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文文原是代表家园参加武侠十四杀的时候的东东,一直没发,现作为五周年助兴文,博大家一笑~~~
白虹歌 金紫满身皆外物,文章千古亦虚名。 猛拍栏杆思往事,一场春梦不分明。 ——爱新觉罗·奕忻寨/font] 转眼风光十岁更,春风触目不胜悲 “垂杨小苑秀帘东,莺阁残枝蝶趁风。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正是初春时节,一曲吴侬软语自“庆元春”粉墙内飘散四溢,一阵阵中人欲醉。使得经过韩家谭胡同清吟小班的过客们都放慢了脚步,似乎欲携了些歌声去,以解旅途寂寥。
琴音只一转,宫商角徵羽一阵错落,绵软的音色陡然变作铁骑铮铮,似乎铜打琵琶,筝弦愈发急切,一把凄怆悲凉的音高高扬起:“正当离乱世,莫说艳阳天。地冷易寒食,烽多难禁烟。战场花是血,驿路柳为鞭。……”
立于门外的青衫男子温润如玉的面色一肃,心内暗赞:“果非凡品,难怪世人为之倾倒若此……”正寻思间,脑后风声,肩头剧痛,青衫男子已被一队气焰汹汹的人马撞开数丈。瞧这些人众,皆是衣袍鲜明,训练有素,一闪眼间,一抹杏黄色的俏影便风一般掠了进来。
“玉簪,快给姑奶奶滚出来!”那众仆簇拥的少女用脆生生的嗓音高声喝骂,骄矜傲慢的做派,一望便知,必是满洲亲贵无疑,青衫男子不由蹙起双眉。不一时,只见一名双鬟小婢越众而出,对那少女一福道:“这位小姐,玉簪姑娘正在抚琴,请稍坐茗茶。”言罢,奉上一尊钧窑五彩小钟,煞是玲珑可爱。
那少女冷笑一声,眉间皆是煞气,一抬手便拂向彩钟,小婢惊呼一声,茶盘脱手飞去。良久,却不闻瓷碎于地的声音,只听见一个清越的男声道:“彩钟何罪,敢劳小姐玉指。”众仆呵斥声中,那名倚门而立的青衫男子缓缓步出,手中正托着那盏彩钟,清亮的瞳仁对着少女一双凤目,泠泠然闪着惑人的光芒。
“你是何人?”少女自幼生长深宫,却也不曾见过这般精彩的人物,不由语调放缓。
“在下沈全珍,参见荣寿公主。”沈全珍躬身行礼,朗声道。
公主一时大惊,道:“沈全珍?莫不是那日皇额娘寿辰,扮虞姬的那个……秋官?”
“雌雄莫辨,戏里情痴,戏外冷郎君。”这便是好事之徒给“春华班”当家昆旦沈全珍的月旦评。果然,那日足足为虞姬悲惨命运落泪升斗的荣寿公主,也丝毫无法将眼前气质儒雅的男子与戏台上倾国倾城的妖娆联系在一起。
荣寿公主乃当朝太后慈禧身边最得宠的固伦公主,虽只十四韶龄,气势却已甚是迫人,当下一颔首,道:“你的戏很好,且退开一边。”又一挥箭袖,命豪仆道:“拆!”
