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莲歌
二:初见
三:楼台
四:分飞
五:暗夜
六:重逢
七:直面
八:花嫁
九:尾声
一:莲歌
盛夏的清晨,湖面上的风轻轻拂过,带着湿湿的水气。小小的采莲舟悠悠的穿行,在湖面上留下一条痕迹。
采莲的少女温柔的手摘下莲蓬,唱着清越的歌儿:
“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站在船头的少女迎着风撑桨,姿态清雅如出水的菡萏:
“阿玉,这歌里唱的碧玉,是不是真的有过一位这样的姑娘呢?” 少女回头望向同伴,眼里有着琉璃色的光芒
小舟划出一条水线,黄衣的女子只是略微抬头,轻轻地拨过开的正好的菡萏花,采撷莲蓬。“怎么?……我们的阿碧姑娘思春了?”
“阿玉,”阿碧跺脚,绿色的衣裙在菡萏花间纷飞,娇俏水灵如六月新生的莲子。忽又吃吃笑道,“你不觉得,这样的女子,日子会过得很快活么?”
“嗯,。“阿玉拍手,”再往那边去些……我是不知道,碧玉是否真有其人?然而苏州城有个姑娘,比歌中的碧玉命还要好呢!”
“哦?”阿碧便稍停了桨,微微侧首看她,“阿玉姐姐说得是……”她迟疑道,“东街寻远武馆的任二姑娘么?”
“除了她还会有谁呢?……”阿玉亦轻叹了一声,眼睛里亦有抹欣羡的光,“不过是家二流武馆的小女儿,不知如何识得了江南首富骆家的少爷,说是非卿不娶呢。据说,……据说当初骆府迎娶她的时候,聘礼排了任家门前一里长呢。” 二:初见
如何识得那位骆家少爷?亲事底定之后,随风亦曾这样问过自己。及至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之礼一一行过,甚至及至迎亲的喧天锣鼓拥着花轿停在门前,却依旧没有答案。而贴身的喜娘轻柔的将镶着珠玉的花冠压到如云的秀发上,十二长串南珠帘低垂,掩映容光。她就那样搭住了喜娘的手,任嫁衣宽大的裙裾如水般拖在地面,款款迈出了家门。忽然一阵失落。
彼日骆府却是一片灯火通达,亮如白昼。独坐在华贵的新房内,随风侧耳听着大红蜡烛毕驳燃烧的声音,静静的等待着夫婿揭开恼人的红盖头,同时抬眼,红色锦袍的新郎,俊朗的容颜噙着浅浅的笑意。这才忆起,春日不经意的邂逅。
她本是武馆馆主的女儿,却受囿于任氏功夫传儿不传女的祖训,只得做了个守在深闺中的女子。那不过是个寻常的春日,随了母亲去寒山寺进香。随风站在寺门外,等着在偏殿理佛求签的母亲出来。寺门外杨柳细细,柔顺的低眉敛眼。略觉得些乏,便倚在树下,独自一人望向天空的飞鸟。
白衫俊朗的青年男子一路负手拾级而上,抬眼而望,望见了古刹的时候也望见了她。
那时候,空中飘落着杨花,零零碎碎,清清白白,那时候,他就在她的近处,她倚着柳树,敛着眉,淡淡地看着天空。
天空很淡。远方的云很高,
而堪堪飞过天际的群鸟,唱着清越的歌。
其时三两蓬柳絮正旋转着飘下,依附着随风衣袖,她也就干干净净清清雅雅得像尘世中的柳絮,宁馨,孤独,却又有着一种难以理解的骄傲。
她垂眸的时候亦看见了他。彼时骆华璋正踏阶而上,踩着一地落花,向她走来。华璋本是俊朗的男子,但随风只看见了在他踏上落花的刹那,便似轻轻溅起了一蓬香,然后对她微微一笑,轻问大殿如何而走,她为他指了路,敛袂而礼。然后辞别。
短暂的邂逅便如春日湖面上的涟漪,才一泛便渐渐消逝,不留一点痕迹。如果不是后来华家总管上门的提亲,随风永远也不相信,印象中那样遥远的富家少爷,竟会指名要她做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为什么呢?红烛熄灭的时候她欲问。然而华璋的笑容太温柔,点在她唇上的手指亦太暖,让她觉得自己是人手心上的珍宝,梦一样的幸福。
