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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风小说] 末路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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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6 14:1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黄尘漫漫,车马辚辚。初秋时节的官道上,一列车队迤逦北行,护车的是清一色的蒙古铁骑,个个衣甲鲜明,面带骄狂得意之色,大呼小叫不止,好似刚刚打过胜仗凯旋一般。而队伍中一辆马车的帘帷之内,则断断续续地传出幽咽的琵琶声,被车马声、人声一冲,更是零零落落,不成篇章。
当年蔡文姬作这首《胡笳十八拍》时,想必也是心绪哀怨,难以自行演奏成篇罢。苏霞姬素手轻拢,拨出了最后一个音节,放下琵琶,轻叹了一口气。乱世飘蓬,命轻如絮,能侥幸活到今天,已经是上天对自己的格外眷顾,至于运势遭际,便不是自己所应当抱怨的了……然而,虽明知如此,毕竟心有不甘,如果不是这场乱世,她的人生将完完全全是另一种模样……
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打断了苏霞姬的思绪,引得她下意识地透过车帷缝隙,向外张望过去。却见对面正有一队人马流云飞电般驰来,为首一名骑者白衣长剑,面如寒玉,眉目英秀中隐隐透着孤冷之色,在他的头上,一面盘龙绣旗正高高飘扬。
“是兴龙军!”苏霞姬听到了车外几名蒙古兵士含着惊惧的低呼,心头不由一震:虽然身为不识兵革的弱质女子,兴龙军这个名字对她却也早不陌生,它是江淮、荆鄂沿线一支由江湖帮会转为的抗元义师,转战大江南北二十年,战绩赫赫,威名远扬,在朝廷各支义师中堪称翘楚,锋芒无匹,令元军闻风丧胆,令宋人豪情振奋!而兴龙军虽早已接受朝廷敕封,在许多事情上却仍不脱江湖本色,不但有着诸多旁人无法理解的离奇法度,对历任统帅的个人武功亦有着极为严苛的要求,若武功不能压众,即便才干再高,亦无资格统领全军,是以现任统帅独孤朗虽以战法韬略闻名,却也是一名江湖上罕有敌手的武功高手,以一柄“凤翼”宝剑威震大江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带队的元将连声呼叱,将苏霞姬的思绪拉回了现实,游目环顾车外,但见众元兵已列好了阵势,刀枪在手,严阵以待,却仍遮掩不住面上色厉内荏的恐慌之意。
其时那白衣战将亦已率众掠至近前,在元军对面勒马列阵,与之对峙起来。场中的杀气越来越浓重,大有山雨欲来,一触即发之势。
元将在马上横刀戟指,向白衣战将喝道:“魏书言,你不安分守在你们兴龙军的南岸老巢,竟敢孤军深入,来我们大元的江北地界动武,莫非是嫌兴龙军的兵士太多,嫌自己的命太长么?”
白衣战将魏书言冷冷一笑:“生死自有天命,不劳旁人费心,只是眼前这些子女玉帛本属我大宋,却被你等无端掳挟,这件事便不得不由我们兴龙军插手了。”
元将大声道:“这些子女玉帛是你们贾丞相送给我们伯颜将军的礼物,你兴龙军如此公开劫夺,眼中还有没有你们的贾丞相?还有没有你们宋朝的信义声名?”
魏书言修眉一挑:“贾似道名为丞相,实则不过一介奸邪小人,以大宋的子女玉帛媚敌求荣,要你们蒙古人绕过他驻防的鄂州,转攻郢州或江陵,如此卑怯无耻的奸贼,大宋人人得而诛之,倘若从他之令,我等才是真正的不忠不义之人,何颜再为宋臣?闲话少说,今日之事,这些子女玉帛我兴龙军要取,你们的性命首级,我兴龙军也一样要取!”话音未落,一人一骑已疾掠而前,剑光电闪,骤起即落,那元将竟连出手抵挡的机会都没有,便已人头落地!
苏霞姬在车内见得这电光火石般的一剑,不禁惊得有些呆了:看这魏书言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便已有了这等精湛无伦的剑术,这等果断凌厉的出手,想必是兴龙军中的精英人物,却不知独孤朗本人较他如何……
此时车外的战事也已全面展开。众元军失了主将,士气大沮,又得不到统一指挥,只能各自为战,是以虽与兴龙军人数相当,却全然处于劣势,兴龙军所到之处,如汤泼雪,锐不可当,元军的阵列则迅速崩溃,兵败如山。
苏霞姬正怀着紧张又不失几分兴奋的心情,窥看着外界的战局,忽一记天翻地覆般的巨震骤然而来,令她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不由自主地从车门滚跌了出去,身陷尘埃,挣扎不起。原来竟是马车在混战中倾覆。
一蒙古兵正自亡命奔逃,恰恰撞上跌出车外的苏霞姬。虽然已被逼入了绝路,他的凶焰竟不减反增,嘶呼一声,弯刀向苏霞姬的脖颈猛斫,显是铁了心要拉她陪葬!
苏霞姬惊呼一声,闭上了眼睛,心头已然一片绝望。然而,她的脖颈并未感受到刀锋的冰冷,甚至连疼痛的感觉都未产生,便溅上了一蓬滚烫而咸腥的液体。睁眼看时,却见那蒙古兵已然身首异处,魏书言则冷漠而平静地站在一旁,以一块白绸轻轻擦拭着长剑上的血迹。他的一身白衣仍如初时一般洁净整齐,一尘不染,而自己的半边身体,却早已被蒙古兵的鲜血染红。
这场伏击以兴龙军的全胜而结束,苏霞姬的车队又被带回了宋境,在江陵城外的兴龙军大营中暂时安置了下来。几日后便自看顾他们的军士口中得到消息:魏书言力主将车队人货送往临安,向朝廷官家重重参上贾似道一本,兴龙军的另一名重将华云昭亦表赞同;惟有独孤朗却力排众议,认为大战当前,国势倾危,内部不宜再生争斗,遂决定将夺回的财物尽数散于周边几支友军,充作军资,至于自己这一群歌童美女,便发于盘缠,各自就地遣散回乡……
回乡?闻得这两个字,苏霞姬不禁微微苦笑了起来:时至今日,自己早已是无家无根,风霜飘零之人,即便辗转回乡,又能如何?与其和其他人一般离开,不如设法留下,抓住这场浮生中仅剩的一点温暖与希望……
歌童美女们纷纷散了。空荡荡的帐幕中只余下了苏霞姬一人。负责遣散的小队长已来催过几次,然无论他如何说,苏霞姬都只是好整以暇地轻抚琵琶,端坐帐中,言明自己有要事需告之兴龙军统帅独孤朗,必得单独面前他……
如此僵持了许久,那小队长的态度终于有了松动,引着苏霞姬穿过营地,走进了一座较为阔大的帐幕。帐幕上方飘扬着一面色泽朴旧的盘龙巨旗,形制、图样与那日在魏书言军中所见的盘龙旗完全相同,尺寸却比魏书言之旗大了数倍有余,想必便是兴龙军百年相传的统帅信旗了。
帐中陈设颇为简单,惟有桌椅若干而已。上首正中的书案侧面,一人正高踞而坐,两道冷峻的目光居高临下地向苏霞姬投射过来。然而,令苏霞姬失望的是,此人并不是她想见的独孤朗,而是前日将她带至兴龙军的魏书言!