只一瞬间,十八名健硕的满洲巴图鲁耍戏法一般变出锤、铲、耙、榔各色工具,轰然向玲珑雅致的“望月阁”砸去。直到这一刻,阁中悲怆的琴音一直未断,甚至愈见铁血之意,直到一个大摇指由筝首扫至筝尾,一记黄钟大吕般的绝世音色之后,琴音顿止、野蛮的拆击声亦戛然而止。
天地间霎时一片清明,飞扬的尘屑间,袅袅升起一轮明月。许多年以后,当荣寿固伦公主回思起这一刻的情景,依然欷歔不已:“那真是令神鬼嫉妒的风神,我居内廷数十年,所阅美人无算,那样的气度,大概只有珍妃可以比拟一二,但那份清奇的内蕴、眉眼间荡漾的妩媚,却……终究是天地钟灵毓秀的一朵奇葩。”
这玉簪以粉紫的罗帕掩着樱唇,轻咳了一记,一对弯弯的娥眉略蹙了蹙,在场的十数条粗鲁大汉竟同时在心底浮起一个绝美的词:西子捧心。她抬起一对乌黑清明的眸子,袅娜的身影如风摆杨柳般款款一福,对荣寿公主道:“请公主移驾。”便将痴痴的众人引至紫藤花架下。
沈全珍见玉簪向他投来感念的一瞥,便心领神会地微微颔首。
公主望着玉簪,顺手端起彩钟就呷了一口,一对修长的凤目不由得眯了起来,差点就冲口而出,赞一记妙!玉簪微微一笑,颊边梨漩若隐若现,细致温文地为公主添了新茶。曼声道:“公主,这是玉簪自栽的云台绿雪,就着白露的枫露、霜降的兰霜、小雪的梅雪,却也有些滋味,倒让公主见笑了。”
荣寿自小金山银海里裹大的人儿,什么没见识过,那明前的龙井也净拿来濯手。只是,这般用心的茶水,这般玲珑的心思,却不曾经历过,她一颗骄傲的心却也有些柔软了。低声道:“怪不得……”
玉簪盈盈立起,忽然跪倒在地,低头道:“公主,民女死罪。”
荣寿见她一时气度似仙、不可慢辱,一时却又低头认罪,倒不知如何是好,挥挥手,有些讪讪地道:“这原也不很与你相干,只是本宫那兄弟太过顽劣,你以后自安分守己、不再招惹他们即可。”
一众豪仆见惯了主子雷霆霹雳的手段,见她今次竟如此轻描淡写,心内都好生诧异。这荣寿公主人称“粉候”,平日里刁蛮骄纵至无法无天,但终究不过是个小女孩儿,且又丧夫新寡,听闻皇帝弟弟被自己亲弟载澄勾引着迷上了个清吟小班的粉头,当下就气势汹汹前来讨伐。及至见了玉簪的风韵,却不由自主地生出小女孩儿对成熟女性的崇羡来,她身边原是没有这样姊姊一般温柔可亲的女性的。这一层,原是荣寿自己却也不明白了。
玉簪心内微微苦笑,原来如此……难怪在面对那个十三岁的孩子时,竟有一丝熟悉而又陌生的悸动。那孩子一对湛然的凤目,却原来有这样的渊源。玉簪忽然思及《世说新语》所载故事:嵇康之子嵇绍入洛,或谓王戎曰:“昨于稠人中始见嵇绍,昂昂然若野鹤之在鸡群。”王戎曰:“君复未见其父也。”
阿房一夜成焦土,未能拔剑如曹刿 未见其父……竟忽忽已近十载。彼时,自己不过同眼前的女孩儿相若年纪,却正遭破家灭族的惨祸,遥迢地北上,只望豁出命去,报仇雪恨!
那一年的二月初七,初春的消息依然迟迟,京郊白水河畔仍一片茫茫,只几株白杨微微地绽了些鹅黄,晨雾里,愈发显得孤棱棱地清俊。林间隐隐传来马蹄人声,渐渐显出一人一骑,那马是万中无一的大食国纯血马,人却是清瘦似这料峭初春的少年郎。那少年深深地吸一口晨雾弥漫的空气,却觉得肺腑间一股积郁之气益发无可排遣,人常言近乡情怯,而今,愈是接近这沉睡千年的帝都,便愈是焦躁不安。
一曲《游园惊梦》早演练得婉转冶艳,天上有时地下无,一招白虹贯日的剑法更是练了千百遍,连睡梦中都劈刺得毫无偏差,直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只是,颤抖的手和风中落叶般的心都在动摇自己,若是一击不中、若是被那十大酷刑折磨、若是连累得族中老幼……然而,一闭眼,便是血色弥漫,爹爹清俊的容颜栩栩如生地悬挂在城头;母亲温婉的樱唇吐出长长的鲜红的舌头;幼弟目睹这一切当即癫狂,至今不知所踪。
“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脑海中回响着一个音阶,竟满山满谷地荡漾起来。少年似乎被自己内心的声音吓着,四顾茫然,一个身影惊扰了寂静的视线。
眼见那人一步步踏入冰凉的白水河中,毫无留恋,少年的心猛地抽紧了,“慢着!”他纵身几个飞掠,一跃入水,捞起投水之人的后颈便猛地上拔。
“何人!”一记暴喝声中,少年喉头一紧,后脑即刻冰凉,整个身子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倒掼入水。
“不要……寻死!”少年勉力咳出一句话,整个面部刚浸入水中,又给狠狠地拔了出来。他张大眼睛,正撞上一对精深乌黑的凤目,其内闪烁着歉意和关切。
“小兄弟,对不住。我只是冬泳罢了。”男子一笑,整齐的牙齿反射着日光,光芒耀眼。
果然,他精赤着上身,将鸦翅般乌黑的辫子盘在脑后,一条犊鼻短裤给打湿了,更显出挺拔伟岸的身姿。少年惊得一对杏眼只识滴溜溜打转,娇嫩的双颊浮上与天气不符的红晕,忙跌跌撞撞退开几步。还未站稳,身后传来人声马蹄,一个焦急的声音遥遥传来:“六爷!六爷!”
