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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风小说] 塞北风云志一(全部载完,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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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7 22: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塞北风云志一·燕歌行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高常侍集·燕歌行》





偶尔的时候,他也会想,其实如果能够简简单单地过一生也不错,如果自己没有一开始就从军的经历,如果自己也不是现在令人艳羡的北郡大臣身份,如果自己还能和曾经魂牵梦萦的亲人们平静而满足地生活在一起……天上的云彩很淡,遮不住深秋里变得愈加高远深邃的湛蓝天空,一行雁影悠然地从晴朗得如同明镜的天宇间翩翩滑过,一串串悦耳的鸣声。坐下的草地已经淡淡枯黄了,柔软如毛毡,微微的风拂来,裸露出平坦地面的干燥沙砾就会被轻轻扬起,模糊人的视线,他忽然觉得那正像经过了千百年历史的烟尘悄无声息地从自己身边飘走。一霎时的轻松,一霎时的深沉,一霎时的愉悦,一霎时的忧伤,毫无理由地交织在此刻的心中,他低下头,无意识地拨弄着手中随意折下的一株短短苇草,身后不远处的将士们大声放肆地吵嚷戏谑着,军中并不忌讳的那些也许常人听来算得上不堪入耳的玩笑不时地传来,他笑一笑,只是抬首望向开始略略偏斜的阳光,自己的影子被长长的拖在地上,轻轻触到颔下修理得整齐威武的短须,不自禁地有些困惑,他知道自己正是辉煌的年华,可为什么不经意时,也会有很沧桑的感觉?……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站起身来,目光投射向远方辽阔的土地,他依稀记得曾经的自己曾在这宽广的原野上奔跑呐喊,不止一次被飞扬的尘土涂抹成灰黄的颜色,他没有想过自己终究有一天会以今天这样傲岸的姿态注视着这片土地,即使如此,也没有什么值得荣耀,他始终还是她怀中平凡而渺小的一员,和生活在这无边广袤怀抱中的任何生命一样。沉没的日光逐渐把一切染成金色,余晖追逐着淡化的记忆远去,身旁的将官们随着北郡大臣的起势纷纷起身,他的面容如往昔一般坚定刚毅,健步迈向前方沐浴在夕阳光辉中,仿佛雕像般魁梧巍峨的他的士兵,简洁有力地传下命令,“整军,回城。”

……



他最喜爱在每天傍晚的时候和心爱的牧羊犬一起,坐在小土屋前的短篱笆上眺望远方下沉的斜阳,晚饭的香味可以毫无阻碍地透过厨房的小窗飘进他和它敏锐的鼻子里,妈妈的手艺是最好的,这一点他绝对有足够的信心证明,从先生那里下学回来,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等待开饭的过程了,妈妈在屋里忙碌着,自己就可以抱着亲爱的小狗享受一天里最惬意的时刻。村里家家户户的灯光明亮了起来,晚霞酝酿成大海的色彩,他可以清晰地看到远处麦田里随晚风起伏如波浪的金黄,也许自己还并不了解什么是家乡,但这样的生活总是让他能够感到满足,还需要什么呢?“凌儿,进屋吃饭了。”呼哨一声,小男子汉欢快地呼唤着身边的朋友,“比布尔,开饭了!”妈妈手织的扎合轻柔地垂到膝前,像妈妈的怀抱一样温暖,跳下矮矮的木桩,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向身后的家,快乐地奔去。

边塞的旷野同样有着灿若星辰的万家灯火,每一朵燃烧在小屋中的灯光,照耀着生生世世在这里宁静生活的人们,夜色温柔地降临,又会短暂离别,准备迎接新一天的黎明,朝朝相同的日升日落,只是平静地期待幸福。

天色渐渐黑下去,秋末的风自觉席卷来塞北的寒意,兵士们手里高举的火把熊熊燃烧着,原野间蜿蜒的队伍就像火红的巨龙。他似乎有些微然地出神,宁静的夜是他希望看到的世界,十几年来不懈的努力与付出最渴望的世界,还能想起年少时走入军旅时简单的理想么……被身边粗豪的裨将赫连勃毫不留情地重重一掌拍上肩头“缪大人,你今天有些反常呢!”,接着听到传来熟悉的爽朗笑声,他解嘲地笑笑,没有回答,只是绝不客气地回敬了恶作剧的下属一拳,轻轻一提缰绳,飞云踏雪疾驰向队伍的前方,回头望向身后黑暗中沉默的辽远土地,如同母亲的胸膛一般宽广的土地,甚至自己也无法解释心中的疑惑,是啊,为什么,今天会有这样多早已忘却的久违的温柔回忆……



浅浅的烛火还在摇曳,他很不情愿地被妈妈塞进被子,暖暖的被子裹在身上,趴着柔软的羊毛毡垫,小脑袋半露在外,看着窗前正在为自己缝制棉鞋的母亲,“……我还不想那么早睡嘛……”母亲温和地一笑,抬头望向把自己裹得如同蚕蛹一般的男孩,“明儿你还要去先生那里学字呢,等你像妈妈这么大的时候,妈妈就不管你什么时候睡觉了。”是吗……他不甘心地闭上眼,开始想象自己长大之后成为一个大男子汉的情景,长大了就可以不早早地被妈妈赶上床了……微弱而温柔的灯光将妈妈的影子投射在墙上,随着烛火伸缩着,他悄悄睁大毫无睡意的眼睛,观察着母亲娴熟的一针一线,什么时候能够长大呢……视线不知不觉地向窗外延伸,隔着塞北民居厚厚的窗纸,依稀能看见天边隐约有橘黄的光芒闪烁……“妈妈,那是什么……?”自言自语地喃喃念着,小男孩已经渐渐沉入梦乡。牧羊犬蜷成毛茸茸的一团,缩在自己的小窝里,偶尔呜呜地叫了两声,被女主人轻轻一拍,便又立刻安静下来,摇摇尾巴。



迎着如割的风势,他有些疑惑地凝视着远方天边奇异的橘黄色光芒,侧首望了身边的副手一眼,“赫连勃,那是什么?”士兵们停下行进的步履,眺望着那仿佛燃烧在原野尽头的炽焰,议论纷纷。飞云踏雪长嘶一声,他忽然醒悟过来,难道是太久的安宁与平静竟令自己忘怀了那灾难的象征吗?“那是火光!”北郡大臣压抑着涌动不安的焦虑,沉声喝道:“赫连勃,传令,戒备急行!”缰绳一紧,急促的马蹄踏破沉睡中的荒原,骏马向不确定的远方奔驰而去,缪光仁……他暗暗责备着放松警惕的自己,他的职责,他的义务,他的理想……有些事情,不幸的厄运,对这些无辜人们来说,终究是不可避免的吗?可是,如果是这样,他选择的道路又是以怎样的意义在继续存在着……厄运,厄运,这不是自己失职的借口,但愿这莫名的猜测终究不过是猜测,他多么希望当他赶到的时刻,能够看到的是村庄安详的美梦,而自己,可以像一个过路的客人一样,悄然地经过又离去……



……他觉得自己一瞬间仿佛被淹没于呻吟沸腾的大海,哭喊声漫天彻地地涌来,如同汹涌的波涛扑面而至,忽然将他卷入其中,呼吸被窒息的感觉。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地注视着不远处成千上百的滚滚人潮,洪流一般奔涌进他与他的士兵之中,冲散着原本整齐有序的队形。惊恐慌乱的人群在这一向以来被他们视作塞北屏障的队伍间呼喊悲泣着寻求庇护,战马因为突如其来的嘈杂而惊嘶着躁动不安,军士们坚定而疑惑地凝视向还没有来得及发号施令的主帅,身周的哭泣与呼唤如剧烈的火焰吞噬着同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战士的心灵。只是刹那间,塞北上那雄浑有力的声音忽然清晰地响在人们的耳边,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失去作为将军应有的镇定与激愤,虽然这并不是第一次经历,他却怎么能眼睁睁地,注视着这不幸再次在自己的职责内发生,肩负起一切来,缪光仁,他猛地拔剑出鞘,锋锐的宝剑迎着燃烧的火炬折射出耀眼光辉——“将士们,即刻整队,全力戒备,保护百姓!”

他驰骑奔过由于百姓的到来而骤然增加的队伍人群,咒骂与号哭不断飘散于已经疲劳的耳际,士兵们以前所未有的警惕防备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危机,人们为受伤的妇孺处理创口,偶尔闪过视野的血污灼烧着他的双目,夜风猎猎地击打在疾驰中狂卷狂舒的衣袍上,二十年来如噩梦般竭力拒绝的……还是不可避免……勒马驻立于距离已成火海的村庄最近的队伍前端,火光映彻天际,浓重的烟雾撕裂着波浪一般的云层,他微微咬着牙,注视着那既成的浩劫,手中的缰绳不自觉地勒紧,飞云踏雪轻声嘶鸣,身后的副将仓促地复述着人们所能提供的仅有消息,“缪大人!是,是若乃·答拉罕……”他不自禁地蹙紧浓眉,那个曾经并不陌生的名字,那个已然销声匿迹多时、近年来却在塞北大地上诡异如猛兽崛起一样的名字,英雄,还是恶魔……袍角忽然被重重地拉扯了几下,他低下头,一名衣着无华的女孩泫然欲泣地站在骏马鞍前,他还来不及询问,女孩已被惊惶失措的母亲急忙拉走,只远远地,他听见隐约的啜泣,如沉重的巨石,陡然狠狠地撞击在自己心中,“可是……凌儿哥哥和他的妈妈……还在村子里……”

“赫连勃!你立即率所有巡防人马将百姓护送回郡城!”副将坚毅地一抱拳,“遵令!缪大人你……”他猛地将缰绳一提,目光中却是深深自责的沉痛,“我去村里看看还有没有人活下来……”飞云踏雪毫不停留地向远处的村庄奔去……



沿途狼藉的景象触目惊心,尽管是匆匆飞驰间一闪而过,久历沙场早已司空见惯的自己竟然仍无法消去残留视线中让人痛心疾首的画面,焦枯的树木与倒塌的房屋,残损的栅栏无能为力地歪倒在破碎的门前,偶尔跃入眼中不禁令他的心都为之重重一沉的血肉模糊的村民尸体……缪光仁……他不敢想象如果今夜他与他的士兵更加延迟地到来,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们还会遭受怎样的厄运……他不敢想象或许这些一夜之间便遭遇灭顶之灾的家庭,是否会有他的将士们的亲人存在……他也不敢想象,这场灾难,经历着这场灾难的无辜的人们,会怎样原谅,宽恕,还是谴责,诅咒本应该对此承担全部责任的自己……小女孩的话语忽然强烈地激上心头……那个叫凌儿的小男孩……还有他的母亲……还……还活着吗……

飞云踏雪逡巡在烈火仍在燃烧的村庄路口,銮铃轻轻地响着,他竟罕有地迟疑着,不敢轻易驱骑进入这在一夜之间便永远地成为过去的宁静小村庄,是的,宁静——从灾难发生的那一刻开始,不可能再从这里听到欢声笑语,不可能再从这里看到和谐安详,这只是一片荒芜的死城……火焰如狰狞的魔鬼在他的眼前跳跃成惨烈的舞蹈,他是从沙场中归来的战士,可是,仍然没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这本该习以为常的景象,灼热的空气在身边蒸腾,令他觉得肌肤都如同正被烤炙,临行前的一丝希望在此刻的目击事实前让自己认为那不过是意想中的幻觉,然而他也没有任何理由命令自己放弃,忽然从火海中传来几声凄厉的犬吠,蓦然惊醒一时几乎思索停滞的他,缪光仁毫不犹豫地一勒缰绳,“飞云踏雪!”骏马丝毫不慑于周围熊熊的炽焰,奔入村庄。

火光照耀得原本漆黑的夜色异常明亮,却无情地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目光所及,除了那张牙舞爪正在吞噬着一切的橘黄色光芒,再也辨不清需要寻找的目标。道路正中牌坊上一道正在燃烧的木梁轰然塌落,久历战阵的飞云踏雪也不禁被惊得嘶鸣躁动不已,本已焦躁的他忍不住重重地将缰绳一紧,强行抑止骏马的畏惧,眼前跳动着火星的木梁不住发出劈啪的声响,接连不断的犬吠越来越清晰地传来,他仔细从诸般嘈杂的噪音中辨别可能被淹没的一丝人声,隐隐听到刺耳的惊叫与怒骂,他终于找到自己并没有徒劳的微小却强有力的理由,飞云踏雪疾跃过挡在道路间成为阻碍的屡屡断壁残垣,直到村庄尽头,豁然开阔的平野——

天已开始微微明了,景物愈加清晰了起来,不远处几间被破损的矮木栅栏包围着的小土屋孤独地伫立在苍凉的旷野,之前的犬吠、叫声、骂声此刻都如从未有过存在的痕迹,无影无踪,四下里死一般的寂静。他勒住飞云踏雪的缰绳,有些疑惑和茫然地翻身下马,走出几步,足下踏到一堆软软的东西,他低下头,俯身将它拾起,那是一只塞北村庄中常见的牧羊犬的尸体,小而柔软的身躯还带着残存的余温,头颅无助地耷拉在颈项旁,似乎是被人狠狠地拧断了脖子,他知道这必定是一只为了保护主人与家不惜与凶暴的恶敌奋战到底的牧羊犬,此前指引他寻找到追踪方向的正是这只小狗最后战斗的声音,他忽然记起自己生命中曾经在一起并肩战斗过的许多早已阵亡的同伴,他也忽然觉得自己最大的光荣也将会是以这样的方式死去,手中小牧羊犬的身体凝结着沉重而悲壮的重量,他肃然地轻轻将它重新放回地面,缓缓拔出长剑,一步一步向小土屋逼近。

所见的一切都显现出凌乱厮打过的景象,小屋前的平地上分明交错着离去不久的崭新的马蹄印记,再也听不到一丝声响,这令他心里侵袭过隐隐的强烈不安,此时此刻,他能想到的最侥幸的结果,只能是屋里的主人都被掳走,至少还有一线生存的希望……他在小土屋已经被劈碎的木门前停住,熟悉而残酷的声音终于再次毫不留情地震荡着自己的鼓膜,仿佛极其遥远又极其接近,那是在战场上几乎已经麻痹过自己听觉的声音,一个人最后挣扎虚弱而无助的喘息,一道暗红色的水痕呈现进他的视野,他清晰地看见鲜血汇聚成的液流从屋里未知的地方奔涌而出,漫过低矮残破的门槛,一点一点地滴下灰石堆筑的台阶,在他的脚下,渗入苍黄的土地。一刹那,他突然有无比的凉意从足底升起的感觉,还是来迟了吗?!还是来迟了吗?!手指深深地掐进了掌心,他甚至没有自责自悔的时间,将长剑重重地望身边地面一插,急急跨进屋门。

……他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可能见到的景象,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曾有过悲惨场景的记忆,作为一名将毕生都献祭给了战场的军人,有时候他都不禁会怀疑自己是否对鲜血死亡还有怜悯与恐惧存在……然而此刻,他终于知道即使经历更多的战争,他都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冷漠……突然呈现在眼前的惨烈的一幕,令他觉得自己的思维在瞬间有些停滞,整个视界中他分辨不出除了刺眼的鲜红以外的色彩,他茫然地走近,手足无措地注视着,在已破坏得不成样子的小屋中央的地上,仰卧着一个赤身裸体一丝不挂的女人,遍体的伤痕,喉管被残忍地割断,鲜血如喷涌的泉水汩汩流出,染遍了原本就并不宽敞的小屋的每一个角落,女人剧烈而急促地用尽最后的力气呼吸,愈来愈明显地虚弱下去……他有些恍惚地半跪下,将女人抱起在怀,粘稠的血液沾满了他的双手,浸湿着他的衣袍,那带着体温的液体接触到他肌肤的时候,竟令他感到异常的寒冷,怀里的女人在不时地挣扎抽搐,眼神里最后的焦点集中在他的眸中,他知道这样的伤势没有任何救治的希望,却抬起手掩住女人颈项上的伤口,尽可能减缓鲜血的流失,女人的嘴唇轻轻地翕动着,恳求而哀切的目光渐渐涣散,他俯耳过去,听清了那微弱而坚定的声音:“求……求你……救……救……凌儿……”似曾相识的名字如锋利的刀刃忽然划过心头,他想起临行前那个小女孩无意的话语,眼前的女人气息在一点点地消失,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位母亲,一位与骨肉分离即将步入死亡黑暗的母亲,母亲……他不记得那曾经用荆条重重地抽打过自己、也抱着自己痛哭过的女人,也不记得那曾经为自己盛过饭、叠过被、缝补过褴褛的衣衫,偶尔也对艰难的生活发出叹息和抱怨的女人,他不记得那个女人从什么时候起就已经消失,还是刻意地被埋葬在了自己记忆的深处,母亲……是苏醒的迹象吗……他紧紧地抱着怀中将死的女人,灼热的眼底却没有泪水,不曾感觉到自己已然无意识咬破的嘴唇滴落的血液,只是刹那间手臂间承载的身体重重地往下一沉,他却觉得仿佛所有的重量都失去了,他毫不犹豫地陡地站起,抱了那还没有消失温暖的女人的身躯,大踏步走出再无任何生气的小土屋。天色已经亮了,没有日头,透着深秋寂寥微冷的阴沉,雾气薄薄地飘荡在平坦而宽广的旷野上,他抱着那位母亲已逐渐冰凉的躯体站在苍茫强悍的塞北大地间,甚至不懂得此刻自己心中的感情,默然伫立了片刻,他忽然悲愤地长啸一声,飞云踏雪驰过寒露冰霜奔来,径直停驻在他的跟前,轻轻地放下尸体,他翻身跃上等待的骏马,一抖缰绳,向更远的北方追去……追逐一位母亲留给自己最后的嘱托……