二人相对沉默了片刻,终是魏书言开口打破了寂静:“苏姑娘有何事要讲,这便请罢。独孤将军现下不在军中,我与他师徒一体,暂摄军务,告诉我便等同于告诉他一般。”
苏霞姬摇头:“此事只有我与独孤将军二人知道,万不能随意泄露给第三个人,恕小女子难以从命。”
魏书言面沉似水:“独孤将军在外公干,或许十天半月后才会回营,你若定要见到他才讲,只恐会失机误事。”
苏霞姬幽幽一笑:“小女子要说的事情无关军机战事,只是一些陈年旧事而已。为了这件事,小女子早已经等过了许多年,现下即便再多等十天半月,亦无大妨。”
魏书言的面色似乎更增了几分寒意:“苏姑娘,我兴龙军不同于普通朝廷官军,按军中代代相传的祖制,是绝不可以容留女子的。这次只因在蒙古人手中救回了你们,将你们在营中安顿了几日,倘若严格算来,已经是违规破例了。”
苏霞姬心弦震颤,银牙紧咬:“不错,你们兴龙军原有许多莫名其妙的规矩,这一点我早就知道。所以待我见到独孤将军后,一定要问他一句话:他食古不化,死守这些陈规教条,除了误己误人,又有什么好处……”
“苏姑娘,请你说话注意些分寸,对家师放尊重一点!”魏书言忍耐不住,霍然而起:“兴龙军的规矩相传百年,无须他人指摘,至于苏姑娘本人,还是请自便罢。”
苏霞姬静静地道:“小女子早已说过,一定要在这里等独孤将军回来,一日等不到他,小女子便一日不会走。”
魏书言面罩寒霜,缓缓举起一只手掌,离案向苏霞姬迫来:“苏姑娘,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是走还是不走?”
苏霞姬见过魏书言乱军中袭取人头的能为,心下不无惧意,却仍自不肯退让,轻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魏书言冷哼一声,身形倏然一闪,平地移位般便到了苏霞姬面前,五指成锥,向她当头抓下。苏霞姬未料他来得如此之快,惊惶之下避无可避,心头一凉,低呼一声,闭上了眼睛。
忽闻一个清朗的声音叱道:“住手!”继而又是一声轻响在苏霞姬头顶上方鸣响,气流激荡,震得她长发四散纷飞。
待苏霞姬重新张开眼睛,方发现帐中已是多了一人:此人大约三十八九年纪,身形挺隽,眉目清逸,与魏书言一般亦是一袭雪白长衣,仪容却不似魏书言的孤冷峻肃,而是无时无地不散发出一等恂恂温雅的气息。魏书言的白衣给人的感觉是冷漠与疏离,他的白衣则使人感受到雅洁与冲和。此刻他的一只右手正横架在苏霞姬头顶上方,与魏书言的手掌相交一处,构成了一个斜斜的十字,恰恰化解了方才攻向苏霞姬的一击。
魏书言收手推开几步,目中的冷厉之色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换成了一副与先时判若两人的恭谨之态:“师父,这女子……”
他就是独孤朗?那个传闻中书剑意气,指点千军,挥洒自若,屡建奇功的兴龙军统帅?尽管早已多次在想象中描画过他的形象,此刻骤见,苏霞姬的心绪仍不由自主地晕眩了,迷乱了,欢喜、辛酸、激动、伤感……种种情绪混杂在一处,走马灯般在她的头脑中旋转翻覆,令她忽悲忽喜,疑真疑幻,一时竟忘却了身之所在,忘却了一切周遭外物。
“铮铮”几声琵琶弦响,将苏霞姬自迷乱中惊起,却见魏书言已不在帐中,只余独孤朗一人在旁,正自伸指轻拨自己置于几上的琵琶。
苏霞姬的目光与独孤朗甫一相交,心弦登时随着琵琶弦一并颤抖起来:“你……你还认得这把琵琶?”