这水中的六爷闻声皱眉,忽然拉过少年,一式飞龙在天,腾身而起,跃入泊于岸边的一叶小舟中。一指剪断缆绳,撑起长篙,稳稳地航了出去。
六爷的把式精妙无比,不一时竟已驶出里许,渐渐地连岸边人马的面目都模糊起来。他这才擦擦额上的汗珠,将船桨交给少年,道:“你来会子,我去套件衣裳。”
少年懵懵懂懂接过船桨,如在梦中,只怔怔望着六爷入内。不一时,一条青灰色的人影闪出,挺拔似这陌上的白杨,坚毅的面容本流露出淡淡的颓然,却在精光四射的凤目照耀下,一扫而尽。六爷手中捧着件出锋的貂裘,给少年披在肩头,笑道:“我在家排行老六,虚长你几岁,就叫我六哥吧。”言罢,静静地望着少年,飞扬的眉峰饱含着亲切的等待。
少年僵硬地牵动了下嘴角,低声道:“我……小弟姓柳,名……清平。”
六爷喃喃自语道:“清平,清平,何时才能四海清平?”他负手立于船头,似乎欲望穿这雾霭苍苍的水泽,朗声吟道:“荆客轻生辞故国,就车慷慨向秦宫。咸阳设险三关上,督亢全抛半幅中。酒市高歌空侠士,花源避世说渔翁。未能拔剑如曹刿,胜负兴亡一梦同。”
吟到激动处,竟高歌起来,
“移祸丧身何计拙,田光智勇岂言高。欲同楚国称三户,竟使秦兵虏二毛。虚掷头颅伤长者,枉求匕首副儿曹。阿房一夜成焦土,漫诩长城缔造劳。”
歌至慷慨处,六爷叩击船舷,竟怆然涕下:
“阿房一夜成焦土,漫诩长城缔造劳。未能拔剑如曹刿,胜负兴亡一梦同。”
柳清平本也是千愁万绪,被这燕赵悲歌一激,不由五内如焚,放声大哭起来。
六爷本自抒胸臆,不料这小小少年竟闻歌而泣,不由奇道:“清平,为何哭泣?”
清平出身世家,家教谨严,从不与生人过多往来,今次遇着这素不相识的六爷,却直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亲近。抹干眼泪,抽噎道:“想哭时,便哭了。”
六爷闻言一怔,旋即大笑,拍着清平肩头,道:“好兄弟,说得好,想哭便哭,想笑便笑了!人生在世,又何必深究甚因果,那样活着又有何意趣!”
言罢,二人拊掌大笑,方才的凄切之音席卷而空。清平自水中撷了一支彤管,凑在唇边,清亮的音便一个个逸出,次第而成一阕悠扬的曲子。六爷和着这曲声,却拿着鱼叉四处击刺。一曲未终,肥白的鱼儿倒捕上来两三条。
“有鱼无火,这怎生是好呢?”六爷蹙起一双浓眉,忽地横脚猛扫向清平,清平下意识地弓腰仰倒,堪堪避过一排闪亮的关刀。二人对望一眼,皆是夷然不惧,双双折身右飘。
清平目力惊人,已看清水波中暗藏着八名杀手,朗声道:“酉时三刻、辰时、午时一刻!”六爷无半点犹疑,十指轮发,三枚十字梭精准地刺入三名杀手的要害。一股股殷红的血水汩汩地涌了上来,仿佛还带着丝丝热气。
哗啦啦,水面一轻,五名杀手破浪而出,皆是鲨鱼皮水靠、黑巾蒙面、男女莫辨。六爷携着清平,傲立船舷,笑道:“太平军的伎俩仅止于此?却还奈不了我‘鬼子六’何!”话音未落,这六爷急速自怀中取出什物,对着清平大喝一声:“捂住耳朵!”
