见隐隐绰绰的灯火,闪烁着温暖的召唤。

木筏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叫,其薄如纸,筏破人亡便只在一瞬间。万花潭众姊妹互相对望着,在各自眼中见到了留恋与不舍、坚毅与果决。水潋清亮的大眼睛中有泪悄然滑落,薄琬拉住她手,坚强地摇摇头,朗声道:“我万花潭众姊妹,一生行事扶危济厄,无愧于心,来世必能重做姐妹!相互扶将,共渡世劫!”

众姊妹都敛了泪水,齐声道:“来世重做姐妹!相互扶将,共渡世劫!”

纪冰清丽的容颜上忽地绽放一朵凄然的笑靥,以裸露的双臂执住双篙,斜刺里猛地一挑,整个身子便如一道白光跃向半空,旋即双掌交互,以毕生之力击出势如雷霆的繁花拳。

在众姊妹的惊呼声中,木筏势如破竹般刺向彼岸,身在半空的纪冰却终于力尽无着,如一朵百合缓缓凋零。

她雪白的裙裾在夜风中徐徐舒张,乌黑的长发在无尽星空中闪着幽幽的亮光,她忽而曼声长吟道:“记住,剑花的花语是爱与牺牲,这便是我们万花潭的宿命……”

眼见掌门逐渐堙灭在湖水中,众弟子禁不住痛哭失声,伴随着“哗啦”巨响,木筏靠岸了,然而,那白衣黑发有如万花仙子临世的掌门却已永沉湖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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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花缘(10)武侠原创

纯阳惜花人,无筹豪赌客

“大师姊,你错了!”一把清亮的声音自浓雾中传来,众人耳边只听得罗带生风、重物出水,转而便是“噼啪”一声,一个湿漉漉的身子跌在岸边。

众人围将上来,不觉大惊,呼叫着掌门便欲抢上前去。

“找死吗?让开!”花想容怒斥一声,已自座驾上飘然落在纪冰身畔。她从腰间取出一道红丝线,倏地系在纪冰腕间,另一端却捻在食中二指之间,闭目细辨,片刻后才重行睁开眼睛,对水潋、薄琬道:“尚有一线生机。”

水、薄二人忙问道:“二师姊,如何解救?”

花想容娥眉微蹙,道:“弱水之毒,至阴至寒,只有天下至刚至阳的纯阳无极功方可解救。”

水潋一愕,道:“这种功夫……俗家是不可能的……即便是出家人也极少修习,实在是难练易破。据我所知,只有岩崖寺住持念空大师和桑梓观的暮雪道长身具此功。”

“桑梓观地处西南、岩崖寺也距此数百里之遥,这……这如何来得及?!”薄琬闻言大急道。

“让我来。”临空三字,平平无奇地响起,却令万花潭众女心中忽生出万端旖旎情愫。

回首望去,有一人踏着夜雾而来,他身材俊拔,从高高的舷梯上信庭闲步般走来,他的面目笼罩在一团混沌的黄光中,却发散着迷雾一般的奇异魅力。

众女自那日见过新任武林盟主秦放的英姿后,本以为世间男子,再也无出其右者。而今日此人,虽未曾看清容颜,却已令人不由自主地心醉……

他只在面前挥袖轻轻一拂,便似驱散了漫天愁云惨雾,直露出朗朗的月白风清。那两潭幽谧的明眸中生出令人魂飞魄散的浓烈毒素,却又自唇边展出一抹温柔笑意,似一朵微凉的菥蓂花,浸润入人的心田深处,百毒尽消。

来人躬身行礼,朗声道:“在下神仙教玉璁,见过万花潭众位仙子。”

玉璁!就是那个精擅惑人媚术,毁去无数良家女子、武林英雌清白的邪教淫徒——玉璁!

传闻他曾在短短五日之间即闯过邪教入教的九九八十一道难关,而此前最快纪录是三十四个月。据风媒讯息,这全仗他媚术惊人,迷惑了守关女子。而他更在入教后半年内晋升至邪教九天君之首,号称钧天帝君,坊间传言是因他做了邪教教主入幕之宾的缘故。

玉璁其人虽在两三年间恶名昭著,武林同盟亦多次遣人擒拿,但此人号称一日七十二变,其狡如狐,躲过了无数江湖正义之士的追杀。又有好事之徒曾亲见他入佛门圣地木鱼庵三日三夜,出庵时还得庵主缘求师太亲身相送,实令人大费思量。直引动天下佛门宗主念空住持亲往木鱼庵问讯,至于后文如何,却并无答案,至今仍喧嚣扰攘,为江湖中一大谜团,乃是茶余饭后的最佳谈资。

万花潭门下皆是女子,然而立派百余年来,“解毒圣门”之誉不倒,在江湖中亦称得上声名卓著,许多朝中显贵、藩王世家都将女儿送来万花潭受教。这些贵女成年后嫁作豪族贵妇,自然对师门旧恩难忘、香火不断,是以万花潭的地位,不仅来自妙手解毒的惊人艺业,更有其背后盘根错节的背景与人脉为靠。