独孤朗微微一笑:“这把琵琶乃是我家祖传之物,便是再隔上二十年,我也照旧认得出。却是夏姑娘这二十年间景况如何,自那年随州沦陷后,便全无了讯息……”
苏霞姬忍耐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你原应当想得到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随州沦陷那日起,我便已不是旧日的名门闺秀,只是一朵随波浮沉的孤萍,每时每刻所想的,惟有自己还能不能活到明日。终于盼到了随州光复,我却无法再留在这家破人亡的瓦砾灰烬之地,徒惹伤心,于是便孤身一人,流寓江湖,多年来陪伴在我身边的,便只有这把琵琶……”言至此处,已是哽咽不能成声。
独孤朗凝视着面前悲咽不止的女子,一时间竟不知当说些什么,如潮往事同时自二人心头泛起:二十年前,独孤朗尚是个诗酒悠游的江南世家公子,只因一个偶然的机会,得了兴龙军前身——江湖帮派兴龙会总舵主的真传,习得了一身精妙武功。然而,以他一名世家公子的身份,是几乎没有机会进入江湖行走的,他的人生轨迹,只能是循规蹈矩地作好自己的身份,接受家中长辈的一切安排——其中包括与随州望族夏家的小姐,即当时的苏霞姬订下了婚约,将祖传的琵琶送往夏家作为信物,并约定只待苏霞姬年满十八岁,便行迎娶。
可是,世事无常,苏霞姬尚未到约定成婚的年龄,独孤家便毁于元人的兵火,偌大的庄院一夜间尽成瓦砾,数百口人无一幸免。其时独孤朗有事在外,侥幸逃过一劫,得知凶讯后,锥心沥血,几度昏厥,为报国恨家仇,一人一剑正式投入了兴龙会。不久兴龙会接受朝廷招抚册封,改为抗元义师兴龙军,而独孤朗因为出众的武功,卓越的才干,在军中的地位迅速攀升,很快便被确定为下一任统帅的人选。
昔日兴龙会曾经有一些特别的规矩,其一是会中不得容留女子,其二是总舵主除非破门出会,否则必须终身不娶,据传与第一代创会总舵主的个人遭际有关。此时兴龙会虽改成了兴龙军,然这些规矩却始终未改,是以独孤朗被确定为下任统帅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遣人往夏家退婚解约。他与苏霞姬的婚约乃是家中长辈安排,与苏霞姬本人从未曾谋面,自是毫无情爱可言,因此退婚时全无踌躇,而夏家对此事亦无异议,很快允准了他解约之请。
然而,令所有人意料不到的是:素来柔婉娴静的苏霞姬,竟然态度坚决地反对解约,亦不肯归还琵琶。独孤朗遣人到夏家劝说过几次,苏霞姬却明确表示:独孤朗解约悔婚也好,甚至另纳佳人,都是他本人的自由,一切皆由得他,然就苏霞姬这一方面而言,她早已矢志永远保持独孤朗未婚妻子的名分,绝不会放弃这个身份,更不会另嫁他人……
不久,随州沦陷于元人铁蹄,夏家亦遭到了与独孤家一样的灭门惨祸,自那时起,作为夏家小姐的苏霞姬便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内,不知所终,与她同时消失的,还有那把她多年来须臾不离身边的琵琶。
生为乱离人,聚散似飘萍。二人谁也未曾想到,从他们的命运建立起关联的那一日,到如今的初次相见,中间竟然相隔了整整二十年的时光。二人默然相对,追今怀昔,胸中俱涌起一等世事如尘,流年似水的沧桑感慨。
终是独孤朗轻叹一声,打破了沉默:“夏姑娘,这些年来,当真是苦了你……”
苏霞姬微一摆手:“不要再提我的旧日姓氏,免得辱没了先人。小女子现下名唤苏霞姬,飘零江湖,苟全性命而已,诸多前尘往事,早已只将其当做梦幻一场了。
独孤朗心头亦感凄恻:“苏……苏姑娘,如今你却可还有亲人在世?”
苏霞姬嘴唇紧咬:“我若尚有能够托庇的亲眷,何至沦落到被人当做赠送胡酋的礼物?”
独孤朗叹道:“今日之事,推根溯源还是我有负于你。倘若当年不是我先许婚又悔婚,你多半早已另嫁良人,说不定便可因此免去这场失家乱离之苦……”
苏霞姬淡淡地道:“事已至此,这些话便不必再说了。方才我之所以执意要留在此地,为的不过是见你一面,略叙往事,此刻人已见过,话已谈过,你们兴龙军又向来有不收容女子的规矩,我却是不必再行逗留了。”俯身抱起琵琶,举步向帐门行去。
蓦地眼前一花,确实独孤朗身形展动,挡在门前:“苏姑娘且请留步。想世间种种规矩,不过为人所立,自也可因事所异,为人所变通。兴龙军之前身兴龙会原为江湖侠义道,素以扶危济弱为根本要务,与此相比,祖制规矩原也不过是小节。眼下大江上下战事正乱,苏姑娘一孤身女子,无可靠托庇之所,四处流寓终非良策。若苏姑娘愿意,可在兴龙军中暂且存身,待这场战事平息,我再为苏姑娘寻找合适去处。”
这一安排大大超出了苏霞姬先前所料的结果,一时间惊喜、羞涩、迷惘等种种情绪充满胸臆,令她陷入了深深的激动与凌乱,只觉心脏狂跳,指尖颤抖,不能自已,半晌方勉强稳慑住心神,轻轻点了点头,暗道:“若是如此,我倒宁愿这场战事永不终结。”
自这日起,苏霞姬便正式容身于兴龙军中。独孤朗令人在自己处理军务兼休憩的那座大帐旁另行搭建了一所小小帐幕,以供苏霞姬居留,帐幕虽然简陋,然在苏霞姬心目中,确是较当年的华庭绣户更加令她畅慰喜乐。
独孤朗公然违背兴龙军祖制,容留苏霞姬之事,无疑在军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普通军士走卒尚只能窃窃私议,不乏暧昧之意地猜测纷纷;高级将领们却是毫不避讳地向独孤朗当面摊牌表态了。除了与魏书言并称军中双璧的青年将领华云昭对此事并无异议外,余人均态度明确地站在了反对一方,而其中情绪最强硬,抵触最激烈的人,却是魏书言。然而对于这些汹涌而来的反对声浪,独孤朗虽未予当面抗击责难,却平静而坚决地严守着自己的立场,仿佛对这些外界纷扰丝毫不加在意。
独孤朗一身担住了所有压力与非议,苏霞姬则避在他刻意构筑的宁静小天地里浑然未觉。虽然生活单调清素,然日日都能见到独孤朗,与他不即不离地相伴,对于她而言,这已经是二十年来最为温馨欢愉的时光。除了拨弄琵琶和做些女红烹饪一类的杂事打发时光外,闲时她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守在帐幕缝隙前,悄悄凝望独孤朗的身影。独孤朗军务繁多,时常要在文牍前批阅至深夜,每至此时,苏霞姬便默默地在自己帐中守望相陪至更深,独孤朗本人却全然未知。