天崩地裂一般的爆裂声震耳欲聋,清平眼见五名杀手瞬间跌落白水河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六爷轻轻吁了口气,将那柄黑漆漆的凶器纳入怀中,对着雾气愈重的河面,沉声道:“逆贼,尽管放马过来!”一面将钢牙咬得咯咯作响,显是气急。
清平小声道:“避仇?点子扎手?算上兄弟一份。”
六爷抖开灰鼠皮的斗篷,在春日的午后,蒸腾出滚滚的热浪,豪气干云道:“好!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今日,我奕就交了你这兄弟!”他一对凤目缓缓黯沉了下来,续道,“清弟,他们不是我的仇家。是整个大清国的仇家!蛊惑民心、同朝廷作对,实则烧杀抢掠、净干土匪勾当。哼哼,以为截杀了几个朝廷败类就是为民除害了!短视!洋人的坚船利炮、弗朗机、照相机、开膛破肚的高明医术,他们见过吗?听过吗?以为我‘鬼子六’里通夷人、卖国求荣?是,我是通夷人了!我要开翻译局、同文馆,兴办实业,修铁路、开矿山、铸枪炮!十年以后,我们大清的留学生学成归国了,驾着舰艇、端着大炮,一炮轰它个法兰西稀巴烂、英吉利倒大霉。”
六爷眼中泛起一层泪光,沉痛道:“圆明园那场大火,你见到了吗?”他也不等清平答话,只顾自言自语,“足足烧了三天三夜呀!那是我华夏最璀璨的珍宝呀!那些王右军的字、吴道子的画、秦时的书简、汉时的尺牍……一把火,全部灰飞烟灭!好像,整个大清国也就那样灰飞烟灭了……我,心痛啊,痛得火烧火燎,痛得……”
清平见六爷忽然蜷起了俊拔的身躯,两行热泪滔滔地滴入了不断东逝的河水中,不由也感同身受,轻轻握着六哥的手,道:“世事无常,但求无愧我心。”
六爷闻言一震,定定地望着清平,道:“清平,跟我走。”
清平瞪大了圆圆的眼睛,语无伦次道:“我……你……不……”
六爷笑着揽住清平肩头,道:“清弟,你年纪虽小,见识胆魄却均有过人之处,跟着六哥去历练一番,定能成为国之栋梁!”言罢,一时忘形,与他行了个蒙古人的撞胸礼。
这砰然一撞,二人均是退后三步,面面相觑中,清平粉面早红得欲滴出血来,六爷心内暗骂糊涂,眼前这小小人儿一副娇怯怯的身子骨儿,眉目如画、娇嫩异常,岂不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好女儿?自己这一撞,一撞……胸口异样的酥麻仍隐隐挠着心窝,不觉冷俊的面容也渐渐泛上潮红。
六爷究竟是杀伐决断的人物,不一时便镇静道:“清……清妹,你这般巾帼风范,我奕至为仰慕,想求娶为如夫人,请应允吧。”言罢,竟缓缓单膝下跪,又变戏法似的顺出一朵娇艳的春花,献上清平。
这原是西式求婚的礼仪,清平何曾见识过,即便没有这屈膝一跪,她也早魂荡天外,几乎晕眩过去。
玉簪至今仍记着那日颤抖的心灵是怎样失却了正常的节律,苍白的容颜是怎样布满了玫瑰色的云霞,只要轻轻一个颔首,那些痛彻心扉的过往就都可以轻轻抹去了,一条平顺的康庄大道将会闪耀着幸福的光辉,直通向没有痛苦的未来。
“玉簪姑娘,公主走了。”小鬟见姑娘一直怔怔出神,连公主离开都没有相送,不由出声提醒。
玉簪一个灵醒,从梦境一样的回忆中退了回来。忙堆出欢然的笑容,相送公主出门。
沈全珍此时已离去,只在绣房中留下一帖,其内言道:后日戊时,于六王府家宴。
玉簪玉手一抖,碧罗笺便轻飘飘落在地上。
夜色迷离隐远村,一别经年泪双痕 十六夜的西山,清明肃净,梵钟袅袅的余音仍未消散,宿鸟已扑棱棱成群结队地归林。