虽然自十几年前一场重大变故之后,万花潭烈火烹油的局面已趋式微,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万花潭众女自重身份,于礼教大防自是看得比别的门派更为慎重。因此,对玉璁这样恶名昭彰的邪教淫徒更多了几分忌惮,平日里连提及此人名姓亦觉污秽,而武林同盟为维护万花潭清誉,在关乎玉璁这淫徒的围捕活动中,也从未邀约万花潭女侠们参与。

因此,谁也不曾想到,竟会有直面此淫徒的一日。

更无法意料的是,这淫徒竟声称身具童男才能修习的“纯阳无极功”,且要以此功相救垂危的掌门人。

薄琬先已忍不住要出口斥责。水潋忙拉住她,对玉璁施了一礼,温言道:“先谢过阁下好意,但此事关乎弊派掌门安危,请勿开玩笑。”

“容儿,请大家让出三尺方圆的空地。”玉璁对花想容道,一面向水潋微微颔首,双睛中镇定自若的神采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信任之情。

“啊!”随着一片惊呼,玉璁已如蝉蜕般脱下上身衣衫,露出山岳般伟岸的雄躯,薄琬惊怒交集,但一时间亦被他男性的完美身躯震慑,只觉手足酸软,提不起剑来。

玉璁在纪冰身畔盘膝而坐,双手成爪一牵一引,已将侧躺着的纪冰笼在掌风之中。他屏气凝神,显是潜运内劲,不一刻顶心即冒出笔直白烟,而精赤的身躯上也淌下滴滴晶莹汗珠。在幽幽月华之下,蜿蜒如河,沿着茂盛的鬓角、高挺的鼻峰、饱满的唇瓣汇入贲突的胸肌之间,更顺着精壮的腹肌缓缓滑了下去……万花潭众女直瞧得面红耳赤、目瞪口呆,然而双目竟又不舍别投,在深浓夜色的掩护下,生平首次氤氲于这天道纯粹而自然的吸引之中。

花想容忽地轻咳一声,道:“现下你们该信了璁哥的神功无假吧。”

水潋点头道:“不……错,不错的,青烟竖直、汗如雨下正是纯阳无极功发功的异象。只是……只是……”水潋性情淑婉,羞于询问。却是薄琬插口道:“二师姊,真是不敢相信,他……那个玉璁居然会这门功夫?”

花想容秀眉一展,笑道:“世间之事,若非亲身经历,又怎知是好是歹、是真是假?凭我跟璁哥相处的这些日子,我敢断定武林中那些谣言,全是以讹传讹,出自卑鄙小人的恶意捏造。”

她们姊妹絮絮地说了些别后情由,花想容忽然提及万花潭失落已久的重宝剑花,轻笑道:“大师姊只将剑花花语纠缠在无用的‘牺牲’二字上,她根本体会不到,在牺牲背后,还有‘救赎’二字。”她顿了顿,眼望夜色中默运神功的英伟男子,神色间浸透了数不尽的浓情蜜意,道:“只有爱,才能得到救赎。”



安陵郡为卫国北部三州重镇,兼具军事要塞、通商要道与交通枢纽的作用,是北卫国最繁华富庶的一座城池。在敞阔堪与京都望月大道相媲美的三癸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来自胡尔的马帮豪客吆喝着成群的荒漠骏马;头缠白巾的若斯商人炫耀着宝盒中银光闪闪的锡器;一群琉元武士身披重铠,与着儒者衣冠的青年起了争执,霎时间双方剑拔弩张,便要动起手来。

“清羲,又来开荤么。”玉璁话音还遥遥落在十丈开外,人却已飞蹿至儒生身侧,揽住他肩头。那名唤清羲的年轻人面露喜色,道:“玉公子!许久不见,我家主人思念您得紧哪。”

那群琉元武士一个个手持弯刀,蓄势如虹,却是一动也动弹不得,全被玉璁纯阳无极功所发气劲魇住。待得玉璁与清羲走远了,方听得刀风呼啸,琉元武士的兵器一件件朝虚空挥了出去。

却听那清羲言道:“我家主人这一月来都在安陵赵家的鲸吞赌场玩耍,他每一日都拿您送他的人皮面具换一副模样,混迹在每一张赌台上,不论是赌大小、牌九、掷骰子、转轮、射壶……都必去插一手。”那清羲说到此,忍不住笑起来,道,“您晓得的,我家主人的赌技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不会说话的时候已经会赢钱了,又从来不怕输,所以每一把都是个赢。”

“只是这每一把赢得又都并不起眼,但一天赢遍赵氏赌场的每一张台子,这一合起来也已是个吓死人的大数目,连着一个月赢下来,只怕够得上安陵郡一年的税收了吧。”玉璁叹道,“赵氏的主人能忍到今天,真算是有非常的气度和胸襟了。只是我料定,他们今晚必定会出手了,因为,我只送了小萧30张面具,以安陵赵氏的精明,是绝不会放过一个连续出现两次且把把都赢的陌生赌客的。”