这一晚月光皎洁,苏霞姬照常凝望着独孤朗映在帐幕上的影子,痴痴出神。蓦地,帐外一阵疾风卷过,不远处一株桂树受不得风力,“拍”地一声轻响,一根枯枝应声而落。
苏霞姬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异响所惊,下意识地转头看去,不想却见到了树侧的一个人影。那人身躯紧贴树干,隐于树体投下的阴影中,若非被方才的疾风吹起白色衣袂,确实难以被人发觉。
那人却不知苏霞姬在旁窥视,竟缓缓拨开枝叶,自树后露出半张脸来。月光下看得分明,这人正是独孤朗之徒、兴龙军重将魏书言,但见他满面阴郁之色,向独孤朗帐幕的方向遥望片刻,似乎是轻轻叹了口气,随即身形闪动,投入了茫茫夜色。
苏霞姬无意间窥得这件隐秘,一时间心惊肉跳,几乎透不过气来。魏书言以独孤朗徒弟兼得力部属身份,居然深夜窥视主帅营帐,而且还是带着那样的眼光与神情,却不知是怀着何等不可告人的心机与图谋?苏霞姬不自禁地在背脊上生出了一股寒意,转望向独孤朗的方向时,却发现他帐中的灯火不知何时已熄灭了。
这一晚苏霞姬彻夜未眠。次日一早,她便匆匆行入独孤朗的帐幕,将夜间所见告之于他。当日虽是魏书言将她自元军手中救出,带至兴龙军,然他冷硬凌人的态度,以及一直以来对她的排斥,使得她对此人全无好感,更兼有了昨晚见到的一幕,更不由她不生出无数猜疑了。
然而,独孤朗听得苏霞姬的讲述后,却仍是一如既往地淡然:“书言跟随我多年,一直忠贞不二,苏姑娘不必怀疑。”
苏霞姬件他似乎不甚相信自己的言语,不禁羞恼交加,大为情急:“你究竟是过去相信魏书言,还是不肯相信我?你枉称智计过人,善识人心,为何却偏偏看不出他的心术不正?我虽与他相识未久,也已知他行事极端,手段狠厉,绝非正人君子所为,说不定早已暗怀邪念,处心积虑地欲对你不利,为何你却偏要为他蒙蔽,定要将他当做可值得信赖倚重的好人……”
“苏姑娘,不必再说了!”独孤朗面色倏沉,长袖一拂,转过身去。
“不然,苏姑娘洞察敏锐,言辞锋利,一番抽丝剥茧,便可使一切阴谋小人无所遁形,若不就此说个畅快,岂非可惜?”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骤然响起,一人白衣长剑,悠然步入,竟是魏书言本人。
魏书言一步步向苏霞姬逼来,面沉似水:“在下自知不是师傅这般温厚君子,端方侠士,但自问与苏姑娘的猜测相比,至少尚有一件好处,便是绝不屑在背后编排是非,中伤他人。不知苏姑娘却认为这项好处如何?”他的目中似含着一等无形的压力,令苏霞姬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慌乱惊怖,情急之下,压在心底多时的言语禁不住脱口而出:“如今兴龙军中除了独孤将军,便是以你的武功地位为最高,以你的心志为人,只怕绝不甘长久屈居人下,终有一日会对独孤将军下手,谋师夺权,昨夜你暗窥独孤将军营帐,定是在寻找这种时机……”
“很好,说的很对,苏姑娘果然是个聪明人。只可惜……”魏书言目中杀意陡盛,也不见他如何回手作势,长剑已然离鞘在掌,寒芒骤展,向苏霞姬席卷而来!
苏霞姬惊呼一声,欲举步逃开已是不及。魏书言何等人物,这一含忿出手,剑芒立时笼罩了苏霞姬全身上下,凌厉的杀气随之呼啸而至!
忽闻“铮”地一声大响,魏书言的漫空剑芒乍明即灭,一截断剑颓然跌落,只在手中余下了一只剑柄。而独孤朗不知何时已到了苏霞姬身前,掌中多了一柄精光耀目的短剑,方才他便是以这柄短剑截断魏书言之剑,解了苏霞姬之危的。想必这便是传闻中大名鼎鼎的凤翼剑了。
独孤朗将凤翼剑纳入袖中,面沉似水:“书言,我授你这凤翼剑法,难道便是让你用来攻杀弱女的么?”
魏书言恨恨地掷下剑柄:“会不会武功无关强弱,有些人舌头锋利,一身搬弄是非,无中生有的本事,早已胜过了刀剑招数。对待这种以口舌背后伤人的贱人,我向来不会手下留情。”
独孤朗的面色越发难看:“书言,你口中却放尊重些!苏姑娘也不过……”
魏书言截口:“苏姑娘也不过是绝色佳丽,温婉可人,所以我便该承受包容她的一切,你便要袒护她的一切,是也不是?今日事已至此,我索性便将话挑明了,在这兴龙军大营中,我与她只能留下一个!”冷冷一笑,转身向帐外便行。
独孤朗身形微微一动,终于却只轻叹了一声,颓然坐下。苏霞姬却是满腹委屈,情绪震荡,再也忍耐不住,扑在独孤朗膝上放声大哭起来。
其时魏书言已揭开帐门,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出。经了帐中这一番大闹,门前早聚集了许多兴龙军将士,魏书言恨怒交并的神情,以及帐内二人的暧昧姿态一时尽收众人眼底,令他们面面相觑,进退不得,大感尴尬。
这个晚上却是十五月圆之夜。苏霞姬一如往日,静静坐在帐幕帘帷后遥望着独孤朗的影子。灯影之下,看得出独孤朗这晚的心绪极为不宁,时而静坐发呆,时而起身徘徊,月光流转,他修长清素的身影亦随之摇曳浮荡不止,更显空旷寥落。
这一晚,独孤朗帐中的灯火直燃至天明,苏霞姬亦在自己帐幕中悄悄陪他坐到了天明。魏书言却没有再次在独孤朗的帐外出现,直至次日早上,苏霞姬亦未曾再见到他。事实上,不但是她,便是独孤朗本人,以及军中的所有将士,都已寻不到他的踪迹,魏书言整个人就仿佛在这晚的月光中悄然消遁了一般。
魏书言的悄然离去,使得兴龙军上下为之议论纷纷,传言四起,独孤朗与苏霞姬被推到了流言的风口浪尖之上。这一次独孤朗显然承受了过多的压力,苏霞姬常常见到他眉间不经意中透出的些许郁结之色,他的面容亦较前憔悴了。
苏霞姬挂心独孤朗的处境,然她本人亦身在局中,无从助他排解脱困,惟有每日烹煮些滋补羹汤,早晚送入独孤朗帐中,僚佐慰藉。而独孤朗对她送来的羹汤虽从不拒却,每次都爽快食尽,然苏霞姬却从他的眼中看出了深藏的淡漠之意,情知他这样作只是为了不拂逆自己的好意与辛劳,这些羹汤在他口中,实与白水感觉无异。
这等尴尬的平静气氛只在营中持续了四五天、。这日早上,苏霞姬正在帐中专心熬制着冰糖莲子羹,一匹快马突然疾奔至独孤朗帐前,马上的军士高呼道:“前方急报,元军已挑起战事,大举攻打郢州,贾丞相有令,命独孤将军火速遣人往援!”
隔了片刻,方闻独孤朗沉实而稳定的声音自帐中传出:“不必慌乱,速传华云昭将军来此见我!”