一道浅浅的人影飘忽地行进在山道上,步履轻捷,却气息沉滞。
天际忽然遥遥传来一阵角羽美声,若众葩荣曜于春风之中,又似鸾凤和鸣于彩云之巅。白雪扬扬,清角流离;崇山巍巍,鬱兮峨然;流波浩浩,瀚兮洋洋。直如高轩飞观,广夏闲房,冬夜肃清,朗月垂光。
是他?竟然是他!果然是他。
浅紫夜行衣裹着的人影曼妙地附着在千尺幽篁上,静静地望着月下抚琴的身影。
月色清幽,勾勒出他刚毅的轮廓,浓重的眉峰、修长的凤目、高挺的鼻梁,他仍旧是他!只是,下颌栽上了岁月的胡茬,鬓边亦闪耀着星星白霜。
夜行人热血上涌,纵身扑下,一抹璀璨的光华刺破夜空。
“嗤—”裂帛声刺耳,却绝非利刃刺入血肉的闷钝。
“何人!”一记暴喝声中,夜行人喉头一紧,整个身子立时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倒栽向地。
“六哥!是我!”夜行人勉力咳出一句话,整个人霎时给狠狠地拔了起来。她张大眼睛,正撞上一对精深乌黑的凤目,其内闪烁着惊异与激动。
恭亲王奕忻按住来人双肩,将她遮面的轻纱一把撩起,闭月羞花的绝色容光顿令暗夜生辉。时隔十年,她依然是这么美,美得这样,不像话!
“你才来?却叫我—好等!”奕篨箏わ切齿道,手上又加了几分力道,直欲将眼前的人儿揉碎一般。
玉簪手中仍握着他送的白虹刀,颤抖着,几乎掌控不住。
奕忻忽然一挺胸,隔着利刃,同玉簪行了个撞胸礼。刀背与刀刃之间,隔着那么长那么久的相思,似这汩汩的鲜血一般,热辣辣流淌着。
玉簪惊呼一声,白虹刀脱手。人却已倚在奕è中,腥咸的血滚烫地滴在玉簪面颊上,似乎在无言地诉说他撕裂心扉的爱。
“三月十六,西山别庄,不见不散!”
言犹在耳。
月色下,他热切的眼仍闪着灼热的光,却已横亘着十年的星河。
“你不再恨……”奕忻才刚启齿,一双柔荑便掩住了他的唇,温柔的触感刺穿了他的每一个毛孔。
万籁俱寂,无声胜有声。
十年的相思积聚在这一刻,终于如春潮一般,汹涌澎湃地爆发了。
他深深一吻,她回报以更热烈的痴缠。山间斗室孤寒,此夜却蒸腾得一室热浪,令得一盆水仙也提前打开了花苞,幽香四溢。
灵欲交缠的激情过后,雪白的被幅上绽放了点点猩红,奕动容道:“十载漂泊,你竟……仍是白璧之躯!”
“清白之躯,只为你而留!”清平热泪滚滚落下。
年来易水经行熟, 何似今年倍怆情 酉时一刻,六王府畅春园内已是人头攒动,身着朝服的达官贵人们互相应酬着,各色旗装仕女们表面上和乐融融,实则各逞技能、争奇斗艳。其中,一名着大红牡丹珞金丝旗装、艳若桃李的贵女如花蝴蝶般穿梭其内,每个人见着她都笑意吟吟。
“哎哟哎,我说我的公主哟,怎么就能这么气派、这么亮眼哟!直把臣妾的眼睛都照花咧,究竟是什么料子做的哟!”一名痴肥的贵妇上上下下打量着荣寿公主,忍不住摸了摸她旗装上的金丝牡丹,没口子地赞叹。
荣寿公主轻轻地一摆身子,将光滑齐整的裙摆理了理,道:“谢佟夫人,我还忙,请自便。”言罢,袅袅地给了个背影。留下贵妇人僵着双肥白的手,讪讪地笑,留也不是、去也不是。
荣寿平日虽骄横,于这些满洲贵妇们总还敷衍得过去,但自从上回在清吟小班见过淡雅如仙的玉簪之后,便愈发觉得这起俗物俗不可耐,就连一贯相处的几个格格都有些看不上了。
此刻,她迈着细碎的步子,匆匆掠向九曲桥,是见着了一道海青色的身影正矫健而来。
“阿玛!”荣寿乳燕投林一般扑入来人怀中,娇嗔的甜腻芳香四溢。