许久之后,方才记起,当日母亲求的签,为的是她的姻缘。然而关于签上的诗文,所谓“洞房记得初相遇”,却直到很多年之后,方才完全明晓。 三:楼台
新婚第一天,随风躺在床上,看华璋清隽的眉眼。不意迎上他了然的目光,顿时羞炯,却无处可逃。
华璋为她梳妆,将如水的青丝挽成一髻垂云,插上摇曳生姿的玉钗,钗身莹绿,佩在云髻上,斜斜垂着珠络,漾着一片光彩。
随风便记得华璋是如何温柔的执起眉笔,对镜为她画下秀眉。然后望着镜里的花颜,拊手赞道,“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心便欢喜的绽放起来,像开在路边待人一顾的花儿。揽镜自照,镜中女子面颊似火,眉色淡远细长,清丽如同雨洗的远山。
此后,她便只画远山眉。
新婚的日子是梦中不敢想的快乐。
华璋携着随风,去郊外放纸鸢。华璋说,每个人都是一只风筝,身后的线,便是爱他的人的牵挂。随风便站在风里仰望着华璋,微风吹拂着鬓边的发,随风想,她愿意作华璋身后那根最缠绵的线,默默地,守护着华璋在天空徜徉。
华璋便大笑,爱怜的抚着随风的眉眼,轻声说,“痴子。”
他为她买来儿时最爱吃的八珍楼的糕点。满怀着甜蜜的心思,配上喜爱的花茶,随风便可以消磨一个下午,在府邸一个不惹人注意的角落。然后听着各色人走过的脚步,听着三姑六婆用或是欣羡或是嫉妒的口吻说起关于她的传说,径自在心中欢喜。
当然并不是完全的幸福。譬如说随风那身为江南首富的公婆,始终对随风持着不冷不热的态度。只是,当华璋牵着随风的手,走过纵横游廊,为她指看华府的中的每一处景致,那时候,随风静静的由他拥在怀中,愿意觉得,因为这样的疼惜,可以一直装作糊涂。
很久很久以后,当一切不再,随风依旧记得,华璋拉着她在原野里如何奔跑,凝望她时眼底盛满的爱怜,以及角落里一口八珍糕的滋味,永远无法怨怼。任时光飞逝,岁月静好,在随风心中华璋依然不变,便是那初见时,踩着落花而上的男子,溅起一蓬的香,弥经岁月而不退色。 | 四:分飞
空气中飘荡着木樨花的清香。临窗的女子慵懒而起,细细看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人儿,发色深长,虽容颜清绝,脸色却苍白若死。随风伸出手,指尖沿着镜面划过那细眉清眸,瑶鼻樱唇,再自下巴上回,点在眉心。眉心上一粒红痣,艳色惊心动魄之处,凄赛梅花。
忽然有一种苍懒无力的心思。
新婚后的第三个月,华璋上京赶考,随风含着泪送他出了家门。华璋轻柔的吻她的发,笑着安抚,定会尽快赶回。
随风便甘心守着空寂的一室,幻想着他归来的时候,如何如何的扑进怀里,甜蜜还是埋怨,诉说着絮絮叨叨的等待。从欢笑到哀戚。
此去经年,而随风如水的青丝上,始终簪着,第一日梳妆时,他为她簪上的碧玉钗。
闲来无聊,随风便养了一只鹦鹉,挂在窗下。天天教它说话,从无聊的三字经,到,缠绵的“我想他”.
日子便一天天如水的过去,随风亦一天天的消沉。那鹦鹉不通人性,始终不肯张嘴替她解闷。却在随风失了兴致的时候,忽的扑棱棱的张开翅膀,脱口而出,“我想他,我想他……”
彼时却是洛璋离去的第二个冬天,苏州城里下起了纷纷扬扬的白雪,随风正站在窗下,闻言扔掉了手中的梳子。
鹦鹉依旧不懂人心,继续上下窜跳,“我想他,我想他……”
随风望着鹦鹉,眼神渐至悲哀。当她每日对着它说着这三个字,声音是否也是这样哀怨?
