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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美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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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出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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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0 13: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美殇



竹稀花少,秋光晦涩,萧索岑寂的穷荒大山,一个不起眼的山坳里,一座小小的兰若中。



梵堂上,铜雀壶中卯漏滴下了最后一滴。



“名囹姐姐,辰时已到,十六年佳期将满,姽婳该长成了吧!”名圄贵妃向着一个头戴玉冠、身穿鲛绡缕金衣的中年美妇道。



名囹皇后转眼望向窗外,悠悠道:“十六年的辛苦,倾国的宝物,她应该不能让我们失望!走,我们一起去观后揭开这个美丽的传奇,凤国的希望!”



窗外枯黄的草坡上一朵苍老的蒲公英绒花被风一吹,忽地分裂,千百个渺小的孩子各奔天涯,去赴那一场不可预知却又注定的宿命。



一 忆国沦



推开光滑的汉白石扉,来到观后,那里有清泉一泓,水引自天河,没有一点尘垢污染,是那肮脏世界上唯一的净土。清波上,几片碧叶忽地绽开,一朵洁白如玉的花蕾,羞羞涩涩地探出头来,袅袅娜娜临风而立。奇怪的是,那花蕾便似一个绝代美女的螓首,五官咸备,美不可言。



名囹皇后仰天长叹,泪箸双流:“十六年,等待是如此漫长!”






十六年前,龙国皇帝龙夔打败凤国皇帝风鹓,占领了凤城。凤鹓临死前,重托名囹皇后道:“皇后,你身怀六甲,一定要逃出去,日后等孩儿降生长成,为朕报仇,重兴凤国!切记!切记!千万!千万!”



名囹皇后果真逃了出去,藏匿在穷荒山万相观中,变装做了女冠。可俟等孩儿诞草,不免大失所望:凤种原是雌儿!名圄贵妃苦劝伤心欲绝的姐姐,献上一计:“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若是男孩,即使穷武神之勇,亦未必能战胜龙夔。所幸今是女孩,我们正可用美人计,待其日后长成,献与龙夔,惑其沉溺酒色,伺机夺位。如是,凤国可兴矣。”名囹皇后道:“龙国千里,有美百万。龙夔何能独钟我儿?”名圄贵妃笑道:“尘世间庸脂俗粉,假美尔。我们要育炼出一个超凡脱俗的真美人--美神!”



二、炼美神



于是,囹圄双道开始四方奔走。首先到丹青山拜访了画神毕肖生,不惜以凤国文房四宝极品之一凤毳管百枝作画资,换了一幅绝美图。那图中的绝美女子乃是毕肖生据古往今来、天上人间一百零八位绝代美女之容颜,扬长避短耗时三十六年精绘而成的意中人。惊天之美,人间尚未有之。



绝美图取来后,囹圄双道又用避风、避雨两颗宝珠为酬,聘来花神豆蔻。将初生婴儿用一粒天香荷子包起,种在万相观后净土中。须臾,菡萏出水。豆蔻颀白的柔荑紧紧攥着的薙媸剪,寒光暴闪,舞动如飞。依绝美图上意中人的样子修剪起来。寒风飒飒中,女婴的啼哭分外刺耳。花叶微凹的双靥箍痛了她肥嘟嘟的小脸,薙媸剪锋利的刃芒划破了她胖乎乎的小手。然而,囹圄双道却狠心不理。



三日三夜的苦熬,豆蔻累得香汗淋漓。抛下薙媸剪,掏出增净瓶,倾出增妍露,涂在菡萏花上。登时,剪削的伤口完全愈合。一个与绝美图上美女一模一样的人形菡萏花娉婷俏立在众人面前,而这花里逼仄得小口呼吸都要堵塞的空间中囚禁的便是那个可怜的女婴。豆蔻微笑道:“天香花模已成。随着里面女孩一天天长大,花模亦随之增长。十六年后,女孩在花模的禁锢中长成,抑媸随妍,菡萏花开,你们就看到一个和这绝美图上的意中人一样美、和天香花一样香的美女。只可怜她要受五千四百八十天的不间天日之苦。并且--再十六年后,她便会如花般凋零夭折。对于一个长寿族来说,这实在太残酷了!如果,你们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不--后悔!”



“十六年,足够了!”