六王爷奕忻惊,继而开怀畅笑起来,轻轻搂着独生爱女,爱怜地刮了刮她的粉鼻,道:“荣儿,阿玛真想你!”说罢,竟忽地将女儿抱了起来,搁在肩头,就如她入宫之前那般,任她的小腿儿晃荡着拍打着自己宽阔的胸膛。
荣寿笑嘻嘻地在众人惊异的注目礼中,随着纵情任性的阿玛入了席,一众急待拜会的官员见六王将十四岁的女儿当成四岁的幼女一般放在肩头,皆是目瞪口呆,杵在当地。两手作着揖的都停在半空,刚饮了半口酒的不免将酒水淌了一地。
奕忻见女儿凭空长高了一截后,便一直眼瞅着梨花树顶端一支格外娇俏的斜枝,便轻道:“坐稳了!”一个旋身,轻踏四张桌凳,身子猛然拔高两丈,一片惊呼声中,已折下这支花束,递在女孩儿手中,惹得荣寿拍手欢笑起来。父女两个皆大笑,奕忻笑容掩映着这支溶溶雪梨,七分温柔之外竟带着出人意料的三分妩媚,仿佛将这一树雪白都染作了粉色。
酉时二刻,梨园名行春华班的角儿们都扮演停当,热场小戏也热热闹闹地助起兴来。初春的夜缓缓地拉开帷幕,晚香玉、锦芙蓉的甜香自河岸一阵阵送至湖心水榭。众客却益发拘谨起来,仿在等何贵客。
酉时三刻,自鸣钟刚敲过三下,门外锣鼓喧天,圣驾降临了。六王带着众人迎了出去,打头的却先给六王行了个大礼,抬起了头来,凤目俊颜,似极了奕,正是六王长子、天子伴读载澄。奕免了儿子的礼,自己却又忙跪下身去,身后黑压压一片都跪了下去,山呼万岁。
十三岁的少年天子同治从龙辇中步了下来,答了平声,却先扶起六王,在他耳边低声问道:“六叔,今日,玉簪可是会来?”
奕忻心内一突,清妹?她素来不登场,只在班子里清唱几阙,今日怎的……他心内虽犹疑,面上仍是一派和气,不置可否地洒然一笑,将少帝迎了进去。
日头已完全落了下去,俊俏的春月融融地洒着银色光辉,自从六王奕被投闲散置,忽忽已近三载,今日王府重开筵席,圣驾亲临,许是风声有变?众人均是跟红顶白之人,怎不趁此机会摸出三五分意思来?故这席上几十双眼睛虽盯着戏台子,心思却只系在主位上那一黄一青二位身上。
热场锣敲了好几通了,角儿仍憋着不肯上场,戊时就快到了吧?六王取出怀表欲看,脑后突地响起一阵阵花盆底的咚咚声,虽隔着老远,却直撞进人心坎里去。莫不是……
“皇额娘,您怎么来了!”荣寿欣喜地迎向来人,一众宾客皆离席,就连同治亦从主位上下来,恭敬地垂手肃立。
晚宴的主人,恭亲王奕忻只静静地立在当地,望着款款而来的女子。这女子梳着流云百福髻,只簪一支流苏迷离的翡翠步摇。身披石青色八宝云肩,裙幅蓬蓬散开,却是海天一色的月华裙。
恍惚间,倒是回到了十年前,咸丰帝移驾热河那阵子。她不是常作这样的家常妆扮,携了机要秘折,来寻自己商议?
八年前,那一整个愁雨绵绵的秋,为了在顾命八臣手下活命,这个有天命相佐的坚强女子,不也曾无数次扮作寻常妇人,顶着一例斗篷,出入西山自己的别庄?彼时,她柔弱的身躯与坚强的眼神,过人的勇气和超凡的智慧,也曾深深地打动年轻的自己。多尔衮与庄太后的秘事,也曾在彼时奕心中徜徉过无数次。
只是,这个女子,绝不属于自己!
就好像,天下也不属于自己,一样。
三年前,一道懿旨,轻易地虢夺了权倾天下的六王一切的职权,那道冷厉如她的诏书至今仍刺痛奕蓨胸膛:
“……恭亲王懿旨等始尚小心匡弼,继则委蛇保荣,进年爵禄日崇,因徇日甚,每于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谬执成见,不肯实力奉行。……懿旨著仍留世袭罔替亲王,赏食亲王双俸,开去一切差事,撤去恩加双俸,家居养疾……”
今日,她却穿着这一身初见时的衣裙,笑靥如花地向自己走来,怎么,是想将过去一切都轻轻抹去吗?
