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我们都是好孩子》

村夜亦如

我们从小就认识，就像亲姐妹。
我们打小就一起抽烟，就像朋友。
我们那夜拥在一起哭泣，就像知己。
某天。
你哀伤地看着我，问：“我们是不是都变了，变坏了？”
我微笑地看着你，说：“不管怎么变，我们都是好孩子。”

                                     ——题记，写给毛毛的文字


她看着我说：“你自己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说：“我知道。你走吧。”
她说“好”，转身在人群里开始往左边走，走到一半，又倒回去往右边走。我伫立在原地久久不想朝检票口走去。我想着她的样子，她在人群里显出来的脆弱，看上去的弱不禁风。这让我有保护她的冲动，只是我知道跟她一起过一辈子的人一定不是我。
我提着一个巨重无比的箱子，开始在人群中艰难移动。
这是武汉的某个火车站，她送我离开。

人头攒动中我再次回过头去寻找她的身影，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诺大的一个候车室，瞬间只剩我一个人，而她这时候正走在出口还是依然停留在电梯处……那刻开始，我变得难过起来，非常非常难过。我很想用眼泪来证明点什么，但只觉得无比的失落与惆怅。在这一个小时之前，我还在生着她的气。一个小时之后，我就开始想念她了。他妈的，我真想再转身去抱抱她的身体，摸摸她的头发，然后千叮嘱万叮嘱告诉她，傻瓜，你以后会幸福的。傻瓜，别老哭啊。傻瓜，别乱七八糟想很多事情。傻瓜，安定一些。他妈的，我居然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这样平静告别，什么也没有。我的左边胸口刹那隐隐作痛：傻瓜，下一次的相见会是何年何月？又三年？甚至五年？我们都不清楚。是的，我们什么都不清楚，甚至不清楚还会不会有下一次见面。人生就是这样，给你一条路，然后无限遐想。

这是继三年前再次看见她。
她是毛毛，我舅舅家的女儿，我们相差整整六岁。
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开始变得熟知起来。恍惚间的我们都很小，带着一脸的懵懂无知生活在那个破烂而浑浊不堪的小镇，在家人的唠叨与打骂声中度过生命中漫长而短暂的一年又一年。我们最初一起抽烟的时候一般都是偷拿家里的烟，四块五一包的白沙，甚至是二块一包的芙蓉。夏天的时候光脚坐在我家楼上的地板上抽，冬天的时候围坐在她家的炉火旁抽。这些廉价的烟草在我们的唇间变得格外高贵起来。那个时候她大概十二三岁吧，好小的年纪，而我已即将成年。我们都是顽皮而任性的孩子，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全然不顾别人的眼光与流言。就是这些惊人的相似之处让我们彼此可以畅所欲言。她的姐姐是我从小到大的同班同学，而我和她的这种关系似乎也可以让她的姐姐妒嫉。

我进大学那年十八岁，跟她开始很少联系。而我也记得，我走的时候她没有送我。我想，那时候的我们怎么可能懂事呢？心里有忧伤，忧伤很明亮，而能找个伴一起抽烟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
刚开始大家都没用手机，也没有QQ和MSN。每次放假回家我都迫不及待想知道她在哪。后来听说她去学了理发，后来又去了广州，去了岳阳……我想，她应该快长大了吧？有没有变漂亮呢？还是那样经常抽烟么？会不会偶尔也想起我来？
而我一直呆在成都那座近乎于迷乱的城市。

有了QQ之后，我们每次遇见都会说很多话。她给我说很多关于她的事情。那时候我开始学会心疼一个女子。而她就是那个女子。她还那么小，却一直颠沛流离在路途上，遇到很多无法想象的挫折，却没有一个可以在身边偎依着就能取暖的朋友。我常常听到她在电话那头的哭泣声，这让我很担心。虽然我知道，我根本帮不了她什么。就让她成为一颗飘零的蒲公英的种子吧，落在哪，哪就是家。
我大三那年，有一天上网遇见她。她说她在东北。我诧异。她说她已经很长时间没吃东西没睡觉了。我看到她在视频那头流下的眼泪。我竟然木讷着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也哭了。我想起我们的小时候，单纯尚幼的小时候，从不曾这样默默流泪。猪啊，你怎么这么不会照顾自己呢？猪啊，你没事跑那么远做什么呢？猪啊，你怎么那么轻易就相信了别人的谎言呢？……我说，要不你过来吧，你来成都吧。虽然我没什么能力，却能给你一个住的地方，不会让你饿着冻着。
她终究没有来我这里，自己想办法又去到了岳阳。

那以后，我常常更频繁地想起她来。尽管我们的联系总是断断续续，有时候甚至几个月没有任何讯息。我无从得知她现在身在何处，过得好不好，只是这样惦记着她。这样忧伤的女子。我知道她已陷入恶性循环的一个漩涡。失眠，哭泣，不安，与难以自制的悲伤。我们已经几年不见。外婆死的那一年，我们在QQ上聊着聊着就都哭泣了。这种情感一发不可收拾。我说，感觉我们都是被抛弃的孩子，在这个世界里艰难的行走，却不知道自己会到达一个什么地方。她在键盘那头总是一根接一根抽着烟，说什么都是假的。很多个夜晚，我们就这样度过。
后来听说她有了男朋友，他们一起住在了武汉。我暗自祈祷她可以真正觉得快乐起来。我们又开始失去联系。某个我流连在深圳街头的夜晚，突然接到她的电话，算下时间，继上次联系已是四个月后。我们在电话里很大声的说话，很开心的笑，然后很长的沉默。亲爱的毛毛，你或许已经忘记了那个电话，我说，能听到你的声音真好，至少觉得我不是一个人。合适的时间，合适的人，就是最好的安慰。虽然你是一个女子，是我的妹妹，一样让我觉得温暖至极。