“你听说没,赵大小姐今晚要出手啦。”玉璁在嘈杂人声中锁住这一句闲话,眉峰一扬,扯过清羲道:“走,寻你家主人去,今晚必有一场热闹可瞧了。”

当晚在安陵郡最奢华的赵氏赌场内设了一桌天字第一号高价的赌局,开局的价钱是五百万卫币,便是清羲主人在这一月内赢得的总数,也是安陵郡守一年内上缴国库的税银。赌桌就设在赌场悬空的露台上。

安陵赵氏乃北卫国首屈一指的豪富之家,在铁矿、金砂、牛羊马匹、冶炼铸造行业一直占据着垄断地位,连大卫通行的钱币都由赵姓子弟负责铸造,说一句富可敌国,也毫不为过。

这间鲸吞赌场原是除了京都揽月楼的揽月赌场外,最奢华豪纵的一家,由于赵氏实力雄厚,故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只要客人不出千,不论赢多少都笑脸相送。满场子武艺高强的打手是决不会找半分碴的。

然而,今夜的客人,实在是……赵氏宗主的姊姊赵大小姐眯着一对精明的杏核眼,细细打量着面前的赌客。只见他穿着件类似乞儿百衲衣的敝旧长衫,但衣衫上每一片布料皆是闪闪生辉,更在头上梳了一个道髻,赵大小姐突然惊得张大了俏目,原来在那个道髻上,竟赫然缀着一枚鸽蛋大小的游彩月光石。除了这身古怪的打扮外,这赌客实在称得上容貌俊雅,颊边还嵌着一对深深酒窝,笑眯眯地甚是亲切。

他取下顶心上的月光石,“啪”地拍在云母石质地的桌面上,道:“赵大小姐,这颗石子儿就做第一局的赌资吧,石老头儿,你估个价,该值五百万吧。”随侍在赵倚霞身侧的长须老者点点头,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瓦片那么厚的透视镜,只瞧了几眼,便叹道:“可生七色游彩的月光石,市价何止五百万……”突然觉得脚尖剧痛,原是被小姐重重踩了一脚,忙打住话头,呵呵干笑数声。

赵大小姐还未答话,那赌客便笑嘻嘻道:“赵小姐,虽说贵府开着铸币场子,但这么大堆卫币扛过来也怕压塌了这漂亮的桌子,不如这样吧,如果这一局在下侥幸赢了,那就请赵小姐答应把来年赵氏金砂矿出产的金砂全部出售给我。”

虽说赵倚霞早料到这豪客必是一位家资亿万的富商无疑,但能以五百万卫币下一张订单也实是出手阔绰至极了,只是往年金砂的八成总是外销至胡尔,这一来只怕得罪了胡尔使节,可对于商人来说,如此大笔的订金又不能不使人心动。正踌躇间,那赌客忽地剥下身上的百衲衣,那乞丐服一般的衣衫内里竟缀满了各色异宝,一时间珠光宝气,直刺得人睁不开眼来。

石老头儿定睛细看,骇得嘴都合不拢来,只见吸取阳光而色作殷赤的红宝石、产自极北雪山顶的矢车菊蓝宝石、弧形焕发六道星光的彩虹石、可吸附尘屑的碧玺、祖母绿色的橄榄石、色若黄酒的黄玉、还有一组两指长的玉组佩,以雕刻精美的玉人、玉璜、玉龙和玉冲牙串缀而成,最难得是玉质通透之外,还作一色,竟是自同一块玉材而来,实是名贵无已的旷世奇珍。

那安陵赵氏纵然豪富,却也从未见过如斯异宝就这么随随便便挂在一件破敝的袍子上,在场众人皆是震惊得良久无语。还是赵倚霞先缓过神来,颤声道:“公子,虽说……虽说按规矩不该探问您的姓名来历,但是,但是……这样的大手笔。”

那豪客懒洋洋地推椅起身,一袭浅杏色内褂上一无装饰,只在腰间缀着枚毫不起眼的暗绿色长条形筹子。
“啊!大小姐!是善数、善数铜筹!”石老头儿惊得把厚厚的透视镜“叮”地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围观众客皆议论纷纷,面前这名神情惫懒、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当真便是……便是那名动天下的“无筹居”主人!?

民间盛传,天界司宝库的善财童子每百年间便会下世为人,以天纵奇才掌控举国资财,为百姓造福。而眼前这人,便是……

“在下‘无筹居’萧逸之。”那豪客咧嘴一笑,两个酒窝蕴满了笑意,一对棕褐色的眸子现出一缕狡黠的灵光。

南越世子萧逸之,为南越王萧正清与箢族公主之子,自父母薨逝后,萧逸之被异母兄长遣送至京都为质,至今已近十载。据传闻,这位萧世子落草之时,即口含一粒琉璃算珠,未开口说话便精擅计算,寻常小儿所爱玩物皆不中意,独喜听账房筹算之声,若有错处,即以目瞪视,咿呀作声,从无遗漏。到得十岁上,偌大王府的财算往来、买进输出,皆由世子经手,不出两年便府库充盈,为南六郡输税之首。