豆蔻走后,名囹皇后焚掉了绝美图。名圄贵妃诧问原由。名囹皇后道:“我要让孩儿作唯一的美神,才能在万美竞逐中优胜劣汰,独占鳌头,赢取天下!”名圄贵妃沉吟片刻,道:“形美犹不足也,应赋之十全十美。比如名字、声音、服饰、舞姿……亦应作第一想方可!”



于是囹圄双道又开始忙碌,首先飞到琅環福地用五颗夜明珠作门票向书神百蠹夫子借阅了万卷奇书,欲取一名惊人。忽于一尘封古简中,万般挑剔目光射中宋玉《神女赋》中两行字:“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正是一见忘俗,当下立即驾青鸾飞回万相观,给天香花孩儿命名:姽婳。



三、惊天人



命名既毕,囹圄双道又西上天音山寻到乐神泠泠妃子,从一千种妙音中优中选优,择取一种:银铃鸟之歌唱。临下山时,留下十笏珍珠,作为赠礼。回到穷荒山后,请银铃鸟教姽婳学语,开启童蒙。那银铃鸟口吐人言,清脆悦耳,不俗不媚,如击玉磬、如奏云璈。未见伊面,先爱伊声。囹圄双道道心窃喜。



十五后,姽婳渐成。囹圄双道又购极渊金龙两条,白螭两条,香车一驾,拟作姽婳凤辇。买蓝田碧玉压天冠一顶,俟为姽婳头饰。纳平步青云绣珠履一双,留待姽婳足登。复又借鹊桥,过天河,请天孙赴万相观依天香花模织就一袭万龙称臣百宝石榴裙。更派青鸟衔金柬去请舞神蹁跹,务于八月十五,赴万像观,教导姽婳飞天舞步……






十六年了……



名囹皇后眼角漾出了鱼尾纹,绿鬓边也添了星杂的银丝……



十六年的苦熬啊!



午时,一束多情的阳光突然掀开了一片愁云,象一袭金色的嫁衣情有独钟的选中了天香菡萏。五千八百四十天、七万零八十个时辰、五十六万零六百四十刻钟、四十亿三千六百六十万八千秒。曾经无数次掰着手指心急火燎强耐着数过的日子终于数完了最后一秒。



清风吻过,“啪”,天香花模如冰棱般破碎,花叶琼蝶似飞舞,香气流水样扩散--天香花开了。



名圄贵妃适时抛出了压天冠、石榴裙、绣珠履。



花雨落尽,囹圄双道的目光似被某种东西粘住,呆若木鸡。三十年前,曾膜拜过天下第一剑第一次发匣的眩目神光;二十年前,曾臣服于天下第一山第一绝顶的高不可攀。曾几何时,那种惊艳的感觉与彼无缘,而今日,终于重晤天颜。



前方净土中,亭亭玉立着一个少女,穿石榴裙、戴压天冠、登绣珠履,那眉那眼,亘古绝伦。十六年不食人间烟火,花塑的人儿、水做的骨骼,纵藐姑射神人,玉骨冰肌,未复抵此。



“妈妈!姨姨!” 姽婳欢叫着,跳上岸来。



囹圄双道这才猛醒。姽婳欲拉母亲的手,名囹皇后急忙闪开:“姽婳,娘手脏,得用清水香露再洗濯百遍,否则岂不亵渎天人!罪过!罪过!”



“为什么?” 姽婳看着母亲莹白如玉的手掌,奇怪的问。



四、塑凡魂



从此,囹圄双道终于将相思成疾的宝藏捧在手心了。整日介小心翼翼呵护女儿的一切,细到不能在细,好到不能再好。甚至有一天,一只不识趣的蚊子只因在姽婳身边路过时,距离稍近了些,便惹得囹圄双道大惊小怪,不仅将之立即正法,而且为了永绝后患,不顾女儿反对,连续鏖战数昼夜,将穷荒山的所有蚊族灭种……



平时,囹圄双道都不敢逼视女儿的眼睛,将她宠上了天。可是,当训导女儿女红的时候,却决不容许她顽皮,常常疾言厉色。



如此种种,姽婳仿佛同时生活在世界的两极。



夜月皎洁,一痕倩影曼妙无双,御风飞下十二重楼,落在万相观中。



“姽婳,这是舞神蹁跹,从今以后,你拜她为师,学习舞蹈。”



“为什么?”



“因为你必须学!”