军士去后不久,华云昭便即匆匆赶来。也不知独孤朗在帐中对他交代了什么,苏霞姬只见到他出帐时面色极为凝重,双手紧握他那柄片刻不离身的碧沉枪,指甲几乎已嵌进了掌心的皮肉。
冰糖莲子羹溢到了火上,将苏霞姬的注意力由郢州战事拉回了眼前。是了,这些前方的厮杀争斗,终究是他们男人的事情,自己需要守望的,原不过是这一角帐幕,一盏孤灯,一碗羹汤,以及那个人……思及此处,不禁一阵脸红心跳,匆匆将冰糖莲子羹盛入盘盏,揭帘行至独孤朗帐中。
独孤朗正自独坐案前,以手支颐,蹙眉沉思,苏霞姬将冰糖莲子羹置于案上时,他亦不曾抬头看上一眼。晨光熹微之下,苏霞姬清清楚楚地见到了,他的额角沁出了细微的汗珠,不禁胸中柔念顿生,抽出袖中罗帕,轻轻为他拂拭。
“素手调羹,红袖添香,果然是好逸情,好韵致!”一个冷锐的笑声骤然响起,惊得苏霞姬浑身为之一震,回头看时,却是消失了数日的魏书言面挟严霜,大步入帐。
苏霞姬早与魏书言破脸,此刻骤见他出现,心头不由自主地一阵慌乱,下意识地避向了独孤朗身侧。
独孤朗缓缓起身,转向魏书言:“书言,你终于回来了,这些时日……”
魏书言冷笑截口:“不错,我终于回来了,而且还是在这样一个场合撞了进来,想必令你很失望,很扫兴罢?”
独孤朗叹道:“书言,你这是什么话?你明知……”
魏书言扬声道:“师父,这些时日以来,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只怕是你!难道你与苏姑娘纠缠暧昧多日,仍不知她的真实来历与身份么?”回手自袖中掣出一幅卷轴,向独孤朗一展。
卷轴展开,竟是一幅画工精细的美人图,图中人形容逼真,情致妩媚,正是苏霞姬本人的画像。而更引人注目的,却是画像旁的落款:风流狂生某某赠媚春楼花魁苏霞姬!
这幅画像原本是苏霞姬所熟识的旧物,记录着她努力要抛弃忘却的,不堪回首的过往,却未料到它竟会落入魏书言的手中,直呈至独孤朗面前。霎时间,羞耻、屈辱、恐惧……种种激烈的情绪席卷而来,令她几欲没顶,令她摇摇欲坠!魏书言冷酷而清晰的声音仍字字句句自耳畔传来:“我自贾似道军中探得消息,知其送于伯颜的歌童美女中并无良家子女,遂在鄂州的风月馆所逐一查访,终于探出了苏姑娘的来处。兴龙军百年清誉,今日便系于苏姑娘一身,望师父早下决断……”
独孤朗一掌挥出,将画像震得片片粉碎:“书言,你这可是在逼我么?”
魏书言冷冷地道:“书言不敢逼迫师父,只是告之师父一些事实而已。师父可以毁掉一幅画像,却无法杀尽十余年间踏足媚春楼头牌房中的千千万万寻欢客人,更无法尽数刺盲他们之目,封住他们的悠悠之口。”
这番言语可谓尖刻直露到了极处,苏霞姬的承受能力几乎已到了极限,近于崩溃,勉强转头向独孤朗望去,却见他面上亦露出了些许犹疑之色,心头立时更为绝望:“他已经知道了我的过去,他果然嫌弃我,要将我丢开了!他不会再将我留在身边了!”心绪悲恸之下,蓦地大叫一声,纵身向案角直撞过去!
独孤朗大惊,伸手疾拉,仍是略迟了一步,苏霞姬的额角已重重撞上案角,,鲜血直流,人也已昏厥了过去。
苏霞姬的神志陷入了一片混沌模糊,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在何处。起初耳边尚隐隐听得独孤朗与魏书言的争执,其后便是彻底的沉寂。待得她从昏迷中醒来,方在守护在身边的独孤朗口中得知,自己竟一连昏迷了三日三夜,而就在自己昏迷期间,魏书言因受了独孤朗叱责,一怒之下竟自盗了独孤朗的一支令箭,赶上先行率军增援郢州的华云昭,矫令将其调回大营,自己则代替他引军往郢州去了。自独孤朗的神情语气中,她能够感觉到他对这件事的遗憾与无奈,而从这次之后,她也未再见过他在任何场合提到魏书言。当然,军中能够与他长时间谈话的人,已是一日少过一日——随着战局的全面展开,华云昭等高级将领陆续被派往各处战场协同友军作战,终于只留下了独孤朗一人以及少数他的直属军士,依总帅前线宋军的丞相贾似道之令,渡过江北,在一处名唤阳逻堡的小小堡城驻防,拱卫鄂州。
渡江前夕,独孤朗郑重告之苏霞姬:阳逻堡虽系宋军控制之所,然孤悬敌境,背靠大江,倘若战事不利,为元军占据了江面,便将失却最后的退路,陷入敌方合围,成为孤城,苏霞姬一介弱女,与兴龙军原无关系,不必随军往彼处涉险……
苏霞姬闻得独孤朗这番言语,只是微微一笑:“独孤将军若是厌弃小女子,不妨直说,小女子保证立时离开,绝不停留,如若不然,小女子早已下定决心,追随独孤将军左右,至死不离。小女子已经苟延残喘了二十年,生死之事早不甚放在心上,所记挂的惟独孤将军一人,如今幸得天佑,与将军相逢相守多日,即便明日便死,亦已无憾。”
独孤朗凝视着她柔婉却坚决的面容,情知她的决心已不容更改,而如果自己为强她离开,说出厌弃她的言语,以她的刚烈性情,只怕立时便会如前次一般自尽……思量良久,终于暗叫一声“罢了”,扶起苏霞姬,踏上了去往江北的战船。
阳逻堡乃是兴龙军在兴龙会时期的总舵,堡中一砖一石,一草一木皆为历代兴龙会兴修扩建,经了数代经营,端的是城池坚固,机关密布,易守难攻。因此独孤朗这支军马虽不足千人,然依城据守,物资给养源源不绝地自长江水路运来,与背后的鄂州城互为犄角,一时间却也守得固若金汤,接连击退了元军的数次进攻。
尽管多年前经历过随州沦陷,然如此亲身参与这等大规模的战事,于苏霞姬却还是第一次。战事的血腥与残酷令她触目惊心,然身在军中,她已无法让自己置身事外,逐日里忙于烧水煮炊、救治伤者等杂务,当元军一轮攻势退却,战事偶有间隙时,便走上城头,为一众将士铮铮琮琮地弹上几曲琵琶,不久便获得了战士们的好感与尊重。每次见到她携着琵琶在城头出现,他们都会自发聚拢过来,拍手笑闹着要她弹奏,为她喝彩、为她兴奋。在这些下层士兵的心目中,并没有过多的兴龙军各种规矩教条约束,自然亦没有魏书言等高级将领的顽固观念,以及对她极力排斥的态度。他们早已将苏霞姬看做队伍中的特殊一员,常常围在她身周,与她说说笑笑,不知疲倦,每当此时,独孤朗都会守在不远处,微笑地望着她与她周围的一切,令苏霞姬感觉到,这段日子虽然充满了血火风烟,却也是她人生中最温馨,最幸福的时光。
幸福多数都是短暂的。尽管独孤朗倚峙坚城,数挫元军,然随着战事的推移,他现时所担心的变故仍宿命般变成了现实:手握重兵的奸相贾似道因惧元军势大,竟然在元军兵临城下之时,连硬仗都未打过一场,便自放弃鄂州,逃归临安!他的临阵脱逃极为仓猝,事先事后皆未通知独孤朗等周边将领,待得独孤朗得知这一消息,元人的铁骑早已踏破鄂州城,水师亦已封锁江面,一举截断了阳逻堡与宋地仅有的联系!