鹦鹉在笼中扇着翅膀,哀怨的说着“我想他"。随风在笼外悲哀的看,忽然觉得,在某个意义上,自己不过也是一只邀人怜宠的鹦鹉。不觉忆起少年时常看的天空中的飞鸟,那么自由自在的飞翔。
怔怔的掉下眼泪,她拉开笼门。
鹦鹉扑闪闪的凑到笼门前,忽然畏缩,又躲了回去。却原来它已娇生惯养,再也不愿离开牢笼。
当日,随风在窗前坐了一夜,坐到手足失去知觉,亦不肯起身。
天亮的时候,骆府下人惊讶的发现,地上纸笺散乱,重门洞开。而她们的二少夫人,正拥裘而坐,双颊通红,领口翻出一圈白毛领,越发衬得一张小脸莹莹如玉,病态却美艳到极致。
一个月后,骆府二少夫人上寒山为公婆祈福,路遇盗匪,侍卫皆丧命,二少夫人不知所踪。
而苏州城,渐次流传着这样一个美丽的传说。骆任氏失踪后三年,二少爷去京回乡。心念故妻,誓不续弦。 |
| 五:暗夜
又是一年夏日,骆府二少爷骆华璋感念父母年老病弱,愿上寒山寺祈福。因故二少夫人的事,骆老爷特意命了多名护卫护送。
到达寒山寺时,天色已晚。一行人便在寺院住下。
夜色凉如水,厢房的竹簟泛起一丝丝的寒意。华璋披衣而起,忽然忆起,当年在寒山下,邂逅的那名少年女子。
那个日后成为自己妻子的女子,容颜如何,记忆已经模糊了。只记得,那个时候,孤独倚树望着天空飞鸟的女子,清澈的眸中,有着骄傲的颜色。
独自一人行在山寺后院的桃林。桃花已谢,空气中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新。
你爱那个女子么?华璋问自己,他想,当是不爱的。若爱的话,怎么忍心将她抛在故乡。怎么在接到报丧书时,只不过是满心怅然,却没有落泪的冲动。
当一把锋利的刀架在颈项,甚至感觉的到,刀刃上的丝丝寒意。华璋才发现,自己身边,不知不觉多了两个高壮的黑衣蒙面人。烁烁的眸子泛出凶悍的光。
“你们意欲何为?”华璋拂过衣袖,冷静问道,心中暗道可惜,只防了路途上的安危,却不曾想,这佛门净地的古刹,亦会有歹徒玷污。
黑衣人桀桀怪笑如山中枭鸟,“有你在我手中,?”他的声音接着转冷,“谁在那边?” 手上亦一紧,华璋只觉得颈上一痛,想来已割出一道血痕。
桃林深处便有轻笑,轻袅的身影在月光淡淡倾泻下自树后转出,女冠装饰,背光之处,看不清形容。
“臭娘们……”黑衣人便狠啐了一口,“少管闲事,”他将刀尖指向女冠,摆出轻蔑的姿态。
空气中“叮”的一声,什么东西划过,蹭的碰在他持刀的手上,顺势下滑,月光下,兹溜溜的闪过一串火花。他便狼狈大叫,手上大刀滑落,人亦倒下。暗夜里女冠漂浮的身影如轻柔的花瓣,瞬间即欺到洛璋身边。措不及防之间,白色的拂尘自下而上斜斜划来,绽在洛璋眼底,俨然是一朵盛开的菡萏。华璋觉着似卷在温柔的云里,站不住脚。跌下去的瞬间,闻到暗夜清草的气息。
电光火石之间,那女冠亦制服了第二个歹徒。正自浅笑的望着他。暗夜里,女冠的双眸熠熠生辉,像着满林的青草,清朗的似要滴水。
便似一场荒唐却暧昧的梦,华璋苦笑着想,整衣站得身来,抱拳为礼,“多谢道长相救。”
女冠嫣然一笑,“不客气。”暗夜中略低了低首,竟有种熟悉的韵致。“最近苏州城外不甚太平,骆二公子还是小心一些。”
洛璋心下怔然,暗暗起疑,“原来道长认识在下?”
女冠轻笑回眸, “苏州城骆二公子,谁不知道呢?——你家人寻来了呢。”
寺庙厢房的灯火果然渐渐亮起。骆府侍卫举着火把,蜿蜒寻来
“噢?”华璋却又有些怅然若失“道长如何到这寒山寺来?”