其后,这位萧世子身遭变故,父母双亡,入京为质,其陶朱之术却是与日俱精。当时西门家的三爷町为大农丞,领盐铁事,孔环为南阳大冶,产累万金,皆与逸之善。一日,三人于萧氏别苑海月清辉畅谈利事,这位年仅十三岁的少年人无需筹算,纯以心计将往来数十年间卫国财政之事剖析秋毫,令町、环二人甘拜下风,赞萧世子为“善数不用筹册”,并熔上古铜鼎为材铸造了一把青铜筹子为信物,代表皇室将京都揽月楼的生意交付萧世子打理。此后,“无筹居”主人声名大噪,仅仅几年间便将商业帝国的版图延伸至四海之外……

萧逸之一言甫出,群情耸动,赵倚霞“豁”地起身,行礼道:“不知无筹居主人驾临,失礼之处,万望海涵。这些珠宝……太过贵重,用来购买赵家全年的金砂矿也绰绰有余,倚霞实在不敢收。”

萧逸之哈哈一笑,重行坐倒,将那堆灿烂夺目的珠宝推至赵倚霞身前,道:“我老萧做生意从来都是买卖不成仁义在,这些就权当我无筹居送给您赵大小姐的见面礼啦,金砂矿的事情可以押后两天再议。今日我来,却是为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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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花缘(11)武侠原创

衣冠禽兽原一线,赌技通神战八方
“石头,住手!你忘了我们今日是为谁而来么?”一把清越的女声穿透夜色,回荡在安陵郊外的蔽日林中。

方石头指着不远处倚马冷笑的碧衣女子,急道:“帮主,死球个……是那个娘儿们耍阴招,伤了您,俺们、俺们绝不能放过她!”一面莽撞撞就要硬冲上去,却被崔宝一巴掌拍了回来。

一袭葱绿劲装结束的琼帮帮主江胜男,在辞别火器何家后,即率领帮内弟子奔赴安陵,她只觉内心如有三昧真火在煎熬焚烧着五脏六腑,驱使着她透支掉全付的精力。“是的!要救回慕容妹妹!为了这份姊妹深情,为了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为了……”她竭力控制自己,不让那个影子再次占据整个头脑,然而,那竟是豪雨浇不灭、烈火焚不毁、牢固得似三生石上缠绕千年的藤蔓一般的感觉。

胜男的面颊燃烧着玫瑰色的火焰,一对深黑的珠睛亮得似两点星光,她朗声对碧箫道:“请你把慕容妹妹放了,我愿束手就缚!”

那碧箫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一般,笑得直不起腰来,向胜男斜睨一眼,对身边黑衣肃穆的众属下道:“你们听到没,这个村野丫头说,要拿她换慕容姑娘。哈哈哈哈……”碧箫尖锐的下颌起伏不定,在夜色中划出一道道颤动的弧线,半晌才道:“崔宝,瞧你找的这个村丫头,当真愚不可及。”又轻蔑地冷笑道:“江胜男,你这等低贱的丫头,也值得本尊动手?那日我要劫的人,本就是慕容姑娘,想那京都慕容氏,是何等显赫世家,只有他们才配得上跟我神仙教做交易,至于你……哼哼,杀你还怕污了本尊的手!”

话音未落,胜男突觉颈边微凉,下意识地侧偏闪避,余光扫见崔宝横刀斩来,不觉大惊。俯身马背,用力一夹马腹,便欲催马突围。那憨直的方石头环眼圆睁,举着铜锤直击而下,满面狰狞神色,胜男遭逢剧变,心神本乱,猛可里腹背受敌,左臂吃了一锤,痛不可挡,几乎失了知觉。也是她幼功深厚,纤腰后仰半周,呼呼两刀便擦着鬓角掠过,刀风截落了几茎青丝,随风荡去。

一直阴沉不语的孟山觑准这艰险时刻,挥出一记重拳,突地击在胜男小腹,她痛呼一声,“哗”地喷出一口鲜血,叫道:“你们……你们……好狠!”那一脸憨厚的方石头忽然发出桀桀怪笑,如老树皮相互刮擦一般嘶哑难听,一对蒲扇般的大手豁地箍住胜男细嫩的颈项,狞笑道:“我的小帮主,你还真把自己个儿当成女英雄了呀,哈哈哈!那黑凤凰开山立派这许多年,手底下功夫端得是响当当,还不是乖乖儿归顺了咱们神仙教,开罪了我们司箫尊者,去—死—吧!”

“哎,慢着!”碧箫忽然想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一对媚眼中流转着兴奋的光彩,道,“这村丫头虽卑贱愚蠢,总算生得细皮嫩肉,一张脸蛋儿还有那么几分颜色,你们几个,不想开开荤吗?”