……他一直以为自己还在一场没有醒来的噩梦中,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漫长的噩梦,嘈杂刺耳的声响,穷凶极恶的人群,混乱而悲惨的事无休止地在眼前发生,他拼命想要清醒,不断大声呼唤着母亲……妈妈……妈妈在哪里……远而切近的母亲的声音从朦胧中传来,他几乎以为就在身边,他下意识地想扑上去拥抱,眼前却忽然空无一物……黑夜中火炬的光芒刺得他睁不开眼来,陌生而粗鄙的人喧马嘶杂乱地嚣响在周围,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是如此真实……原来一切并不是梦魇……他哭喊着被狞笑的粗壮的男人强行架出了家门,比布尔在小屋边无助地跳跃着狂吠,撕咬,妈妈,他只是哭叫地看着母亲被那些男人横蛮地拖进屋里,他只听见母亲最后那凄厉的声音,绝望地叫着自己的名字——“凌儿……”

他回望向已经微微发白的天空,家园的方向离自己愈加遥远,妈妈……妈妈……他猛然挣脱紧紧按在自己肩上的那双粗鲁而野蛮的手掌,毫不犹豫地向回家的道路冲去,这曾经是自己踏着夕阳欢快地赶着羊群归来过的路途,他知道……这是一条一定能够到家的路……妈妈……你等我回家……清晨清冷的风呼呼地吹过脸颊,他用尽自己的全力奔跑着,听见身后叫喊与咒骂的声音越来越近地传来,他不敢回头,就只当这是一个即将完结的噩梦……很快……就可以苏醒……

头顶忽然被一皮鞭狠狠地抽下,惊恐与慌张甚至使他忘记了痛楚,脚下猛然一绊,他重重地扑倒在坎坷不平的道路间,身下尖利纷碎的石子沙砾硌得自己生疼,惊惶中回头时,他只看见身后不住微微徘徊进退的黑马上一张狰狞的面孔,凶恶地骂着肮脏的话语,“小杂种!居然敢逃?!”怒火瞬间涌上倔强的心灵,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男孩最愤恨这样侮辱的言辞,有意无意中手便触到腰间悬挂的短匕,他不假思索地拔出日常对于自己只不过是塞北常见装饰的小刀,翻身站起朝着黑马的胸脯狠扎下去。马上的汉子猛提缰绳,熟练地避开了这来自普通少年毫无威胁可言的一击,却再也掩饰不住凶残的本性,“小杂种!你找死!”早已被血迹遍染的钢刀毫不留情地劈下……一霎时,他不由自主恐惧地闭上双眼,竟然失去了躲避的想法,“妈妈!”……热热的液体喷溅在脸上、手上,他以为是自己身体流出的鲜血,却奇怪地并不觉得疼痛,忽然听到耳边一声低沉的轻呼“上来”,正茫然无措中,后领一紧,小小的身躯陡然悬空,下一刻,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坐在一骑雪白的骏马之上,身后紧靠的,是一个魁梧而沉厚的男人的胸膛,仿佛……只在梦里见过的……父亲……



他甚至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心跳得这样剧烈过,就在片刻前飞马赶到,将那名汉子的刀锋力扳推进它自己主人咽喉的一刹那,他都感到从未有过的惧怕……总算……总算及时……只是那么短暂的一点时间,他便几乎再次失去挽回的机会……他看着那具毫不值得怜悯的尸体慢慢地从黑马背上滑倒,孩子,那位母亲托付的最后心愿,真实地存在于自己面前,手臂不自禁地拥紧身前的小男孩,以为只有这样,才令自己拥有真切的正保护着孩子的感觉……远处的旷野逐渐传来喧嚣的声响,他知道那群凶悍的匪徒正重新聚集追寻过来,没有可以耽搁的时间,他便全然忽略了孩子不明所以的大声询问、怒骂、挣扎,“飞云踏雪,快走!”骏马疾奔上回程的路途。



厚重的云层遮挡了太阳的光辉,秋末塞北的温度失去日头便接近寒冬的严冷,四周的景物在疾驰中不断后退,缪光仁按紧了身前丝毫不安分的男孩,也毫不理会孩子自相遇后便没有间断过的无休止的追问“你是谁?我妈妈呢?妈妈呢?”,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在此刻浪费精力做这种无谓的答复,或者自己根本就不敢回答孩子的问题,他是否应该告诉男孩已经从此失去了母亲……他是否应该告诉男孩从此以后的生命将会彻底地被改变……他忽然有些惘然地想起一个已经离他非常久远的日子……改变……命运……他莫名间记起男孩的名字,无意识地喃喃重复着那个由垂死的母亲口中说出的如此清晰的词语,“凌儿……”

孩子突然变得安静了下来,有些疑惑,眼前的这个人……知道自己的名字……他悄悄地垂低了头,故作不经意地偷偷从手臂的缝隙间回望过去,那是一个拥有着坚毅而不可动摇般神情的男人,他不记得自己的记忆中曾经见过比这更加伟岸的轮廓,他隐约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理想就是要成为这样雄壮的身躯,然而……此刻,面对着这个没有任何征兆出现就把自己强行带走的人,是拯救,还是未知的危险……妈妈呢……妈妈能不能告诉自己所有的事情……男孩抬起头,前方呈现熟悉的景象,茫茫地平线上隐隐有家的影子进入自己的视线,他清晰地看见他的小土屋越来越近地正在经过自己的身边,身下的骏马一点也没有将要停止的迹象,他大声叫喊着要求停下的话语,激烈的风声将弱小的话音撕裂抛散,他看不到身后的那个男人面容上有一丝怜悯和理解的表情,盯着疾驰中不断延展的地面,他微微咬了牙,闭上双眼,忽然毫不犹豫地推开缪光仁的手臂,猛地跳下奔驰中飞云踏雪的马背,孩子骨碌碌地滚出好几丈去,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伤害一般,立即跳起身,飞奔向家园的方向。

“凌儿!”重重地一挽马缰,飞云踏雪在飞驰中陡然被主人强行止步,昂首长嘶,依稀带了愤怒与反抗的意味,缪光仁又惊又怒地注视着男孩片刻间跑远,没有思考的余地,翻身下马便向孩子追去,他知道身后的敌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过追逐,时间是现在惟一能赢得脱身机会的保证,可是……现在……前方的男孩远远比自己更加熟悉家园的道路,身为成人的他竟然追赶不及,他忽然想起自己离开时那所有震颤身心的场景,遗留在记忆中的惨烈,他已经无法阻止孩子去面对了……

浓密的烟雾随着强劲的北风席卷过来,呛人而窒息,村庄的火势已然蔓延了原野上的小土屋,屋顶遮风挡雨的白草与秸杆在火苗吞噬下迅速地焦枯,化为灰烬,火焰从每一处通风的出口窜出,肆无忌惮地横扫着房屋,窗棂、门户一点点地被剥落,坍塌倒下,发出一声声撕裂的声响,灼人的热度向四周伸展……他呆呆地望着眼前正在彻底消失的家……妈妈……妈妈……他咬着嘴唇,紧紧地捏了拳头,泪水无助地流了满面,妈妈在哪里……男孩木木地站在原地,直到那只有力的手臂再一次搭上他的肩头,听到一句沉沉的仿佛所有情感都无影无踪的话语,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击碎自己的霹雳——“你母亲……已经死了。”

……

“妈妈——!”

……

母亲像熟睡一样静静地躺在他身前的地上,除了那赤裸的已被凝固的血迹染红的身体和遍身凌乱而触目惊心的伤痕……他甚至已经不懂得哭泣的本能,只是慢慢地蹲下去,弱小的手掌轻轻地抚过母亲的面庞……如同平日里母亲轻柔地揉搓着自己圆圆的小脸……他握起母亲的手,冰凉的感觉……妈妈……他死死地咬着牙,眼泪终于无助地汹涌掉落,男孩一点一点地滑下身体,将自己扑倒在母亲不再温暖的怀里,沉默中忽然爆发出压抑的痛哭,响彻塞北大地……哭到没有了力气,就蜷缩在母亲身上,头枕着母亲柔软的胸脯,他闭上眼睛,就当是和妈妈一起睡去……

缪光仁默然地站在男孩身后,不是不能体会孩子此刻悲痛与绝望,然而他却觉得那种感情离自己似乎非常遥远,他不记得什么时候起自己就不再有过流泪的感觉,不知道是已经麻木还是厌倦,当一切残酷成为既成事实的时候,他觉得习惯它们反而是最好的接受方式,他有些淡漠地看着男孩抱着母亲的尸体沉沉地昏睡,怀念……已经足够了么……他走到男孩身边,握住孩子的手腕,企图将孩子幼小的身躯拉起,“凌儿……没时间了,跟我走。”他轻轻一提,孩子没有丝毫准备起身的迹象,他俯下身,搂住孩子的胳膊,想将孩子强行抱起,男孩却紧抱了母亲的身体,梦呓一般啜泣着,泪水与涎水沿着嘴角湿了衣襟,毫不松手,他抑制着心中开始浮起的焦躁,再次重复,“凌儿,跟我走。”男孩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任何话语,只是更加抱紧母亲,喃喃地说给自己……“我不离开妈妈……”

“你母亲已经死了!”

他猛一使力,强大而不可抗拒的力量将男孩猛然从母亲的身体上拖起。孩子拼命挣扎,满面泪痕地呼喊,弱小的拳却攥了浑身的愤怒与怨恨向身后的男人胸前砸去,只是趁缪光仁略微分神的瞬间,男孩再次挣脱这来自此刻自己惟一的庇护者的束缚,扑到母亲身前,一转身,面对着那位已经隐隐发怒的尚不知名的掌握着自己未来命运的人,一点没有畏惧的神色,紧咬了牙,坚定执著,“没有人能把我和妈妈分开!我不要你管!”

可是……凌儿……你有你的执著……我有我的承诺……缪光仁冷冷地一笑,他沉默了片刻,大步走到孩子身前,重重地一掌将男孩按倒,猛然一俯身,陡地抱起女人的尸体,他低头看了看呆坐在地不知所措的孩子,平静而阴沉的神情令男孩竟忘记了去争夺母亲,他沉静地走近小土屋,抬首望向跟前正在烈烈燃烧的柱梁,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胡髭已经被烈火燎得微微有一丝焦灼,昨夜的一幕幕遭遇翻上心头,他忽然有一种置身于遥远记忆场景中的错觉,火光影入自己的眼眸,他觉得就像是在燃烧自己的悲愤与无奈,手不自禁地有些抠紧了女人冰凉的尸身,却在一刹那,他没有半分犹豫迟疑地松手一掷,那具饱经蹂躏的母亲的身躯霎时间堕入火海,转瞬即被烈焰吞没。

“妈妈!”

孩子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纵身便向眼前愈加炽烈的火焰奔去,却在一瞬间被身旁的缪光仁紧紧地握住了瘦弱的手臂,身体再也不能前进,只能呆呆地注视着,母亲——母亲安详熟睡一般的身躯,一点点地消失在明亮得刺眼的火光中,他呆呆地望着,所有的景象如同梦幻一般凄美,青色的轻烟袅袅蒸腾飘散在空中,母亲的模样恍惚地呈现在汇聚的烟霭之间,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也正在随着母亲向另一个永远不会再有悲哀的地方飘走,胳膊间猛地一疼,却将正要消逝的思维重重地拉回了拒绝的现实,男孩木然地抬起头,只是毫无知觉地瞥了缪光仁一眼,便又沉默地低下头去,任凭那个魁伟的军人强行将自己拽走,竟然丝毫没有反抗,仿佛身躯早已不再属于自己。

……飞云踏雪温驯地停在身前,也许是理解孩子的悲伤,不住用头额轻轻蹭着男孩的颈项,男孩漠然地望着不远处曾经那样幸福美好的家,望着它就这么脆弱不堪地毁于一旦,身边那名无情的军人似乎在焦急地忙碌着什么,自己心里却再没有一丝的空间足以容纳妈妈以外的思绪,几乎停止的思想隐约保留着清醒的意识,他知道自己将再也回不到这里,回不到家园,可是……为什么到了此时此刻,心中却失去了所有留恋的感情……是因为一切都已经不可改变了吗……男孩无知无觉一般站立在抚育了自己成长的大地上,任缪光仁将沉重的黄金铠甲罩在自己身上,任缪光仁不由分说地一把将自己抱起放上骏马……飞云踏雪放蹄奔驰,他默默地回首望向即将沉入记忆深处的家,咽喉里梗得很疼,却哭不出呜咽的声音,泪水,也许是早已习惯的行为,还是淡淡地从眼眶落下。



散碎而紧促的马蹄声夹杂着怒骂与喊叫开始传到耳边,疾劲的朔风竟也掩盖不住这令人震惊的声响,已经追得这样近了么……缪光仁压抑了心中隐隐的不安,忍不住略略侧首向身后望去,敏锐的视力刹那间便捕捉到了远处那个熟悉而陌生的面孔,仿佛同样察觉,那面孔的主人示威般地冷笑着回敬,若乃·答拉罕……他转过了身,继续驾驭着飞云踏雪奔行在苍茫北地间,怀前的男孩仍旧一动不动呆坐在鞍上,他努力抑制自己不去回忆那不断涌起的往事,却始终无法回避瞬息而至刻骨铭心的悲凉与怅惘,从决裂的那一刻起,早该相遇的结局……他甚至已听到那曾经作为战友存在过的熟稔的声音在向自己挑衅着喊话——“缪光仁!我知道是你!你已经无路可走了!”前方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十几骑人马,迎面阻去通向北郡的归途,他暗暗心惊,没有预料到对方计算了他的行程,早已采取了包抄的战术,他忽然想起并肩过的经历,那些曾被共同用来对付凶残的敌人保卫塞北家园的方法,此刻都被毫无保留地运用到了自己身上……

他想了想,索性勒住马,平静地候在了原地,等待身前身后的追兵慢慢靠近,冷冷的风吹过,隐约带着几粒塞外的冰晶碎末,他抬头望望阴沉的天空,没有将要下雪的迹象,他无意地记起不知是哪一位塞北的儿子向自己说过,寒冬的第一场雪,掌握着来年土地上收成的命运……追逐的人马逐渐在他周围不及一丈远的地方停住,他冷静地扫视着这些在塞北令人谈虎色变的悍匪的形貌,不知道他们与那些被他们杀死掳走的人群又有怎样的不同,同一片土地灌溉成长出的人们,为什么要走上如此对立决绝的前途……一骑剽悍的骏马摒开众人走上前了几步,它那拥有着同样剽悍表情的主人轻蔑地扬了扬手中的马鞭,眼神中是出鞘的刀锋色泽,“北郡大臣缪光仁!你应该还没有忘记我吧?!”