“嗯?……小道随着师傅云游四海,这次回来,师傅说小道尘缘未断,可在这寒山寺中,将一切了结。”女冠朝他浅浅一笑,笑容中大有深意。却又在他回话前抢着道,“夜深了,公子还是回房歇息。小道便也回去了。”
火光掩映之下,女冠的背影竟也袅袅娜挪,华璋怔怔的看了一会儿。
顷刻之间侍卫便到了眼前,华璋安抚一笑,道“我没事。”负手离开,忽又停下吩咐:“将地上这两人绑起来,天亮送往官府。”六:重逢
第二日,便是华璋为父母祈愿之礼,寒山寺的方丈静远陪在一旁。待法事作完后,又为昨夜之事致歉。华璋好风度的一笑,忽又想起,便问寺中是否是有女客。静远方丈牵动着花白的胡子想了想,答道,“是有一些女道士,本寺让她们挂单在后院菩提轩。”
华璋便不知怎得,安了安心,又记起昨夜黑衣人倒下去前空气中奇异的那“叮”的一声,便寻了个借口,又回到厢房。沿着昨夜去桃林的路慢慢找去,终于在一棵半枯的桃树下,找到了一支断成两截的碧玉簪。
昨夜施簪相救的女冠,无论声音形态上都有那么一些相熟。只是无论华璋如何尽力,都记不起,识得的女子中,有哪个女子有这样清越的声音,袅娜的背影。
这一日,华璋出外,策马经过长街,忽然闻得一阵清新的菡萏花香。他回身相看,绿色衣裾的采莲女提着一篮莲蓬,低首走过骆府门前。忽然心中一动,唤道,“过来。”
手足无措的采莲女慢慢走过来,问道,“骆少爷……”却被华璋凝视的再度低下头去,脸上染上红晕。华璋却视而不见,只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碧。”阿碧忸怩回道。再抬头时,面前已失了人影。
华璋策马向寒山寺方向驰去。当方才那个叫阿碧的女子进入他的眼帘,记忆中尘封的一面就被掀起,譬如说新婚的第一天,他在妻子发髻簪上的碧玉簪,纯粹的如方才那个采莲女的衣裾。而官府传来的消息,日前寒山寺内挟持他的黑衣人,正与当年途袭随风的盗匪是同一群。
在山下拴了马,华璋一路行来,那天的夜色虽沉,借着些微的月光,他依旧可以看见,那个施簪相救的女子,身上所穿的道服样式。一个女冠手上怎么会有随风的发簪?或者应该这样问,随风怎么会出家做了女冠?
踏进菩提轩的时候,缁衣女冠款款捧了茶盏出来,见到他,讶然一笑,“骆二少爷,安好。”眉目盈盈,依旧旧时模样。
“我便如何能安好?”他冷然问,表情阴沉,终于牵出一丝情绪。“随风,你不妨解释一下,我骆某人的妻子。为何会这样装束出现在这里?”
随风嫣然一笑,“咱们不妨坐下说吧。”她的神情悠闲自在。仿佛新婚的妻子倚在门前等待晚归的夫婿。“你瞧,正好,我手上沏了一壶新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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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直面
随风入内取了新的杯盏,细细的为他斟满。新茶如碧,更映得素手纤纤如玉。花茶的气息芬芳清静,沉淀人心。
“这种茶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酴糜香。”随风的声音静逸,仿佛一切平静,红尘无扰。“新婚的时候我曾经泡给你喝过,是用五月盛开最好的酴糜,晒干加经冬的梅花雪水泡制。华二少爷不知是否记得?”
华璋放下茶盏,内心烦躁,“你不必扯这些有的没的,告诉我答案。”
“这就是我的答案。你从来没有关心过我。”随风亦抬起首,清亮水眸中有着坚定的光,声音却渐寂寥下来,
“我亦一直没有问过你,当初为何执意要我作你的妻子?”
为何执意娶她为妻。华璋怔住,原因似乎早已模糊。似乎当日湖畔一逢,少女眼眸中的孤寂打动了他的心。随后父母逼婚,他便随意指了她。如是这般而已。
“年少的时候,我最爱空中的飞鸟。”随风淡淡说,“因为它可以自由自在,飞去任何想去的地方。那个时候,我常常看着家中武馆上师兄们练武的身影,欣羡无比。父亲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而任家功夫,是传子不传女的。后来,……嫁了你,我以为我自己无比幸福,却在你离开的第一个冬天,想通——”
年轻的女冠偏头,笑容苦涩,“你从来不曾爱过我。”
“是的,你从来不曾爱过我,你疼我,宠我,却不爱我。譬如你为我簪上碧玉簪,在镜中看见的却只是一个漂亮的木偶。譬如你答应我很快就回来,却走了经年不见消息……”
华璋怔然听着,他本是一腔怒气,欲寻她来质问。到头来,却发现,对她的话语,他半点也辩驳不得。那末,反是自己亏欠了她?他闭眼,是的,随风,你的心事,我从来不曾懂过。
“所以,”他喑哑着,艰涩开口“你离开了骆家?”