阳逻堡内的粮草储备还算充足,地处江边,亦无缺水之虞,然箭矢药品等物资属于易耗之物,一向由背后的鄂州城源源不断供给,此刻这条补给线被断,独孤朗登时感到了捉襟见肘的危机。而城下的元军亦趁此机会,加紧了对阳逻堡的攻势,虽然数次均为兴龙军击退,却也使城中的箭矢药品等消耗殆尽,军士的伤亡数量正在急剧猛增!
兴龙军损失惨重,围城的元军却是兵锋日盛。除了云梯冲车弩箭等常规战法外,此番更自鄂州调来了最新利器回回炮,一时间大小石块、燃烧罐、炸药坛等纷纷由回回炮发出,向阳逻堡城头倾泻而下,兴龙军虽斗志旺盛,视死如归,亦毕竟是血肉之躯,挡不住这可不的器械之力,几番攻守下来,已折损了大半。
独孤朗背倚盘龙大旗,面容沉郁,萧立城头。因战事紧张,他已三天三夜未曾下得城墙半步。他的白衣已经蒙尘,眼神中已经满是倦意,然身形却依旧挺拔,步履却依然坚定。自从得知鄂州沦陷的消息后,他便断了侥幸生还之念,决意以自己与城中将士的生命为代价,尽力据守阳逻堡,拖延元军东进的脚步,在历代祖师以热血侠魂铸就的盘龙旗上,写下自己的一笔。他早已知道,这是一场结局注定,无计逆转的战事,自从投入江湖,许身义军的那天起,生死之事便不在他的心上,这场战事的结局如何,对他原不会产生威胁与忧惧感,然此刻他身上所担负的,已经不仅仅是他本人与麾下战士们的生死安危,更有苏霞姬,这个为他辜负而误了一生的女子,此番势必因他之故而彻底葬送……
自从战事转紧后,独孤朗便不许苏霞姬再上城头,自蹈险地,然他却也知道,苏霞姬就匿在不远处,因为即便在厮杀最激烈时,他也能听到隐隐的琵琶声,有时是《将军令》,有时是《十面埋伏》,有时则是一些他也叫不上名字的曲子。这些琵琶曲激励着他的意志,呼唤着他的斗志,令他与战士们几度在濒于倾覆的危局中绝地反击,艰难地坚持了下来,经了这几轮战事,他已不再将苏霞姬看做只会向人寻求保护的弱女子,而是真真正正地将她当做了与自己并肩战斗的战士。是的,女子的外表虽然柔弱,然当她们守护自己真正在意的人事时,却往往会变得强韧无比,令自己这些须眉男儿亦自叹弗如……
一阵急促的号角声打断了独孤朗的思路,显是元军又在组织新一轮进攻了。由于兴龙军的箭矢已经告罄,无法再作远距离杀伤,只得人人蹑息伏在城头,等待元军抵达城下时,方可投掷砖石、火油等物伤敌。
独孤朗攀在垛口处俯望下去,但见攻城元军显见已知城内无箭,居然连盾牌都未携带,便自有恃无恐地列队向城下逼来,军势似乎较前几日还要旺盛了许多,这等志在必得的形容,蓦然令独孤朗的信心泛起了一阵震荡:待明日太阳再度升起时,阳逻堡还会依然在兴龙军手中么?
元军的回回炮又一次响起了。大大小小的石块、火瓶纷纷飞上城头,乱落如雨。兴龙军军力薄弱,器械缺损,欲破解这等攻城利器实是无能为力,惟有尽力闪避,以减少伤亡,支将见绌间,攻城元军已接近城下!
阳逻堡的情势正岌岌可危,元军后队阵脚忽乱,一支铁骑不知从何处骤然而来,如匕首般向元军阵中锋锐而迅疾地直插而入,所到之处无不披靡。城上的独孤朗看得分明,这支援军队伍中飘扬着的,赫然竟是兴龙军旗号,显是日前被派往周边防区的数支人马之一,此刻得知独孤朗阳逻堡被围,孤军回师来救的。
城外的兴龙军战法精熟,斗志旺盛,更兼攻了个突如其来,周边的元军竟然阻之不住,很快被其突入战阵深处,不得不回调城下的攻城军兵合围堵截。元军亦是习练有素的劲旅,人数更较这支援军多了近十倍,这一稳住阵脚,渐渐将兴龙军困在核心,冲突难出。
其时援军距堡墙已近,城上诸人已看清了带兵将领的形容:染满了鲜血的白衣,苍白而阴郁的面孔,掌中长剑锋芒游走,有如飞云惊电,每出一式,必有血溅,必有敌亡。此人却是已率军出走多日的魏书言。
独孤朗未料身陷如此绝地,惟一赶来援救自己的属下竟是魏书言,一时间又是欢喜,又是担忧,怔怔地有些呆了。急切间却委决不下,是当继续固守城头,还是当率军出城接应魏书言,夹击元军。
就在这短暂的失神间,城下的回回炮忽发出一响极大的轰鸣,远远胜过以往的每次发射,几乎与此同时,独孤朗的眼角余光亦瞥见了空中飞掠而来的巨大阴影!