他一时间没有答话,只是默然凝视着对面那张多年不见、已被塞北的风霜明显沧桑了的面庞,尘埃雨雪中磨砺出的坚实而粗犷的肌肤,象征着北国大地男子汉成熟的胡髭短短地绕在腮边,他感觉到脸上寒风如刀刃般刮过的锋利,看不见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对方眼中是否也是同样的形象,沉默很久,缪光仁终于抑止了胸中翻腾如潮的情感,从容不迫,显不出半分身处重围的焦躁与畏惧,“若乃……好久不见了……”

……

他觉得时间忽然停滞了,沉寂的记忆碎片开始拼合在自己眼前,是什么在逼迫自己开始追述那许多早已封闭在往昔的故事……他想起就在此刻脚下的这片土地上,曾经作为战友并肩的身影,击着掌在残阳凄艳的战场上大笑醉倒,在多少血与火的交沐中能够活到今天的幸运……他也想起自己升任北郡大臣的时刻那位朋友失落的表情,以及……从此以后不辞而别的赠礼,直至自己在最后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中重新认识那个横扫北地的名字,若乃·答拉罕……正如这个名字的意义一样……恶魔与英雄的交织,那曾经一起立誓要造福塞北苍生的同伴,如今却成为人们灾难与噩梦的代名词,连自己,也最终分不清这隐藏至深的灵魂究竟是怎样的本质么?……

“缪光仁,你已经是北郡大臣了,竟然为了这样一个小孩不惜冒险,似乎,很不够格吧?!”

他听不进那位昔日的战友咄咄逼人地说着蔑视与挑衅的言辞,思绪有些杂乱,他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冷静的头脑,无论怎样,此时此刻不再是以往为了某个不同的见解争吵甚至大打出手的时候,那当年双方闹得不可开交打得头破血流的争执也可以在一句玩笑一杯烈酒中轻易消释,而今天,却是性命攸关的对峙……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若乃·答拉罕的秉性,那是对敌人绝不留情的残酷与坚决,连自己都自愧不如的爱憎分明,只是从前的自己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以敌人的身份再次面对战友……这样的相逢,是蜕变,还是重生?

“缪光仁,我答拉罕是不会给敌人任何活路的,这一点你应该很明白吧?好歹曾经朋友一场,你是自行了断,还是非要逼我动手?!”

他微垂着头,目光似乎全然没有集中在本该成为目标的若乃·答拉罕身上,闪烁在四周狰狞冷笑的人群之间,若乃……朋友一场……缪光仁是轻言放弃的人么……左臂不经意地护紧身前仿佛与世隔绝的男孩,他计算着对方防守最弱的空隙,飞云踏雪是塞北无与伦比的良驹,凭借它的蹄速一旦驰出围困,再没有谁能够追及,只是,通往北郡郡城的道路应该早已在若乃的掌控之中了……他轻轻拍拍飞云踏雪的脖颈,骏马会意地摆了摆身躯,陡然间,缪光仁猛一昂首,凛然而坚毅的神色证实着北郡大臣从未丧失的威严与自信,“若乃!你会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的!”话音未落,他一勒缰绳,飞云踏雪霎时奋蹄,向东北角的几骑人马交错间的空档强行突出。

只是刹那间,钢刀利剑与怒喝狂骂几乎是同时向身上逼至,他微一咬牙,毫不躲闪地用身体护住了怀中的男孩,左肩、右腰处重重地一痛,飞云踏雪已矫捷地闯出了包围的匪群,直向苍茫的塞北远方驰去,身后的追逐声紧随而至,然而毕竟开始逐渐拉出距离,他深深吸了口气,伤口的疼痛慢慢蔓延,撞击着自己的神经,此刻根本没有可以容纳包扎处理的时间,鲜血从肩头顺着臂膀缓缓流了下来,染上骏马雪白的鬃毛,也悄悄漫满了身前男孩的手心。



温热的血液逐渐滋润上自己的手掌,男孩忽然轻轻一颤,他迟缓地低下头,摊开手,看着母亲的鲜血与身后那个男人的鲜血在手中交融成一片,眼前的视物都被涂抹成殷红的颜色,母亲的笑容恍然地闪现,又一丝丝地融化,他渐渐地抬头瞥过身边匆匆而逝的塞北物景,凸露的岩石,沙土被塞风不住地卷起,如飘蓬滚动在视野间,枯落而依然挺立的树木与荆草,他模糊地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夸着海口向伙伴们发誓自己将来一定会成为这片土地上最雄伟的身躯,勇敢,沉着,镇定,机敏……为什么真的当灾难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刻,才发现幼小的誓言是如此不堪一击,自己根本没有那样的勇气与胆量去面对和承担天地倾覆般的惨变,就像再次低头看见掌心中又开始逐渐凝固的血液,他还是不由地微微发抖,不知是惧怕还是惊恐,他忽然开始觉得身后的那个男人正在源源不断地取代母亲给自己的心中注入安全与坚强的力量,不……他使劲地摇了摇头,企图摆脱这种会令自己丧失怨恨的想法,那是剥夺自己与母亲在一起的权利的人,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永远也不可能原谅!

他清晰地听到紧紧追赶在他们之后的马蹄声与呐喊声,却没有一点焦虑害怕的感觉,身体被那个男人近乎是粗暴地罩上的黄金铠甲限制了行动,流矢飞翎不时地袭过身边,自己却不需要担心受伤的可能,也不愿意再关心身外的情况,无论是何等危险紧急的处境,继续深深地垂了头,茫然地注视着飞云踏雪疾驰中起伏不已、如银丝般的鬃鬣出神。



追逐的形势并没有因为飞云踏雪闯出重围而有丝毫的好转,他这才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个因素,已经劳累了一整夜的骏马已经不可能再达到平日等闲千里的速度,缪光仁微微皱了浓眉,缰绳一提,骏马直向塞北苍原雪山尽头奔驰而去,也许那还有惟一能够摆脱困境的希望,那片自远古时代便从未改变的深邃幽远的森林,被北地人们视作神灵居处的所在,即使是白日里进入,也几乎没有人不迷失在错综复杂的林木道路之中,那么一旦前往,纵然能够甩掉这穷追不舍的若乃·答拉罕一行,自己又将如何面对新的未知的遭遇……

羽箭肆意地飞坠在自己周围,即使早已给身前的孩子套上了防护严密的黄金甲,他还是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一再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为男孩阻挡所有可能的伤害,尽管依然觉察得到孩子对自己一刻也不曾减弱的敌意,却无法成为自己推卸责任的借口,他忽然很想知道自己当年是否也接受过这样的保护,那些坠落在时光深渊尽头的记忆,还是搜寻不到相同的痕迹,耳边再次传来若乃·答拉罕狂躁的怒喝,他根本不再理睬这名昔日战友的任何威胁,飞舞的衣袍被急促的风势冲击得凌乱,挥臂挡落一支偷袭的劲羽,背心上却忽然一凉,一道细细的疼痛透入肌骨,缪光仁猛一咬牙,陡然反手拔出直插背上的雕翎,回身便重重地掷了出去,一名紧追的悍匪应身落马,在一瞬里却清晰无误地瞥见了若乃·答拉罕已然摘弓搭箭,他心里不由地轻轻一紧,他从不敢轻视这曾与自己一同驰骋在沙场上所向披靡的勇士,只能凭借飞云踏雪的速度与自己的侥幸来躲避这最致命的危险。

前方已隐约出现了绵亘的墨绿的色彩,似乎若乃·答拉罕等人开始察觉出缪光仁的用意,追逐的人群微微鼓噪起来,那片即使在严冬中也茂密异常的丛林,几近禁忌的含义,即便是这群横行塞北的枭雄,也怀着太多的敬畏而深有忌惮。途经的道路零散地闪过凋枯殆尽的树木,逐渐变得愈来愈密集,飞云踏雪疾奔间敏捷地避过阻路的障碍,身后偶尔传来匪群中不及闪避而撞上林木人喧马嘶的悲鸣,缪光仁也不敢分心旁骛再有所顾及后方的动静,鲜血的流失不止渐渐令自己感到疲乏寒冷,一支箭羽挟着劲风直向后心逼来,不待近身,凛凛的寒意已隐然而至,他知道这必是若乃·答拉罕的杰作无疑,千钧一发之际,他蓦地微一侧身,避开了后心要害,长箭余势未衰,直直地插入了他的左臂,劲力与方才的受袭纯然是天壤之别,霎时间奇痛彻骨,他紧握缰绳的手都不禁猛地一沉,无力地落在身前孩子的肩头,一时竟无法抬起。身后的追兵嘈杂大作,愤怒伴随着渗入骨髓的痛觉一起涌上心来,他重重地一提马缰,飞云踏雪知会了主人的心意,愈发地放蹄疾奔,森林有效的掩护也变得愈加明显,若乃·答拉罕一帮悍匪渐渐被远远地落后了。



骏马飞驰踏过丛林中地面冬季也不会凋零的软软苔藓与厚厚积满的落叶,占据在行道间的松树乔木横七竖八地伸展着树枝,割裂了森林里原本就显得狭隘的视野,那令人厌恶的叫喊狂骂终于渐渐被抛远直至消失,飞云踏雪似乎也清楚地嗅到了危机暂时远去的气息,奔跑了整整一夜的四蹄缓慢了下来。缪光仁长长地叹了口气,身上各处伤口的疼痛直至此刻仿佛才被得到真正感知,他不知道这一路又有多少鲜血注入了这温暖而冰冷的塞北大地,也没有心情去想象是否有一天会连自己的身躯都重新交还给这强悍温柔的母亲,失血后的干渴与疲惫一阵阵地袭来,他伸手握住左臂上尚微微颤动的羽箭,用力一拔,手中一轻,顿时剧痛直入骨髓,不曾预料到若乃·答拉罕的力道之强,锐利的箭头已深深地嵌进了臂骨之中,适才的一拔只是将箭杆拔出,箭头仍是留在了伤口内,他再也无暇顾及,强忍了钻心的疼痛与隐隐乏力的头晕目眩,止住飞云踏雪的行势,努力翻身下马,将男孩抱下地来。

孩子刚一落地,便毫不犹豫地将身上沉重坚硬的黄金铠甲一扯而脱,往地上狠狠地砸去,想要转身向家园的方向逃走,四周茂盛的针叶林木却阻挡了视线,辨别不清任何路径,直到此时,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命运从此以后便无法回避地与眼前这个人联系在了一起,昨夜到今天的经历倏忽之间竟已成为过去,空气中的干燥严寒渗透着自己的身体,他想起在家里与母亲围着火炕的暖和,母子俩有说有笑交谈的快乐,忽然间就变成了离自己远去的回忆,咬着嘴唇,眼泪如泉水一般涌落,他慢慢蹲下身子,呜咽出声。

回头看了看一旁强自压抑痛哭的男孩,缪光仁默然拾起被当做累赘一般扔落的黄金甲,挂回马鞍,注视了孩子片刻,想起那被自己几乎是残忍决绝地推入火海的母亲遗体,他只能在内心中承认自己并未失职,左臂已全然失去了行动自如的能力,他用残存力量的右手在飞云踏雪鞍边的行囊中艰难地取出一件狐皮袄子,那是他在严冬巡边时用以御寒的物品,默默地走到孩子身边,轻轻将小袄披在男孩背上;男孩却在一瞬间如电击般猛然跳起身,粗暴地一把扯下狐皮小袄,毫不客气地摔在缪光仁面前,撒腿便奔向森林深处。他急得大喊道:“凌儿!”不敢想象如果孩子在这广袤幽暗的密林中迷失道路会有怎样的结局,甚至顾不得谨慎掩藏自己一路上滴落的血痕,匆匆地为飞云踏雪松开嚼子,便寻路向男孩追去。

孩子矫捷的速度遥遥地超出了他目力所及的范围,伤口的鲜血随着奔跑的身势星星点点地溅落,他开始渐渐没了追逐的气力,沉重而缓慢的步伐每一步都踏出自己的血印,浑身的衣袍早已被血液浸成鲜红的颜色,虽然并没有一处致命的伤害,疲倦与疼痛却足以解除一个人坚持的意志,他暗暗咽下反涌上咽喉的热血,辨识着道路间被孩子匆忙踩踏过的足迹,不敢再大声呼喊,惟恐招来更大的危险,眼前不断穿梭着交错繁杂的松杉枝叶,视线中早已消失了孩子的踪影,只是多走得几步,腰间的伤口撕裂般的疼痛变本加厉,缪光仁膝头一软,猛然跪倒在铺满松针的地上。他喘了口气,撑住地面企图站起身来,却一时忘记了左臂的创伤,甫一使力,痛觉几乎一瞬间蔓延到全身,平日里异常坚强的他也不禁疼得大叫一声,林间的栖禽惊得纷纷飞起,他死死地按住了左臂,想用额外的疼痛来麻痹自己清醒的神经,鲜血一缕缕流下,浸入苍黑色的泥土。

男孩躲在一株粗壮的云杉背后,冷冷地旁观着不远处那个几已遍身血污的军人,注视着缪光仁微微咬牙,冷汗渗满前额,却紧握了臂上的伤口,执著地抬起头向周围继续寻觅着,年少的孩子觉得自己的心此刻应该冷得彻底,然而看到那一滴一滴不断流逝的热血,却仿佛能够亲身感受到滚烫的温度,他紧紧地抠住了身前大树雄伟的躯干,不知不觉间竟已剥落灰褐色的表皮,咬了嘴唇,整个头脑中杂乱无绪,他知道自己仍然仇恨着眼前的这个人,不能轻易原谅母亲被夺走的残酷,可是,此刻却似乎找不到让自己坚持躲藏的理由,他不能不联想起昨夜的母亲,为了保护自己,同样不会吝惜这灼目的鲜血,男孩捏了拳头,却终于走出了大树的遮挡,站在道路中央,矮小的身躯静静地俯视了半跪在地的缪光仁,沉默许久,才淡淡地开口:“你不用找了。我没有跑远。”



他倚靠在时至冬节依然苍翠不减的青松下,看了看不远处独自一个人坐在地上抱着膝头默默出神的男孩,确定孩子不再有逃走的念头,才深深吸了口气,撕开左臂的衣袖,伤口此刻清晰无遗地呈现在自己眼前,凌厉的箭锋划破肌肤深深地扎入模糊的血肉中,他强忍剧痛用随身的小刀轻轻拨开外翻的皮肉,些许露出森森的白骨,便用锐利的刀尖一点一点地挑动已嵌入骨的箭头,剧烈的疼痛不时地令他停下手来,咬了牙握住左腕微微发颤,休息片刻,便又毫不犹豫地继续。男孩惊惧地远远望着,偶尔见到满头冷汗的缪光仁抬首投来让自己惴惴的目光,赶忙埋下头去,装作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心中却茫然,禁不住又悄悄抬头张望,他想起无数次在梦中回归的征人父亲,那在保家卫国的边疆,英勇杀敌最后战死沙场的父亲,和眼前的这个人,也是一个样么……

他望着青松下那个血染征袍的军人,虽然满身的尘土与血污,却丝毫掩不去如此坚毅勇敢的神采,他情不自禁地想象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能像那个人一般坚强无畏地驰骋在塞北大地,用自己的身躯铸立起坚实的屏障保护土地上的人们,那像母亲一样善良可亲的人们,那算不算是自己最能让惨死的母亲瞑目的礼物……热泪又悄然盈满眼眶,男孩低头抹去泪水,觉得自己短短的一天之间就在飞快地成长,从现在开始,便再也不能把自己当作还在母亲翼下躲风避雨的雏鸟,无论怎样,自己难道能轻易饶恕那些将母亲与自己生生分开的凶手?!忽然听到“铮”的一声轻响,他竟被激得蹭地站起身来,看见缪光仁轻微地喘着气,汗水顺着额角滑了下来,身前的地面一滩鲜血,一枚黑色的物体在林木缝隙中漏落阳光地照射下微微闪烁着铁器的色泽。孩子静静地看着缪光仁极不灵便地用右手为左臂缠上止血的布条,终于几步走上前,一言不发、干净利索地为对方包扎伤口,缪光仁有些惊讶地注视了面前倔强寂寞的男孩,淡淡地笑了一笑,任由孩子娴熟地束紧布条后,沉静的目光直透入男孩迷惘而哀伤的眼眸,“谢谢。”孩子身体一颤,却忽然转身跑了开去,不愿再面对眼前这令自己愤恨而依赖、感激又悲伤的男人。



……不知不觉中醒来的时候已是繁星满天的半夜,疲惫到了极点,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自己就靠着大树昏昏沉沉地睡去,森林里静谧而从容,听不到秋末早已湮了生机的虫鸣鸟语,只有寒冷的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响,传过空旷无人的夜空,令人不禁微微有一丝悚然的感觉,缪光仁低头看了看自己左臂包扎好的伤口,他并不奢求孩子只此一事就能对他彻底的原谅与接受,然而,总算有了相互谅解的机会。他缓缓站起来,却没有在身边发现孩子的踪迹,细细地察看了四周,便找到孩子并不掩饰而留下的路线,塞北入冬的夜风异常得严冷,他拾起不久前被孩子弃置在地的狐皮袄子,一步一步向孩子离开的方向循路走去。