一阕阕银铃歌吹;一段段飞天舞蹈。罗袜凌波,水袖拂月,美绝高绝。三日后,银铃鸟已难与姽婳对歌;翩跹女已难与姽婳共舞。渺渺太虚中,浩浩长风里,只余姽婳一人单歌独舞。歌声飞处,白鸟来朝;舞步掠过,百花盛开。偌大荒凉的穷荒山竟然焕发生机,春意盎然。这就是美的力量!






“好孩子,你--终于学成了!”名囹皇后的笑意挤占了她脸上每一个毛孔,“现在你可以回家了!”



“回家,我现在不就在家吗?”



“这里只是你暂时的家,你永远的家在龙城。龙城一年一度的选美大赛即将举行。到时你去,必可高中魁元,嫁与龙国皇帝龙夔。你们成婚后,你要广罗党羽,倾其国,然后杀了他!”



姽婳更奇:“女儿为何偏要嫁龙夔?既嫁他,为何又要杀他?”



“因为龙夔是你的杀父仇人!灭国敌人!”



姽婳奇怪得仿佛听到有人说看见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嘴张得可以吞下西瓜:“既是仇敌,就应该报仇,嫁与仇人为妻,是哪家的报仇规矩?”



名囹皇后忽地正言厉色:“是弱者的规矩!是女子的规矩!你嫁与龙夔后,一定要为他多生几个龙儿。那时他就不会怀疑你。你篡夺江山便易如反掌。然后再杀了那几个孽种。”顿了一顿,又道,“其实娘也不想这样。但一个女儿换一座江山,圣人也会做的--不必再废话了,明日赴龙城!”言讫,一甩云袖,啪的一声,惊动了梧桐树上的一只大乌鸦,呱呱几声怪叫,飞上云霄,鸦背上闪动着一角灰色的羽衣。



五、女作臣



云气氤氲,托着一抡玉盘。忽有一乘龙车,贯穿整个清蟾。琉璃宝盖下,隐约是个人影。



子夜时分,偷跑出来的姽婳将龙车停在云端,紧了紧罩在身上的大氅,包裹住天香花气,飘身飞下,悄无声息的落在龙城最豪华的宫殿的琉璃屋顶,揭开一块瓦片,向里看去,只见龙椅上斜卧着一个龙冠龙泡、肚大如瓮的老叟,一手搂者一个宫娥,正在听歌赏舞。



忽听廊下一声鸦鸣,随即一个身穿羽衣、身材瘦小的道士走进大殿。歌歇舞散,乌鸦道人谄笑道:“恭喜陛下,艳福齐天,明天名囹皇后的爱女--美神姽婳将赴龙城,嫁给陛下--这是她的画像。”龙夔妻妾成群,阅人无数,性本凉薄,但轴画甫一展开,他便象中了魔法似的,颓委的躯壳生气勃发,一跃而起,劈手夺过画卷,浑身战栗,眼睛放出火一样的光来。



“陛下莫要高兴太早!”乌鸦道人贴在龙夔耳边狂吼了三十多遍,龙夔才回过神来,好不耐烦,随口叱道:“什么事?”



“姽婳嫁您,乃是名囹皇后的复仇计。最终目的是灭龙国,杀大王。”



“得此美神,江山性命不要也罢!”



乌鸦道人奸笑道:“小道手拙,画中人美不及姽婳真人万分之一。大王倘丢了性命,如何消受美人恩?臣有一计,迎得美人归后,立拘囹圄双道,打入死牢,以之要挟姽婳……”



“哈哈,妙计!对,玩弄够了再杀了她,女人永远要臣服与男人,开天辟地以来万古不易的真理,谁能更改。哈哈!”






“计划不变!”名囹皇后听罢女儿讲述后,冷静地说,“我们藏匿起来,不让他们抓住就是了。有时明知是当,男人也会上的。”



“可是、可是他们不过是想玩弄女儿,还要杀我呀!” 姽婳委屈得泪珠盈睫。



“男人的资本是权钱!女人的资本是美貌。孩子,这就是你的命,在你呱呱坠地的那一刻便已注定。你是美神,只要你专攻媚术,没有人舍得杀你。你已不属于你,你只有成功。”



六、心刀抡



青鸟前驱,云旗逶迤,在通往龙城的通天大道上,仙乐已经响起。路神无阻执法螺吹出一路顺风;胜神凯旋挥金棰击响得胜鼓;理想神实现念动成功咒语,悄悄打开了龙城宫殿那扇富贵之门。只等希望神彼岸用无垠不溺法舟接引姽婳登堂入室。金龙驾辕,双螭为骖,吉时已到,香车发轫。驻跸巫山,秣驷沧海,穿行花世界,流眄万金国。红尘奢华璀璨,百般诱惑,一旦踏入,谁能不迷失本心。阳关大道独木桥,伊选何路?