奕忻心冷冷地呼啸着,面上却温和如春夜的薰风,大步迎了上去,浑不顾慈禧殷勤地劝扶,硬生生地跪下地去,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慈禧修长的杏核眼中有冷厉的光一闪而过,款款蹲下身去,抽出锦袖中的素手,握住了奕双手,用了一把力。
这嫩葱白一样的素指,赫然套着金灿灿的珐琅金指套。奕忻在心内微微叹息,眼前之人,虽容颜如故,却绝非昔日那个苦雨凄风中向自己求援的弱女子了。
“荣儿,今儿来的是哪个班子的角儿?”慈禧将耀眼的手搭在荣寿掌上,笑着问道。
“皇额娘,今儿这出,您绝料不到,请入席便知。”荣寿作为慈禧的义女,显然甚得宠爱,于众人敛息屏声中还轻轻脆脆地挽住慈禧的臂弯,引着这帝国最有权势的女人向主位走去。
慈禧踩着稳稳的步子,以悯然的目光扫视着匍匐着的男女们,她早就是这天下的主人,主位前垂手肃立的明黄身影,不过是一个野性难驯的少年。而跪伏在地的奕忻……一想到曾经风雨同舟的那些岁月,慈禧的心中还是有一丝颤动,但旋即便淹没在一丝不可察觉的冷笑中。
“平身吧。”慈禧平静的语调落在湖面上,泛起海啸般的谢恩声,众男女小心翼翼地追随着这权倾天下的女人的裙裾,躬身肃立。
坐定,凤目微展,凌厉的光闪电般掠过每个角落。
鼓点声起,水袖掠过,漫天风华卷起。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一袭米黄绸绣折枝花蝶纹闺门帔上繁枝错落着水仙、玉兰、荷花、石榴花、菊花,各色蛱蝶翩翩穿梭其间。
起调已自高绝,戏服又如斯雅丽,怎不令台下诸人敛住声息。
那闺门旦轻俏俏一回眸,哀怨刻骨的神色几乎刺痛每个人的心魂。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谁的韶华,换了流年?
“良辰美景奈何天 ?——”
这人世的一场繁华与落寞,叫人中心栗栗,怎不徒唤奈何?
“——赏心乐事谁家院?”
那锣鼓喧天的炽烈,似乎总隔着一墙之遥,这么近,那么远……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
她媚眼如丝,道不尽诉不清的旖旎,尽在一片嫣红的颊骨上。
忽而,曲调骤转,一缕悲切怨愤的变徽之音腾空而上:
“锦屏人——”
山水四叠屏风后,银光耀目,长剑从四面八方呼啸着刺向主位,直锁定月白风清的慈禧。
“忒看的——”
惊呼不及,六王已夺路,赤手对上那一片光华,坚毅如铁的眉峰不由蹙紧。清平喉间百转千回,素手迅疾撤下鬓边玉簪,猝不及防地插入六王肩头。那鲜血艳丽地喷溅出来,扮作柳梦梅的秋官停剑一顿,望向妆着油彩的美人,忽地自她眸中窥见了同出一脉的血胤。
“姐姐!”这惊呼讶异在喉间,颤抖不已。十年的分别,原以为阴阳永隔,而今竟在这复仇的舞台上重逢!
“这韶光——”
六王的手中忽地多出了一柄白虹,精光灿然,赫然是当年皇阿玛所赠锋刃,浑不因岁月的侵凌朽钝。恰似这眼前决绝的红颜一般,艳丽绝世却又倔强似铁!
她眼中清、平,现出他满目疮、痍,当年赠剑的情形仍历历在目。那一日,她见了这剑身上御笔的“白虹”二字,竟将清丽的面庞扭曲至那般田地!他方知,与己剪不断、理还乱的寡嫂,早已满手血腥,将党羽罗织、异己铲除。这纤弱的女孩,竟担着家破人亡的血仇!