身上的各处伤口早已止住流血,疼痛却还不时地袭来,幽暗的密林中仍有悉悉簌簌的轻微响动,微弱的夜色下看得清偶尔从路间一窜而过的松鼠等小动物,长久以来并没有人打搅它们的生活,或许是第一次见到从外界到来的客人,小动物还会停在路旁,睁着夜晚里闪着光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注视着步伐缓慢的缪光仁经过。他觉得心里从来没有如此平静,白日里残酷无情的杀戮与此刻宁静的世界交错在一起,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塞北大地才能像这与世无争的森林万物一般,获得真正的安宁,可是,一切都必须用鲜血与生命去换取吗……树木渐渐地稀疏了,他远远地望见道路尽处一大片浩瀚的泛着银光的水面,心里忽然微然一震,他没想到今天,自己竟然会来到了这个美丽的地方……



长海……

男孩静静地坐在湖边柔软的草地上,出神地望着夜幕下深沉的湖水,飞云踏雪安静地立在孩子身旁,銮铃轻轻地响着,发出清脆的声音,湖水一波一叠地轻涌上岸,湿润着岸边的泥土。空气中渗满了湿湿的水汽,扑面而至,湖对岸黑夜里只有轮廓的树林倒映在水中,为原本神秘的长海更增了几层幽邃。缪光仁默默走到孩子身边,又一次轻轻将狐皮小袄给男孩搭在肩头,孩子没有再拒绝,却也没有任何知觉的反应,仍旧安静地坐着,并不搭理身后的人。天际尽头淡淡地升遐起一片浅绿色的光芒,逐渐向天空扩大,色彩也渐渐变得绚烂,淡紫、靛蓝、墨绿……多彩的光泽变幻莫测,如布帛,如长练,如自天顶垂下的帘幕,在夜空中延展收缩,湖面的倒影与苍穹交相辉映,柔和的光泽笼罩了整个森林上空,就像母亲温柔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寂静夜色下的塞北大地。

孩子仰着头,痴痴地仰望着天空中宝石折射般的璀璨光华,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瑰美的景象,塞北的居民,从来没有像中原的人一样将这光芒看作是不祥的预兆,他记得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告诉过自己,这一年一度在冬季的夜空光临的色彩,是来自天上的赠礼,那些远离人间的亲人们,用这样美妙绝伦的光华传递长久的思念,他想起已经远离的母亲,无意识地揉搓着身前的扎合,喃喃自语,“妈妈……也在那里么……”询问渴求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向身边此刻惟一可以依靠的人投去。他也从没有过像今天这样的机会如此真切地凝望空中绚丽的光芒,也许是从没有过像今天这样的心境,三十多年的人生,似乎直到此刻,自己才发觉这光泽就像融入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亲切而平和,让自己隐隐约约地记起那些许多早已忘怀的平凡故事,怀念,严毅而显得深沉的神情中淡淡地浮起一丝罕见的欣悦,不自觉的微笑,听到孩子低低发问,缪光仁轻轻将男孩抱起,平静地望向在黑暗中伸展的水面,“你母亲……很勇敢……她很爱你……”男孩再也抑制不住悲伤,终于拥住这从此以后就要真正生活在一起的惟一的亲人的颈项,任那人短短的髭须微微地扎着脸庞,咬了嘴唇,泪水不听话地滚落。

伫立许久,直到孩子已伏在肩头安静地睡熟,黎明的霞光开始渐渐驱退漆黑的夜色,湖面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在周围飘散,缪光仁牵了飞云踏雪的缰绳,转身走向回程,他竟有些不舍地回头看了看依旧宁静的长海,忽然很想了解,这里真的,就是塞北传说中诞生万物生命的地方?……



归途异常的顺利,他不敢放松自己的警惕,抱紧倚在怀中熟睡的男孩,放慢了飞云踏雪的速度,选择了森林中最隐蔽的路径通向北郡郡城的方向。林地中凌乱的马蹄交纹与被踩踏过的落叶分明还残留着昨日若乃·答拉罕一行反复搜寻过的痕迹,他暗自庆幸自己和孩子在昨夜终究与危险擦肩而过,早已不再毒辣的阳光透过树阴射下地来,织成光影交错的斑点,森林在渐渐地后退,离自己远去,远方沙尘微起,隐隐传来人马喧嚣的声音,缪光仁微微惊疑,下意识地握了腰间的剑柄,却清晰地望见旷野中一骑骏马飞奔而来,马上甲胄鲜明的将官喜形于色地挥手大叫着,“缪大人!缪大人!我们总算找到你了!”

他淡淡一笑,一瞬间卸下了所有的警戒与防备,轻轻一提缰绳,飞云踏雪便轻捷地迎上前去……



茫然地仰首看着高耸巍峨的北郡城楼,与护送在身边的众多盔甲威严的将官和士兵,孩子迷惑地回头偷偷望了一眼身后的人,他从来没想过这沉厚朴素、在匪群手中抢回自己生命的军人竟然就是塞北大地上那个响亮的名字,北郡大臣缪光仁……他早已从许多乡亲那里听说过关于这位将军在塞北英勇的传闻,却从没有想过自己总有一天,会与这个人相遇,相识,也许自己的生命也将与这个人开始崭新的密切的联系,如果这一切发生在自己与母亲幸福生活的过去,他一定会为这难得而珍贵的际遇而兴奋,可是……这样的荣幸……他从心底却渴望从一开始就不要降临……郡城里繁华的街衢间穿梭来往的人流让他想起母亲牵着自己的手,与店主讨价还价为自己购置过冬寒衣的时候,他不知道从此以后还有谁会在冬季来临时为自己笼上厚厚的棉袄、在灯下缝补裂着口子的小毡帽,他甚至不敢抬头看那些街边说着笑着的行人母子,原来平常中以为微不足道的场景才是最无法忘怀的记忆……他感觉到身下的骏马忽然止了步,眼前是一座宽敞而庄严的府邸,曾经多少次也经过这里,从来不知道自己终有一日能够跨入这可望而不可及的北郡大臣府……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堂上的角落,注视着一名名衣着华丽的官员们将缪光仁围在其中,绝没有人注意到被冷落的自己,厌烦的嘈杂人声充满厅堂,他捂住耳朵,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这里不是属于他的地方,他找不到回到家一样温馨而自由的感觉,强烈的念头忽然升起在脑海中,我想回家……



北郡辖制的同僚下属关切地围聚在自己身边,他不知道这中间有多少问候的真情实意,多少探试的谄媚阿谀,或者多少隐藏的幸灾乐祸,虽然早已疲倦于毫无意义的应酬,却终究无法推却众人名正言顺的看望,身不由己地交谈中,他开始怀念起和孩子一齐平静地坐在长海湖畔的时刻,没有世俗纠缠的繁杂,只有天地融为一体的宁静与安详,他忽然记起和自己一起归来的男孩,不经意地瞥见孤独躲在一旁的孩子,他竟一直将失去亲人的孩子冷遇着……他忍耐着等待一屋子的人群渐渐离去,几乎周旋到筋疲力尽,解下血迹斑斑的外袍,正想递给身旁的亲兵,衣角却被轻轻地扯了几下,他低头看见男孩神情寂寥地站在一边,握住满是微微发黑的血痕的袍服,低低地乞求,“你……能不能把它给我……”望着缪光仁疑惑不解的表情,男孩垂着头,声音很弱,“那上面……有妈妈的血……”轻轻叹了口气,北郡大臣忽然失去了拒绝的理由,手一松,残破的袍服已被男孩紧紧地抱在怀中,他一把抱起孩子,神色却是异常的凝重与严肃,深沉的目光直接透入孩子的眼眸深处,竟令男孩微微畏惧地侧头避开,缪光仁却毫不顾忌,正视了孩子哀伤的面容,语调低沉而缓慢,“凌儿,你母亲已经不在了……你是个男子汉……应该独自面对将来……学着忘掉妈妈吧……”男孩并不吭声,只是用那染满了母亲鲜血的长袍遮住自己的脸,仿佛不愿意任何人见到自己此刻的模样,忘掉妈妈……这不可能……



他静静地坐在被着意安排的房间里,打量着四下的陈设,屋子里空荡荡的,与自己先前想象的官员家金碧辉煌的府邸大不相同,他伸手用力地按按坐着的床榻,厚而软的褥子垫得很仔细,让他想起母亲每年入冬时整理被褥的忙碌,房里除了这一张比自己还要大出几倍的床几乎别无它物,他不知道自己如何来接受这完全陌生的新环境,一个没有妈妈,没有比布尔,没有村中的小伙伴,甚至没有作为家的应有装饰的地方,失去每个晚上与母亲一起相依入眠的依恋,男孩呆呆地望着摇曳的昏暗烛火,莫名地,脑海中浮现起昨夜里长海的画面。

没有睡意,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见远方的天空又已开始寥落的星子,一夜一夜便这样过去,为什么过去与妈妈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从来不曾觉得时间流逝地是如此飞快,如果当初年幼的自己能够早一点意识到终究分别的一天,早一点学会珍惜所得的幸福……他环顾着周围,在视野里把它们置换成记忆中家的样子,带回一点温暖,他模模糊糊地想象母亲的手还在轻抚着自己的脑袋,却清楚地明白这不过是自己自欺欺人的安慰,母亲平日里的点点滴滴,微笑着爱抚,流泪着责骂,忽然都涌上心来,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拥有,坐回床沿,垂了头,默默呜咽。



没有负伤与劳累之后的休息时间,他从堆积得厚厚的公文中随手拣出几份,翻开便是对若乃·答拉罕一干游匪累累罪行的控诉,还有对作为北郡大臣的自己肃清塞北的殷切期待与企盼,他不自禁地一丝愧疚,回想起昨日在敌众我寡的不利下被迫仓皇逃避的情景,迄今他还未能与若乃·答拉罕有过正面交锋,眼前又是那一个个村庄熊熊燃烧着烈焰的景象,他微微咬了牙,对眼睁睁看着那位在最后一刻将孩子托付给自己的母亲的死依旧无法释怀,身上各处新经处理的伤口隐隐作痛,不经意记起日间大夫对自己的告诫,竟有些心有余悸——“缪大人,那支箭倘若再深得半分,你的左臂可就废了!”他从认识那位战友的时刻起,就不敢对若乃·答拉罕的实力有半分的小觑,然而也从未想过,那位战友,不知这样的称呼那人是否还愿意接受,会将余下的生命祭上灾难的旗帜……夜很深了,他无意地看了看书房里布置的简易睡榻,抬起头,继续翻看着巡边数日来积压下的公文,冬夜里凛凛的寒意浸入身体,也让疲惫的自己一再恢复着思考的清醒,缪光仁从座上站起,舒展几乎坐得麻痹的手足,一名亲兵扣门而进,小声地禀报了几句,他浓重的双眉便忽然皱了起来,竟罕有地放下了手边的公务,匆匆地走出书房。

还未进屋,已经听到孩子低低的抽泣,他心里微然有些愤怒,自己的说教显然没能起到应有的作用,是自己说得不够清楚,还是孩子根本不曾记在心上?既然许下了对那位母亲一生的诺言,他便决不允许孩子在自己身边却成为一个永远无法面对现实的懦夫,猛然重重地将门一推,他丝毫不掩饰隐约的怒火与阴沉的表情,然而搜寻的目光看见被吓得不敢做声、蜷缩在角落的男孩后,他终究压抑了心中欲发的责备,坐到床边,淡淡一笑,缓解孩子紧张惊惶的情绪,平静地问:“凌儿,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不睡?”孩子仍旧不敢作出任何回答,只是不断在惊恐中一再向后退缩。缪光仁起身走近,将男孩猛地搂起,轻声道:“是害怕么?那随我到书房去好么?”感觉到孩子并未在怀中抗拒,他便抱了孩子大步迈出了房门,只向身后的亲兵点了点头,亲兵会意地熄灭了房中的烛火。



狭小的书房因为自己的到来忽然显得拥挤了许多,男孩躺在宽大的木案一旁铺设的简榻上,偷偷观察着那位塞北闻名的将军的行动,仍不曾消除对缪光仁的一丝畏惧与仇恨交融的奇异感情,此刻就在这个人身边,他不敢有任何无拘无束的自由举动,身下的木榻硬硬的,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他不知道这正是那位将军一直以来习惯的生活方式,他在并不甚厚的被子中缩成一团,依然觉得寒冷,似乎是那个人察觉到了自己瑟缩的颤抖,他看见缪光仁起身点燃了屋角的火笼,孩子忽然翻身坐起,裹着被子望向返回座位继续处理公务的北郡大臣,悄悄发愣。他瞥见那人左臂间新包扎过的伤口白布上又多了些醒目的鲜红,即使年少,他也知道这样无休止的劳累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男孩疑惑地望着缪光仁,无意中便与北郡大臣转来的目光深深地对视在了一起,他迟疑着,语声很轻,在寂静的夜里却听得非常清晰,“你……也不休息吗?”

缪光仁一笑,放下手中方提起的笔,孩子终于肯主动与自己交流,这无疑是最令自己感到欣喜的信息,他想起一开始孩子对自己的抵触和敌意,也许一切都根源于自己决绝地将那位母亲的遗体推入火海,他不知晓这一幕是否能轻易在孩子的记忆中抹去,然而那却是帮助孩子斩断牵挂学会坚强的唯一最有效的途径……没有正面回答男孩的疑问,他却反问道:“凌儿,怎么还睡不着么?”孩子略显落寞的神情丝毫没有隐藏,低下头,微微嗫嚅着,“我想妈妈。”忽然又昂了头,毫无忌讳地将疑惑与忧伤送进缪光仁的眸中,“你……你的妈妈呢?”

……

他一瞬间竟以为是自己听力的错觉,原本平静的神色被无所遮掩的愕然取代,孩子毫无忌讳的话语猛地击中自己掩埋至深的情感,那个早已失去生机的名词,重新逐渐吞噬自己的思想,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他不知道怎样拼接早已断裂的片段,或者续起干涸多年的回忆之流,他极力在孩子面前掩饰着自己鲜有的无措,用最冰冷的事实来强行压制自己即将复苏的记忆,“我……没有亲人了。”

男孩忽然沉默下来,静静地望着,望着那个在血与火的战斗中都不会动摇的军人也忽然变得沉默,深邃的目光凝视着闪烁的烛火,如此坚毅的面容闪过一丝微然的抽搐,淡淡地浮起不易发觉的,悲凉。

……



“我……十五岁那年就离家投军了……”

烛光黯淡,他微微阖了双目,朦胧中仿佛依稀看见那名身材还不高、衣衫单薄的少年,背了父母,在恢弘高大的本家祠堂前跪下……身边臃肿肥胖的族长一脸得意满足地点着头说着什么……说的什么?还记得么……“很好很好,你愿意代我家光俊从军,我便收你归族,你以后就用光……光仁这个名字好了,至于你的父母兄妹,我一定信守诺言,好好照应他们……”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离开的吗……

……

夜色很静,他模糊地残存着一点点似曾相识的印象,也是这样安静的夜吧……他悄悄收拾了简单的衣物,留下族长交付的不多的银两……他实在不忍再看到贫困的父母面对着一家大小饥饿时哀伤的面容,兄长艰辛的劳作只换来的微薄的米粮,年幼的妹妹瘦弱的身躯,还有刚出生不久的弟弟嗷嗷待哺的哭泣,不忍再让自己为已经心力交瘁操劳生计的父母继续增添一份多余的重担……轻轻推开家门的时候,他抬头看见头顶已经阑珊的星空……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落下泪水,只知道自己,便从此义无返顾地踏上远行的路途……

“我……没有再见到过他们……”

他无意识地轻轻攥紧了拳,眼前隐隐约约地有亲人的轮廓浮现,可惜,自己却已经不记得他们的摸样了……二十年转战千里……他也曾不止一次地回到故乡寻访亲人的下落,却一次又一次被失望的结局破灭了满心的期盼……直到最后连心都彻底地麻痹……他甚至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早已不在人世,还是如他所愿,忘掉了自己,在一个不为自己所知的地方继续生活着,幸福地生活着……

……

他想起无数次在战场上受伤流血,都是自己一个人孤独地面对与承受……他想起即使是当自己成为北郡大臣如此骄傲的时刻,也再没有亲人能够与他分享荣耀……他想起两年前一次巡边的途中自己不慎失足坠入深谷,如果不是凭靠坚强的毅力强自支撑,忍着内伤挣扎着走出谷底,恐怕,就这样葬身在接连几日肆虐的风雪之中,也不会有谁,会为一个无家可归的魂魄而悲伤呼唤……