胜男美眸猛一收缩,瞳孔中映出野兽欲攫人而食的凶光,那些日夕随侍身侧,忠心不二的帮众在瞬间化为面目狰狞的野兽,口涎和着淫笑黏糊糊地垂在半空中,中人欲呕。

胜男心下一片冰凉,却也并不怎么害怕,道长爷爷曾经逼迫自己读的书突然就那么一行一行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驭民与驯兽,原一线之隔,因民原脱胎自兽,衣冠则似人,实兽也。为人君者,需绳之、执之、策之、法之,方使之渐脱兽性而趋人也。”她微微苦笑了下,齿根一松,藏于口中的毒丸便落了下来。

“死了太可惜了,还值几个钱呢……”最后听到的话语,居然是这样的,胜男忽然觉得有点不甘心,于是就拼命睁开眼睛,不愿就此一瞑不视。

她知自己被一名豪客以一千卫币买了下来,心下自嘲道,总算比一头猪贵一些吧,如果论斤卖的话。接下来,便是被套上重重衣衫,描眉画眼,头罩粉色丝巾,端端正正地给抬了出去。

她周身穴道被制,整个过程中皆是任人摆布,但总算这豪客的手下没精干到通晓“聋穴”的位置,因此将周围发生的事情听得一清二楚。眼下正进行到一个钱多得不知如何花销的冤大头用一大摞珠宝砸晕赵大小姐的戏码上,又听得那冤大头终于说出来意,是为了一个人。

那人还真是值钱得狠了,胜男心中默念,忽然就有些没趣儿起来,强忍着自怨自艾的心情,跟自己说着笑话儿,试图笑退那些软弱的泪水。

“这枚银环的主人……哦,当真是一位美貌绝伦的大小姐,莫非她便是萧世子的心上人?”赵倚霞已神色自若地斜签在云母屏风前,一对纤秀的素手摆弄着一枚做工精致却显然并不值钱的束发银环,笑嘻嘻地调侃起眼前这位显得有些稚气的财神爷来。

“嗨,废话少说,赵小姐,咱们手底下见真章,孤星,赌大小,一局定输赢,敢不敢?”萧逸之捋起衣袖,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萧世子,您的赌资……”石老头儿在旁提示,却不敢大了嗓门,毕竟在这位财神爷面前提钱的事情,谁也没个底气。

“呃……还真是没想到这一茬,愿赌服输,赖了赌资那是最没品的,以后都不要在这行当里混了。我想想,该拿个出得了手的东西……”他左右四顾,高声叫道,“清羲,清羲,哪儿去了?”

“主人,属下在。”清羲正好跟玉璁一前一后走上露台,老远就听见主子的大嗓门儿。

萧逸之鼻翼微微抽动,忽然眉开眼笑,指着露台入口处,欢叫道:“赌资来了!”

众人目光顿时聚焦在入口处,一轮金光万丈的旭日便升了上来,整个露台上,万—籁—俱—寂——玉璁无奈地蹙起了眉峰,没好气道:“小萧,你又搞什么鬼?”

萧逸之忍住笑,一本正经道:“无筹居赌资:天下第一俊男玉璁,需要验明正身吗?”他忽然露出一脸坏笑,凑近赵倚霞道,“告诉你个秘密,是不是正牌货,只要看会不会使纯阳……哎呦!”萧逸之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已被一个飞掷而来的大蟠桃塞得满满的。

孤星赌大小是最基本的入门赌法,就是由荷官扣下一枚色子,双方猜大小,最接近的那个算赢家,如果两家撞点了,就重来。这种赌法最平实也最直接,即便是再高明的老千,在这种实打实的赌局里也很难耍什么花招。萧逸之选了这一种赌法,显然是对自己的运气有十成的把握,都说做生意的事,七分看人,三分倒还得瞧老天颜色,也难怪这位财神爷对自己的运气如此自信满满了。

色子在手法娴熟的漂亮荷官手里滴溜溜地转个不休,萧逸之眯起一对褐色的笑眼,对清羲说了个数,便即落笔成点,待得揭盅,两下里一对应,都是四点。在连碰五把之后,赵倚霞有些神色不属,她自信每一个角度都有不下十名护院盯得死死的,再不可能有出千的机会。然而,这般精准的点数,即便是事先安排了,都怕……

她心头一慌,暗道莫非是出了内奸?当下便换了荷官,新上来的小姑娘技巧显然没有前头的一个纯熟,在摇盅的时候手一滑,几乎将色子当场砸碎。玉璁凌虚一指已定住了盖碗,笑道:“赵大小姐,照这样赌下去,只怕一百年也分不出个胜负,到时我玉璁成了一个糟老头子,呵呵,岂不降了这局的格儿?不如就这一把定了吧。你报个数,中了,我归你,不中,她归我。”他指指屏风后蒙着红巾的女子。

赵倚霞在玉璁勾魂摄魄的目光注视下,仍保持着一线清明,寻思着荷官落桌的手势,必然不会出错,这些荷官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方才那一下失手也不过是惑敌之术……

她点点头, 道:“好!”说罢便在牌子上写下个数字,又低头沉思了片刻,面露严峻神色,重行改过了一个,这才舒出一口长气,眉目间似是捏着必胜的把握。

该轮到萧逸之了,他仍旧是漫不经心的模样,笑嘻嘻地甩出去一把玉珠子,滴溜溜地在光滑的大理石桌上打了几十个圈子,却都同时定了下来。众人定睛一看,正是五枚青翠欲滴的翡翠念珠,每一粒都大如龙眼,实是稀世珍宝。

石老头儿嘴里念念有词,俩眼珠子一直随着翡翠珠子四下里乱转,几乎都成了个斗鸡眼了。但众人只着意在这五枚珠子上,并无人留意石老头儿这副可笑的模样。

“就是这个数,差一个点儿,我连人带珠子,通赔!”萧逸之一捋衣袖,豪气干云地喝道。

“开!”荷官一声清斥,一粒骰子端端正正地立在盅内,殷红五点向上。

赵倚霞仿若无意地扫视了玉璁一眼,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神色。玉璁揽着萧逸之肩头,笑道:“咱们赢了!”