浮华过眼,姽婳心如古井,遂破流苏宝盖,控清风逸香车而去。四神相顾骇然,想百障千魔何厥,亦难阻无上法力,何姽婳独来去自如也?



飞过千山万水,姽婳落在万仞山顶,那山上密密麻麻插着无数把刀。



“刀魔前辈,我要借把刀!” 姽婳奉上所有金银首饰,福道。



“借刀做什么?”山下一个老妪看着她,语气比水还淡。



“杀人报仇!”



“好!什么时候,你把这座刀山举起,我就将刀借你。”



“你为什么不问我杀谁,就肯借刀?”



“你都要杀人了,这世上还有几人不该杀!”刀魔姥姥打量着姽婳弱不禁风的身形,叹着气。



推!撼!撬!搬!打!撞!扛!抬……日复旦兮,一夜夜筋疲力尽,一朝朝意志勃发;多少回跌倒,多少回爬起;无数次失败,无数次的从头再来;也曾想过放弃,但天涯虽迩,尘世却没有回头路,出走的孩子如何回家?只有不断起步开辟另一条道路,直到将理想彼岸贯通!才能找到回家的理由。练吧!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玉掌结茧,柔臂成钢,整整三年,终于有一天,她举起了刀山。



“这回你肯借我刀了吧?”



“但这里的刀没有属于你的!”



“什么?你骗我!”



“你现在的武功可以杀任何人,但你又杀不了任何一个人。即使你手中有刀也没用,因为你手中无刀。弱与强的差别不过是:弱者心中缺一把刀,强者心中多一把刀而已。”



姽婳恍然顿悟,冲天而起,檀唇启处,心刀飞出,掌于柔握。






三日后,兴冲冲携龙夔首级回家献与母亲。



“有时,只要你肯争取,注定的命运也会改变。”



但囹圄双道却极为不悦,对姽婳的态度从天上掉到了地下;从捧在手心跌到弃之路边。



“什么时候,你拿回一个崭新的凤国,来换我这个母亲!否则,永远别回家!别回家!没有大家,就没有小家!”母亲指着女儿的鼻子,恶狠狠地咬着牙。



逝水在流浪的脚步下流转,年华如瀑挽不住。一寸光阴万尺金--对于姽婳更是如此。



七、情非心



花海翻红浪,古柳系软烟。在那寂寞阡陌纵横间,幸有一惨绿少年。陌路相逢,两两相望,少年善意一笑,直觉桃更娇李更妍。暴雨倾盆,一伞借庇,少年眼中的少女衣不略湿,飘飘如仙。少女眼中的少年宛如落汤鸡。少年灿烂一笑,足可融冰化雪。



“你真美……”宋玉《神女赋》中形容神女的句子从少年嘴里滔滔不绝涌出。



“谢谢你!雨停了,我要走了!”姽婳微笑。



“我陪你一起走!你是我的女神,我是你的守护天使!”少年挺起胸膛,浑身充满了力量,给人感觉就算天塌下来,他也可以毫无疑问地托起。



姽婳笑道:“那好啊,我去庵里做尼姑,你找个庙做和尚吧。”



少年一楞,旋即自信满满的笑了:“你美赛天仙,我玉树临风。我们倘都断了情爱,世上人岂不都应该披起袈裟剃成光头了么?”



“你不愿意就算了,我们分道扬镳吧!”



见姽婳轻嗔薄怒,少年才真的急了:“不!你不能作尼姑!”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可是我不爱你呀?” 姽婳很认真地说。



“你为什么不爱我?我……”少年大急,都有些结巴了。



“我为什么要爱你?”



“我高大威猛,英俊潇洒……”



“我不爱美!”



“我拔山举鼎,横扫千军如卷席……”



“我不喜欢武力!”



“我拥有的金子可以堆成另一个泰山,我拥有的宝物可以截断黄河……”



“我不贪财!”