塞北的夜风透着坚韧与强悍,他突然有一种想向着那苍茫的大地仰天悲啸的冲动,不知道大地母亲能否听得到自己内心的悲愤与呼喊,他早已在命运的风霜磨砺出坚毅的灵魂,无论怎样的艰辛,他早已拥有了足够的经历去迎受,他驾驭着飞云踏雪,驰骋在北国大地,从一个独自离家的少年,到如今威震一方的北郡大臣,失去了多少,得到了多少,他也不懂得如何计算这其中的答案,只是为了不再让相同的悲剧重演在与自己一起生存于这片土地的人们身上,他在用自己所有的心血尽着最大的努力……

“凌儿……”

他喃喃念着这个与自己几乎有着同样不幸的孩子的名字,全然没注意案上的蜡烛已经燃尽,忽然意识到书房中已是一片漆黑的时候,缪光仁猛地站起身来,冷冷的风透过窗户缝隙,清醒着自己的头脑,恍然有一丝隔世的感觉,低下头,暗夜中依然敏锐异常的视力清晰地落到简榻之上,不知什么时候孩子早已睡熟,他轻轻地叹息一声,逼迫自己忘记一切,这样回忆的时刻,以后,不会也不能再来了……



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男孩有些迷迷糊糊地推开身上不知何时被盖上的棉被。一夜的故事,他虽然一直都在悄悄地聆听,又似乎完全没有了什么印象,自己也不懂是心底自觉的抵触,还是无意的健忘,书房中已经没有了缪光仁的身影,他怔怔地望着木案上的烛台,粗大的蜡烛已化成一大堆莹白的烛泪,那一沓厚厚的公文也无影无踪。他懵懂地起身穿衣,发现简榻上是一身崭新的塞北少年衣袍,他不知所措地换上新衣,轻轻推开门。

迎面而来的北风刮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整个身体都缩在棉袍中,耳边有一道闷雷般的声音划过,男孩抬手撩开被风吹得挡住视线的额发,便忽然惊异地看见,庭院中一根直立的碗口粗的木柱已被震断成数截,站在一旁的北郡大臣短装劲束,丝毫不是塞外初冬应有的御寒衣物,正弯腰捡拾散落地上的碎木块,见到孩子出来,便抬头沉沉一笑,微微颔首示意。男孩心里猛地一跳,他不能不发自内心地钦佩和倾慕眼前这位将军精熟的武艺,他呆呆出神地望了半晌,直待缪光仁缓步走到自己身边平静地问:“凌儿,不睡了?”孩子呆了半晌,他陡然想起在那个噩梦一般的夜晚,正是身为男子汉的自己却弱小无力,才会眼睁睁地看着妈妈……他再也按捺不住,坚定的话语脱口而出,“你……你教我吧!”

……

他以前从未想过自己一个普通的塞北少年也能有与北郡大臣共同生活在一起的时刻,而且正如他所要求的那样,缪光仁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传授武艺,果然一有空暇时间便亲自教授自己这样一名非亲非故的孩子,时日越长,他自认为学得努力,却也渐渐经受不住习武的艰苦,偶尔也会厌倦,他会常常想起当初在家与母亲平静生活的从容与安闲,想起和村里的伙伴在先生处念书时的顽皮,相比此刻身边严肃沉毅的将军,虽然也能够真实地感觉到对自己切身的爱护与关心,然而,那位军人的严厉、沉默,甚至有时不留情面的训斥,还是让自己始终不愿接受已成的现实,尤其是缪光仁繁重的政务,男孩每每想真正向这位如今惟一可以信赖和依靠的人倾诉心中的想法,却都在重叠的公文与频繁的下属求见前望而却步,只有孤单地走回自己的房间,思念已经逝去的妈妈,悄悄咽下寂寞悲伤的泪水。



他每次在忙碌中看见不远处的男孩孤独地反复做着沉闷的练习、抬头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多少会有一丝歉疚的感觉,他承认自己并不是一个细致的人,也清楚自己必然会忽略刚失去母亲的孩子内心许多复杂的感受,孩子的武艺进展得很快,这还算是令自己感到满意的事实,可是,除了武艺,自己还能给予孩子什么?即使在难得的传授时,寡言的北郡大臣除去必要的指教,仍是鲜少与孩子有交流的时候,是不想说,还是无话可说?只有心灵深处知道自己早已恨不能将满腔的热血与深沉的感情,都投入这正在逐渐成为自己生命一部分的孩子身上,然而多事之秋的此际,他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和时间向孩子澄清曾经的误解,表明自己的心迹,男孩时不时流露出的泄气与哀伤依旧会招来他毫不容情的责备,他却从没有对孩子说过,这样做,也是为了不让那位长眠地下的母亲失望……

若乃·答拉罕滋扰生事的消息不断被呈递到眼前,每日里早出晚归率领军士劝说、护送散居郡城外的牧民暂时避入城中,完成坚壁清野的战略,回到府邸再检查男孩的武艺,即使是一向都沉没于繁重的公务,北郡大臣终究也有了些许力不从心的疲惫,指点孩子练习之时,难免多了几分懈怠,不然便是压抑不住内心的烦躁,一旦孩子有什么做得不够,却恰恰成为了宣泄的对象,无辜地承受着缪光仁雷霆暴雨的责骂。

孩子已在要求下逐渐适应了独自睡眠的生活,书房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倒令半月多来都注视着孩子入眠的缪光仁感到颇不习惯。翻看手中千篇一律的公文,摇曳的烛火映照着自己疲倦的面容,他想起孩子在身边简榻上静静入睡的时候,虽然男孩对自己始终保持着一分生疏,至少在倦惫之时,还可以与孩子有上寥寥几句交谈,放松紧张了一日的情绪。他听见屋外北风呼啸着凌厉地刮过树叶脱落的枯树的声音,冬季已经在塞北大地降临,人们都在祈盼中的初雪今年却迟迟不至,他恐怕在若乃·答拉罕造就的人祸之中又加上不可抗拒的天灾,却对这苍天变幻不定的阴晴束手无策,心情烦闷已极,他重重地放下不知所云的公文,抬手理了理连日无暇修整的短须,忽然亲兵急急从门外闯入,带进一身塞风冰冷的气息,呈上封饰甚严的公函,向微微诧异的北郡大臣禀报:“缪大人,这是摄政大臣派人发来的紧急公函,让你立即答复。”他疑惑地拆开漆封,一瞬间却呆住了,哑口无言,他不知道这又是哪一位看自己不顺眼的朝中同僚,或者哪一名不能理解自己的北郡百姓为自己出下的难题,摄政大臣的公函措辞严厉,痛责了他在若乃·答拉罕一事上的碌碌无为,更明确地要求他回复出了结的期限,否则,革职严办……他无法掌握住瞬息万变的形势,更不可能知晓何时才能真正与若乃·答拉罕做出了断,这是一场根本不能确保必胜的战争,却逼他必须立下取得胜利的庄严承诺,他觉得自己脑中纷乱无绪,却不由自主地扯出一张北郡大臣身份的郑重回函,匆匆书下保证自己半月之内彻底结束若乃·答拉罕恶行的军令状,然而直到亲兵接过回函行礼离去之后,他仍有些茫然无措,难道自己真的就能像简单地写下承诺一样简单地赢得与若乃·答拉罕之间的战斗?一股无名的怒火与无奈涌上心来,缪光仁猛地站起身,低头久久凝视着案上墨痕未干的纸笔,忽然伸手就将原本整齐的案上陈设重重地推落在地,无意中牵扯了手臂上已渐愈合的伤口蓦然一阵刺痛,他缓缓坐下,眉宇间深锁着无法消释的忧虑。



他看着窗外渐渐东方发白,脱下厚重的棉袍,换上一身单薄紧扎的短武衣,向男孩的卧房行去,清晨冷冽的寒风刺骨,庭中的台阶地面都凝结着一层严霜,他忽然觉得就这样把尚且年幼的孩子从温暖的被窝中召唤起来有些于心不忍,也许从前孩子的母亲就不会有这样的举动,他想自嘲地笑笑,心底又突然翻起那份步步紧逼的公函,一丝烦乱与愤怒有些隐隐涌起,缪光仁陡地推开孩子的房门,沉声唤道:“凌儿,起来练武了。”

男孩在床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口中喃喃地嘟囔着什么,终究极不情愿地穿衣起身,北风从门的缝隙窜进屋里,驱散了一夜里火笼暖烘烘的热度,他觉得这样的天气连自己的手都会被冻得皲裂,他抬头望着坐在一旁等候的将军,第一次,有些胆怯地企求,“今天……可不可以不练了?”北郡大臣犀利的目光射来,吓得孩子不敢再吭一声,只得随着缪光仁站起的身势无奈地跟出了房门。

天空中厚厚地积着沉沉的灰云,若是往年早已是下雪的时节,此刻却不见雪花飘落,然而塞北大地的寒冷却依然毫不爽约地如期而至,凛冽的风势带着冰点以下的温度割着肌肤,只穿着习武必要的单衣的男孩片刻间手脚就冻得僵了,他停住拳,向拢着的双手呵一口热气,暖暖冰冷的手掌,冷不防身后便传来缪光仁一声毫不留情的怒喝:“凌儿!怎么停了?!又想偷懒了么?!”孩子满心委屈,也不甘被这样就冠上一个偷懒的骂由,便低低地还了一句,“我没有!天太冷了……”倔强的态度刹那间激怒了原本心情极差的北郡大臣,缪光仁也不细想,重重地一足将男孩踹得跪倒在地;孩子更无法接受这毫无来由的责罚,涨红了脸,大声反抗着,“我没错!我没偷懒!你凭什么打我!”话音未落,北郡大臣重重的一耳光又落到了男孩的脸上,更传来一声令孩子恨透的怒斥:“你母亲便是教你这样还嘴的么?!”男孩忍无可忍,猛然站起身来,望向怒气冲冲的缪光仁,咬牙切齿地喊出了埋藏心底已久的愤恨与怨恚:“如果不是你,我和妈妈也不会分开的!你究竟凭什么管我!我要回家!我不需要你来管教!”缪光仁微微一怔,神色转瞬变得阴郁深沉,他转首便朝远处肃立的亲兵高声喝道:“给我备马!”几步迈上前去,一把将拼命挣扎的孩子挟起,扯下被闻声牵至的飞云踏雪鞍旁的狐皮袄给孩子套在身上,攀镫上马,北郡大臣俯视着身前惊恐万状的男孩,“你想回家?!那我就送你回家去!”



骏马又一次奔驰在茫茫的塞北苍原之上,冬日的山川呈现着一派荒凉与肃杀,沿途经过被若乃·答拉罕一行破坏得几成废墟的村庄,令孩子源源不断地回忆起半个月前惨烈的记忆,家早已不复存在,他不懂缪光仁的意思,却另有一丝宁愿一个人游荡在外也不肯再忍受这自己看来牢狱一般束缚的生活的念头,他抬头凝望着前方,越来越熟悉的景物,他知道自己已经踏上昔日热闹安宁的小村的归途,只是,视野中永远地失去了热情的乡亲们亲切的笑容,四周保持着离去时墙倒屋塌的景象,在白日间看得更加明晰,被那一夜烈火燃烧成焦炭的木梁柱横七竖八地阻挡着前行的道路,残垣断壁间的斑斑血迹已经发黑,他恍惚地看见母亲的身影仿佛像从前那般,等候在小土屋的木栅栏前迎着自己挥手,他抹了抹眼睛,忽然感觉骏马已经停下,自己被猛地掷下鞍去,他呆呆地向前走了几步,出神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大火早已将能够燃烧的东西化成灰烬,只有几堵被熏得焦黑的土墙还孤伶伶地立在平旷的原野中,一只乌鸦站在墙头呱呱地叫着,似乎在嘲笑下面那个发呆的男孩可怜而无谓的执著。他慢慢地扑倒在屋前的土地上,心中空荡荡的,无机质地听着身后飞云踏雪徘徊的銮铃,与缪光仁冷漠阴沉的话语,似乎无情地揭露着所有不可逃避的真实,却像隐藏着最深的沉痛与最刻骨的激愤,“你还要回家么?!这就是你的家,但是它早就已经没有了!你为什么还是不能看清楚自己未来的命运!凌儿!你母亲在临死前把你交给我,我就有责任让你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你如果实在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那你就自己去走你想走的路吧!”

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流了满面,男孩懵懂地站起来,忽然对着曾经的家大喊:“妈妈!”四下里空旷的平原远远地传来了悠远的回音,震荡在天地间,仿佛母亲从天上做出的回答,孩子还不曾有任何准备,已被缪光仁猛然拎上马背,飞云踏雪放蹄向北郡的方向重新奔去……



缪光仁坐在木案前良久沉默无语,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孩子最终摆脱失去母亲与家园的阴影,他不敢轻易为眼下多灾多难的塞北大地做下太平或者乱世的定义,然而他知道孩子倘若终究不能学会真正的坚强,软弱的身躯将无法继续在这只容纳勇者的土地上生存,他也不确知自己会在什么时候也许毫无准备地永远离去,孩子如果不能以北国男儿的姿态尽快地屹立起来,他不敢想象一个没有了任何庇护的弱者独自留存在这无情大地的情景。不知为何,他莫名地想起与若乃·答拉罕并肩作战的时刻,那曾经被鲜血的颜色染红的视野,男子汉……他下意识地紧紧握住手中一张已经被捏成一团的白纸,金戈铁马的交战仿佛正在眼前重演,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年那名鏖战在疆场上无所畏惧的少年,都在成长么……凌儿……他低低地在心底轻轻呼唤,或许终有一天,孩子还是会像战士一样替代自己,成为塞北的强魂……

他微微觉得身上有些寒冷,忘记了自己从清晨到此刻竟一直只是薄薄的武衣穿着,一夜未眠,又是大半日在朔风凛厉的旷野上来回奔波的辛苦,一向以精力充沛自许的自己竟然也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困乏,明日是早已与北郡诸将商定的议事之期,他强打精神批阅了几份无关紧要的公文,终于抵御不了沉沉倦意的侵袭,他搁了笔,阖目休息,却在不知不觉中伏案睡去。

烛花一爆,火星忽地溅了几点,烫到他的手臂,北郡大臣蓦地惊醒,窗外已是一片漆黑,他觉得额头有些僵硬的疼痛,喉咙里很是干渴,想抬手端过案前的茶碗,却几乎没有动弹的力气,心中明了一定是日间着装的疏忽低估了塞外寒风砭人肌骨的能力,体谅下属的将军一向没有让亲兵在冬夜中为自己值岗的规矩,他也不愿劳累早已入眠的城中大夫,并不将此次偶然的风寒放在心上,困倦异常,便索性埋头沉睡。



迷迷糊糊地在习惯中醒来,已是平日督促孩子练武的时候,他努力支持自己站起,重重地捶了捶疼得发紧的头额,喝一口水润了润咽喉,微微呛咳几下,便抬足向男孩的卧房行去。孩子早已穿戴整齐地等在房中,见到准时前来的缪光仁,只微然昂着头瞥了一眼,毫无表情,也不作任何交谈,率先推门迈入庭中。北郡大臣靠在门边,有些歉仄地望着孩子倔强孤独的背影,微叹一口气,随后跟出。

短短地示练了一趟拳,他竟觉得气促得厉害,再没有力气继续,只能轻轻向身旁的孩子招了招手,示意孩子练习,自己却几乎昏昏沉沉地站立不住,坐倒在石凳上,咬牙支撑着自己观察孩子的动作,偶尔指点。男孩一心一意地练习着连日来学到的招式,丝毫不曾回头关注身后的北郡大臣与日常迥异的状态,直到亲兵奔来报告诸将已在堂上集齐等候的消息,才在缪光仁的要求下停住,他不愿答理面前这一再激起自己敌意与怨恨的人,转身便向屋中走去,却被北郡大臣低沉的一声命令强行限制了行动,“凌儿,你去书房等着我。”



他独自抱着腿坐在书房的角落,张望着四周熟悉的布置,回想起昨日在破碎的家园前痛苦的经历,母亲的遗体被无情推落火焰中的场景又一次浮上眼前,即使妈妈已经死去,为什么那个人还要残忍地毁灭掉妈妈留在人间最后的痕迹,割断自己对妈妈惟一的怀念?忽然昨日里缪光仁的那句话强烈地泛上心来——“你自己去走你想走的路吧!”孩子胸中隐隐燃烧起愤怒的火焰,既然这样,自己为什么还要毫无意义地继续留在这个受人欺凌、受人压制的地方,只要逃离了这名义上照顾自己实际却让自己尝尽委屈的人,哪里不能找到容纳自己的一片天地!即便是最坏的结果,也能与天上的母亲重聚,也强胜过在风霜雨雪的人间孤独承受折磨!