赵倚霞盈盈一笑,愿赌服输道:“萧世子赌技如神,小女子输得心服口服。想必是赌神眷顾,个中玄机,实在不可为我等凡人揣测。”

萧逸之哈哈笑道:“赌神眷顾?赵大小姐的意思是,我老萧出千吧。”一言甫出,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萧逸之捻起一粒骰子,轻轻吹了一口气,道:“我这一口仙气,就已经改变了一局的胜负。”众人大惑不解。

“骰子半边含了这一口水汽,重量自然发生改变,而湿滑一面与干燥一面落地,声音自然有差别。”萧逸之施施然呷了口茶,叹道,“最高的千术,便是不出千!纯然依靠千百场赌局中训练出来的听觉、视觉、触觉、味觉甚而直觉。这是一种微妙的、不输于任何一种武技的真功夫!”

赵倚霞杏眼中现出深思的神色,众人心中均在回味着无筹居主人的这一番言语,只觉如一枚橄榄含在口中,那确实的滋味却说不清道不明了。

“行了,无瑕妹子,咱们走吧。”萧逸之一脚踢开云母屏风,对粉巾掩面的女子道,那姑娘却仍是端坐着一动不动。

玉璁上前几步,在那姑娘肩头拍了几下,解开被封穴道,压低声对萧逸之道:“小萧镇静,我瞧这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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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花缘(12)武侠原创

我本黄金枝,奈何落沟渠
“我不是慕容姑娘。”那姑娘忽地揭开红巾,露出一张如同晓露芙蓉般的俏脸,萧逸之看得分明,的确不是慕容无瑕。一时气结,掉转头指着赵倚霞道:“哼哼,我瞧你们这鲸吞赌场,趁早关门大吉吧!”

无筹居主人的一句话,在生意场中不喾于一道圣旨,赵倚霞却好整以暇地指着一名中年商人,柔声道:“哟,萧世子,我好害怕,只不过,这世间的事总扛不过一个理字,您听听这位老伯怎么说吧。”

那商人作个揖,从怀中掏出一个账本,恭恭敬敬道:“萧世子,这枚束发银环是一个月前,小人在通州的吉利首饰行卖给一位江胜男姑娘的。收据都在这里,请您老过目。”

萧逸之只瞧了一眼,便知这是自家无筹居珠宝行的行事风格,凡年月日、银钱数、买卖方,无一不是记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在心中暗骂自己阴沟里翻船,又觉今日实是大大失了面子,一甩手将那银环拂在地上,怒道:“这样的便宜货,又怎会是无瑕妹妹所有!她的名贵首饰,几世都戴不完!真真是婢充小姐,我老萧这个跟头认栽了!”

江胜男听他说得难听,也不言语,只是默默拾起落在地上的银环,萧逸之见状,冷哼一声,自袖中抽出一支精美无伦的嵌金丝八宝珊瑚簪,重重递在江胜男手中,正好将她那枚银环再一次击落在地,冷笑道:“你在这里装模作样地呆坐了几个时辰,也够辛苦的了,拿着这个!好好开开眼界!什么才是千金小姐戴的物事!一个山野村姑,居敢大模大样地坐在这里冒充世家千金,简直荒谬!”

玉璁一拽萧逸之,低声斥道:“你傻的?这样没风度!”说着便欲帮江胜男拾起银环,却被她先一步拾在手中。

萧逸之脸上一红,也觉自己出言无状,但平生最不惯做的事便是跟人伏小认错,一时踌躇无语。那江胜男紧紧攥着银环,强自抑制眼中泪花,道:“萧世子,对不住了,我碍着你救慕容小姐了,我……本是个山野村姑,不配戴这种名贵首饰,您请收回。”言罢,将那支簪子递还给萧逸之,一回身,急奔出门。

寂寂旷野间,佳人裙袂纷飞,惊起林间宿鸟,簌簌扑向月轮。

“江姑娘,慢走。”玉璁袍袖一挥,已阻在胜男面前,他俊颜上流露诚恳神色,歉声道,“小萧亦是心忧青梅竹马的伙伴,他这人又出了名的任性无状,你就别放在心上了吧。我一定抓他来向你赔罪。”

胜男两丸乌睛便如浸在数九玄冰中一般,没有一点温度,清声道:“萧世子为慕容姊姊担心,我怎会是非不分来责怪他? ”她言罢沉默,玉璁望着她面色逐渐浮上一层潮红,瑰艳得直若这仲夏夜的灿烂星河,心下没来由得升起一缕明灭不定的忧伤,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掌,似欲轻抚她肩头。