蓦地一声尖叫响起,一个纤小的身躯重重撞在了独孤朗肩肘之上。独孤朗因全力引颈下望,重心未稳,急切间竟被来人撞出了四五步,尚未及回身站定,但听得头顶上方轰隆一声巨响,竟是整座谯楼塌落下来,几乎与他二人擦身而过,将他方才立足之处砸得烟尘四起,更将城墙上其他将士一并吞没!却是方才元军以回回炮发出一盛满炸药的巨大铁球,一举摧毁了谯楼。
其时堡墙上已是浓尘滚滚,烟焰升腾,蔽人视线,城下固看不清城上情形,独孤朗身在城头,却也无法透过烟尘望知城下战局。双眼迷离中,仅能看到身侧苏霞姬惊惶未定的面上,多了几道被碎石划出的血痕,思起方才她的舍命相救,心头不由自主地一热。
独孤朗拉着苏霞姬避入城头一处死角,然静待许久,回回炮却不曾再次炸响,亦不见有元军攀城攻上。城头的烟尘渐渐散尽,火焰亦因无物可燃而熄灭,已到了日薄西山的时分。日色渐渐暗淡下来,圆月东升,暮云四合,独孤朗借着半明半晦的天光,方发现城外的元军早已退去,魏书言一支人马亦不见踪影,而自己所在的阳逻堡中,除了自己与苏霞姬,竟然已经没有一个活人!
独孤朗拔剑四望,但觉旷野空寂,凉风彻体,江流无际,落木萧萧,一等曲终人散的末路凄凉之感油然而生:“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低吟声中,他原本挺拔的身形亦有了几分萧瑟之态,俯身拾起残破的盘龙大旗,抚剑怅然下城。苏霞姬怀抱琵琶,默然随在他身后。
二人一前一后而行,在城中穿街过巷,回到了曾经的指挥枢纽——守备署。此处已算得城中最宏大的房舍,却也不过里外三进,与寻常小康人家宅院并无大异,只是在最里一进的房中立着一根巨大的盘龙铜柱,据说是因守备署本为兴龙军帮会时代的总舵聚义厅,这盘龙铜柱便是当年留下的标识。
独孤朗擦燃火石,逐一点亮了内堂上下的十余只残烛。烛影摇曳间,堂中的气氛显得分外朦胧幽深,仿佛一个惝恍迷离的旧梦,铜柱上的盘龙在这片摇荡的光影中,竟似亦有了几分生机,越发显得随时都要破柱而出一般。
苏霞姬身当此情此境,心绪亦有些波荡,一时间若悲若喜,百感交集:“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却不知……”
“我们已经不会有明夕了。至迟明日破晓,元军便会再次来攻,我已经尽力奋战过,却终于还是无法再守住这座城。”独孤朗背倚铜柱,平静地打断了苏霞姬的感慨:“苏姑娘,我兴龙军上下皆以舍生报国为己任,此番途穷势败,以身殉城,原也是求仁得仁,死得其所,只是却连累了你……或者,我与你最初的相逢便是个错误,将你留在军中更是一错再错,早知如此……”
苏霞姬微微一笑:“不,我不后悔。我原是为我们这场缘分而生的,前半生的蹉跎,也不过是在为我们的重逢而等待,倘若没有这一段共同度过的日子,我的生涯将如同行尸走肉,毫无意义。这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因此在这场相聚中,我时常担心,应该如何面对来日的别离。想不到这次上天终于肯眷顾成全于我,为我安排了这个收场,免去了我们的别离,让我伴你走完最后一程,这已经是我最大的幸运,我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呢?如今我们左右还有大半个晚上的相聚,不若便暂且忘却明日将要发生的事情,把握住这最后的一刻……”
独孤朗喃喃地道:“不错,我确是应该把握住这最后一刻,作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了。”话音未落,凤翼剑已铮然出鞘,迅捷无比地刺入了自己心口!
苏霞姬惊呼一声,扑上前来,却被独孤朗举袖发出的柔力阻住,前进不得。
独孤朗转过凤翼剑柄,将心口鲜血汩汩引入铜柱上的盘龙口中,伸掌抵住铜柱,微微一笑:“不妨事,我下手自有分寸,血一时是流不尽的。这铜柱盘龙原是当年兴龙会先代祖师设下的机关,事涉绝密,惟有历代总舵主代代相传。这一机关便是为了应对如今这等绝境而设,不是为了求生,而是为了玉碎此城,与敌偕亡。当初此城修建时,在城墙和此堂的地底深处便埋藏了无数炸药,启动的枢纽正是这铜柱盘龙,只须将人的心头鲜血注入龙楼,辅以绝顶内力旋转龙柱,便可发动机关,将全城炸为齑粉。我已经控制了血流与内力,估算炸药将在明日日出时分爆炸,其时想必元军前锋应已登城,便让他们和我一起为此城殉葬,只不知我的心口鲜血还够不够流到那个时分……”
“师父,是弟子来得迟了,是弟子连累了师父……”一个悲恸而尖锐的声音骤然响起,一阵疾风卷入堂中,苏霞姬但觉眼前一花,铜柱前已多了一人,却是日间在城外引军激战的魏书言。
魏书言此刻面上已全无了平日的冷厉倨傲,泪痕纵横,紧紧抱住了独孤朗肩臂,呜咽不止,一如寻常的悲恸之人,独孤朗亦伸手轻抚他的头颈面颊,为其拭去泪水。
苏霞姬在旁目睹这一幕情形,心头禁不住有些失落:她原本以为,她将是惟一陪伴独孤朗度过最后时刻的人,正欲以满足的心态享受这段时光,未料魏书言竟是如此阴魂不散,居然还是插了进来!更兼从眼前情形看来,他与独孤朗关系的密切程度,似乎还远在自己之上!