“不。”女冠巧笑应道,迎着华璋不知了然还是惊异的眸光。“我虽然痛恨这样的自己。却没有勇气逃开骆家金玉的牢笼。”事实上,如果不是,如果不是当初宿命一样的踏上来往寒山寺的旅途,也许我,她若有所思地想,我依然是你豢养在深闺的乖巧的金丝雀妻子。”
“那日,我在来寒山寺的路上,遇上盗匪。身边人都丧命。我以为自己也难逃一劫。却在最后的关头,被路过的女冠朝音所救。”朝音救下了她,送她上寒山寺。却在转身离去的时候,被她抓住了衣袖。
在寒山寺山门前,她跪下,求朝音师傅带她离开。
她记得,朝音师傅问她,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富家少奶奶不做,宁愿随着她浪迹天涯。
那时候,她回答道,宁作野间凫,不为笼中雀。
朝音师傅收下了她。
此后,餐风宿雨,始终无悔 八:诀别
携了一斤酴糜香,华璋颓然,沿着小路缓缓走出轩门,又想起菩提轩内刚刚发生的往事。他这样问随风,“过去的日子,或许我对不住你,但是,你能否与我回去,我们重新开始?”
随风讶然,敛下眼睫下的光。“华璋,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向你解释?因为,今天你出现在这里,足见,你对我不是全然无情。但是,”她忽又抬头,望进这个男人的眸,一字一句,“然而,与你同床共枕三个月的妻子,你却不能及时认出。你让我情何以堪?”
那个时候华璋定定的望着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忽然有一种错觉,眼前这个青衣素面的女冠,比当初那个在骆府锦衣华服的二少夫人,更加矜贵。然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了她。
忽然又忆起初识随风之时,年少的随风坐在亭中,孤寂的看着天空中飞鸟的眼神。直到来菩提轩前,华璋都以为,对这个缘分悭薄的妻子,他是只有一份浅浅的怜惜的。却在懂了她后,才发现自己错失了她的好。只是又能如何,他爱随风的,也不过是那份向往自由的心。那他又岂能因了他的爱,将她的自由缚起?忽然不确定,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是否还愿来这里。自识她至今,他甚至未曾念全过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本就叫作:任随风。
那个时候他也只有默然,饮尽花茶,道,“这茶的味道很好,是否可以送一些给我?”
随风浅浅一笑,”当然可以。”
随风倚门目送曾经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男子离去,直到满山葱郁的树色掩去了他孤寂背影。忽然间泪流满面。当日,自己鬼使神差的伸手,抓住朝音师傅的缁衣。多年后,她依旧想,是什么让她有这样的勇气?然而她真的不悔。自离家之后,多年不画远山眉。
华璋在寺前驻足,多年之后又来到这里,那棵杨树还是旧时模样,只是又磨损了一些。他学偶遇的少女,用一样的姿势,倚树看天良久,却没有鸟飞过。
千年古刹钟声悠远,一声一声,似敲在离人的心里。
他和她,在这座寒山寺相识,却也是在这里分离。然后,宿命又让他们在同样的地方重新相遇。这才知道,错过了什么。
然而巍峨古刹庄严矗立,又何尝知道,在这样一个故事里,它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心中暗暗笑自己的傻,他站直身子,准备离去的时候,忽然闻到一阵清新的菡萏香味,捧着一篮莲蓬的少女仰着脸轻轻问,“大爷,要莲蓬么?”忽然“呀”的一声,识出了眼前的男子,脸上染出一蓬红晕,慢慢的低下头去。 九:尾声
半个月后,挂单寒山寺女冠朝音携着徒弟,坐上最早的班船,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年轻的女冠站在船头,望着渐行渐远的美丽家园,心思柔软:华璋,她在心里轻轻唤道,师傅让我回寒山,斩断尘缘。你可知道,你就是我的尘缘。我没有告诉你,那日之所以愿意告诉你,还因为,我曾经,真的爱过你。这世上没有一个女子是不贪恋爱人的疼宠的,我也不例外。如果你可以一直疼宠下去,也许,我真的可以为你缚起对自由的向往。然而往事不能回首,一切也只有这样。
随风却不知道,天亮后,轰天的锣鼓声将响起,艳红的花轿将抬着美丽的采莲女儿走过长街。
打横里便荡出一只采莲舟,圆脸黄衣的少女独自站在船头,望着苏州城的方向,亦想着心事。三年前,阿碧,你和我说起那个像碧玉一样的女子的时候,我们以为,这样就是终极的幸福了。当终有一日,你也成了这传奇故事中的一人。我亦为你开心。只是,这样真的就是幸福么?我却不明白,覆上红盖头前你看我的最后一眼,是否盛了些不知名的忧伤?
阿玉撑着桨,略一使劲,小巧的莲舟便在湖面上画过一个弧度,缓缓驶进菡萏花丛。少女清越的歌声在湖面上响起:
“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
“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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