“贱!”恨恨地吐出最后一缕芳音。清平猛地俯冲向六王,白虹由白而红,锋利得毫无阻滞,将清平如枯叶般重重刺穿。
奕忻重伤的猛虎一般,发出压抑不住的咆哮,反手一肘正中秋官太阳穴位,这名伶一张倾世的俊颜瞬间抽搐扭曲,重重扑倒。
“拖下去,押入‘白水河’地牢!”奕忻闷声道,竭力压抑的声线中却有着特殊的力量,那家将心领神会地将昏厥的刺客迅疾抬走。慈禧凤目中一对芒刺般的视线直刺六王脊背,他却浑然不觉,只凝注着怀中奄奄的女子。
红白的脂粉被泪水冲刷开,露出细瓷一般洁净的肌肤,在灯火掩映下,说不出的凄丽。
“他还在,我无憾了!多谢……”清平缓缓地阖上了哀怨缠绵的眸。
“我还在,你却……不在了。”奕忻在心底呜咽,仿佛九天之内一切美善与希望皆被席卷一空。
尾声 又是一年春来到,白水河畔的烟柳迷雾中,现出隐隐绰绰的两条身影。一人着海青色旗装,依旧挺拔的脊背上垂下的辫梢却已苍苍。身侧之人,隐士装扮,面目虽沧桑,却依稀可见青春时代英俊的轮廓。
“物归原主。”隐士递去一柄精光耀目的利刃。
旗人浑浊的双目忽地绽出光彩,五十余年前,与四哥同在书房,共制枪法二十八势、刀法十八势,皇阿玛激赏,恩赐白虹刀于己的情形仍历历在目。三十余年前,就在这白水河畔,白虹刀撞碎了一整块玉璧,持着玉玦而去的女子……终于陨落在这锋利的刀刃下。
“三十多年了,我竟老到梦里也瞧不清她的模样。”奕忻乏自语,“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至今日倒深味陆翁晚景的凄凉了。”
“六王,你终究没有辜负姐姐的一番苦心,洋务运动、兴办新学、极力维和……她若地下有知,亦含笑九泉了。”秋官轻轻地将一片深褐的血书展开。
奕忻摇摇头,叹道:“家恨事小,国仇维大。”
秋官眼中渗出不可置信的颜色。
“那一年,她离我而去,亦是为了这八个字!这些年,我在她手下委曲求全,耗尽心力地同他们周旋,不也是为了这八个字!若非为此,我怎能忍受这三十余年凌迟的苦痛!在我的世界,早已无清平……”
三日后,大清国领班军机大臣、领班总理衙门大臣、恭亲王爱新觉罗·奕忻薨,身后谥“忠”。
高扬的灵幡后,一个容长脸庞的老妇喃喃道:“六弟,这谥号只多尔衮曾得过,却不知庄太后当年,是何心境?”言罢,一行浊泪悄悄滚落。
爱新觉罗·奕忻(1833年1月11日-1898年5月29日),清道光帝第六子(乃道光宠子,曾想立为嫡嗣,继承大统,可因为种种原因被立为亲王),咸丰帝同父异母兄弟。道光帝遗诏封“和硕恭亲王”,清末洋务派、总理衙门首领,统称“六王爷”,保守派对其鄙称“鬼子六”。身后谥“忠”(满清宗亲谥“忠”者唯奕与多尔衮二人)。1861年,咸丰帝过世,奕忻与慈禧太后合谋发动辛酉政变,成功夺取了政权,被授予议政王之衔。从1861年到1884年,奕任领班军机大臣与领班总理衙门大臣,期间虽在1865年遭慈禧太后猜忌被革除议政王头衔,但依旧身处权力中心。为了求强求富,增强镇压太平天国和抵御外侮的能力,奕忻支持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大搞洋务运动,以兴办军事工业为重点,也兴办民办工业,近代工业从此起步。为了洋务事业,兴办新式学校,派出留学生,促进了近代教育事业发展。奕忻请两宫皇太后重用曾国藩,与列强极力维持和局,借师助剿,终于镇压了太平天国,赢得了同治中兴,奕获得“贤王”美称。1884年终于因中法战争失利被罢黜,一直到1894年以善后中日甲午战争失败,才再度被起用。从1894年到1898年任领班军机大臣与领班总理衙门大臣。1898年逝世。
白虹刀:清宣宗道光帝赐予六子奕之宝刀。皇四子奕詝和皇六子奕为一母抚养,兄弟感情十分亲密。据《清史稿》载“(恭亲王奕)与文宗(咸丰帝奕詝)同在书房,肄武事,共制枪法二十八势、刀法十八势,宣宗赐以名,枪曰‘棣华协力’,刀曰‘宝锷宣威’,并以白虹刀赐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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