孩子猛地站起,冲到宽大的木案前,一股怨气涌上心头,毫不客气地将整齐的公文布置搅得凌乱不堪,一枚小小的黄色纸包从散乱的物事中跳入眼帘,男孩诧异地捡出,他依稀记起这是数日前不知哪位将领特意赠给北郡大臣的猎药,他知道塞北的人们习惯于使用药物猎杀狡猾的猎物,怨毒与仇恨百般交集,孩子完全忘记了可能的后果,一咬牙,匆匆地撕开纸包,将雪白的药粉统统抖进了案上半敞的茶碗,转身躲回角落,一颗心却几乎紧张地跳出了胸腔



他拭去额角频频渗出的冷汗,勉强保持了北郡大臣平日应有的神采走入堂中,与早已聚集的将领抱拳见礼,却已是疲累不堪,缪光仁站在铺置地图的大红木案边,不露声色地借着书案的立势支撑自己,听着得力助手赫连勃向众人征询对付若乃·答拉罕的战略,想插上几句,咽喉中却隐隐作痒,胸口一丝灼热的感觉,便强忍了不适闭口不言。见诸将议论纷纷颇有分歧,赫连勃转首望向仿佛低头沉思的北郡大臣,轻轻附耳道:“缪大人,你是不是……?”

他清楚此刻必须由自己主持大局,头脑中却愈来愈烈的眩晕,微微咬了牙,他伸手撑住木案,略略近前,示意嘈杂的众人安静下来,不经意地摇了摇头,稍稍驱去意识间不时的停滞,缓缓开口,“诸位将军,若乃·答拉罕已是我北郡的心腹大患,倘若不及早……”一阵突如其来的剧咳陡地令北郡大臣无法继续言语,他难受得几乎俯伏在案前,身旁大惊失色的副将为自己轻扣着背脊,却不能稍许减轻剧烈的呛咳,缪光仁用尽力气站直身躯,胸间忽然撕裂般的一阵疼痛,喉中一股腥甜夺口而出,顿时一滩殷红的鲜血溅上身前的地图,惊得在场的诸位身经百战的将领竟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赫连勃大叫一声:“缪大人!”一把搀住北郡大臣站立不稳将倾的身体,眼见缪光仁咯血不止,痛苦得微微发颤,副将当即遣散了众人,与几名亲兵一齐将北郡大臣扶进书房。



屋外滴水成冰的天气,缪光仁却已是大汗淋漓,不住的剧咳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坐在椅上,却疼得紧紧扯住了胸口的衣襟,低垂了头,咯出一口口鲜血,书房的地面不多时便积起大片暗红。亲兵已立即出府延请医官,赫连勃心急如焚地站在北郡大臣身旁,无能为力,好不容易待缪光仁有些缓解,急忙端过案上的茶碗,为虚弱无力的北郡大臣递上,却不曾注意到角落里神情惊恐的男孩,“缪大人,喝口水吧。”勉强抬手接过副将关切递过的茶碗,缪光仁忍住难止的呛咳,强咽下喉间翻涌的热血,将大半碗茶水一饮而尽,或多或少地压抑了些许胸口一再的烦恶感,撑住座椅扶手努力站起身来,北郡大臣望着身边神色紧张的副将勉力一笑,只说得三个字:“赫连勃……”猛然毫无征兆地向前俯跌了下去。吓得手足无措的副将与其余几名亲兵用力架住方才还有所好转却突然痛苦更甚的缪光仁,不断轻唤:“缪大人!缪大人!你怎么样!”只是片刻间,北郡大臣已咯血愈剧,甚至连鼻腔中都开始涌出鲜血,湿冷的汗水渗透了冬日里厚实的衣袍,他死死地攥着拳强忍痛楚,却丝毫止不住急促的喘息,难受至极,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身边搀扶住自己的亲兵,手臂猛地砸在桌前的茶碗上,锐利的碎瓷顿时刺入肌肉,以求用如此极端的方法转移自己无法忍耐的痛觉。身后的赫连勃一声令下,几名亲兵咬牙一拥而上,将缪光仁紧紧地按倒在椅中,防止将军再有什么意外的行为出现,却不能为将军解除痛苦,只能毫无能力地眼看着鲜血不断从北郡大臣口鼻间溢出,没有一丝止歇的迹象。



孩子惊慌地注视着书房中乱作一团的景象,他不知道自己的一时愤怒竟然引起这样的掀然大波,直到此刻慌乱的人们都还不曾察觉蹲在角落的自己,那个自己所愤恨的人仿佛如自己愿望那样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他却觉得心里莫名地一阵难过,想起缪光仁除了那些偶尔让自己不能接受的严厉训斥,无论是衣食起居还是传授武艺,都是一丝不苟的关照,而此时那个人因为自己的冲动竟然遭受如此巨大的痛苦,孩子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恐惧,不是担心人们发现一切是他的所作所为而惩处自己,只是忽然很怕,如果自己真的再失去那位将军,未来会……



一名异族装扮的医者陡地推开房门当先而进,随后跟来的亲兵急急地向赫连勃禀报:“这是朔州名医达尔库,他恰好路过北郡城盘桓……”副将挥手打断那名亲兵的话语,也不顾礼节粗疏,慌忙将达尔库拉上前去,来自边地的医者毫不见怪,抬首便见到北郡大臣不断咳血、微微抽搐的惨状,一把从亲兵手中夺过缪光仁的手腕,只一瞬间,达尔库猛然转首向围聚的众人厉声喝道:“这是中毒之象!你们谁做的?!”众人面面相觑,震惊中的副将扫视了书房一圈,目光陡然落到了屋角的男孩身上,孩子惊呼一声站起,连连后退,更令副将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赫连勃怒吼一声:“小杂种!原来是你!缪大人对你仁至义尽,你竟然下毒害他!我宰了你!”盛怒间便不假思索地拔剑出鞘,径直向吓得呆住的孩子奔去。

“赫连勃!你住手!”

副将以为自己听错了喝止的声音,惊异地回头,竟发现北郡大臣挣扎站起,口边还不止地涌出鲜血,却强撑着颁下制止的命令,赫连勃愕然,“缪大人……”缪光仁强抑剧咳,语音无力而轻弱,依然是北郡大臣不可违犯的权威,“赫连勃,你滚出去!”副将迟疑着,并不立即行动,望向一旁的医者达尔库,达尔库正色点头道:“也好,你赶快出去准备几块湿巾来!”又向几名待命在侧的亲兵嘱咐道:“你们把缪大人扶到那边坐下,不要让他再说话了!”



男孩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书案后痛苦不堪坐卧不宁的北郡大臣,脑子里有些糊涂,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样大的过失都可以被轻易地原谅,即使是母亲,恐怕也不会饶恕自己如此的“罪行”,忽然间愧疚与后悔的心情强烈地在心头翻腾起伏,他本是善良单纯的少年,只是一时小小的怨怒却做出了不计后果的事,早已悔恨交加,见到异族医者朝自己走来,不待达尔库发问,孩子已慌张地摊开手掌,交出了适才投入茶中尚有些许猎药留存的小纸包,大夫根本不及责备行事莽撞的男孩,接过纸包略略一嗅,已是了然于心,微微一跺足,返身快步走回北郡大臣的椅边。孩子终究从医者严峻的神色间得知了自己此举闯下的大祸,紧紧捏了拳头,甚至没有勇气抬头观察众人忙乱的情景,心中不知是怎样的感受。



频繁的咯血已几乎耗尽了他的体力,缪光仁却始终无法安坐,涔涔冷汗渗满了头额,神智尚且清醒如常的他握拳强忍,努力抑止着咳嗽,痛苦中的自己也非常清楚失血的凶险,一再强咽下每每即将涌出口边的鲜血。赫连勃急急寻来的冰凉的湿巾被陌生的大夫敷按在北郡大臣胸前,一股彻骨的寒意直透入心,不多时便起了效果,烦躁不安的缪光仁终于有些平静了下来,咳血也渐渐缓解,无力地仰靠在座椅上,沉重地喘息着,他精疲力尽地望着周围忙碌焦急的众人,颇显暗淡的目光缓缓停在素不相识的医者身上,却实在没有力气发问。异族医者匆匆助北郡大臣艰难地服下解毒的药末,又毫不避讳地撕开缪光仁前胸衣襟,手法娴熟在要穴间落下银针,才神色平淡地答道:“我是朔州达尔库,缪大人,你大概也听过我的名字。”在逐渐恢复的思绪中反复搜寻着记忆的痕迹,虽然仍是毫无气力地仰在椅中,北郡大臣却极轻微地点了点头,语声虽弱,足够清晰,“达尔库……你是……朔州……岑大人……”达尔库陡地接过话去,“岑景翼大人的医官。缪大人,你还是少说两句,静养为上。”

缪光仁勉强淡淡一笑,顺从地闭了口,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男孩熟悉的哭喊,伴随着副将粗暴的怒吼,他心中猛地一震,知道忍无可忍的赫连勃一定会将孩子重重责打出气,他从没有一丝怪罪孩子的心情,却终不能制止下属的愤怒,北郡大臣一急起身,全然忘了适才医者的告诫,戟指着惊愕中住手的副将怒喝道:“赫连勃,我不是让你滚出……”突然间一口热血堵在喉中,他只觉得胸口烦闷异常,呼吸极度艰难,一瞬间竟透不过气来;身旁的达尔库陡见北郡大臣神情有变,已觉不对,一把托住即将窒息晕去的缪光仁,重重地拍击着将军的背部,急切唤道:“缪大人!缪大人!”赫连勃再也顾不得责骂惩罚哭泣的男孩,几步跨回书案边,与达尔库一起重重捶打着北郡大臣的背,直到满头大汗的缪光仁猛然咯出一口半凝固的血块,痛苦地低头喘着气,副将才猛地跪倒在地,满心自愧自责,哽咽叩首,“缪大人,属下……属下……”医者转首示意,赫连勃只能惴惴地退出书房,却不甘就此离去,便关切地站在门外守侯。

北郡大臣又经这一番反复,残存的一点精力也已消失殆尽,他几乎是被几名亲兵和达尔库架到书房的简榻上躺下,任凭医者为自己垫高身后的靠枕,擦拭净短须上沾染的血痕,他却连感激的话语也无力说出。达尔库替将军把脉半晌,确定已无危险,便抬头向屋角早已吓得木然的孩子饱含深意地望了望,招呼几名亲兵一并离开了书房,只将缪光仁与男孩留在了屋中。



他不由自主地鼓起勇气走近榻前,怔怔地凝视着阖目休息的北郡大臣,书房的空气里充满着浓浓的血腥气味,他看见晶莹的汗水又悄悄渗上将军的额头,耳中除了缪光仁粗重的呼吸声再无其他响动,孩子心头忽然泛起一阵死亡的恐惧,他轻轻用手指触了触将军的鼻息,感到一股微弱的温热暖流,便静静地立在榻边,一声不出。似乎觉察到孩子的动作,缪光仁缓缓睁开眼,见到孩子站在身前,目光中却殊无责备怨恨之意,只是努力坐起身,平静地问:“凌儿……你……恨不得我死么……”一缕细细的血丝又沁出嘴角。孩子慌乱地退了一步,连连摆着手,语无伦次,“不……我不是……”北郡大臣虚弱地笑了笑,无论自己因此承受了何等的折磨,他只在心里将一切当作孩子年幼无知的过错,但愿孩子能幡然醒悟,真正了解成长的含义,他微微示意男孩在榻沿坐下,看出孩子不敢放松的紧张,便吃力地抬手握住孩子幼小的手掌,低声道:“凌儿……想道歉的话……就把一切忘掉……好么……”

男孩木讷地点着头,呆望着疲惫到了极点、又昏睡过去的缪光仁,脑中却仿佛一片空白,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



朔州名医达尔库留下药方后便辞行离去,北郡大臣却接连数日无法正常视事,边境上若乃·答拉罕生事的急报传来,都被副将悄悄压下,缪光仁并非不知,休养中他依然不敢忘怀自己已经向摄政大臣立下的军令状,只是待身体稍有好转,便立即召集众将议事,重商战略。

他沉静地坐在书案之后,却毕竟遮掩不住尚未恢复元气的憔悴精神,不经意间又瞥到摄政大臣数日前发来的紧急公函,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这份公函几乎无疑是自己的催命令符,然而尊严与责任却不允许自己以任何理由做出拒绝或者推卸,何况是为了拯救那些在苦难中挣扎呼号的人们,孩子几日来的表现已经颇令他感到欣慰,也许一次坎坷已足以令男孩认识此后的道路,那么,他也不用再担心……缪光仁强行向众将布置下自己的计划,决定了亲自假扮塞北牧民引诱若乃·答拉罕入伏的北郡大臣任凭赫连勃苦苦求恳,终究不曾答应放弃。



他一觉醒来不见那位即使未曾完全复原、依旧每日准时前来教授武艺的将军,诧异而失落,男孩起身向书房走去,推开门的一刹那,却出神地呆住了,他以为自己一不小心坠入时间的夹缝,恍惚间一夜就走过了几十年的路程,他愣愣地注视着书房中的缪光仁只是一夜过后竟如此苍老的模样,灰白的头发与直垂至胸前的苍然长须,一身极为陈旧的塞北牧民长袍,只有坚定的面容依稀透着北郡大臣沉毅的气度,他甚至不敢轻易相认,孩子不自禁地上前几步,又呆在了原地。看到男孩如此失魂落魄的惊讶,缪光仁轻轻一笑,一把将孩子抱起,故意捋了捋苍苍的长须,笑道:“怎么,凌儿,我扮得像么?”男孩仍然迟疑着不说话,北郡大臣却转瞬收敛了适才微笑的打趣,沉沉地叹了口气,把孩子放下地来,转身面向垂手侍立的副将,目光如炬,“赫连勃,准备得怎么样了?”副将却猛然跪倒,“缪大人!只当我求求你,你不能以身犯险了!”

男孩毫不知情地注视着一立一跪的两位将军,他急切地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要求能够令赫连勃这样勇猛的男子汉都放下身份一再哀求,却只看见北郡大臣冷峻而坚决的神情,如决战前的平静,他情不自禁地抬头,微微握住缪光仁的手,疑惑地望向将军。

以身做饵,引诱狡猾的若乃·答拉罕进入埋伏,他不能不比旁人都更清楚这其中的艰险,那是一条随时都可能走上不归途的道路,觉察到男孩忽然表现出的依偎,缪光仁温和地将孩子搂在怀中,颔下粘的轻轻飘动的长须让自己恍然有一种光阴逝尽的感觉,他平静地望着窗外,仿佛就这样能够望见自己未来的前途,就在几天前几乎直接面对死亡的经历让他更加体验到生存的可贵,他不是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只是这雄浑苍凉的塞北大地上还有更多值得他用生命去交换的意义,他知道自己永远是这土地中毫不起眼的尘埃,他忽然觉得自己临走前应该为男孩做点什么,于是爱怜地拍了拍孩子的头,沉声向书房中的副将下令,也许,这是很罕见的一次关于他自己的命令,“赫连勃你听着,从今以后,凌儿就正式是我缪光仁的弟子,我并无子嗣,他就是我惟一的后代,如果我此去不能回来,你就好好将凌儿带大,让他成为一名真正的男子汉!”副将已是泪流满面,深深地叩首,“缪大人……赫连勃遵命……”

他宽慰地一笑,轻轻放脱孩子的手,大步向府门外走去,不远处已望见飞云踏雪摇鬃嘶鸣,身后的男孩终于如梦初醒地追了出来,如同当初抱住自己的母亲一般紧紧地抱住了面前的北郡大臣,痴痴地仰望着这巍峨如山的身躯,低低地问:“你……你要去哪儿?为什么不能回来……”缪光仁并不回答,却从怀中摸出一块三寸见方的物事,交到孩子手中;男孩低头捧住,那是一块黄澄澄的黄金令,镌刻着那个曾经让自己憎恨如今却令自己依恋的名字,抬头时,见到将军已翻身上马,他还来不及问什么,只听见那此刻或许应该唤作“师父”的人沉峻的话音,“凌儿,如果我不能回来,你就保存好这块黄金令,总有一天,你也会成为它的主人!”飞云踏雪长嘶一声,奋蹄远去。

     