“我有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利,我一声令下,百万雄师排山倒海,毁天灭地……”



“这样的英雄,除了龙国君主,不可能有第二个人,你不是说大话吧?”



“相知须赤诚。我就是龙国的现任国君--龙虬。”少年下决心说出了真相。



“那我们就更不可能了。我叫姽婳,三年前杀了你的父亲,是你的仇人,我们现在应该兵戎相见,而不是谈情说爱。你也带着剑,出剑吧!” 姽婳吐出心刀,摆了个起手势。



龙虬头摇得象拨浪鼓,手摆得象狂风扯柳:“不不,你别误会。我父荒淫无道,荼毒生灵。我早与他划清界线,各不相干。你为民除害,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找你报仇!我们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何不效先贤,化干戈为玉帛,结秦晋之好,龙凤两国一统,你做女王,我就是你的奴隶,任你驱使!”



姽婳沉思道:“可是我有什么值得你这么牺牲?”



“爱情是没有理由的!”



“但十年之后,我将慢慢苍老,如花凋零。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可天下女子那么多,为什么不去爱别人呢?”



“因为你美,天下无双!”



姽婳听完笑了,却不合时宜地举起了刀,龙虬本能地向后一闪。姽婳的刀在空中划了个优美的弧,没有刺向龙虬,反更出人意料刺向了自己的脸,并且一连就是十几下,登时,一张众神呕心沥血雕琢出来的完美无暇的脸庞变得沟壑纵横,血肉模糊,宛如恶鬼。



遽生巨变,龙虬不及救援,顿足捶胸,懊悔不迭。



姽婳笑了,却因面容狰狞,比哭还难看:“我丑了,还爱我吗?”



龙虬嘴唇颤抖:“爱……爱……”



姽婳一刀刺中大腿,窈窕的身段转眼又成了瘸子:“我瘸了,还爱我吗?”



龙虬疼得直咬牙:“爱……”



姽婳一刀刺进嘴里,燕语莺声变成了鼠嘶鸭唣:“我哑…..了,还……爱我……吗?”



她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敲破锣一样拗耳酸牙,一下下刺激着龙虬的耳膜。龙虬猛的跃起,原形毕露,暴跳如雷:“贱婢,死性不改。老子一时好心没先占有你,也好,老子现在就把你剐了,给你那死鬼老爹报丧去吧!”说着利剑出鞘,剁向姽婳,比方才疾风骤雨还疯狂。



姽婳踉跄着招架剑山剑海,嘶哑的声音却从心底发出了最开心的笑声,笑声钻出剑隙,拂过花丛,飞向自由的天空。






“住手!”远处传来凄厉的喊声,须臾,两人狂奔至且近。却是囹圄双道。剑光如雪狮向火,消弭无踪。龙虬横陈于地,姽婳单膝跪地,面皮龟裂,混着泥土,血痂交错,身上鲜血淋漓,濡透了衣裙,浸红了地面。



三年生别离,囹圄双道没理会女儿乍惊乍喜的呼唤,却一步抢到龙虬身前,察看仇人之子的伤势。可惜因距离较远,阻拦已迟,龙虬早已绝气身亡。名囹皇后怒发冲冠,一把薅住女儿的衣领,连抽姽婳十几个耳光。姽婳一动不动,面孔肿胀如熊,伤口皲裂,鲜血汩汩而下。名圄贵妃脸色阴沉,也不劝阻。



名囹皇后打累了,一屁股瘫坐在满是积水的地上,两手无力擂打着自己的胸口,两行清泪挤出紧闭的眼皮,跌成两条瀑布。嘴里绝望地呢喃着:“完了……完了……”姽婳在泥浆中爬到母亲面前,抱住母亲双腿,自残时不曾流泪,这时却涕泪滂沱,泣不成声,只觉得鼻酸喉辣,哽咽道:“娘、娘、你别……难过,以后,女儿保证……乖乖听您的话,再……再不惹您生气了……”名囹皇后蓦地睁开浑浊的双眼,女儿那本来僭越天地造化傲绝古今现在却变得丑陋胜魔鬼的面庞直撞入眸子,顿时一股无名怒火燃极而旺,疯速蔓延到周身,她猛地一脚,将女儿踹飞,戟指大骂:“滚!滚!我没生你这样的女儿!你滚!快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滚!”