胜男双眉一拧,银牙紧咬,啪地伸五指狠狠攥住玉璁手腕,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究竟要怎样!我一个山野村姑,究竟还有几分利用价值!你们只管说出来啊!我江胜男什么都没有,但还有做人的尊严!”她脖颈间青筋暴现,额上挣出密密汗珠,一对眸子血丝遍布,直欲喷出怒火。

她呼吸粗重异常,狠狠逼视玉璁,直迫得他退后半步。“唰啦——”一声,胜男已撕开繁复的绣花领口,露出皓雪一般洁白的颈项,厉声道:“玉璁!你来啊!要我的命,只管往这上头刺,一刀扎出一个透明窟窿,我不皱一下眉头!要我的人,也只管来,哼一声的我就不姓江!”

她双目中迸射出决绝而冷厉的闪电,玉璁如遭电击,生平头一次,无法直视对面女子的目光,垂下了眼睑。

“不要我的命?也不要这副身子?哼哼,是了,你钧天帝君玉公子也瞧不上我这样的山野村姑吧。”胜男重重摔开玉璁的手腕,道,“那—就—好!我江胜男除却一副清白之躯、一条微贱性命,便一无所有!这些我都可以豁出去了!以后,你们神仙教要图谋什么,你玉璁要谋算什么,只要是想从我江胜男身上打主意的,就摆明了道道,说!何必假惺惺猫哭耗子,我虽不是什么贵族千金,却也绝不忿被你们当作爪子底下的玩物!”

她说完这些话,忽然就觉得无比委屈,两行清泪怎也忍不住,恨恨一甩头,大叫道:“江胜男,你不会哭给恶人看的!是不是!”一面说,一面疾投向林中而去。玉璁一跺脚,拔足疾追,奔出数步,猛地一个趔趄,竟跌坐在地。

他怔忡半晌,连手肘给一块尖锐的山石刺破了,汩汩流血,也丝毫不觉。只是不断在心中回放着江胜男方才决绝而冷厉的目光、火山爆发般的怒意以及那两行幽怨刻骨的清泪,一时间五内翻腾、心如火煎。良久,他才长长地、缓缓地叹了一口气,自语道:“玉璁阿玉璁,这颗心,还是乱了吗?”

“璁哥,璁哥——”花想容袅袅娜娜地分花拂柳而来,疑道,“方才好似听到你和一个女子对话的声音,那是谁呀?”玉璁展颜一笑,问道:“容儿,你师姊的伤痊愈了吗?”花想容还待再问,玉璁已将她揽在怀中,后者一时红霞满面,爱娇地埋怨道:“那日救我师姊,干嘛不避嫌,在大家面前,就……就那样了。”

玉璁哈哈一笑,凑近她耳朵道:“我的容儿吃醋了……”花想容只觉一阵暖流酥缓地划过耳垂,霎时间热血翻涌,芳心寸乱,整个身子都软了。

玉璁放脱她身子,改为牵着她手,悠然穿过漫溢着草木清香的树林,问道:“慕容姑娘回来了吧?”

花想容奇道:“你怎么知道?莫非……真如外界所传,是你们神仙教所为?”

玉璁摇头叹道:“容儿,你听过一句俗语叫:‘攀上恋爱山,寿子也跌倒’吗?”花想容一愣,随即粉拳直捣,不依不饶道:“璁哥,你说我傻,你……你却还是那么聪明。”

玉璁轻轻握住她双手,拢在胸前,道:“这确是神仙教所为,但你也知,自教主以下,分为九天,各司其职。这次幽天部急于邀功,把事情未免做得过火了些,甚至不顾我们一贯交好京都贵胄的策略,我虽不以为然,但若硬要阻拦,又恐伤了同袍之谊。”

“啊,是了,那日通州城外你救我,便是为了跟那个幽天部的碧箫作对吧。说来,她倒仿佛对你甚是有意哦……”花想容语意微酸。

玉璁无奈道:“我为你与同袍交恶,你却还来冤枉于我。”叹两句,又接着道,“接下来,我带你一路南下,也是想引开幽天部教众,好令你师姊她们有可乘之机。谁知,碧箫竟然摆出五毒魔阵,幸亏我们及时赶到,才没铸成大错。当然,小萧这尊财神也实是出了不少的力气,撒了大把的银子。”他显然是想到了什么,叹道,“安陵赵氏果然不简单呐,以小萧那样的实力,都在无筹居熬了三个通宵,才想到用蚂蚁搬家的法子惊动了赵氏宗主设下赌局,既有了私了的机会,又给幽天部个警告,毕竟这件事情要是闹开了去,教主她老人家必定怪罪。”

花想容点头道:“那赵氏必定一早就和幽天部勾结在一起了,从前是投鼠忌器,现在小师妹既然平安归来,咱们决不能轻饶了这些贼子!”