他一直静静地坐在空荡荡的书房中,有些不习惯这里失去那位常常处理政务直至深夜的北郡大臣,他回想起自己在简榻上伴随着昏暗的灯火悄悄注视着翻阅公文的将军逐渐入睡的那段时间,虽然沉默寡言的缪光仁并未与孩子有过多少交谈,男孩此刻却觉得那无声的交流已在不经意间嵌入了自己的内心,他开始从心底怀念那位出征的将军,即使只是与那种严肃沉静默然相对,他也觉得那是最好的语言,他摩挲着手中的那块沉甸甸的黄金令,还是不太能体会那句“不能回来”背后传达的意义,他不懂得这次出征究竟有着怎样的危险,依旧等待着北郡大臣回归的时刻,他第一次很想扑进那位将温和慈爱深深隐藏在心中的将军怀里,告诉那个人,他已经开始学着忘掉妈妈了,他渐渐理解这样的忘怀比铭记更加深刻,事实上,他也愈来愈感觉到,妈妈并没有离自己远去,他的母亲赠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就是一位新的父亲……



……

狂暴的寒风夹着沙尘击打在脸上,他抬头望向云层深厚的天空,很渴望从中看到雪花飘落的痕迹,尽管此刻身上破旧的棉袍很难为自己起到御寒的功效,他又回头望了望身后与自己一起推着沉重的粮食与行李的乔装打扮的士兵们,车辆在平坦的大地上划出一道道深深的辙印,飞云踏雪染了灰灰的毛色被当作拉辕的马匹,战场上驰骋奔突的骏马一点也不曾反抗主人为它安排下的艰辛苦力,埋首安静前行,缪光仁忽然觉得他仿佛正在经历原本应该属于自己却久已失落的人生,他不再是北郡大臣,不再是叱咤塞北的将军,甚至不再是一名普通的战士,那些曾经熟悉的日常生活又时空交错般地回到了自己身边,亲人……他低低喟叹一声,掩埋了可能回复的记忆,继续用力地推动着大车,听着车轮转动与地面摩擦的隆隆声响,数日前的病患并没有完全康复,他很觉得疲乏难受,汗水不时地渗出额角,身旁的兵士自觉为将军承担了更多的重量,他感激地向这些与自己患难与共的战友们点点头,也丝毫不肯放松自己手中的重负。

整整一天过去,据传闻已在自己坚壁清野之下处于缺粮状态的若乃·答拉罕仍没有出现,远方的天色已经逐渐暗淡,北郡大臣让所有人就地停驻歇息,穷苦的“牧民”不会携带任何扎营的器具,士兵们拥挤在车辕下,呵气成冰的冬夜中甚至不曾点燃篝火,仅仅依靠彼此的体温与相互传递着的烈酒寻求热度,清楚此行重任的军人们罕见地没有像往常那样粗豪地喧闹或者交谈,只是在一片静寂的夜中聆听着自己呼吸的声音。缪光仁坐在载满了粮食的大车下,沉思着疏松的粮食空隙之间其实全部放置着兵刃的事实,他很担心机敏如狐的若乃·答拉罕会因此从车辙的轨迹中轻易地识破自己苦心经营的计策,虽然自己从一开始就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这里所有的士兵,也许有着同样的想法,他却不能将他们就这样简单地都统统送进牺牲的命运,他微微在袍袖中拢着双手,听身旁的一名年才弱冠的小士兵低声哼着似曾相识的曲子,他沉厚地笑了笑,轻轻问道:“你的家乡在哪里?”小士兵似乎并不在这位北郡大臣面前显出如何的拘束,反而有些兴奋,虽然尽量压低了话音,却掩不住些许轻快的味道,“清河陵。听说你也是那里的人呢,缪将军?”缪光仁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不知为什么从几日前自己正式收男孩为弟子之后,自己却也像开始感到一点点正在逼近的衰老了,他着意不让自己触碰到颔下的假须以免自己愈加意识到这一不可抗拒的现实,“你还有哪些亲人么?”小士兵快活地答道:“父母都还健在,还有一个妹妹在家里。”心中微微一震,缪光仁却收敛了笑容,语音中带了一丝责备,“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说清楚这些?你赶快回北郡吧。”小士兵很是诧异,忽然明白了北郡大臣的好意,深夜里看不清晰的年轻面庞中一时间溢满了慨然与勇敢,战士轻声回答,显现着连北郡大臣都不能凌驾的坚定,“缪将军,我不怕死,爹娘送我参军的时候就说,是好男儿死也要死在战场上,妹妹说,家里一切有她照顾,让我一定要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保卫我们的家乡。”

他就像一瞬间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怔怔地凝视着小士兵片刻,忽而赞许地一笑,重重地拍了拍士兵的肩,又望向辽远的夜空,寒冷的风吹过身边,他有些出神,他想起那在自己的回忆中都几乎化作了时光的灰尘的一段往事……他记得他在悄悄离开家的那个夜晚,即将踏上前途的时候……他跪在屋前向熟睡中浑然无知的父母亲人重重地叩了首,转身将行时竟听到一声攫住自己心脏般的稚嫩的轻喊……“二哥,你要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他呆呆地望着自己最亲爱的妹妹矮小的身子静静地站在篱前,歪着头,在夜幕下依旧明亮的双眸微微眨动,却如此令自己痛苦辛酸……他轻轻抱住妹妹,默默地亲吻着她的额头,舍不得放开手……原来那一刻热泪终究不可抑止地滑落眼角……他能够说些什么呢……他记得自己狠下心来,不敢承诺任何回家的话语,只是用一个善意的谎言欺骗着天真的妹妹毫无机巧的心灵……“二哥明天就回来,乖妞妞你赶快进屋睡了……”……他强忍住模糊视线的泪水,看着妹妹信任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掌,听话地向屋子走去,不忘了回头向兄长扮着鬼脸,“二哥,你要早点回来啊!”……

他猛地站起身来,无目的地向前方走了几步,下意识地想拉住在记忆中微笑着走远的妹妹的小手,身旁的那名小士兵莫名地注视着将军反常的举动,无法蠡测这深沉严毅的北郡大臣心中究竟蕴藏着怎样的故事。士兵站起跟上,低低地唤道:“缪将军……”缪光仁却陡然转身,轻轻掩住了小战士的口,目光中却是鲜有的紧张与警惕,“别做声,他们来了。”



呐喊声马蹄声忽然毫无朕兆地在四下里大响了起来,火炬的光芒照亮了夜空,一干休息中的“牧民”刹那间被数百骑剽勇的人马团团围住,火光不断晃动,刺眼的光线眩夺着人的双眼,凶悍的匪徒在人群中策马来回,用马鞭狠狠地抽打着辎重下惊慌失措的“牧民”。缪光仁冷静地注视那个熟悉的身影在众匪群的簇拥下缓缓驱马近前,故意愤怒地高喊抗议着:“你们是什么人?!到底想做什么?!”显然不曾看破北郡大臣一副穷苦苍老装扮,或许是近日来窘迫的处境令如此警惕的人物都不得不暂时屈从于缺乏物资的实际,若乃·答拉罕甚至来不及检查十几辆马车上装载的物品,便毫不犹豫地暴露出自己急切的贪婪,“小老头你少罗嗦!你乖乖地把东西全部给我运到目的地,我还可以考虑饶你们一命,不然的话,在场的人,一个活口我也不留!”缪光仁愤愤地喊道:“你们凭什么?!”他刻意地激怒着始终未曾有所察觉的若乃·答拉罕,以更消除这昔日在塞北大地上以狡黠智计闻名的战友的疑心,却冷不防粗重的皮鞭已朝自己当头劈下,北郡大臣不及躲闪,顿时头上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顺着额角淌了下来,渗进满是灰土的衣领。左右的“牧民”惊得不再叫嚷,畏惧地望着若乃·答拉罕,看着这横蛮不可一世的恶首指着血流满面的缪光仁威胁道:“你们敢不服从,就只有跟他一个下场!赶快给我推车上路!”

……

头上的伤口被简单地包扎了一下,鲜血仍是不止地流下脸颊,模糊着他的眼睛,他咬了牙,与众人一起服从地推着辎重起程,冰冷的北风不多时就将血液凝结成冰碴,粘在伤口上一阵阵地刺痛,他不再多说话,只当是被那一鞭吓破了胆,无论若乃·答拉罕怎样得意地挑衅和嘲弄,他都沉默着推着车辆,不予搭理。天色渐渐明亮,风势越紧,空气中几乎能触到正在下沉的冰晶,铅云沉沉地笼罩在头顶,灰暗深重,终于要开始下雪了么……缪光仁忽然觉得心中一种从未有过的坦然,他觉得命运终没有辜负自己,能够让他在这决定一切的时候达成所有的心愿……一丝冰凉的寒气侵进破旧的长袍,他蓦然感觉胸口一窒,咽喉里一股温热的液体涌上口边,膝头一下子失去力气,猛地跪倒在行进的行列中,身边的“牧民”惊慌关切地围了上前;若乃·答拉罕恼怒地鞭打驱散着众人,驱马直到缪光仁跟前停住,盯着这一再搅起事端的“小老头”,杀气渐渐浮上心头,匪首陡地拔出腰刀,阴冷的面容令人不寒而栗,恶狠狠地一笑,“小老头!我看你病入膏肓的也活不了多久了,不如让我替你早早了解了痛快!”话音未毕,已扬刀向北郡大臣毫不留情地劈落。

三十多年的经历电光火石般闪过心头,他早已悄悄握住藏在粮堆中的兵刃,刀锋朝自己落下的瞬间,他猛然怒喝一声,手中的长剑稳稳地挡住了若乃·答拉罕用力斩落的弯刀,迎视着往日的战友、此刻的匪首惊诧愤怒莫名的面容,缪光仁一把扯下颔下灰白的长须,恢复北郡大臣凛然无畏的沉毅与刚强,“若乃!你看清楚了!”

……



他执意地伫立在北郡大臣府邸门前,向缪光仁当日离去的方向眺望着,任凭赫连勃耐着暴躁的脾气苦口婆心地劝说,也不肯在冰冷的寒风中回到温暖的房间,他焦急地等待那位已经几日没有音讯的将军回归,孩子始终不能从副将处知道将军的确切情形,他开始想起缪光仁临行前意味深长的一番言语,不希望就这样成为必须接受的现实,他远远见到一骑骏马直向面前奔来,错以为那就是奏凯归来的将军,男孩欣喜地跑上前去,却只见到一个陌生的身影,满心失望;身旁的赫连勃却露出难得的喜悦与兴奋,粗豪的嗓门大声喊着,“萧大人!”

他茫然地望着毛色鲜亮的骏马停在跟前,抖了抖脖颈,那位让年少的孩子微微一怔、忽然便不知如何才能筹措溢美之词的乘者微笑着翻身下马,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男孩,不由分说地将孩子一把抱起,顽皮地拧了拧孩子的鼻,眨眼一笑,“赫连勃,这孩子是谁家的?难道缪光仁这家伙,嘿嘿,竟然……”孩子呆呆地注视着眼前这与北郡大臣截然不同的人物,并不知道这位萧逸之萧大人却正是北郡的常客、将军的挚友,他努力挣脱着这位萧大人的怀抱,被萧逸之和善地轻轻放下地来,他继续仰望着在缪光仁那里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身上潇洒自信的神情,无意间碰到陌生人腰间悬挂的一块与自己怀中相同的黄金令,孩子霎时间明白,眼前这位神采飞扬的萧大人,一定也是一位和北郡大臣拥有着同样勇敢、坚强、沉着、成熟的真正的将军,真正的男子汉……



狂怒的匪群挥舞着武器大声呼喝着含混不清的话语,将北郡大臣和一干士兵团团围在垓心,人马不住地在周围疾驰出急速的圆圈,随时变换的位置令久经沙场的军人无法把握住匪徒的行动,很难做出有效的还击;缪光仁微微咬着牙,提了长剑,望着身前被马蹄踏得尘土飞扬的视野,寻找突破的空隙,身边的士兵已不时被奔驰中偷袭的匪徒们击伤,斑斑点点的热血飞溅上肌肤,消融着寒冬清晨冻结的冰霜。无论若乃·答拉罕的战马奔到哪个角落,北郡大臣犀利的目光都会毫不犹豫地与这名过去的战友对视在一起,凛冽的风撕乱着他的须发,他知道已找不回任何一丝曾经相逢的痕迹,只能用最直接也是最残酷的方式结束自己与若乃·答拉罕之间所有的联系,不管是友谊还是仇恨,头上的伤口被汗水的温度重新融化,鲜血汇成一线从额边滴落,他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过如此快意坚决的感觉,面对若乃·答拉罕怒吼着进攻的猖獗,他与他的士兵们无所畏惧地投入瞬间展开的肉搏之中。

数量的绝对优势使匪群一时间占据着有利的形势,居高临下地围攻着地面的北郡军人们。他听见不时从人群中传出的惨呼,看见士兵或匪徒倒下的身影,毫无叹息与感慨的感情,只是敏捷地躲避或挡架着交错聚集袭来的刀锋,不过片刻间,身上早已多了几处流血的伤口,他在战斗中向兵士们呐喊着坚持的话语,嘈杂丝毫淹没不去这混战中依旧响彻塞北大地的雄壮的声音。远方忽然开始传来马蹄与号令的声响,他清晰地看见属于自己的旗帜在强劲的北风中依然有力地飘扬,他知道自己埋伏在路途中的援军已经赶到,激越地传下反击的命令;匪群们逐渐发现即将遭遇灭亡的境地,大部分乌合之众在北郡军旅的夹击下纷纷溃散败逃,若乃·答拉罕制止不住奔逃的手下,忽地勒住躁动的骏马,注视着距离不到一丈开外的北郡大臣,冷冷地一笑,“缪光仁!这次算你赢了!我们走着瞧!”一松缰绳,战马向着塞北关山的方向奔驰而去。

缪光仁猛地一剑斩断飞云踏雪身体上套紧的车辕,骏马昂首长嘶,等待主人一跃而上,更不用将军传达下使命,放蹄便径直追上若乃·答拉罕逃离的道路。



……赫连勃不敢向面前这位与北郡大臣品秩一致的萧大人隐瞒半点军情,将一切发生的事实原原本本地述出,孩子在一旁听着,才知道将军为何要选择在那样的时刻正式为自己确立下身份,才知道那一句“不能回来”并不是心血来潮的偶然感叹,他忽然意识到也许就在此刻,他已可能永远地再次失去了一位新的亲人,他拭去蓦地夺眶而出的泪水,转身便向书房外奔去,他不能再失去,不能再失去,他一定要亲眼去注视着他的亲人,他的师父,他的父亲……平安归来……男孩被猛然起身快步向府门迈去的萧逸之一把抱了起来,耳边传来急切而坚定的话音,“凌儿,我们一起去找他!”

……



飞云踏雪渐渐与若乃·答拉罕的战马并驾齐驱,他与昔日的战友在疾驰中进行着激烈的交战,在终究重逢的战场上印证着当初年少的誓言,他绝不会放过这多少次令塞北大地生灵涂炭的凶手,倾覆了多少鲜血,就要归还来多少鲜血,猎猎风声让自己几乎听不到若乃·答拉罕愤恨与绝望的叫骂,他也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不断进攻着的敌人呐喊出心底多年无法释怀的疑问,不管对方是否能够清楚地听见,他只是想在这一刻释放出隐藏多年的感情,悲愤,伤感,还有深深的惋惜,“若乃!你当初到底是为什么要选择这条道路?!你为什么要从一位英勇的将军堕落成残杀百姓的刽子手?!你回答我!”他看见昔日的战友不屑一顾地冷笑,凌厉的刀锋代替了语言,直向他的胸前回答而来,缪光仁挥剑挡住性命相搏的攻势,不再有任何无意义的奢望;不断在交锋中夺路的若乃·答拉罕丝毫不肯把时间消耗在这与北郡大臣激烈的搏斗中,此时尽快逃离日后再卷土重来是最有效的反击方式,狡狯的匪首从不在乎一时的败退,只担心被将军纠缠着不能脱身,一旦北郡的援军到来自己就绝无逃走的可能,那么此刻只有将缪光仁彻底地解决,自己才能赢得翻本机会,若乃·答拉罕猛然狞笑一声,“缪光仁!想知道的话!除非我死!”举刀猛向北郡大臣劈落。

他知道这塞北大地上有名勇士势可拔山的沉重气力,脑海中一霎时闪过过去亲眼目睹若乃·答拉罕与自己赌酒时力阻蛮牛的情景,他猛一咬牙,不论能够抗衡与否,只能抬剑相迎,却在刹那间毫无接下的力量,左腹一阵剧痛,半截带血的刀锋竟已深入身体,耳中听到若乃·答拉罕得意的狂笑,心中愤怒已极,他陡然伸手握住刀刃,丝毫不顾被割破的手掌血流如注,沉沉地一声低喝,竟生生地将刀锋折断。若乃·答拉罕望着北郡大臣勇悍无畏的神情,不自禁地微微泛起一丝惧意,顺势抛弃了断折的弯刀,狠狠地向战马抽了几鞭,奋力奔去。缪光仁忍痛拔出陷入身体的半段刀刃,任鲜血如泉涌一般不住地从左腹的伤口流出,片刻间染红了长袍及飞云踏雪的鬃毛,眼看若乃·答拉罕与自己渐渐拉远了距离,却毫无放弃的念头,缰绳一提,驱马紧追。



骏马踏过荒凉的大地,洒落一路殷红的血迹,他瞥过身边飞逝而过的苍茫的山川,冬季的土地呈现着一望无垠的荒芜,他渐渐有些眩晕的感觉,前方若乃·答拉罕的身影模糊不清,他忽然很想知道这片亘古的塞北大地中究竟埋葬过多少为捍卫她的尊严而死去的战士的躯体,他倒下,就会加入他们的队列,那还有什么值得遗憾呢,他抬头微微注意到远方的地面似乎显露出不同的颜色,心中一凛,他知道慌不择路的匪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若乃·答拉罕还在一无所知地打马狂奔,缪光仁却开始有意限制着飞云踏雪的速度,终究不忍注视着昔日的战友就这样即将堕入无法回头的深渊,高声呼喊,“若乃!你悬崖勒马吧!你看清楚前面的路!”