姽婳不顾伤痛,满身泥水,连滚带爬抢到母亲脚下,哭得声不成声,调不成调:“妈妈,我错了。您就原谅女儿……一回……吧……这三年,女儿无时无刻不在想您……”



名囹皇后又将脚抬起,却终究没有再踹下去,仰天长叹:“孽子,你……你知道吗,你这一错,我凤国倾成的宝物、我和你姨娘十六年的辛苦,都毁了!十六年哪、十六年!你……你……知道吗,都、都变成了这、长河中的泡影!老天!你为什么不睁开眼?为什么不?”



母亲的责备话比天地间的一切武器都令姽婳难以招架,母亲痛苦的脸色比姽婳自己身上伤口还让她难受。她曳着母亲的衣角,仰着曾经让母亲百般呵护的脸,可怜巴巴地乞求:“妈……妈,原谅女儿……世上男人爱的只是女儿的容颜,其实他们爱的是自己,一旦女儿变丑了,他们就会翻脸无情。他们都不是傻子,为了长久享受美女权力,他们岂容女儿倾其国……”



名囹皇后大怒,使劲扯开女儿的手,将她孤独地搡倒泥坑里,点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放屁!你这些混帐道理谁不懂!可世上不还是出了妲己、褒姒、杨玉环吗?你自己无能,还敢嘴硬?也怪我无能,没教育好你。也罢,从今天起,你我再不是母女,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带着你的清高滚吧,永远别回穷荒山!”言讫头也不回,携妹妹绝尘而去。那原本挺拔的腰身竟有些佝偻的样子了。



姽婳拼命追去,哭喊:“妈妈,别丢下我,您要金子,我给您偷,您要江山,我给你夺,求求您,别丢下女儿……”尽管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因伤势太重,母亲的背影还是在她模糊的视线中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天之尽头,再也不曾回来。姽婳生平第一次被打倒在这颠倒黑白的世界里。她跑瘸了,她喊哑了,她哭晕了,是的,她累了,她栽倒了,她的心也栽倒了……



这道路如棋,她走不对路,破不了局;这山河如阵,她闯不出重围,得不到自由……



八、美成坟



“疯子!丑八怪……”一群顽皮的孩子用石块果皮不依不饶追打着一个形似乞丐的人。那人衣衫褴褛,赤着足,一瘸一点跑在冰天雪地里。偶一回头,便惹得孩子们一阵尖叫,脚步稍打个站儿,手上的武器雨一般掴得更凶了。那人脸上蚯蚓似刻着十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很可怖,但她似乎不知疼痛,脸都被打肿了,也不躲闪。只一个劲儿地毫无目的向前跑,跑啊跑,仿佛永远不知疲惫,仿佛跑就是她一生的宿命,她好象在寻找什么,又好象在逃避什么,嘴里断断续续,时高是低的喃喃自语:“妈妈不要女儿了……妈妈,我要回家……回家……我的家呢 ……”。孩子们打累了,笑着骂着眼瞅着那人披拂着长已拖地的雪地一样颜色的乱发化入皑皑旷野,投入莽莽天地包容一切的怀抱。



有谁知道,那世人厌弃的躯壳曾拥有颠倒众生的美丽?






桑田耕种稼穑,满满十仓丰廪;沧海结冰融化,整整十个轮回。姽婳的生命周期也走到了尽头,躺倒在一片从无人类踏足的梅花林中。那怒放的梅花忽地好象伤心了一样,千树万树花瓣竟同时缤纷落下,长了眼睛似的,都飞了过来,就象赴一场前生今世的约定,仿佛大地母亲的手牵着的温暖的棉被温柔地盖在女儿的身上。为姽婳营造了一个小小的家。生,在天香菡萏出污泥而不染的心中;死,在寒梅战士鏖风斗雪的怀里。生无家,死终有穴。世上的道路纵横交错,纷乱不堪,而在世外,那花坟在阳光照耀下,如同苦海迷航中点亮的一盏佛灯,戴着圣洁的光环。



“有时,虽然你肯争取,注定的命运也不会改变!” 姽婳陨落前幽幽的叹息在人间回响,如是我闻,宛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



正是:



凡间种种神不懂,天上种种人不醒。



人服天风酸且苦,神行世路坎连坑。



蚕安重茧不知蝶,鲲舍穷河始化鹏。



一航苦海长如夜,企点尘灯抑佛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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