玉璁笑道:“兄弟阋墙的事太损阴骘,至于赵氏……小萧那方面自然另有打算,他绝不肯在慕容家长辈面前落了面子的。”

二人走走谈谈,不觉已至鲸吞赌场,老远就见着一个银光闪闪的身影踱来踱去,活脱脱似只热锅上的蚂蚁。他猛地望见玉璁,如蒙大赦般飞奔而来,立足不稳就苦着脸哭诉道:“玉老大救命!”说着可怜兮兮地对花想容道:“花大小姐,借用下你的璁哥,行不?”便不由分说把玉璁拉到一边。

一阵翠谷叠浪般的笑声自内堂传了出来,接着是莺莺呖呖、七嘴八舌的女子声音,玉璁俊眉含笑道:“万花齐放,何等景致?你也忒俗了,竟败下阵来。”

萧逸之扯了扯高耸的衣领,无奈道:“你知的啦,我最怕就是一堆妇人女子,叽叽喳喳,围着我这这那那的,那一番聒噪,真是受罪……害的我没看着无瑕一眼,就给十七八个问题砸回来了……”

玉璁指着他鱼鳞状的古怪衣衫道:“谁叫你打扮成这副怪模样啦,女人好奇心最重,真是自作孽。”

萧逸之撇撇嘴,不屑道:“你样样都强过别人,只这对着装的品味啊,着实没有上乘眼光。我这身叫作‘人鱼装’,在欧罗巴最流行了,每一片都是用南海珍珠蚌打磨成的……”

玉璁素知这痴人对奇装异服的爱好已达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争论下去,只会自讨苦吃,忙打断他话,道:“把你那块破铜烂铁借我用下,保准一刻钟后,让你同慕容姑娘共享二人世界的温馨时光。”

花想容远远瞧见他二人你言我语、嘻嘻哈哈的模样,不由在心中慨叹,出了名任性妄为、喜怒无常的无筹居主人 ,在他面前,却也是这般友善平和,他当真是天地造物钟灵毓秀的一件杰作……

一刻钟后,玉璁带着一队青衣小厮鱼贯而入,每人手上都捧着一只硕大的首饰盒,围在慕容无瑕身畔的万花潭众女立刻便被吸引了过去。玉璁又笑吟吟地招呼道:“众位仙子,萧世子为大家置办了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请到外间来挑选吧。”

纪冰微笑颔首,众女欢叫着奔出去,打开首饰盒,只见到璀璨夺目的珠宝玉石、钗环簪缨,直欲将人的眼都耀花了。这些姑奶奶们虽也多是锦绣丛中长大,但一则万花潭清修之地,难得见到有趣玩物,再则放眼天下,及得上无筹居主人这般豪阔的毕竟寥寥,更兼有玉璁这个深谙女子好恶的供货商,一时间只将这些姑娘们喜得是心花怒放。

萧逸之趁此机会,早悄悄溜进内室,纪冰生性简淡,本不欲加入挑选首饰的行列,但见着门边萧逸之探头探脑的身影,暗暗好笑,便即知趣地避了开去。

“无瑕妹妹!瞧瞧,你萧哥哥这身衣裳炫目吧!”萧逸之蹭地蹿到慕容床前,滴溜溜转了几个圈。

无瑕本自慵倦地倚在床头,一见萧逸之蹦出来,乐得俏脸生花,拍手道:“好看,好看,哇!通身不下上万片……应该是贝壳磨制的吧!还掺了夜明珠粉末呢,要是熄了灯,更好看吧!”

待得玉璁敲门进屋时,这两小无猜的一对正熄灭了烛火,在大呼小叫地观赏“人鱼”装上发散的万千萤光,无瑕一对忽闪的大眼睛里面映出的全然是萧逸之单纯到透明的笑颜。

无瑕见有人进屋,便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忙收敛了形骸,一敛衽道:“玉公子,无瑕多谢你对我万花潭的大恩。”

玉璁正要谦逊几句,萧逸之已拿一块玫瑰色的糖糕塞住他嘴,一手圈住他颈项,另一手环住无瑕,大笑道:“玉老大、无瑕,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更何况是两个?来,来,来,尝尝我老萧亲手做的‘米糕糖’。”

无瑕明媚的容颜在闪闪的萤光间,骤然铺上了一层玫瑰色的红晕,更增娇艳,而萧逸之只是没心没肺地推销他特制的米糕糖。玉璁在心中暗暗嘀咕,这小子,敲起算盘来一分一毫都不会有错,但在女孩子的事情上,却怎么好像还不曾开窍的模样,该好好启发他一下了……

无瑕斯斯文文地吃了两口米糕糖,忽然想到什么,急问道:“玉大哥,我听师姐们说,先前胜男姊姊还在这里的,她现在去了哪里呢?我好想她啊。”

玉璁斜了萧逸之一眼,拖沓着音调道:“问他——”

萧逸之为人虽然任性,却最讲诚信,出了名的童叟无欺,一时张口结舌,把嘴瘪着,嗫嚅无语。

玉璁对无瑕道:“慕容姑娘不用担心,江姑娘有事先行了,我已派人随行保护,等她事了,自然会找你相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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