逃奔中的匪首暗暗冷笑,毫不理会身后北郡大臣的警告,战马奔过的土地逐渐变得湿润而柔软,草甸一块一块地散布在前方的旷野,若乃·答拉罕暗自回头望了落后的缪光仁一眼,心中抑制不住的狂喜,重重地一鞭抽在战马身上,却陡然觉得身体一沉,低头察看,才恐惧地发现战马的四蹄已经陷入了泥泞的湿地中,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提足继续前行,骏马发狂般地在原地踩踏腾跃,不住发出惨厉的嘶鸣,始终不能挽回身躯渐渐下沉的趋势,惊恐的匪首终于意识到自己竟然误入了这片塞北大地上最恐怖的广袤辽阔的沼泽,转眼间粘稠绵软的泽面就漫到了脚下,若乃·答拉罕绝望地回过头,狠狠地注视着在湿地边下了马沉静站立的缪光仁,压抑多年的愤怒、嫉妒、失落、畏惧终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爆发无遗,“缪光仁!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吗?!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曾经与北郡大臣并肩战斗守护塞北的勇者愤激地大喊着,如此真切地感觉到生育自己的大地正在毫不吝惜地一点点收回着自己的生命,“缪光仁!我不服!为什么你当年就可以顺利地成为北郡大臣,而我只能屈居下僚,永远做一个陪衬的工具?!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们同样地战斗,为什么偏偏是你可以……”沼泽的水面逐渐淹没着拼命挣扎的若乃·答拉罕,话语撕碎成含糊散乱的声音,被慢慢溢过头顶的液面掩盖,只剩下一双不断向上无助地抓扯着一无所有的虚无,渐渐地,那双手也消失在了浑浊的泽面下,沼泽上仿佛从未有人经过的平静。



他静静地注视着若乃·答拉罕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永远纳入了无情大地,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瞬间归于永恒的沉寂,他不想叹息,转过了身,一步步踏上离去的归途,左腹的伤口还在不断地流血,他用手紧紧按住深险的伤处,却丝毫不能减弱奔流的血液,飞云踏雪缓缓地跟在身后,不明白主人为什么不上马驰回。天空昏暗的天色深沉地压着辽远的大地,缪光仁若有所觉地抬起头,看见细碎的雪花正轻柔地从厚厚的彤云间飘落,他的肩头、手臂不久就积起了一层薄薄的冰晶,他忽然尝到一滴微咸的味道,热泪什么时候滑下脸颊,他不知道,他很茫然,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正在被满天降下的大雪渐渐掩埋,和那个不久前消失在沼泽中往日的战友一样,冷漠而坚韧的塞北大地能够不留痕迹地带走一切,即使是他,终有一天也会湮没在沉厚的土地中,不是么……他的艰辛,他的奋斗,他的不幸,他的光荣,都会随着他的身体而化作飘散于天地间微不足道的尘土……左腹的伤让他逐渐失去了力气,他缓缓跪倒在苍茫的大地上,凝视着地面一点点积厚的洁白的雪片,泪水和血水混合着滴落,溅成一朵朵如腊梅般凄艳的红色,他伏在雪地中,哽咽失声。



男孩从萧逸之身前挣扎着跳下马,远远地注视着前方那位孤独痛哭着的将军,他迷惘地抬头望向身旁神色凝重的萧逸之,被轻轻一推,不由自主地开始向前走去,走着走着突然便加快了步履,孩子不顾一切地朝缪光仁奔跑过去,猛然拥住将军的颈项,任温暖的鲜血染遍了自己一身,滚烫的泪湿透衣襟,喃喃呼唤,“师父……”

缪光仁抱着孩子微微一怔,他知道孩子已真正接受了战士的命运,塞北大地终究会吞没终将消失的自己,然而他已经知道他的生命并不是毫无意义,正如这周而复始的塞北生灵,即使终结,也会有新的生命重新延续开始……他抱住哭泣的男孩缓缓站起,泪水不经意地滑下,他微笑着走向等候在不远前方的挚友,雪悄悄地落满大地,他看见那位欣喜中的朋友像孩子一样跳跃着向自己挥着手,喊着自己的名字……





                                               (完)

                                          2006.3——200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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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7 22:30 | 显示全部楼层
支持斑竹,我也在这里盖一个楼,然后慢慢添砖加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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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10 21:01 | 显示全部楼层
辛苦了,慢慢盖楼吧,不过预告下,这是个已经写完的坑,所以大家可以放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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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传大使书编十年坚守同心圆

发表于 2008-11-11 13:49 | 显示全部楼层
支持楼主

不过字号大点吧

现在在捉虫
家园还有哪些密码不记得人可以找我还原密码232790139@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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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2 23:01 | 显示全部楼层
字号调大了,呵呵。希望大家多多捧场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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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12 23:06 | 显示全部楼层
长海这一段真美啊!身临其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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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8 13:33 | 显示全部楼层
还是把所有文字都传上来,请大家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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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8 13:43 | 显示全部楼层

澎湃点评下……

如此充满阳刚的力和坚忍的爱的文字,似乎不敢相信是出自一名年轻女性之手。当读者的内心都几度受到难以忍受的撕扯的时候,回思一下,作者的心,该承受多刻骨的痛,该数度经历不忍落笔的凝滞吧……

在阅读之初,会为了一些不甚精致的落笔处而停留,试图去纠正她,毕竟是以一种研究学习的态度在鉴赏。但自“只是刹那间手臂间承载的身体重重地往下一沉,他却觉得仿佛所有的重量都失去了”这一句始,大段大段激越的文字便容不得人的思维再停顿在那些细枝末节上了,只有追随着紧搂怀中幼儿的将军,浑身浴血,向着生的方向奔逃。耳畔仿佛始终有战鼓擂响,时强时弱,时遥远时迫近,极强的节奏感,依稀只有在燕垒生的《天行健》和江南《九州缥缈录》的一些战争描写片断里,才能够酣畅淋漓地体味到。仿佛看到了女性写手也可以屹立在硬派武侠之林的曙光,这是一篇展示粗犷凌厉、严寒酷烈的美以及在这种环境里更加深沉更加凝重的爱的文字。看了太多女性写手烟花江南的温软文字,包括沧月,即使是注入许多东亚神化系统的步非烟,也不脱女性的柔软笔致。但作者,真的够狠!只看这天神一般的北郡大臣

“只是默然凝视着对面那张多年不见、已被塞北的风霜明显沧桑了的面庞,尘埃雨雪中磨砺出的坚实而粗犷的肌肤,象征着北国大地男子汉成熟的胡髭短短地绕在腮边,他感觉到脸上寒风如刀刃般刮过的锋利,看不见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对方眼中是否也是同样的形象”

好一个硬汉形象!远非现下女子武侠中流行的白衣胜雪、风神俊朗的男主角自命风流的形象,其实那种风度,根本只是一种意淫出来的自恋情结……虽然,大受欢迎……虽然,我也很倾心于这种形象,还放不下要去YY一下(BS一下自己,呵呵)。然而,真的很敬佩能够塑造出这种真正的男子汉的形象,因为身为女子,真的很难把握这种感觉。然而,缪光仁,他竟然做到了!感受着肆虐的北风,剪矢流星一样呼啸,他不是铁铸的身躯,深入骨髓的刺痛,伴随着鲜血,深深渗入无比辽远宽广的土地的胸怀,也深深牵动了读者脆弱的心灵。毕竟,我们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即使不是真的面对这样一场战斗,但心临其境的时候,“他强忍剧痛用随身的小刀轻轻拨开外翻的皮肉,些许露出森森的白骨,便用锐利的刀尖一点一点地挑动已嵌入骨的箭头”。依然心折骨凉!

生命无法承受的重压骤然被一片奇丽的湖卸去。

长海……

男孩静静地坐在湖边柔软的草地上,出神地望着夜幕下深沉的湖水,飞云踏雪安静地立在孩子身旁,銮铃轻轻地响着,发出清脆的声音,湖水一波一叠地轻涌上岸,湿润着岸边的泥土。空气中渗满了湿湿的水汽,扑面而至,湖对岸黑夜里只有轮廓的树林倒映在水中,为原本神秘的长海更增了几层幽邃。缪光仁默默走到孩子身边,又一次轻轻将狐皮小袄给男孩搭在肩头,孩子没有再拒绝,却也没有任何知觉的反应,仍旧安静地坐着,并不搭理身后的人。天际尽头淡淡地升遐起一片浅绿色的光芒,逐渐向天空扩大,色彩也渐渐变得绚烂,淡紫、靛蓝、墨绿……多彩的光泽变幻莫测,如布帛,如长练,如自天顶垂下的帘幕,在夜空中延展收缩,湖面的倒影与苍穹交相辉映,柔和的光泽笼罩了整个森林上空,就像母亲温柔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寂静夜色下的塞北大地。

作者的文字,其实一直在进步着,至此,那些定语超长,类似翻译西文作品的句子已很罕见了,这一直是开头数千文字里的弊病。在一番生死的交战之后,凌厉的文风,已不容许太多的累赘。终于可以透过气来,回思几番欲泪的激荡“你母亲……很勇敢……她很爱你……”男孩再也抑制不住悲伤,终于拥住这从此以后就要真正生活在一起的惟一的亲人的颈项,任那人短短的髭须微微地扎着脸庞,咬了嘴唇,泪水不听话地滚落。”面对惨烈的情景的时候,人们往往震愕至无语,但当心灵之弦放松的时刻,仅仅是一点点的温柔,也可以引爆山洪一样情感的倾泻。“语调低沉而缓慢,“凌儿,你母亲已经不在了……你是个男子汉……应该独自面对将来……学着忘掉妈妈吧……”男孩并不吭声,只是用那染满了母亲鲜血的长袍遮住自己的脸,仿佛不愿意任何人见到自己此刻的模样,忘掉妈妈……这不可能……”真是不肯放过我们啊,非要读者的眼泪才可以洗刷作者笔下这许多血腥……

缪光仁的过去,十五岁离开贫困的家,似乎略有些单薄,虽然英雄不问出生,但他卑弱的父母,实在不像能够养育出这样英勇的儿子的样子……只是后来对弱妹的一段回忆,转身将行时竟听到一声攫住自己心脏般的稚嫩的轻喊……“二哥,你要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他呆呆地望着自己最亲爱的妹妹矮小的身子静静地站在篱前,歪着头,在夜幕下依旧明亮的双眸微微眨动,却如此令自己痛苦辛酸……他轻轻抱住妹妹,默默地亲吻着她的额头,舍不得放开手……原来那一刻热泪终究不可抑止地滑落眼角……他能够说些什么呢……他记得自己狠下心来,不敢承诺任何回家的话语,只是用一个善意的谎言欺骗着天真的妹妹毫无机巧的心灵……“二哥明天就回来,乖妞妞你赶快进屋睡了……”……他强忍住模糊视线的泪水,看着妹妹信任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掌,听话地向屋子走去,不忘了回头向兄长扮着鬼脸,“二哥,你要早点回来啊!”……愣是让人想起曹禺的戏剧《原野》里头,虎子那个可怜的弱妹的形象和遭际,在潜意识里引导人将这个女孩子的前程想象得凄惨无比,从而心生无比的怜惜。

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流了满面,男孩懵懂地站起来,忽然对着曾经的家大喊:“妈妈!”四下里空旷的平原远远地传来了悠远的回音,震荡在天地间,仿佛母亲从天上做出的回答,孩子还不曾有任何准备,已被缪光仁猛然拎上马背,飞云踏雪放蹄向北郡的方向重新奔去……

凌儿的成长,是小说始终不离不弃的一条主线,这过程很微妙,把握得也很到位,在短短的时间内,母亲怀里的幼儿便成长为坚毅的男子汉,而且预示着可能成长为缪光仁一般的男子汉。惟其成长得太迅速,所以像春天的竹笋一般,他必须不断地升级,几乎每一次对凌儿的描写,他都在成长,他的内心挣扎得太激烈了,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所以,他的下毒,也有一点点突兀,并非凌儿的感情发展不到这儿,实在是读者的内心接受不来这样剧烈的变化,像动物世界片头里在特殊镜头下,在短短几秒钟就盛开的花一样,不是很自然。



他知道这塞北大地上有名勇士势可拔山的沉重气力,脑海中一霎时闪过过去亲眼目睹若乃·答拉罕与自己赌酒时力阻蛮牛的情景,他猛一咬牙,不论能够抗衡与否,只能抬剑相迎,却在刹那间毫无接下的力量,左腹一阵剧痛,半截带血的刀锋竟已深入身体,耳中听到若乃·答拉罕得意的狂笑,心中愤怒已极,他陡然伸手握住刀刃,丝毫不顾被割破的手掌血流如注,沉沉地一声低喝,竟生生地将刀锋折断。若乃·答拉罕望着北郡大臣勇悍无畏的神情,不自禁地微微泛起一丝惧意,顺势抛弃了断折的弯刀,狠狠地向战马抽了几鞭,奋力奔去。缪光仁忍痛拔出陷入身体的半段刀刃,任鲜血如泉涌一般不住地从左腹的伤口流出,片刻间染红了长袍及飞云踏雪的鬃毛,眼看若乃·答拉罕与自己渐渐拉远了距离,却毫无放弃的念头,缰绳一提,驱马紧追。

这是缪若之战中最激动人心的一段,看到这里,我几乎在期待将会有一场更胜于突围战的艰巨残酷的战斗了。然而,沼泽,竟过早地夺走了对手的性命,以至于我的希望强烈落空。而若一直坚执不说的背叛的理由,也是有失厚重的,“缪光仁!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吗?!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曾经与北郡大臣并肩战斗守护塞北的勇者愤激地大喊着,如此真切地感觉到生育自己的大地正在毫不吝惜地一点点收回着自己的生命,“缪光仁!我不服!为什么你当年就可以顺利地成为北郡大臣,而我只能屈居下僚,永远做一个陪衬的工具?!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们同样地战斗,为什么偏偏是你可以……”沼泽的水面逐渐淹没着拼命挣扎的若乃·答拉罕,话语撕碎成含糊散乱的声音,被慢慢溢过头顶的液面掩盖,只剩下一双不断向上无助地抓扯着一无所有的虚无,渐渐地,那双手也消失在了浑浊的泽面下,沼泽上仿佛从未有人经过的平静。

至少是可以想象到的理由中最浅显,也最容易为所有读者第一时间想到的,其实前面也有暗示。但作为被几度震惊过的读者,总期望小说能处处上穷水尽后柳暗花明,也许太贪心了吧……

随着萧凌二人的出现,故事进入尾声,意犹未尽啊……意犹未尽……这结尾,竟单弱了些。

奋争了这半天,困得不行了,我可不是缪大将军,精力有限啊,不过,足够《武侠》发表作品中上等水平了,许多闪光点还够上了一流写手的质素呢,赞一个!前面一小部分的语言再精炼些吧,一些情节、内容设置上的建议也提了,仅供参考哈,毕竟,一千个观众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期待缪光仁再次席卷着北陆的风雪奔驰而来,那时候,凌儿该更加成熟坚强了吧……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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