我渴望相见。
毕业快一年后，也就是我从日报离开之后，我说我去找你吧。她说好。那时候，我爸爸已经不怎么理我了。他不喜欢我这样的孩子，老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不需要别人的担心与安慰。
我迅速回了家，在家匆匆吃了一顿午餐之后没做任何停留带着无比的希望与期待提着巨重的行李去了有她的城市。
在出站口等她的时候，凌晨有巨大的风鸣，卷起肮脏的尘土，塞入我的喉咙我的肺部。我听到武汉女子与一男子爆炸式的对骂声。“你个婊子养的。”短短一分钟，这句话被他们重复了几十遍。我觉出心底的再次隐隐作痛。这样的夜晚，这样的等待，这样的心情，这样的场景，这样的人。而我等的人迟迟未出现。我仿佛被隔离在地球之外，任凭风沙将我淹没。
终于看见她。仿佛等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爽朗的笑声，自由的装束，蓬松的头发，可爱的发夹，坐在一女子的摩托车后座，成为这个城市夜晚的一道风景线。她比以前漂亮很多，也会打扮了。这种改变也许刚好可以见证一个女孩的成长。我想她大概很快乐吧。我们拥抱了。这是一个被我想象了无数次的动作，在它来的时候我觉得还没做好准备就已经结束了。

四天，整整四天。我们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呆在一起。两个人去酒吧喝酒，两个人在麦当劳用大堆的食物填满我们饥饿而空虚的胃，两个人去逛夜市，两个人住，两个人说话。她说，去年过年的时候我就坐在这个麦当劳里，这里就像我的家。我看着她的眼睛，流露着不经意的哀伤，那刻，我很同情这个女子，我想生出无数双手来给她想要的温暖。我们在喝酒后的凌晨走在大街上一路哼歌，让别人以为我们是神经病，又或者是世俗的风尘女子。可是，我们不是，我们都是好孩子。我们很好很善良，我们很傻很纯真，我们很狂很无助。
好暗。

之前我们说要是见面了一定要说好多好多的话，只是见面之后我发现更多的时间我们是用来沉默，还有抽烟。两个人一起做的事宛如一个人在做，也觉得出寂寞的滋味。有一晚，我们都喝醉，躺在不属于自己的床上，说着谁也记不清楚的话。我转过头去看旁边的她，只是很想流泪。我觉得她变了。虽然我们现在心里都有很多很多的话，可是我为什么觉得不是所有的话都能肆无忌惮地说了呢？我不停地为这种想法感到难道，我不停地流泪，我不停地想她，我不停地看着身边的她，觉得这只不过是一场梦。
而我也知道，她并不快乐。
离开的时候，我们一起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饭店吃饭。过程很长，言辞很少。我只是想再好好看看她，这四天来我们都没有好好睡过觉，眼睛明显有了很深的黑眼圈，皮肤的颜色也在逐渐黯淡下去。说实话，我的心脏像被压上了千斤石头，我觉得自己快窒息在这样一个氛围中。我想咆哮，我想恸哭，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对这样一个女孩说些什么，她是我的妹妹，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那个漩涡里越陷越深，越陷越深……
走过检票口的时候，我的世界也随即沉了下去，瞬间崩塌成灰烬。写在PS的文字，给毛毛。
毛毛，你长大了，懂得了很多事情，也看到了这个社会的很多现实，可是你还是没看清楚前面的路，为什么？毛毛，你长大了，在武汉的四天都是你在照顾着我，可是你总不会好好照顾着自己，为什么？毛毛，你长大了，你总是在为别人难过，每一个离开的人每一个把你牵挂的人，可是你的牵挂你的难过又有多少人可以了解呢？毛毛，我现在这里真想念你，真想把你抱着，我总记得在火车站分开时因为找不到你影子时心底蔓延的无数悲伤。你知道那时候我的心有多痛么？我总觉得很多东西都在变，包括我们的感情。毛毛，我好难过。
很多感情无法表达，我甚至不知道我怎么去形容我对她的那种感情。特别的，奇怪的。其实我们是姐妹，她是我舅舅的女儿，她比我小六岁。我总想着要是我晚生六年或者她早生六年，我总想着要是跟我同班的不是她的姐姐而是她，是不是所有的故事就不会这样写了？

写在PS的文字，给自己。
你想要的是什么？安定么？可是你的安定是不是掺杂着太多的玩世不恭与变幻莫测？别人都已走出校园开始新的生活，他们同样有着太多的迷惘，无助与彷徨。只是他们坚持在自己的工作岗位努力证明自己其实可以做得更好，甚至最好，而为什么你还要奔走？你想走到哪里？你又需要什么？这样的过程到底有什么意义？你全都答不上来。你多么可耻多么自私。或者你潜意识里根本就没把生活当回事。可是亲人呢？养育你到大的亲人呢？他们该怎么办？他们是多么可怜。而你全然不在意这些，身边的人需要不停的更换，停留的城市需要不停的更换。你的发型，你的装束，你的面容总有一天会让你觉得自己的真正苍老。

写在PS的文字，给我们。
是的，我们就是这样，顽固得直到死去的孩子。
在日落之前，狠狠扇自己两巴掌，让所有的欲望所有的悲情所有的一切统统见鬼去吧。
我们需要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