独孤朗似乎察觉到了苏霞姬的情绪波动,转向她微微一笑:“苏姑娘,时至今日,有些事情也是该向你挑明的时候了。书言原是和你一样的女子之身,她既是我的弟子,亦是我多年的情人,我的事实妻子……”
魏书言续道:“我们在一起已有多年,每个十五月圆之夜,就是我们的相会之期。只因受兴龙军祖制所限,我们一直无法公开这些秘密。并不是我们怕受到祖制惩处,失去现下在军中的权势与地位,实是因胡虏未灭,家国未安,我们必须严守在自己的位置,一直隐忍坚持,直至最后的时刻。”
苏霞姬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对奇异的师徒,心绪一片混乱:原来魏书言才是独孤朗真正的爱人,自己虽与他结缘在先,然究其实质,亦不过是强插入他二人之间,欲分一杯羹而不得的第三人!身当此时,她终于明白了,魏书言对自己的莫名排斥,自己对魏书言的莫名敌视之缘由:不过是两个女人间最本能的猜疑嫉妒罢了。
其时独孤朗亦将自己与苏霞姬的渊源告之了魏书言,并道:“书言,我之所以公然违背祖制,决意收容苏姑娘在军中,一则是为全我二家世交之谊,二则是为弥补一些当年我对她的亏欠,毕竟,她这二十年间的凄凉遭际,与我亦脱不开关系……”
魏书言哽咽道:“师父,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胡乱猜疑你与苏姑娘,不该屡次寻机刁难于她,更不该为了这件私情纠葛,意气用事,擅传军令,带兵出走,将你陷入如此绝境……”
独孤朗回手揽住魏书言肩头:“书言,你亦不必太过自责了。怪只怪我当初顾虑太多,不肯将真相及早告之于你。我着实未能料到,身当如此孤城绝地,你竟然还能潜入重围,与我见上这最后一面,却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
魏书言道:“我驻援郢州后,与元军虽有交战,然因守将张世杰大人统兵有方,守御得法,城池一直稳固坚牢,未有太大的危机。未料元军啃这块硬骨头不下,索性绕城而走,避实击虚,转攻鄂州。乱军阻隔,传讯不便,我得知鄂州弃守,此城被围的消息,已是在事情发生的数日之后,便即匆匆辞了张大人,赶来此地。然元军势大,日间一场苦战,终是未能突破他们的战阵,只好遁入山林险要之处避敌自保,待得入夜后,再令张大人借于我的掘地异能之士速挖地道,历时半晚,终于打通。可惜还是来迟了一步,待我寻到此地,师父已经……”
独孤朗忽仰天大笑,笑声中竟似充满了欣慰与欢愉:“书言,你并没有来迟。老天总算待我不薄,令我在死前得见你最后一面,更让我有机会能够托付一些事情……”笑声未绝,回手微一用力,竟将心口嵌着的凤翼剑拔了出来,顷刻间半边白衣尽成殷红:“兴龙会第九代弟子魏书言下跪听令!”
魏书言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放开独孤朗,跪倒在他脚前。
独孤朗面容庄穆,将凤翼剑收归入鞘,递于魏书言:“书言,此剑与案上的盘龙大旗,是前之兴龙会,现之兴龙军的两大信物,今夜我已决意在此殉城,便将这两大信物交付于你,传你为兴龙军下一任统帅,你持此二件信物自原路离城,收聚各部人马,继我之志……”
魏书言摇头:“师父,书言一介女子之身,无意统帅之位,亦无意离城独活,只求与师父在此同死,心愿已足。”
“胡闹!”一向温雅的独孤朗声色忽厉:“你若在此死了,于国于家,于人于己又有何益?于兴龙军又有何益?于我又有何补?我留在这里殉城,只因已是必死之身,你正当盛年,堂堂有用之躯,缘何轻易舍弃?生死陌路之际,师父再给你最后一句忠告:欲成大事者,感情往往是最大的障碍,特别是身为女子,更要随时注意控制自己的感情,切不可让感情控制了自己的决策行事,以免贻害全局,倾毁大计!”
魏书言身躯颤抖,声音呜咽:“徒儿谨遵师父教诲,从今日起,一力承担兴龙军重任,只以家国为念,弃绝一并私情。”伸手接过凤翼剑,缓缓起身。
独孤朗声音又转柔和:“书言,方才师父一时情急,话说重了些,你不要太放在心上。须知人生在世,特别是在如今这个乱离之世,所要担负的不仅仅是个人感情,还有许多不可推托的责任。而留下来担负责任,面对困境,往往要比慷慨一死更加艰难,更需要勇气,师父相信你能做到这一点。明日天明时分,城中的炸药机关便将发动,我将与整个阳逻堡一同化身齑粉,没入大江之中,自此与大江永在。你要记住,来日如果想祭奠我,有话欲告之于我,只要有江水的地方,便有我的魂魄……”
魏书言含泪一一答应,取过案上残破的盘龙大旗细细折好,与凤翼剑一并收入怀中。
独孤朗向魏书言交代既毕,复转向许久未言未动的苏霞姬:“苏姑娘,我深知这半生负你良多,今夜更几乎连累你陪我一同再次丧命,实是对你不住。好在此刻事情已有转机,你现在便随书言一同离去,日后便由书言照顾你,为你安排一个好的归宿……”
苏霞姬心中早已有了决断,闻言亦不悲泣,只轻轻一笑:“离别在即,临行前且待我为独孤将军弹奏最后一曲。”抱起琵琶,盈盈行至独孤朗面前,轻拢慢捻,铮铮琮琮地弹奏起来,这次所弹的却是一曲《霸王卸甲》。
悲凉而凄越的曲调回荡在室中,如英雄末路的长啸,如美人诀别的挽歌,如孤身面对千军的毅烈,如战罢日暮途穷的苍凉,这是自从得到这柄琵琶以来,苏霞姬弹得最为投入的一次,也是二十年来她弹得最为精妙动情的一次,堪称她的精魂所聚,堪称她一生中的绝响!
一曲终了,“铮”地一声大响,琵琶四弦齐断,苏霞姬的身体亦随之委顿倒地,口角流出一股细细的鲜血。
独孤朗与魏书言同时失声惊呼,将苏霞姬扶起,却见她面色苍白,呼吸微弱,显已不治。
苏霞姬紧紧抓住独孤朗衣角,面上笑意愈浓:“我早已说过,我是为了我们这场缘分而生的,便如兴龙军是你与魏书言不惜一切所守护的东西一样,你的生命是我惟一所要守护的,陪你同生共死,也是我这一生最后的心愿……你以身殉城,我以身殉你,事情虽有不同,却都是我们心甘情愿的选择,因此在弹那支《霸王卸甲》前,我便吞下了一枚金锭……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怎堪生……”她的语音渐渐微弱,意识也渐渐混沌,视力亦模糊起来。在仅余的清醒中,她感觉到独孤朗将自己横抱到膝上,亦看到了魏书言拭泪拜别独孤朗,身形隐没在门外的黑暗之中,心头忽地有了一丝满足与欢愉。是的,在彼此的最后一刻,他们是惟一陪伴在对方身边的人,这个收场,已经是她最大的幸福与欣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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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6 14:21 |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之续篇《末路霜锋》已于三年前发布于本版,有兴趣者可移步一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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